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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的杭蓋

(2022-05-11 13:27:24) 下一個

迷茫的杭蓋

那座山顯得並不高,快到半坡時,直立的山崖拔地而起,垂直的峭壁似鬼斧神工刻畫出尖利的崖壁和筆劃豐滿的岩石裂縫。山崖表麵蒙上了一層糙雜的紅,峰頂卻如刀削般平坦,從遠處看真像一塊打鐵的砧子,這就是都沁烏拉——鐵砧山。順山勢而下的草坡一直延伸到河邊,被那細細的河水分成兩半。小河有個好聽的名字,牧人們說它像帶子,蒙話就叫它涅林郭勒1。蒼穹籠罩下的藍天、細水、青山、綠草,養育了世代草原民族聖潔的杭蓋2。

涅林郭勒草原是我們的夏季草場,接羔期剛一過,全牧業隊就順著那條小路,跟在吱嘎亂響的牛車隊後,迤邐來到這裏。山坡下營盤搭起的蒙古包,似瞬間生出的白蘑菇,沿著成吉思汗邊牆,延伸、星散到東邊烏蘭哈達山前。等一切都安排妥當,夕陽已依偎在白音烏拉山的脊梁上,把最後那點餘輝撒向草灘。牛群便沿著灘地不緊不慢向營地走來,在沼澤上淌起朵朵水花,被陽光染成金銀色碎片,飄飄灑灑散落在身後。象輕浮的雲朵般歸牧的羊群,漸漸聚攏到一座座灰色蒙古包旁。夜幕降臨,一切便都沉進漆黑,隻有狗的叫聲顯示出生命的存在。

 

1 涅林,蒙話細的意思,郭勒是河,涅林郭勒是細帶子般的小河

2 杭蓋,蒙話泛指草原,包括山水,天地。

記得第一次來到這裏,牛車隊拉著我剛剛踏上察幹哈達的坡頂時,眼前一亮,被群山環抱的涅林郭勒草原突然闖進眼底,我懷疑是來到了神話的世界。紅色的都沁烏拉莊重地矗立在涅林郭勒草原的北邊,潺潺河水從烏蘭哈達身後抽出細細的腰身,環繞曲折,由遠而近,淌過白音哈達的腳下,忸怩著在拐了幾道彎後與白音烏拉山下的馬駒子河匯合,然後順著山麓消失在茫茫草灘的盡頭。綠色草原沿河岸鋪開,舒緩伸展滑向北方。

我們的蒙古包每年都搭在河邊不遠的坡地上,遙遙相望著同牧業小組的烏吉瑪額吉家。與她家同在一個浩特[1]的另一座蒙古包裏住著三個女知青。為了表示自己來牧區紮根的決心,她們分別起了好聽的蒙古名:烏蘭琪琪格、烏雲琪琪格和白音琪琪格。

三個琪琪格似乎是全隊知青注意力的焦點,論年齡,要數烏雲為最,她也是全牧業隊知青的老大姐;其次是白音,她和烏蘭同年,隻是小了幾個月。她是我們知青中的插花,就是顯得有點清高,凡人不理,像我這樣的小弟弟在她麵前隻有仰視的份了;烏蘭最小,也是全隊女生的小妹妹。烏雲和白音在學校都是應屆高三的畢業生,同來的烏蘭和我年齡相仿。我們包裏的這三個男孩子,高原是高三的,我倆叫他老高。我和蕭強都是剛進校門沒多久就趕上文化大革命的初中學生。盡管和那三個琪琪格同在一個牧業小組,平時男女生之間也很少來往。

我們包裏的三個人是被全隊知青公認的另類。高原和蕭強那是絕對的紅色家庭裏麵出來的,對造反已經沒有興趣,看破了紅塵,一心隻想過那閑雲野鶴般的日子。我和他們就不一樣了,媽媽現在還在監獄裏關著,說是反革命;爸爸在剛解放沒多久就死在監獄裏。按照政府定下的成分,我家不知道算是革命家庭還是反革命家庭。說爸爸是反革命那還是事出有因,可媽媽就是極大的冤案了,她解放前就入了組織,地下工作直幹到新中國成立。新中國都成立十七年了,現在的她卻突然成了反革命。我這個過去的好學生隻知道讀書,其它的事一概都不關心,真被這個時代搞糊塗了,就連為什麽非要到內蒙來插隊也同樣的搞不清楚,糊裏糊塗就被蕭強和高原拉到內蒙來。

以前倒是也聽說毛主席在50年代講過,知識分子應該到農村那個廣闊的天地去鍛煉身體和思想。反正到哪裏都是革命的需要,何況還是直接參加改造牧區落後麵貌的戰鬥,這麽想著,心裏才踏實下來。來了就被草原打動了。高原說這有點小資產階級情調,你隻能偷著被感動,不能公開。我想也是,他這是關心我。就順著他的意思每天都偷偷地在草原的雄渾奔放和豁達開朗中陶醉。人家高原那腦袋不知道是怎麽長的,裏麵能裝得下那麽多東西。他對什麽事情都有獨特的見解,帶著我們也對社會上發生的事產生出諸多的疑問。由於看法不同,與隊裏其他同學沒有太多的交往。

牧業隊的浩特住得很分散,如果不是開會或全隊的集體勞動,有些同學一年興許也見不上一麵。一般來說,消息的傳遞也就多虧了二流子或像馬倌那樣可以有許多馬輪換著騎的人。我們放羊的知青每個人隻分到了三匹馬,還多是老、弱、病馬。有心去串個營子都心疼馬。正好,我們三人不關心國家大事,更不好亂打聽小道消息,覺得緊跟形式太累得慌,對當時社會上發生了什麽事情基本上算是一無所知,也就心安理得每天過自己的日子。

原來蕭強愛串門,時常帶些過時的新聞回來幫我們調劑平淡的生活。後來高原總結說:“蕭強每次帶回的新聞都是重複的,隻是前麵的戶主有變化,不信我這兒都記著呢。”說完,從氈子下拿出了一張破報紙,報紙空白的地方記錄了蕭強近半個月的報道。上麵明確寫到:X日,倌布家半夜被狼掏羊一隻。X日,色楞家被狼掏羊一隻,……;另外就是:X日,今天給馬群藥浴。X日,今天打馬鬃了,……。這些新聞不用他往回帶,每年到這時候都一樣。除了狼掏羊是換著家掏的外,別的變不了。後來蕭強也不出去溜達了,我們知道的事情就更少了。

再後來,隻有在參加集體勞動或剪羊毛,裹在那些額吉和阿媽們中間聽她們絮叨時,才能夠多少了解些社會發展到了什麽地步。我就是在這種場合下認識的烏蘭琪琪格。那天,要剪羊毛的羊群剛被轟進圈裏,倌布家的阿珈順手拽住一隻羊腿,另一隻手揪住羊肚皮上的一撮毛就勢一轉,那老大隻羊就仰麵朝天躺在了地上。烏蘭琪琪格也想去抓羊,站在驚慌躲避的羊群邊上,卻不知道怎麽下手。幾次伸手去拽羊腿,都是差了幾分抄了個空。我在圈邊上看了半天,心裏突然感到一種內疚,怎麽能眼看著一個弱小女子在那裏著急而自己卻無動於衷。於是走上前去,很瀟灑地貓腰一把抄住隻奔跑中的羊腿,拖到烏蘭琪琪格身邊說:“你先剪。”

什麽話?說完自己都想笑,也就想起了一個笑話:某紅衛兵看見一個老人低頭在地上尋找東西,他很好奇,革命的警惕性促使他一直監視著那個老人。他看見老人不時從地上撿起什麽東西放進口袋,於是趁老人在又一次彎腰拾起地上的東西時,大喝一聲:“幹什麽的?”便衝到了老人眼前。那老者笑眯眯抬起頭來,獻媚地看了紅衛兵一眼,然後伸出手指間夾著的那半截煙屁,說:“您先抽!”

我不知道烏蘭琪琪格知道不知道這個笑話,反正她當時是笑了。

事情就發生在那年的夏天,在涅林郭勒草場上。

那天,我放羊歸來,蕭強憂鬱地告訴我說:“高原可能要出事。”

我心裏一驚,忙問:“什麽事,怎麽啦?”

蕭強說:“高原和白音琪琪格好上了。”

我心裏納悶,平日裏沒看出來,那個白音琪琪格不是挺清高的嘛,一付見誰都不理的樣子,怎麽會和高原勾搭上的。他們好就好得了,會出什麽事?我覺得這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

蕭強可不這麽認為,他說:“你想,現在這個年頭,大家都在抓緊思想改造,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國家又在提倡晚婚晚戀,他們現在談戀愛,讓人知道了還不說他們是小資產階級情調,再抓個階級鬥爭新動向什麽的,也許即使明裏不說什麽,暗地裏不知道要怎麽議論呢。”

還真讓蕭強給說對了。還沒等天全黑下來,在牧業二組的知青團小組長就來了,說明天不去放羊的青年到三組開會,討論知青中發生的問題。隊裏知青都清楚我們包這三個人,凡是知青開的會都不去參加,所以一般開會的事也不通知我們,這次肯定是跟高原有關,要不然團小組長不會親自來。他臨走前說:“你們必須去參加!”看來這是在下命令。高原到現在也沒回來,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按說見天在一起,真沒看出來高原還能有這麽兩下子,不顯山不露水地就把全隊最耐看的女知青搞到了手。羨慕歸羨慕,心裏還是為他們著急。這年月最敏感的就倆話題,一個是政治,不知哪句話說錯就鬧個反革命的幹幹;另一個就是生活作風,隻要扯到男女關係問題上,就有那麽一些人,非要整出個私生子,婚外戀什麽的,幫著當事人編故事。

晚上睡不著和蕭強一起下夜,坐在牛車轅上話題很自然扯到了高原。在北京時,我們經常在一起混,他年齡比我們大,就像老大哥處處保護著我們,我們對運動中發生的諸多事情不清楚,也是通過他的解釋才明白的。現在他去哪裏了,都快半夜了還不見回來,我們有些擔心會發生什麽意外,在忐忑中看三星在銀河裏翻轉了半圈,已經是下半夜,依然不見他的影子。

蕭強去牽馬,對我說:“老這麽揪著心也怪難受的,我去白音琪琪格她們包看看,也許能探聽點情況,如果老高回來了,你就用手電筒劃圈告訴我,我會隨時注意的。”

草原的夜漆黑一片,如果沒有月光,四周有點陰森森的恐怖,隻能看見遠山那模糊的輪廓。手電的亮光在這時傳得非常遠,時有走夜路的人憑著下夜人的電筒光亮尋找到了營盤。

蕭強說完,騎馬消失在黑暗中。

他很快就返回來,告訴我說,白音琪琪格也不見了。

夏天夜短,啟明星從東方的地平線升起,天際露出了蒙蒙的魚肚白。一夜過去了,老高一直沒有回來。他們上哪兒去了?

臨出牧時,來了個牧主子弟。他要替我們放羊,全體知青開會,看來事情鬧大了。

大家集中在牧業三組知青的蒙古包外坐成一圈。烏雲是名正言順的會議主持人。她在北京是造反派,老紅衛兵,又是學校革委會的副主任,掌握政策的水平顯得高出我們中的任何一人,自然就成了我們這些人的小領導。會議沒開始前,多日沒見的年輕人見麵後難免不開些玩笑,可她一直沉著臉,一絲笑意也沒有。看樣子她對知青中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心情很沉痛。

人都到齊了,團小組長擺擺手要大家安靜。烏雲看著大家,說:“我們包發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這是我們初到內蒙草原來的知識青年中不應該發生的事情。

“我們是肩負著祖國人民的期望和改變草原麵貌的使命來到內蒙的,怎麽能辜負黨中央、毛主席和國家、人民對我們的殷切期望呢。草原的麵貌還沒有改變,暗藏的階級敵人還沒有被揪出來,我們怎麽可以在這個時候先貪圖自己私人的感情而把國家和人民的利益丟棄呢?……”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眼淚在眼眶中旋轉,隨時會滴落。同學們被她的一番話感染,大家的臉上也透露出了沉痛。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高原和白音琪琪格的事是昨天才發生的,烏雲的講話裏並沒有說明發生了什麽事,可大家早已心照不宣。

我不知道下一步他們想做什麽。蕭強緊緊攥住我的手,看來他和我一樣為老高擔心。

感覺有人用眼睛瞪著我,好像我是高原和白音琪琪格的同謀。我趕緊低下了頭。

有人問:“他們兩人怎麽沒來?”

