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書女子·折劍軒

竊書……竊書不能算偷的……
正文

孔七小姐的最後彌撒

(2005-05-07 11:34:53) 下一個
孔七小姐死的時候,我們都去看出殯。鬆山附近的人家幾乎全部出動。看見孔家的邊門打開了,一輛小小的驢車載著棺材出來,大家不禁都交頭接耳:孔家大門有多少年沒開過了?居然到孔七小姐死的這一天也不肯打開。 牽驢子的是孔家的管家兼廚娘,人稱六姑的老太婆。她垂著一顆白發蒼蒼的腦袋,就好像核桃上蓋著棉花。於是大家又議論:六姑伺候孔七小姐多少年了呢?四十年?還是五十年? 稍微年輕些的都答不上來,似乎自從我們有了記憶,就見六姑每天從邊門出來買菜,又把挑水人的水桶提進院裏去——她的模樣沒有變過,她停止了衰老,因為她實在已經太老了。 不過上了年紀的沒牙老太太們卻還有印象,她們說:六姑啊,原先的名字叫做“六姑娘”,十來歲的時候進孔家去的,做孔七小姐的貼身丫鬟,後來孔七小姐當家,她就做了管家,一直做到現在。 那麽如今孔七小姐死了,六姑要怎麽樣呢? 還能怎麽樣?老太太們拔下頭上的銀挖耳:六姑跟孔七小姐幾多年,還怕小姐臨終沒有安排好她?隻怕她是要小小的發一筆財——孔家是什麽人家! 這確實是句實話。大家想,孔家是什麽人家?整個澳門誰不知道?和葡國人打交道,住葡國式樣的房子,全家都信天主教,很有錢——哪怕孔七小姐當家後,生意基本上不做了,依舊很有錢。從前孔老爺,孔老太爺的時代,還不曉得發達到什麽程度。但也有走衰運的,好比孔老爺,好好的六個子女都沒有養活,隻剩下孔七小姐一根獨苗,偏偏也沒招個上門女婿,今日終於絕了香煙。 唉,慘啊,慘啊,大家搖頭歎息,目光跟著驢車。但心裏其實又並不覺得如何的悲哀——因為孔七小姐深居簡出,活著的時候和死了沒什麽兩樣。甚至還有人開心的,便是那住在孔家隔壁的人,說:孔七小姐最中意食鹹蝦膏,家裏不知藏了幾多,搞得幾條巷子都是蝦膏的味道,家家老小都似蝦膏缸子裏醃過,渾身腥味。這下可好,倒叫六姑把房子好好洗涮洗涮。 洗涮了做甚?有人問道,難不成這房子孔家還有人繼承?要是孔七小姐把房子留給六姑,恐怕六姑也是個中意食蝦膏的人物哩。 最有可能就是留給六姑了。大家猜測。但也說不定會留給教會。孔家對於信奉天主是十分虔誠的,他家在望德堂邊的宅子就捐給教會收留麻風病人。而孔七小姐本人曾經讀過聖家辣修院的女學,很多年以前聖家辣修院火災,孔七小姐出了大筆款子幫助修繕。這一回,要是哪個神甫嬤嬤開個口,估計孔家的宅院鐵定了要成為善堂。 然而,誰回去開這個口? 大家想不出來。因為但凡孔小姐在教會行善的事跡都在四、五十年前,隻有老太太才模糊地記得。我們年輕一些的隻聽說主教大堂的神甫寫信到孔家請小姐資助複活節的聖像巡遊,但是信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半毛錢也沒有得到。主教很是納悶,又連續寫了幾封信——內容當然不得而知,可退回去的時候都沒有拆封。送信的人是這樣告訴我們的。這大約在二十年前。 