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書女子·折劍軒

竊書……竊書不能算偷的……
正文

善聽

(2005-05-07 11:28:53) 下一個
(一) 引子 大鐵圍山之中,萬仞高牆如峭壁,裂焰熊熊,除了罪孽,一切都能灰飛煙滅。 夜叉帶我到焚灼的邊緣,道:“此去永不超生,你可悔過麽?” 悔過? 我瞥一眼火海似滾滾紅塵,熱浪揚起頭發,仿佛回到南國晴朗的夏日。 我為什麽要悔過? 曆經千萬劫,我終於來到了這裏。再曆經千萬劫,也不能迫我離開這裏。 我為什麽要悔過? 我不悔過!決不! 於是我搖了搖頭,身上的鐐銬枷鎖都跟著發出銀鈴般的聲音—— 我來了! 我來了! 我終於——來了—— (二) 轉生 我站在地獄的入口處,滿耳都是驚惶的哀號。你端坐在上,寶相莊嚴。 於是我微微一笑,天真也好,嫵媚也罷,甚至妖冶,甚至放蕩,忽如佛陀,忽如蛇女,是一線極盡風致的流光,宛轉又悠揚。 你就不能不看我,啟唇,淡淡:“你又來了。” 是,我又來了。帶著罪孽,身上觸目的鮮血,美麗又濃烈。 “這一次你又做了些什麽呢?”如水的聲調,潺潺。 難道你會不知道麽?我挑起眉毛,不回答,一綹被鮮血沾濕的頭發滑落到眼前。 “唉——”你歎了一口氣,“這是何苦?五濁惡世,你為甚執著?” 難道你又不知道麽?我眯起了眼睛,依然不回答,鮮血順著頭發滴在眼瞼下,似淚,更似一朵冶豔的花。 “唉——”你又歎了一口氣,“放下執著萬事休,你聽這一句,便去吧。” “我自然要去。”我伸手抹開那綹頭發,望了你一眼,道:“可是我還會回來的。” (三) 文薑 我生下來就美豔絕倫,諸侯、世子為了求婚,擠破了臨淄城。 文薑,那是我的名字。 父親說,我必成為名垂青史的美姬,然而也曾有人看了我一眼,就說我將是千古的罪人。 我卻不在乎,錦衣玉食的空乏生活,我在等待一個人。 鄭國世子姬忽與我約定了婚姻,他端正穩健,玉樹臨風。 這隻是我所聽說,未見過他,並且在真正見到之前,鄭國又以“齊大非偶”的傳聞取消了婚約。 齊國上下聽聞,不啻晴天霹靂,父親拍案而起,幾欲發兵。 堂堂的公主被棄若敝履,我心中再無所謂,也隻得裝出懨懨瘦損的模樣來,一日哭,二日泣,三日病,四日尋死,五日,薑諸兒來到了我的身邊。 他是我的異母哥哥,從小一處嬉耍,未留意間,他今以成風流少年。 我於病床上訝異地注視著他,身子魁偉,麵容英俊,嘴邊一抹青空般的微笑,若隱若現。 那是你麽?是你麽? 我未開天眼,不能辨別。 然心在刹那不能跳動——是你麽?肯為我轉生?為我輪回?為我完成千萬劫來難償的夙願? 薑諸兒向我俯下身來,溫柔的手掠開我額頭汗濕的頭發。 “妹妹,你今日可好些了麽?” 好一聲甜膩的問候,滿是溫存。他的目光隨之而來,由我的額,到我的眉,我的眼,我的唇,我的頸…… 那是欲的泄露,與獸性無甚分別! 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 我的心摔入深淵,被萬箭穿刺。 你,竟然這樣敷衍我,欺騙我,在我曆經劫難後給我送來一樽拙劣的贗品——豐神俊朗,才華橫溢,他或許更甚於你,然而他卻不是你,不是你! 我凝視著薑諸兒瞳孔裏蒼白的倒影,我的眼裏有多少空靈,倒影的眼裏就有多少嫵媚,我的眼裏有多少悲傷,倒影的眼裏就有多少放蕩。 薑諸兒的呼吸已經舔著我的胸膛,我知那是煉獄的火焰,我再次沉淪。 我還會回來的。 我還會回來的…… 敝笱在梁,其魚魴鰥。齊子歸止,其從如雲。 敝笱在梁,其魚魴鱮。齊子歸止,其從如雨。 敝笱在梁,其魚唯唯。齊子歸止,其從如水。 (四) 佛眼 我再次來到地獄的入口,同著許多哭號的魂靈。