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那一天,一定有很多人看到一個皮膚黝黑的農村女孩子,癱坐在手術室外的走廊上,眼睛哭腫得隻剩下一條縫,眼巴巴地望著手術室的大門,四個小時沒挪一步。她在等她的媽媽活著從手術室裏出來。】
十八歲的夏天如期來臨,我又回到了山上。腿傷基本痊愈了,隻是右腳還沒恢複好,隻能用左腳著力,一蹦一跳地走。通常是母親幫我搬石頭,我掄著鐵錘砸。可是,我剛回到山上不久,就“失業”了——鋼鐵廠不要“碗口石”了。我隻好到采石場的破碎機組找了個拉翻鬥車的活兒,拉翻鬥車要比砸石頭輕鬆一些,但收入也少了許多。
從那之後,我成天戴著日本鬼子進中國時戴的那種深藍色“風帽”、眼鏡和口罩(因為破碎機在開動後粉塵極大),拉著鐵皮翻鬥車,一天數十趟地從破碎機裏拉出破碎後的小石子或石粉,倒在幾十米外的料場上,讓汽車或拖拉機運走。周而複始,枯燥而又機械。破碎機發出的巨大的轟鳴聲振聾發聵,灰塵彌漫。一天下來,盡管戴著口罩,鼻孔裏還是吸滿石粉,手指一摳,都是灰白色的厚實的泥巴。露在風帽外麵的頭發、眉毛像是染了霜,每天回家都要洗頭、洗澡。為了省事,我常常在河水裏用洗衣粉洗頭(那時根本沒錢買洗發水)。洗頭後,也沒有電吹風吹幹頭發,久而久之,我便落下了偏頭痛的毛病,至今未愈。頭痛,幾乎成了我生命的淩遲殺手,每月都要發作一次。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命運的魔杖總會在人的一生中留下一些令人詛咒的印記呢?
十八歲,對我來說也是禍不單行的一年。我的腿傷剛剛好,就遭遇了“失業”,接著,母親又患了一場大病。從六月份開始,媽媽便經常性地躺在床上呻吟。她一會說胸口疼,一會說肚子疼,一會說胃疼,不知道究竟哪個部位出了毛病。繼父整日吼著叫她去醫院看病,媽媽卻倔強地躺在床上不肯去,也不肯吃飯,不是不想吃,是吃不下。我了解媽媽,她是在硬撐著,不想浪費錢,能挺就挺過去。農村人對待生病都是這樣硬撐的,直到實在撐不過去,才會心不甘情不願地去醫院,往往會因為病情的加重而吃更多的苦頭,花更多的錢,甚至拖到病入膏肓。
那些天,媽媽的呻吟實在讓人膽戰心驚,每天,當我從山上回家的時候,就習慣性地遠遠看望自家的屋頂,如果屋頂上的煙囪在冒煙,我的心便會愉快起來,那說明媽媽起床了,她在為我們做飯了。可多半我是失望的,往往我回家的時候家裏依然冰鍋冷灶的,連一口開水都沒有。偶爾,媽媽會有氣無力地喊一聲:萍啊,我疼得架不住了。於是,我就找來邱醫生,給她打一瓶生理鹽水消炎,她就會安靜下來。偶爾,我也忍不住衝病中的媽媽發脾氣,責怪她不去醫院看病,在家活受罪。她不知道,她的呻吟對心疼她的親人來說,是多麽大的心靈煎熬和折磨!
終於有一天,媽媽挺不下去了。那是1987年7月初的一天,我晚上回家,忽然沒聽到媽媽的呻吟了,我以為她的病情減輕了些,心情一陣輕鬆。沒想到,我一進房間,一看到媽媽的臉,便大大地嚇了一跳——媽媽的臉像一隻蓋了黃表紙的核桃,蠟黃、多皺。她裸露的手臂和大腿也是一片黃色,我翻開她的上衣,全身也是一片蠟黃!她蜷縮在床上,像一隻垂死掙紮的貓!我一下子恐懼到極點:媽媽不會是要死了吧?
繼父回來了,他也嚇壞了,他在屋子裏六神無主地轉了一圈後,一路喊叫著去了姑媽家。繼父是個沒有主心骨的人,遇到任何意外,他都會第一時間跑去姑媽家討主意。我和妹妹美華圍在媽媽床前,心如刀絞。媽媽要是死了,這個世界上,連棵值得我們姐妹倆依賴的草都沒有了,還怎麽往下活呢?
很快,姑父和姑媽都來了,還有邱醫生。邱醫生翻開媽媽的眼皮看了看,立即下結論:是急性膽囊炎,看樣子黃疸已經破了,必須馬上送醫院,晚了,命就難保了。
那個7月的夏夜,那個在媽媽的病痛中變得極其猙獰的夏夜,讓我至今想來仍然心有餘悸!我、繼父、姑夫和年保子(媽媽認的幹兒子),四個人用扁擔抬著沉甸甸的竹床,竹床上躺著幾近昏迷的媽媽,在那個無月的深夜腳不點地地奔向市內。可是,當我們抬了兩個多小時,汗流浹背地把媽媽送到蕪湖鐵路醫院時,急診室的值班醫生隻是麵無表情地說了一句:“現在醫生都在家睡覺呢,你們等到明天早上八點鍾上班再來吧。”姑父低聲下氣地跟醫生說:“現在病人都快不行了,求求你先治一下吧。”醫生不耐煩了:“跟你說了,現在醫生們都在各自的家裏睡覺,怎麽給你治療?你們帶錢沒?帶錢了就先辦住院手續吧!”父親摸了摸口袋,跟醫生說:“醫生,我隻帶了一百多塊錢,夠不夠?”