人竟可以變得如此厲害。同信天主教的旁觀者都皺眉頭,孔七小姐幾十年沒領過聖餐了。也許她早就被魔鬼抓走了。唉!今日是她最後的彌撒,願主寬恕她的靈魂吧。 這最後的彌撒選在玫瑰聖母堂舉行,離開鬆山有挺遠的一段距離,正好給大家足夠的時間從腦袋裏擠出關於孔七小姐的記憶。 最年老的人說,她記得孔七小姐突然轉變是三十五年前——孔老爺去世的時候主教大堂讓神甫去孔家給死者抹油,但是孔七小姐居然站在門口不讓進,周圍的人家都被驚動了,跑出來看。那時廿多歲的孔七小姐又高又瘦,兩手伸開擋著門,就像十字架。記不得她說了什麽,或者她究竟有沒有說話,總之神甫終究沒有進孔家的門,孔老爺也自然沒有行抹油禮,死後還耽擱了三天才被匆匆地埋了。究竟是什麽原因,沒有人知道。 可憐的孔七小姐啊,大家歎氣,她從前一定很得孔老爺的疼愛,這樣親近的父親去世,她怎麽能受得了?她必然是發了瘋。 很有可能。年老的人說,孔老爺的確是看這個女兒為掌上明珠——從前澳門有幾家小姐能上女學呢?除了葡國的洋婆子以外。而孔七小姐的母親又早死——那是個美人,小姐和她母親很像。孔老爺進進出出都要帶著女兒,對於女婿的挑選也十分嚴格,不知有多少年輕人被趕出門去。唉,大概就是太挑剔了,才耽誤了孔七小姐的婚事。 可不是麽!幾個中年婦人都擦眼睛。一個女人年紀大了,還死了父親,婚姻的事由誰來做主? 但也有別的說法。年老的人眯縫起眼睛,壓低了聲音,周圍的聽眾都朝她湊過去:聽說孔七小姐中意過一個廣州來的商人,幾靚仔,門戶亦算得十分登對,但孔老爺無論如何都不應承,孔七小姐和父親大吵了一架。後來不久孔老爺便病死了。大家都講,孔七小姐心裏怨恨父親,所以不要父親得臨終得拯救。 這沒有道理。中年人搖頭。年輕人卻來了興子,紛紛問:孔老爺死了之後,孔七小姐怎麽沒有和廣州的商人結婚呢? 誰知道哩。年老的人道,有說那人和孔小姐突然鬧翻了的,也有說其實根本就沒這個人的。總是孔老爺死後,孔七小姐就把家裏的用人都打發了,單單留下了六姑。要真有什麽事情,隻有六姑才知道。 六姑啊……大家都望一望狹窄的坡道上老邁蹣跚的身影:看樣子這老太婆也活不長久了,如果不趁著今天喪禮彌撒的機會向她打聽,孔七小姐的事情便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但孔七小姐真的有什麽秘密嗎?大家又都懷疑,要真有引人入勝的“秘密”,三十多年早就打聽透了。 不過話說回來,打聽不到的才叫秘密。像孔七小姐把孔家產業賣給了香港來的張姓家族,這就不能成為“秘密”,因為誰都能想得通:一個大小姐,生意的事一點兒也不懂,與其被人騙,還不如拿了現成的錢吃安穩飯。她能活到這樣的高壽想來就是吃安穩飯的好處,反而那接手她生意的張家,沒風光多久就鬧出醜聞,破了產,灰溜溜地回香港去了——這一樁也不是秘密,澳門全島都傳遍了,說是詐騙,有人寫匿名信向華商會舉報,證據確鑿,那張家負責生意的少爺畏罪潛逃,蹤影全無——到現在還不曉得結果哩。這堪稱澳門五十年來的一大奇案。 大家議論著,引出年老者的記憶了:傳說,這事也對孔七小姐很有損害。