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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醫生

(2023-04-06 01:01:06) 下一個

草原醫生

冷明

深秋,人煙稀少的烏珠穆沁荒草萋萋一片蕭瑟。入夜,寒意已濃,建在高崗上的彥吉嘎廟顯得冷清淒涼。“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抄家,批鬥,人人自危,災禍從天而降。微風吹動廟宇角上的風鈴,發出一陣陣叮叮咚咚的聲音。廟前沒膝的荒草把彥吉嘎河巧妙地掩蓋了,荒山、古刹,還有門前淌過的河水,白天都鮮有人的蹤跡,與往日香火鼎盛,熙熙攘攘,大相徑庭。

絹細的河水不知疲倦緩緩地向東流去,仿佛勞累了大半個年頭的老牧民,戰戰兢兢等待更嚴酷的寒冬到來。

萬籟俱寂,從遠處傳來一陣陣若有若無的聲音:“餓……餓……餓……”

一個女子有氣無力顫顫微微的呻吟:“餓……餓……餓……”

偌大的彥吉嘎廟空曠靜謐,裏裏外外不見一個人影。恬淡的昏月照得寺廟影影綽綽,冰冷的荒野不見一個牲畜的蹤影,連飛鳥也停止了呼吸。

“餓……餓……餓……”

此刻,大廟的一間小屋裏,一個年輕人,正披著棉被哆裏哆嗦地傾聽著。真是怪事,剛剛躺下,吹滅了油燈,窗外就有人影晃動,躡手躡腳,鬼鬼祟祟,將半個腦袋露在窗戶紙下,往裏悄悄地窺探。

年輕人隻有25歲,幸虧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從來不信鬼神,情不自禁地把手裏的打狗棍攥的更緊了。

大廟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離公社所在地足足有三裏地,叫喊,求援,什麽都是枉然。年輕人想起了分配工作時向衛生局領導說出的豪言壯語:我要上最偏僻、最艱苦、最需要醫生的地方去。可是……真是見鬼了。

說鬼鬼就到。這淒慘的似哭似哀求的聲音,時斷時續,時輕時重,隨著微風飄然而至。

小夥子年輕氣盛不信這個邪,自己給自己壯了壯膽,拿起手電筒,提著打狗棍,往大門外傳來嗚咽的地方走去。

這不是拍攝《聊齋》的外景地,也不是電視劇裏杜撰的情節,這是1966年秋末,從包頭醫學院本科畢業的高材生,一個懷抱著偉大理想的年輕人來到烏珠穆沁草原,來到偏遠的人跡罕至的罕烏拉公社經曆的一個夜晚。

打開廟門,台階上果真坐著位婦女。隻見她披頭散發,用寬大的蒙古袍包著個嬰兒,一邊輕輕地晃動,一邊帶著哭腔叫著:“額……莫欽(醫生)……額莫欽……”

大學生用手電照了照這個女人和她懷中的孩子,一股羊膻味、尿臊味撲麵而來。

“額莫欽,米尼呼(醫生,我的孩子)……”

初來乍到的年輕人一點不懂蒙話,望著坐在台階上的女人,揣測著她的意思。

女人把孩子抬的更高了,哀求著他。

他把手伸向孩子,摸了摸嬰兒的腦門。滾燙。他什麽都明白了。“走!快進屋!”

孩子高燒40多度,憋喘咳嗽呼吸急促,用聽診器聽到了肺部的濕羅音。罕烏拉衛生院本來人就不多,蒙醫整趴下了,院長被專了政,衛生院徒有其名。遼闊的草原上牧民們都長著順風耳,早知道新來了個技術高超的醫生,深更半夜輾轉找到了這裏。

“文化大革命”的狂飆暫時還沒到高潮,寺廟裏的喇嘛雖然被批鬥了幾回,都被“赦免”轟回了鄉下還俗,隻留下一個小喇嘛看廟。後來熟悉以後問起,小喇嘛才承認頭一天晚上是他好奇,偷偷地扒窗戶,並沒有惡意。他想看看這個年輕的醫生究竟在幹什麽——方圓數千裏,開天辟地頭一回來了位漢族大學生,還是醫生,這在六十年代,乃至現在依舊缺醫少藥的草原牧區基層衛生院,都是鳳毛麟角。

時間不久,“文革”愈演愈烈,造反派們打跑了小喇嘛,寺廟裏供奉的神龕、佛像被搗的粉碎。人們意猶未盡,高喊著:“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還有什麽“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既然喇嘛、神仙都被打倒了,留著這封建迷信的破廟有什麽用!斬草除根、不破不立,廟宇被連根搗毀鏟除。有著幾百年曆史讓草原人民世代供奉香火的聖地,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大學生意外獲得了解放,搬進了衛生院的一間小土屋,不用戰戰兢兢每夜在空蕩蕩的大廟裏獨自一人和衣而臥。

