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如果您喜歡看小說,大概就來對了地方。因為我會在這個空間裏貼篇小說。 《奔月》是一篇有點穿越的小說,但穿越不是它的目的,甚至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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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四十七)

(2010-01-23 20:03:48) 下一個

四十七、

 

 

刷了卡下去,在等車的當口,我遠遠看到站台一角牆下,坐著一位背著口袋的中國老人。他身材瘦而高大,花白胡須,穿一件霍元甲時代的地主老財常穿的對襟團花織綿緞夾衣,中式馬夾,黑色方口布鞋,戴一副圓圓鏡片的師爺眼鏡,唯有瓜皮小帽不在道具外設之內。——卻不是蒲鬆齡老先生更是誰?

 

“蒲老!蒲老!”我激動地向他狂奔而去,“你老讓我找得好苦!”

 

他麵露迷茫的表情,“你是誰?”

 

“我王齊呀!喏,王七,嶗山道士,有幸見到嫦娥的那個。”我搖晃著他的手臂。

 

“說哪門子昏話?我不認得你。”蒲老不客氣地拂掉我的手。

 

我氣急敗壞,“怎麽一抹臉又不認識了?這怎麽說的!才過了幾天呢?俺就這麽沒點麵子?我知道,你老不可能像曹雪芹記得賈寶玉、吳承恩記得孫悟空、 羅貫中記得諸葛亮、魯迅記得阿Q、阿Q記得吳媽…….一樣記得我;我知道,我是批量生產的作品之一。可批量生產的你老也不能這麽不待見我呀?嗚,您看您這口袋——您這口袋我都認識!上次那書你老說收回就收回,我還沒看完呢!我別也不要,隻求到翩翩和花城姑娘那裏再去一次,怎麽樣?您言語一聲?”

 

他不屑地看我一眼,背起口袋,直撅撅地往前走去。

 

我不死心地纏在蒲老身後,饒舌不休,“不是我說您,您這個借書的作業流程不規範。Due day不到您自己就下手給直接拿走了?急得我出一身冷汗您知道嗎?急得我連耗子洞都找了您知道嗎?圖書館長他也沒天理這麽幹呀!圖書館催讀者還書都是先發郵件通知的,我辦續借手續行不?收不回去您可以罰款呀!我可以交罰款嘛!

 

“要是哪怕NYU、哥大任何一家有這套書我絕不纏您!要是館際借書係統能借到我絕不麻煩您!善本是吧?珍本是吧?您怕我看眼裏去拔不出來?您怎麽那麽小心眼呢?您怕我擅自去見顏如玉姑娘?追星追得五迷三道的?這你老放心,俺們從小受的教育都是文明追星、粉絲團都有教養著呢!

 

“您這套書值五百兩黃金——還打不住,我知道,我知道……可是王漁陽得罪您我沒得罪您哪!我其實也不是那麽會考試的,您犯不著跟我嘔那個氣!氣我不要緊,氣著您的身子骨就值大發了!您看我大學就上一普通大學,出國也就讀了一個二流學校,排名沒上前五十……我成績單上淨是B……GPA其實也就…..

 

蒲老止住腳步,麵色和緩了下來,“多少?”

 

我咬了咬舌頭,麵不改色地扯謊道,“也就才3.5不到。”

 

“噫!小子!你真能丟我的老臉!在嶗山背柴禾你就考倒數,在這兒又是這麽菜?你知道我當年GPA多少?”

 

“您?”我倒背如流地答出,“您19歲應童子試,縣、府、道三考皆為第一,聞名籍裏,補博士弟子員。說您拿4.0都委屈您。你老把GPA都考爆啦!”

 

他得意地捋著胡須,“老朽在淄川縣和濟南府僥幸的那年,我恩師施閏章,批我的文章是‘觀書如月,運筆如風!’。可惜,此後鄉試四投不第,皆中副車,近科闈墨,文章憎命……挨到72歲,垂垂老矣雖方才出貢,唉,命夫!”

