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如果您喜歡看小說,大概就來對了地方。因為我會在這個空間裏貼篇小說。 《奔月》是一篇有點穿越的小說,但穿越不是它的目的,甚至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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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十四)

(2009-10-09 22:41:09) 下一個
十四、

裁員終於過去了。

是的,我生存下來了。也許更早些的時候,在老麥唇邊讀到那抹蒙娜麗紗的微笑時,我已經會得,我大概會生存下來。

但是親眼目睹老周懷抱一隻紙盒子咆哮離去,以及――

40分鍾後,親眼目睹三女之父薩笛亞懷抱紙盒子黯然離去,以及――

整個上午,親眼目睹另外五位同事――印度人兩名,美國人一名,巴西人一名,薩爾瓦多人一名――懷抱紙盒子黯然或哭泣離去……

他們一一被召入老麥辦公室談話,出來時都手捧一隻棕色紙袋,被稱為SEVERANCE PACKAGE的那玩意兒,SEVERANCE――與女人被老公休離家門的程序同一稱謂。

害怕熱浪、火車親吻及乞丐的穆罕默德生存下來了。他從此被要求幹以前薩笛亞和他本人的雙倍工作。

薩笛亞是印度教徒,穆罕默德是穆斯林,兩人的編程技術不相伯仲,也許薩笛亞還稍勝一籌,不過裁掉他,也就裁掉他一家子龐大的健康、牙醫、眼醫保險。對了,他還買了房子,按照鄙公司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仁慈福利,房子的保險也是由公司支付的。而穆罕默德仍是單身。

誰說美國人無端排斥伊斯蘭信徒?穆罕默德既然不會頭纏白布開飛機撞大樓,也不會把炭疽病毒放信封裏寄給總裁,算帳的時候,資本家自然覺得他性價比更佳。

在與我們程序開發部並不同一大樓辦公的市場調研部,我還見識過另外一位穆斯林雇員,一位真正的神道,名叫阿曼。他原籍埃及,出生和成長於加州,他父母在60年代的穆斯林移民潮中遷來美國。這位仁兄既讀《可蘭經》,也聽《涅磐》搖滾,讀傑克•柯如愛克的小說。他辦公室地毯上放著一隻塑料羅盤,其指針精確地指向聖地麥加的方向。每天,他的蘋果筆記本的內置程序鳴叫5次,阿曼會5次放下手頭的工作,匍匐在地,把臉朝向麥加的方向,雙手輕攏,雙目閉合,虔誠吟誦《古蘭經》段落,祈於安拉的賜福。

――聽說他原來還蓄有一頭標致的山羊胡,911之後剃了。

當然,911確實讓他們損失匪淺。說是96年時,還有一位時年28歲的穆斯林政客被選當上國會議員,春風得意時他曾發表演說雲:

“當人們議論紛紛,說什麽我們決不會選舉一個穆斯林進國會,我就反擊說:‘嘿,當年WASP們也是這樣紛紜說:民眾決不會選舉一個天主教徒進白宮。可是那個名叫肯尼迪的天主教家庭的兒子還不是一樣給選進白宮裏去了!’”

小克時代的美國穆斯林的風光不再。不過像穆罕默德•拉茲這樣普通人的飯碗是可保的。

如果不幸與拉登大叔產在同一籍貫,或來自薩家王朝統治的國度,當然難以逃離CIA/FBI殷切的關懷;不過總起來說,來自南亞的兄弟比來自阿拉伯半島的日子好過。

美生美長的阿曼也沒聽說有什麽事。

被裁的員工拿到兩個月的滿薪,此外還有一些福利,比如可以打五五折去念一個再就業的強化班――其實就是培訓電腦入門技能的那種野雞學校,對程序員根本沒用,比如每人享有一次由公司專業人士幫助你修改履曆的機會,等等。

薩笛亞回到格子間收拾東西的時候,幾乎滿懷感恩的說:還好,H1-B身份還將隨著工資在人事部工資表上保持兩個月!醫療保險也將維持兩個月。這意味著――他甚至可以利用這兩個月的寬限好好再找找工作。至少,可以讓他8個月身孕的妻子把三女兒生在美國。

中午時分,麥卡錫簡短地召幸存者們開了個會,說了幾句撫慰的話,就將大家遣散回家。

――他是對的,就算留下一群驚弓之鳥,這個下午也別指望大家幹活。

經過小秘簡妮的格子間,聽到她在跟其他部門的小姐妹打電話,一手頂著腰,挺著同樣也是8個月的肚子:“7個…….你們部呢?……是呀,像地震一樣,說發生就發生了……焦慮,震驚…...我也是,第一次目擊…….你已經作了預約?我想我也需要去和我的心理醫生談談了……嗬嗬,幾乎所有假期,都已奉獻給診所……是,我的伴侶可以請假陪我去,肯定比常規產檢時間長一點……”