而你慈悲的麵孔沒有一絲的責怪。 你啟唇,淡淡:“你又來了。” 是,我又來了,如我所說,我還會回來的。 你望著我,大慈大悲、仁愛憐憫,問:“這一次你又做了些什麽呢?” 亂倫,通奸,串通哥哥謀害丈夫,我的罪孽有哪一樣你不知道?凡人的肉眼都已看透我,厭惡我,這天眼,這慧眼,這法眼,這佛眼,難道看不見? 其實你早已預見。 隻是—— 我從披散的蒼蒼白發後盯著你:看盡一切的你,為什麽偏偏看不見我的心? “唉——”你歎了一口氣,“這是何苦?五濁惡世,你為甚執著?” 果然看不見我的心!我收回目光去,如收一把劍,在心裏,把自己割得千瘡百孔。 “唉——”你又歎了一口氣,“有時擁有並不是一件好事啊!放下執著萬事休,你聽這一句,便去吧。” “我自然要去。”垂垂老矣的身子邁開蹣跚的一步,“可是我還會回來的。” (五) 綠珠 我是世家子弟,承祖先餘蔭,曾任荊州刺使。 都說我心狠手辣,善於經營,巴結權貴,貪贓枉法。實際我心中有一個填不住的窟窿,金銀如山也擋不了那窟窿裏呼嘯而過的風聲——令我有徹骨的寒意,一夜一夜無法入睡。 我叫做石崇。 太康初年,我出使交趾,途經白州,夜宿雙角山下盤龍湖。 時值月明星稀,館舍沉寂如墳,我倚闌眺望鏡子般的湖麵,似一個人慈悲得從不動容的心懷。 死水之下有否波瀾? 忽然間,凝素的月色變得婉轉嫵媚起來了,發出一陣悠揚的笛聲,如從九霄而下,又似來自遠古。我心中的風聲禁不住隨之唱和,極目遠眺—— 我看見幾個年輕的女子,著白衣,在湖畔的草地上翩翩而舞,有的如百靈一樣輕盈,有的如幼鹿一般天真,有的如山花一般絢爛,有的又如柳絮一般妙曼。 而其中有一個人最為特別,我不知要如何比喻——她非比尋常的娉婷嫋娜,又非比尋常的乖乖咄咄,帶著一重原始的純憑本心的誘惑,但不見繾綣,不見綺旎,不見春色,甚至也不見羞怯。 她一定是來自千萬劫前的世界,我想著,似曾相識? 我有種顧影自憐的衝動,而鏡子裏隻有一個蒼白的中年男子。 是我?是他?是她?是你?是誰? 從交趾回來,我用明珠十斛在白州買下了那幾位鄉野女子。 她們一一來我麵前謝恩,而我隻記住了一個名字——綠珠。 她聰慧靈巧,能歌善舞,溫柔可人,解我心意,眾多姬妾中我所寵愛者,唯她而已。 有時外人不解,說,要論美貌,強過綠珠的大有人在,要論才華,比過綠珠的也多不勝數,要論芙蓉帳裏的本領,金穀園中的蕩婦淫娃各有絕招哪裏輪到綠珠專房? 我總是笑而不答,因為說出來也沒有人會相信。 後來連綠珠也不解了,尤其當我趕走孫秀的使者之後,她蜷縮在我的懷裏,問道:“孫秀正是得寵之時,大人如此對他,他必不肯善罷甘休。大人何苦為妾身招惹禍患?” 我未答她,隻望向如湖水般寧靜的夜空。 綠珠她其實就是我,我的幻,我的影,這一點,隻有你知道! 我不管你把她送來是何用意,我不管你還要我遭受怎樣的苦難,綠珠就是我,我所不能擁有的東西,我都要讓她得到。 我要證明給你看,擁有就是一種幸福。 我要證明給你看,千萬年來,我所執著的,其實隻要有片刻的擁有就能解脫。而為了這片刻的擁有,我不惜傾家蕩產,不惜頭破血流,不惜輪回不休,不惜,我什麽也不惜! 我要證明給你看—— 緹騎來到我的家中,我正和綠珠在崇綺樓上飲酒。 不屑地瞥一眼慌亂的花園,我對她道:“為你獲罪,但是我卻不後悔。” 我是微笑的,我要讓你看到。 然而綠珠卻沒有笑,眼裏流下淚來:“妾當效死君前,毋令賊人得逞!” 說罷,未給我反應的機會,她飛身撲出了欄杆。 我生生怔住,直到自己的脖頸感到一陣折斷的劇痛,鮮血淹然於我的眼前,我恍如窒息。 她就是我,綠珠就是我! 我顫巍巍探出身去看了一眼。她已經死了。 這是為什麽?為什麽?為了什麽啊! 你是要這樣對我,這樣對她,這樣對我們——我和她,我和你,你是為了什麽? 