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我忽然覺得自己就像個無家可歸的小動物,在別人熟睡的時候還睜眼想著明天的生活該往哪個方向走,這樣想著,鼻子就酸了起來……】
終於幹滿了一個月,我拿到了在上海掙的第一筆工資。因我洗碗時打碎了一隻杯子,老板扣掉了5元錢,剩下的錢,我到月浦鎮上的郵局給家裏匯去70元,我還在匯款留言裏自豪地寫下一句話:這是我的第一份工資。生活仿佛向我綻開了久違的笑臉。我暗暗發誓:一定要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幹到永遠!
那一年春節,老板放了三天假,我沒回家,一方麵假期太短;第二也為了省錢;第三,因了之前的“私奔”,覺得無顏見江東父老。我和川給各自的家裏分別寄去了兩百元錢過年。當然,給我家寄的兩百元裏,有一大半是川的年終獎。
年三十那天晚上,我和川在材料處他的宿舍裏用電爐做了幾個菜,過了一個開開心心但冷冷清清的春節。這裏的單身職工有很多都回老家過年去了,也有一些人沒有回家,趁此機會把住在外麵的親人接到材料處團聚。
川知道我是大年初一生日,早早就去月浦鎮上訂了一隻生日蛋糕。蛋糕不大,上麵隻有一層薄薄的奶油,下麵全是硬邦邦的蛋糕,但我卻覺得這是這輩子吃得最美味的一塊蛋糕。因為這是我有生以來吃到的第一個生日蛋糕。
在點燃蠟燭許願的時候,我像電視裏看到的情節那樣,雙手合十,閉眼低頭,默默地許了一個願。川問我許了什麽願,我沒告訴他。他也應該能猜到,這是一個甜蜜的願望,是關於我和他未來的願望。
“想不想家?”當我和川相對而坐,開始吃年夜飯時,他忽然問我。
刹那間,心一下子潮濕了起來。一個人,對家再怨恨,但在某個特定的環境和時刻,還是會無法遏止地思念和牽掛它。家,就是一個人無論走多遠,都能順著腳印找回去的地方。家,就是一顆心無論飄多遠,都會留戀地張望的地方。
沉默半晌,我對川說:“如果你不在這裏,我也許會想。有你在,我哪裏都不想。”他隻是微笑,什麽也沒說。要是能說一些讓我心動的話,多好啊!可他天性木訥,我隻能暗自歎息。
在我的提議下,我們熱了一瓶紹興“女兒紅”,兩人一人倒了一小杯。我舉杯對川說:“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也是我的生日,我們喝點酒慶賀吧!”他向來滴酒不沾,他勉強喝了一小口,馬上一臉苦相,說:“這酒真難喝,我不喝,我吃飯了,你一個人喝吧。”雖然感到有些掃興,我還是慢悠悠地喝完了那杯“生日酒”,並沒有多少度數的“女兒紅”,在我嘴裏,卻是百味俱全。
外麵有人在放鞭炮,慶祝著新年的來臨。過了今天,我們又長了一歲。我相信,隨著歲月的更替,那些連回憶都很沉重的苦難,終於被翻過去了,並且將永不再現。
年初一,川帶我去上海市區玩,這也是我到上海後,第一次去市區遊玩。我們沒有錢打出租車,隻能慢慢地一輛接一輛地換公交車。那時候,上海還沒有東方明珠塔,沒有金茂大廈,沒有外灘觀光隧道。對那時的我們來說,城隍廟、外灘、人民廣場、南京路就是上海的標誌。我們興高采烈地遊玩了人民公園,逛了南京路,還到外灘走了一圈,那時的外灘又窄又髒,路邊的公共廁所糞水四溢,漫上了馬路,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對上海的崇拜和景仰。外灘的萬國建築群尤其讓我著迷,那些灰色堅硬的大理石建築,以一種雄渾華貴的氣勢,俯瞰著一個個仰視它的“小矮人”。這就是上海,一個讓人感到渺小、感到自卑、感到難以離開的城市。
在回去的公車上,我發誓一樣對川說:“我一定要出人頭地,在上海站穩腳跟,再也不回老家去了。”川笑笑,說:“你是個很有決心的人,我相信你。”過了一會兒,他又問:“你想在那個餐館一直幹下去嗎?”
