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如果您喜歡看小說,大概就來對了地方。因為我會在這個空間裏貼篇小說。 《奔月》是一篇有點穿越的小說,但穿越不是它的目的,甚至也不
正文

奔月(四十八)

(2010-02-01 11:32:23) 下一個
四十八、

周六,我在家中洗衣、燙衣、拖地板、燒了足敷一周之用的紅酒牛肉,但我沒有去曼哈
頓Annex大集,我知道,我不可能找到蒲老了——如果他成心要躲著我的話。我在嶗山
所學到的唯一技能,穿牆術,已經被他無情收回,我不再有異於任何普通人的特殊功能。

周六的晚上,我與家裏通電話。國內是周日的早晨,老媽興致很高,神神秘秘地放低聲
音告訴我,家裏現在正有一位客人。

“哪位?”

“建設銀行,韓令文,記得嗎?”

“啊,那位抓過小偷的姑娘。”

“照片你看過了?”老媽央求我,“趁人在這裏,兒子,你們說兩句話,好不好?”

“她一個人來的?”

“你姨夫帶她來串門玩兒。”

串門?我唏噓的想,這是我多少年沒有聽到過的詞匯了,這是隻有人情豐暖的中國社會
才特有的現象。一刹那間,我很想家,想念沒有隱私沒有人際距離也沒有這麽多孤獨的
社會,我想念土土的青島鄉談。

我溫和地對母親說,“媽,你不用老求著我似的。本來我也打算給她打電話的。”

“唷,我的小祖宗,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老媽高興得不得了,喜意透過半個地球傳到
話筒邊。

我覺得很愧疚。逾時未婚,徒增父母之憂就罷了,我清堅決絕地不肯在國內相親的態度
一定使他們傷透腦筋。他們聽到很多傳聞——有時也小心翼翼地向我求證——關於在米
國的男生如何在婚姻上打饑荒的傳聞。父母之心罔極,為子女,什麽都能做得出來。要
比起來,我家老頭老太不算太過分的。我知道以前大學宿舍裏的鄭二,他是外省市的高
知家庭出身,父親為博導,他有一個雙生姐姐也考入我們學校。他們姐弟倆都在大學裏
交到男女朋友,畢業後四人都來到北京。某一年,鄭家運乖,將近談婚論嫁之期,鄭二
與其姐同時失戀,分別慘遭未婚妻和未婚夫的叛變。聽到消息,鄭父鄭母愁腸百結,連
夜進京為兒女排解。當時我還未出國,與在京的幾個同學一起請伯父伯母吃飯,席間鄭
家老太向我透露,她與鄭老頭已經形成一為期三年之計劃:本年度起,鄭老頭負責招收
一男一女研究生各一名,男需年齡大於女兒,女需年齡小於兒子,二人均需體健貌端,
家世清白,無不良嗜好。然後培養三年,其間建立一子一女與他們的戀愛關係;待畢業
後,以鄭博導之社會關係,將二弟子輸送進京,與兒女各自完婚。

——我聽了以後,笑得腸子都疼。如今鄭二仍在北京,成為某部長的東床嬌婿;這個“
嬌”字不是蓋的,雖然他們夫婦收入很高,完全有能力買房自立,但一直與丈人家同住
,保姆司機警衛員,他那位博導父親再想不到,兒子後來竟沒要他的幫助而能受用如斯。

老媽在電話裏催我,“怎麽樣?可以了嗎?”

“來吧。”我歎口氣。

我在電話裏與韓令文小姐聊了半個小時,無非是說說各自的生活。她有一種清平安靜的
語調,聽在耳中,讓人覺得時光永不流轉。她對外麵的世界所知不是很多,也好奇,可
是終歸也有限;對自己的世界不完全滿意,想突破,可是也眷戀現在的舒適。她說起待
遇優厚的建行職工福利:整箱整箱發下的鮮魚、牛羊豬肉、煙台蘋果、肥城桃、萊陽梨
、即墨大蔥、大米…….六一節有孩子的員工都能拿到兒童玩具、兒童百科全書,三八
節會有女員工的潘婷和飄柔……閑時逛中山路,讀《半島都市報》,很少出去旅行,鞋
子不買青島以外出產,但喜歡肯德基,喜歡看長篇韓劇,喜歡做飯和收拾家務。她對米
國的知識不例外都來自她看過的幾步好萊塢大片,而且都是比較舊的一些大片,如《真
實的謊言》、《生死時速》等等。大概是由於對《生死時速》的印象深刻,她問及我許
多關於在高速上飆車的問題,而我恰恰在這方麵十分外行。

