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書女子·折劍軒

竊書……竊書不能算偷的……
正文

臨水照花

(2005-05-07 11:24:06) 下一個
臨水照花 如果水是美的,那是因為養著朵紅顏。 河由西而東,北麵是趙莊,南麵是李家莊。姚小禾住在趙莊。 一麵向街,一麵臨水,那狹長的房子其實是小禾的叔叔家。自從八歲死了爹娘,小禾就和叔叔嬸嬸過。在臨水的屋子裏剝豆子,拆線頭,晾幹菜,是她把歲時所做的幾乎全部的事情。 做事的時候,小禾喜歡眺望對岸的房子陳老爺的房子,有年代了,很大,臨水一麵目光所及幾乎全是他家的,一例的白牆黑瓦,冬天冷冷的有些蕭索,但開春新粉了牆,牆裏探出些粉粉的花和油綠的葉子,朵朵嬌俏,片片飽滿,水嫩,就像小禾無憂無慮的心情,在河邊天真爛漫地開著。但正對小禾的窗卻從沒有這樣的心情,那窗後有個女人,聽說是瘋子。 小禾不覺得那女人瘋,單覺得她好看:藕荷色衫子下玲瓏的身材,鵝蛋臉,薄薄的劉海遮了眉毛,一雙剪水杏子眼,在背陽的屋子的重重陰影下,仍像河水一樣波光粼粼,而那嘴,雖然緊閉著,卻讓小禾覺得她隨時會喊出自己的名字。但那女人從沒有喊過,無聲無息地坐在窗前,從天亮到天黑。 小禾覺得奇怪:這女人不吃不睡麽?所以某一夜,她悄悄爬起來,趁著月色向對岸望。那屋子是黑的,沒燈。水鄉的夜寂靜,小禾聽見微弱的哭聲,輕輕的,斷斷續續的,半柱香的時間,忽然一聲高起,淒厲,驚起了水鳥,嚇壞了小禾,一個不小心從矮凳上摔下來,砸了個茶葉罐子,把叔叔嬸嬸和堂哥全吵醒了。嬸嬸擰著小禾的耳朵罵:“死丫頭,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真是個掃把星!” 小禾挨了頓打,晚上再也不敢爬起來了,隻一天天的剝豆子,到了夏天就拆線頭,秋天就曬幹菜,入冬時,那女人不見了,隻剩下那窗,緊鎖著,鎖著一屋子的黴味兒。 見多識廣的錢二姨回來了。她在陳家做工,比她男人賺錢還多,每次得了假都把臉畫得煞白,嘴塗得血紅,闊太太般在趙莊串門。小禾嬸嬸和她頂好了。 錢二姨翹著腳,一隻新繡花鞋在腳上晃蕩著:“哎喲,我家那鬼哭的四姨太終於沒了。” 小禾嬸嬸端出盤瓜子:“我說最近怎麽沒見對麵那瘋女人,幾時沒的?” “上個月。”錢二姨磕著瓜子,“天天鬼哭狼嚎的,把我們都折騰的不行。” 嬸嬸湊上去:“二姐,問了你幾次你都不說,你家四姨太到底怎麽瘋的?” 錢二姨道:“以前我哪裏敢講?不怕老爺打死我!現在人都沒了,告訴你也不要緊。”她連說了幾個“告訴你也不要緊”,卻沒個下文,急得小禾嬸嬸直瞪眼,咬咬牙拿出小禾叔叔從蘇州進貨時帶回來的蜜餞,錢二姨吃了,這才往下說:“還不是自己作孽,要和大太太爭?” 小禾嬸嬸推著錢二姨的胳膊:“二姐,你倒是把話說清楚啊!” 錢二姨又吃了一個蜜餞:“老爺歡喜四姨太長得水靈,這女人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想爬到大太太頭上去——這不是找死是什麽!去年有了身子,咬死了說會生兒子,見了大太太都白眼翻翻的。哪曉得肚皮不爭氣,生了個丫頭。” 小禾嬸嬸打斷道:“不是吧?外麵都傳說是大太太給換了。” 錢二姨嘴裏的瓜子皮兒亂飛,散得地上到處都是,有些粘在她的新鞋子上,她晃著腳,把它們抖落:“傳是這樣傳,四姨太自己也是這樣說,硬要老爺去找大太太評理。但大太太是什麽人物?人家可是大少爺的娘,一賭氣就說要帶了大少爺是跳河——大少爺可是老爺的命根子……” 小禾嬸嬸插嘴道;“這個大家都曉得,上回你們家大少爺做十歲生日,那鞭炮放得,整條河都是紅紙。” 錢二姨道:“那可不?所以大太太一提大少爺,老爺當然就沒轍。四姨姨太又不甘心,但是惹毛了大太太,哪有好果子吃?大太太就說四姨太和二老爺……” 小禾嬸嬸湊近了:“有這種事?” 錢二姨也神神秘秘起來,悄聲道:“告訴你也不要緊……” 兩個女人的頭越靠越近,鼻子碰著鼻子,下巴貼著瓜子盤兒。錢二姨用手遮著嘴,雪白的臉映襯出手腕上翠綠的鐲子,鐲子上扣一條紗手帕,雲白色,在那裏晃著,像一團煙。 小禾看著那團煙,不知道嬸嬸和錢二姨在說什麽,隻大概知道對麵那個鬼一樣的女人已經死了。她扭頭穿過臨水的門去望,對麵的窗緊鎖,但窗紙破了,像一個空洞而淒涼的眼睛,連淚都沒有——已經流盡了。 小禾剝豆子,拆線頭,曬幹菜,周而複始。對麵的大屋冬天照舊蕭索,春天照舊爛漫,但窗鎖著,年複一年,連破了的紙都沒有換。 十四歲那年夏天,小禾的堂哥病了,出疹子。這是麻煩的病,發著熱,吃什麽都沒味道。錢二姨告訴小禾嬸嬸,“她家”大少爺出疹子的時候,大太太天天讓人燉牛肉汁。嬸嬸對錢二姨的話一向奉為至理,於是打發小禾天天燉牛肉汁。 大熱的天,小禾白天是要拆線頭的,晚上涼快些了,就用個小爐子生火燉牛肉汁。叔叔嚷嚷嫌爐子熱了,把小禾趕到臨水的平台上。紅熱的爐子像隻好貓,咕嚕咕嚕的,小禾扇著扇子,兩下衝著爐子,一下衝著自己。 夏天的月亮又圓又亮,在江南,因為臨水,月亮還顯得比北方的更大。銀色的,貼在那裏,天是深藍的,水也是深藍的,這樣的夜不用點燈,隻消一開窗,屋裏就像瀉了一地的水銀。 小禾伸身腰,扭扭酸疼的肩膀,然後她的身子就再也扭不過來了:對麵的窗開了。 小禾看見屋裏有人,她懷疑見了鬼,倏地站起身來,幾乎踢翻了爐子。 那窗後一個人影,又好似兩個,晃動著,碰撞著,糾纏著,後來到窗前來了,月色一樣白皙的一隻手,搭在窗台上,翡翠鐲子仿佛能地出水來,一截皓腕,蔥綠的袖子,墨色緞子邊。月光一移,顯出那人的臉,白淨的珠圓玉潤的一張娃娃臉。小禾看不確,那女人已經看見了她,伸手一拉,把窗關上了。 小禾真一樣為見了鬼了,抱了沙鍋就逃進屋裏去。 然而第二天,她偷瞟一眼對麵的窗,是緊鎖的,沒有開過的跡象,連那個破洞都和原來一樣。