我說:“是啊,當然,這麽好的工作,我為什麽不幹下去?”我說得那麽理直氣壯,那麽理所當然。如今想來,那時的我,是多麽幼稚和膚淺啊!那時的我好比小學課本上學過的“井底之蛙”,以為天空就是自己觸目所及的那麽大。
連我自己也沒想到,這份我發誓要一直幹下去的餐館工作,最後我隻幹了半年。半年後,我主動炒了老板的魷魚。當然,事出有因。
上班沒多久之後,我就發現,有人說“天下烏鴉一般黑”是有一定道理的。在我看來很有道德良知的老板,其實也是個“奸商”。有好幾次,他都讓我把發臭的雞頭和發餿的麵條賣給民工吃。我說雞頭都有味道了,還能吃啊?“雞頭有點味道有什麽關係?你用油炸一炸,再用辣醬一蘸,狗鼻子都聞不出來。”老板振振有詞。在他的親自監督下,我隻能照辦。第一天沒有賣出去的麵條,第二天就有點餿了,而且煮出來易碎,老板就讓我多放點味精,再多澆點大排汁在上麵。
有幾次,我背著他扔掉了幾根爛得脫骨、臭不可聞的帶魚,他就暴跳如雷,罵我不會節約。他說用油炸一炸,三塊錢一盤,民工們會搶著買呢。他還振振有詞地說:“那幫窮鬼,他們也隻配吃些發臭的帶魚、雞頭,好的他們還吃不起呢!他們身體很結實,不會生病的。”那一刻,我真想和這個唯利是圖的老板據理力爭,我到底忍住了。我需要工作,我需要掙錢。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我在這家飯店做到第五個月的時候,老板對我的態度有了變化,先是阿紅回江蘇老家結婚了。於是老板又招了一個女服務員,我便被“晉升”為切菜配菜工,剩下的活兒歸新來的女服務員做。老板私下裏對我說,他覺得我幹活十分盡心賣力,他要給我發獎金,我很高興,自己的辛勤勞動得到老板的欣賞和承認,畢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我也幹得越來越賣力,大有一輩子幹下去的勁頭。
但我沒想到,這家夥卻另有所謀。他的陰謀直接導致了我決心辭職。
有天下午休息的時候,新來的服務員去鎮上給家裏寄信,老板娘回家洗衣服去了,飯店裏隻剩下我和老板。當我正在窄小的配菜間裏整理菜的時候,中午喝了一點小酒的老板擠了進來,手裏捏著兩張十塊的票子,說是給我的獎金。我坦然地接過來,就往圍裙的口袋裏放。沒料到,他卻順勢把我往懷裏拉。我大吃一驚,這才意識到獎金是個陰謀。我像條案板上的魚一樣奮力掙紮,將案板上的碗盆碰得咣咣作響,老板低估了我是砸石頭出身的,我一使勁,還差點將他摁倒在地。他見製服不了我,才氣喘籲籲、狼狽不堪地住了手。我將錢扔在地上,咬牙切齒罵了句:“畜生!”這是我們家鄉罵人最惡毒的話了。
老板訕訕地說:“這有什麽?你太幼稚了,阿紅不也要了獎金嗎?”
我大義凜然地說:“她要她的,我不要!”老板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你還真是了不起啊,當自己是什麽人哪?”
我說:“老板,我就是一個普通的打工妹,你要是不尊重我,我就辭職不幹了!”老板像隻鬥敗的公雞,一邊往外走,一邊嘟囔著:“你別走,你別走,我不會把你怎樣的。”
就從這時起,我已經打定主意,看來我得離開這個餐館了。老板這次沒能得逞,誰知道他下次再耍什麽花招。至於下一份工作,我相信我會找到的。天無絕人之路。
月底,我義無返顧地炒了老板的魷魚。老板以加薪的誘惑挽留我,說每個月給我一百元,他以為二十塊錢可以買到我卑微的尊嚴,他錯了。
好在我決定辭工之前,已經在附近的村子裏物色到一戶農家廢棄的廚房,主人家新蓋了樓房,舊房子遺留了下來,以低廉的價格租給民工們住。我找過去的時候,隻剩下那間拆掉灶台的廚房了,大約八平米,單獨開門,房東以每月十五元的價格租給了我。並給了我一張竹床和一床破棉絮,這就是我到上海的第一個“家”。廚房離主屋有七八米的距離,隱身在一片小樹林裏,白天看起來很清靜,晚上就覺得陰森可怕了。第一晚我沒睡著,躺在床上才發現抬頭可以看見外麵的星光。
不知道小樹林裏隱藏著哪些喜歡夜間活動的小動物,它們一直在我的窗前門後弄出令人心頭發毛的聲響。我忽然覺得自己就像個無家可歸的小動物,在別人熟睡的時候還睜眼想著明天的生活該往哪個方向走,這樣想著,鼻子就酸了起來……
從小城市到大城市,從國內到國外,,,
人窮誌高,好樣的,這個老板夠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