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風景,漂泊的萍

一個隨緣漂泊的女子,一片不斷行走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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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苦難,我的大學(自傳連載 60)

(2010-07-15 14:38:28) 下一個

60  我常對妹妹說,從我們童年的那種陰影環境裏走出來,我們沒有心理變態,沒有仇恨社會,沒有自暴自棄,還懂得感恩,還有上進心,這是多麽難能可貴的事情。

妹妹美華還是沒我有毅力。她在廠裏做了一年多的拷邊工後,就鬧著要回家了。我問她為什麽?她說:“我無法忍受每天工作16個小時,無法忍受組長的訓斥,無法忍受機械枯燥的打工生活,我寧願回家種地。”我太了解性格剛烈的妹妹了,她從小到大就最討厭受窩囊氣。

我勸妹妹再忍耐一年半,好歹能夠取回1000元押金。按照廠裏的規定,妹妹入廠裏,即與廠裏簽了三年合同,交了1000元押金,作為廠裏對員工的培訓費。如果合同未滿即離廠,押金不退。

妹妹可不管這些,她氣鼓鼓地說:“我一天都不願幹了,每天一進工廠大門就心情壓抑,一見組長的臉就心煩。她天天衝我們組的外來妹發火,罵完這個罵那個,要不是顧著你的麵子,我早跟她吵翻了。誰不是人啊,她罵我,我就不能罵她?”屬牛的妹妹脾氣很倔,平時受不得半點冤枉氣。妹妹的心情我太能理解了,我是從車間裏摸爬滾打過來的,那種煎熬的滋味我嚐過太多。隻不過,我比她更能忍耐,因為想做得更好,想被人尊重。實際上,廠裏的員工像流水的兵一樣,每個月都有跳槽或回老家的。也難怪那些外來妹們,每天趴在縫紉機上工作十五六個小時,很少有人受得了,何況還要忍受師傅的責罵。

妹妹還是毅然決然地回家了。她走後我才知道,她是為了愛情回家的。原來,空間非但沒有阻隔她和我的表弟的愛情,反而因觸不可及的距離,產生了更多的美感和思念,經過一年多的書信來往,兩人之間的愛戀越來越熾熱,最後妹妹耐不住表弟的強烈召喚,毅然辭工回家了。

如今想來,妹妹的幸福那麽簡單。為了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她寧願放棄在大城市打工的機會,寧願放棄拿工資,寧願住進三間石頭壘砌的老屋,寧願握鋤頭種地,寧願幫婆家承擔很多債務……愛情像一雙占了魔力的手,把妹妹俘獲了。

妹妹回家不久,即與表弟訂了婚。次年春天,妹妹出嫁了。妹妹出嫁時23歲,正是如花的年齡。我請了假回家將妹妹送出嫁。隻是,盡管我拿出所有積蓄,也沒能為妹妹置辦很像樣的嫁妝,妹妹應該算是村子裏最寒酸的新娘了。當穿著一身火紅嫁衣的妹妹被“轎夫”背走的時候,我想起妹妹曾說過要早點離開這個“活死人墓”般的家的話,我忍不住心酸。

妹妹終於開始過一種全新的生活了,總算逃離她痛恨的家了。母親在房間裏哭得驚天動地,哭嫁是農村的一種風俗,任何人家女兒出嫁時,母親都會哭嫁一通的。但我相信,母親此時的眼淚絕對不是哭嫁那麽簡單,她的淚水裏包含了太多辛酸和傷感。在母親的一生中,她流過的淚水太多太多了,前半輩子流的都是傷心淚。但願從此往後,母親流的都是喜悅和開心的淚水。

妹妹也是哭著離開家的,但願妹妹的淚水能衝刷掉過去的悲傷,為她迎來全新而美好的幸福日子。

妹妹是個心地善良、思想簡單的人,和所有農村女孩一樣,隻想嫁個自己所愛的人,種種地,喂喂豬,養養孩子,一輩子就這麽平平淡淡地過去了。不像我,有那麽多的野心和抱負,永遠生活在馬不停蹄的追夢之中!