張家買產業的錢是分期交付的,案子鬧出來的時候,款子還沒結。孔七小姐大約損失了不少。流言說,有人見她去買安眠藥又或者是砒霜,大家紛紛擔心她會自殺。可她畢竟沒有——也許有那打算,但被救了回來,似乎便是從那時候起,她開始貪食鹹蝦膏,熏得四鄰不安。 咦——大家都吸溜起了鼻子,仿佛前邊的六姑身上正有濃烈的鹹蝦膏味飄過來。今天的彌撒一定像魚市一樣腥氣。 隊伍穿過東望洋街,經過雀仔園。有了片刻的停頓,看一看,原來是六姑正向街市張望。她是從雀仔園賣進孔家的吧,大家想,那裏的女人有幾個似她這樣好運,有吃有喝活了幾多歲,保不準還要發一筆橫財,再怎麽大的鹹蝦膏味道也不在乎了。 可是,大家又忍不住對著她的背影感歎:真是老啊。發一筆橫財,是她應該得到的——雀仔園的女人命再不好,也都嫁了人,她卻陪著孔七小姐一輩子,如今就算得了錢還有幾年好享受呢?沒老公,沒兒,沒女,真可憐。 她也是信天主教的吧?大家詢問年長的人,她跟了孔七小姐幾多年,應該入了教——或者孔七小姐突然轉性,又不讓她入教,究竟是哪一種情況? 年長的人也記不得,說,好像是,好像不是。用人的事誰會關心?連孔七小姐都是死後才叫大家談論,六姑算什麽?隻是,她的確跟著孔七小姐進出,連上女學都陪著伺候,比尋常人家裏丫鬟見識廣得多。要不是這樣,孔家的宅子這般大,她一個女人怎麽對付得過來? 果真,難得的能當大場麵的用人。大家都點頭,不過,這些年來,她真的就從來沒為自己打算?她隻是個用人,並不是花地瑪聖母。也許她心裏實際是怨恨孔七小姐耽誤她終身的——大家突然想起,孔七小姐死時,也沒人叫神甫來抹油。 必然是這樣。我們相互交換意見。今天六姑終於解脫了。彌撒結束後她一定會回到孔家的宅子裏,把鹹蝦膏的味道洗得一幹二淨,再不留一點孔七小姐的痕跡。然後我們大家就可以去串門,要在她也去世之前把一切有意思的事情都打聽到——如果有的話,頭等重要的就是廣州商人的姓名。 可作成一出粵曲來唱,有人開玩笑,把那張家騙財的事也編進去,假設確有這廣州商人,他匿名告發詐騙犯…… 越來越離譜了!那信天主教的人嗬斥,死都死了,還胡編亂造什麽?有什麽事,自有主來寬恕——可究竟有什麽事呢?要是大家知道,可以一起為赦免這罪而禱告。 就是不知道才議論,大家想,等彌撒結束問六姑!彌撒——沒在意的時候已經走到玫瑰聖母堂跟前了。有神甫在門前等候著,還有幾個修士來幫忙抬棺材,末了六姑和其他的天主教徒便都進到了聖堂了——六姑終究是信了教的,我們留在外麵的人想。 未關的大門裏傳出低沉的音樂,神甫用拉丁文用讀經,一個字也聽不懂。不過我們知道,聽了這經,天主徒就能升入天堂去,就好像我們其他的人家裏有喪事一定要找和尚道士來超度一樣。和尚說“阿彌陀佛”,道士念“無量天尊”,而天主堂裏的人都講“阿門,阿門”。 也許孔七小姐年輕的時候就常在這玫瑰聖母堂裏“阿門,阿門”,如今死掉了,唉——大家歎氣,又不曉得應感慨些什麽。 年輕人大膽些,把半邊身子探進聖堂裏張望:壇上點了些蠟燭,正中是聖母聖嬰像,邊上有花地瑪聖母像,四壁的彩色玻璃漏下天光,把堂裏的一切都塗抹上怪異的顏色。 五月二十有花地瑪聖母巡遊,年輕人議論道,總是選聖家辣女學的姑娘來坐花車。