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我在短暫的意外後,有些怨恨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去了我的小房間。難道他忘了他春節時的逃親行為嗎?他怎麽好意思再來我家?】
我和父母的關係前所未有地僵化起來。每天晚上,在沉默中吃過飯,繼父都會冷著臉,一邊抽煙,一邊話中有話地自言自語:“這日子沒法過了,沒法過了,遲早要逼死人……”我知道他是說給我聽的。但我裝著沒聽見,無動於衷。
那時候,16歲的妹妹好像也神出鬼沒地進行著一場幼稚的戀愛,或者說,她是被動地進行著一場戀愛。追她的那個男孩是她的初中同學,是外地人,幾年前,他的父母帶著四個兒子搬到我們村,在山腳下的路邊上造了兩間小房子,我每次從他家門口過,都很奇怪:兩間房子如何住下六個人(因為其中一間還是廚房兼飯廳)?但顯然我是多慮的。
那時候的夏夜,我和妹妹共住的小屋的後窗台上經常會出現幾枝神秘的梔子花,一開始我以為是哪個暗戀我的男孩所為,弄得我神不守舍了好一段時間,但始終不得要領。妹妹那些時總是泰然自若,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花兒是送給她的。後來我才知道,其貌不揚的妹妹早就被她的一個初中男同學惦記上了。
妹妹是個外剛內柔型的女孩,比我更倔強,從小到大,她挨母親的打罵最多。母親經常用杞人憂天的口氣告誡妹妹:你這麽強,看以後哪個婆家會要你,就是要了你,婆家人也不會喜歡你,你脾氣不改改,以後會有你的苦頭吃……
那母親顯然是想用這種過來人的口氣教育妹妹,讓她改改臭脾氣,但妹妹從來都是置若罔聞,偶爾還會伶牙俐齒、毫不客氣地頂撞母親:我以後怎麽樣不要你管!我吃苦吃甜跟你沒關係!大不了我不嫁人!
繼父如果在場,準會接上一句:你嫁人,哪個養你?你一輩子吃我們的、喝我們的啊?我們死了你怎麽活?
妹妹馬上就回敬道:我有手有腳,我自己養自己,不要你們操心!
父母常常被妹妹噎得無話可說。繼父最後頂多翻著布滿白內障的眼球說一句:你上輩子是什麽蟲子變得?怎麽會有你這個精怪……
而母親隻會氣恨恨地說一句:我怎麽就生了你這個忤逆的女兒,早曉得你這麽不聽話,當時就該把你淹死在尿桶裏。
妹妹也不示弱:誰讓你生我的?你以為我想到這個世界上來啊?我還不想來呢,都是你害我吃苦……
母親和妹妹吵架的結果,往往是以母親恨鐵不成鋼的哀歎而告終。我很佩服妹妹這一點——敢對父母說我不敢說的話。
妹妹的初戀被曝光也是由於那個冒失的男孩寄來的情書。那個男孩初中畢業後,就當兵去了外地,之後就開始給妹妹寫信。和我一樣,妹妹的情書沒有逃脫被父母沒收和被別人閱讀的命運。對於妹妹的感情,父母對她的態度和對待我的態度如出一轍。怒罵、警告、威脅、燒信……手段用盡。妹妹比較內向,也很內秀,平時她習慣以沉默對抗強硬,她的外表看起來一副不諳世事的樣子,其實內心感情十分豐富。偶爾,我會向她打探那個男孩的情況,不知道是她提防我向父母告密,還是確實沒什麽好告訴我的,她隻是說:其實我也不喜歡他,是他喜歡我,我隻當他是同學而已。
那個男同學的來信,也揭開了我們的窗台上那些梔子花的來曆。我知道這個秘密後,也不禁感歎了一番——也真難為了那個男孩如此煞費苦心,要知道,我們的後窗戶正斜對著茅坑,所以我們夏天從不敢開窗。而他要想順利地將梔子花放在我們的窗台上,不僅要翻牆上來,還要注意不要失足跌入茅坑,另外還要使勁屏住呼吸才行。可見,愛情的力量是那麽偉大,無論在城市還是鄉村,總有一些愛的細節,讓人過目難忘。
