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麽一個故事,想必很多人都知道,說的是一個墨西哥漁夫,某天打漁歸來,遇見一個有著哈佛大學MBA學位的美國人,那美國人問墨西哥漁夫:這麽早就收工?怎麽不多打些魚?
墨西哥漁夫說:我打這些魚就夠一家人生活了,幹嘛多打?剩下的時間,我可以休息休息,跟老婆樂一樂,陪孩子玩一玩,喝點小酒,再跟哥們一起彈彈吉他,快活似神仙。
美國人說:你多打些魚,就可以多賣錢,然後積累資金,開個魚加工廠,把生意做大,搬到紐約去,你花個十五到二十年,可以賺一大筆錢。
墨西哥漁夫問:我幹嘛要賺那麽多錢?
美國人說:等你賺夠了錢,你就可以退休了,在海邊買幢房子住下來,每天打打魚,跟老婆樂一樂,陪孩子玩一玩,喝點小酒,再跟哥們彈彈吉他,快活似神仙。
墨西哥漁夫說:我現在不就是過著這樣的生活嗎?
這個故事的要點,在於那個美國人的目標就是要過上墨西哥漁夫現在的生活,如果美國人想的是賺大錢,到大城市生活,那麽他的計劃沒什麽不對頭的。但如果奮鬥的終極目的就是在海邊過輕鬆悠閑的生活,那又何必舍近求遠,舍本逐末呢?
在文學創作上,也存在這種舍近求遠、舍本逐末的趨勢,在中國的文學創作上,這幾乎是壓倒一切的趨勢。
說到文學創作,我們先來看看文學是什麽。
有人說文學即人學,有人說文學是階級鬥爭的工具,有人說文學是理解與交往,有人說文學是人類詩意的棲居。
有人認為文學包括詩歌、小說、散文、戲劇,有人認為文學隻包括詩歌和小說;有人認為文學隻包括書麵的創作,有人認為文學還應該包括口頭的創作;有人認為文學就是指所有人碼出來的所有的字,有人認為文學隻包括文人碼出來的有文采的字(但什麽叫“文人”,什麽叫“有文采”,又沒個統一的定義了)。
無論文學是什麽或者包括什麽,有一點可以肯定:文學一定與人有關,是人類用來探索人類本身的一種形式,探索的範圍主要是人心與人性。
既然文學探索的對象是人,那麽搞文學的人就應該盡可能地貼近人,貼近人的生活,而文學創作的終極目的就是將自己的探索結果用文字的形式呈現在讀者麵前,把一個個人寫好、寫活、寫得立起來,讓讀者通過這些人了解人心與人性。
但很多搞文學的人,走的都是一條舍近求遠、舍本逐末的路,就像那個美國人一樣,他們為了觀察大海,就拚命往沙漠裏奔,因為他們聽說沙漠裏地勢高,看得遠,還能買到各種高倍望遠鏡,他們堅信,隻要他們去了沙漠,就能登上高高的沙丘,用高倍望遠鏡看到海的景色。
於是眾多的作家、寫手、文學評論家、文學愛好者,都窮其一生,拚命向著沙漠跋涉,有些中途改行了,有些半路倒斃了,還有一些終於來到了沙漠。
那些到得早的,或者有後台的,就爬上了高高的沙丘,被尊為“專家”,可以居高臨下對其他跋涉者評頭品足了。那些眼睛好的,就發現了各種牌子的望遠鏡,比如“華麗辭藻”,“格言警句”,“複雜句式”,“後現代主義”,“魔幻現實主義”等等。
爬上了沙丘的人感覺自己成就最高,開始評點那些尚未登上沙丘的跋涉者,更不屑那些連沙漠都沒爬進的人;得到了高倍望遠鏡的人,雖然會受到沙丘高處者的批評,但自覺比那些連望遠鏡都沒有的跋涉者要強;即便是兩頭都沒撈到的人,也因為自己進了沙漠而沾沾自喜。
於是這幫人開始勞作,有望遠鏡的日日守在鏡前望海,沒有望遠鏡的隻能幹瞪眼想海。望啊望啊,想啊想啊,八年望一鏡,十年瞪穿眼,終於有幾個幸運的看到了海—不過那不是真正的海,隻是沙漠裏的“海”,叫做“海市蜃樓”。
這幫自以為得道的“沙學家”們,開始寫海了,寫出來的作品呈給沙丘上的“專家”評論。可惜“專家”們自己也沒看到海,無法鑒別誰描繪的海最像海,隻能按照望遠鏡的功力或者個人恩怨胡亂評價則個。
艾米生長在海邊,從小就在海的懷抱長大,她花了十年時間研究各種看海寫海的方式,比如高倍望遠鏡,沙漠,沙丘之類,並因此獲得了博士的學位。
最後艾米得出結論:看海寫海的最好方式,是到海邊去,到海裏去,到海底去,在大海裏暢遊,親眼去看,去體驗,然後用最貼近大海的語言,把大海的各種美景寫下來。
