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我無地自容。恨不能立即奪路而逃。空前的壓力排山倒海而來,像要把我逼進深淵裏去。如果客戶要求索賠,我就成了全廠的罪人了。】
如今想來,那時候的自己還太年輕,不會處理人際關係,又比較爭強好勝,以為隻要自己技術過硬,就能打敗一切。其實,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除了自身擁有一技之長,還需要學習一些與人相處的藝術。這也是後來在職場上經曆無數挫折之後,得到的經驗教訓。
每天上班最令我提心吊膽的,就是想著在工作中千萬別出什麽技術性錯誤,否則我就會吃不了兜著走了。有時候,遇到實在不明白的難題,我就會抱著檔案袋,坐車去醫院找正在待產的金科長,向她求教。金科長十分熱心,對我的疑問一一耐心地講解。但我也不好意思有一點小事就去打擾她,總是盡量向身邊的同事求教,有時實在搞不掂,就去辦公室向石川先生請教。
技術科還有一位熱心的本地技術員陳姐,我倆負責不同的客戶。她性格豪爽,為人仗義,對我十分照顧,如果有本地老師傅背後說我的壞話,或者有意刁難我,她都會仗義執言,像維護自己的妹妹一樣維護我,讓我十分感動。陳姐總是對我說:“你不要理那些說難聽話的人,優秀的人總會被人嫉妒。這種現象在哪個單位都會出現,你隻要做好你的本職工作,不要管別人說什麽,時間長了,他們就會覺得無聊,自覺閉嘴了。”有時候,我的單子太多,來不及做工藝單或講解,她也會幫忙。
由於是童裝,訂單一般都很小,一千多件套已經算是大單了,通常每單都隻有三五百件套,而且尺碼齊全,花色繁多,十分瑣碎。如此一來,我的工作量也大大增加。幾乎每天都有五六個新品種上線,從安排打樣、封樣、查驗和計算麵輔料,到裁剪車間監督裁剪,到寫工藝操作單、到車間講解工藝質量要求、到最後的檢驗、整燙、包裝出貨,事必躬親,不能遺漏,每天忙得馬不停蹄,水都顧不上喝一口。有時,一天七八個工藝操作單講解下來,嗓子幾乎要冒煙了。同時腦袋也被吵得“嗡嗡”作響,頑固的偏頭痛發作得越來越頻繁。以前是兩個月發作一次,自從我做技術員之後,偏頭痛幾乎一個月發作兩次。以前發作時,隻要安靜地睡一覺就能解決問題。發作到後來,每次隻好靠百服寧止痛。久而久之,百服寧成了我最依賴的止痛片。至今,偏頭痛都是我的致命傷。
從廠裏回家後,我往往懶得多說一句話,吃過飯,就趴在小方桌上寫文章,或者翻翻雜誌。如果頭痛襲來,我就蜷縮在床上睡覺,同時用拳頭抵住左側太陽穴,那裏,就像有一條螞蝗在裏麵尋找著突破口。
川以為我“當官”了,有了“官架子”,回家後不是臉色不好,就是不發一言,其實他哪裏知道我的煩惱和壓力。即使我和他說起這些,他也不懂得如何安慰和理解我。他頂多隻會說:“一個女人的聒噪相當於五百隻鴨子,你們單位有三百多個女人,那是夠吵的。你就學會充耳不聞吧。”時日一久,我也懶得和他說心事,再多的煩惱和壓力,學會自己慢慢消化。
做技術員後約四個月的時候,我在工作中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
一天早上剛上班,一份來自日本的傳真就放在了技術科的桌子上。我拿起一看,不由驚出一身冷汗來。傳真已經被錢先生翻譯過了,上麵用紅筆觸目驚心地寫著:A1305款女童襯衫的紐扣釘錯!100—110CM尺寸的應為5粒紐扣,120—130CM尺寸的應為6粒紐扣。但這批已經交貨的女童襯衫卻全部是5粒紐扣!
怎麽會犯如此嚴重的錯誤呢?我的頭皮一陣陣發麻。這可是技術性錯誤,如果屬實,對方一定會索賠的!
這時,石川、錢翻譯和一把手汪廠長、二把手潘廠長等人都來到技術科,汪廠長臉色鐵青地問我究竟是怎麽回事?我恨不能要哭出來,心亂如麻地翻出已經裝進檔案袋的那批童裝的技術資料。仔仔細細地看過資料後,我漸漸鬆了口氣。沒錯啊,客戶發過來的操作資料以及輔料配料表上,都清清楚楚地標著從100—130CM的尺寸全都是5粒紐扣。我又查詢客戶發來的輔料總數,沒錯,也是按照每件童裝5粒紐扣計算的,除了放了損耗餘地之外,沒有多餘的紐扣了。
汪廠長的臉色稍微和緩了一些,她把質疑的目光投向石川先生。石川仔細地看著傳真,再看看資料圖,也是一臉不解。思索了一會,石川對錢先生說了一句話。錢先生對我說:“石川叫你把排料圖紙拿出來。”
我從檔案袋中取出排料圖,攤在了辦公桌上,幾顆腦袋立即湊在了圖紙上。石川一個尺寸一個尺寸地查看著。忽然,他拿出120—130CM的圖紙,指著上麵對我嘰裏咕嚕地叫起來。我仔細一看,天!圖紙上明白地標示著打眼和釘紐扣的位置,是6顆!如此說來,客戶也有錯——他們的圖紙和操作資料上,關於紐扣的數量不相符!