 

“蒲老,蒲老!”我上趕著勸道,“這批牢騷可以休矣!考中了又怎麽樣?大清國多了一名三流知縣,中華民族損失一大文豪……”我安頓他在長椅處坐了下來,把大口袋抱到他身邊放好。

 

“你小子誤讀了我的人生理想。何以見得我就要外放?”他很不滿意,瞪著我罵道,“老朽我半生的願望,本是名登一甲二甲,入翰林清秘之堂,臚唱之後,授用編修。也好讓我那賢妻,能在人前矜誇:‘難得三千選佛,輸他玉貌君;況又二十成名,是妾金閨夫婿。’…….”他閉起眼睛,搖晃著腦袋,聲音內充滿著暢想。

 

“蒲老,蒲老!”我搖醒他老人家,“不是我打擊您,那年頭進翰林院不是那麽舒坦的,您還得學外語哩!——滿語。怎麽也不比我們今天考TSE輕快。你老的晚輩後生袁子才庶吉士,要說語言天賦是不錯滴,可就學不來這一口,散館之後隻好分配下基層了,臨走寫詩發牢騷‘此去好修循吏傳,當年枉讀上清書。’,傳到他主子耳朵裏,惹得乾隆爺好不高興哩!後來也沒讓丫當大官,丫一輩子非常鬱悶,就專攻泡妞和吃喝了。——您看您的文學史地位,就掉在地下,也得比他姓袁的強啊!”

 

“哆!餘豈不愛泡妞和吃喝的人生哉?餘不可得也!餘家之窮,你可知窮到什麽程度?舉家食粥啊!家徒四壁婦愁貧……”他又吟哦起來。

 

“得得,您另外一位曹同事也差不多的。他壽數還不及您呢。害得俺們讀者讀完前八十回,吊不上一口氣來,那難受勁兒的就別提了!您別難過啦!”我拍拍他的肩膀,“對了,太太這麽一位賢惠人,您哪來的靈感,左一篇又一篇的淨寫潑婦呀?”

 

“說不得。兩位家嫂…..唉!”他愁眉苦臉。

 

“我知道寫潑婦文學是您的拿手,不過,那潑婦文學的經典之作《醒世姻緣傳》是您寫的嗎?”我攤攤手,“不是我非刨這個根問這個底兒,史學界文學界為這事兒掐了七、八十年啦,誰也沒能整明白——”

 

“你小子一天陰魂不散地纏著我,就為了有朝一日當個考據專家?”蒲老不屑地白愣我一眼,“那我讓你死心吧——本人對此一公案:不——作——置——評!”

 

我受一打擊,然而頗不氣餒,“您謙虛,不愛說自己的成績。要不然您給點別的小貼士?您,後來肯定見到過先生了吧?——都同事嘛。他那後四十回大結局怎麽回事?您也不用全告訴我,就撿主要的說說:調包計?蘭桂齊芳?那誰怎麽出的家?妙玉姑娘…..?”我貪婪地一股腦問了許多問題。

 

“曹同事的書稿內容,就更是恕不能透露了。”

 

我麵帶痛苦的表情,不解地望著他。

 

“老朽不言,此之謂大菩薩心腸。你想,要都整明白了,你讓文學界史學界那些專家吃啥?讓他們掐去吧!越掐越火,都有飯吃,都有名出,皆大歡喜。”

 

地鐵轟隆隆,從遠處隧道中疾馳而至。是與我的路線相反方向走的地鐵。蒲老抱著他的大口袋起身。四周星散的乘客圍了上來,簇擁在門口,待下車的下完,紛紛踏入車廂。蒲老帶著口袋,再加上我在後麵扯他袖子,行走自然就不利落,落在最後。

 

“等下趟好吧?”我急得不行,苦苦哀求,“下一趟好吧?我好容易碰到您,而您又是神龍不見首尾的——”

 

“呔!你這小子好不囉嗦!扯我袖子幹嘛?”他奮力掙開我,“此乃南京顧繡織綿,扯壞我何處去買第二件!”

 

“我還有很多問題要問您!我還沒問起我的個人命運——”

 

蒲老一個瀟灑的仙人撣塵動作,將我大力一拋,我即趔趄向後倒去,幸而不曾跌跤,然後他神速地雙腳上前一竄,如燕子入巢,如黃蜂入洞,如靈貓撲鼠……總之,他成功甩掉了我。雙扇玻璃門迅速地關合,我絕望地撲了上去,隻見蒲老臉貼著門,壞壞地笑。

 

我瘋狂拍著車門大喊道,“最後一個問題,最後一個問題!蒲老!我媳婦兒是誰?是誰?!這是最要緊的,您怎麽一直就沒——”

 

地鐵徐徐啟動。

 

我急怒攻心,“故事裏每個人都是廟裏的豬頭,都有了主!憑什麽我就——”我追著地鐵跑了起來。

 

站台上的其他乘客像看瘋子一般的看著我。

 

忽然一機靈間,我的腦海中閃過在嶗山學到的穿牆術咒語,幾乎是下意識地,我把那口令念了出來:“混元一體太極真!”,然後身體奮力向前一跳。

 