罕烏拉公社是西烏珠穆沁旗東部包括寶日格斯台牧場、白音華公社、哈日根台公社的中心,建有糧站、郵局、銀行,衛生院是東部最大、技術力量最強的中心衛生院。即便如此,它的簡陋也令人不可思議。全院隻有院長中專畢業,其他人不要說上過學,多少能識幾個字,已經算是草原上的文化人了。

過不多久,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衛生院名氣大增,能開展手術了,割個闌尾,做個疝氣,處理個難產,都不在話下。許多病入膏肓的牧民不可思議地痊愈而歸。當然所有的成績都是“領導”領導的好,都是階級鬥爭抓的好,都是“文化大革命”取得的豐碩成果。

一天深夜,從上百裏遠的寶日格斯台牧場拉來一位深度昏迷的病人,人們說著漢話,嘰嘰喳喳亂作一團,醫生們手忙腳亂手足無措。拿什麽搶救?拿什麽治療?這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醫療器械,少得不能再少的藥品。時間不等人,病人口吐白沫,早翻了白眼,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看來隻能等死了。

“醫生,你救救他!你救救他!他是我們一塊來的知識青年,要是有個好歹,你說大老遠的怎麽跟他家人交待!”

怎麽發的病,為什麽發病,病因在哪兒?誰也說不清,大家七嘴八舌,隻知道他突然就抽了瘋,不省人事。

液體輸上了,不外乎葡萄糖、生理鹽水,有人高聲喊著讓加上青黴素——這是深山老林、無邊的草原上最好的藥了。

年輕的大學生眉頭緊鎖,輕輕地搖頭。他邊問邊伏下身,貼在病人身上,仔細觀察。突然,他問一同來的北京知青:“他身上好像有股味?你們說說是什麽味?”

“味?”知青們如墜五裏霧中,百思不得其解。

“好像是敵百蟲味。”大學生一邊嗅著,一邊問來人:“你們蒙古包裏有沒有敵百蟲?”

“那還少得了!”知青們肯定地回答。

“我們全身上下都是虱子、嘰子,全靠用敵百蟲呢,要不偏得讓吃了不可。”

“別提多癢癢了,都說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那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跟你這麽說吧,不怕狗,不怕狼,就怕渾身虱子爬。你說,我們這一年四季也洗不了一回澡。唉喲,好癢癢呀。”一個知青邊說邊扭動身子,仿佛虱子正在他全身上下蠕動。

提起敵百蟲和虱子,知青們頓時炸了鍋,一同亂說。

“沒錯!”一個知青如夢方醒,叫道:“我想起來了,他昨天用敵百蟲給褲衩、背心、內衣、內褲都塗上了。”

“快!給他脫衣服!”年輕的醫生頭一次像個指揮員似地招呼其他人。

病人的衣褲全都脫下來了,一股濃烈的敵百蟲味直竄過來。

“小王,趕快去拿阿托品!”大學生顧不得與別人商量,武斷地命令道。

“一支不行,兩支也不行,再加二支!”

“不行,還得加量!”

“我說杜大夫,這說明書上可沒說用這麽多,能行嗎?這要出了事,這可是搶救知識青年啊,萬一……”有人憂心仲仲地說。

“咱們這有機磷中毒唯一可用的藥就是這個了,量不夠肯定不行,”話沒說完,他又回頭高聲叫著:“小王!快拿呼吸器來,病人呼吸衰竭……”所謂呼吸器不過是最原始的用手捏的大橡皮球。

血壓下降,呼吸衰竭,腎功能衰竭,死亡在身邊徘徊,一個北京小夥子的路眼看就要走到盡頭。在缺醫少藥的鄉村,有機磷中毒時有發生,死亡不過是瞬間的事。

“草原到北京能有多少裏?草原到北京能有多少裏……”一首歡快的耳熟能詳的歌曲還在人們心頭蕩漾。

草原到北京能有多少裏?罕烏拉到西烏旗足足有二百多裏。沒有飛機,沒有汽車,電話時斷時通,人們束手無策,盼著旗醫院的救護車早些趕來,用最簡單的方法延續著一個北京知識青年的生命。