聽見這句問話,烏雲琪琪格竟然哭出了聲:“我對不起組織,對不起黨和毛主席,白音琪琪格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卻沒能及時幫助她,我……”她哭得喘不上氣了。

我心想:“這和你有什麽關係,是人家兩個人的事。”蕭強握住我的手使勁兒攥了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我別出聲,在那裏好好看戲。

我們一直就對烏雲琪琪格有看法,她做什麽都那麽過分,像一個蹩腳的四類演員,每日在表演著自編自導的話劇,為了顯示她的革命,活得那麽累人。

會議進入到程式化階段。大家對這件事紛紛表明自己的立場,盡量往綱上線上扯。首先要批判自己的“私”字一閃念,把自己罵完了,話題一轉來一通大批判,再接著罵別人,言語裏帶出時代最時髦的詞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情調、潛移默化、無孔不入、糖衣炮彈等係列產品。最後當然是全體一致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線這邊。似乎高原和白音琪琪格已經身臨反革命的深淵,必須懸崖勒馬了。

在大家都表示了態度後,全體知青的目光就集中到了與高原朝夕相處的我和蕭強身上。看來不昧心說上幾句是過不了這關的。

蕭強漲紅著臉,突然蹦出了一句:“在革命尚未徹底成功之際,我保證二十年內不談戀愛,不結婚。”

本來有些悲壯的會場氣氛被他這句話攪得泄了氣,有幾個人在偷著樂。

下一個就該輪到我。說什麽好呢?人在逼急了的時候也有辦法,像背書似的把前麵同學說過的話抓重點重複了一遍,好歹算是過了這一關。

會議結束前,團小組長對我和蕭強說:“高原如果回來了,讓他馬上來找我!”又是在下命令。

高原和白音琪琪格始終也沒回來。直到全牧業隊搬到了秋季抓膘草場後才有消息傳來,說他和白音琪琪格在放羊爬子的外來戶廣德那裏。

我隻是聽說過廣德這個人,卻從來沒有見過他。

羊爬子就是沒有騸過的種羊,要在遠離牧業隊羊群的地方放牧。據說有一年還沒到配種的時候,羊爬子衝進了羊群,冬天母羊開始生產,結果小羊羔全凍死了。

高原和白音琪琪格怎麽躲到那裏去了,究竟是什麽原因促使他們甘願遠離牧業隊過隱居的日子,這個疑問我和蕭強一直不明白。

據說烏雲琪琪格去找過他們,想勸說他們歸隊,可是沒能說動。隻是聽說,具體是怎麽回事就不得而知了。

我和蕭強商量,讓他去找找老高,如果有可能就讓他們回來,別和大夥鬧對立。蕭強也正想去看看他們,非常爽快就答應了。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我叫醒了還在酣睡中的蕭強,催他及早動身。這事要秘密去做,要不興許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那天早晨下了霜,天氣很冷。我目送蕭強騎馬漸漸遠去,直到聽不見馬蹄踏在掛滿霜花的草地上那“嚓嚓”的聲音時才返回蒙古包。

白天跟在羊群後麵放牧,心裏卻掛念蕭強和高原,真希望我和羊群晚上回去後,能夠看到高原那熟悉的身影。

當羊兒們拖著滾圓的肚皮返回營盤時,我遠遠望見蒙古包頂上的煙筒裏冒出淡淡的輕煙,知道蕭強已經回來了。蒙古包外隻有蕭強的一匹馬孤零零低頭啃食著青草,高原沒有回來。

吃完晚飯,我和蕭強一起守護著羊群,聽他講述了這次尋找高原的經過。

蕭強找到廣德蒙古包時天剛亮,廣德已經出去放羊了,高原和白音琪琪格接待了他。

他們兩人臉上掛著憔悴,顯得神情沮喪。高原一改往日的開朗用手指了下包中的氈毯,衝著蕭強勉強笑了一下說:“你坐,我給你燒茶。”白音琪琪格那超凡天使的做派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坐在鐵皮爐前往裏填牛糞。

當熱氣騰騰的奶茶端上來時,蕭強使勁忍住了快要滴落的眼淚,免得自己的情緒影響那兩個比自己更傷心的人。

高原打破了蒙古包裏的沉悶:“我知道你為什麽來的,是不是他們讓你找我們回去。”口氣裏充滿了不信任。

蕭強抬起頭,眼淚滴落在盛滿奶茶的碗裏,他想放聲大哭一場,卻又極力忍住,哽咽地說:“不是,是我和小京太想你了,他讓我來看你們。沒想到你居然連我們也不信任了。”

白音低聲在哭,然後轉身出了蒙古包。

高原歎口氣說:“不是我不信任你了,這年頭誰信誰啊。昨天還親如兄弟,轉過臉就六親不認,往死裏整人。我們的事不是一句話就能說清的。烏雲來過,讓我們回去,回去後還不定怎麽整呢。”

蕭強點點頭說:“我可以理解,為了你的事,我和小京也抬不起頭來,大家看我們的眼神都和過去不一樣了。我原來是想勸你們回去的,看來你還是別回的好。”

高原苦笑了一下,說:“我也很想你和小京。雖然人在這裏,也時常為你們擔心,怕連累你們。”

高原把他和白音的事情全都告訴了蕭強。

他們之間的戀情在來草原之前就已經開始了。高原在一次造反派聯合行動中結識了白音她們學校的紅衛兵。一個在男校,另一個在女校,兩所學校的紅衛兵經常在一起開會商量造反的事情。那時的高原身穿退了色的綠軍裝,腰裏紮根皮帶,肩膀上斜挎著寫了“為人民服務”五個紅字的軍包,一張口聲音洪亮,濃眉大眼很是威武。與同齡的造反派相比,有如將軍和小兵。尤其是他腦袋裏那些革命理論,更是把周圍的小將們鎮唬得一楞一楞的,他是想當然的統領和那類標準的紅色接班人。白音愛上了高原,她不敢說出來,隻能把心藏在胸腔裏,默默思念。為了能夠時刻看見自己心裏崇拜的人,她就經常主動和高原一起去參加各類造反活動。而真正有了進一步接觸是在包圍中南海,揪劉少奇時。

郎才女貌自古都是佳配。白音在一群女孩子裏麵稱得上是美女。身材發育得完美無缺,性格高傲中突顯出冷美人的豔麗,但她的心卻軟得讓人憐憫,和她在一起的男孩子自覺或不自覺地都會產生出些許保護她的強烈願望。即使那個年代裏不允許男女間存在有過分的向往,仍然還是有男孩子甘願冒天下之大不韙在她麵前獻殷勤。

朝夕相伴在中南海紅牆外的日子裏,高原被白音的美貌和柔情打動,成了感情的俘虜。一旦那情感發展升華到了頂點,就要繞過理性直奔主題而沉浸在忘我的陶醉中。他們丟棄了社會的禁忌,在內心裏把自己的所有傾付給了對方,兩個個體的靈魂在融合成整體的過程裏相互滲透著。

冷靜下來後他們才發現了前途的渺茫。在首都極端狂熱的氣氛裏公開,必定會遭到眾人的非議,誰知道這純真的愛又能夠維持多久。秘密總有暴露的一天,那時社會能理解他們嗎?困惑和激情纏繞在兩個初涉感情曆程的年輕人心內,在痛苦的掙紮中他們試圖尋找那陰晦中一線希望的亮光。

也許是他們的真摯感動了蒼天。高原不迷信,但擺在眼前的事實卻使他在隱約中感到神冥的相助。

1967年十個北京中學生自願到內蒙古草原插隊落戶的消息在報紙上發表了,高原看到了希望,他和白音相約一同到內蒙古去。也是時代的感召,於是就有了四百多從毛主席身邊來的紅衛兵支邊的革命壯舉。

高原和白音是在各自的學校報名來內蒙的,但卻被分在了同一個牧場,同一個牧業隊,同一個牧業組。看來這段姻緣真的是老天爺給安排的。

來到草原,他們依然不敢公開兩人的戀情,隻有利用放羊出牧時約會。蕭強說到了這裏,我不由想到一首草原上流傳的情歌:

“十五的月亮,升起在天空

……

隻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喲,

你心上的人兒就會跑過來喲嗬”

歌詞美,歌也好聽。心中響起了優美的旋律,卻生出淒涼的感覺,它使我想起草原的敖包,還有高原與白音琪琪格的“敖包”相會。

今年搬到夏季草場後,烏雲琪琪格聽牧民在議論,說經常看見高原和白音琪琪格他們兩人放牧時在一起,兩群羊離得很近,怕不注意要混群。烏雲開始留了心眼,暗地裏觀察了多日,直到她親眼看見高原和白音放牧時相擁而坐,才開始了對白音琪琪格的幫助和挽救。

她們私下談過多次,白音琪琪格鐵了心,不管發生什麽事,她都不會背棄高原的。她對烏雲琪琪格說:“人是熱血動物,是有思想,有感情的高級生命,我不會昧著自己的心做事。我愛高原是真的,但並不影響我愛毛主席和共產黨,因為這兩種愛在感情之間是沒有衝突的。”

烏雲琪琪格抓住了她的這句話死纏住不放,大有抓住現行反革命的感覺。怎麽能把個人的小資產階級私情與對領袖和黨的無限忠誠混為一談。說嚴重了,就是公私不分,分不清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的根本區別,因為無產階級的感情與資產階級的感情是截然相反的。最後,烏雲琪琪格下了最後通牒。如果白音琪琪格再不斷絕與高原的私人關係,就要把這件事情公開,並組織全隊知青對他們進行“幫助”。臨了一句最使白音琪琪格害怕,“你說過的話,我這兒先給你記著,如果態度再不老實,咱就老帳新帳一塊兒算。”白音也是在過組織的,她完全明白烏雲說的老帳和新帳意味著什麽。內心的焦慮和恐慌交織在愛的旋渦裏,一旦事情暴露,麵臨的將是什麽她非常清楚,在絕望中她感覺到了活著的艱難,真想一死了之。這個世道,連愛一個人權利都沒有,生活還有什麽意義。

那天,她把事情告訴了高原。高原默默無言,帶著她來到鐵砧山下,他們順著岩石的裂縫爬上了鐵砧山頂。當白音琪琪格站在平坦的峰頂上往下看時,她真想縱身跳下。那樣她將融化在一望無際的藍天和碧綠草原那安謐的懷抱裏,融化在創造了草原的和諧和寬容的大地上。

高原指著腳下的涅林郭勒草場問白音:“你看見了什麽?”

白音琪琪格沒有回答。

高原接著說:“草原真美啊!”

白音琪琪格抬起頭看了高原一眼。

在那一刻,她看到了高原那紫紅的臉龐上一雙深邃的眼睛,直視著遠方的群山,就像一座雕像般堅毅。他屹立在紅色岩石上,風吹拂著的頭發在顫動。

高原平伸手臂,指著山下的草地,又問:

“你看,草原美嗎?”

