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人,有時候就需要無情的鞭笞,才能激發自己的潛能。所以說,蒙受羞辱或受到打擊有時反而是好事——如果你把它作為鞭笞自己的動力的話。快馬也需要加鞭,何況人呢?】
受歧視,幾乎是每個進城打工的外來工們司空見慣的一種城市表情了。
在服裝廠裏,多數上海本地人一提到我們這些外來妹,眉眼和神態之間都會流露出高高在上的優越和蔑視。“你們外地人……”是上海同事的口頭禪。
我學會了忍氣吞聲,那是一種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無奈。廠裏有位管質檢的老師傅,是退休後返聘的,大約六十多歲了,他對我的工序檢驗得格外認真負責,哪怕縫線有0.1毫米的誤差,也會讓我拆了重做。最讓我惡心的是,每次他總是一邊噴著滿嘴的煙臭味對我說該怎麽修改,一邊用他雞爪樣的老手在我的手背上摸來摸去,讓我渾身發抖、汗毛倒豎。我有時根本不聽他說完,趕緊抱起產品就跑。而他對我的反應自然十分不滿,於是使出他的殺手鐧——扣分罰款。而同樣的小毛病,如果是上海人所做的工序,那麽隻需返工修改即可,不會遭罰。
在廠裏,我有個比較要好的女友,是來自四川南部縣的女孩小瓊,小瓊和我在一個組,我倆都屬於好強性格,不甘落於人後,每月的工分基本上旗鼓相當,所以也惺惺相惜,成了好友。小瓊被叫去質檢科挨批的次數也很多,自然,她的手背也經常遭遇“狼爪”的襲擊,但也和我一樣,總是敢怒而不敢言。氣憤的小瓊私下對我說:“他們這些上海人就是欺負我們這些外來妹,看不起我們,總有一天,我們要超過他們,讓他們看看我們的厲害。反正他們都老了,我們還年輕著呢,有的是機會。”我和小瓊有著同樣的想法。但要想讓上海人尊重我們,首先我們要尊重自己。
1991年“五一”勞動節,廠裏舉行文藝晚會,工會主席一再鼓勵大家踴躍報名,毛遂自薦表演拿手好戲,廠裏的很多女孩都報名唱歌跳舞,我也報了名,表演的節目是朗誦。工會主席問我朗誦什麽作品,我說我自己寫的。她狐疑地看看我,答應了。我有我的想法,我想這是個機會,在上海人麵前展現一下外來妹的才藝。你可以看不起外來妹,但並不說明外來妹沒有自己的思想。
晚會是在食堂大廳裏舉行的,三四百人擠滿了偌大的食堂。鎮裏、區裏的部分領導和上海市服裝進出口公司的總經理都來了,和廠裏的大小領導們興致勃勃地坐在台下。直到上台前,我也沒給任何人看我寫的是什麽。直到輪到我上台表演時,我念出的標題才讓台下的所有人目瞪口呆——我朗誦的題目是《你的歧視我不懂》。
“我們是一群外來妹,我們來自遙遠的窮鄉僻壤,如一群背井離鄉的飛鳥,棲落在這片土地……我們雖然出身低微,但我們也有自己的人格和尊嚴。我們是用辛勤勞動換取報酬、改變命運的,我們並非來此乞討,請尊重我們,一如尊重你們的兄弟姐妹……”
如今看來,與其說這是一篇文藝晚會上的散文朗誦,不如說是借機對上海人看不起我們的質問。寫得那麽咄咄逼人,又是那麽幼稚可笑。站在台上的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台下前排的大小領導們都齊刷刷地看著我,他們的目光比較含蓄深沉,我讀不懂他們目光中的內容。但我看到前麵幾排的外來妹們的眼中都淚光閃閃,她們用崇拜的眼光看著我——因為我大膽喊出了她們的心聲,並且在這樣的場合下。朗誦結束後,我在掌聲中紅著臉走下台,感覺頭是暈的,腿是軟的。其實,我從來都是個怯場的人。