怕是看花眼了,小禾想。她回憶一下那女人的長相,和死去的四姨太並不像,這個要福相一些,嬰兒似的胖。 雖然這樣想,小禾卻死也不肯在台子上燉牛肉了,嬸嬸大罵她古怪:“我辛辛苦苦養你,叫你燉個牛肉還這麽多麻煩?”但小禾硬是不肯,嬸嬸隻好道:“你給我上門外燉去,要是夜裏忘了鎖門,仔細我剝了你的皮!” 小禾不怕嬸嬸剝皮,就怕鬼,怕那鬼一張口就叫她的名字。門外雖然冷清,但街對麵屋子裏的人小禾都認識——絕對沒有鬼的。 身上濕濕的是水氣,粘粘的是汗,小禾打著扇子,沙鍋裏的肉汁噗噗地響,一蓬蓬的白煙繞在她麵前,一種故事裏狐仙要出來的感覺。扇著扇著,她眼皮打架,做夢一樣,看見仙女了——是對門的曹水蓮。 “咦,水蓮姐?” 曹水蓮十八歲,是趙莊挺有名氣的美人兒,不僅因為她長了張時下流行的瓜子臉,更原因為她讀過小學,是識字的——趙莊識字的人可數,女人幾乎沒有,曹水蓮是一個,小禾也可算是一個,她爹沒死的時候教她讀過兩年書的。 曹水蓮半夜裏見到小禾,皺了皺眉頭,還是打了招呼:“你哥哥的疹子還沒好麽?” “沒。”小禾擦擦汗,“水蓮姐這麽晚出去?” 曹水蓮猶豫了一下:“不,不出去。”然後一擰身,跨進了屋。 小禾心裏奇怪:不出門怎麽半夜到街上來,又做賊似的回去了?她沒細想,燉好牛肉汁就滅爐子回去了,但走到屋裏才想起來沒鎖門,便又轉了出來。她家的門舊了,不容易合攏,銷上了還有個縫兒。小禾花大力氣才把門並上,但在那縫合攏的一瞬,她看見曹水蓮穿著細藍布褂子的身影悄悄出了門。 曹水蓮每天夜裏都出門——至少到小禾堂哥的疹子好了位置,小禾每天一鎖門就聽見對麵開門的聲音,在門逢裏一張望,準是曹水蓮,有時穿著月白色衫子,有時披著天青色小褂,還有一次竟穿了白底粉花兒的旗袍,總是那麽嫋嫋婷婷,一擰身,輕輕巧巧向西邊跑去。 小禾夜裏不用燉牛肉,所以無論是河對麵的女鬼還是街對麵的曹水蓮,她很快就淡忘了。快得仿佛夏天,才看見荷花就該吃菱角了。她嬸嬸煮著菱角,對正在燒火的小禾道:“去給我打醬油來。” 小禾在身上擦擦手,接了錢,拎上缸子就出門去。嬸嬸在後麵道:“不要在外麵瞎逛!”小禾知道她下一句是“仔細我剝了你的皮”,所以不待她說完就跑遠了。 小禾很少有機會出門的,所以哪怕是嬸嬸真的要剝她的皮,她也要好好逛一下,因拎著缸子往戲台去了。要知道,這趙莊雖然小,人又比李家莊窮,但有一樣是可以自豪的,就是趙莊有戲台,李家莊沒有。戲台在寶昌寺的外麵,台子離地五尺有餘,不大,但紅漆木柱琉璃瓦,雕梁畫棟一點兒也不比皇宮差。這樣的戲台,得有好班子,趙莊的戲班有很有名,據說還到蘇州去唱過呢。李家莊的人分外眼紅,仗著有錢,隔三差五就來占戲台前麵的位置。趙莊的人都覺得他們傻——那樣高的戲台,仰脖子不累麽? 小禾逛到戲台時,正演戲,不知是什麽段子,隻見一絕色花旦正踩著蓮步,如運似水,款款而行,抬著手,水袖下一張桃花粉臉,說不出的嫵媚。小禾也學著樣走了兩步,因擔心醬油缸子,所以走了兩步就站住了,遠遠瞧著那花旦。她知道花旦是男人扮的,但心裏不平:那男人怎生得如此好看,而她姚小禾卻這般寒磣?花旦開始唱了。聲如其人,纖弱華美,底下有人叫好,一些些的不協調,蓋過了唱詞兒。而驀地,來了更不協調的,幾個短衣漢子躥上了台,架了那花旦就走。那花旦花容失色,釵環散落,已換了聲音:“你們做什麽?”短衣漢子並不理會,隻是扯他。台下也亂了套,喊的,罵的,什麽都有,還有以為是演新戲的,但一個女人嘶聲哭叫,撲上台:“你們不要抓他,不要抓他……”她拚命扯那花旦的衣角,扯不住了,又抱那短衣漢子的腿:“求求你們了……”短衣漢子似乎對那女人有幾分尊敬,卻不理會他的請求,末了連她也架走了。 唱戲這事,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趙莊的票友見這陣仗,隻有看熱鬧了,推推搡搡看著短衣漢子們架著花旦和那女人離去,經過小禾麵前時,小禾卻看出門道:這女人好麵熟,那娃娃臉,淚痕狼籍仍珠圓玉潤,有些嬰兒胖的身子掙紮著,“乓啷”一聲,一隻手鐲摔在地上,翠綠仿佛地出水來,然而碎了,一個漢子踩過,這場生離死別也就結束了。 小禾護著醬油缸子,默默看著那粉身碎骨的翡翠鐲子——可不就是那天夜裏所見到的麽?那隻搭在臨水的窗子上的手,那雪白的腕子,那腕子上的鐲子,那個女人。 小禾知道要是再不回家真要被嬸嬸剝皮了,便拎了缸子跑回去。可是嬸嬸並不在,直到小禾把晚飯搬上了桌,嬸嬸才回來,一腳邁進了門,還回身和隔壁的劉四娘說:“這事也真古怪,陳老爺就是能折騰!”門外劉四娘同意了一聲,小禾嬸嬸又道:“等錢二姨回來一問就知道了。” 扳指頭算算,錢二姨要有二十多天才能回來。關於那花旦和那女人的種種傳聞彌漫在趙莊的每一個角落。小禾覺得今年的淹菜都會有花旦臉上脂粉的味道,聞著嗆,吃著苦。 淹菜快毀了,錢二姨回來了,臉煞白,嘴血紅,進門就道:“哎喲,姚家嬸子,我找你一同去寶昌寺燒香哩。” 小禾嬸嬸想來想去,最近好象沒什麽特殊的日子,便道:“二姐,怎麽突然要去燒香?” 錢二姨道:“這真是……”她歎了口氣,坐下來,嗑上瓜子:“真是多謝菩薩保佑。”接著,她又念了若幹句佛,急得小禾嬸嬸又是咬牙又是瞪眼,忙把蜜餞拿出來待客,錢二姨這才說道:“你曉得,我是伺候大太太的,大太太的脾氣可不是一般的厲害。年初,我們老爺新娶五姨太進門的時候,我就想跟五姨太……“ 小禾嬸嬸道:“五姨太?是你們老爺從蘇州討來的那一個?” 錢二姨道:“就是她了。模樣俊俏可討老爺歡喜了,我看她是個好生養,心想跟了她免得受吳媽的氣——那個吳媽,你曉得的……” “就是李家莊賣魚的二虎他娘嘛。”小禾嬸嬸道,“可小氣,你都說了好多回了。” 錢二姨點點頭:“她也是跟大太太的。這次占先去跟五姨太,存心同我過不去,現在可好,看那五姨太長得乖巧,私下裏卻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 小禾嬸嬸知道是關鍵之處,急著問:“怎麽了?” “她偷人!”