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那一夜,是誰偷走了我的記憶?]
連續三年,我和川都沒有回家過年,一方麵是為了省錢,另一方麵,是我不怎麽想家。即使和川吵架的時候,即使在廠裏受了上海人的欺負的時候,即使獨自上手術台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想過媽媽,想過家。因為我知道,想他們也沒有用,他們比我還脆弱,他們不會成為我的堅強後方。也許,是過去的磨難讓我學會了獨立。這種獨立精神,在以後的生活中,對我來說,是優點,也是缺點。
對川,我好像也沒有太多的依賴心理。即使白天我在廠裏受了氣,或者和同事之間有什麽不順心,回家後一般也不會和他多說什麽。如果他晚上去練健身,總要到九點半之後才回家,而我加班回家後也差不多十點半或十一點了。洗漱過後,我一般還要趴在桌上寫點東西,他就看電視,或者睡覺。等我上床休息時,一般已經十二點多鍾了。對我的晚睡,川也是有意見的,他認為我在有意逃避夫妻生活。說實話,潛意識裏,我確有此念。
我們在生活中沒有太大的矛盾,但夫妻生活除外。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的幾次墮胎手術使我對性產生了恐懼心理,總之,這是我唯一感到對不起他的地方。有時候,太長時間沒有親熱,偶爾我也會順從一下他,但自己並沒有太多的快樂和滿足。我經常捫心自問:我適合做一個妻子嗎?
記得在我們同居後不久,好像是為給兩家寄錢,我們發生了爭吵。當時他很生氣地說了一句:“要不是你把第一次給了我,我早就把你送回家了。”這句話讓我傷心了很久,也深深地印刻在了腦海中。難道他對我並沒有愛嗎?隻是因為我給了他“第一次”,他必須對我負責嗎?這句話,他後來說過好多次。但他不知道,這句話對我的傷害有多大。男人和女人吵架時,永遠都站在各自的角度,從來不會考慮對方的感受。尤其是木訥的男人。
到我們同居第二年的時候,我們雙方家長都希望我們回去結婚,說村裏人都在說我們的閑話。但我們那時既沒錢、也沒信心結婚。心底裏,我實在沒有信心做一個合格的妻子。而川,對結婚,也一直持著可有可無的態度。別人所說的“捧著玫瑰、托著戒指、跪地求婚”的浪漫情節,從來沒有在我們之間發生過。也許他的獨身之念自始至終地影響著他。也許,他還是不夠愛我。在我們的愛中,他是被動地愛著的,我倆的愛情自始至終都沒有同步——我愛他的時候,他不愛我。等他終於愛上我的時候,我已經疲倦了。這,也許是我們感情的致命傷。
在上海過第三個春節的那個年三十晚上,我又喝醉了。
大年三十是川的生日,年初一是我的生日,我去鎮上的蛋糕房訂了一塊大蛋糕,寫上我倆的名字。我還特意買了一瓶白葡萄酒和幾支蠟燭,做了幾個菜,準備和川晚上好好慶祝一下我倆的生日,同時也為慶賀新年。但沒想到,川對我精心準備的“浪漫情調”居然一點不配合,他極不情願地嚐了一口酒,就皺著眉頭說不好喝,然後推開酒杯,拿碗盛飯去了。我還滿懷喜悅地說:“今天是好日子啊,應該喝點酒慶祝一下。”
“這酒像馬尿,難喝死了,既然是好日子,我為什麽要自找罪受?吃點飯多好。”他自顧自地扒起飯來。滿心熱望霎時墜入了冰窖,我強抑住心內的悲涼,一個人自斟自飲起來。