這位小秘工作勤奮,善解人意,長得有幾分像《老友記》裏的詹妮弗•安妮斯頓,眉清目秀,難得的是披肩金發整整齊齊,耳朵鼻子舌頭未鑿一洞,手臂脖頸,也沒見令人驚心觸目的刺青。惜乎!就是這樣一個在我這樣的老中看來幾乎完美的白淑女,再過一個月,就要升級作未婚媽媽了。雖然公司裏大家對隱私非禮勿談,不過我也意識到,簡妮從未提及她有“黑漆板凳”――husband,而總是言必稱“伴侶,伴侶”。

據說在北歐的社會主義某國,風氣開化,還勝北美,50%的小公民出生時都是非婚生子。

也許人類這樣發展下去,婚姻和家庭的消亡,倚馬可待。

像遊屍野魂般,我茫茫然下了樓。

樓下大廳的前台雇了一位黑人,朝九晚五穿一身類似殖民地時期英軍軍裝的紅色禮服站在那裏,露出黑橡膠般結實的笑容,向每個過往的客人或員工遞送不變的“早安,午安,晚安”。

每天一早一晚我匆匆經過,都會收到他職業的問候。

不知幹他那樣一份工作需要什麽樣的神經和心靈。然而誰知道呢?也許他的精神世界縱橫恣肆如同脫韁野馬,說不定他的肉身每日在此看芸芸眾生來來往往,內心卻像莊子一樣邈然神遊。

他的陳詞從不更換,永遠是像時鍾一般精確的早(8am-11am)午(11am-4pm)晚(4pm-7pm)安,然而今日我下樓經過,得到的卻是不同於往日的“你有美麗的一天!”

我回過頭去,見他對我眨眨眼睛。眼神中有萬般懂得和理解。

“美麗的一天!”――哈!

出來發現天仍然下雨,而我根本忘記帶傘下來。懶得回去拿了,我把公文包往頭上一擋,急急向車庫行去。

雨不是傾盆的那種,但是足夠在抵達車庫時把我澆成落湯雞。在陰暗的車庫,我用衣袖印著額頭上的雨水,正躬身掏鑰匙開車鎖――

“你小子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一輛二手棗紅色沃爾沃不知何時悄沒聲息地駛過來,停在我身後,司機從車窗裏探頭出來,向我問道。聲音並不激憤,可是鄙夷有之。

――是老周。

我轉身,抬起頭來,張嘴剛想分辨,他一加油門,已經將車開遠去了。

回家之後,我換下衣服,洗了澡,出來後倒了一杯白蘭地,一飲而盡,然後泥一般癱倒在沙發上。

倒了不知多久,我終於把這灘泥重新撮弄成人型,爬起來,到洗衣筐裏翻出我半濕的長褲,從長褲口袋裏翻出我半濕的手機,開始撥張大的號碼。他不開機;又撥李三的手機,結果直接進入留言信箱。我按了OFF鍵,才想起來,今天是工作日,此刻他們都在班上。

百般無奈,我去床頭櫃裏找出那隻數碼錄音筆,拿在手裏,把玩著,看了一會兒。

壓力非常大又找不到人傾訴的時候,我偶爾會對著錄音筆自說自話,緩解一下。

――是看《ER》得來的小靈感。當女醫生蘇珊把她一手撫養的外甥女、那像安琪兒一樣可愛的小蘇珊交還給自己的妹妹、孩子的母親後,她失落得難以自已;沒有嬰兒啼哭的夜是如此漫長,沒有柔軟的小身體依偎的懷抱是如此空虛,長夜耿耿,她睡不著,對著一隻錄音機說啊說,努力修複自己破碎的心。

公司的保險不是不覆蓋看心理診所,然而我連去牙醫那裏拔智齒的時間都沒有,哪有那等奢侈躺在心理醫生的按摩椅上哭訴人生。

我按了播放鍵,裏麵是一段舊錄音,錄於我和鄭園園上次通話後,那個不眠的夜。

“其實,那在靶場相逢的女孩――我怎麽也沒有料到,她居然……”是我自己的聲音。我說得很慢,很清晰,心理健康方麵的建議說,把紛亂的思緒整理出來,付諸語言或文字,本身就是一種宣泄。

“她居然不是我班的女同學,也不是臨班的女同學,卻是我班的輔導員!”

“也難怪我會誤認,她上學早,小學學製隻有五年,又跳過級,浙江大學剛畢業,就分配來我校,論年紀,不過比我們作學生的長一兩歲而已。”

“能想像嗎?她是我的老師!――在尊師重道的中國。命運竟會給我開這樣的玩笑,而且一開始,就讓我闖下那麽大的禍。”

“萬劫不複,從開始就注定萬劫不複…….”

“……她叫――常廣寒,生日在陰曆中秋..….

“還有她的樣子…..很美,很落寞,不像是屬於現代人。”

“我誤把她認作本班同學,六班長也慫恿她打槍,她自己也是年輕技癢,結果就打了。誰知當時付排長認為訓練將結束,已經去了對麵靶山收靶子,兩山之間以揚旗為號。四班長看到我歸隊,誤認為最後一名學生的打靶作業已經完成,遂揚旗示意,排長於是進入靶山……”

“就在這時,常廣寒打出一發子彈。”

“那發子彈打穿了付排長的左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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