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至今依然記得那夜的月光,是怎樣朦朧多情地見證了小王木匠向我求愛。而我,竟然沒有立場堅定地一口回絕,就這樣任由小王木匠一廂情願地“私定了終身”。】
成長雖然是痛苦的,但它並未停止成長。趟過十六歲的河,我到達了十七歲的彼岸。
十七歲,的確良的黃軍褂下掩飾不住我的青春了。開始有年輕的礦工注視我的背影了,開始有人和我開無傷大雅的玩笑了。
十七歲,在農村該是說親、訂婚的年齡了。父母防患於未燃,一再給我打預防針:“不準在外麵和男孩子瞎胡搞!不要給父母丟臉!不要像某某家的女兒,還沒結婚就懷孕,丟人顯眼……”其實,即使父母不說我也是不敢的。那個年齡,提到戀愛、訂婚的詞匯都會臉紅的呀!
母親多次對我說過,她要把我嫁到街邊去,那裏人家比較富裕,我會生活幸福,而她的下半輩子也算有所依靠。但我總是不以為然:街邊人家是那麽好攀的麽?家境優越的人家會到這窮鄉僻壤來找媳婦麽?況且我家是兩個女兒,若要做我家的女婿,還要順帶贍養兩個老人,誰願意?
有時,失眠的夜裏,我就會想起川,不知道上海的夜晚會是什麽樣子?到了上海,捧了鐵飯碗,當了工人,他還想做和尚嗎?想到這些,就有一團棉花慢慢地堵住了胸口,讓我難以呼吸。
可我的十七歲注定是個多事之年。連我自己也沒想到,居然還會有一個勇敢的男孩,主動向我表達愛意。
那是四月的某天,我正在門口洗衣服,一個清秀的小夥子騎著自行車,車後架著木匠工具從我家門口經過。看到我,他猶豫了一下,下了車,來向我問路。他說是來我們村的宋家打家具的,但不知道宋家怎麽走。我知道本村的“鼻涕王”宋文革家最近好像在請木匠打家具,因為他的二哥下半年準備結婚,於是我把他帶到了文革家。我沒想到,這個姓王的小夥子竟然就此記住了我。
一個雨天,山上不能砸石頭,我正在家裏學畫畫兒。“鼻涕王”文革忽然來我家叫我去他家玩兒。我覺得太蹊蹺了。文革比我大兩歲,從小就拖著兩道鼻涕,一直拖到十七八歲,所以村裏的孩子都叫他“鼻涕王”。而且他人也長得憨憨傻傻的,平時我們都不愛跟他玩兒。我說不去。文革傻了,站了一會兒,結結巴巴地說:“是……是王木匠……讓我來叫你的,他……他說,借書給你看……”
我就跟著“鼻涕王”去了他家。小王木匠正在幹活,看到我,咧嘴笑了。我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很大,牙齒很白,而且眼睫毛也很長,像個女孩子。小王木匠的工具包裏果真有好幾本武俠小說。他說白天幹活,晚上看幾頁小說再睡覺,就特別安心。和小王木匠聊天很愉快,他很健談,也喜歡笑,性格活潑開朗。
我們的交往就從借書還書開始了。後來想想,這原來是小王木匠借機接觸我的一個由頭。互相熟悉之後,我也就知道了關於小王木匠的更多事情。他家住在臨近市區的某村,相比較我們村來說,他們那個村算是很富裕了。他家有兄弟兩人,他老大,今年二十二歲,高中畢業後就學了木匠的手藝。“我不會一輩子幹木匠的,我以後要學開車,等我攢了錢,就買卡車拉貨去。”他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信心。
“我還想娶一個溫柔善良能幹漂亮的媳婦,生一個漂亮活潑的兒子,這輩子就滿足了。”他的話讓我有一陣臉紅心跳,他幹嘛對我說這種話?而且,他看著我的眼神裏似乎有很多內容,長長的睫毛使他的眼睛看起來非常幽深多情。後來我就不常去文革家了,怕看到小王木匠多情的眼睛。不是我害怕愛情的來臨,而是覺得他比我大太多,又是外村人,互相不了解,而且我也害怕別人看到說閑話。再說,我的心裏依然隱藏著一個遙不可及的憧憬。
有一天晚上,我從山上砸完石頭回家,看到繼父的臉陰陰的。在媽媽滿含怨氣的嘮叨聲中,我知道了一件讓我無比尷尬羞惱的事情——傍晚時,小王木匠拿著一本書來我家找我,被我繼父趕跑了。“以後不準那些龜兒子到家裏來,看到一個我打一個!”繼父恨恨地對我說。
當時我真是連跳河的心都有了!隻是正常的借書還書而已,繼父為什麽如此草木皆兵?而我隻能一聲不吭,否則會招來更猛烈的罵聲。父母最後嚴厲地警告我:“你給我聽好!不到二十二歲,別想讓人家進門!”父母的表現讓我感到十分丟臉,不知道小王木匠怎麽看我們家的人。不過也好,他這回該死心了吧。
可小王木匠依舊不死心。五月的一天晚上,我快要睡覺了,聽到窗戶上傳來“嘣”的一聲響,像是被小石子砸到似的。我推開窗,窗外有棵苦楝樹,我看到樹下有個人影。看身形,就知道是小王木匠。他向我招招手,好像示意我出去,我趕緊搖搖頭,也不管他是否看到了,然後飛快地關上了窗戶。妹妹在睡覺,我怕驚醒了她,也怕驚動了一牆之隔的父母。可沒過一會兒,窗戶上又傳來一聲輕響,看來我不出去,他就不走。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出去一下和他把話說清楚,讓他以後不要再來。