人和人的追求不一樣,人和人的命運也不一樣!

妹妹結婚第二年,就生了大胖兒子。從此,妹妹的心願已了,開始安心地相夫教子,過起了簡樸、平靜的農村小日子。

母親從此也忙碌了起來,每天抱著她的寶貝外孫子,喜笑顏開,精神也好了不少,從那之後,母親除了一年兩三次的感冒,幾乎沒有患過大病,沒有進過一次醫院。而且外甥的出生日期非常蹊蹺——陰曆718,那是我的父親去世的日子。我寧願相信這並非巧合,而是父親在冥冥中的力量使然。我相信,籠罩我家十多年的災難陰霾終於散去了。

之後,小外甥上學之前的很多衣服都是我親手做的,每次踩著縫紉機,縫製著那樣小巧精致的童裝,心裏便抑製不住地感到溫暖。天使般的小外甥,是我家唯一延續的血脈,他寄托了妹妹全部的希望,也寄托了我所有的期冀。

隻是,妹妹結婚後似乎並沒有找到她想要的幸福。主要是因為貧窮。妹妹在懷孕中便和婆家分了家,隻分到了兩間平房,還背負了因結婚而欠下的數千元債務。妹夫當時是村裏(如今是鎮上)的電工,每月可拿一百多元工資,妹妹在家種三四畝地。因生下孩子後沒有好好坐月子,妹妹落下了腰痛的毛病。

每年5月插秧的季節,就是妹妹煉獄般的日子。每天在地裏拔秧、插秧,手指都在泥水裏泡腫了,腿上和腳丫子裏每天都會有幾條螞蝗叮在上麵吸血……秧苗插下之後,還要經常打水、拔草、施肥。待到稻子成熟後,就得揮著鐮刀去收割,接著在打稻機上打下稻穀,然後再一擔擔挑回自家門口的場地上曬幹。妹妹家雖然隻有三四畝地,卻分成了兩塊,一塊地離家較近,另一塊地卻在一裏路開外。我不知道,當體弱纖瘦的妹妹,挑著沉重的稻穀走在細長彎曲的田埂上,她是否後悔過離開上海回到家鄉的選擇?

下半年,地裏一般會種油菜。從翻地、施肥、打坑、撒籽、蓋灰,一個程序都不能少。當菜苗長大一些時,還要到地裏去除草,一整天躬背彎腰,揮著鋤頭在地裏勞作。直到來年四月,菜籽成熟後,又得像割稻那樣收割起來,再一捆捆挑到場地上,接著開始打場。每天千百次地掄著一種竹製的專門打菜籽的農具,將菜籽從已經幹透的殼裏打出來,接著揚場,將菜籽和殼子區分開。收獲的菜籽可以去換菜油,也可以賣掉。

小外甥斷奶之後,為了償還結婚時欠下的債務,妹妹在蕪湖市一家專業製造宗教佛器的鑄造廠找到了一份焊接和刷油漆的苦活兒。夏天,鐵皮廠房裏高達攝氏五十多度,加上焊接時產生的溫度,比烤箱還悶熱。有一年中秋節我回家,下火車後直接去了妹妹上班的工廠,準備等她下班後一起回家。

我看到妹妹頭戴草帽,正在廠房外的樹蔭下給一尊佛像刷金漆。隻見她的皮膚曬得黝黑,比在上海時更加黑瘦,汗水浸濕了她的襯衫,袖套上油漆斑斑,汗水順著她鬢角的頭發絲一滴滴往下淌。這一刻,我隻覺一股酸楚直衝鼻腔。我對妹妹說,這活兒太苦了,還是別幹了吧!妹妹用袖套擦擦汗,一邊刷漆一邊說:“剛開始不習慣,現在習慣了感覺還行。反正每天就幹8小時,多勞多得,現在能找到這樣的活兒已經很不錯了。幹得好的話,一個月可以拿四五百塊呢。”就是這份讓我感覺“簡直不是人幹的”苦活兒,妹妹整整堅持了兩年,直到還掉全部債務。