文藝晚會結束後,潘洪珍廠長將我叫到辦公室,笑眯眯地鼓勵我:“小趙,你好好幹,廠裏會有你的用武之地的。公司總經理特別欣賞你,他特意讓我把這個送給你呢。”潘廠長遞給我一樣東西,是一個如名片盒大小、隻有三毫米厚薄的太陽能計算器,外麵還有一個精致的皮套包裝著。這個禮物我一直保存使用至今。二十年了,絲毫無損。
這次朗誦,也讓我在三四百人的服裝廠裏一下子成了“名人”。後來,這篇《你的歧視我不懂》發表在了《寶山報》副刊上,我的寫作欲望也開始蓬勃起來。經《寶山報》一位記者的介紹,我認識了鋼鐵研究所的劉金國老師,他把我寫過的所有的小文章都要了去,先後在他主編的《鋼研報》上發表,雖然每篇文章隻有幾元錢稿費,但我卻感到了不小的滿足和極大的自信。從此之後,一份心情或一個生活細節,都能成為我的寫作素材。即使買一條鰱魚做晚餐,我也會寫一篇《紅顏殺手》。看到每一篇手寫的文章變成了鉛字,那種成就感比上班拿工資還令人鼓舞。但與我的正式工作——流水線上縫紉工比起來,寫作隻能算是業餘愛好。那時候的我,依然和第一次找到餐館服務員的工作一樣,發誓一定要好好幹,在廠裏幹一輩子!一個來自農村的小丫頭,又沒文化又沒靠山,如果能在大上海站穩腳跟,即使做一名縫紉女工,也已經值得全家燒高香了。何況在當時,這家服裝廠的前程看起來無限美好。
1992年5月,服裝廠和日本一家公司合資,正式更名為“上海熊田時裝有限公司”,所有服裝加工後全部返銷日本,以生產童裝為主。廠裏所有人都歡欣雀躍,這就至少意味著,工廠的前景會越來越好了。
合資後,廠裏擴大生產線,又招聘了一批外來工,成立了新車間。而我,竟然有幸被廠裏提拔為生產組長。後來知道,這是潘廠長力薦的。當時為了提拔我,也頗有爭議。因為我是第一個外來妹組長,其餘的十多個組長,全都是上海本地人。有些人覺得,我資曆太淺,還有些傲氣(對看不起我的人,我也對他們置之不理),不足以管理和帶領十多個人的小組。但潘廠長力排眾議,堅決啟用新人。於是,我戴上了藍頭巾(廠裏的普通女工都是白頭巾,組長是藍頭巾),成了車間裏的一個小頭目。
廠裏共有四個縫紉車間,另外還有一個裁剪車間和一個包裝整燙車間。每個縫紉車間有四個小組,每個小組有十四五個員工。初次當上小頭目,我每天勤勤懇懇,帶著組員加班加點。在廠裏,小組和小組之間有時也暗暗較勁,比產量和質量。在流水線上,組長並不是個清閑的“職務”,組長不僅要在縫紉技術上“二十四般武藝樣樣精通”,要會獨立縫製任何一件新產品,要教會組員每個新產品的工序,同時還要保質保量。否則,出了生產或質量問題,都要唯組長是問。
與日本合資以後,日方派來了一位專管質量的經理,叫石川光付。這位日本小老頭工作態度十分嚴謹,每天都在滿車間轉悠,甚至會親自坐在縫紉機旁,指導新員工們縫紉操作技巧。我對這個勤勞睿智的日本老頭敬佩不已。
我當上組長大半年後的一天,廠裏接到一批急單,五百套兒童套裝必須在三天內完成任務。正好我們小組上一批的活兒已經接近尾聲,我主動向車間主任要求接下這批急單。我以極快的速度封好樣(先做一件樣品,送交質檢部門檢驗),順利通過質檢後,迅速啟動小組流水線,抓緊時間趕工。第一天晚上,我帶領小組的姐妹們一直幹到11點才下班。第二天晚上也幹到11點。到了第三天晚上,還有一百多件的半成品沒有完成,而第四天上午必須整燙包裝出貨,航空運往日本。如有延誤,便得按照合同賠償客戶的經濟損失。
