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他花錢也是為了討我喜歡,他中了奸商的詭計,也不是他的錯。而我的責怪和嘮叨,不僅於事無補,反而如鈍刀慢慢切割著我們原本以為堅不可摧的感情。】
自從“紐扣事件”發生之後,我的心裏始終存著一塊羞恥的陰影。幾個月後,終於有一個機會,讓我多少挽回了一點做技術員的尊嚴。
這一次,客戶來的麵料是像蘇格蘭男人穿的裙子一樣的格子麵料,斜紋的。客戶要求所有拚縫都要格子橫格對齊,斜紋向左為正麵。這種單子我曾接過,也算駕輕就熟了。
在麵料裁剪前,我來到裁剪車間,親自指導裁剪人員要對格子攤布。在攤布的時候,我不知怎麽忽然有種第六感覺——客戶的麵料夠了嗎?有沒有放出對格子所需的損耗餘地?因為按照常規,所有麵料都需要放百分之三的損耗餘地。如果需要對格,格子麵料的損耗就更大。格子越大,損耗也越多。
要在以往,我會忽略計算麵料的,因為客戶是根據訂單數量發放麵料的。但這次,我不知道為何,忽然想要計算一下麵料夠不夠。也許是冥冥中有種意念在指點著我吧。我來到倉庫,找到麵料數據一看,脊背上又出了一層汗,麵料果真有問題——客戶根本就沒有按照對格所需要的用料計算,而是按照一般排料圖計算的。如此一算,至少少了百分之十的麵料!
我怕自己算錯了,連續計算了三次才確認自己沒錯。我連忙讓裁剪車間停止工作,立即跑到辦公室找石川先生反映情況。他一聽十分驚訝,以往我們也生產過格子產品,但客戶從來都沒少計算過用料。但當石川先生來到裁剪車間,親自檢查了對格情況,再查驗了一下客戶的實際來料後,他額頭上的汗出來了——如果我沒有及時發現這個情況,裁剪車間一刀裁下去,到後來才發現麵料不夠,那時就晚了。如果客戶再補進麵料的話,不僅麵料有可能有色差,還有可能會耽擱交貨時間。這些對客戶來說,都是致命的問題。
石川先生立即向日本客戶發了一份傳真,反映麵料不夠的情況,並將我們的對格排料圖也發了一份過去。
兩小時後,對方有了回音——我們計算錯誤,請暫停生產。等麵料補充完畢,再開刀裁剪。
這一次,我得到了石川先生的表揚。但我並沒有過多的欣喜,隻覺得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做了我該做的。同時也讓我明白,無論何時何地,做什麽工作,認真——是兩個最需要重視的字眼!
在我做技術員的四年時間裏,“認真”兩個字像忠實的衛兵,時刻監視著我,提防著我,不讓我出錯,不讓我粗心。
漸漸的工作就順了起來。我幾乎每年都是廠裏的優秀,還被選舉為廠裏的團支部書記,經常參加鎮上或區裏的外來工活動,有時作為外來工代表發言,有時接受表彰,報紙上偶然還能看到我的名字,就這樣慢慢的被上海承認了。走在街上,不再低頭縮腦,不再感覺自卑,似乎還有了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謝天謝地,總算在這個排外的城市裏站穩腳跟了。
最重要的,我逐漸被排斥我的人承認了。我用我的人格征服了曾經敵視我的人,我用我的能力樹立了自己的尊嚴。
在廠裏,最欣賞我的人就是二把手潘廠長和石川先生。石川先生喜歡給人看手相。有一次,他心血來潮,到技術科給我們幾個人看手相。在給我看過手相後,他通過錢翻譯,當著同事們的麵直言不諱地告訴我:“米卡,你是個聰明的女孩子,以後會有自己的事業,但你的婚姻會不太順利,你這輩子都不會有小孩。”這句話讓我悚然而驚!
就在石川先生說這話之前不久,我剛失去我和川的第三個孩子。本來我想留下這個孩子的,但川沒有足夠的信心接納這個孩子。“與其讓孩子來世上跟著我們受罪,不如不讓他們來臨。你看看,我們的父母生下我們,讓我們獲得了什麽?”他用一副悲天憫人的口氣說。他的信心不足嚴重影響了我對未來的信心。不要就不要吧,後悔的應該不是我一個。我當時幾乎是賭氣地去做了手術。手術結束後,好心的婦產科醫生口氣嚴厲地告誡我:你如果以後還想要小孩,就不能再流產了!