去年的那個特別漂亮,今年不曉得會是誰——孔七小姐年輕的時候有沒有坐過花車呢?搞不好她和廣州商人還是在巡遊上認識的呢。而那廣州商人現在不知還活著沒,愛人死了也不到喪禮上來看看。 這樣想著,大家都立刻四下裏尋找,看看有沒有七八十歲的老頭子——沒有。 幾無情嘞。年輕人唏噓,他許是看孔小姐無依無靠,就把她甩了。一個小姐好好的一輩子就這樣被人毀了。或許還不止,他騙財偏色,才使孔七小姐不得不出賣孔家的產業。好狠毒的男人! “阿門,阿門……”聖堂裏又傳來夢囈一般的聲音。看幽暗的光裏一條條黑影子都站了起來,想是彌撒結束了。 我們站在門口的人也都紛紛興奮起來,就等著六姑出門,好話話家常。可聖堂裏的人卻比我們占盡先機,一個兩個三個都朝壇前走,黑黢黢的一片影子把外麵人的目光擋得嚴嚴實實的。 外麵的人急得不行,脖子都要斷了。好一會兒才見裏頭有出來,忙問:“六姑呢?” “送棺材上聖味基墳場了。”裏麵人回答,“一句話也沒和人講,我看她是老糊塗了。” 那這不是很掃興麽?大家想,雖然聖味基墳場不是很遠,可這天一早晨起來已經花了幾多工夫跟著六姑。人的日子還要過下去呢,光憑打聽死人的秘密可吃不飽,還是回家該開工的開工,該開張的開張,過兩天再打聽不遲。 於是在玫瑰聖母堂前相互告別,各自散去。 那天晚上,孔家隔壁的人見到孔家樓上如往常一樣亮起了燈光,於是曉得六姑回來了。大家猜想她一定是坐在孔七小姐的臥室裏緬懷舊主人,都感歎:說是主仆,她倆卻和親姐妹一樣。如今孔七小姐亡故,六姑心裏一定傷心異常,正需要街坊鄰居去安慰安慰——順便也聊聊孔七小姐生前的舊事。 第二天,便有幾家的女人結伴上孔家敲門,但是半晌也沒人應。恐怕六姑年老耳聾了,她們想,必等她出門買菜的時候才好搭腔。女人們就在門前等,可偏偏那一天六姑沒有出門買菜。送水的人來過,把水桶放在門口,到黃昏也沒人取走。 這是傷心過頭了,大家說,也許要等她稍稍平複一點才好去串門。 然而老太太的意見卻不同,覺得六姑不過是沾染了孔七小姐的傲慢脾氣而已。當年孔老爺過世,孔七小姐就把自己關在家裏好些日子,神甫來也不理,嬤嬤來也不理,華商會裏的世交來到,她亦是一概不開門。大家都是熱臉貼了冷屁股,但是孔七小姐畢竟是孔七小姐,那光景人們還不知道她要怎麽處理孔家的產業,再怎麽遭冷眼也要好好巴結。現在這個六姑算是什麽玩意兒呢?即使是繼承了孔小姐的財產,她和鬆山一帶其他的女人也沒什麽分別。 大家覺得有道理,看看孔家的一盞孤燈,潮濕的夏夜鹹蝦膏味衝人鼻子,都抱怨:一定是繼承了這房子了,也繼承了那中意食鹹蝦膏的毛病,她一日不死,鬆山一帶的人就一日脫不了腥氣。 也許可以向議事公局抱怨,突然有人提議。大家便也想了起來:葡澳議事公局最近格外注重“衛生”問題,聽說是因珠海瘟疫而起的,澳門這邊大凡出入粵海關的都被嚴查,更還號召大家滅殺老鼠——孔家這樣腥臭,一定可以劃進“不衛生”的行列,從前因為孔七小姐還活著,懼怕孔家和葡國人的關係,如今她死了,六姑又不算“什麽玩意兒”,正可大膽去抗議,強行入戶清掃,到了那個時候…… 心照不宣,我們年輕人心裏都暗暗盼望,因為有錢人的生活離我們太遠了,能有幾多機會讓我們走近了看一看? 