線二姨把一片瓜子皮吐得老遠,“姘頭就是趙莊戲班的花旦,兩人好了幾個月,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其實老爺早就知道了。上個月就在戲台把兩個人一齊抓了。” 小禾嬸嬸道:“那天在戲台發瘋的女人原來是你家五姨太呀!真是不要臉,七八個漢子都架他不住,一路的撒潑,我們姐兒幾個都見到了。” 小禾正在那裏擺弄淹菜,聽嬸嬸說話便想,那天仿佛隻有五個短衣漢子。想著想著,那暗綠的淹菜都生機勃勃起來,根根碧綠,仿佛那天碎在地上的鐲子,晶瑩剔透,卻一味的淒厲。 錢二姨又道:“有膽子不要臉就不要怕別人知道。最解氣的就是那吳媽,她從中送信送錢,現在一起被揪出來了,已經被老爺打發回家了。” 小禾嬸嬸不關心吳媽,隻問:“那你們五姨太呢?” 錢二姨道:“上吊了。” 小禾嬸嬸吃了一驚:“嚇,上吊了,死了麽?” 錢二姨道:“當然死了。埋都埋了。” 小禾嬸嬸道:“我倒沒看見陳家出殯。” 錢二姨道:“這種不要臉的女人,老爺隻當她是個貓啊狗的,拖到外麵胡亂埋了了事,難道還風光大葬不成?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麽!” 小禾嬸嬸覺得有理,想了想又問:“那麽,那個唱戲的怎麽樣了?” 錢二姨道:“老爺報官了,說他偷東西,早抓起來了。” 小禾嬸嬸對這樣簡單的故事並不滿意,陪著罵了幾句“活該”,又想再問這五姨太是怎麽偷人的,無奈錢二姨的心思都在燒香上:“姚家嬸子,我可是一定要去燒香的。你說要是我跟了五姨太,現在不是垮了麽!” 小禾嬸嬸一想,燒香時再問也不遲,便答應了。兩個女人匆匆出門去,隻留下小禾和一屋子的淹菜味。她扭身看河對麵的窗戶,上麵一個破洞,仿佛一個傷口,連血都沒有——已流盡了。 小禾晚上睡不著,綠鐲子像螢火蟲般在她眼前飛。她索性爬起來,但周圍沒有螢火蟲,除了月光還是月光。外麵的水和夜一樣靜悄悄。而驀地,“撲通”一聲,將寂靜擊碎,一片漣漪。小禾怔了一下,扭頭看窗外,深藍的夜,久久的寂靜。而接著,又是“撲通”一聲。小禾坐不住了,披衣服到臨水的平台上去看。 遠處是連接趙莊和李家莊的柳生橋,在一輪明月的底子上,黑黑的單薄像一張剪影。橋上一個人也是單薄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小禾看不清那人的臉,但卻打了個寒噤:難道是那個女人?五姨太?難道她已變了鬼?周圍的淹菜散發出胭脂的味道,橋上的人在往河裏丟石子“撲通撲通”悶悶的一聲聲從空靈的夜裏傳來,震著小禾的鼓膜,還有胸腔——是她的心跳,很慌。小禾發現自己在秋天居然也是慢身大汗——冷汗。橋上的人移動了一下,仿佛要飄過來了,嘴裏還喚著小禾的名字。小禾撒腿就跑,撲進屋裏把通往臨水平台的門緊緊栓上。她躺在竹床上,外麵仍在“撲通撲通”。 第二天早上,小禾在廚房燒泡飯,剛把剩菜倒進鍋裏,就聽見街上人聲鼎沸——大清早,也不知是什麽事情。小禾嬸嬸對此最為熱心,連衣服也來不及扣好就出門去看,到吃早飯時方才回來,帶回了足夠省下好幾頓小菜的消息:“哎呀,真是出大事了,對門的曹水蓮跳河了!” 小禾叔叔問:“什麽時候的事?” 小禾嬸嬸道:“昨天晚上吧。今天在河口找到了,模樣可怕極了!” “昨天晚上?”叔叔停筷子想了想,“昨天睡覺關了後門,什麽也聽不見。” “開了你也聽不見。”嬸嬸都忘了吃飯了,“人家從西邊的柳生橋跳的,還先割了腕子,那橋上全是血!” 小禾的筷子懸在半空中,一顆鹽花生掉進稀得不能再稀的泡飯裏“撲通”。 曹水蓮死了兩年,小禾仍怕河水。她已經十六歲了,淘米,洗菜,洗衣服都得她做。她不得不從臨水平台的台階下到河邊去。河裏映出她的影子,水波一蕩,碎了,合攏時就成了曹水蓮,盈盈一笑,水波再一蕩,又隱去了。 關於曹水蓮的死,趙莊的傳聞太多。據小禾的嬸嬸講,曹水蓮在外麵勾搭了一個男人,做了些不三不四的事情,後來那個男人不要她了,她就跳了河。似乎沒人知道那個男人是什麽人,隻知道不是趙莊本地人。本來這些隻言片語都是曹家人哭天喊地時泄露的,等到曹水蓮下了葬,大家再想探聽些內幕時,曹家人突然搬走了。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有說去了蘇州,有說去了杭州,還有說去了上海的,且說曹家在女兒身上發了一筆死人財。不管曹家人去了哪裏,死的死,走的走,事情也就全過去了。戲班有了新的花旦,陳老爺娶了新的姨太太,錢二姨飛黃騰達,吳媽和她賣魚的兒子落魄不堪……趙莊人飯後的談資永遠新鮮,隻有小禾家對麵破舊的窗蕭索的栓著,看來那間屋子已經廢棄了。 春末夏初的某一天,劉四娘來找小禾嬸嬸:“姚家嬸子,今天有新戲哩,你去看不?” 小禾堂哥和叔叔去進貨了,不到天黑不會回來,嬸嬸最怕無聊,又懶得和小禾說話,便樂得出去,於是收拾收拾頭發就和劉四娘去了,臨走對小禾道:“把那幾件衣服洗了,要是有人來賣青菜,你就買兩棵。” 小禾應了,她嬸嬸便道:“不要算錯帳,仔細我剝了你的皮!” 柳蔭正好,小禾坐在台階上捶衣服。水波一蕩一蕩,拍著她的腳,癢癢的。抬頭看看,河正安靜,沒有船,賣菜的人還沒到。她的手酸了,甩腕子歇著。身子下麵濕濕涼涼的苔蘚,手一摸,滑溜溜的。河裏有幾朵浮萍晃晃悠悠向她漂了過來,她抬腳把它們趕走了。 更多的浮萍聚過來,河水晃得厲害,是船來了。小禾衝那船喊:“張大叔,你別急著走,我拿錢來。” 她丟下衣服飛奔回去拿錢,再來時,船已到了近前。搖船的不是張大叔,船上也沒有菜,一個穿西服戴眼鏡的青年笑嘻嘻打量著小禾。他英俊挺拔,笑起來靦腆,但很好看:“小姐是招呼我們的船嗎?” 小禾愣了,她看錯船了。這讓她很不好意思。