我們談不上聊得對路,然而我也並不悵落失望。這差不多就是我意料中的結果:一個來
自我過去所生活的世界的、得體、普通的適齡姑娘。我在美多年,眼見許多朋友同學回
國娶妻,一般娶回來的,既非絕美,也非大醜,既非十分聰明,也不乏生活智慧,有人
來後如魚得水,有人舉步維艱,有人相守終老,有人迅速跳槽…..以一概之,實不能全。

我唯一的困惑,是不太能把這個聲音與那個將小偷困留在儲蓄所的、機智勇敢的姑娘的
形象結合在一起,相反,如果她此刻在我身邊,我簡直可以看到廚房爐灶上有一鍋煲湯
在咕嘟咕嘟冒熱氣……是的,她未能予我以心跳、以忐忑、以摟著她的肩膀一起看朝陽
那樣的渴望和感覺,然而我已經足夠年長,知道曼妙的感情可以轉瞬即逝,而持久的家
庭生活依賴的是另外一些品質。

臨收線時,我又與韓令文確認了一下她的電話號碼,表示過兩日再打去。她說非常歡迎。

誰道閑情拋擲久?別人是每到春來、我是每到秋來,惆悵還依舊。這一周飄起了淅瀝的
秋雨。天氣迅速地轉冷下來,秋裝和風衣上身。霪雨飄零兩天後天氣放晴,我的雨傘幹
了又濕,濕了又幹,一日日過去,我如常上班下班,生活沒有波瀾。張大不再囉皂我,
李三不再囉皂我,連穆罕默德•拉茲都不再囉皂我——除了某日驚鴻一現地給我
展示了一下那英國公司如約寄來的一萬美金大支票之外。老麥自本周起開始半日上班,
另外半日籌辦婚禮,問到他去中國教書的計劃是否取消,他說不會,屆時他將與譚薇一
起啟程前往中國,就當是度蜜月了。

他帶了許多國產DVD到公司來,幾乎清一水的清宮大辮子戲,什麽還豬,什麽格格,什
麽秘史,什麽戲說,康雍乾三部曲,都是譚薇近來看過的。老麥吐著苦水對我說,雖然
他懂一點中文,但程度遠遠不到能看懂這些祖宗的程度,光是記那些格格妃子的名字就
累得他快死過去了——因此他望我能伸出援助的手,把這些大片拿回家去經經眼,回頭
給他簡報一下。我領命而去,回來看了個昏天黑地,到後來家裏的DVD機都給燒了,不
過諸多片子中我也淘著一部正經不錯的,就是《走向共和》一劇。

近來頭兒與我走得近,在同事中不是沒有感覺到一絲曖昧的波瀾。我會上發言時已經很
少有人打斷,極少有人質疑,根本無人反對。大家工作上有什麽需要與上峰溝通的事兒
常派給我,可是大家聚在餐廳笑語閑聊時,我一走進,那氣氛就立即淪為沉寂。前事不
遠,我的記性還沒有那麽壞——當老周還是國舅爺時,大家對他,也就常報之以蒙娜麗
莎那個調調兒的微笑的。

我現在對老麥有事無事就踱到我桌前來聊天感到恐慌。他上這兒來侃上下五千年,我沒
法兒出活兒不說,別人隔著張五合板在電腦前壘碼子,也得覺得起膩。世界上也不是就
一個中華文明。我要是隔壁的巴西佬,心裏也得彎彎曲曲地想:什麽時候老大你上個葡
萄牙妞巴西妞呢?咱也裙帶著火一火。

這日老麥又抱著龍井過來閑聊,我心裏就有點打怵。早知道我去他辦公室得了,至少還
不是像這兒似的、到處隔牆有耳。不過多少年以前我就不是那種願意找組織上談心的人
,現在也仍不願跟頭兒弄得太黏糊。天下朋友有的是,我王老七也不缺朋友,但不管他
老麥近來怎麽以惠愛示人,我心裏明白,反正我不可能將丫腦袋剃光,拿那撮栗色卷毛
換披薩餅吃。

他取起我桌上的那套《康熙大帝》,問道:“一集不拉?都看過了?”

我劈裏啪啦打著字,“任務之不可完成。”

“怎麽,不喜歡?”

“我喜歡收複台灣,平定邊患,可不喜歡他還想再活五百年。”

“‘還、想、再、活、五、百、年…….’”老麥吃力地閱讀著DVD封套上的中文介紹:
“主題歌詞裏的一句話罷了…..”