果然,我成功地躍入地鐵內,隻覺身子晃悠,站立不穩,右腳踏到一個軟呼呼的東西之上,身體接壤處則軟玉溫香,似乎撞擊了一隻極柔軟的物體。我聽到一個女子痛苦的一聲尖叫,“啊——”,抬眼一看,卻是一位麵目清秀的華人女子,年二十四、五許。車廂裏乘客極多,摩肩接踵,擠得沒有縫隙,也許正是幸虧如此,沒有注意到我是從牆外硬擠進來的。他們驀然發現車廂內多了一鹹濕華人男青年,踩女人之玉足,撞女人之身體,不由紛紛把憎惡的目光向我發射而來。

 

而我已顧不得那麽多了,四下環顧,蒲老並不在這節車廂之內。原來列車開啟之時,已經將我甩下一小截。我匆匆對那位小姐說聲“抱歉”,奮鬥著“遊”出眾人的包圍圈,向前方撲去。車門雖然緊閉,但我透過窗玻璃,仍能看到蒲老皺著眉頭,拖著他的大口袋,奮力向他的前方車廂處趕去,顯然是想躲避我。那雙扇車門甚為緊澀,我一時還撥拉不開,幹脆再念咒語,哈哈,我穿牆過去,穿牆過去!——眨眼間,我如燕子抄水般進入了下一節車廂。

 

蒲老比我更迅速,他抗著口袋,左繞右繞,如金蛇盤柳,一時間也在他前方的車廂門前神秘蜿蜒而逝。我且將剩勇追餘寇,心想:小樣兒,老子今天還追不上你了!這時我的身後,車門作響,有個女子用中文在喊,“先生,先生!”我在百忙中轉身一看,原來是剛才撞擊的那位姑娘,不依不饒地也跟著追了上來。怎麽,我也不是成心吃你豆腐,至於的嗎?我老心惱怒,臉上又下不來,心厭其偏偏在這時候添亂,腳下跑得更快。眼見到了第二道門前,為了加快速度,我重拾故伎倆,念動口訣,大頭向前一衝——

 

“邦”的一聲,我轟然撞到那扇玻璃鐵門之上,額角劇痛,眼前立即起飛蒼蠅五百隻,當空而舞。什麽什麽?我出了錯?我揉著額頭,不死心地站了起來。這時後麵追兵趕到,一車廂的乘客都腦袋齊轉向,往我們這方向看來,以為地鐵中上演便衣追小偷之類好戲。我無暇再想,再次喃喃發咒,雙腳彈跳,此頭又向鐵門撞去,果然,我——

 

又一次被狠狠地彈了回來。這次摔得夠狠,我趴在地下,半天起不來。車廂中一陣哄笑,我在金星亂冒中聽到有人說:“神經錯亂……

 

又有人說,“他大概剛剛看完《人鬼情未了》……

 

一隻溫暖的手伸了過來,將我扶起。是剛才被我撞擊和踩踏的華人姑娘。我忙不迭先往車窗的方向望去,蒲老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我羞慚地站在那姑娘身旁,準備她向一車人詳述我的累累登徒子行徑。

 

“你的手機,先生。”她遞過我的手機。

 

——原來如此。“啊,謝謝,謝謝。”

 

那是一張非常好看的年輕的容顏。

 

我怔住。這也是一張似曾相識的容顏。清水眼睛,顏體一字眉,美麗的瓜子臉,膚光如雪。她,為何也像我曾眷戀而不得的某人?

 

她嫣然一笑,轉身而去。

 

“哎,哎——小姐……”我回過神來,不由在後麵失聲窮叫。車內眾多乘客早被我聒噪得不耐煩,身邊一位中年女士幹脆一語道出眾人的心聲,“你這傻帽!噪音製造者!住嘴!”

 

我充耳不聞,連聲道數聲借光,撥起腿來,又向反方向追擊而去。但沒走兩步,就感到手臂處有一條線牽牽累累,原來我將中年女士聽音樂的的IPOD耳機線掛住了,並被在手臂處打了一個死扣。

 

中年女士喪門著臉給我“鬆綁”,待我行出幾步後,聽到她在身後向其他乘客抱怨:“……紐約市政當局絕不應任由智力殘障人士在城市內四處亂跑…..

 

我努力穿越過人身密集的車廂,卻已失去那女子的身影。列車陡然一停,我眼尖,在老遠處發現她正在下車;我拚命追到車門前,地鐵又晃動開起。我趴在車門上,目送她在站台的身影漸漸走遠,白色的裙裾在夜燈下如蝴蝶般翩然而逝。

 

直到前方到站,我方能步出車廂,穿行至對麵站台,等待約7分鍾後,踏上了回昆士方向的地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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