艾米這樣想了,就這樣做了。她寫的關於海的小說傳到內地,傳到沙漠裏,引起極大反響。
有些人出生在海邊,看見過大海的壯麗景色,隻是離開大海多年,差點忘了人間還有這種美麗的去處。他們看了艾米的小說,回想起大海的美麗,感歎說:是啊,大海就是如此美麗壯觀,我已經很久沒看海了,我得回去看看海。
有些人生長在海邊,但他們的印象裏隻有大海暴怒時的可怕景象。現在他們看了艾米的小說,猛然醒悟:原來大海還有這麽美麗的景色!看來我以前錯過了很多珍貴的東西,讓我換個角度,仔細體會一下那些被我忽略了的美景。
有些人生長在海邊,而且挺喜歡海邊的生活,但看到那麽多人都以搬到沙漠為成功的標誌,還有很多人像那個哈佛MBA一樣,不厭其煩地勸說他們也搬到沙漠去,於是心裏矛盾起來,不知道自己留在海邊,是不是太不成功了。他們看了艾米的小說,欣喜地發現原來世界上有這麽多愛海的人,連沙漠裏的人都在想著賺了錢回到海邊來,於是堅定了留在海邊的決心。
有些人出生在沙漠,從來沒見過大海的景色,他們所知道的海,都是沙漠裏那幫人用望遠鏡觀察到的海市蜃樓,甚至是有些心理變態的人惡意編造出來的泥潭子。他們看了艾米的小說,半信半疑地說:真有這等美景?我不相信,不過如果有機會,我會去海邊看看,到底艾米說的對不對。
但沙漠裏那幫手握高倍望遠鏡的人,很不高興艾米寫的東西,這不是否定高倍望遠鏡的作用嗎?那我們辛辛苦苦來到沙漠,搶來望遠鏡,又有什麽意義呢?所以他們不屑地說:艾米寫的是什麽玩意啊?望遠鏡都沒用上,怎麽能算是在寫海呢?
沙丘上的那幫人最趨炎附勢,先打聽一下:這個艾米是什麽人?得過“沙盾”文學獎沒有?得過“沙貝爾”文學獎沒有?被沙漠領導人接見過沒有?是不是咱“沙協”的成員?都不是?都不是能寫出什麽好東西來?不用看了,肯定一無是處,絕不能讓這樣的小說登上我們的“沙壇”。
艾米一向沒把沙漠裏那幫人放在眼裏,她透徹研究過世界各地寫海的名家,也研究過世界各地看海的望遠鏡,讀過世界各地寫海的名篇,知道中國那幫“沙學家”不過是些不學無術的家夥,沒資格評價她的小說,她把得到“沙學家”肯定當做一種恥辱,更不屑登上“沙壇”。
但有些讀者慌了,趕來告訴艾米:艾米,沙丘上的專家們說,你的小說沒有文學性,他們是專家哦,我覺得他們肯定不會錯的,你能不能給你的小說加點文學性,爭取寫出完美的作品來?
嗬嗬,沙丘上那幫人懂什麽“文學性”?他們所謂“文學性”,不如叫做“工具性”或者“形式主義”,有時甚至是“名人效應”,因為他們鑒別一部作品有沒有文學性的方式,就是看作者是否使用了某架望遠鏡,是否具備了某種他們喜歡的形式,或者是否有名氣。
不同題材的文學作品,其文學性有不同的要求。對小說來說,文學性表現在人物的塑造上,如果一部小說讓一兩個人物立起來了,留在了讀者腦海裏,被其他作者引用借鑒,那就叫具有文學性。
反之,如果一部小說辭藻華麗,句式繁複,引經據典,十頁九注,到處是格言警句,通篇是專業知識,但卻沒有塑造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來,那就是小說家的失敗,談不上文學性,隻能算嘩眾取寵。
艾米不會聽沙漠裏那幫人的話的,她對海的了解,對沙漠的了解,對望遠鏡的了解,對海市蜃樓的了解,比那幫人強十倍。
你去查查沙漠裏那幫人的家底,看他們有幾個拿了文學博士學位的,看他們有幾個讀遍世界各國文學理論的,看他們有幾個塑造出了膾炙人口的文學形象的,看他們有幾個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寫作風格的。那幫人要想評價艾米的小說,最少還得學習十年八年。對那些天生愚鈍的家夥來說,學十年八年都沒用。
讓沙漠裏的那幫人困在沙漠裏,使著望遠鏡,徒勞地望海吧,讓他們對艾米的文字發表淺薄無知的議論吧,真正愛海的人,請到海邊來,讓艾米帶你們去看海
摘自艾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