之後,妹妹又到一家被單廠打過工。那家所謂的被單廠,其實是在一個巷子裏支起幾台縫紉機,給一些小旅館加工粗劣的被套和枕套之類。那是冬天,常見的北風在巷子裏竄來竄去,妹妹和幾個女工就坐在巷子裏“呼呼”地踩縫紉機,手指頭凍僵了,都捏不住布頭,鼻尖凍紅了,鼻涕不知不覺就掛了下來。即使穿著再厚的棉襖,感覺前胸後背都被北風穿透了,妹妹的腰痛也被吹複發了。後來,在我一再的“健康比金錢更重要”的勸解下,妹妹才終於“打道回府”。

父母六十五歲之後,我就和妹妹達成了一個“協議”:父母將不再種地,她負責提供口糧給父母,我負責給父母生活費,那時每月200元,這個數字後來也隨著我的經濟好轉而逐年遞增。

從那時起,父母成了村裏最愜意的老人。他們不會像其他農村老人那樣,無論年紀多大,隻要還能走動,就給幾個兒子家輪流幹農活、輪流幹家務、輪流接受媳婦的責罵。我的父母平時除了照顧一下小外甥,就是去村裏的麻將室搓搓小麻將。他們的晚年生活,平緩而充實。

這個時候,曾經咒罵過我繼父是“孤老”的大媽已經癱瘓在床,每個月輪流在兩個兒子家住,同時還要忍受兩個兒子因“月大月小、在誰家多住一天、誰家少住了一天”發生的爭吵。她的大兒子已經成家,小兒子因遊手好閑而一直未婚。大伯也因患噴門癌已經去世。曾經從我和我母親頭上揪下一縷縷頭發的堂姐小美,年屆三十時方才嫁給本村一個家境極為貧困的男人,婚後生了一個有智障的男孩。村婦女主任曾善意地建議她帶孩子去醫院治療,同時也可以申請生第二胎,她卻將婦女主任罵了個狗血淋頭:“我兒子又不傻,我幹嘛要帶他去醫院?你讓我生第二胎我就生啊?你幫我養?”之後,誰也不敢提她的兒子有病,致使這個可憐的孩子錯過了最佳治療期。等他學會走路時,經常可以看到他在村裏的小路上手舞足蹈、歪眼斜嘴、跌跌撞撞地奔走,不時摔得鼻青臉腫,繼而鬼哭狼嚎。

妹妹偶爾寫信告訴我村裏的一些人和事,她說,大伯家的遭遇就是報應,誰讓他們當年那麽欺負我們家。我不敢說這是報應,但我相信,冥冥中,自有一種神秘莫測的力量左右著人的命運。而我似乎該感謝那些備受欺淩的日子,感謝從我頭上揪下頭發、感謝用石頭砸我、感謝把我當螞蟻一樣踩在腳底的人,如果沒有經曆過那樣被踐踏的日子,我怎會有“出人頭地”的強烈之念?

我常對妹妹說,從我們童年的那種陰影環境裏走出來,我們沒有心理變態,沒有仇恨社會,沒有自暴自棄,還懂得感恩,還有上進心,這是多麽難能可貴的事情。我堅信,世界上一定還有更多美好的事物,等著我們去開墾,去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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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漂泊的萍萍 回複 悄悄話 回複五弟五哥的評論:
就是啊,上帝幹嘛不將人類重新洗牌,讓人倒著活?試試看,那多幸福啊!
五弟五哥 回複 悄悄話 愛情,苦難,因果報應,,,人生啊,苦難中成長。
有時候開玩笑,人要是倒著活,就輕鬆多了,啥都明白。
漂泊的萍萍 回複 悄悄話 回複羅拉羅娜的評論:
謝謝羅娜,苦難是一筆財富,相信你和我都能充分理解並深信這句話。
羅拉羅娜 回複 悄悄話 很高興看到你家的生活越來越好,我喜歡你的故事是因為情況有些類似,我家也是兩姐妹,我有一個妹妹,她也在美國。因為家裏沒有男孩,所以我們非常努力,並且成了堅定的男女平等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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