但其實最讓她不好意思的是這青年的目光,像初夏的陽光,隨不灼人,但透過柳蔭,仍讓人臉頰發燙。 “小姐是招呼我們的船嗎?” 小禾搖搖頭。臉燙得受不了了,她一擰身跑回屋裏去,直到那船走遠了,才去把衣服拿回來。抱著一盆濕濕的衣服,她遠眺那船的影子,過了柳生橋,看不見了。 她心慌得緊,一閉眼就看見那眼鏡片下笑意融融的眸子。她懷疑自己病了,吃不下睡不著,丟三落四淨闖禍,到了三天後,她嬸嬸叫她去打醬油,她還神不守舍,一出醬油鋪就撞了人,手裏的缸子一傾,醬油都潑在那人身上。那人“哎呀”一聲,小禾抬臉望,傻了,這可不就是船上那青年麽? 小禾連聲道歉,青年搖手說“沒關係”,摸出快手帕來擦衣服,小禾過意不去,但又插不上手,隻拎了個空缸子傻站著。那青年的衣服已經成了花臉,全毀了,小禾不知要怎樣賠才好,嬸嬸常說這種洋玩意兒貴得很,把小禾賣了也賠不起。 青年擦完衣服,忽然伸手去拿小禾的缸子。小禾不防備,已被他奪了去:難道他要用這缸子償債麽?而青年卻走進醬油鋪:“老板,重打一缸醬油來。” 小禾傻傻的,看青年付了錢,又拎起缸子走在前麵,便鬼使神差地跟著,兩人一前一後,陌路人似的走著——本來就是陌路的呢。趙莊的青石板路顯得濕濕的,難得的陰涼,前麵就是柳生橋,再拐彎就是小禾家了。青年停下,把缸子交給小禾:“小姐就到家了,我不送了。” 小禾仍傻愣著,對著那青年的笑臉,她話也不會說了,半天才結結巴巴的說:“您的衣服,我來洗。” 青年看著她的窘樣笑道:“不用了,難道我在大街上脫下來給你?” 小禾紅了臉,低頭看著醬油缸子,於是頭頂也燙了,燙得她動也不會動。偏偏這時,一條手帕遞到了她的麵前:“小姐真的要洗,就洗這條手帕吧。” 白手帕,細細的藍邊,上麵一塊塊黃褐色的醬油印記,在小禾看來,花一樣的美。她心裏暗暗發誓,一定要把手帕洗幹淨,洗得比新的還幹淨。她就把手帕小心翼翼地放在口袋裏,低頭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她感覺到青年灼熱的目光燒著她的後背,她有些想跑,但那樣醬油就會潑出來,況那手帕使得她一邊的衣袋要厚一些,磨著她的腿。她隻有停住,轉身問:“那……我洗好了,怎麽給您?” 青年微笑:“明天這時候,我在柳生橋上等你。” 小禾點點頭,青年又衝她笑笑:“快回去吧。” 小禾溶化在那笑容裏。 小禾把手帕洗了,滿是皂莢的香味,晾在外邊的繩子上,風一吹,微微招搖。她趴在窗台上看,滿心歡喜,倦了,睡了,就看到那青年的微笑。等到了早上,她收起手帕,藏在衣袋裏,先放在左邊,但想起左邊的口袋昨天是用來放髒手帕的,於是換到右邊,可是燒火時右手拿火叉,火叉把子老是捅著右邊,她怕把手帕捅壞了,便又換回左邊去。就這樣換來換去,一直到了中午,已是約定的時間了。 小禾盼就盼的這個時間,而真的到了,她一下泄了氣——她沒有出門的理由。嬸嬸坐在門口繡鞋墊,她沒可能從嬸嬸麵前走過去,這如何不叫她憂心如焚!她到臨水的平台上去眺望,柳生橋上人來人往,也不知哪一個是那青年,而天陰沉沉的,恐怕就要下雨,不知道那青年有沒有帶傘呢? 果真一個炸雷,大雨傾盆而下。小禾在嬸嬸的嗬斥下手忙腳亂地收衣服,但來不及,衣服全被打濕了,像小禾的心情。她怔怔的,看著雨霧——在屋裏看不見柳生橋,至多看見對麵的窗,看來模模糊糊的,仿佛一個盛裝的美人哭花了臉,鬼一般,不淒涼隻是淒厲,讓人打冷戰。 “不要在那裏發愣!”嬸嬸從外間進來,“給你叔叔他們送傘到鋪子裏去!” 這樣大的雨,把街上的人都驅散了。柳生橋空空蕩蕩,一地水花。小禾撐著傘杵在那兒,不見那青年的微笑。雨越下越大了,她傻站了一會,才木然轉身,向橋下走。而這一轉身就見到那笑容了,溫暖的,幹燥的:“下雨了,所以我隻好站在這裏了。” 小禾臉上都是雨水,眼睛模糊,但是笑了:“我嬸嬸不讓我出門,我是去給叔叔送傘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釋什麽,反正雨這麽大,看不出她高興的哭,也看不出她臉紅。她掏出手帕:“我洗好了。” 青年沒接,隻是默默的微笑,看著,不看手帕,是看小禾。 “要是沒洗幹淨,我再拿回去洗。” 青年笑了:“我倒是希望它不幹淨,你天天洗,我就可以天天見到你。” 但他並沒有嫌手帕不幹淨,收下了,撫摩著,說有小禾的體溫。小禾那天也在屋簷下站到雨停才去給她叔叔送傘。從此,他們經常見麵。有時是白天,小禾搶著幫嬸嬸出去買這買那,或者去鋪子裏給叔叔和堂哥捎個什麽話,有時是晚上——小禾都沒有發現,自己變得和曹水蓮一樣,在半夜偷偷溜出家門,去會一個男人。隻是她相信自己絕對不會是曹水蓮那樣的結局,因為她的喬治——他隻告訴他這個英文名字——和別人是不一樣的。 他是有學問的,在上海的洋學堂裏讀過書,所以也分外歡喜小禾識得字。白天若小禾能溜出來,他就帶了她去看戲,看完了就把戲裏的詞一句句教小禾認。小禾的記性好,聽了就能唱,他就把小禾記得的句子裏的字一個個教小禾寫。他還給了小禾一本本子,在扉頁上寫:“一天多能認識一個字也是好的。” 夜晚就著月光,小禾用數枝在柳生橋邊的地上寫字,喬治就看著,目不轉睛。小禾覺得他的目光看得自己脖子都癢了,因道:“你怎麽這樣看我?” 喬治不答,反而問道:“你知道什麽叫眼中釘麽?” 小禾道:“你不是要說我是你的眼中釘吧?” 喬治笑了:“正是了,你是我的眼中釘,釘得可深了,這輩子都沒希望拔出來了。” 小禾氣了,追著他要打,給他閃開了。兩人從橋這邊追到那邊,小禾是小腳的,跑了幾步就氣喘籲籲,因扶著欄杆不追了。喬治以為她惱了,輕輕走了過來,低頭在她耳邊道:“你生氣了麽?” 小禾不理他,他忽然伸手環抱了小禾的腰,在小禾頸中吹著氣,低聲說起小禾聽不懂的話來。小禾推開他:“洋文,我聽不懂的。” 喬治扶著她的肩膀將她的臉轉過來,看定了她的眼睛:“那麽我翻譯成中文給你聽。” 小禾怔了一下,驀地紅了臉,扭過頭去:“我不聽。” 