由於大學生判斷準確,搶救及時,贏得了寶貴時間,等來了救護車,病人輾轉送到旗醫院、盟醫院,最後回到北京,保住了一條命。

罕烏拉衛生院名聲大振,誰都知道能做手術,這在偏遠的草原上卻是開天辟地頭一次。

一天深夜,最東部的寶日格斯台牧場打來電話,牧場醫生的妻子難產,已經兩天了,危在旦夕。患者是初產婦,頭盆不稱,宮縮乏力,雙胞胎,根據病情分析,隻有剖宮產一條路。冰天雪地,不要說汽車,連馬車也找不到一輛。不管怎麽樣救人要緊,大家七手八腳,把手術床上鋪的大單縫成個大口袋,裏麵裝上鉗子、剪子、刀子、拉鉤,紗布、棉簽一應俱全,針劑藥品怕凍,揣在懷裏,大學生叫上朱醫生、馬大夫,幾個人騎馬冒著凜冽的寒風,趕往幾十裏外的牧場。

在一間陰暗的小土屋裏,產婦痛苦呻吟,雖然早有了宮縮,胎兒遲遲不能入盆。通過內診、外診,人們擔憂的事終於變成了現實:產婦骨盆狹窄,正常分娩是不可能了。一家人憂心如焚,早給旗醫院打了緊急電話,旗醫院回答破舊的嘎斯救護車已經出發在路上了。

手術器械放在大柴灶上的蒸屜裏蒸了又蒸,算是消毒,大家盼望著旗醫院的大夫們能如時趕到,在這樣大雪咆天交通不便的草原上做手術,人們嚇得已經不再提什麽風險不風險了。不言而喻,萬一有個好歹,輸血、搶救、轉移,什麽都來不及。

第二天,傳來了救護車在雪地裏拋錨的噩耗。這時,產婦腹部出現了病理收縮環。這一征兆逃不過內行人的法眼。子宮要破裂!如果子宮破裂,三條人命無一能幸免。

不能等了,不能!必須爭分奪秒。

屋裏的煙筒燒得通紅,爐火被澆滅了,地麵上灑了水,免得塵土飛揚。小油燈、蠟燭看不清,緊急找來了手電筒。一張大辦公桌臨時搭成了手術台。

朱大夫麻醉,馬醫生當助手,產婦的丈夫葛大夫雖然也是個醫生,手哆嗦著量血壓也不會了,一屁股癱坐在那裏。

簡陋的小屋裏,大學生主刀,兩位初出茅廬的半路醫生當助手,在手電筒光的照耀下,子宮打開了,嬰兒被取了出來。

第三天,旗醫院的救護車如得了氣管炎的老人一樣,在雪地裏呼哧帶喘一路蹣跚著開進了牧場,他們驚奇地看到,產婦轉危為安,連嬰兒都意外獲得了生命,母子平安。

草原上牲畜成群,牧民們並不十分富裕,牲畜是集體的,牧民隻掙有數的工分,難免寅吃卯糧,可畢竟能見到錢。苦就苦了一山之隔昭盟的農民,個個衣衫襤褸,食不果腹,到草原上搞點副業是他們唯一的來錢門道。如果沒錢再得病,那真可謂是滅頂之災。這樣倒黴的事偏讓這兩口子遇上了。

一個農村小夥子,趕著輛毛驢車,車上墊著塊破羊皮,上麵半躺半坐著位愁眉苦臉哼哼喲喲的婦女。婦女咬著牙,一動不敢動,除了肚子痛的曆害,屁股下也被流出的血浸的精濕。

“明明生的時候還沒到,這馬大夫倒底怎麽給算的日子!”男的一邊用鞭子狠抽瘦弱的毛驢,一邊大發牢騷。

“哎呦,哎呦,別說了,我快不行了……”

“至於嗎,不就生個孩子嗎,生孩子能不疼嗎!你他媽也太驕氣了,快到衛生院了。”男的氣囊囊地大罵著,嗔怪自己的媳婦太驕氣。走了一會兒,感覺不對,媳婦突然一聲不吭了。

“你怎麽樣了?”他推了推她。

他看著她,恐懼地放下鞭子,彎下腰,不顧一切地抱住了她,大聲吼叫起來:“翠蘭!你怎麽了?你怎麽不吭聲了?”他一隻手扶起她的腦袋,一隻手想繞過隆起的腹部,抱住她,手卻沾滿了鮮紅粘稠的血。“啊!”他真的害怕了,知道媳婦不是在撒嬌騙人。他發了瘋似地鞭打毛驢,仿佛是這畜生耽誤了自己的媳婦。“衛生院快到了,衛生院快到了……”衛生院這時成了他和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到了衛生院就沒事了,就沒事了……媳婦你堅持會兒,堅持會兒……”

