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風景,漂泊的萍

一個隨緣漂泊的女子,一片不斷行走的風景……
個人資料
正文

我的苦難,我的大學(自傳連載 29)

(2010-06-04 21:26:25) 下一個


29  
【我不由聯想到自己,此刻的我何嚐不是一株窒息在人生嚴霜下的芨芨草呢?而我的春天在哪裏呢?

 

十七歲,注定了是我的多事之年。七月,我結束了和小王的短暫初戀;八月,媽媽又因患急性膽囊炎去醫院做了一次手術,家中又欠了一屁股債;十二月,一場車禍從天而降,猛地砸在我十七歲歲末的頭頂上。

那時候,毛驢板車已遭淘汰,取而代之的是手扶拖拉機。拖拉機大多是外村人開來的,除了是親戚,他們一般不會走“後門”,誰先搶到就替誰家拉。所以,隻要在磅房遠遠地看到拖拉機開來的影子,等候的人群便以百米衝刺的勁頭衝出去,如同劉翔在奧運會上奪冠一樣,爭先恐後,你追我趕,像潮水一樣向拖拉機湧去。日複一日,我的速跑功能也被激發了出來,隻要我和其他搶拖拉機的人同時向一輛拖拉機奔去,一般都是我搶先一步。我搶拖拉機有個訣竅:我習慣從右側迎麵跑向拖拉機,快要跑到拖拉機跟前時才減速,然後側身,右腳一跨踏上拖拉機的踏板,與此同時右手一揚抓住拖拉機上的鐵欄杆,人就會像油瓶一樣穩穩地掛在拖拉機上,然後帶著凱旋的微笑,得意地站在拖拉機上向堂口裏駛去。

但是,那個白霜未消的早晨,我不幸失手了。

早晨的第一縷陽光還沒鋪滿山頭,第一趟拖拉機就開始進山了。我像往常一樣,迎著拖拉機開來的方向向前走去,早晨搶拖拉機的人比較多,因為頭天晚上家家戶戶都已砸了足夠多的碗口石堆在場地上。但是我千不該、萬不該,那天竟鬼迷心竅去搶一個以飛車著稱的愣頭青的拖拉機。我對自己的飛車技術向來非常自信的,但那天我失算了——他的拖拉機踏板上的白霜還沒融化,而我穿的舊解放鞋的鞋底早已被磨平了,我腳下一滑,右手還沒有夠著拖拉機上的鐵欄杆,於是人就仰麵倒在了拖拉機左側的前後輪之間!至今仍然清晰地記得那電光石火的一幕——我眼睜睜地看到拖拉機巨大無比的後輪碾過我的雙腳和胸口,然後急奔我的腦袋而來!我下意識地向右偏了一下頭,車輪從我的左肩上呼嘯而過!

我躺在馬路中央,腦袋是懵的,感覺不到疼痛,我以為我死了。但我分明看到有人向我奔過來,有人抱起我,有人幫我攔卡車,說要送我去醫院,我腦子裏是混沌的,我依稀躺在一個人的懷裏,大卡車顛簸著,一路急馳。我仰麵朝天,天上白雲朵朵,在藍色天幕上飄來飄去,好像在散步,又好像在流浪。我好像從來沒有看到過那麽漂亮的雲,也許是因為我每天都低頭砸石頭,沒有時間抬頭看雲彩吧?我怎麽忽略了這麽美麗的雲彩呢?那麽飄逸,那麽逍遙,想飄到哪裏就飄到哪裏,無憂無慮,無牽無掛。我久久地盯著一片雲,眼睛都懶得眨動一下。後來,抱著我坐在車上送我去醫院的那個人(是開拖拉機那個小夥子的哥哥),對我說:“那會兒你眼珠子一動不動,我以為你死了,我嚇壞了,你要死了,我家可賠不起啊!”

我並沒有死,甚至沒有任何生命危險。在平山口的鄉衛生所裏,我清醒地看到了自己的傷:右腳粉碎性骨折,腳髁處有一個洞,看得見裏麵白森森的骨頭;左腿腿部的傷口比較深,血流不止。我眼睜睜地看著醫生用酒精棉給我消毒,痛得我全身抽搐。醫生說我的傷勢比較嚴重,他隻能幫我暫時止血,我必須立即去市裏的大醫院接受治療。我咬著牙問醫生:我會不會殘廢?醫生含糊地說那要看恢複的情況了,弄不好,就會成為瘸子。

瘸子?瘸子?天啊!我不敢想象……

母親聞訊趕來,進門就哭:“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叫娘怎麽活呀……”出事後一直沒流淚的我這時才忍不住淚如泉湧。命運為什麽總是跟我開這種惡毒的玩笑?

於是我又被送往市二院,當天拍了片子,左腳被包紮起來,右腳被打了石膏。醫生告訴我:幸虧拖拉機開得快,如果開得慢,一噸多重的拖拉機會讓你受更重的內傷。然後我就被拉回家躺在了床上。醫生本來要求我住院的,但我家付不起住院費。醫生說,那就隔兩天來換一次藥吧。

這次車禍,讓我在床上躺了兩個月、瘸腿了兩個月、繼父用板車拉著我往返醫院二十多次換藥。每次換藥,醫生都要往我右腳踝旁邊的洞裏塞一團棉花球,每次都疼得心髒緊縮……

車禍過後,繼父的臉色變得越發陰沉。他很少到我的房間來,我常隔牆聽見他憤怒的咆哮,我知道他借題發揮都是因為我不能再上山砸石頭,並且又會損失一筆醫藥費。我很內疚,內疚得絕望。我不恨繼父,我理解他的憤怒,本來我可以為他承擔一半的家庭重擔的,現在,隻能靠他一人支撐風雨飄搖的家了。他能不惱火麽?