我和妹妹的小房間是在老房子的山牆上另接的一間,是單獨開門的。妹妹已經睡著了,我悄悄開了門,為了不讓門發出響聲,我把門稍微用力抬了起來,門就悄無聲息地開了,我把門虛掩上,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大概是晚上九點多了吧,全村的人家大都熄燈睡覺了。偶爾有一兩聲狗吠和幾聲蛙鳴,村莊一片寂靜。這也是個有著滿月的晚上,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月亮像個素白的大餅遠遠地掛在天上,天地間一片朦朧。我和小王木匠一前一後走向圩埂,我們誰也沒有說話,一直走到圩埂的盡頭,前麵就是一條大河,夏天漲水冬天幹,現在是五月,汛期還沒到來,河裏的水並不多。河流像個清瘦恬靜的姑娘,在月輝的照耀下沉睡著。
小王木匠脫下外套,鋪在地上,示意我坐下。可我壓根就不敢坐,我們農村比較迷信,男人的衣服,女人是不能跨也不能坐的,否則男人會觸黴頭。我就那樣扭捏著,不好意思坐下去。結果,小王木匠把我的肩膀一按,我就不由自主地坐下去了。他隨即也和我肩並肩坐下。我們的衣角碰著衣角,雖然沒有一點肢體接觸,但我卻心如鹿撞,這一刻是那麽緊張,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和一個男孩子真正意義上的約會,全身都洋溢在一種奇異的、被弱電流穿過的微麻感覺中。
我們很久都沒有開口說話,互相沉默著,也許彼此都不知道說什麽好,怕破壞了微妙而奇異的氣氛。忽然,前麵的河灣處出現了一個燈籠,可能是釣小龍蝦的人在起籠子。不知怎麽地,那人一不小心,燈籠脫了手,骨碌碌向河裏滾去,那人追著抓了幾次都沒抓著,那燈一直滾到水邊才停住,但是卻熄滅了。我一下子忍不住嗬嗬笑了起來。我一笑,小王木匠也笑了。微妙的氣氛開始緩解了。
“我明天就要走了,文革家的活兒已經幹完了。我故意拖了兩天,就為了和你見一麵。”小王木匠囁嚅著說。這是什麽?難道是愛情的表白嗎?我感到自己的臉頰輕輕地發燙了。可我卻不知如何回應,幹脆什麽都不說。
過了一會兒,他問我:“我以後能夠經常來你家玩兒嗎?”
“你知道我繼父的脾氣,他不會同意的。”
“那我給你寫信總可以吧?”
“如果讓我爸媽看到,會挨罵的。”
又一陣沉默。四周的蛙鳴聲讓我有些心煩,馬上又要插秧了,又要遭受一次被螞蝗吸血的可怕經曆了,在所有農活裏,我最害怕的就是插秧。我沒有心思和小王說話了,我想回家。可小王木匠說:“再坐一會兒吧,明天我就要走了,我還有話要對你說呢。”
“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嗎?”他看著月亮,輕輕地說,“在你們村裏的這些日子,我聽到很多人對你的評價,人家都說你很能幹、聰明、很懂事,從小就上山砸石頭養家糊口……而且你在這樣的環境裏還堅持看書學習,是很難得的,我最佩服的就是你這樣的女孩子。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覺得你的眼睛裏有一種靈氣,讓我動心……”
說完了,他將目光從月亮上收回來,轉眼看著我。雖然月色朦朧,我看不清他眼睛裏的多情,但是依然能感覺到他目光的灼熱。我趕緊掉開眼睛,不敢和他對視,但我能夠感到自己心裏的悸動。從來沒有一個人,如此坦率直接地向我說明:他喜歡我。我用雙手捂住臉,臉頰早已熱辣辣的了。我怎麽能夠不臉紅呢!這是我有生以來聽到的最讓我臉紅心跳的情話。我是多麽渴望能獲得一份美妙的愛情啊!畢竟,它是我苦寒歲月裏的精神安慰。而川的離去,讓我的愛情夢想還沒來得及萌芽就化作了塵土,可小王木匠卻在這時又準備播下希望的種子。我是接受,還是拒絕?
這時,我想到了父母的警告,馬上冷靜了下來:“我父母警告過我,二十二歲前不準談戀愛。”
“沒問題啊,我可以等你五年,那時我才二十七歲。再說我現在也沒有立業,這幾年我抓緊奮鬥,五年後,我就有資本娶你了。”小王木匠語氣堅定地說,他的話像一束火把,又讓我的臉火燒火燎起來,血液也沸騰了似的在全身嘩嘩流淌,心髒不堪重負似的“怦怦”亂跳,大腦也像喝醉了酒一樣眩暈。這就是瓊瑤小說中百寫不厭的愛情嗎?
至今依然記得那夜的月光,是怎樣朦朧多情地見證了小王木匠向我求愛。而我,竟然沒有立場堅定地一口回絕,就這樣任由小王木匠一廂情願地“私定了終身”。因為,那一刻的感覺是如此美妙,讓人無法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