喬治的話就沒有說,但小禾猜得到。她的心是向著他的——或者不如說是全給了他的。她想,總有一天,人也是他的。 整個夏天柳枝一般的柔軟,那種水一樣的感覺在秋天仍然延續著。不過冬天來得太早,驟冷,整條河都在傷風。 小禾的嬸嬸也是,鼻頭紅得像洋花蘿卜一樣,裹著棉衣縮在屋裏,連門都不能串,天天打發小禾抓藥煎藥。小禾也樂得嬸嬸派遣她出門,因為這樣就可以見到喬治了。 這天她抓藥回來,正要生火燒飯,嬸嬸突然叫住了她:“小禾,過來試衣服。” 小禾受寵若驚了。她從來沒有過新衣服,平時嬸嬸給她舊衣服也從來沒叫她試過。她在褲子上擦擦手,戰戰兢兢跟嬸嬸進屋。那新衣服就在那兒了,金碧輝煌喜氣洋洋的一堆,仿佛長三堂子裏頭牌美人的一個媚眼,眼梢一吊,順著那正紅的胭脂,直飛到鬢角裏去了,媚得人骨頭都酥了。小禾的骨頭也酥了,腿軟了,頭腦更不靈光了,手不住地在褲子上擦。 嬸嬸推了她一把:“看你這土樣兒!把你嫁出去真是丟我的人!大喜了,姑娘,陳老爺看上了你,要討你做六姨太呢!” 小禾的腿更軟,撲通就跪了下來——她是決計不能嫁的。 嬸嬸一下子拉下了臉:“說的什麽混話?”她揮舞著手上繡了一半的鞋墊,臉和鼻子一樣紅:“陳家是什麽樣的人家?你看錢二姨,不過是陳家的下人,賺錢比你叔叔還多。要說陳家的姨太太哪個不是吃香的喝辣的?有多少姑娘挖空心思想嫁到陳家去,你卻在這裏說什麽混話?你不要以為你讀過書就有什麽了不起,曹水蓮不也讀過書嗎?不是跳了河了麽?你有這樣的好命,還在這裏說混帳話,你這是要氣死我啊!” 小禾跪著,隻有一句“不嫁”,一種緊張一種力,擠壓著屋裏的空氣,讓人幾乎窒息。嬸嬸的耐性到了頭,將那鞋墊往地上一摔:“這可由不得你!” 那天晚上小禾沒做飯,到了吃飯的時候也沒出去吃,她聽著外麵叔叔嬸嬸和堂哥嘁嘁嚓嚓的說話,知道他們在談論她的婚事。她隻存著一絲希望,希望叔叔能幫她說兩句話,畢竟是他親侄女。 天全黑了,嬸嬸在刷著碗,叔叔拿燈進來給小禾送飯。小禾就哭了,跪在地上:“叔叔您別讓我嫁,叔叔,爹娘死了我就您一個親人,您別把我嫁到陳家去……” 她叔叔放下燈,歎著氣:“叔叔也對不住你啊。”他便開始說了,從自己小時候和小禾父親一同下河摸魚講起,講他如何懷念那死去的兄長,講小禾初來他們家如何受了很多委屈,講小禾如何勤快……叔叔也傷著風,那鼻音厚重,嗡嗡,屋外麵起風,振著窗紙,嗡嗡,小禾的心撞擊著胸腔,悶悶的一聲聲,嗡嗡。叔叔終於說到婚事了:“現在誰家不難啊?你堂哥也快二十了,該娶媳婦了,你也知道,他和東麵的張巧紅很好的,但張家要一百塊聘禮,我們哪裏有呢?陳家聘你,給了五百塊……” 小禾想說:“您這是賣我。”但是她沒說出口。 她叔叔道:“其實陳家有什麽不好?不就是做小麽?越是小老爺越是喜歡。陳家人也說了,這次是給老爺衝喜的,要是成了,老爺身子一好,必定寵你,若是不成,老爺沒了,大太太自然分你一份家產,準你嫁人……” 小禾默默坐跪著,說不出話來。叔叔把燈留給她,照著那件衣服,發出金紅色妖異的光芒。小禾已經在沉默中下定了決心,等夜深她去見喬治的時候,她就叫喬治帶她走。蘇州也好,杭州也好,上海也好,什麽地方都行,她隻是不能嫁給那個陳老爺,除了喬治,她誰也不要。 小禾等著,等周圍隻剩下風聲了,就悄悄開了房門出去。外麵的夜像死亡一樣黑,風潮濕而且冷,她的心狂跳。那種濃濃的陰冷的恐懼,撲麵而來。她瑟縮了一下。就看到自己在地上的影子,包圍在一團油黃色的光中。她回頭看,嬸嬸已捧著燈站在那裏。 “小禾,你去哪裏?” 小禾扭身就跑,濃黑的夜籠罩著她。嬸嬸在後麵叫了聲“站住”,但小禾不停,嬸嬸就叫道:“福貴,快抓住你妹妹!” 小禾早也猜到,她一旦被發現就絕對是跑不掉的。徒勞的夜奔,隻給她帶來以後許多天的囚禁。在臨水的房間裏,叔叔嬸嬸鎖上了門,釘上了窗,鎖鬼一樣把小禾關在裏麵——其實小禾也和鬼差不多了,不吃不睡,倚在門上,透過木條的縫看外麵。柳生橋很遠——那夜她失約了,不知道喬治等到幾時——她是看不見的,隻有對麵的窗,那個破洞,風從外麵灌進去。小禾恍惚就見到那兩個女人,一個是鵝蛋臉,薄薄的劉海,剪水杏子眼,另一個是珠圓玉潤,嬰兒般的胖,她們在那裏晃啊晃,帶出陣鬼森森的風,而河麵平靜如同一潭死水,沒有一點波紋,隻有曹水蓮憑空地冒了出來,身上濕淋淋的,腕子上還淌著血。三個女人叫喚著小禾的名字。小禾捂著耳朵——不,不,她們已死了。 於是小禾想到了死。她不想嫁,不能逃,至少還可以死。她活著不能做喬治的人,死了至少可以做他的鬼。 她砸了茶葉罐子,用碎瓷片劃手腕。傷口微微張開著,像喬治微笑時的嘴,那麽多的軟語溫言,汩汩地冒了出來,她頭暈乎乎的,仿佛醉了。可夢中自己就穿上了那件妖異的大紅色衣服,周圍的人都說:“恭喜恭喜,今天是個大吉大利的日子。” 什麽個大吉大利的日子?這樣冷,太陽就像個凍壞了的柿子,瑟縮地掛在天上,仿佛隨時會掉下來摔個粉身碎骨,既發不出光,也發不出熱,趙莊唯一的一絲光和熱都來自陳家迎親的隊伍——那所有的朱紅、正紅、金紅、橘紅、瑪瑙紅、碎牛肉紅都極盡所能擠出寫喜氣來,還有那所有的鑼鼓和嗩呐,使勁鼓噪,要把鞭炮的煙霧驅散。 小禾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更不知身在何處。她像具幹屍似的坐著,隻是在經過柳生橋的時候突然掀起簾子向外看——目光所及隻有紅色,大概是操水蓮割腕子時淌的血吧,怎麽還沒幹?橋上沒有喬治的身影。喬治難道隻是她的一個夢?或者她根本一直在做夢呢? 她大概就是在做夢了,一個充滿了紅色的夢。紅衣的喜娘背她進門,她跨過紅色的火盆,手裏拿著紅色的蘋果,猩紅的音樂,她不知道是在和誰拜堂,她隻能看到蓋頭,紅得很正。末了入了新房,關了門,周圍的人仿佛在刹那間死絕了,沒了聲息。 小禾沒一點力氣,靠在床邊。微弱的呼吸吹動了蓋頭,她猜測自己還活著,或者真的死了,隻是個會呼吸的鬼也說不定。