毛驢車爬上了一個高坡,好在坡下就是罕烏拉,毛驢一路狂奔,一直停在了衛生院門口。

當醫生們把倒在血泊中臉色慘白已經陷入休克的孕婦檢查過後,大家麵麵相覷。孕婦二十多歲,重度營養不良,預產期不詳,胎頭已入盆,胎心有些快,表明出現了胎兒宮內窘迫。

情況再緊急不過了。孕婦失血性休克,胎兒宮內窘迫,如果不用最快的時間搶救,不是一條命的問題。

男人哭得像個淚人,不斷地哀求:“醫生,你救救她,救救她……”

液體輸上了,當務之急是要馬上行剖宮產術。為救大人,也為救孩子。

“這哪能行呢,咱們衛生院還從沒做過這麽大的手術,萬一出了問題怎麽辦!”三結合領導班子之一說。

“誰做得了?”有人不信任地望著大學生說。

大學生皺著眉頭,毫不遲疑地說:“做是沒問題,上次在寶日格斯台小土屋裏不是還做了嗎?”

“你那是趕鴨子上架,人快死了,死馬當活馬醫,咱們這是哪兒?別忘了,這是衛生院!萬一……”一個領導奚落他道。

又一個領導發話:“再說,這個農民這麽窮,他上哪拿這麽多錢做手術啊?甭想。”

三結合領導班子,三個人都發了話,人家說的不無道理。

大學生卻像個領導似地斬釘截鐵說道:“手術我主刀,出了事我負責;沒錢先欠著,還不上我還!”

“你……”有人還想提出質疑。

“就這麽著,一切由我負責!”大學生又一次重複道。

三結合領導班子,三架馬車,想想每個人都文化不高,這畢竟人命關天,再不豁出去搶救,過不了幾個時辰,孕婦就會一命嗚呼。不用說,出了事還有人頂著呢,這樣看安全係數就高多了。

“要給你老婆做手術,你可想好了,這希望可不大,現在是死馬當活馬醫,要是萬一……”

“大夫,您就放心,就是死在台上我也不願你們!”

“你有錢嗎?”

“錢?”農民麵露難色。從兜裏掏出幾張破舊的人民幣,數了數,不過三、四十塊。“大夫,您放心,我怎麽也得還上,實在還不上我就不走了,給醫院幹活,還賬!”誠實、憨厚的農村漢子一字一頓地說。

事情的結尾皆大歡喜,又是母子平安。這不但創造了草原上的神奇,也開創了罕烏拉衛生院做剖宮產術的先河,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又髒又味的牧民們來了,又窮又破的壩前農民來了,知青們都愛找他看病,幹部們也視他為權威。

寶日格斯台牧場插隊知青黎烈南教授,曾是啟功先生的研究生,多少年後仍念念不忘這位救命恩人,那可真是命懸一線化險為夷啊。

17歲到牧區插隊的黎烈南長期住在牧民家裏放羊,不幸染上了肝包蟲病,一次遇到頭瘋牛,直接用犄角頂撞了他的腹部,送到團部醫院,醫生們診斷肝、脾破裂,內髒有大量出血,血壓下降,陷入休克。上腹部手術與下腹部手術差著一個級別,團部醫生誰也沒這技術,關鍵時刻有人想起了多次救人於水火的杜大夫。杜大夫快馬趕到,二話不說,立即與其他醫生合作,曆時數小時,為黎烈南止血清創縫合,並最大限度地處理了肝包囊蟲,在草原上又創造了一個奇跡。

衛生院的工作蒸蒸日上,院長的威望與日俱增,這個偏遠的衛生院能開展的手術,幾乎與旗醫院平起平坐。如日中天的大學生寫出的第N封入黨申請書卻如泥牛入海,音迅全無。

他是“文革”中的“臭老九”,家庭出身不好,海外關係複雜,批鬥階級敵人不凶狠,參加“運動”不主動、不積極,在批鬥會上從不大打出手,對待“地富反壞右”及上層喇嘛、走資派等階級敵人從不暴跳如雷,更令人不能容忍的是,他對任何病人,對牛鬼蛇神們的身份熟視無睹一視同仁。

他就是這樣一個階級立場不堅定,政治水平一般,好像與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格格不入的人。共產黨員這個至高無上光榮的稱號當然不能落在這樣一個落後分子的頭上。

他工作了好幾年,隻是一名普通大夫,也隻能是一名普通大夫。別忘了這是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不批你個“臭老九”已經便宜你了……果不其然,災難已經悄悄地走近了大學生的身旁,他卻渾然不知。

一天晚上,公社要召開聲勢浩大的群眾大會。還沒下班,善良的蒙古族醫生孟克烏力吉偷偷地蹭到大學生身邊,小聲地問他:“喂,你最近對別人說了點什麽沒有?”