“美。”白音琪琪格小聲回答。

“草原不會因為有了狼的存在就失去了她的美好。因為狼的存在不可能破壞掉世界的真實,那真實就是她無時無刻不在的美好和善良。

“人類裏麵也有狼的存在,但你不應該因為人類中出現了狼,就分不清狼與人之間的區別了。很多時候,善與惡是並存的。魔鬼的力量顯得很強的時候,就是它最絕望的時候。隻要我們能夠挺過來,堅持住,終歸能得到那些我們所追求的美好。”

他沉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

“其實烏雲也很可憐。”

白音撲到了高原懷裏,緊緊抱住他,鼻涕眼淚齊流。

高原張開雙臂把白音抱住,就這樣相擁到日頭快要落山時他們才離去。

那一夜,他們在草原上遊蕩,就像兩隻尋找不到歸宿的孤魂,茫然中毫無目標地到處漂泊,無意中來到了廣德的羊群。

孤零零的老漢收留了他們。

廣德聽口音是河北人。當年逃荒來到蒙古,娶了個當地蒙古姑娘。他人很能幹,又能吃苦,牧民很喜歡他。生了一個女兒,老伴十幾年前病死了。他把女兒送到錫林浩特老鄉家,讓她在那裏上學,希望孩子在城裏學了知識能有個好前途。真不知這些年他一個人是怎麽過來的,白天放羊晚上還要下夜。現在來了兩個年輕人做幫手,減輕了很多勞累。他聽了孩子們敘說,找到牧業隊長,就把高原和白音琪琪格留下了。

草原上的人們畢竟純樸,其實階級鬥爭這個概念對他們來說並不比畜群更重要,要不是當年“四清”時來了工作組,他們真是不懂人與人之間還存在著剝削和被剝削的關係。階級成分也是那時被劃定的。其實真正的牧主早已在60年代初期隨了道爾基王爺跑到了外蒙古,剩下了沒跑的有畜群的牧民就遭了殃,自然就成了牧主或富裕牧民,就如同內地的地主和富農。文化大革命的春風雖然也吹到了草原,外來戶和當地牧民也鬥了個天翻地覆,可細想起來也真沒有什麽利害衝突。

現在突然要抓內蒙古人民革命黨,別的公社牧場知識青年和牧民的關係也隨之緊張了。好在我們牧場處在邊緣地帶,山高皇帝遠,無論多大的風,刮到這裏也沒多大勁道了,所以知青和牧民的關係還算可以。像烏雲琪琪格那類的紅衛兵闖將出身的年輕人畢竟是少數。牧民心裏很清楚,盡管嘴上不說什麽,還是分得清。牧業隊長的同情解救了高原和白音琪琪格。

蕭強聽高原講完了事情的經過,懷著不解問:“那你們完全可以來個柏拉圖式的,搞個精神戀愛什麽的啊,何必非要往石頭上碰?這年頭,你緊著對領袖表示忠誠還沒人信,再說,烏雲能輕易放過你們嗎?”

高原聽蕭強說完,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背:“你們這些孩子,畢竟是年輕啊。你懂得精神戀愛說的是什麽嗎?”

蕭強說:“不就是要把自己的私人感情拋掉,把國家和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為了國家可以獻出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

白音琪琪格揀牛糞回來,她鑽進蒙古包低矮的小木門,生火做午飯。

高原看著蕭強那還帶著孩子氣的臉說:

“在北京時,有一次抄一位教授的家,院子裏堆了很多舊書準備燒掉,我隨手揀了一本羅素的《歐洲哲學史》,看了幾頁覺得很有意思,就偷偷藏起來帶回去讀。

“後來大致看完了,才明白了很多事,尤其是看到關於柏拉圖的那些段落後,開始了我對文革的反思。

“按照柏拉圖的理想,一個國家要由哲學家來統治。他把人分為三種不同的等級,衛國者、士兵和普通人。而最優秀的男女才可在特定的時間裏聚集到一起,這就是他所謂的婚姻,目的是要優生優育,這不就是把人當成了為國家造人的機器,而所有的人都要服從國家的利益,一旦發生了戰爭,年輕的士兵就要以為國家獻出生命為榮,一個男孩子從他出生那天起,就在時刻準備為國捐軀。看到這裏,我就聯想到了法西斯德國和日本軍國主義發動的二次大戰。羅素是把共產主義與軍國主義劃了等號的。其實我也不太理解羅素為什麽要這樣比喻,可是我在羅素對柏拉圖理論的介紹裏,確實看見了軍國主義的影子。人性和作為人的基本意誌都要服從國家這個最高利益。這樣的話不是等於人就不需要人性,不需要自己的思考了嗎?

“歐洲中世紀文藝複興反對的是神權,從而確立了人權的地位,是在尋找人性。可是現在咱們的權利在哪裏,就連戀愛的自由都沒有。”

蕭強說到這裏,我不由暗暗心驚,是啊,咱們的權利在哪裏?心裏也同時生出一種恐慌,這不是反對文化大革命嗎?

蕭強臨走時,高原對蕭強說:“你們以後不要來了。我們很好,惹身麻煩怪膩歪的。”

從那時起就斷了高原和白音琪琪格的消息。雖然心裏依舊掛念,但也確實沒有勇氣再去看他們了。

高原走後,我和蕭強就好像失去了主心骨,總覺得心中空蕩蕩地沒著落,一度很沉悶。烏雲琪琪格還接長不短地來“關心”我們,給我們講上一些不用她說我們也懂的革命道理。心裏雖煩,但又不能不理,生怕哪句話沒說對,不留神把這位祖奶奶給得罪了。她隨便找個茬我們就離反革命很近了。

那年冬天,雪下得出奇的蠍虎,草原上一片銀白色的光,看不見一絲絲黃草葉子,真苦了那些羊兒們。尤其是母羊,肚子裏揣著羊崽,自己都吃不飽還要分出些營養給肚子裏的孩子,有的母羊走著走著就趴下再也起不來了。

營地一次次遷移,最後來到了靠近中蒙邊界的水泡子邊。如果不是遇到了幾十年未遇的特大白災,這裏是不能來的。中蘇關係緊張,戰爭大有一觸即發之勢,蒙古國的飛機也湊熱鬧似地飛過了邊境。聽說一天半夜,一輛蒙古國的軍車居然撞倒了邊防站的大門,那是離我們牧場很遠的另一個邊防站,此消息後來未經過證實,也許是屬於軍事機密一類不可外泄。還有厲害的,三更半夜的就會有信號彈從灘地升起,等民兵趕到那裏,卻什麽也沒有。戰爭的陰影籠罩在每個人的心裏,場革委會向牧業隊下發了通知,一旦蒙古軍隊打過來,如果時間來不及人先跑,畜群就不要了。民兵發了半自動步槍,每人一百發子彈,後來多數全打狼用了,可也沒見狼少了多少。

這一年的狼也在和蘇修、蒙修協同作戰與偉大的中國人民作對,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偷襲羊群,大白天就可以看見它們在雪梁子上跑動的身影。它們有時潛伏在低窪處,伺機衝進羊群,如果放羊人能及早發現還好,可以騎馬把狼轟走,眼神稍微差點兒,狼就會竄過來把羊咬傷,狼的牙齒鋒利異常,一張口就可能叼下半個羊尾巴。

水泡子地勢較低,四周長滿了葦子把雪擋在了外麵,由於那裏的草長得要比平地上高,所以還沒被積雪全部蓋住,再有那裏的雪地要比別處鬆軟,可憐的羊可以用蹄子刨開凍層,挖出枯草充饑。很多羊的蹄子因此被磨爛,一瘸一拐艱難地緊跟在大隊羊群的後麵。

每年到了冬天牧民都居住得很分散,今年情況特殊所以比往年更分散,方圓幾裏地,偌大的地方,隻有孤零零的兩座蒙古包,那就是我們和烏雲琪琪格她們包。牛群和馬群遠離羊群,大牲畜對草場的殺傷力更了不得。草都讓它們吃了,羊可怎麽辦。

剛剛搬到水泡子邊的那天,蕭強和烏雲分別把羊群轟出營盤後,我和烏蘭琪琪格去打葦子搭羊圈。趕著兩輛牛車來到葦塘,很快割滿了一車葦子,身上也略微有了汗意,這麽冷的天可不能出汗,要不等停下來是會很冷的。我對烏蘭琪琪格說:“休息一會兒再幹吧。”她點了點頭,順手把鐮刀扔在雪地上,找了個突起的雪堆坐下。

烏蘭琪琪格是全隊最小的知青,來時才剛滿十六歲,她不太愛說話,可是很愛笑,別人問她話,她總是先笑再回答,可是最近好像不太笑了。這會兒她坐在雪堆上看著遠方的山發呆,凍得微紅的鼻尖上掛著一粒晶亮的冰渣。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也許是想家了。

她看山,我看她。就這樣坐了一會兒,烏蘭琪琪格突然說:“你老看我幹什麽?”

原來她知道我在看她,這麽一問,我倒沒了詞。是啊,我看她幹什麽,自己也沒鬧明白。趕忙把臉轉向了別處,想不再看了,可是眼不由心,還是不時偷偷瞄上一眼。

烏蘭琪琪格有點生氣,她幹脆轉過身子來,對著我說:“你要看就看,幹嗎還偷著看,做賊的似的。”

哈哈,我轉過向了,“我偷著看你,你不看我怎麽知道我在偷看你?”

烏蘭琪琪格臉刷地就紅了,低下頭,小聲說:“你這人怎麽那麽討厭!”

她有些生氣,低下的頭半天沒抬起來。

本來是開玩笑,沒想到她會真生氣,我靈機一動解釋道:“我就是奇怪你為什麽發呆,老在那裏看山,沒別的意思。”

她聽我這樣說,小聲歎口氣:“我想白音琪琪格。”

這倒是在我的意料之外,原來不光是我和蕭強在擔心著高原他們,連烏蘭琪琪格也在想。

“你不知道,白音就像我的大姐姐似的,對我很照顧,我們兩人關係特別好,其實我早就知道她和高原的事情。”

又是一個意外。我和蕭強跟高原那麽鐵,他都沒在我們麵前透露過一點信息,可見烏蘭和白音的關係不一般。

“可是在這裏想有什麽用,幹著急使不上勁,幫不上多大忙。”我隻好這樣勸解她。

“有勁兒也不敢使!”聽我說完,她卻冒出這麽一句話。

“是不敢,就你們包那位姑奶奶,誰惹得起!”我附和著說。

“整天跟這種人在一起生活真沒意思,好像就她一人最革命,別人都不如她,我總覺得她是在別人麵前裝樣子的。”

今天烏蘭這是怎麽了,一句一句往外吐絕活,真沒把我當外人看。也許是這幾年憋在心裏的話沒有地方說給憋急眼了。

“其實她自己心裏怎麽想的誰不知道,不就是想表現好點,撈政治資本。想入黨也別踩著人家的身子往上爬啊。”她又來了一句精辟的。

真沒想到,這個平素看著不起眼的小妹妹心裏還挺明白。在這同時我又為她擔心,帶著這樣的情緒和烏雲在一起,如果萬一哪天急了,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那她可就慘了。

我說:“別總想這些不順心的事情了,還是少往身上惹麻煩。烏雲她想幹什麽就隨她去吧,看不順眼就把眼閉上假裝看不見,別一不留神成了她的墊腳石。”

烏蘭今天第一次笑了,說:“我才沒那麽傻呢,隻不定誰踩誰!你別擔心,我知道你們和高原的關係,所以才和你說的,要是別人我才不說呢。”

這小丫頭還挺有心眼。我說:“看來我們可以稱同誌了。”

“誰跟你同誌了,那叫戰友。”她說完,我倆全都哈哈大笑。

“還得是親密無間的。”

“對,戰友加兄弟!”

“不對,是兄妹。”

看來我太放肆了,話音剛落,烏蘭的臉刷地又紅到了脖子,“呸,別不要臉了!”說完揀起地上的鐮刀,鑽進了葦塘。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下去,和蕭強輪換放羊,他一天,我一天。不去放羊的時候,就約了烏蘭去揀牛糞,或去水泡子拉冰,回來化了水好做飯。

一天,太陽快落山了,我騎在馬上跟著羊群往回走,不遠處是烏蘭的羊群,她牽著馬韁繩在羊群後麵慢慢往蒙古包走。這時,一隻灰色的狼突然衝進了她的羊群,叼住一隻羊使勁拽,烏蘭急了,跑過去伸手就拽住了狼的尾巴,狼在拉羊,烏蘭在拽狼,把我看得渾身直冒冷汗,要是這時狼鬆開叼羊的嘴,回過頭來咬烏蘭可怎麽辦。我大叫一聲,騎馬飛快地跑了過去,掄起手裏的套馬竿向狼身上狠狠打下去,那狼可能餓急了,我打了好幾下它才鬆口,轉身奔向了草原深處。

我回頭看烏蘭,她好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的樣子,還衝著我笑。我騎在馬上,緊張得腿肚子都在抖。這會兒沒工夫說什麽,萬一我的羊群來了狼就麻煩大了,我趕快跑了回去。

晚上和蕭強說起這事,蕭強說:“當時不怕,事情過去了再想起來才害怕呢,那滋味比當時就怕還難受。”

聽蕭強這麽一說還真有點兒為烏蘭擔心,誰知道她現在如何,萬一真的想起來害怕了,在那位堅定的無產階級革命家麵前還不能有所表示,那個滋味可真是夠一受的。

聽蕭強這麽一說我還真有點不放心,就對他說:“不行,我得過去看看。”

我來到烏蘭蒙古包前,大聲喊著:“有人嗎?”