“康熙要再活五百年,那我現在就得甩著馬袖,天天‘嗻嗻嗻’的;一想到此,心裏陣
陣發毛。”

“國家是否富強,不在於是否保存君主製。看看英國的例子好了。”

我心裏冷笑道,你這無父無君的揚基佬,說這話倒是不害腰疼。你祖宗們為了不要喬治
三世這個主子,打得多少人頭落地。生生把那些要主子的趕到北邊去,成了加拿大。

“John,”我把鍵盤“啪”地往後一推,好,不是想談嗎?我就跟你這中國通談談。但
要先找個借口,“QA組那份sandbox表單出來了嗎?”

“出來了。”老麥會意地說。“在我辦公室。跟我來。”他彬彬有禮地舉手請我先行。
我站起來後,他還殷勤地幫我把轉椅往桌邊推了推。

我看這廝婚前這一周是絕不打算安心幹活了。天天抱個龍井杯子東逛逛,西逛逛,恨不
能人人都跟他那想侃大山的心緒同步才好。

我們走進他的辦公室,掩了門,賓主坐下。老麥到底是幹公事的,先把表單找出來,遞
給我。

我撣撣那份表單,微笑說道,“John,你的姓叫麥卡錫。沒來這個公司之前,我做夢也
沒想到,未來上司是位熱愛中國的麥卡錫。”

老麥也哈哈一笑,“姓麥卡錫不是本人的錯吧。幸好我名字不叫約瑟夫。”

我心想,人從宋後少名檜;約瑟夫•麥卡錫後來臭得連極右都躲著走,這事兒也
不能說明你家老頭老太多麽有覺悟。

“怎麽對中國文化感起興趣來的?”

“長故事。當年我在芝大讀本科時,大家都興去修日文,或者修日本文明史。克裏斯就
是這樣,我於是陪他一起報了日文班。到了班上舉目一看,怪事,清一色都是——”

“年輕、未婚、高加索白種、男?”

“準確。”他微微詫異我知道得這麽詳細,“我覺得甚為沮喪。10多年前的我,不管做
什麽事,最恨就是跟人紮堆兒的了。我憎惡凡俗的人生,以為學習異國文化者一定與尋
常人有所不同,誰知班上的絕大多數都是出於東方情調式的審美情趣才來學習的。我得
坦白說,這個情趣的根子,早在麥克阿瑟時代,就種下了。

“乖巧、美麗、精致、溫柔、順從…..像他們製作的黑頭發偶人……像《蝴蝶夫人》裏
的女主角……這就是50年代以來美國男人對日本女人的性幻想——現在仍然很大程度上
存在。我發現班裏同修都是抱有以後去日本旅遊或居住、找個日本情人的想法,深感嘔
吐。班上有位口吃的仁兄,連句‘こんにちは’都說不連貫,每當發言臉都憋得通紅,
但居然連他都找了一位來自奈良的女友。教師和助教都是年輕女士,教得很好,但長相
很令人失望。同修們還都沉浸在幻想中,沒人意識到,他們可能找到的日本情人,不過
就像我們的教師和助教長得那樣。我一直耐著性子學下去。對平假名和片假名上手很快
,對漢字卻很慢。可是學會和文後,你不能不震驚於日語裏對外來文字那種生吞活剝的
借用和吸收,海量的英文字匯,以滑稽的日式讀音讀出來,讓我覺得這個文化不過是個
無可救藥的模仿者。我漸漸覺得日文裏唯一優美的部分是來自它對中文的吸收,文化也
一樣,我於是想,與其花功夫學日文,不如去弄懂它的源頭,中文,這樣,我就從日文
班轉到中文班。由於漢字有了一點基礎,開始時候還是不太困難的,當然,後來的深度
就是我所不能企及的了。我不是一個有恒心的語言學生,但卻修了中國文明史和中國研
究許多學分——雖然我的主修並不在此。”他將長篇的講述打起包來,“怎樣,說得夠
清楚吧?”

“很清楚。”我說。“不過,就算先被女人吸引,後對文明感興趣,也算不得是罪過。
有旅行者,就會有等著掏空旅行者口袋的港口妓女。有軍事基地,就會有酒吧和下女。
有真誠的愛情,就會有真誠的婚姻,世上人分百種嘛。跨文化的也可以是真誠的。——
但我不是說《蝴蝶夫人》,那玩意兒是你們西方人弄出來的意淫。——我打算談的也不
是這些高深的題目,而是你交代給我看的這些清宮劇,老實說,我無法勝任地完成這個
任務;我,看得心裏挺不自在的。”

“為什麽?”

我先避而不談,“你自己看了多少?”

“一部分。”

“感覺?”