那呼吸使她聞到新房裏古怪的味道——分明是藥味,但夾雜了各種香料,多半是丁香末子,使人頭暈。她期盼這個夢境中有喬治,可是沒有,隻有鬼,鬼在扯她的衣服,手指枯瘦,幹柴一樣,順著袖口摸索,尋她的手。小禾的尖叫都堵在嗓子裏,她拚命甩袖子,但甩了那手指又來。她跳下床,可袖口還被抓著。她嚇得一身冷汗,奮力一掙,掙開了,蓋頭也掉了,這時便能看到床上一個枯瘦如鬼的男人,臉上全是死氣,一雙渾濁的眼睛之勾勾盯著她看,嘴半張著,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小禾動彈不得,被那鬼嚇散了魂魄。鬼的手又抬起來,伸向小禾,好象要抓她去陰間。小禾終於從噩夢中驚叫出聲:“鬼!有鬼啊!” 她一頭撞出門去,鞋子掉了也顧不上穿,直往亮的地方跑。屋簷下一排紅燈籠,詭異的光芒,映著來往的丫鬟的臉,小禾覺得她們都是沒有五官的,都是鬼。 有個小丫鬟扶住小禾:“六姨太,什麽事?” “鬼……鬼……” 丫鬟道:“哪裏?” 小禾隻會說:“鬼……鬼……” 一群丫鬟圍著看熱鬧,嘁嘁嚓嚓,好象無數小鬼。小禾縮在中間,抱著頭:“鬼……鬼……” 驀地,一個聲音道:“圍在這裏做什麽?” 丫鬟們都住了口,小禾朦朧中看到兩個婦人,一個包裹在紅黑色四平八穩的袍子中,她不認識,另一個完全隱在陰影中,她看不清。 紅黑色婦人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小禾不會說,隻念叨:“鬼……鬼……” 紅黑色婦人皺了皺眉,對身邊的老媽子道:“錢二姨,你去看看。” 錢二姨說“哎”,然後一路小跑地去了,不久,就聽見她在遠處失聲叫道:“太太,老爺沒了!” 陳家的喜事果然成了喪事。小禾脫下嫁衣換上喪服才漸漸清醒了,明白了——她的丈夫死了。 一個叫雀兒的小丫鬟給小禾梳好頭,攙了她去見大太太。小禾有些害怕,問:“大太太厲害麽?” 雀兒說:“厲害的,我們都怕她。” 小禾打了個寒噤,可是堂屋已經到了,大太太坐當中,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和五姨太,年齡依次小下去。錢二姨在大太太耳邊說道:“太太,六姨太來了。” 大太太抬眼看了看戰戰兢兢的小禾,“哦”了一聲。雀兒推推小禾,小禾就僵直地跨了進去。而她隻是這麽一跨,五姨太就向被開水燙到的貓一樣從作為上跳了起來,四姨太也像見了瘟神一樣緊張兮兮,三姨太和二姨太都說頭疼,一轉眼,四個人就都下去了。把一個陰森的大屋弄的越發空空蕩蕩。 小禾就不敢走了,那四個女人裏去時的眼神像針一般紮著她。 “你知道她們為什麽這麽怕你麽?”大太太邊數著手裏的念珠邊問。 小禾搖頭。 “她們嫌你命硬,嫌你克死了老爺。”大太太慢條斯理地說,然後指指身邊椅子,“坐。” 小禾猶豫了。 大太太把玩著手上的念珠。她的手指石灰似的的白,念珠卻是暗紅色的,一粒粒在她的指間滑過,像一大滴一大滴的血,小禾看得後背直發涼。大太太卻幽幽道:“我不怕你命硬,我還恨我自己的命不夠硬。” 小禾不明就理,疑惑地看著大太太。大太太的目光也轉到小禾臉上,眼裏有七分喜悅三分凶狠:“你克死了他,我真高興。” 小禾被這目光紮得連退了兩步,大太太自顧自笑了:“省得他活著,三天兩頭就弄女人上門。” 日子也真湊巧,沒兩天就是出喪的吉日。陳家把喪事辦得和喜事一樣隆重。對於小禾來說這隻是另一個夢,一個白色的夢,充滿了詭異的哭泣,但聽起來卻像是在笑——怎麽能不笑呢?喬治居然出現在這個夢境裏。 喬治在那天天中午陳老爺下葬後進了門。在懶洋洋的日光下,他逆著光走進了屋,輪廓模糊,仿佛有一圈金邊。“我回來了。”他說。 小禾聽到這個聲音就仿佛被紮了一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隻是錢二姨比她的速度還快,已迎了上去:“少爺,您怎麽這時候才回來?” 喬治的聲音滿是不耐煩:“不就是叫我回來喝喜酒麽?現在回來奔喪不是一樣?” 他說著,就已經走到了小禾的旁邊。小禾還站著。喬治看到了她。一種驚訝,仿佛炭火“劈啪”一響,迸出顆火星,紅熱的,但隻是一閃又黯淡了。小禾的心也是一樣,狂跳了一陣,有很多的喜悅,但立刻死了,因為喬治臉上不冷不熱的表情。看到她,他的眼睛沒有笑,連嘴也沒笑。他在恨我,小禾想。而這種想法,將她打入十八層地獄。 冬天的冷氣彌漫在陳家的每一個角落,將那種古怪的帶著藥味的空氣驅散了,隻留下丁香末子的味道,凝固在空中,仿佛大太太嘴角不可捉摸的微笑,也像小禾心裏莫可名狀的哀傷——喬治在躲著她,她也躲著喬治,他們之間有一條鴻溝,上麵沒有柳生橋。 小禾隻好在走廊裏發呆,麵對著月亮門,門外是蕭索的後花園。 喬治迎麵走了過來,看到小禾就愣了一下,但沒有停太久。他與小禾擦肩而過知,沒有片刻的遲疑。小禾終於哭出來了。 喬治丟了塊手帕給她:“你哭什麽?是你背叛了我!” 小禾絞著手帕,這似乎就是當時她洗的那一塊。她絞著它,仿佛絞著自己的身體,絞出許多的淚水。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身體裏怎麽有這麽多水,而一旦絞幹了,喉嚨就火燒一樣的疼。喬治已經走了。 小禾又開始洗手帕了,反反複複的洗,手凍得發紅,而手腕上的傷痕卻前的分外顯眼。如果當時死了有多好。那麽在喬治心裏,她就永遠是趙莊的姚小禾,而不是陳家的六姨太。 喬治站在她身後:“你的手腕怎麽了?” 小禾怔怔,絞幹的手帕又濕了。 喬治新漿的襯衣也濕了一大片,他把小禾抱在懷裏:“噓,不要哭,給我媽看到就麻煩了。晚上你來,我在後花園等你。” 夜裏有月亮,風一吹,模模糊糊的不甚明亮。但是這微弱的光足以讓小禾看到喬治的眼睛,也足以讓喬治看到小禾手腕上的傷痕。 “我在柳生橋上等你等到天亮都沒見你的人影,猜想你是變心了,卻沒想到你嬸嬸他們如此的狠心。”喬治輕輕地撫摩著那傷痕,“我以前不同你說我的家世,就是因為我頂討厭我父親,這個好色的老頭子——我會去上海讀書也是因為不想見到他。我以為終於可以擺脫他了,沒想到自己心愛的人還要被他糟蹋。” 小禾流下淚來:“我是嫁了個死人了,喬治,我們怎麽辦?” 喬治道:“這就是我為什麽恨這個家,人都死了,還要拖著別人把青春都賠進去。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小禾,我多想娶你為妻,但是你怎麽偏偏成了我父親的姨太太!” 小禾咬著嘴唇:“我們是完了,喬治。”她的眼淚決堤而出。 “不,我不要就這麽完了。”喬治忽然把她緊緊抱住,吻住她的額頭,瘋狂地吻。但小禾的額頭是冰涼的,喬治就一路吻下去,眼睛,臉頰,直到吻上她的嘴角,才感覺到一絲溫暖。他喃喃道:“我不要這麽結束,小禾,我們還這麽相愛。” 小禾沉默著,聽他繼續說下去:“無論如何,小禾,你要相信我,我是向著你的,總有一天我要帶你到上海去,我們離開這裏,遠走高飛。”他握著小禾的手腕,正鄭重地向那個傷痕起誓,溫柔的臉和淡淡的月色顯得十分和諧。 小禾的眼淚是熱的,心裏無限甜蜜,仿佛又回到了夏天,回到了柳生橋。 小禾就開始每天夜裏到後花園去和喬治見麵,知道這個秘密的就隻有小丫鬟雀兒。因為她和小禾一般年紀,在陳家,她不僅是六姨太的貼身丫鬟,更是閨中密友。在喬治有事回上海去的日子裏,每天就是她和小禾做伴。 “六姨太和少爺天天在後花園見麵可千萬要小心呢,給大太太知道了,可不是鬧著玩的。”雀兒給小禾梳著頭。 小禾道:“這個我知道。” 雀兒道:“六姨太你別怪我多嘴,那後花園其實很有古怪。” 小禾道:“什麽古怪?你也不比我早來幾年。” 雀兒道:“是,我是新來的,可是我聽說,以前的四姨太發了瘋就是關在裏麵的。後來的一個五姨太在後花園的屋子裏偷人,被抓到了,也是在那園子裏上吊的,我們這些丫鬟都覺得那後花園有鬼,不敢去呢。” 小禾被她說的後背發涼:“你可不要嚇唬我。可是,我們也沒有別的地方啊?你也知道的,我是沒什麽可能出門去的。” 雀兒熟練地擺弄著小禾的頭發:“你別怪我掃興,你和少爺這樣要好能有什麽結果呢?你是六姨太,他是大少爺,大太太知道了,不氣死才怪。” 小禾道:“當初我過門的時候是說好了的,如果老爺沒了,我守完了孝就可以走了。” 雀兒把小禾的頭發盤好,別上一跟簪子:“哎呀,六姨太,你也不想想,就算大太太放你走,她能答應大少爺娶你麽?” 小禾一聽,心涼了半截。雀兒看她的表情,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便道:“也不一定的。難得大少爺專心喜歡一個人,興許大太太就答應了。” 正說著,那邊一個丫鬟來催了:“大太太叫六姨太一同去繡花呢!” 小禾忙應了,由雀兒陪著到大太太放裏去。途中經過二姨太的房間,裏麵正熱鬧非凡地打著麻將。唏哩嘩啦的洗牌聲,仿佛仿是那些老去了的女人在掩飾心中的悲哀——她們用她們粉白黛綠的容顏不知換來了什麽。 小禾見了大太太,大太太就招呼她穿針去。大太太的眼睛不好,穿針總不能自己來。以前靠錢二姨,現在錢二姨眼也花了,就要靠小禾。小禾將線抿得尖尖的,對著光,每次都一穿就成。大太太看著,眯起眼,露出一絲絲笑容。 “這些個女人,都不是正經人家的,一個個除了看戲就是打牌。那些丫頭吧,不是懶就是饞,偶爾幾個勤快的,手腳又笨……就隻有你還會做做針線。”大太太說這話的時候,小禾已經把針遞了過去。正午的陽光在,線上慵懶地立著許多細細的纖維,一根根似乎都是金色的。大太太看著那根雙股的線,目光推遠了,看著小禾的臉,看得小禾驚慌地低下頭去。大太太把針在頭發上刮了兩下,歎了口氣:“有時候我想,要是在這兒陪我繡花的是我兒媳婦就好了。” 小禾的針紮了手,她把手指放在嘴裏吮著,但大太太沒有注意到。 錢二姨在一邊理著線頭布料:“太太是想抱孫子了吧?不急,不急,少爺不是肯回來了麽?那少奶奶也就好進門了。” 小禾總覺得大太太和她的這番談話是有用意的,所以晚上和雀兒聊起,心裏有著許多的憧憬。雀兒笑話她道:“要真是這樣,那以後雀兒就要改口叫你少奶奶了。” 小禾惱了,要打雀兒,但心裏其實也是這樣希望的。 第二天繡花的時候,門房貓著腰跑來道:“太太,王小姐來了。” 小禾不知道王小姐是誰,但大太太卻容光煥發的叫“快請”。那王小姐也不用請,粉紅色的洋裝,鋥亮的皮鞋,進個門都有聲有色,更帶來一股香味。 大太太笑得開心,拉王小姐在自己身邊坐下,親熱得如同一家人。小禾子挑著花,聽她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內容似乎都和喬治有關。她打從心底裏不喜歡這個王小姐,而等到王小姐告辭後,大太太卻歡喜地問:“你看這個王小姐怎麽樣?”小禾還沒說話,大太太就又說道:“有這樣的兒媳婦,我死也瞑目了呢。” 小禾猜出了大概,趕緊叫雀兒去打聽,果然不出她所料,這王小姐是大太太給喬治找的未婚妻。小禾心裏真是恨,因為這王小姐如此漂亮時髦,還有學問,自己無論如何是沒辦法同她相比的。 雀兒勸道:“六姨太,我看你還是別想了,這事情看著是不成的了。” 小禾固執,心虛還嘴硬:“那也要看喬治喜歡。他答應要帶我走的,大太太不答應,我們就到上海去。” 雀兒便不提了,陪著小禾等喬治回來。 喬治終於回來了,可那天大太太早早就把王小姐找了來,吃飯的時候一個勁兒叫喬治給王小姐布菜。王小姐穿著杏黃繡花旗袍,罩著一件銀白色鏤花外套,一朵花似的在喬治身邊綻放。而小禾還是穿著孝的,青灰色的衣服活象她的臉色。她簡直不敢抬頭,因為一抬頭就會看見喬治溫柔的表情——是對她還是對王小姐? 小禾吃的東西都噎在嗓子裏,心裏悶得慌,夜裏見了喬治連想念的話都沒說,就忍不住直接問:“你是不是要和王小姐成親?” 