烏蘭從小門裏探出頭,“都在啊!快進來。”

鑽進包裏,看見烏雲琪琪格在做飯,昏暗的羊油燈下,看不清她的臉,朦朧中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甚至懷疑自己看走了眼,眼前的這位專注在燒火的女人,怎麽不像平日裏看見的那位革命闖將呢。也許女人在“務正業”的時候,自然就會恢複其本來麵目,因為她畢竟是女人。

烏蘭琪琪格問我說:“不放心了是吧?”

“我是不放心。你怎麽就不知道害怕呢?發生這種事誰能放心,當時嚇得我腿都哆嗦了,完了你還笑。”

“那我就謝了,革命戰友!”

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在謝我,聽話音似乎不太嚴肅。

“平時看不出來,你膽子可真夠大的。”我沒話找話說了一句。

“都讓你看出來還了得,我就像階級敵人那樣,隱藏得可深了。”說完這句話,她使勁看了烏雲琪琪格一眼。我明白,她這話是說給烏雲聽的。

本來還想在她們那裏多坐會兒,有烏雲在身邊,從心裏覺得不自在,看烏蘭沒事,心就踏實了,對烏蘭說:“你沒事就好,那我走啦。”

我正要推門出去,烏雲琪琪格突然大聲說:“你先別走!”

嚇了我一跳。聽聲音,又開始進入革命闖將的角色了。

“告訴蕭強,要到春節了,隊裏知識青年要去邊防站慰問,每個牧業小組都要準備節目,你讓他不放羊的時候過來排練節目。這是政治任務,他必須參加。”

看來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這下蕭強可慘了。

回去後把烏雲的原話告訴蕭強,他奇怪地問我:“讓我去幹嗎,我又不會表演什麽的,瞎胡鬧。這位祖奶奶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後來才知道,烏雲想讓蕭強去唱樣板戲。蕭強嗓子好,放羊時一個人閑得沒事就要在曠野裏嚎上幾句,尤其是那段:“獄警傳,似狼嚎,我邁步出監……”又提氣,又能把狼嚇得躲得遠遠地不敢過來。沒想到狼是嚇跑了,把烏雲給招來了。

他們要排練樣板戲《紅燈記》裏李玉和、鐵梅、李奶奶痛說革命家史那段,讓蕭強去唱李玉和。其實蕭強還真和李玉和不搭配,人家浩亮(演李玉和的演員)那身材魁梧的革命者形象,蕭強怎麽學得來,無論從哪頭衡量都差了不是一兩個等級。這件事真讓蕭強哭笑不得,可人家說了,那是政治任務,不去不行。蕭強隻得硬著頭皮去參加排練。

《紅燈記》裏就寫了三個革命者,把蕭強拉進烏蘭包去三個人物就全了,烏雲演李奶奶,烏蘭演鐵梅,蕭強演李玉和。不知道那些日子蕭強是怎麽熬過來的,白天不去放羊時就到烏雲那裏去報道,晚上烏蘭放羊回來再一塊堆兒練,好歹湊合成了一出戲。

除夕那天,天還沒黑,隊裏派來了兩個牧主幫知識青年看著羊群,我們要去邊防站搞擁軍活動。

邊防站建在沙窩子後麵,隱蔽在一片低矮的灌木林中。我們來到時飯廳裏已經坐滿了戰士,前麵放了幾排馬紮,是給首長和參加聚會的牧民、知青留的。要表演節目的知青在後麵準備,我到前麵找了個靠邊上的馬紮坐下,等著看節目。

知青裏有能人,真有以前上學時在學校宣傳隊裏折騰過一陣的,嗓子好,氣勢也不錯,惹得那些大兵們掌聲不斷。兵多是農村來的,在村裏看野台子戲興許就這水平。

輪到烏雲組織的樣板戲了,真不敢想象蕭強變成李玉和會是什麽樣兒。

烏雲先搬了把椅子放在台中間,她頭上纏了個綠色的大頭巾,一屁股坐下後低頭培養感情。烏蘭琪琪格從我身邊走過時,衝我伸了下舌頭笑了笑。

隻顧看烏蘭沒注意蕭強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祖孫三代到齊,好戲開場。全場肅靜,由於對故事的情節太熟悉了,所以大家臉上的氣氛都很凝重。

蕭強端著架子,用手比劃成酒碗的形狀,“謝-謝-媽!”

他們三個站在一塊兒很不協調,個子幾乎一般齊。蕭強站在烏雲身邊,如果真得化好裝,從輩份上看,說是母子還算匹配,而形象卻與故事角色完全對不上號。蕭強那身板太單薄了,我強忍住沒敢笑出聲。

“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好在蕭強的嗓子真厲害,很有氣勢。他唱完這段後,轉身下去。下麵該烏蘭和烏雲痛說革命家史。

烏雲拿著李奶奶的腔調,向李鐵梅匯報了三家走到一起的過程.烏蘭捏著嗓子大叫一聲:“奶奶!”便撲到了烏雲身上。我這時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才半聲,馬上把它轉換成了咳嗽,並把頭深深埋在了褲襠裏,心裏說:“可不得了,這下完了,反革命了。”直到演出結束也沒敢再抬頭。

幸好我轉換得及時,雖然有人起了疑心,因為沒有確鑿的證據,居然躲過去了。事後烏蘭說:“烏雲肯定很遺憾,失去了一次狠抓階級鬥爭新動向的機會。”

臨離開邊防站時,一個認識我的小戰士拉著我的皮得勒說:“小京,你知道昨天夜裏多冷嗎?”

我說:“不知道,零下四十度?”

他說:“不對!你再猜。”

“四十五度?咳,你就別耽誤工夫了,我們還要趕路呢。”蕭強不耐煩了,說。

“我也不知道,起碼是在零下五十度以下。”小戰士指著牆上的溫度表說,“這個表最低到零下五十度,昨天夜裏凍炸了,你看啊。”果然,表下麵的那個小紅包不見了。

太晚了,還要趕回十幾裏地外的羊群,沒有更多的時間繼續聊天,我跟小戰士講明了情況,說聲“再見!”四個人騎馬離開邊防站。

演出成功,蕭強到現在興奮勁兒還沒過去,和走在前麵的烏雲樂陶陶地連說帶比劃。烏蘭和我跟在他們後麵,小聲討論我怎麽沒被當場揪出來的各種可能性。

烏蘭分析說:“你太善於偽裝了,那聲笑把我也嚇著了,沒想到由笑轉成咳嗽的速度那麽快,蒙蔽了多少雙革命的眼睛。”

我說:“你也不想想,就您那一聲‘奶奶’,我能不笑嗎,屬於完全失控。當時真把我嚇著了,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

烏蘭聽我說完,幸災樂禍地大笑:“還是你的階級感情有問題,沒能充分站在無產階級這邊。”聲音大了點,烏雲回頭看我們,她八成也正在琢磨如何幫我端正態度的問題呢。

在草原上走夜路,最重要的是參照物,一般要看天上的星或遠處模糊的山影,當烏雲遮蓋天空時,就全憑感覺摸著走。我們從邊防站一出來就犯了走夜路的大忌,興奮還沒過去,全都忘記了要先確定方向,當然大方向沒錯,可是在茫茫雪原找尋孤零零的兩座蒙古包,真如同大海撈針,何況天陰看不遠,更甭提參照物。走了一陣後發現,我們轉向了。

冬天的草原有雪地的反光,即便是陰天也還是可以看清腳下的雪地,大雪把山坡和窪地幾乎填平,草原四周沒有明顯的標誌。十幾裏路,如果剛開始出了哪怕是一點偏差,就不知要走到那裏去。我們不敢再繼續往前走,離邊境太近,萬一出了國麻煩就大了。有牧民在追趕被暴風雪吹散的馬群時越過了邊境,直到現在還被列入懷疑對象,有裏通外國的嫌疑,怎麽都說不清楚。按說那是為了保護國家財產不受損失,理應得到獎勵的。有前車之鑒,我們自然要引以為戒。

不遠處是葦塘,那裏避風,隻好熬到天明再找家。

已經是後半夜,天氣冷得出奇。想起臨離開邊防站時那個小兵說的話,我們都有些緊張。零下五十度,那是什麽概念,沒有經曆過嚴寒的人也明白,冷庫的溫度不過在零下二十度,還把那些豬羊們凍得邦硬。零下五十,還不把我們都凍挺了。

“寒從腳下生”,一點不假。我是汗腳,腳上見不得一點溫暖,剛剛在邊防站的暖屋子裏時間過長,氈疙瘩裏麵早就被汗水洇濕了,現在腳上就像套了個冰坨子,冷氣順著腿肚子朝上竄,身上穿的皮得勒也逐漸失去了優勢,渾身冰涼。

蕭強更慘,他的皮得勒很薄,加上羊皮沒有熟好,皮板出油後發硬,保溫就更差,眼看人在那裏哆嗦,快要站不住了。烏雲看見,解開自己腰帶,撩起袍子的大襟一下子把蕭強抱住,對我說:“用腰帶把我們捆住。”我當時眼淚都快流下來。烏雲這是真的革命啊,從這次以後,我對她的印象全部改變了。蕭強剛開始還往一邊躲,烏雲急了:“你老實點,都什麽時候了還這樣,不要命了。”我和烏蘭用長長的腰帶把他們捆在一起。

我看烏蘭也快要不行了,就拉著她原地跳。這樣等死不行,我們要想辦法。看不見星星,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隻是感覺那冷直往骨頭縫裏鑽。黎明前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可能天快亮了。隱約中聽到有人在叫,好像是在找我們的。我順手摟了一抱葦子,勉強對烏蘭嘟囔著說道:“有聲音,可能是在找咱們,去點火。”也不知道她聽明白沒有,抱著葦子,拉上她就踉蹌著往葦塘外走。

我們兩個連滾帶爬地來到葦塘邊的坡地上,想張嘴喊,凍僵的雙頰不聽使喚,隻能發出“嘶嘶”的聲音。我摸出身上的火柴,遞給烏蘭示意她點火,她那凍僵了的手已經捏不住火柴棒了,試了幾次都無法劃著火柴。我把嘴湊過去,用體內的熱氣幫她暖手,自己舉著葦子的雙手也已失去知覺。一盒火柴快要劃光了才點燃了葦子。

我們得救了。牧民看見火光,從四麵八方聚攏來。

其實我們就在蒙古包後的水泡子對岸,那裏離邊境已經很近,幸虧我們停住沒繼續往前走。牧民把我們扶上馬。我勉強坐在馬上,雙手完全失去了知覺。一個牧民騎馬牽著我的馬韁繩在前麵走,來到蒙古包外。他們把我從馬上抱下來,進行搶救。凍傷最忌諱馬上見熱,如果馬上烤火,凍壞部分非常容易發生壞死,那時唯一的辦法就是截肢。牧民在搶救凍傷時有他們的一套辦法。幾個人分別用雪使勁在我們手上臉上擦,後來又把氈靴脫掉,用雪搓腳,直到皮膚有了感覺後,才把我們抬進蒙古包裏,然後再用白酒繼續擦。凍壞的部位恢複知覺後的感覺就是疼,鑽心刺骨地疼,雙手和雙腳猶如紮上了千萬根針,直刺到骨頭上,我恨不得滿地打滾,擺脫掉紮在身上的刺。在痛苦的掙紮中,我時而聽到蕭強他們發出的呻吟和烏蘭琪琪格的哭聲。

發現我們走失的是幫我們下夜的牧主哈木拉。他一直沒睡覺,等我們到後半夜還不見回來,就騎馬找到隊長家,隊長又讓哈木拉去通知其他牧民到邊防站集合。他騎馬跑到邊防站找到站長,說明情況。站長聽說後,來了個緊急集合。已經睡下的戰士從熱被窩裏爬出來,和趕來的牧民一同尋找我們。