商議定下,隔日就讓會寫字的寫了封信給議事公局,送出去了,大家坐等回音。 過了兩天,三天,四天,不見六姑出門來,亦沒有人取水,真叫人擔心她是不是死了。但每晚孔家的燈還照常亮,這又打消了大家的疑慮——說到底,就剩一個孤老太婆,能吃多少東西,喝多少水?那鹹蝦膏就夠她吃一段日子的了。 大家又有了新的話題:一個孤老太婆,要住那麽大的房子做什麽?即便是原先兩個老太婆,也用不著住這樣大的房子,幾十年來都亮同一盞燈,別的屋子裏鬧鬼她們都不曉得。 一句話說得,大家心裏都有些發毛,想:不會那點燈的就是鬼吧?不會這主仆兩個原本就是鬼吧? 年老者斥責我們:鬼還會死的麽?鬼死了還敢上教堂裏做彌撒麽?鬆山好風水,這裏的人都要多子多孫多福多壽,晦氣的事情決不能有。 我們不言語,因為我們都沒有見過鬼——假如六姑不是鬼的話。 可也有人越想越害怕的,看看孔家的燈,道,從前夜裏點亮的不是那一盞啊,應是那間隔壁亮燈才對。 是嗎?不是看花眼吧?大家齊轉頭張望:隻有一盞燈而已,幾十年來誰留意孔家哪間房點燈呢?是在樓上沒錯,究竟是這一間,還是隔壁——左邊隔壁或者右邊隔壁,哪個有工夫關心? 夜粘乎乎的潮熱,大家身上都是一層汗。 沒多一刻工夫,孔家樓上熄燈了,我們也都各自回去睡了。 議事公局的人請鏡湖醫院來給孔家消毒就在次日。照舊打門無人應,我們看熱鬧的不想袖手旁觀,一齊幫著出力,把邊門撞破了。 醫院的人走進去,我們在後麵跟著,而他們上了樓,卻不準我們上去了,大家隻有在院子裏等。那裏有一尊聖母像,已經快要被雜草掩埋住了。 過了沒一會,聽見樓上有砸門的聲音,接著有個醫院的人下來了。大家正想問個究竟,他卻三步並作兩步出了院門去,又不多一刻工夫,外麵有議事公局的人進來,還有許多葡國士兵。 出什麽事了呢?大家麵麵相覷。可議事公局的人對我們命令我們全部回家去,不許走進這個院子。 大家都是膽小怕事的老百姓,不能不聽從,便都回了家,坐自家門口張望——離孔家遠、看不見的,即向住的近的打聽。約莫黃昏時分,議事公局的人走了,隻留下士兵。 那天晚上沒有亮燈。 我們都猜不透是什麽緣故,不過三天之後終於由鏡湖醫院的人揭曉了:在孔家的二樓的一間屋裏,有張床鋪上躺著具骷髏,而六姑就坐在旁邊,發現時已經死了——估計就是在大家最後看到孔家熄燈的那個晚上死去的。邊上有安眠藥,推測是自殺。 大家聽了全都傻了,忙打聽:那個骷髏是誰呢? 鏡湖醫院的人不知道,說議事局的人在查,可是死了這麽久了,總不太容易查出來的。唯一肯定的,那是個男的,因為床邊的架子上掛著男人的衣服,有香煙丟在床頭櫃上,床下還有一雙男人的鞋子。 這真是怪!真是怪!由鬆山傳向澳門全島,氹仔和路環,不久街頭巷尾都議論起來。幾十年的孔家,死去的男人是誰? 有人猜是孔老爺,因孔七小姐舍不得離開父親,就埋葬了一口空棺材。不過六姑死在骷髏邊就完全沒有道理了。世上還真有仆人忠貞到主人死後要生殉的不成? 所以又有人猜那是六姑的相好,孔七小姐因為不想六姑嫁人離開,就把這個男人殺死了。而六姑懼怕孔七小姐,不敢把事情說出來,直到小姐死了,才來殉情。 