大學生摸不著頭腦,說:“我一向謹小慎微的,沒說過什麽啊。”

“你說過‘造反派的頭頭才是內人黨’沒有?”

大學生如夢方醒。“我跟小李大夫念叨過,我說那幾個整人的頭頭才是內人黨呢!我那是氣話,我看他們打人、批鬥人太曆害了,太不講理了,今天說這個是內人黨,明天又說那個是內人黨,一揪一大串,越揪越多。”

“這就得了,你小心點,聽說晚上要批鬥你呢。”孟克烏力吉說完匆匆走了。

果不其然,晚上的批鬥會造反派頭頭含沙射影地說:“最近有人背後說我們的壞話,說我們才是內人黨,這是明目張膽的反黨行為,如果有人這樣說了就站出來!”

大學生心裏明白,小李大夫是他的好朋友,又尊稱他為師傅,他發的幾句牢騷看來是好朋友大義滅親,把他這個師傅出賣了。也難怪,這年頭,兒子揭發老子,妻子檢舉丈夫,人人都在革命,都在努力表現自己。

大學生不得已說:“誰要說了這話,就讓聽到的人對質好了,免得疑神疑鬼的。”

造反派頭頭胸有成竹,不客氣地說:“好!就讓小李大夫起來說說。”

瘦弱的小李大夫滿臉通紅站了起來,低著頭指了指大學生囁嚅地說:“是他說的。”

造反派頭頭凶神惡煞地瞪著年輕人,仿佛說:人髒俱獲,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大學生毫不示弱,站起身據理力爭。“我說過這話不假,可不要斷章取義。以前的會上你們不是一再說,要大膽地懷疑,大膽地假設。我看你們三個領導一會兒說這個是內人黨,一會兒說那個是內人黨,比誰都清楚,因此我就懷疑你們三個也是內人黨。難道‘大膽地懷疑’不是你們說的嗎?”

孟克烏力吉幾個在下麵喊:“沒錯!”大家你一言他一語,會場裏頓時亂了套。“沒錯,沒錯,就是你們說的!”“你們讓大膽懷疑,又不讓懷疑了!”“懷疑誰不成啊,人家說的沒錯!”

大學生暗地裏調查過幾個被打成內人黨的幹部。這些跟著共產黨幹了一輩子革命的蒙古族幹部,無不氣憤地說:“我們參加的就是共產黨,哪知道又來了個內人黨!說我們是內人黨,我們死不瞑目!” 大學生心裏有了底,無疑這又是一起駭人聽聞的冤案。

會場裏亂成了一鍋粥,在大學生的質問下,三個造反派頭頭瞠目結舌。

又過了幾天,孟克烏力吉憂心仲仲地再一次悄聲對大學生說:“不好了!達娃道爾吉書記讓鬥了五天五夜了,人都快不行了,你說可怎麽辦?”

達娃道爾吉書記是名副其實的老革命,被打成了內人黨,他本可以胡亂咬出一長串內人黨的上線、下線,自己脫身,可這人天生耿直不阿,寧折不彎。在小黑屋裏,造反派們輪流出戰,不讓他睡覺,鬥了整整五個晝夜。

聽了孟克烏力吉的話,大學生熱血沸騰,什麽都不顧了,隻身闖入造反派的辦公室。他學著楊子榮的樣子,問造反派的頭頭們:“你們說如果達娃道爾吉這樣重要的人死了行不行?”

“當然不行。要他死了,線斷了,上哪找線索去?”

“這就對了。他不能死!他死了結不了案,上級不答應,你們也交待不了,這個責任誰也負不起!我是醫生,你們可能不懂,人如果幾天幾夜不睡覺,很快就會死。你們聽我的,先讓他睡覺。”

一個無親無故的漢族大學生,虎口之下救出了罕烏拉公社的主心骨達娃道爾吉,在草原傳為美談。

 

這樣一個“臭知識分子”鬱鬱不得誌,他難道不想跳出這個沒有好房子、沒有電燈、沒有電影、沒有文化、沒有娛樂、沒有好吃喝、沒有好穿戴、沒有獎金、沒有表揚,甚至連黨也入不了的火坑嗎?

他非但沒走,還把自己的媳婦從大城市“拐”到了這個窮鄉僻壤。

大學生的媳婦苗條秀麗,高挑個,不但長得好看,體形優美,渾身上下透著尊貴、洋氣,氣度不凡。她肯定來曆不一般——我們知青背地裏紛紛猜測。果不其然,她是解放軍八一體工大隊專業的體操運動員,來自一個大學教授家庭,受過良好的教育,是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

一個年輕的大學生肯委曲求全在偏僻的草原蝸居,是不是一付書呆子氣,矮小猥瑣其貌不揚?

