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如果您喜歡看小說,大概就來對了地方。因為我會在這個空間裏貼篇小說。 《奔月》是一篇有點穿越的小說,但穿越不是它的目的,甚至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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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八)

(2009-10-09 22:34:45) 下一個
八、

沐浴之後,我看著浴室鏡子裏自己鶯飛草長的頭發,忽然想念起尹其明來。

尹其明是我從小到大、從中到外的所有同窗裏,最地道、也最有公益心的一個人。

當年在A大上學時,那個總人口不足6萬的大學城,薪桂米珠,采購任何帶中國字標簽的油鹽醬醋,都必須驅車100邁以外去附近的大城市。這還不說,理發尤其貴而困難,有數的兩三家美國理發店,都需要預約,加上小費,沒有20刀,一個頭下不來。校園裏常年出沒著一些長發飄飄的中國男生,不見披頭士的俊逸,但見廣西洪楊革命軍的遺風。如果伊們額頭上再刺上“天平天國”四個字,我相信本市即時可以改名稱作“天京”。說不定輪男輪女們都願意摒棄他們的教主,到我校來追隨天父天兄天王,也未可知。

我親眼見到尹家一位新加入的男食客,因為久未理發,腦後粗糙地紮著個馬尾巴,在眾人麵前遭倒尹夫人嬌俏的嘲笑:

――“喂,出來混,也要下點本錢才行,看看這個,連頭發都分叉了,他還裝什麽孫悟空?”

我的頭發,例歸尹師哥打理的。他真可謂心靈手巧,無論我打算跟風黎明、周潤發還是謝霆鋒,尹師哥都能給剪個八分神似。有次發現了一點頭皮屑,還立逼著我在他家用海飛絲重新洗了一遍。

從他家浴室出來後,顧婉學著國內海飛絲廣告中張德培的作態,一摔小頭,扭捏說道:“身為,知名人士,怎麽,可以有,頭皮屑,呢?”

我怒罵尹其明,“你他媽也不管管你老婆,我一大好男青年純潔的心靈都被她給粗暴荼毒了!”

尹隻是嗬嗬地好脾氣地看著媳婦兒笑。

――按咱們古國的老風俗,伯嬸之間嚴禁通問,叔嫂之間卻可以隨便開些玩笑。雖然顧婉比我還小點,仗著尹其明比我大兩歲,叫聲師兄,她是什麽玩笑都跟我開得。

非特此也,尹其明還組織了幾個會動手理發的熱心人,為中國留學生及家屬義務理發。象征性的隻收一塊錢,為的是這幾個義工都是自帶理發工具來的,將來人家退出,總要賠一點折舊費。就為這一塊錢,還有一上海萎縮男理完之後嘰嘰歪歪,說咱師兄“儂現在槍勢老足格嘛,鈔票麥克麥克賺”――“槍勢”是洋徑浜的“chance”之音譯――氣得我差點對該癟三揮以老拳。

義務理發之外,尹其明還經常幫新生接飛機,帶他們買菜,逛商店。其實接機買菜都有老生樂意效勞,其醉翁之意,自不必說;你若是個容貌秀麗的女F1,一招手,要10輛車也有;即便再困難些,隻要屬於平頭整臉,總不難於找到數男,為你鞍前馬後。

問題是新來的男生就慘了些。他們中機靈點的會與一稍微缺點兒心眼的漂亮女生結成“綁兜”,該女去買菜他亦同去同去,苦的是那特意跑來做司機的小子,恨得牙癢癢還要馱著這個大燈泡來來去去。臉皮沒那麽厚的就迅速淘到一輛舊自行車,有錢的就趕緊買車學開車,以便萬事不求人。

不過總有人是非常艱苦過來的,我在弄到自行車前甚至走路去買過菜。直到開學後在實驗室見到尹師兄,隨他去了百邁以外的真正中國店,才吃上第一頓大米、擁有了生抽和浙醋。

尹師兄搭手幫的大都是那些沒人待見的男新生。他家後來男食客濟濟一堂,女的很少,也與這有點關係。

讓我想想…..我好像很久沒有跟尹其明夫婦聯絡了。唔,上次好像是……春節時寄過的一張卡片……也沒有回音……大半年了呢。

他是我跳係之前的師兄,一直念著工業工程,博士快畢業了,工作不好找,去年聖誕的一次電話長談,他顯得情緒不高,說,實在找不到工作,隻好找個旮旯再做博士後去。此後我搬過家,換過手機計劃,以前A大給的電子郵件帳戶也被以扒皮著稱的校方Administration通知停用了――虧得他們好大臉,還月月給我寄校友雜誌,裏麵夾著貼足了回郵郵費的征求捐款的信封――每次看見,心煩得都似窮人在自家門口遭遇了一位饒舌的托缽僧。然後,三個月前的一次尼姆達襲擊,我喪失了電腦硬盤裏所有的數據…….包括朋友們的電郵記錄;格盤之後,有些人的信息就永遠找不回來了。

――不過生活還不是繼續?