沒有個確切的說法。 過了兩天,又有在議事公局當差的人傳出新消息:男人的衣服的口袋裏有張相片,上麵是一男一女,底下印著香港某某照相館的字樣。另外還發現皮箱一隻,裏麵都是這個男人的什物。 這便排除了骷髏是孔老爺的可能性,而“香港某某照相館”又決不是六姑可以光顧的。大家於是有了新的猜測:這人是孔七小姐的情人,那個廣州商人,被孔老爺害死了,孔七小姐一直把屍首藏在家裏。六姑嘛,不知道為什麽會死在骷髏的旁邊。 也許是那個男人變心喜歡上了六姑,大家絞盡腦汁要使猜測合乎情理,孔七小姐發覺情人變心,就把他毒死了,屍首無法運出去,一直藏在家裏。六姑畏懼主人,到今時今日才敢徇情。 這些多是女人們的推測,離不開一個“情”字。男人們則有其他的意見,說:這人是詐騙錢財的張家少爺,孔七小姐洞悉他無法將款子繳清,於是匿名將他告發,然後假裝幫他潛逃,實際騙他來家裏殺了報仇。六姑是幫凶之一,孔七小姐死後,她怕張少爺冤魂找她一人算帳,就自殺了。 兩種說法有各有各的根據,鬆山一帶的夫妻沒少為了這事在飯桌上吵架,一直吵到枕頭邊,大家和解了,想出個新的故事:骷髏是孔七小姐的情人,其實沒有廣州商人,他和香港的張少爺是同一個人。孔老爺死後,孔七小姐想和他結婚,就委托他打理孔家的產業,未想到這張少爺喜新厭舊,看上了六姑,就打算和六姑騙了錢財遠走高飛。孔七小姐知道後,匿名告發了張少爺,且把他殺死了。六姑懦弱無能,直等到孔七小姐死後方來徇情。 基於這一點,大家都深信孔七小姐是個狠毒的人,也許當年孔老爺並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女兒害死的也說不定——誰要他阻撓孔七小姐的婚姻呢? 無論是怎樣離奇或者合情合理的故事,總之孔家的鹹蝦膏味都有了解釋——把一具屍體藏在房子裏,總要用點更衝鼻子的味道來掩飾。 大家等待著議事局下一步的調查結果。 又過了幾天,恰是個禮拜天。大家見到孔家的大門打開了,驢車拉著棺材出來,給六姑和那個不知名的男人出殯。我們鬆山一帶的人便再次跟著去看熱鬧。西灣、南灣也有人來,據說還有氹仔、路環那邊一早坐船過來的,把玫瑰聖母堂擠得水泄不通。 大家都相互打聽有否得到新的消息,傳聞很多,不確切。 畢竟還是鏡湖醫院的人內幕見得多些,和大家一回回描述屋子裏的情形:屋子正是在孔七小姐的臥室隔壁,骷髏睡在床上——雙人床,他旁邊的枕頭還有人枕過的痕跡,凹下去,上麵有幾根長頭發。而骷髏的姿勢也好像伸出一隻胳膊抱著誰睡覺似的——必然是同床共枕的時候死去的。 咦——真惡心!大家捂著鼻子。這一世也不再食鹹蝦膏。 安眠藥,安眠藥。鏡湖醫院的人強調,最奇怪的就是安眠藥了,那床頭櫃上的安眠藥在二十多年前就過期了,不知道六姑是怎麽吃了來自殺的。 過期才更毒吧,大家想,一吃就死了,多驚險的故事也不說給我們知道。 聖堂裏響起“阿門、阿門”的聲音,神甫的經讀完了。天主徒們都站起身來,有修士把棺材抬上車從後門往聖味基墳場運。 這一回大家也都跟隨前去,議論說:六姑其實還是很好命,一般的人怎麽能埋到聖味基墳場裏?那可都是葡國人的墳地。