你道這人長相如何?不用多費筆墨,隻要把著名影星發哥,周潤發拿來比比,還得是他年輕時的照片,周潤發也會相形見絀。

我們知青暗地裏常常感慨,真是一對金童玉女郎才女貌。這男的高大英俊,有文化有知識,心地善良且醫術超群;這女的要人有人,要個有個,為了追尋心上人,甘願放棄世人羨慕的運動員生涯和舒適的大城市生活。雖然愛幹淨的出奇,可是有工作有條件的人誰像我們這幫住蒙古包的知青呢。女知青們喜歡這樣高高大大英俊倜儻的男人,那時雖然沒有什麽影星、名星,沒有追星一族;男知青們嘴上不說,可還是暗地裏把他列入了楊子榮、李玉和之後的崇拜對象。

冬季的草原狂風怒吼滴水成冰,一個瘦小的兵團戰士步行十幾裏,擦黑趕到了罕烏拉團部醫院。軍醫們草草給他看了看病,開了點藥,漫不經心地對他說:“沒事,你回去吧。”

小戰士結結巴巴著急地說:“大……大夫,我,我,我還發燒呢,肚子疼著呢,您看……”

“沒事!回去吃點藥,多蓋點,躺一晝就好了。”

“我……”

小戰士還想爭辯,不等他說完,英俊魁梧的軍醫打斷了他的話:“你這樣的我見多了,還不是想歇幾天病假,你說這大冬天的打葦子是艱苦,可你不幹別人也得幹啊!”

小戰士淚眼汪汪,有口難辯。軍醫侃侃而談,大道理一串一串的,瘦小枯幹的戰士顯然不是他的對手。

這個冬天格外的冷,雪又大,上級安排兵團戰士們每天步行到葦塘打蘆葦,天寒地凍,又累又乏,有點小聰明的嘎小子們動不動就裝病、泡病號,也難怪軍醫們見多不怪。

“別讓他走了。”屋子裏正在開會,學習毛主席著作和報紙社論,坐在後排的一個人突然站了起來。

大家回過頭,驚訝地看著他,真是吃了豹子膽,誰敢反駁主任的意見。

“主任,我看他是真病了,讓我再給他看看吧。”

罕烏拉早歸屬兵團,衛生院升格為團部醫院,雖然從衛生院轉過來的這個人沒職沒權,可大家知道他是正牌的大學畢業生,盡管平時夾著尾巴作人,卻是公認的技術權威,主任、院長們也對他另眼相看。

“他是病了,正發燒呢,剛才我給他試過體溫了,再說這大雪天,外麵正刮白毛風呢,要迷了路可不是鬧著玩的。”真是夫唱婦隨,大學生的夫人楊瑛緊跟著說。

“哪,你再給他看看吧,看是真病假病。”主任有些不耐煩地說。

小夥子這次可是真病,發燒、肚子痛,強忍著走了十幾裏路,要是再讓他冒著嚴寒頂著白毛風走回連隊,那豈不要了他的命。

幾十年後,在北京老知青們為我們曾經崇拜的這個人舉行的宴會上,一位素不相識聞訊趕來的兵團戰士,把這樣一個並不曲折的故事講出來的時候,如釋重負。“要不是他們兩口子,我頂著白毛風往回走,肯定得迷路,必死無疑!再說了,既便迷不了路,發燒的曆害了還是死路一條。這麽多年了,他們兩口子可能早不記得這事了,我可一輩子忘不了,隻想見到我的救命恩人,親口說一聲謝謝……”

幾十年過去了,這位兵團戰士依舊瘦小枯幹,隻不過從一個瘦小夥兒變成了瘦老頭而已。他聲情並茂說個不停,因為喝了點酒甚至有些語無倫次絮絮叨叨,卻讓我們從心裏對這位草原醫生肅然起敬。兵團戰士說的沒錯,在人生的長河中,誰都難免遇到些意想不到的困難和過不去的坎,如果你不幸遇到的是狼,隻能遭遇滅頂之災;如果有好心人不經意間搭一把手,你的生命曆程可能就會改寫。

大學生無形中成了團部醫院的頂梁柱,急病、重病、疑難雜症,什麽硬骨頭都要他啃。

“七連有個兵團戰士病了一天一夜了,肚子痛的曆害,他們連隊衛生員說好像是急腹症,杜大夫,你去不去?”