他就是這樣的邏輯和脾氣,他不願意做的事情,你打死他,他也不會做。凡是他不喜歡的東西,或者不願意接近的人,他絕不會強迫自己去接受它或他們,也不會給任何人麵子。比如,他平時在單位,遠遠地看到領導從前麵走過來,他就會繞道而行,盡量避免和領導碰麵,也從不主動和領導打招呼。逢年過節,他的同事們都會給領導拜年,但他從來不會去。他唯一走得比較近的,是一位姓陳的科長,這位科長平時沒架子,而且是他間接地幫我介紹了服裝廠的工作。所以,他對這位科長比較敬重,在所有的領導裏,他隻會給陳科長拜年。
我們有個本村的老鄉,當時在上海某部隊當政委,家住吳淞口,我媽和這位老鄉大哥的媽媽在村裏是十分要好的姐妹,我媽生病時,政委大哥的媽媽還借錢給我媽看病。於是我媽總是在信中叮囑我:逢年過節去看看老鄉大哥。於是,我們在上海過第二個春節時,便準備借此機會和川一起去拜訪一下老鄉大哥。誰知,川就是不願意去。說我們又不用求人家什麽,幹嘛要去給人家拜年?後來,在我的幾次三番懇求下,他才勉強同意陪我去。那次,我買了一隻大蛋糕,因為我們得知老鄉大哥有一對雙胞胎女兒,這也算是給兩個孩子的禮物吧。可一路上,川都不理我,一個人遠遠地走在前麵,滿臉不高興,我提著蛋糕,緊追緊趕也跟不上。
雖然最後總算圓滿地陪我拜訪了老鄉,但川始終滿腹怨氣。他一再告誡我:“下次你要去你去,別再拉上我了。”不會阿諛奉承,不喜歡和當官的打交道,這是川的優點,但有時候也是一種缺點。我也不喜歡阿諛奉承,也不喜歡和做官的打交道,但人與人之間最起碼的禮節,最基本的社會關係,有時候還是應該遵循和固守的。人,作為一份子活在世上,畢竟不能離群索居,不能遺世獨立。
如果說他是個榆木疙瘩,不懂人情世故,但他有時候說出的生活哲理卻又讓人意想不到,他的意識也很超前,他喜歡看國外的譯製片,崇拜施瓦辛格和史泰龍等硬漢,容易接受新鮮事物。可是,在某些事物方麵,他又偏激固執得讓我咬牙切齒,但也無可奈何。
平時,每當我倆在對某件事物產生不同意見的時候,隻要看到他右邊的眉毛一挑,眼神一飄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準是對我所說的話不屑一顧、嗤之以鼻。每當他的這種表情一出現,我就覺得他好陌生——當年我暗戀的那個單純幽默的少年哪裏去了?是我看錯了,還是他變了?
這一次,當他在我倆過生日和新年的日子居然都不願意陪我喝杯酒,可想而知我的心情多麽落寞和悲哀。我一杯杯自斟自飲著,他一口口地扒著飯,什麽話都沒有。外麵的鞭炮歡天喜地地炸響著,我們的小屋裏除了電視裏的春節晚會,沒有任何喜慶的氣氛。
連蠟燭都淚流成河了,而我的淚,隻能隨著酒往心裏倒流……
整整一瓶白葡萄酒被我喝幹了。開頭的時候,我還聽到他讓我別喝了,如果他的口氣溫柔一點,態度好一點,也許我就不會把自己灌醉了。潛意識裏,我就是想喝醉。醉吧,醉吧,醉了什麽煩惱都沒有了。
真的醉了。
真正清醒過來,已經是大年初一的下午。先是嗅到一股怪味,好像餿了的酒糟味道,經久不散。再費力地睜開眼睛——天哪!這是我的房間嗎?身上的被子哪裏去了?怎麽滿床的毛衣和棉衣?再看屋子裏,一地的床單、被子、毛毯……窗簾還掛著,可以看到外麵的天光。房東家的人在外麵說話,稀稀拉拉的鞭炮聲遠遠傳來。電視開著,卻沒有聲音。我掙紮著下床,才看到他像個木偶一樣坐在椅子上,無聲地看著電視。
我看著淩亂的房間,茫然地問他:“這是怎麽回事?”