我在東市被斬首。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聲空怨趙王倫。 紅殘鈿碎花樓下,金穀千年更不春。 (六) 念念 我又來到了地獄的入口,魂靈接踵磨肩,血霧蒸騰如雲。 但是這一切遮擋不住我的視線,何況還有你,慈悲漠然的臉。 你竟沒有絲毫的動容,看到渾身血汙的我,隻說:“你又來了。” 是,我又來了,非男非女,似幻似真,是自己又是別人。但是我還是回來了,正如我離去時所承諾。 “這一次你又做了些什麽呢?”你問,湖水平靜如寒冰。 難道你會不知道麽?這都是你的所為。 “唉——”你歎了一口氣,“這是何苦?五濁惡世,你為甚執著?” 執著,我為了擁有,不惜一切,甚至不惜失去,這樣的問題永遠也辯論不清。 “唉——”你又歎了一口氣,“念念比忘卻更傷人,放下執著萬事休,你聽這一句,便去吧。” “我自然要去。”我撣了撣撕破的袖子——墜樓時,我扯壞了她的衣服,我自己的衣服。“可是我還會回來的。” 說完,我自向地獄更黑暗的出口處走,而你頭一次叫住了我。 “等一等。”你說,“惡業深重,你知道自己將落入畜生道麽?” “是麽?”我沒有回頭,我早說過,我不惜一切。 “執迷不悔,終有一日要墮入無間地獄,你可知道?” 我知道啊。我依然沒有回頭。 靜靜,又久久,你說:“去吧。” 於是我離開了。 (七) 善聽 我在沙灘上小憩,雪白的身軀冷硬如石。新羅的海風不似南國,在春日裏依然濕寒,汪洋空空,世界空空,尋不著活著的痕跡。 其實活著也許本沒有痕跡,生生滅滅,念念與忘卻——倘若隻有我念念,而旁人都忘卻,我的念念上哪裏去留下痕跡? 正如我這樣在沙灘上一翻身,雖有萬萬億淩亂的沙子,而潮水漲落之後便什麽也留不下。 空空。 空……空…… 太陽升起的時候我聽見人聲,女人在哭泣,男人在歎息。我懶懶地抬頭一看,一群華服的新羅人簇擁著一位僧人朝這邊行來。 這僧人身材頎長,著一件寬大的灰色僧袍,赤腳,謙和,毫不張揚。隻是他在那邊一站,萬物便失了顏色,汪洋及陸地,整個虛空都充滿了他的存在。 他斷然揮別那依依不舍的人群,大步走到我的跟前,道:“你在這裏啊!” 我怔住,不由自主挺直脖子望著他——這是你麽?全然不同的模樣,全然不同的舉止,是你在同我說話? 他衝我微微一笑:“你要跟我一起走麽?” 怎麽不要?長久以來,我曆盡萬難,等的不就是這樣一句話? 我“噌”地躥了起來,依偎到他的身邊。 他俯身拍拍我,道:“你真通人性。你就叫善聽吧。” 於是他帶我上了船。 大唐開元七年,新羅皇族金喬覺,獨自駕著小船離開仁川港。 他立誌要到中土學習佛法。 陪伴他的隻有一隻白犬,名叫善聽。 就是我。 為風暴所襲,我們擱淺沙灘,隻好徒步前行。不久來到一處山明水秀的所在,當地人說,這裏叫九子山。傳說當年閔氏十子同惡龍奮戰,其中九子與青龍被化為山峰,花龍化為龍溪河,唯餘第十子,其後代成為此間主人。 金喬覺望著山頂雲蒸霞蔚神光離合,微笑道:“就在這裏吧,善聽。” 便一同攀上了山間的石洞,住下苦行。 金喬覺隻以白土、糙米拌著野菜充饑,終日除了冥想還是冥想。 我則嚼食山雀和死耗子,終日除了望他還是望他。 究竟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千萬劫來我自信可看穿每一副臭皮囊,對於你的贗品,我總是一眼即可辨別。 然而此時,我的雙眸茫然如夜,看著金喬覺端坐,世界仿佛安忍不動,又仿佛刹那滄桑—— 春的花瓣落了,燃盡在夏,灰燼被秋揚起,化為冬的紛紛。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呢? 