不知道是懾於母親的以死相逼,還是確實對那個男孩沒有太大好感,妹妹最終還是給那個男孩寫了一份決絕信,請他不要再寫信來,免得鬧得我們家庭不和。那個男孩之後果真再也沒有寫過信來。妹妹的初戀,就這麽無疾而終。因為有過類似經曆,所以,我對妹妹的“失戀”充滿同情,但我從來沒有安慰過她,就像從來也沒有人安慰我受傷的心靈一樣。那時候,我們都沒有什麽朋友,不管悲痛還是喜悅,都隻能自己慢慢消化。窮孩子的成長過稱,就是如此平凡而殘酷。
就在我和父母因為向老五家要彩禮而鬧僵的時候,一個我本該忘記、但一直念念不忘的人再次出現——川。他是送退休的父親回家來,順便忙“雙搶”的。
川回來的時候,我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一邊是巨債的壓迫,一邊是父母要我向老五家要彩禮的逼迫,心情極為壓抑。
令我驚訝的是,川這次回來後,竟然又主動來我家看望我媽。他進門的時候,繼父有些驚喜地“哎喲”了一聲,連忙站起來讓座。而我在短暫的意外後,則有些怨恨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去了我的小房間。難道他忘了他春節時的逃親行為嗎?他怎麽好意思再來我家?
隔著裂開的牆縫,我依稀聽到繼父和川絮絮叨叨地說著我家眼前的生活困境,說家裏如今欠下了幾千塊錢外債,不知猴年馬月才能還完。山上的石頭也越采越空,眼看就沒有任何經濟來源了,這日子怎麽過得下去啊……我覺得繼父真是無聊,為什麽總是像祥林嫂那樣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悲苦?別人又不是救世主,沒有義務來拯救你,你何苦自討沒趣?我恨恨地想著,越發覺得繼父又可憐又可悲。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川在跟繼父告辭。可他在經過我小屋門口的時候,又停了下來,然後我聽到了敲門聲。他進來後,便將手上的一樣東西遞給了我。竟是一本精美的影集,很大,四四方方的,可以放很多照片,扉頁上還端端正正地寫著我的名字。這是我有史以來,收到的最貴重的禮物。
我由衷地對他說:“謝謝你,送我這麽貴重的禮物。”他笑了笑,說:“不貴重,隻要你喜歡就好。你是我在村裏最好的朋友,我回來應該給你帶禮物的,你不要和其他人說哦,我什麽都沒給他們帶……”哦,什麽時候他把我當作了最好的朋友?——嗯,是的,我們隻能是朋友。
我請他在房間裏唯一的椅子上坐下,我則坐在床沿上,手裏一直捧著他送我的大影集。我多麽希望聽到他對春節沒有回來的事情做個解釋啊,但是沒有。我也沉默著。心裏一直在想:你春節時放了我“鴿子”,現在你又來幹什麽?
過了一會兒,他沒話找話地說:“你家……唉……確實挺不容易的……”
我用冷淡的口氣說:“沒什麽啊,反正就是這命,人隻要活著,總會有辦法的。”他繼續沒話找話,說現在很多人去上海打工,在飯店裏刷盤子也能掙幾十塊錢呢,可惜我們村從來沒人出去打工。
打工?這是一個新穎的詞匯,也是我第一次聽說。我開始有了興趣,圍繞著打工的話題和他聊起來。他說他們單位裏有很多四川工人的子女都在上海打工,在郊區租個便宜的房子,一家人都在上海生活,比在家裏種地不知強多少倍。他的話引起了我的遐想——我多麽羨慕那些能夠外出打工的年輕人,不管能否掙到錢,但起碼見到了外麵的世界啊!那年,齊秦的歌正風靡大陸,他唱的《大約在冬季》裏就有這麽一句歌詞——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外麵的世界很無奈。我想,外麵世界的精彩一定大過無奈吧!何況還是大上海。可是,那些精彩不屬於我。
我們沒聊一會兒,妹妹過來睡覺了,川自覺地走了。晚上,捧著那麽嶄新的影集,我的心裏亂糟糟的。我成了他最好的朋友。是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