天已經擦黑了,外麵飄著雪花,離七連足足有上百裏地,一個漢族人,騎術不高,即使是蒙古族牧民冒著大雪趕路,也要掂量掂量其中的風險啊。

“去!”大學生毫不遲疑地回答。

“主任,他一人能行嗎?這萬一……”

“要不讓陳大夫跟他一塊去。”

陳大夫是個老退伍軍人,雖不是身經百戰,卻也是見過世麵的人。

風雪中,兩個騎馬人,一前一後,從罕烏拉出發,往哈日根台方向,一頭鑽進彌天大雪之中。

黑夜在風雪中來的更早,這雪也仿佛是黑暗的孿生姐妹,越下越大,刮得昏天黑地,一會兒的功夫就什麽也看不見了。仿佛老天有意考驗兩個人似的,伴著黑暗,白毛風撲天蓋地席卷而來。

你能想象得到草原上暴風雪的情景嗎?夾雜著雪花的颶風旋轉著,猛刮著,攪得本來白茫茫的一片天昏地暗,草原小路被從天而降的狂風暴雪履蓋得嚴嚴實實,幹澀的寒風帶著雪花吹打在兩個人的頭上、臉上,冰冷生硬的雪花吹進他們的脖子,起初兩個人還能頂風往前走,不一會兒就失去了方向。天更黑了,沒有聲音,沒有人跡,兩個人越走越怕,漸漸地,寒冷、失望、困倦和死亡吹進了兩個人的心田。

“小……小杜!咱們倆算是完了!這回偏得死了不行!”陳大夫大聲吼著。

“陳大夫!咱倆千萬別分開!”年輕人大聲吼著。

“對!快下來吧!在馬上快凍僵了!”

兩個人應聲下馬。牽著馬,一步不敢怠慢。

更強烈的風雪迎麵襲來,在耳畔怒吼呼嘯,凶狠地撕扯著他們的衣帽,刀割般刺痛著他們的臉頰。

“給衣服脫下來一件,包著點脖子、腦袋!”老兵油子急中生智。

一步,兩步。風在刮,雪在下,天寒地凍步履維艱,他們精疲力竭,一步也不能走了。

“小,小杜,我實在走不動了,你帶著刀子沒有,現在隻有唯一的辦法了。” 老兵油子緊急中再一次發揮了他的聰明才智。

“刀子到是帶著呢。”因為走遠道,怕遇見狼什麽的,年輕人懷裏確有把蒙古刀,隻不知這刀有什麽用處。

“刀子能有什麽用處呢?”大學生想起了在草原上唯一的一次迷路。

一年冬天,從胡吉圖大隊趕著幾隻肉食羊往家走,天將擦黑,突然,天昏地暗,什麽都看不見了。草原上的天氣如孩兒的臉說變就變,不一會兒的功夫,刮起了白毛風,大學生沒有騎馬走夜路的本領,不一會兒就迷路了。他懷裏分明也揣著把刀,可是有什麽用呢?他需要方向,需要溫暖,需要保命。

他慌裏慌張,東奔西走,什麽也看不見,他想,這輩子算完了。他茫然失措,嗷嗷地叫個不停。

突然,一個騎馬人來到身邊,大聲問了幾句話,幫他轟著羊,走進了一個溫暖如春的蒙古包。興安大隊的牧民小桑傑讓他在蒙古包裏睡了個放心覺,第二天又把他的羊一直送回了他家。在草原上,純樸善良的牧民從來就是這些外來人的護身符。

“咱們隻能把馬給殺了,關鍵時候沒有別的辦法了。”老兵說。

“殺馬?”年輕人更不明白了。

“把馬殺了,咱們縮成一團,鑽進馬肚子裏,什麽時候白毛風停了,等來人救咱們,要不是咱們隻能等死。這白毛風誰知道什麽時候能停,要是刮個幾天幾夜,不是凍死,就得餓死。咱們在馬肚子裏,實在沒轍啃幾口馬肉,怎麽也死不了……”

一步,兩步......年輕人的腳踝深埋在寒風和吃吃作響的雪地裏,他氣喘籲籲地站在雪地中喘著粗氣,考慮老兵的話也許不無道理。

風雪刮的更猛了,幾乎要將他埋沒。

“不能停!一停就得凍僵了。”

“小杜,你走吧,你年輕,有勁,我是實在不行了,就讓我趴這兒吧。”老陳大夫哀求道。

“咱們慢慢走。”兩人攙著拽著停停走走。

“我要是死了,你無論如何給我們南京家裏報個信,我這輩子兵當的……”老兵有氣無力地說著最後的囑托。

天已經破曉,風更猛雪更大,天氣更寒冷,如果風不停,在如此大的風雪裏,饑寒交迫,不會再有僥幸了。

兩個人磕磕絆絆,走進了坑坑窪窪好似開墾過的莊稼地。

“麥子地!”倆人異口同聲地喊了起來。有了莊稼地,附近就會有連隊。順著坑坑窪窪的土地,果真摸到了連隊。

連隊生病的戰士得救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老陳大夫興奮地對年輕人說。是祝福,也是欽佩。

當然這祝福同樣適合我們災難深重的祖國。

大學生積極申請入黨十年,公社黨委的“老牧民們”終於破例接納了這樣一位出身不好、家庭有問題的人加入了黨的隊伍。這樣一個共產黨員怎麽能不讓人羨慕!