草原上的牧民尋找走失的人很有辦法。他們排成橫排,相隔的距離以雙方喊叫時都能聽到為準,然後像鬼子掃蕩那樣並排向前推進,“嗷嗷”的呼喊聲在空蕩的夜空中此起彼伏傳向四方。

蕭強和烏雲的凍傷比我和烏蘭的凍傷更嚴重。他們兩人裹在一起不能動,所以腳全部嚴重凍傷。聽隊長說,脫下氈靴時,他們的腳都有些發黑了。邊防站給上級打了電話,派來軍車把蕭強和烏雲送到旗裏醫院,後來轉到了盟裏。烏雲的幾個腳趾被拿掉了。蕭強還好,沒落下殘疾。他的命要不是烏雲很可能就沒了。事後聽牧民講,凍死的人在被發現時,一般都是沒穿衣服的。因為四肢全部凍成了冰,血液流不過去,所以當時的感覺反而是熱,從心口發出的躁熱使人產生神經錯亂,便把衣服一層層脫掉。據蕭強講,他當時也有了熱的感覺,很想把衣服從身上扒下來,可是被烏雲緊緊抱住了胳膊無法動彈。

過了幾天,我的手上和臉上開始脫皮,那是被凍死的皮膚。

隊裏派牧主幫我們放羊,照顧我們的生活。

很快我和烏蘭就恢複正常,可以放牧了。人手不夠,隊裏安排照顧我們的兩個牧主就留下來幫我們放羊。剛開始是他們放羊我們下夜,後來烏蘭覺得和一個牧主住在一起不方便。雖說命是牧主救的,可是心裏還是覺得別扭。她和我商量,我們兩人負責一群羊,讓那兩個牧主負責一群羊。反正再堅持一個多月就到接羔期,那時全隊還要進行大的人員調整,先這樣湊合一陣再說,也沒有其他什麽好辦法我就同意了。

說心裏話,我喜歡和烏蘭在一起。可真的住在一起了,心裏頭不知怎麽卻覺得別扭。少男少女吃住都在同一個蒙古包裏,讓人家議論出個飛流短長的以後可怎麽辦。想起大家在批判高原和白音琪琪格時說的那些話就有點怕。烏蘭反倒比我安穩,話也比以往多,一個晚上總是不停嘴地說個沒完。

為了更好地照顧烏蘭,我定下了規矩,白天我放羊,夜裏她下夜。冬天下夜就是睡覺,羊圈是封閉的,還有兩隻狗看著,狼不敢來。每天早晨起來給放羊人先準備好早飯,等放羊的人轟著羊群走了,基本一天都沒事。哈木拉白天去舊營盤拉幹牛糞,回來總要給我們留下半牛車,我們燒的問題也解決了。那些日子烏蘭琪琪格每天晚上都要變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晚飯,其實再變也變不出太多的花樣,除了羊肉和麵粉、小米外就沒有別的東西了。她烙的蒙古餡餅是一絕,皮子薄的可以看見裏麵的肉,用羊油煎了,吃一口就滿嘴流油,天天吃我也沒意見。她還會蒸包子,和麵時裏麵放上蘇打片,雖然麵發得不如在北京媽媽發的那麽大,有點像燙麵做的,可在草原蒙古包裏能吃上包子,還有什麽可挑剔的。我和蕭強在一起每天都是羊肉麵湯,想吃點別的也不會做啊。

一天放羊回來,哈木拉送來半牛車冰,我決定晚上讓烏蘭洗個澡。平日我們大多數都是化雪水做飯。一大鍋雪隻能化出小半鍋水,搓雪時沒注意裏麵還漂浮著草葉子或羊糞球,用布過濾一遍就用它來做飯。有冰可省事了,一下可以化出滿滿一鍋的水。吃完晚飯,我把蒙古包裏燒得很暖和,水燒熱後就躲到蒙古包外麵去讓烏蘭洗澡。

草原缺水,像我們大隊這樣一年四季都有天然水源的地方很少。曾經到別的隊去看朋友,看見他們用水井飲羊,要把水一桶一桶打上來倒進水槽裏,那些羊見了水全都瘋了似的拚命擠,有些小羊被踩在下麵。

烏蘭很快就洗完了,說是洗澡,其實就是擦身。可能她怕我在外麵呆長了冷,就簡單擦了擦。女孩子都愛幹淨,草原衛生條件太差,想講究也沒條件。到了冬天,洗臉刷牙什麽的就全免了。我們男的好辦,夏天在涅林郭勒裏找個沒人的地方脫光了進去泡著,冬天就忍了,身上虱子滾成了蛋。不清楚烏蘭她們怎麽清潔自己的,更不敢去詢問。那可真成了流氓壞分子。

烏蘭在蒙古包裏喊我:“小京,我完了,你進來吧。”

我說:“烏蘭,你可別完,你要是完了,這大冷天的我都沒法刨坑埋你。”

烏蘭哈哈大笑:“小京,你就缺德吧!”

還是蒙古包裏暖和,空氣裏還有一股肥皂的香味。烏蘭紅通通的臉上,脫過皮的臉白一塊粉一塊的痕跡像個鬼臉,在羊油燈閃動的光亮下紅白相間,看得我心裏怪難受的。

烏蘭注意到我的目光,神情羞怯地低下了頭。

一時間兩個人沒了話,都有點尷尬。

我喜歡烏蘭,看樣子她也喜歡我。我不知道這種感情再繼續發展下去會有什麽樣的結果。難道這就是愛情嗎?我不知道,也不懂。高原和白音琪琪格的事情一直在困擾著我。他們將來的結局會是幸福的嗎?還是總有一天會苦盡甜來?我沒有答案。我從內心深處懼怕愛情,現在去愛一個自己喜歡的姑娘需要的勇氣和膽魄我全都沒有,雖然心裏敬佩高原和白音琪琪格,可我無法效仿他們的所為。

我不敢正視對麵的烏蘭,繼續往前走的路被一道無形的透明牆壁擋住,她的音容笑貌無時無刻不在眼前晃動,可是卻永遠也觸摸不到。我想把她擁在懷裏,親吻她那被嚴寒傷害的臉頰,用淚水撫平那傷後的疤痕,使她年輕的臉龐顯得更加嫵媚動人,可是這一切也隻能存留在內心變為利劍刺傷我的心。痛楚隨眼淚流下,而流淚的權利也被剝奪,我隻有在夜深人靜時躲在黑暗裏哭泣。

“小京,小京!”烏蘭在輕聲呼喚我,“你怎麽了?”

“沒什麽,情緒不好。”

“又在想高原嗎?”

“不是,我也不知道怎麽了。”

“我知道。”烏蘭說出的話使我心裏一驚。難道她看透了我內心的秘密。別看她年齡小,可鬼精。

“現在的事情全都顛倒了,說不清楚了。”我沒頭沒腦地蹦出一句。

“那就還是戰友加兄妹吧。”看樣子烏蘭確實什麽都知道,也同樣懼怕那不可預測的後果,她也在回避。

我點點頭,現在明白了,維持純潔的友誼要靠得到更多的痛苦為代價的。心像是在慢慢被撕裂,隻能自己去舔幹血跡,撫平傷口。

春天到了。

蕭強回來了,他恢複得很好。見了我們高興地大喊:“我又活著見到你們啦!”

我和烏蘭琪琪格用豐盛的晚餐招待了蕭強。一鍋手把肉和蒙古餡餅,外加肉湯麵。

烏雲琪琪格留在盟裏接受赤腳醫生培訓,她殘廢了。牧場考慮到她的情況,培養她當赤腳醫生。

當草原被新綠裝飾得煥然一新時,我們又來到了鐵砧山下。

幾度春秋幾度雨,草原卻依舊。

社會的變化影響了草原上的人們,可草原卻從來沒有吝嗇過,她寬容地原諒了我們的無知。內蒙古人民革命黨冤案結束後,牧民對我們比以前更好了。內蒙古在這次運動中的運動裏有80萬人蒙受不白之冤,遭逮捕,被關押,上百萬人受到株連。空前的浩劫把內蒙古牧民的心傷害到了極點。我們牧業隊的知識青年從一開始就對抓“內人黨”很不理解。出去外調的同學回來介紹了內蒙各地“挖肅”的情況後,我們才知道似乎凡是蒙族就都有可能是“內人黨”,無一例外,這怎麽可能呢。帶著這些疑問,我們隊的青年一直對抓“內人黨”不太起勁,歪打正著,就因為這些不理解卻取得了牧民的信任,剛開始還隱約存在蒙漢之間的隔閡,現在似乎消除了。

那年夏天發生了幾件事。國家組建了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我們牧場被兵團接管,牧業隊改編成牧業連,烏蘭在那時被上調到連部搞宣傳。

那天,我沒去放羊,一個人在蒙古包外修理牛車,從查幹哈達山坡後轉出一串搬家的牛車隊,遠遠的看不清是誰家。奇怪,全隊的牧民早已經搬完了,他們是從哪裏來的。

我好奇地等待那串緩慢行近的車隊,終於明白了,是兵團組建後要求流散在牧業隊外的知識青年歸隊,高原和白音琪琪格回來了。

還沒等他們靠近,我就跑過去。白音琪琪格坐在牛車轅子上,高原牽著一匹馬跟在後麵。我大聲打招呼道:“回來啦!”

高原也看見了我,催著馬顛顛跑來,說:“回來啦,你們好嗎?”

我把他們讓進蒙古包裏,燒了熱茶。嘴裏不停地訴說離別的思念和隊裏最近發生的事情。

白音琪琪格問我:“烏蘭調連部去了吧?”

我點點頭,說:“是啊,她走了。”

看白音的樣子,她可能在遺憾烏蘭走了,沒能在回隊時見到她。

高原說:“我們還在這個小組,和烏吉瑪額吉一個浩特。”

我說:“我去幫你們搭蒙古包。”

過河沒多遠就到了營盤。我們現在都是搭包的專家,幾年下來不知道要搬多少次家,早就練出來了。

包剛搭好,烏吉瑪額吉送來奶豆腐和奶茶,看著幾年沒見的白音琪琪格嘴裏不停念叨著:“呼勒嘿,呼勒嘿1!……”說得白音眼淚直流。

我看他們一切都安排得差不多,就準備回去給蕭強做飯。臨走前高原說:“我們後天結婚,你能來嗎?”

我當然要來的,為什麽不來。很爽快地說:“來,肯定來!”

晚上我把高原他們回來的消息告訴了蕭強,他匆忙吃完飯,就騎馬去看高原他們。

蕭強前腳剛走,團小組長後腳,一臉嚴肅地通知我說:“後天團裏要開擴大會,邀請非團員參加,給我們提意見。”

我有點愕然,說:“後天高原他們要結婚,你們能不能改一天再開。”

小組長不冷不熱地說:“結婚,已經有了孩子再結婚,是不是晚了點兒。”

啊,這種事他們也能知道?我白天幫他們搭包時可沒看出來。

小組長臨走時說:“我看沒人會去參加他們的婚禮的,你可要注意啊。”

什麽話,這不是在威脅我嘛。

那天我沒有去參加團員的什麽會,也沒有去高原那裏參加婚禮。沒去參加團員開會是不想去,沒聽說提意見還有強迫的;沒去參加高原的婚禮是不敢去,團小組長臨走說的那句話我聽明白了,話外音是:誰也不許去!