我心裏多少有些釋然。是客戶錯在先的。我沒想到,石川先生還是衝我發起火來,這個平時一臉慈祥的老頭此刻臉紅脖子粗地衝我叫著:“即使客戶有錯,你也該看得出來的。難道你沒仔細看圖紙?你在布置生產之前,應該及時地發現客戶的錯誤,並且反映出來,這樣,客戶也會有更改的機會。但你將錯就錯,導致現在120—130號碼的童裝在日本賣不出去,就因為紐扣間距太開。客戶也是人,不會沒有一點錯,你作為一個技術人員,應該處處把關!否則要技術員做什麽?……”
我從來沒見石川先生發這麽大的火。委屈、沮喪、害怕像一道道繩索將我越纏越緊。我低著頭,滿麵通紅,眼淚在眼眶裏轉來轉去。三麵透明玻璃窗的技術科外麵遊移著各種目光。我知道,那些目光裏包裹著無數的幸災樂禍。
我囁嚅著對石川先生說:“對不起,我沒注意。我當時隻看了前麵兩個尺寸,又核對了一下輔料,發現沒什麽問題才安排生產的,沒想到……”汪廠長厲聲地打斷我:“現在說對不起有什麽用?如果多說幾句‘對不起’,就能讓客戶不索賠的話,我寧願說一百遍!”
我無地自容。恨不能立即奪路而逃。空前的壓力排山倒海而來,像要把我逼進深淵裏去。如果客戶要求索賠,我就成了全廠的罪人了。我的眼淚已經沒出息地掉落下來,在我麵前的水泥地上濺出小小的濕痕。一滴又一滴。
“哭有什麽用?你給我想辦法彌補損失吧!”說罷,廠長拂袖而去。
石川先生翻了一會資料和圖紙,然後將這些可惡的東西全帶走了。門被他們帶上的一刹那,渾身發軟的我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我將頭埋在臂彎裏無聲地痛哭起來。我哭,是因為害怕和自責。一心發誓不能出任何問題的我,怎麽就會如此粗心呢?我恨死了自己的粗心!如果我能及時發現客戶的錯誤,如果我能防患於未燃,如果我不是技術員……可現在再多的如果都沒有用。
等他們都走了,陳姐這才攬過我的肩膀安慰我:“別太難過了,誰不會有錯啊,以前技術科還出現過你這更嚴重的錯誤呢,最後還不是被擺平了。再說,這也不能全怪你,換了誰,都不會注意的。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多注意就是了……”話雖如此,我依然不能原諒自己犯的錯。
那一天,我沒吃一口飯。一是沒心情,二是對自己做個小小的懲罰。忐忑不安的心一直沉在深淵裏。那天回家後,我飯也沒吃,直接躺在了床上,頭痛欲裂,吃了兩顆百服寧也沒用。
第二天,我硬著頭皮去上班,一看到公司的大門,就感到一股壓力撲麵而來。不知道今天會麵對什麽情況,不知道石川先生和日本客戶交涉得如何了,不知道我該承擔怎樣的責任……
曾有算命的說我命中有貴人相助。不知道石川算不算我命中的貴人。第二天上班時,錢先生喜滋滋地告訴我一個好消息:日本客戶決定不索賠了。一切都是石川先生的功勞。是他和客戶據理力爭,闡明由於對方提供的技術資料和紐扣數目都不對,才導致生產錯誤的。所以對方該負主要責任。
日本人有時還是比較謙和的。對方意識到自己錯在先,便主動承擔了責任,還向我公司發來傳真道歉。
一切雨過天晴。
經此波折,我更加小心翼翼起來,每接一批活兒,都是先把圖紙和資料對照一遍,再把麵料和輔料都仔細地檢查兩遍。絲毫不敢掉以輕心。我不允許自己同樣的錯誤犯第二次。這就是我倔強的個性。每當一個單子交貨後半個月內,我都一直提心吊膽,擔心有類似“紐扣事件”的事故再次發生。半個月過後,我才會漸漸放下心來。
有一次,日本客戶又因為一枚約兩毫米的針頭斷在一件童裝的衣領處而向我們廠提出了約10萬人民幣的索賠。其實,在每批貨包裝整燙之前,每件服裝都會經過驗針機檢驗,如發現斷針,驗針機就會發出警報,但不知為何還是遺漏了這枚小小的針頭。雖然這件事故應由質檢科和包裝車間負責,但我還是心有餘悸,在以後的工作中,我更加小心翼翼。每天踏進服裝廠大門,心裏就開始祈禱:但願今天一切順利!
人生中,每個人都回碰到貴人。
真不容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