一次次的殘忍流產,給我的肉體帶來不可彌補的創傷的同時,也給我們的婚姻蒙上了陰影。川是個憨厚、真誠、善良的男人,但卻不是一個敢於負責、敢於接受壓力的男人。這讓我無比失望。在多年後,當我們的婚姻岌岌可危的時候,他才開始有了強烈的做父親的願望,但此時為時已晚,因為我已經失去了和他生一個孩子的願望。這也是後話。
所以,當時石川先生說我這輩子都不會有小孩的時候,我的心情極為複雜和尷尬。說女人不能生孩子,就好比說一個男人性無能一樣,是非常傷自尊的事情。同事陳姐為了維護我的自尊心,分辨似的對石川先生說:“米卡不是不能懷小孩,是她現在不想要。”石川先生是個倔老頭,說話也很直接:“我沒說米卡沒有生育能力,我是說她這輩子不會有小孩。”沒想到,石川先生一語成讖。
石川先生還曾問過我,是否結婚了。我實話告訴他:男友是我的初戀,我暗戀了他四五年,我現在和他同居著,隻差拿結婚證了。
這個巫師一樣的日本老頭聽了,連連搖頭,然後讓錢翻譯告訴我:“談戀愛,不要超過一年半就該結婚,如果此時不結婚,就別結婚了,結婚了也會離婚。”當時,我對石川先生的話是半信半疑的。如今,將近二十年過去,他的許多話言猶在耳,很多事情居然被他不幸言中了。
曾經,潘廠長特別想幫我做媒,介紹一個上海男人。我一次次婉言謝絕了她的好意。嫁給一個上海男人,自然是很多外來妹夢寐以求的,但不是我想要的。
當時,上海電視台八頻道播放了一個紀錄片《毛毛告狀》,講述一位湖南來滬的打工妹,在一家餐館做服務員。後在他人的介紹下,與上海弄堂裏的一位腿部殘疾的男青年未婚同居,生下一個女兒,起名叫毛毛。可是,毛毛出生後,那個殘疾青年和自己的母親卻堅決否認這個孩子是自家的血脈,懷疑打工妹在飯店打工時,與他人有染懷孕,所以不肯認子。無奈之下,那個打工妹母親隻好抱著3個月大的女嬰找到法院打官司,要求孩子的父親承擔撫養責任。後來,在紀錄片導演的介入下,為毛毛做了親子鑒定,確認了毛毛和殘疾父親的血緣關係……
這部紀錄片在當時的影響非常大,同時也給我留下一個深刻印象——相對優秀的外來妹,即便嫁給了上海男人,這個男人也往往是身有殘疾或是上海農村年齡較大的男人。既是如此,何苦呢?
有一天回家,我忽然心血來潮地向川提出,讓他給我買一枚戒指,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那種。“我戴上結婚戒指,人家就不會總要給我介紹男朋友了。”我如是說。川挑挑眉頭,不屑地說:“都是你們這些女人無聊,一枚戒指就能說明一切嗎?”其實,要這枚戒指,也是為了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
那時候,服裝廠的那些上海師傅的手指上,大都帶著那種鑲金嵌玉的元寶戒。每次看到她們的手指在縫紉機上飛舞時,晃動我眼睛的,不是她們技術嫻熟的手勢,而是她們手指上戴著的元寶戒,羨慕得我心裏癢癢的。
不管川覺得我多麽無聊,最終,還是在我的軟磨硬泡下,我們一起去商場,挑選了一枚18K金的、鑲嵌著一顆“綠寶石”的戒指,價值一百六十元,這是他送給我的最值錢的禮物。於是,在此後的很多年裏,這枚精致的綠寶石戒指一直在我的左手無名指上熠熠生輝。每天在忙碌中不經意看到這枚戒指,心頭就有一股淡淡的滿足和安心。
在同居的日子裏,我們偶爾也會吵架,他總說我很凶,因為我性子急,嗓門也比他大。有一次,我們為了一雙新鞋而大吵了一架。
那一次,在我多次“沒有穿過真正的皮鞋”的嘮叨下,川終於給我買了一雙皮鞋。當我看到那雙鞋子的第一眼,就覺得失望——像老太太穿的那種平底鞋,還係鞋帶的,看起來很土氣。尤其是他告訴我價格的時候,我馬上就爆炸了:“什麽?這種鞋子居然要120塊?你被人宰了還不知道呢!你怎麽這麽傻呢?……”
他萬分委屈地爭辯:“人家說這是羊皮啊!所以有點貴……”我卻根本聽不進他的話,覺得他太笨了,太傻了,被人惡狠狠地宰了一刀,買回來一個我根本不喜歡的東西。在中國,是不可以像在西方國家一樣隨意退貨的。那時候,好像也沒有退貨的意識,花錢買了劣貨,就隻能自認倒黴。此後好長一段時間,我既心疼那120塊錢,也惱恨他的呆傻,隻要有機會,就會把這事翻出來責備他一番。可我唯一忽略的,是他對我的好——那時的120元幾乎是他月工資的一半,他花錢也是為了討我喜歡,他中了奸商的詭計,也不是他的錯。而我的責怪和嘮叨,不僅於事無補,反而如鈍刀慢慢切割著我們原本以為堅不可摧的感情。
我雖然非常不喜歡那雙老式皮鞋,後來還是硬著頭皮穿上了。有一次,川騎著自行車帶我上街時,坐在後座的我不小心把右腳後跟卷進了自行車鋼圈,腳沒受傷,但皮鞋卻被絞壞了。川十分心疼,一個勁地念叨著:“120塊啊,就這麽被絞壞了。”我氣呼呼地說:“壞了就壞了,反正我也不喜歡。”他不再說話,抿著嘴唇沉默了一下午。
當時我的並不知道,我的那句話對他的傷害有多大。那時的自己太年輕,太任性,不知道要適時地克製和收斂自己的脾氣,不懂得包容和理解對方,不知道如何去維護對方的尊嚴,不知道婚姻需要經營,不知道家庭比事業更重要。那時候我們什麽都不明白,等明白的時候,有些結局已經注定了,有些東西已經時過境遷了——比如愛情。
性格,很難改。
謝謝佳人。讓我們共勉吧!
其實,寫這部自傳,也是給自己一個反省和檢討的機會。很多感悟和悔恨,隻能用這種方式表達出來。
這句話寫的太好了,對你豎起大拇指!佩服!佩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