一個人在蒙古包外麵修理牛車,心卻不在這裏。後來幹脆不修了,坐在牛糞堆上看著對麵鐵砧山下高原的蒙古包,真希望這時能夠發現有一個知識青年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看望高原他們,那時我就不孤單了,我就敢去了。

一個上午過去了,沒看見有人去。一個下午過去了,仍然沒見一個人影。時而看見白音走出蒙古包向四周張望。還看見包頂煙筒裏偶爾冒出的輕煙,想必那奶茶一定是熱了又涼,涼了再燒熱。他們在等待什麽?是我這樣膽小怕事的軟蛋,還是那些曾經在一個造反隊裏戰鬥過的戰友。

這件事後來一直壓在我的心裏,多少年都不能原諒自己,內疚和羞愧使我感到無顏再見高原。晚上蕭強回來後聽說我沒去,痛罵了我一頓,然後他摸黑去了高原家。也許他是那天唯一一個敢向高原和白音琪琪格祝賀的知識青年。

高原和白音成家後日子過得很苦。隊的知青多數都不理他們。他們沒有牛車,搬家的車是借廣德的,早已還給人家。隊裏東拚西湊找了兩輛破舊的牛車給他們,一輛拉水,一輛揀牛糞,可是他們沒有拉車的牛,每次揀個牛糞拉個水都要去借。好心的牧民有時主動把自己家的牛轟來讓他們用,看見他們有困難時就來幫忙,解決了很多生活中遇到的難題。

烏蘭走後,那群羊換了主人。牧業隊從別的組調來兩個女知青,一個是三組的王紅軍,聽這個響亮的名字就知道是位堅定的無產階級左派。王紅軍父親是老紅軍,子承父業,老爹希望女兒能夠成為繼續革命的接班人,所以起了那麽個名字。崔紅兵是文革時改的,原來不叫紅兵,叫秀花。從外表看,她還是更接近秀花,不像紅兵。崔紅兵性情溫和,做事慢條斯理,就象世界上本沒有那麽多著急的事。

這兩個人住一塊顯得不搭配,再加上原本就在的烏雲琪琪格,三人之間摩擦時有發生,不過一般都是革命派的王紅軍獲勝。紅兵骨子裏就不會爭,受了委屈多半是一哭了事,按說烏雲的地位應該比紅軍穩固,也不知道是為什麽,現在烏雲不像從前那樣爭強好勝,好出風頭了。她的突然變化是全隊知青閑著扯淡時的主要話題之一。

高原他們就是和這樣的三個人處鄰居。其實紅兵和烏雲雖然表麵上依然不與他們來往,但如果白音有事情需要她們幫助,她倆還是盡力的。惟獨那個紅軍,見了白音能把腦瓜子撅上天,假裝看不見。其實白音並不怕紅軍,而是打心裏就瞧不起她,也就懶得降低身份去跟她一爭短長。

夏天快要過去,畜群又要轉場。

白音的肚子大了,看來團小組長說的未婚先孕還是真的。有些人就是專好打聽別人的隱私,要不然就顯得世界上的麻煩少了不過癮。可是這樣一來,知青們就更不敢與他們來往了,未婚先孕這個概念在當時人們的心目中和女人當了婊子似乎沒有太大的區別。

搬到秋季草場要走很遠的路,所以每年搬家都要分成兩次搬。先搬到白音烏拉山一線,住大約一個多月後,到了九月中旬再搬下一段。

牧業隊在幾天裏全部離開了涅林郭勒草場,隻剩下鐵砧山下一座孤零零的蒙古包,那就是高原家,他們沒有牛車,搬不了。聽說還有一個原因,白音要臨產了。

那些天蕭強很不放心,好幾次都想過去看看他們,全讓我攔住了。過去也幫不上忙,還是等等再說。

又過了些日子,蕭強終於不願意等了,他說,就是覺得有什麽事情要發生,如果不去就晚了。他先找了烏雲琪琪格,然後兩個人一起去了高原家。我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希望不要發生什麽意外。

蕭強一直沒回來。我站在羊群邊下夜,直到後半夜也沒見著他的影子,也許蕭強的預感是對的。白音的孩子今天晚上就要來到這個多災多難的世界上。

灘地對麵的山坡有條通往場部的土路,把場部和涅林郭勒連接起來。我正在為白音擔心時,看見路上一輛救護車飛快地駛過,車頭耀眼的光照在漆黑的小路上,直奔鐵砧山下駛去。

天快亮時,蕭強回來了。他興奮地告訴我,高原他們有了兒子。

知識青年的兒子,草原知青的兒子!

聽到這個消息,本來應該高興的,可我馬上想到的是即將來臨的嚴冬,他們如何帶著孩子度過寒冷的冬季。

幸虧蕭強和烏雲去得及時。他們剛下馬,就聽見白音痛苦的呻吟聲。蕭強不敢進去,催促烏雲進去看看。烏雲是赤腳醫生,接過生,有經驗。烏雲鑽進蒙古包後,馬上給白音進行檢查,然後讓高原快生火燒水,對包外的蕭強說:“你快去場部,兵團醫療隊今天在那裏,你去找他們來。”蕭強騎上馬就往場部跑。我看見的那輛車就是醫療隊的救護車。

救護車到的時候,孩子已經生出來了。白白胖胖的一個大小子。白音身體很弱,醫療隊把白音帶回師部去治療。

白音琪琪格身體恢複後,把孩子送回了北京。

冬天到了,兵團抽調一部分知青到老頭山林場去伐木,為來年營建準備木料。我們在那裏一直幹到了開春。回來後,又去搞了半年營建,大批兵團戰士來到草原後我們才返回牧業隊。

剛回來就聽說烏蘭琪琪格被選送上大學的消息。冬天我去伐木,她被調到了團部,從那時起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麵。在林子裏偶爾想起,心裏多少有些酸酸的感覺。現在猛然聽說她要離開草原,很想到團部去再見上一麵。其實從牧業隊到團部騎馬來回一天時間完全夠用了,幾次鼓起勇氣想利用白天不放羊的時候去一趟,最終還是放棄了。也說不好怕什麽,可就是怕。高原夫妻的陰影始終籠罩在內心深處,好像傷害的不僅僅是他們。

烏蘭臨走前回來了。她是來向我們告別的。那天,我們全體知識青年除了去放羊的,都來到她們蒙古包前送行。

當上了赤腳醫生的烏雲琪琪格拉著烏蘭的手依依不舍,畢竟在一個蒙古包頂下共同生活了多年。她接受培訓回來後依舊住在原來的蒙古包,有時還堅持要去放牧。自從受傷回來,她的變化很大,好像職業革命者的勁道不如從前了,一個心思撲在為牧民治病上。

女知青們圍著烏蘭唧唧喳喳說個沒完。我站不遠處,眼睛緊盯住烏蘭的身影,仿佛要在離別時刻,把她印在心中。這是最後的一次機會,我預感到她隻要一走,就會永遠失去她。

眾目睽睽下,烏蘭也不敢和我過分親近,她不時用眼角飄來依戀的目光。時間到了,她就要走了,才走過來說:“小京,你送我到團部去好嗎?”

我知道,這個請求是她鼓了最大的勇氣才敢當著眾人的麵說出的。其實別人未必不清楚我們之間的關係,人都要走了,還能說什麽。再說,年齡一年年大了,誰想什麽大家心裏都清楚。風言風語的隊裏知青間早就在猜疑我們了,由於我們兩人的約定和默契,別人抓不到把柄,所以一直以來也就隻能成為大家心中的猜想。

我沒理由拒絕,也不願意拒絕。在大家目光的注視下,我們跨上了馬背,淌過涅林郭勒細細的河水,走上了去團部的小路。

說這些已成為過去的往事很傷心,現在我們也都各自有了家和孩子。但每當想起那條送烏蘭離開的小路時,心裏就會隱隱地痛。多年來一想起草原,眼前就出現那條蜿蜒的,被綠草覆蓋著的罕烏拉山麓下的小路。窄窄的兩道被牛車碾壓出的車轍旁,稀落地開著淡淡的白色的小花。烏蘭和我幾乎一直默默地走。除了百靈子懸在空中唧啾地唱著它的歌,還有初夏的陣風吹過草地發出的沙沙聲外,我好像沒聽到任何聲音。

烏蘭在鑽進接她的汽車前對我說:“我會給你們寫信的,你一定要回啊。”然後轉過身,就消失在我麵前。

我從來沒給烏蘭回過一封信,她的來信也都是給全隊知識青年的,後來就沒有她的消息了。

生活又恢複了以往的平靜和單調。

清早下夜的人做好早飯,把放牧的人叫起來就出去備馬。放牧人吃完早飯便轟著羊群出牧去。在家的就要拉水,揀糞或去參加集體勞動,直到放牧人快要回來時去準備晚飯。

一年四季牧人們都在重複著同樣的勞作。

烏雲還真行,赤腳醫生治了大病。蕭強告訴我,烏雲練習紮針灸,把雙腿都快紮爛了。聽了我也很感動。她那個韌勁一般人學不來。別看紅軍也厲害,那個厲害是在表麵的,她還真吃不起烏雲受的那苦。從她們兩個人身上,我也看明白了什麽是真革命,什麽是口頭革命。

烏雲還有一點是我佩服的,雖然身殘了,可是不悲觀。所謂強人就她那樣的,隊裏照顧不讓她放牧,可她有空還要替別人放羊。到了天冷時,紅軍要回家探親,烏雲索性又當上了羊倌。

知青回家一般都是在冬天。冬天事情少,天黑羊就進圈,下夜輕省,放羊人省了很多麻煩。紅軍這時走也真沒多大關係,何況還有我和蕭強在,她們有事我們不會不管的。

那年冬天天氣還好,雖然也刮過幾場白毛風,但雪下得不大,積在草場上的雪被風吹走了,羊找草不困難。枯草沒養料,隻能吃進肚子裏撐胃,羊也可以被蒙蔽到春天。水泡子裏有一種草含硝,冬天羊吃了也上膘,可就是不多,偶爾放過去一次,羊跟瘋了似地玩命吃。

坐在坡地上看著羊群在葦塘邊吃草,遠處是外蒙古的一座大山。看那山的高度,站在山頂上,這邊真無秘密可言。咱在這邊幹啥都好像在人家窗戶底下捉迷藏,又好似孫悟空翻跟頭,怎麽跳都在如來佛的眼皮子下。聽說按照國際法,邊界線要劃在山脊或主航道上,這裏似乎沒這個規矩,有時在山溝,有時在山腳。鬧不明白當初是怎麽安排的,沒準真出來個叛徒內奸什麽的把祖國大好河山拱手相送了,文革都開始了好幾年,怎麽這會兒還沒被揪出來。

正胡思亂想,一隻鷹從天空猛撲下來,雪地上一隻兔子在奮力狂奔。老鷹抓兔子,能看見這場麵機會難得。當時我也不知道該為鷹鼓勁,還是該替兔子喊加油,坐在雪地上看傻了。隻見老鷹的巨爪距離兔子的背越來越近,眼看就要插進兔子後背的皮膚上,兔子一下在雪地上就消失了。在這危急時刻它正好鑽進洞裏。鷹“唰”地掠過洞口重又返回藍天。

一切又都恢複平靜。晚上和蕭強說起白天的見聞,蕭強說他知道那裏有一個兔子洞,可沒見過老鷹抓兔子。還說,要是那鷹沒抓住兔子,隻是把它弄傷了,咱們就可以改善夥食來頓兔肉了。饞勁兒上來了,好吃的就都想起來,黑暗裏兩人背了半宿菜譜還沒解饞,帶著諸多遺憾進入夢鄉。

 


 

 

1 涅林,蒙話細的意思,郭勒是河,涅林郭勒是細帶子般的小河

2 杭蓋,蒙話泛指草原,包括山水,天地。

注3 浩特,蒙話為城市,村鎮等。這裏是指兩座蒙古包在一起,相距很近。

1 得勒,蒙古皮袍。

1呼勒嘿,蒙話可憐的意思。

 

 

盟裏來了車要抓羊,我帶他們到邊防站去買煙。邊防站供應比地方好,牧民的煙全是在那裏買。好煙戰士抽不起,全讓牧民買走了。我也買了一條大前門香煙,剛來沒多久就學會了抽煙。烏蘭走後我煙癮越來越大,也許是想借煙頭的火把那些煩惱燒掉。

從邊防站回來後,坐在蒙古包裏和蕭強品煙,蕭強不由自主總在那裏歎氣。我問他怎麽了,他搖頭不說話。近來蕭強變化很大,話越來越少,多數時候是呈思索狀發呆。問他話好像沒聽見,問多了才像魂回來似地抬頭問:“你說什麽呢?”和著半天我都白說了,讓他一攪和興許到後來我都不知道當初要問什麽了。我懷疑他有憂鬱症,到烏雲那裏谘詢,烏雲聽我說完,歎口氣說:“他沒病,我知道。你就別跟著瞎操心了。”