且不說她生前在孔家是享福還是遭罪,死後能埋進風水寶地,靈魂還升上了天堂,就已經夠本了。 “誰說那個是六姑呢?”突然前麵有個議事公局停下了腳步對我們說道,“那個是孔七小姐——她眼睛下邊有一顆痣,照片裏的人眼睛下邊也有一顆痣,孔家還有些小姐生前的照片,都是眼睛下有顆痣的。” “啊?”我們都麵麵相覷:如果這個是孔七小姐,那麽先前死的那個—— “當然就是六姑了。”議事公局的人說道。 “那麽那骷髏呢?” “不曉得。”議事公局的人聳了聳肩膀,“還在查。不過許多葡國的醫生家裏都有個骷髏做醫學研究之用,孔家和葡國交往得多,收藏一個也不希奇。” “這……這……”大家張口結舌,這實在是沒有可能的,還有男人的衣服,香煙,安眠藥…… 我們想要再問,而議事工局的人已經走到隊伍前邊去了。他八成是誆我們呢,大家想。 進到聖味基墳場,穿過供奉天神聖味基的小教堂,墳地裏墓碑林立。有工人早就掘好了兩個坑,神甫和修士念了幾句拉丁文,天主徒們再次“阿門”,棺材就轟隆落了進去,蓋土,立上墓碑——我們湊上前想看看墓碑上究竟寫的什麽名字,可惜都是葡國字,一點也不明白。 午後下起了雷陣雨,大家隻得匆匆回家。 雨停後,鹹蝦膏的味道沒有了。過幾日,議事公局把孔家房子充了公,一個月後賣給香港來的張姓商人——並不是先前詐騙的那一家,隻是碰巧姓張而已。張家有張先生,張太太,張少爺和張小姐,亦從雀仔園裏買丫鬟做工。他們和葡國人交往密切,全家都信天主教。 張小姐將來必定也會入聖家辣女學讀書的,大家說。 鬆山的日子又恢複了平常。 後記 我答應過外公,要為他寫一部家族史。可惜人太懶,更怕文字差勁得罪家裏的長輩,所以一直也沒有動筆。直到上個禮拜,無意把《十三步》的地點設定在舊澳門,我才找到了出路:我可為澳門寫一係列傳奇。 《十三步》裏講到聖羅撒女中(Santa Rosa即聖玫瑰,是我外婆的母校)和複仇的故事。這裏則提到鬆山(外公家的老宅),玫瑰聖母堂(供奉花地瑪聖母的,也叫板樟堂),聖家辣修院(位於聖羅撒女中內),主教大堂(每年複活節有聖像巡遊,從主教大堂出發,經議事亭前地、板樟堂、主教巷返回大堂),望德堂(麻風病院),鏡湖醫院(孫中山先生曾在此工作,我曾外祖父也曾於此任職),以及雀仔園,東望洋馬路等等。 澳門的傳奇其實很多,隻是許多年來由於香港的電影實在很發達,大家隻知道香港的傳奇罷了。 孔七小姐的名字緣自我家的一位親戚,人稱蔡七小姐,是當年澳門有名的美人。不過,她是一個福壽雙全的女子,和這個故事完全沒有關係。 故事的結構學自福格納《獻給愛米麗小姐的玫瑰花》,但是福格納的故事裏,老小姐的確毒死了自己的情人。我的孔七小姐做了什麽,包括她和六姑誰先死誰後死,都已經隨這那棺材埋葬地下。 流言之所以不可怕,就是因為它既不能吃,也不能喝。來得快,自然消散得也快。 鹹蝦膏是我外公最中意食的東西。(我的廣東話真是有夠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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