“挺棒的。”他比劃著自己的頭,“令人著迷的、高高的頭飾、耳際垂下一束曼妙的穗
子,長指甲,高底鞋。啊,那些錦緞的美麗旗袍們。皇上是經常憤怒和瞪眼的,大臣都
是機智和俏皮的——其中一位團臉的佞臣,我看他絕對是個人材。另外一位駝背的大臣
,和一位嗜好大煙袋的仁兄,他們橫溢的才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年輕姑娘們身世
浮出水麵後常被證明是公主——唔,那個四處旅遊的皇上也未免太風流了一點;皇子們
馬術絕佳,忠於友情。有些太後或皇後令人生厭,但又常被俏皮的格格們捉弄到沮喪不
已。齊,我並非不欣賞這些劇目,真的,但完全看懂對我實在太困難,所以才請你幫忙
的。我發誓,如有英文字幕我一定自力更生地看完。”

“我的媽,”我苦惱地拍拍自己腦殼,“他這些心得還真能寫一篇兒。”

“我不明白,這些劇目令你煩惱在何處?”

“因為此事對我,並不是一個娛樂。”

“願聞其詳。”

“想必你知道喬治三世手下的大臣馬嘎爾尼勳爵?”我打算從這裏切入。

“知道。他與亞當•斯密都是英國的一時之彥俊。”

“他帶了一個巨型使團、無數珍寶、花了一年時間來到中國,為乾隆皇帝祝壽。期望兩
國通關貿易。”

“那位愛旅遊的皇帝?”

“沒錯兒。這件事——如果成功的話——的意義,相當於令中國提早兩百年進入WTO。
然而皇上並不高興。他不高興的原因,僅因為馬嘎爾尼朝見時不肯跪兩條腿,隻肯跪一
條腿——打一下岔,愚以為皇上對多腿兒的推崇完全可以寄情於蜈蚣——於是會談崩掉
。皇上下令說:‘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他並且說到
做到。那些大老遠帶來的稀罕禮物,都被塵封在圓明園內,100年以後,英法聯軍攻進
來放火的時候,那些盒子還沒拆封呢! ”

“你為此而不痛快?”

“不,聽我說完。還有許多小細節。皇上對使團是非常不待見的,但他偏生喜歡使團裏
最小的一個成員——11歲的斯通,曾把這個虯發碧眼的小西崽喚於龍膝之上,撫弄擁抱
,不啻親生。好,48年後,斯通參加英國議會有關是否開打鴉片戰爭的投票,毫不猶豫
地投下了讚成票。理由?‘中國聽不懂自由貿易的語言,隻聽得懂炮艦的語言。’唉,
我們中國有位姓蔣的教授——就是貴國著名的費教授的師傅——說得好:1840年以前是
我們對人家不公正,1840年以後是人家對我們不公正。”

“此昏君昧於世界大勢呀。”老麥倒吸了一口氣。

“正是。他瞎了眼、豬油蒙了心,帶給我民族以深重災難。其實,他夷狄也罷,風流也
罷,甚至殘暴殺人也罷,隻要不昧於世界大勢,照樣是好君主。伊麗莎白、彼得大帝,
昭昭前例所在。”

“至少他那些南方旅遊是很不錯的。促進經濟,發展文化,他自己也來兩個羅曼司。”

“糟踐了許多糧食、銀子,糟踐了許多處女、妓女,就光說鄙家鄉山東,很多地方的山
山水水、花花草草,都給丫那一筆爛字、一手破詩塗得不像話,本人到今天想起來還怒
!依你說來,老麥,這樣的一位昏君,將他形容成英明神武的君王,婦女們的騎士、女
兒們的慈父,然後舉國若狂地播放他的故事,再加上那些瘋瘋癲癲的格格,饒舌的大臣
們…..恰當與否?”

“似乎……不妥。”

“John,你給我這些套光盤裏頭,不是沒有精彩的。我十分感謝,從中看到一部力作:
《走向共和》。孫博士、黃將軍為中國人所爭取的,就不是以前的那樣一個充滿了‘嗻
嗻嗻’的世界。誰——不管誰,要是在人權、私有財產權、選舉權的庇護下,愣非打算
告訴我,大清國那個世界多麽美好、多麽值得留戀,我不是覺得此人沒長夠心眼兒,就
是覺得丫多長了一壞心眼兒。”

我把文字激揚完了。老麥聽得幾乎傻了眼,半天才醒過來,紅著臉對我說,“齊,你不
要誤會,我和譚薇看這些片子,隻是為了提高語言。——你、你不要過於敏感就好。”

我說:“我不敏感。真敏感的話早拖著辮子自沉昆明湖了。”說了又後悔,其實我也大
可不必這麽尖酸刻薄,更不必對牛彈琴,他又能知道誰拖著什麽自沉了哪裏的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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