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此時此刻,他就是我的救世主。我情不自禁地靠向他,倚在他寬闊的肩膀上。多希望,這一刻,就此地老天荒……】
雖然到了上海,但我的人生並沒有立即物換星移。
來了之後才知道,工作並不像川在家裏說的那麽好找,我理想的工作是能進工廠打工,比如服裝廠、製鞋廠等等。他托了許多在材料處工作的上海人幫我找,可一天又一天過去,工作的希望十分渺茫。偶爾,我也從《新民晚報》上看到一些招聘廣告,但招聘單位不是要求熟手,就是要求高中畢業。這讓我感到無比沮喪——隻有小學學曆的我,要想在上海找一份像樣的工作,也許是天方夜譚吧!周末,川也騎車帶我出去轉悠,專門找馬路邊的小餐館進去“毛遂自薦”,但收效甚微,似乎沒有一家餐館的老板會要一個來路不明、盲目冒失的自薦者。
有一天,川的木工師傅好不容易幫我打聽到寶山有個地方需要鏟煤工人。我立即就想去試試,在家連石頭都砸過了,鏟煤對我來說就是小菜一碟了。但川堅決不讓我去,說那是男人幹的活,他不願讓我剛離開“石窟”又掉進煤坑。
更雪上加霜的是,家裏還一封接一封地寄來“討債信”。其實,我到上海第三天,就給家裏寫了一封信,一是向妹妹打探我離家出走後父母的情緒變化,尤其是繼父,有沒有氣急敗壞地四處宣揚我的“私奔”;二是安撫父母,我在信中向他們保證:我上班後的所有工資都會寄給家裏。妹妹的回信很快就來了,她告訴我:自從我走後,繼父倒沒有我預料中的大發雷霆,反而逢人便說,大女兒去江蘇打工了。隻是母親,天天躺在床上抹淚。
我心裏不由鬆了一口氣。後來我才知道,那天晚上,父母其實是知道我要和川“私奔”的,隻是他們選擇了“視而不見”,“默許”了我們的“私奔”。也許,潛意識裏,他們也覺得我去上海打拚是當時最好的選擇。更重要的一點是,他們也許更希望我和川能夠在一起,既然川願意帶我出走,他們也就樂得“順水推舟”了吧!
然而,當務之急,還是要幫家裏還債。接到我家的催款信後,川二話不說,立即取出自己所有的積蓄——三百元,給我家寄了過去。我很內疚,也很感動。他原本可以過得非常輕鬆愜意的,卻被我連累拽進了生活的困境。他像個上帝派來的勇士,義無反顧地托起了我那風雨飄搖的沉重的家。他是我生命中出現的第一雙援救之手,是他將我拉出了血淚合流的苦難歲月,拉出了暗無天日的少年時光。如果不是他,我的人生也許會陰暗得無法想象。
貧窮,讓我們過早地開始了相濡以沫。那時我十九歲,他二十二歲。
川給我家寄錢之後,家裏的催款信依舊不停地飛來,要錢還高利貸。川把那個月剛發的工資一分不少全寄給了我家,又找同事東挪西借了一點,還是不夠。他把自己才買的40塊錢菜票賣給了同事,又把單位發的兩箱蘋果和梨也賣了,總算湊齊了錢,給我家寄了回去。
整個9月,我和他整整吃了一個月的白水麵條和饅頭,最奢侈的是買了幾包涪陵榨菜。川最不喜歡吃麵食,那個月吃得他麵黃肌瘦,他喜歡鍛煉身體。吃到後來,他連40公斤的杠鈴都舉不起來了。我十分內疚。
好容易挨到下個月,川發工資了,先還了別人一部分。我們終於吃上了食堂的炒青菜,但就是一份炒青菜,我們也推來讓去,誰都不願多吃一口。我說我喜歡喝菜湯,所以我總是搶著把菜湯倒進飯碗,三兩下就吃完了一碗飯。後來,他打來飯菜,總要先將菜一分為二,不許我少吃。食堂的米飯總是很糙,青菜也沒什麽油水,可我們依然嚼得很香,像是品位世界上最美味的佳肴。
我最感內疚的是,我不僅把他拉進了經濟窘境,還給他的工作和生活帶來了極為不好的影響。那時候,雖然我暫住在女生宿舍裏,但也是違規的,因為川的單位有規定,宿舍區裏不準住非職工。保衛科科長已經警告過川好幾次了。
實在沒辦法,川便把我藏到了他的木工房裏,好在是夏天,在地上鋪張草席,點一支蚊香,他把我反鎖在木工房裏,這樣我就能安穩地睡一夜。第二天我早早起來,到外麵溜一圈,等到別人上班時,再從大門口堂皇地進來,給人造成我在外麵住的假象。
但也有驚險萬分的時候。一天夜裏十二點多鍾,宿舍區已經一片沉寂。保衛科突擊查夜,得到消息的川飛快地跑到木工房,拉著我從後窗戶跳了出去,穿過雜草叢,爬過圍牆,跑到不遠的江邊,好歹躲過了這次“浩劫”——如果被查到私自帶著非職工在宿舍區過夜,是要被狠狠罰款的。站在江堤上,我們還是能遠遠地聽到宿舍區傳來吵鬧聲,大概有人被抓住了。驚魂未定的我對川說:“我還是出去租房子住吧,住在這裏太不方便了。”川用慣有的慢吞吞的語調說:“還是等你找到工作再說吧,你一個人住外麵我也不放心。”
他依舊牽著我的手,掌心溫熱。此時此刻,他就是我的救世主。我情不自禁地靠向他,倚在他寬闊的肩膀上。多希望,這一刻,就此地老天荒……