喬治從上海給小禾帶了支口紅,笑嘻嘻遞給她:“明天搽了我看。” 小禾的心思哪在口紅上:“你是不是真的要和王小姐成親?” 喬治道:“你問這個幹什麽?這又不是我能決定的。” 小禾明白了大半:“你果真是要和她成親的,我……我……” 喬治有些不高興了,道:“你怎麽?你不要胡思亂想。我已經夠煩的了。” 小禾道:“你……你說你向著我,要帶我去上海,那是騙我的?” 喬治道:“去上海和結婚是兩回事。小禾,我是不可能和你結婚的,你始終是我父親的六姨太。我隻能給你愛情,難道還不夠嗎?” 小禾覺得天旋地轉,把口紅往喬治麵前一摔,扭身就跑回了房間。 有幾天,她都沒有上後花園去,隻蒙著被子哭。她想她是瘋了,隻一合上眼,看到的就是喬治,這個喬治啊,怎麽讓她如此的掙紮?她已經筋疲力盡了,而他卻要和王小姐結婚。 已經是梅雨了,四處都潮濕不堪,尤其這靠著水的房子,所有的東西都在悄悄長黴。小禾的被褥粘粘的,枕頭上仿佛生出青苔來——那都是她的眼淚。她有時迷糊,有時清醒,朦朦朧朧的就看到外麵,雨夜沒有月光,但陳家的燈籠還點著,雨點打在青石板的地麵上,捕捉到一點點光線,像一個個小小的妖精。 雀兒在屋簷下煎藥,燈籠的光把她的影子映到屋裏來。小禾看她扇著爐子,不由得想到以前在趙莊的日子了,那時在燉牛肉汁,一抬頭就看到曹水蓮了。她正想著,雀兒忽然抬起了頭:“咦,少爺,您找六姨太麽?” 小禾心裏一陣高興,忙披衣服跳下了床,將要喚喬治時,又覺得自己頭發太亂了,便借著外麵的亮用手指梳著。可那邊喬治卻道:“我找她做什麽?” 雀兒道:“那麽少爺這麽晚了,難不成是要找王小姐?” 喬治笑道:“本來是要去的,現在又不去了。” 雀兒又扇了幾下扇子,突然道:“少爺您幹嗎這樣看著我,好象我是您的眼中釘似的。” 喬治道:“那麽就讓它釘在那裏永遠也不要拔出來了。” 雀兒道:“少爺真會說笑話。” 喬治道:“雀兒你真好看。” 雀兒道:“我早聽那些姐姐們說,少爺您最會哄人開心了,我可是粗人,不比六姨太和王小姐。” 喬治隻是笑,末了突然冒出一句英文來。這句英文小禾聽得耳熟,可不就是當日在柳生橋他對自己說的麽? 雀兒笑道:“少爺您是有學問的人,洋文我可聽不懂。” 喬治道:“那我翻譯成中文給你聽。” 雀兒道:“我不聽。” 喬治俯身道:“六姨太是怎麽管教你的?少爺說話你敢不聽?” 小禾看到門外兩個人影糾纏在一起,那藥罐子裏冒出的整齊使得兩個人輪廓模糊,但那跳動的韻律是興奮的。小禾渾身冰冷,像個木頭人似的回到了床邊,直挺挺倒了下去,臉壓在枕頭上,而枕頭上的淚水早已結了冰。 早晨她下了床,雀兒笑盈盈地來給她梳頭:“六姨太今天身體好多了麽?” 小禾說:“是啊。”但是在鏡子裏看到雀兒嬌豔欲滴的嘴唇,她猛然轉過身盯著雀兒:“你嘴上塗的東西是哪裏來的?” 雀兒愣了,不知如何回答。 小禾道:“我丟了一支口紅,想是你拿了,快交出來!” 雀兒要申辯,小禾已順手抓起針線筐裏的尺子,向她沒頭沒腦地打了過去:“要你偷東西!要你偷東西!” 雀兒抱著頭四處躲,小禾氣極了就總是打不準,不一會兒,雀兒沒打著,花瓶倒打碎了幾隻。下人們被驚動了,都跑來看熱鬧,指指點點的:“你看那六姨太,仗著大太太喜歡她,就作踐我們!”小禾全聽不見,隻追著雀兒打。等大太太帶了錢二姨趕來,小禾也早已沒力氣打了,扶著床在那兒喘氣。 雀兒見了救星,撲到大太太的腳邊,哭道:“大太太,六姨太要打死我。” 大太太問是什麽事,旁邊丫鬟們替雀兒答道:“六姨太說雀兒偷東西。” 大太太問:“什麽東西?” 雀兒道:“這口紅的確是少爺給我的。” 大太太看了眼口紅,仿佛是洋貨,瞪了雀兒一眼:“要死了你,這是你用的東西麽!” 雀兒不答,而這時候,喬治也來了。他樣子輕鬆,看到這陣仗仿佛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小禾卻忽然跳了起來,奪了雀兒手上的口紅,對喬治道:“喬治,這口紅是你給我的,卻被這丫頭偷了去。” 喬治怔了一下,道:“六姨,你不是嫌不好麽?我就給了雀兒了。” 周圍的下人開始竊竊私語,仿佛千萬隻螞蟻咬著小禾,使她歇斯底裏起來:“喬治……你……你……好啊,你說過的話,都忘記了麽?”她嘩地扯起了袖子,露出手腕上刺眼的傷痕:“你對它發的誓呢?都忘記了麽?” 周圍的私語聲更響了,仿佛嘩嘩的水聲,把小禾帶回了柳生橋。那裏的無數個溫柔的夜晚,使小禾喋喋不休地說下去。周圍變得很靜,她什麽也不知道了。 小禾清醒過來,頭腦的怒火熄滅了,身體就變得冰涼:“完了,怎麽可以說出一切?” 她匆匆去找大太太,而大太太台的房間關著門。 “你也是,怎麽做出這麽荒唐的事?”大太太說,“家裏的丫鬟都讓你糟蹋盡了,又弄到你爹的六姨太身上。天下的女人都死絕了麽?” 她是在罵喬治,喬治沒做聲。 大太太又道:“你闖的禍也不少了,過去趙莊的那個姑娘叫什麽?” 錢二姨在一邊道:“曹水蓮,太太。” “對,曹水蓮。”大太太想起來了,“給你弄得跳了河。要不是我花錢封了人家的口,你早賠命了。就這樣,你不是還到上海去躲了幾年?現在你在上海玩夠了,又回來玩六姨太……” 喬治嘟囔道:“我玩玩而已,以後不玩就是了。” 大太太道:“這才是。正經把王小姐娶過門,你要雀兒,我也給你就是。你也該收收心了。” 喬治說:“是。” 錢二姨問道:“那麽,六姨太怎麽辦?” 大太太道:“就說她瘋了。” 小禾就這樣瘋了。 在臨水的屋子裏,她和花紅柳綠永遠隔絕。她推開那破了的窗,對麵曾經是她的家,現在房子已經賣給了外鄉人。一個小女孩坐在那邊剝豆子,偶爾抬頭衝小禾笑笑。小禾也衝她笑,一低頭就看到水中自己的影子,波光粼粼,向遠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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