是啊,人家的事自己都不急,我在那裏添什麽亂。又過些日子習慣了,就陪著蕭強一塊沉默。

沉默了就想起了烏蘭,她現在學習怎樣,身體好嗎,很長時間沒收到她給大家的來信了,是不是學習忙顧不上寫信。想著想著心裏越發地煩,起身找煙。點著後走出蒙古包,猛吸進幾口尼古丁,又讓寒氣一凍,腦袋清醒了許多。

快到午夜,抬頭看天上的牛郎挑著一雙兒女在銀河邊等織女。銀河裏的星密密麻麻的,像白色的帶子從東北飄向西南。這個時候是子夜,等到銀河在天空轉了半個圈後,天就快要亮了。那時的銀河是從東到西。一天十幾個小時要在草原冬季漫長的黑夜中度過。

我抽完煙,煩惱似乎減輕了許多。正要回到包裏,突然下夜的狗狂叫著跑向黑暗中。我遲疑了一下,對包裏的蕭強說:“把手電給我。”他這會兒沒發呆,拿著手電筒走出了蒙古包。我說:“剛才狗往那邊跑,可能有狼,我過去看看,你回去吧。”蕭強沒出聲,點點頭返回蒙古包。我踩著“吱吱”的積雪向狗叫的方向走去。

黑暗裏兩隻狗跑回來,在我身上蹭,興奮地來回跳。這時,我聽見雪地上的腳步聲,跑得很急,還有喘息聲。“誰啊?”我大聲問。

“是我!”女聲,是紅兵的聲音,喘息中帶著焦慮,“小京,出事啦!”尾音裏還帶著哭聲。

我急忙跑過去,紅兵看見我,腿一軟就倒在我懷裏。我使勁架住她,免得她倒在雪地上,說:“你別那麽緊張啊,快說出什麽事了。”

紅兵嗓子裏發出的全是顫音:“孩子,烏雲生孩子了。”

我的頭“嗡”地響了一聲。奇怪,不知道為什麽要響那麽一下。我懷疑聽錯了,架著紅兵的手把她的胳膊攥緊,搖了幾下:“你說什麽呢,再說一遍!”

紅兵讓我給弄疼了,說:“你輕點啊,烏雲生孩子呢,快嚇死我了。你就別再問了,我什麽都不知道。”

攙著雙腿發軟的紅兵鑽進蒙古包,看見蕭強坐在昏暗羊油燈的陰影裏一動不動,見我們進來也不吱聲,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突然他抬頭看著我和紅兵,猛地站起來推開擋在門口的我,衝出去。我追到包外,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夜色裏。

我大聲對紅兵說:“你自己生火吧,我去看看。”然後追過去。

蕭強頭也不回地一直跑到烏雲蒙古包外,喊到:“烏雲,你怎麽樣了?”我在黑暗中聽到蕭強的問話,趕到包前時,蕭強已經進去了。這時我才意識到這事與蕭強有關,難道那孩子是蕭強和烏雲的。

我不敢貿然進去,也覺得進去不合適,但又不敢走開,怕會發生什麽意想不到的事情,隻好站在蒙古包外靜觀其變。

有小孩子的哭聲和烏雲在哄孩子的“哼哼”聲。看來母子平安。烏雲會給別人接生,自己生孩子如沒意外也許沒問題。我不懂這裏麵的事情,在那裏胡亂琢磨。

蕭強焦急地問:“你感覺怎麽樣啊,烏雲?”

沒聽見回答。

“問你呢!”蕭強語氣突然很硬,“逞什麽能,你怕什麽?”

烏雲沒頭沒腦冒出一句:“你來幹什麽,滾!”

蕭強依舊態度強硬:“不滾,就不滾。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那孩子也是我的,我有權利在這裏陪孩子和他媽媽。”

烏雲哭了:“我早跟你說過,我一個人毀了就行了,別再把你也拖進來,我求求你了,你再這樣我就不活了,要不是為孩子,我早就想去死。”

蕭強也哭了:“我們忍了這麽多年,為什麽還要繼續裝下去,我是真心愛你的啊!”

蒙古包裏大人孩子的哭聲把我的心也哭亂了,站在外麵眼淚也跟著流出來。

後半夜回到包裏,紅兵靠在破被子上打盹,我進去時把她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包裏闖進了壞蛋,等鬧明白後她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可把我嚇死了。”不知道她說的是哪件事,也許兩件全有吧。

我把已經熄滅的爐火重新點燃,燒了鍋奶茶。紅兵捧著碗,喝了幾口滾熱的奶茶。這會兒她開始安靜下來,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告訴了我:“我剛睡下,朦朧中聽見烏雲在哼哼,開始以為她身上不舒服。我知道她有風濕,有時渾身疼。就起來看她。看不清她的臉,就聽她一個勁兒的哼哼。我很奇怪,她不舒服還不睡覺,還蜷在爐邊燒火。我想,深更半夜的燒哪門子火呀,以為她要洗澡。可又一想,洗澡哼個啥。看樣子還挺難受。問她話也不理人。我那時就想來找你們了,可又覺得找來了又能怎樣,先等等看。誰想我困極了,就迷糊著了。迷迷糊糊的就聽烏雲在小聲叫,也不知道叫什麽,反正就是在那裏叫。我一下驚醒了,趕快起來一看,她躺在氈子上渾身直扭。我想過去扶她一把。還沒等到跟前兒,就聽她大喊了一聲,躺在那裏一點動靜都沒有。這會兒就聽見了孩子的聲哭。我掀起袍子大襟一看,媽呀,可真嚇死我了,臍帶還連在烏雲肚子裏,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給羊接羔會,可給人咱從來沒見過。烏雲很快就醒過來了,可那會兒我卻覺得過了很長時間,她掙紮著坐起來,然後自己處理。我嚇得躲到一邊去。她把孩子包在羊皮裏,看樣子是早就準備好了的。我就跟傻瓜似的,一塊兒住那麽長時間居然什麽都沒看出來。”

也不怪她,冬天穿那麽多,誰能看出來啊。

紅兵繼續說:“她都弄好了,也不理我,抱著孩子親。我才想起了跑。真得嚇死我了。”

我問:“你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誰嗎?”

紅兵搖頭說:“不知道。一點兒都看不出來,烏雲平時跟誰也不近乎啊。”

我說:“不用去打聽了。我知道是蕭強,可是你一定不要跟別人說。”

紅兵聽見突然生氣了:“為什麽不說,難道所有的罪都要讓烏雲一個人受。生孩子是兩個人的事,缺一個也生不出……”說到這裏她突然卡住。哪有大姑娘說這事的。她用手蒙住臉,“哎呀,真臊死人了,怎麽跟你講這事兒。”

在草原,性知識不要別人來教,看那牛羊馬是如何傳宗接代就全明白了。尤其是到了接羔期,哪年不經自己的手從母羊肚子裏拽出幾隻羊羔來。雖說對人的情況不如動物清楚,但也大概差不離吧。

我不禁對烏雲更加佩服,心想她一定不是凡人。我要盡力幫助他們度過這次難關。

我對紅兵說:“我剛才聽見烏雲不讓蕭強承認。這種事情出來還怎麽做人啊。烏雲是想保全蕭強,別兩個人一起完蛋。隻要孩子生下來,兩個人的秘密就有一半保不住了,但還有另一半是可以保住的,我想咱們還是尊重他們的決定,別再給他們添亂了。”

紅兵說:“要是紅軍在可就麻煩大了。咱不說,她還能不說。”

聽話音,紅兵是答應替他們保密了。

我們倆商量好後,決定過去看看他們現在情況如何。白天還要有人去放羊,肯定這是我和紅兵的事,那也要安排商量一下。

東方的天已經露出灰白色。冬天天亮得慢,到天全部都亮也還要等會子。

烏雲抱著孩子坐在蒙古包左側,蕭強在燒火煮肉。看我們進來,用糞叉子指了指裏麵說,“往裏坐。”紅兵還有點不好意思。這是你家,現在讓別人反客為主了,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我開門見山說:“事情你們不說我們也都知道了。我和紅兵商量,今天我倆出去放羊,你們好好休息。到天暖還早,家也一時半會兒的搬不走,目前先這樣湊合了。你們的事我們不打算跟著攙和,你們的關係公開也好,不公開也好,我們不管,就當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蕭強看著我說:“本來也沒請你來攙和呀。”他很生氣的樣子,我也不知道哪裏得罪了他。

烏雲說:“蕭強,人家小京是好意,你這是幹什麽呀。”

蕭強歎口氣:“不知道,我不知道!就是煩,想吵架!”說完突然大喊一聲,衝到了外麵。

烏雲哭了,對我說:“小京,我早就看出來了,你是個明白人。我以前都做了些什麽呀,我恨,我悔,我對不起你們大家啊。你勸勸蕭強,這事全算在我一人身上,不要連累了他,今後的日子還長著呢,何必兩個人拴在一起完蛋呢。”

聽她這樣說,我的心像被誰揪了一下。難道婚姻就是兩個人綁在一起完蛋?

在冬天最後的日子裏,烏雲和蕭強給我講述了他們的故事。

十一

剛開始烏雲還有些猶豫,她不知道我能不能理解。我給她講了離開牧場在林場伐木那半年中的見聞。在與林場工人接觸中發現,那些工人並不像以前在北京時聽老師說的那樣,晚上在工棚裏閑得無聊,滿嘴胡說八道。開始我很不習慣,有時也感到有種失落。難道這就是要我們接受教育的工人們嗎。後來想,人家就是這樣活著的,書上,理論上的東西那是理想,並不是真實的社會。而現實社會裏每個人都有他們自己的活法。

烏雲聽我說完,接著說:“是啊,人其實有很多種不同的活法,完全要看自己的選擇。山溝裏的人其實要比咱們這些城裏來的人活得坦然。

我說:“可是現在的紅衛兵卻要把人家的坦然也鬧成不坦然。什麽時候都不能過分,過分就是出圈了,任何事情超出了一定的限度就會要開始走到反麵。”

烏雲說:“我以前就太過分了。”

話一投機心自然就連接上了,這時烏雲才給我講了這些年來她的心路曆程:“在盟裏住醫院的時候,蕭強經常架著雙拐來照顧我。我當時以為他是為了報答我的救命之恩才這樣做的。高原和白音的事情,他從心裏看不起我。其實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高原他們離開大隊後,我去找過他們。本來想教育教育人家,沒想到卻讓高原把我教育了。說實話,那時我覺得一心聽黨的話準沒錯,從來沒有想到過還要用自己的腦袋去想事兒。高原和我說的那些話我是在過了很長一段日子後才明白的。‘挖肅’那段日子,我就是想不通,為什麽那麽多的蒙族人會反對共產黨。後來才知道,原來是一大冤案。如果我那會兒也緊跟形勢,不也成了罪人了。後來我內心裏很感謝高原,可還是覺得他們的感情有問題。

“在醫院裏,蕭強問我,衡量一個人的感情屬於哪個階級的有什麽標準嗎?他把我問楞了。如果按照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兩條路線來說,其實也簡單,但是什麽是屬於無產階級範疇的,什麽是屬於資產階級範疇的,似乎也沒有明確的標準。這樣的話,衡量的標準就完全在於個人的判定了。難道我的判定就真是正確的嗎。

“無產階級家庭的愛是屬於無產階級的,反過來就不是。如果真是這樣,那出身不好的人就不能談婚論嫁。高原和白音兩個人都是革命軍人家庭的孩子,他們的結合應該屬於無產階級的,那我還反對個什麽。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蕭強,蕭強笑了,說:‘虧你活了這麽大,男女雙方的感情這個東西不在於是哪個家庭出身的人。愛情來了感覺都一樣。這就是人性,人性無階級。’後來經常在一起談論各方麵的事,沒想到會慢慢愛上蕭強,也是在那會兒才真懂了高原的話。”

她不說了,看了看蕭強。

蕭強很坦率,對我說:“我喜歡烏雲是在排練節目的時候開始的。她以為我看不起她,其實錯了。通過練節目時的接觸,我發現烏雲其實特單純,而且心地善良。她不像有些人那樣表裏不一。雖然革命得有些過頭了,那是因為受社會的影響太大了。她演李奶奶很投入,排練她也哭,她一流淚我就很難過。我覺得她的感情特純。