川不善言辭,但十分善良。他生性隨和,隨遇而安,無欲無求,安於現狀,他每天上班八小時。下午下班後,他總要在木工房鍛煉兩個小時的身體,他自製了一些簡易的啞鈴和杠鈴。因為那時候還沒錢去健美俱樂部,而那時的健身理念好像也沒如今這般深入人心。他每天早上還要去跑步,堅持不懈,除非下很大的雨。如果下雨,他就去木工房跳繩。他還告訴我什麽叫有氧運動,什麽叫無氧運動,他也建議我跟他一起鍛煉身體。但是,非常汗顏——我缺少他的堅韌意誌。
也就是在材料處“蝸居”的那段日子,我才真正了解到什麽叫“大鍋飯”。川那時的工作非常清閑,有活了就忙一陣,沒活了,就每天無所事事地混時間。而他們單位的人,也許因為是後勤部門,在我看來都十分清閑。那些坐辦公室的幹部,每天早晨都坐著班車來上班,中午下班了去食堂吃飯,然後休息兩個小時,下午下班後再坐著班車回家。單位有浴室,晚上也供應晚餐,住在外麵的員工也可以在單位吃過飯、洗過澡再回家。晚上九點半,食堂還為住在宿舍區的單身職工供應夜宵。白天上班時,女職工打毛衣,男人喝茶、看報紙,這是他們每天的必修課。他們單位的福利非常好,每個月都會發水果、毛巾、香皂、洗發水甚至衛生紙,凡是生活用品一樣不少。這樣的好單位,好工作,令我羨慕不已。
在材料處,我一度非常羨慕一個叫殷燕的上海女孩,聽川說,她剛剛大學畢業分配到材料處不久。殷燕長得不算漂亮,一口四環素牙,但皮膚白皙,身材高挑,她走路時高傲得像一隻丹頂鶴,昂首挺胸,目不斜視,步子直成一條線。她的辦公室在川的宿舍左側那一排,她每天上下班,都會經過川的宿舍門口。最讓我受刺激的並非她的高傲,而是她有好多裙子啊!我刻意地幫她數過,整整一個星期,她沒穿重樣的裙子!那一周,她每天換一套裙子,連衣裙、長裙、短裙不一而足,讓人眼花繚亂。並且,她的裙子大都是那種很飄逸的綿綢麵料,上麵有大朵大朵的彩色花卉,有的做成百褶裙,有的是大擺的太陽裙,長及腳踝,顯得人的身材修長而飄逸,加上一雙高跟鞋,簡直美極了。此後好長一段時間,能擁有一條綿綢麵料的花裙子,成了我的夢想。
而我,隻有兩套衣服換洗,並且最喜歡的那件襯衫的肩膀上還有一塊補丁。這讓我無比自卑。而殷燕每天上班時,似乎故意要讓我看到她的漂亮裙子(也許是心理作用),總是妖嬈地從川的宿舍門口招搖而過。如果有人喊她,她會從很遠處就傳來響亮的笑聲,然後像一隻燕子一樣飛過來,漂亮的花裙子像一片彩雲,翩翩飛舞。殷燕的裙子,是我在材料處見到的最漂亮的風景。每次看到殷燕從遠處走過來,我就會閃進屋內,避免和她打照麵,避免被她看見我一成不變的舊衣服,以及肩膀上的那塊補丁。一度,我固執地認為:上海人是世界上最會打扮的人,他們了解時尚潮流,他們有著驕傲的資本。而我們這些來自鄉下的孩子,唯有藏起羨慕的眼神,自卑而隱秘地做著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
在材料處的那些日子,除了殷燕的花裙子,讓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有每天早晨的音樂廣播。在收發室負責廣播和收發信件的是一個來自湖南的小夥子,叫小龔,和川是好朋友。他每天早晨負責播放廣播,叫醒宿舍區沉睡中的單身漢們。那時候,小龔每天早晨播放的就是鍾鎮濤的《隻要你過得比我好》,並且反複地播放,不知道他為什麽如此偏執地喜歡這首歌。不過,聽過一遍之後,我也莫名地喜歡上了。以後每當聽到這首歌,就讓我身臨其境地回到了材料處,回到了那段初到上海的日子……
不知道你現在好不好
是不是也一樣沒煩惱
像個孩子似的神情忘不掉
你的笑對我一生很重要
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偶而是不是也感覺有些老
像個大人般的戀愛
有時心情遭
請你相信我在你身邊別忘了
隻要你過得比我好
過得比我好
什麽事都難不倒
所有快樂在你身邊圍繞
隻要你過得比我好
過得比我好
什麽事都難不倒
一直到老
……
這首歌的歌詞實在值得人回味,不論過去多少年,都不會失去最初聽到它時的感動心情。而鍾鎮濤略顯沙啞的嗓音,更平添一股滄桑,讓聽過他歌唱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去體會他唱這首歌時的心情。每一次,我都會在這首歌裏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比如我曾愛過、和曾愛過我的人。
為自己喜歡的女人,能夠做到這樣,很了不起。
看來我們有著共同語言,嗬嗬
嗬嗬,是的!
是啊,當時的確覺得幸福無比!
是的,太相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