可悲的是,這次車禍,我家沒有要求肇事者負一點責任,而肇事者家也沒有一點表示負責的意思,肇事者的哥哥隻是在事後給我家提來了一些罐頭水果表示了慰問。其實,其中更大的緣故是:肇事者哥哥的嶽父家就在我們村,而且其大舅子還是村幹部。繼父曾在家裏梗著脖子說要去和肇事者家理論,起碼也要對方賠償部分醫藥費。但最後還是被母親勸阻了。母親說,以後還要在山上砸石頭,抬頭不見低頭見,這事就算了,好在女兒命大福大,人沒事就好。繼父這才算了,但依舊心不甘,情不願,經常在家無端地發牢騷。

十二月的小屋裏冰涼如水。“嗚嗚”刮過的冷風從掉了水泥的石牆縫裏鑽進來,像一雙冰冷的手從我的臉頰上摸過來又摸過去,鼻尖都是紅的。傷腿被打了石膏藏在被子裏,一動不能動。醫生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如果休息不好,難免落下後遺症。

傷腿是要經常換藥的,繼父就找人家借了一架板車,車上鋪上稻草,稻草上鋪上我的棉被,我被裹在被子裏,然後和母親、姑媽(繼父的妹妹)三個人拉著推著送我去醫院換藥。本來是用不著如此興師動眾的,有繼父一人拉我去就行,可母親偏偏不放心繼父的脾氣,怕他和醫生說不清楚,堅持拉了姑媽同去。

我家離市二院約有十多公裏路程,有一半是坑窪不平的泥石路。繼父在前麵拉著,母親和姑媽一左一右跟在車側,臉色和腳步一樣焦急。板車的輪子不時從小石頭上麵壓過,傷腿也在顛簸中備受疼痛折磨。我不吭一聲,吭聲也沒有用。再坎坷的路,該經過的總是要經過的。車輪壓過路邊曾經繁榮過的芨芨草,現在它們已經枯萎了,瑟縮著身子趴在地上等待嚴霜的來臨。而嚴冬一過,春天降臨,它們的生命又會蓬勃展開。我不由聯想到自己,此刻的我何嚐不是一株窒息在人生嚴霜下的芨芨草呢?而我的春天在哪裏呢?

為了抄近路,繼父決定從火龍港過渡。火龍港是長江的一條支流流經的碼頭,冬天的長江有點清瘦,而江水依然渾濁洶湧。擺渡的是一條水泥駁船,一來一往,繁忙穿梭。在等待駁船的時候,我對著江麵呆呆看了許久,想起幾年前從江蘇坐著輪船來到安徽8號碼頭的情景,竟如隔世般遙遠。來時我不過是一個紮著羊角辮的膽怯嬴弱的小女孩,而今卻無法拒絕地長大成人了。我不明白,歲月可以如水般不停流逝,為什麽就衝不走縈繞在我生活中的苦難和傷痛呢?

本來我要母親扶我上船的,繼父卻說江邊路滑,不能讓我摔跤,一定要背我。我隻得順從地趴在繼父的背上,繼父的背並不寬厚,藍色卡其布上衣上還占有礦石的灰塵,肩胛上的補丁一層疊一層,雖是寒冬,走路急燥的繼父已經熱得出汗,身上發出一股濃烈的汗酸味。更令我感到心酸的是,平時我居然沒有注意到,繼父的頭發已經花白了大半,如果不是生活所迫,如果不是我們孤兒寡母的拖累,才50歲不到的繼父何至於如此蒼老呢?

平時是有點恨繼父的,恨他的冷酷,恨他的壞脾氣,恨他的沒有人情味,恨他的大聲吼罵……而在此刻,所有的恨都變成了對繼父的理解和寬容,變成了愛與感動。我生平第一次緊緊抱住了繼父的脖子,一串熱淚悄悄地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我在心裏第一次充滿感情地叫了一聲——爸爸!

原來,在人的一生中,有許多領悟是在尋常而無意的時刻感受到的——如果不是我受傷,如果不是繼父送我換藥,如果不是繼父背負我渡過這個江邊碼頭,我怎會輕易擯棄對繼父曾有的誤會和怨恨?

在回家經過蕪鋼路的時候,繼父停下來,到一個煙酒門市部裏買最便宜的紅梅香煙,那家小店鋪的收音機裏正在播放一首歌——“沒有天哪有地,沒有天哪有家,沒有家哪有你,沒有你哪有我……是你撫養我長大,給我一個家……”這首叫《酒幹淌賣無》的歌我曾在礦山上的廣播裏聽到過,我沒有看過這場感人至深的電影,但我知道這是一個養女唱給養父聽的歌。我在心裏默記下歌詞,我想,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把這首歌唱給繼父聽。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