“我有個姐姐,從小就對我特別好。母親去世早,父親工作忙,從小跟姐姐特別親。在烏雲的身上我看到了姐姐的影子,也許是一種依戀的延續。當烏雲把我抱在懷裏的時候,我覺得她就是我姐姐。從那個時候起就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願意為她做一切事。我無法控製愛情的到來。烏雲當赤腳醫生把自己都搭進去了,為牧民治病不管天氣多不好,隻要有人來找,她總是二話不說,立刻趕去給他們治療。你知道嗎,有些牧民得的是先天性梅毒,她要每天去給他們打針。”

孩子哭了,烏雲解開衣襟給孩子喂奶。坐在我眼前的是一位安嫻的母親和一個賢惠的妻子,在昏暗晃動的羊油燈下,她臉上流露出的表情隱現著埋藏在人類心底的真和善。當她麵對自己的孩子時,內心深處要承受多少冤屈和悲哀是我所不知的,今後他們將如何麵對世人的指責和鄙視。在那個愛和被愛的權利都被剝奪了的時代裏,有多少高原和白音,還有多少烏雲和蕭強,他們是在用行動與那個泯滅人性的世道抗爭。對他們的勇氣我隻有尊敬和佩服,而自己內心未必沒有愧疚。烏蘭我對不起你。

十二

草原起火了。

正是接羔期。我在山坡上放羊,看見很遠的地平線冒起了一股黑煙。開始以為那邊新搬來了羊群,有人在蒙古包裏生火,可又覺得不對勁,那裏往年這個時候沒有人住。後來那股黑煙逐漸變粗並擴展成了一條線,肯定是著火了。我騎馬跑回營地,對蕭強說:“西邊額仁高比公社著火了,你快去通知隊裏防火。”

那股火大約在七、八十裏地外,如果風勢加大,用不了半天就會燒過來。

很快牧業隊調整了放牧人員安排,婦女老人看著羊群,能抽開身的青壯年全部去準備救火。我和蕭強騎馬跑到了連部,一輛汽車正準備開往火場,我們趕快爬上那輛車。上去後才知道,車上全是師部宣傳隊的,剛來到連裏準備下牧業隊演出,他們沒有打火經驗。

從連部到火場那一條搬家牛車壓出來的小路,在快到查幹陶勒蓋時拐向北麵的大水泡子。我們的車沿著那天小路開到查幹陶勒蓋附近後,火已經快燒到了。山下有一群羊還有一座蒙古包。隱約看見有人在往土圈裏轟趕羊群。火勢蔓延很快,怕還沒等羊進圈,大火就會燒到。司機不敢下路,春天草灘裏很容易誤車,陷進去大火一來車就完了。我們二十幾個人跳下車就往查幹陶勒蓋跑,來到坡頂後,大火還有一段距離。蕭強說:“快點火,燒防火道!”

翻滾著的濃煙催著蒸騰的烈焰鋪天蓋地,嗆的眼睛睜不開,後來簡直連氣都喘不上來。風助火勢夾裹著黑煙把我們包圍了。我大喊:“大家都蹲下,不要抬頭。”有些人湊過來。大火從四麵八方在我們周圍逼近。我幾乎都爬在地上,勉強看見有一處火勢較弱的地方,回頭高喊:“跟著我跳過去!不要害怕!”說完,領先跳過了火牆。

站在一片燒焦的土地上,腳下感覺很熱。人們劇烈地咳嗽著吐出一口口黑色的痰,依然感到喘不過氣來。手裏的竹掃帚被火燒短了,就像攥著一把竹子。有人的衣服被燒成了洞,眉毛被火燎焦,幸好沒有人受傷。

火勢漸漸遠去,大隊人馬開來了,是師部派來的兵團各連的戰士。他們人多,很快把火撲滅。找到了送我們來的汽車,司機是從別的地方繞過來的,他在遠處看到我們救火的場麵很感動,冒著危險把車開過來,接我們回去。留下了一些人清掃燒過的草地,地麵有被火燒著的牛糞,如果不把隱火徹底熄滅,萬一刮起大風,陰火燃著的牛糞滾到沒燒過的枯草地上很有可能死灰複燃,引起第二場大火。

回到連部大家又累又渴,身上沒有一點力氣。我和蕭強到大車班吃了點東西就睡著了。

第二天清早,我被喊醒,火又著起來了。肯定是打掃火場的人沒把餘火清理幹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點不假。快天亮時刮大風,沒被徹底熄滅的牛糞隨風亂滾,又把草地引著了。

我和蕭強趕快跑到連部門口,連裏的兵團戰士在副指導員的帶領下正準備出發,我們上車後又開赴火場。

昨天的火還沒燒到一片沼澤地前就被撲滅了,今天那火一著起來就把沼澤地的葦塘點燃,火勢比昨天更大。那位副指導員是轉業兵,根本沒有打火經驗,指揮著汽車往葦塘裏開。司機不敢不服從命令,硬著頭皮往前開。我看不行,對副指導員說:“這樣不行,葦塘裏的火根本沒法救,往山坡那裏開,那邊有一條搬家時牛車壓出的小路。坡地上的草低,把人沿小路散開,等火過來用掃帚一掃就滅。你現在硬往裏衝,那邊的火沒辦法救,萬一燒過來路邊沒人,火一過路就是咱們連的羊群,那時就全完了。”

副指導員隻是看了看我,根本不予理睬,還是讓司機往葦塘裏開。快到火場時司機說什麽也不敢開。副指導員沒法子,命令兵團戰士下車,帶著那些男女青年就往葦地裏衝。我高喊:“不行啊,別去!”可是根本沒人聽我的,還有人衝我大叫:“火場就是戰場,要服從命令。”

我隻好站在原地觀察地形。看見離開大火不遠的地方有一處冬季營盤,在一個不大的土坡上還有一個破舊的葦子搭的羊圈,周圍草很低。我叫住了蕭強,站在土坡上觀看火勢。熊熊烈火在葦地裏燃燒,躥起的火苗有幾丈高。副指導員帶著兵團戰士順著風勢奮力撲救,那火眼看就要被撲滅了,突然風轉了方向,被壓下的火頭猛地卷起白煙,向人群撲過去。我真急了,大聲高喊:“快跑,到我這裏來,誰都不許亂跑,快!”

回頭風卷著火蛇,迫使那些兵團戰士往四下亂跑,聽見我的喊聲,大家拚命跑了過來。我趴在坡地的邊沿,讓大家全部趴在我和蕭強的身後,還沒等大家趴好,火就過來了。我的全身緊貼在地麵上,可以清晰地看見濃煙下的火頭。火頭成一條曲線,彎曲扭動舔著枯草帶著“霹啪”的爆響貼著地皮躥過來,“轟”的一聲響,葦子搭成的羊圈著了,一朵白色的蘑菇雲騰空而起。如果大火再繼續往前燒,就該拚命了。我對身後的人說:“誰都不許動,火來了也不要跑,一切都聽我的。”被嚇懵了副指導員一聲不響地和大家一起趴在地上。

天助我,火燒到離我兩米左右的地方減弱熄滅了。我們的四周全是蒸騰的烈焰,惟獨這裏成了一方孤島,是冬季羊盤救了我們。

大火過後,汽車開來,司機對我說:“剛才差點拋錨,真玄,幸虧聽你的了,要不然全完了。”臨離開汽車時我告訴司機,讓他往山坡上開,千萬不要在葦塘裏停留。

就因為我們在這裏耽誤了時機,本來可以控製的一場大火蔓延到了邊界,一直燒到了外蒙古。那邊草太高了,根本無法撲滅,方圓幾十裏全是焦土。好在風勢變了,沒有燒到牧業隊。汽車開到邊防站,那裏已經聚集了兵團來的各連人員。天也黑了,我們一天什麽都沒吃。司務長去領水和幹糧,回來時隻帶回幾張硬邦邦的幹烙餅,沒有水。每人分到了半張餅,還沒等吃完,團長過來,說:“小王,清點人數,準備出發。”小王是副指導員,他沒說什麽,臉上露出不滿的情緒。

“走什麽走?”我來了氣,衝團長大聲說:“打了一天火了,到現在沒吃沒喝的,那些剛來的把東西都領走了,我們玩了一天命不讓休息一下,還走,上哪去?”

團長看是我,問:“你是誰?我沒跟你說話。”

“我跟你說呢,你是怎麽帶兵的?”

團長看出我不是兵團戰士,口氣軟了,爭了幾句離開了。大家感激地看著我,把最後幾口餅吃完。

就在那天夜裏,團長挨了女衛生員一個大嘴巴。他在救護車裏調戲衛生員,沒能得逞。這件事是在幾年後被揭露出來的。女衛生員知道政治部主任和團長有矛盾,才敢把這件事揭出來,團長被撤職。

第三天,燒到外蒙古的火又燒回來了。大火把牧業隊的羊燒死了很多。我從連部回牧業隊時看到躺在河邊的死羊,四腳朝天,身上全都是焦黃的。大多數羊群被及時轟趕進了羊圈,隻有少數幾群損失嚴重。

烏雲是那天出的事。

大火燒過來時,她騎馬去搶救羊群,結果從馬背上摔下來,被火嚴重燒傷,送到醫院沒能搶救過來犧牲了。

那天蕭強清早起來小便,看見人們出去救火,沒有來得及回來叫我們,就跟上大隊出去了。打火時為了照顧一個女衛生員,被火燒傷,他也被送到兵團師部醫院。他一直守在烏雲身邊直到她離去。

就在那年的春天,錫林郭勒盟草原還發生了另一件慘案。一拖拉機兵團戰士被燒死。連長帶著他們救火,車開到窪地時大火到了,拖拉機拋錨,幾十個人誰也沒能跑掉。

十三

蕭強托關係轉回老家,臨走那天我趕著牛車去送他。行李很簡單,多是烏雲的遺物。蕭強坐在牛車上,懷裏抱著他們的孩子。走到罕烏拉1腳下時,蕭強對我說:“你停下來,等我一會兒。”

烏雲就是在這裏出的事。那天大火燒到前,烏雲他們羊群已經轟進圈。卻看見對麵官布家的羊群還散布在山坡上。官布常年生病,羊群就靠不滿十六歲的大兒子放。要是大火燒過來,羊群還在山坡上可就慘了。烏雲跟紅兵說:“你在這裏看著羊群,我去幫官布家把羊群轟到圈裏去。”話音沒落,她就騎著馬朝罕烏拉跑去。到罕烏拉必須穿過一片葦塘,要是大火燒到時她還沒過去就太危險了。紅兵看烏雲騎馬往那邊跑,大喊危險,可烏雲卻連頭也不回就騎馬鑽進了葦地。紅兵爬到羊圈的矮牆上,看著烏雲時隱時現的身影,就在她剛剛穿過葦塘時大火燒了過來。烏雲的馬被突如其來的濃煙和灼熱的氣浪弄驚,突然狂奔起來,烏雲被甩下馬背。

蕭強抱著孩子,跪在綠色的草地上,麵對著山坡下那片葦塘,眼淚順著兩頰無聲地跌落在身前的草地上。我們兩個誰也沒說話,隻是默默地沉浸在悲哀中。麵對烏雲琪琪格獻出青春生命的草原,我感到一陣迷茫。

作者簡介

黎京。離開北京的人,到過草原。當過建築工人。現定居歐洲。一生無所事事,喜歡寫點什麽,把過去的經曆記錄下來,算是斑斕曆史中一個很小的彩色痕跡。

 

1 烏拉,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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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黎京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水沫' 的評論 : 問好!現在眼睛不好很少在電腦上看文字。偶爾進文學城看到你還繼續寫作,可惜沒有拜讀。這裏如果能夠通過IA有聲讀出來就好了。
新浪無法登錄,把一些文章搬過來,感謝文學城博客能夠把我以前寫的東西保存下來。
水沫 回複 悄悄話 重溫黎京的草原故事,記得以前讀過,再讀一遍依舊震撼,很厚重的故事

這麽長的故事,可以分開連載~~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悲傷的故事。你寫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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