人非草木,孰能無錯,大學生也概莫能外。

在北京、天津等大城市知青辦審查知青們病退的檔案裏,這個醫生的名字出現的次數最多,以至知青辦不得不派人千裏迢迢跑到罕烏拉來調查:此人為無數的知青書寫病退證明,難道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為知青編寫疾病診斷證明,確實要冒很大的風險,在那個年代,不是所有的醫生都有這樣的膽量。

你是共產黨員,為什麽要造假?你是醫生,為什麽昧著良心開假證明?醫生的責任、黨員的義務在折磨著他,良知在折磨著他,他又想起了那場大火。

1972年5月5日寶日格斯台牧場,發生了令世人震憾的草原大火,六十九名兵團戰士舍生忘死撲火,獻出了寶貴的生命。烈火把六十九個年輕人燒得麵目全非,如焦炭一般。他曾含著淚,與其他醫務人員一起,把戰士們的屍體,憑著一點點蛛絲馬跡,仔細地辨別,標上姓名,整理,包裹,入土為安。

兵團戰士們戰天鬥地,不分白天黑夜用拖拉機耕翻草地,深夜,拖拉機手打瞌睡,把沉重的鐵鏵犁直接開到了前麵戰士的身上。醫生們緊急去搶救,他為了查看病情揭開戰士的大皮帽,頭發連同頭蓋骨一起掀了起來。年輕的戰士臨死隻說了句:“我要回家。”

一名女戰士夜晚到井台打水,從結滿冰的井台一頭栽下深井。人們希望大學生妙手回春,他看著那具冰冷蒼白的屍體,欲哭無淚。

一片片水草豐美的草原被拖拉機翻來搗去,已經折騰成了寸草不生的荒漠。幾年過去了,兵團戰士和知青們,膽大的非法同居,私生子時有發生,光天化日下明目張膽地搶劫者也大有人在。年輕人沒有活幹,冬天沒有燒的,有人幹脆把門窗拆下來取暖。大學生為喝醉了酒,凍掉了手指、腳趾的知青療傷,為沒錢的知青看病。他知道,草原是牧民的天堂,可在沒家沒業沒前途的知青們眼裏卻如煉獄一般,沒錢,沒工作,沒媳婦,隻有寒冷和無邊的寂寞。無論如何要讓這些年輕人回去!他們的家人在盼望著他們,國家需要他們,他們要上學,要工作,要結婚生子,要過幸福的城市生活。一個人的烏紗帽與那麽多知青的命運相比又算得了什麽!

改革開放三十年,祖國麵貌一新。當年所謂的知青們都要加上個“老”字了。這一代人經曆了太多的坎坷,已經不可能像年輕人一樣隨隨便便追捧一個人,崇拜一個人。在我們身邊有些共產黨員讓我們大失所望的時候,提起這個曾經年輕有為的大學生,這個1975年入黨的老黨員,無論是成績斐然的佼佼者,還是生活不如意的回城老知青,大家都會不約而同地豎起大拇指。在戰場上,我們需要衝鋒陷陣身先士卒的共產黨員;在和平年代,我們佩服的是大慈大悲、悲天憫人、位卑未敢忘憂國式的共產黨員。

十一屆三中全會後,這位默默無聞的大學生脫穎而出,從技術高明的草原醫生成長為黨的優秀幹部。他就是曾任包頭醫學院附屬第一醫院黨委書記、包頭師院黨委書記等職的杜學武。

“非典”肆虐的日子裏,人們戴著大口罩,足不出戶,恐懼像病毒一樣漫延,醫務工作者一個個倒下了,大家對SARS唯恐避之不及。就在我們思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偶像是不是已在家安享天倫之樂的時候,傳來了杜學武臨危受命,擔任內蒙巴盟醫療專家組組長,夜以繼日,直至疫情穩定。這場災難過後,杜學武被評為內蒙古自治區優秀共產黨員,在草原上譜寫了新的篇章。

                               2009、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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