他右邊的眉毛又挑了起來,“都是你幹的啊!”我幹的?我使勁回憶我都幹了些什麽,但是沒有一點記憶。
川恨恨地問我:“你吐了幾次你知道嗎?”我茫然地搖頭。
“我給你洗頭你知道嗎?”搖頭。
“給你換衣服、換被子你知道嗎?”繼續搖頭。
“我用針紮你的手指頭,你知道嗎?”我看看十個手指頭,還是搖頭。
“你為什麽要紮我的手指?”我緩過勁來,這個人居然趁我酒醉後,如此暴力和陰險地虐待我?
“你吐了自己一頭一身一床,我半夜起來換床單,你還好意思說!你的頭發上吐得一塌糊塗,本來不想管你,看看又不忍心。我把你抱起來,準備給你洗頭,你那頭長發真夠煩的,我一氣之下,真想兩剪刀給你剪了,又怕你醒過來傷心。你在椅子上又坐不住,一坐就往地上溜,我氣得真不想管你了,就讓你躺在地上,看看你又可憐……隻好一次次把你往椅子上搬……我給你洗頭的時候,你還不老實,老往地上溜,我就嚇唬你,說你不坐好了,就拿針紮你手指頭,你居然還知道怕,求我不要紮你,但你就是不清醒……你頭發那麽長,我要一邊燒水,一邊幫你洗,總共洗了四盆水……你看看這些被子、床單、毛毯,就知道你都幹了些什麽了……”他一口氣說完整個經過,臉色通紅,看樣子是被我氣得不輕。說完,也不看我,眼睛又盯在了電視上。
“你真的用針紮我了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他不吭聲,也不看我,眼睛直盯著電視。
我認真地檢查自己的手指,完好無損,沒有一個針孔。我確信他隻是嚇唬我而已了。可是,為什麽我一點也不記得這一夜都發生了什麽呢?
嘔吐、換衣服、洗頭——如此折騰了幾個小時,我居然什麽都不知道?難道那幾個小時,我的靈魂和肉體分開了嗎?這一夜,我的靈魂去了哪裏?
至今,我依然無法解釋這次醉酒之後的怪異現象——我什麽都不記得了,那一夜,對我來說一片空白。就好像我直接從年三十晚上的喝酒時刻直接跳到了年初一的下午醒來,之間的十多個小時沒有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任何痕跡!
以前,我也曾酩酊大醉後,也吐得一塌糊塗過。第一次醉酒是我十九歲生日那天,也是大年初一,我喝了大約7兩白酒,結果醉得一塌糊塗,吐得昏天黑地,最後把膽汁都吐了出來,但那次我清晰地記得媽媽和妹妹怎樣喂我喝水、幫我敷熱毛巾的情景。而這次,居然什麽印象都沒有!
是誰,偷走了我這一夜的記憶?
那個春節,我們的小屋中始終彌漫著一股怪味。年初二和初三,我一直在家裏做衛生,洗被子和衣服,將功贖罪。大年初四,我做了一個驚人之舉——去理發店把自己蓄了多年的及腰的長發一剪了之!理發師居然不忍心下手,一遍遍地問我是否考慮好了。我說是的,你剪吧,我不後悔!理發師能夠理解我剪發,隻是不理解我為什麽要剪得像男孩子那麽短。那時候郭富城非常火爆,而我理的,就是他的那個發型。後麵的發根剃得很高,前麵的頭發有些長,向右邊斜分。
當我頂著“郭富城”發型回到家的時候,川驚異地盯著我看了數秒鍾,才問了一句:“那麽長的頭發,怎麽舍得剪掉?”我衝他笑:“剪掉了,就省得你再幫我洗頭了啊!”我把剪斷的頭發帶回了家,用一根紅繩綁了,放進了箱子裏。
之後,再也沒有醉過。之後,學會了克製。
新作在修改嗎? 我在追蹤與期待中.
PS: 我是把它當小說來看待.
謝謝.
青春,很多事情就那麽情願,不情願;滿意,不滿意的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