此刻,今夜,隻剩我大腦裏一個背得還算熟的尹家電話號碼、在想跟人說話的心情裏、像一盞快要煮沸的苦丁茶般突突欲冒。

我抄起手機,撥了那個久違的號碼。

“對不起,你所撥的號碼已停機……”一個冷漠的、公式的、郵電的聲音說。

我發了一會兒呆。

以我半瓶醋的英文語感,我覺得中文對名詞的強調,遠不及英文。說得快的時候,我不太能夠流暢完美地使用名詞。然而很久以來,我學會在各種語境下妥帖適當地使用“mobility” (流動性) 這個名詞。因為我對“流動性”一詞有特別的理解和感覺。

還在A大的時候,有一次上夜課,經過一間心理學係的教室,聽到裏麵飄出教授的一句話:

“Unpredictable social mobility gives rise to a legitimate fear of reluctance to contact old friends. People get alienated for that reason.”

這個詞一下抓住了我的心。Mobility。仿佛對於美國社會的一切感受――變化,變動,速度,動蕩,不安全感――都可以由這個詞繁衍增生而來。

今夜我真實地知道,因為“不可預知的社會流動性”,因為“合法的害怕”,我竟然會與十分親厚的朋友在沒有任何芥蒂的情況下失去聯係。並不是真的忙到沒時間打個電話,寫個email。而是像蟲子一樣碌碌的生存狀態,今宵不知明朝酒醒何處的茫然感,使不再在一個軌道上生活的人們無奈地漸行漸遠。

我切換著手機通訊錄的人名,心情複雜地鎖定到“Yuanyuan Zheng”,又翻過去,又回來鎖定,終於撥了出去。

“這麽晚還沒睡?”為了掩飾尷尬,我先聲奪人地在聽到一聲“hello”之後咄咄發問,全然不顧加州與紐約的時差,人家那裏不過8點而已。

“噢,王齊。”鄭園園的聲音十分沉悶傷感,如果不是重感冒,我賭定她是剛剛哭過,不,是正在哭泣。

“怎麽啦園園?”

話筒裏傳來淅瀝的、雨點般的輕泣。

“你沒事吧?”

“沒。”

“家裏也沒事?”

“沒有。”

“心情不好?”

“唔。”

“願意的話……說說看?”

“愛一個人……”她太息道,“為什麽那麽難呢?”

――這就是了。她愛上了一個人。

我沉默,有點難過。不多的難過,然而的確有些難過。

“王齊,你,有過對誰一見鍾情嗎?”

“你呀。”

“哼,”她幾乎破涕而笑,“我雖然傻,也還沒有你想像得那麽傻。”

“你很傻嗎?”我哈哈一笑,“怎麽我沒有騙到手?”

“你不過是玩厭了,想收心找個人結婚,恰好碰到我。如此而已。”她再次重複剛才的句子,“我雖然傻,也還沒有你想像得那麽傻。”

見我不答,她幽幽歎氣說:“顧婉都告訴過我。”

“告訴過你什麽?”

“丁臻和萬嘉敏”。又補一句,“王齊失戀陣線聯盟。”――再把這句話銼骨揚灰,我也聽得出來自顧婉的口氣。

我頓時覺得自己的頭比豬頭還大。丁、萬二姝,是我的兩位前任。都是在A大時交的,後來她們都去了外州。我以為斑斑劣跡都可以消逝在風裏,誰知往事並不如煙。

然而鄭園園的劍鋒雖然已經點到我的鎖骨,卻又輕輕饒過了我。她並非十分感興趣她們。

她以她從未有過的溫柔聲音問我:“你說,愛上一個人,是種什麽感覺?”

――“你說,愛上一個人,是種什麽感覺?”

――“你說…….”

整個世界都回蕩著這個問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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