那個醫生眼皮都沒抬一下,冷冰冰地說:“住院押金300元。交齊才能住院。”繼父又懵了,帶著一絲哭腔說:“這可怎麽辦哪!這人哪裏還活得了……”說著抱頭蹲在了地上。竹床上,媽媽蜷縮成一團,悠長的呻吟讓人窒息。姑父和年保子輪流和那位醫生說好話,求情,但沒用。
那一刻,我恨透了沒有人情味、鐵石心腸的醫生。求醫生無果,父親和姑父隻好回去籌錢了,父親把146元現金塞到我手裏,囑咐我明早醫生一上班,就先給媽媽看病。他們走了,我和年保子守著縮成一團的媽媽,蹲在醫院的走廊上,從天黑等待天明。那夜似乎特別漫長,讓我有種從地獄等待天堂的感覺。我不停地湊在媽媽耳邊說:媽,你再忍忍吧,快天亮了,醫生就要上班了,你就快有救了……等到天亮時,媽媽已經氣若遊絲,臉色黃得可怕,手腳冰涼。我害怕極了!媽媽,你千萬不能死啊!
好不容易,醫院裏的白大褂們多了起來,我再次跑進急診室,有位年紀較長的醫生正在水池邊洗手,我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眼淚“嘩”地湧出眼眶,泣不成聲地對那位醫生說:“醫生,我媽媽快死了,你快救救她吧!”真是謝天謝地,這位醫生總算有些仁善之心,他問了一下媽媽的基本情況,就隨我來到媽媽身邊。躺在急救室門外的媽媽已經昏迷了,老醫生用手翻開媽媽的眼皮看了看,“病人是急性膽囊炎,黃疸已經破裂,生命垂危!”老醫生皺著眉頭說。他轉而問我:“誰是病人家屬?你?你家大人呢?”
“回去取錢了。”我抹著眼淚淒惶地回答。
“你們沒帶錢?那病人無法住院啊!”老醫生一臉無奈。我急了,雙膝一軟,就跪在了地上,成串的眼淚隨之跌落塵埃。我顧不得羞澀或難為情了,此時此刻,隻要能救媽媽,讓我磕破腦袋我都願意。我哭著對醫生說:“醫生,求求你先救我媽媽吧,我爸爸早些年得病死了,現在媽媽又病成這樣,她要死了,我和妹妹也活不成了……”老醫生猶豫了一下,果斷地一揮手:“先把你媽媽送進病房,打針消炎。錢來了趕快交到財務室。”老醫生是外科主任,一句話解決了所有問題。在老醫生的指點下,我先去醫院的財務室交掉了146元錢,終於將媽媽送進了病房。
一群醫生很快對媽媽的身體進行了檢查,然後告訴我:“病人的身體極其虛弱,又貧血,還發著燒,人呈半昏迷狀態,如果現在手術,會有生命危險,最保險的療法就是先退燒消炎,然後看情況再動手術。”我隻是懵懂地點著頭,把救命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這些白衣天使身上。
接下來的幾天,媽媽每天在生死邊緣掙紮,因為沒錢交醫療費,醫生們拒絕給媽媽做手術。直到7月12日,繼父借了500元高利貸,總算可以把媽媽送上手術台了。可是,醫生給媽媽檢查身體後,又說媽媽血壓太低,手術過程中至少需要輸兩袋血,所以還需要補交300元。繼父隻得又垂頭喪氣地回去籌錢。醫生一再叮囑一定要在13日上午將錢補齊,病人必須馬上手術了,否則性命堪憂。
我捧著那張紙哭個不停,就是不敢簽字,直哭到那個醫生都不耐煩了:“這有什麽好哭的?快簽字吧!簽了字我們馬上就可以給你媽媽做手術了。如果你不簽,我們就沒法救你媽媽……”我終於顫抖著手,在手術同意書上寫下了“同意手術”四個字,接著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在幫媽媽換手術服的時候,觸摸到了媽媽瘦骨嶙峋的身體,如果不是她的鼻孔還有一絲呼吸,如果不是她的肌膚還有一絲溫熱,如果不是她間或還有一兩呻吟,她就像是一具風幹的木偶了……我用熱水將媽媽渾身上下擦洗了一遍,她幾乎沒有什麽感覺。連我的眼淚滴在她的後背上,她也渾然無知……
上午8點30分,媽媽被推進了手術室,眼看著媽媽越去越遠,眼看著那扇門在我眼前緩緩關閉,生離死別的感覺如此清晰,巨大的恐懼和疼痛緊緊地攫住我,我靠在手術室門外的牆上,掩麵大哭。有個醫生剛好從樓梯上下來,衝我嗬斥道:“醫院裏要保持安靜,不要在這裏哭,要哭到外麵去!”我不敢大聲哭了,我抽泣起來,頭腦昏沉沉的,我的身體順著牆根溜了下去。走廊裏來來往往的人真多,那一天,一定有很多人看到一個皮膚黝黑的農村女孩子,癱坐在手術室外的走廊上,眼睛哭腫得隻剩下一條縫,眼巴巴地望著手術室的大門,四個小時沒挪一步。她在等她的媽媽活著從手術室裏出來。
嗨,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都是口號啊,,,
俺也圍著苦惱過。
是的,這本書2005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過,但早已賣完。一直以來有很多讀者鼓勵我再版,並且也鼓勵我將感情部分寫進來,所以這次補充了一些感情方麵的內容,準備再版。謝謝你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