隻有加通宵了。夜裏,整個車間隻有我們這個組還燈火通明,機聲隆隆。幹到淩晨兩三點的時候,每個人都疲憊不堪,又餓又累,眼皮直打架,有幾個姐妹實在熬不住,趴在縫紉機上睡著了。我也困啊,連續幾天的疲勞早已嚴重透支了體力,但我又不能趴下。我隻好搜腸刮肚地講笑話,惹大家發笑,我還要求每個人都講笑話,用笑話驅散疲勞,振作精神。望著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打工姐妹,體會我們相依為命的打工生活,我忽然覺得,世界上並非隻有我不甘安於現狀的,每個走出山村,走出家鄉,走向都市的農村女孩,她們都很勇敢,她們都渴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
熬夜的時候才覺得長夜漫漫,隨著手表的指針一圈圈走過,窗外漸漸由暗到明,由明到亮,早晨的第一縷陽光從窗口照在了一張張蒼白疲倦的隔夜臉上。而我們的任務也已完成了,大家都圍攏在質檢台前,打著嗬欠,修剪著線頭。
已經陸陸續續的有工人來上班了。令我驚訝的是,石川先生也一早來到車間,他是不放心我們能否完成任務。當他看到質檢台上堆著如山一樣的成品服裝時,臉上漾起了滿意的笑容。接著,他又用手比劃著問我們吃了早餐沒有,大家都疲倦地搖著頭。石川先生轉身就走了出去。
沒想到,過了一會,石川先生和他的翻譯錢先生提了滿滿兩袋麵包和飲料來到車間,讓我們趕緊洗手,到走廊裏去吃點心。對我們來說,加班趕工是常事了,但從沒遇到過老板給員工買點心的好事。石川先生的做法令大家都很感動,更惹得其他車間和小組的員工們又羨慕又嫉妒。
後來錢先生告訴我,石川先生之所以這樣做,是他被我們這個小組員工的敬業所感動。他說在廠裏這麽久,第一次發現我們這個小組的員工如此敬業,這是很多上海員工都不願意做或做不到的。也許就是從那時起,石川先生開始對我這個外來妹青睞有加。
通過這次加通宵,我也明白了一個職場規則:無論做什麽事情,首先要敬業。唯有敬業,才會被人賞識敬佩,更能顯示一個人的職業道德,也更能樹立一個人的人格和尊嚴。
那是1992年初秋,我用執著和自信在這家蒸蒸日上的服裝廠裏占有了一席之地。我告訴自己:要想出人頭地,機遇是關鍵。而在機遇來臨前,一定要做好抓住機遇的準備。所謂,機遇隻為準備著的人而準備著。
這時,當初我進廠時拿著我縫錯的褲片對我冷嘲熱諷的潘師傅已經退休了,他沒能看到我當上組長,沒能看到我在這個廠裏出人頭地。不過這已經不重要的了,我在心裏依然感激他在我一進廠時,就狠狠刺痛了我的自尊。否則,我也許沒這麽快就揚眉吐氣。人,有時候就需要無情的鞭笞,才能激發自己的潛能。所以說,蒙受羞辱或受到打擊有時反而是好事——如果你把它作為鞭笞自己的動力的話。快馬也需要加鞭,何況人呢?
由此我也明白一個道理:我們不行,往往不是我們真的不行,而是因為別人說了我們不行。如果我們堅信自己行,就一定會行!
敬業,這是俺在日本學到的人生一大法寶。
人首先要自己看得起自己,別人才能瞧得起你。
是的,川是我這輩子最感激的人。是他將我拉出了苦難歲月,我從來不否認他對我的付出,和對我的愛護。
謝謝你啊,我也祝福你,希望所有人都比我快樂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