我始終得不到答案。 那麽金喬覺呢?他坐在那裏又是求索著怎樣的答案? 鬥轉星移,遊山玩水的文人騷客發現了古怪的苦行僧和白犬。 消息傳到了九子山現任主人閔公的耳朵裏,他當時正發願要供養一百個出家人,已找到九十九個,於是打算將金喬覺加上湊滿數目。 他親自來到石洞裏,說:“聽聞大師佛法高明,何不建立道場?我願意捐獻土地,大師可隨便要求。” 金喬覺合十為禮,淡淡道:“貧僧隻求一領袈裟的土地即可。” 閔公道:“這個容易,但如何夠呢?” 狐疑間,已見金喬覺脫下袈裟來,輕輕向空中一展,山風驟起,木葉蕭蕭如奏屍波羅蜜音,在閔公與家人目瞪口呆之中,袈裟飛上天去,化為大歸依光明雲,將九子山全然籠罩。 “神僧!”閔公五體投地,“老朽山野俗人,不知神僧駕到,罪過,罪過。九子山方圓百裏之地日後就是神僧的道場了。” 金喬覺忙合十道:“善哉,善哉!” 閔公又深施一禮:“老朽父子早有修善本意,但一直與佛無緣。今日得遇神僧,還望神僧慈悲,收我父子為徒。” 金喬覺麵上露出難以捉摸的神色,轉頭看了看我,接著道:“既有善心,便可入我門。然隻憑善心,卻是不夠的。” “敢問神僧,還需什麽心?” “不要心。”金喬覺道,“要你放下,要你放到無心可放。” 閔公父子麵麵相覷。我卻一凜,豎起了耳朵。 “唉——”金喬覺歎了口氣,“放下執著萬事休,你聽這一句,便去吧。” (八) 說法 閔公父子還是入了佛門。兒子先來,父親在三天後剃度。 他們這樣究竟是放下了,還是依然執著? 我趴在石洞的門口,如千百次立在地獄的入口,看著金喬覺,寶相莊嚴,就是你。 是你。 確信的刹那,咫尺成天涯,漫山遍野化做通透空靈,萬古洪荒變為電光石火,相隔如陰陽,相隔如佛魔,相隔如忉利天和無間獄。 你從此不再愛撫我,甚至也不再喚我。 隻是你的門徒多了起來,以致再多的糧食也不夠供養。 你對他們說:“去別家食物充足的道場吧,讓你們挨餓,我實在不忍。” 他們齊齊拜倒,說:“我們所要求的是乞法來資養慧命,不以食物來延長身命,我們寧可舍身命來乞慧命﹗” 你點頭微笑,由此聲名更振。 建中二年,暨,你帶我來中土六十二年之後,池州太守張岩奏請朝廷將“化城”舊額移於你的寺門前。九子山成為你名副其實的道場。 你便開壇說法。 你說:“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爾時十方無量世界,不可說不可說一切諸佛及大菩薩摩訶薩,皆來集會……” 有人聽至此,問:“一切諸佛菩薩及天龍鬼神,此世界他世界,此國土他國土,究竟去了多少人啊?” 你一笑,答道:“佛曾以此話問文殊師利法王子菩薩摩訶薩,菩薩以神力千劫測度,尚不能得知,我如何曉得?” 那人躬身謹退,你接著說下去: “佛告文殊師利:吾以佛眼觀故,猶不盡數,此皆是地藏菩薩久遠劫來,已度、當度、未度,已成就、當成就、未成就。” “大師!”又有一個人插嘴道,“地藏菩薩摩訶薩因地作何行,立何願,而能成就不思議事?” 你微微點頭,解釋道:“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叢林,稻麻竹葦,山石微塵,一物一數,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內,一塵一劫,一劫之內,所積塵數,盡充為劫,地藏菩薩證十地果位已來,千倍多於上喻。” 這樣多的劫難啊!聽法的眾人不免交頭接耳:此菩薩之威神誓願,必然不可思議吧! 你淺笑著頷首,隻有一絲目光飄向我。 我正警醒地坐著:劫難,你要這樣說你自己,難道我的劫難不是千倍於你?你說,念念比忘卻傷人,你曆經多少劫持難想讓我忘卻,我就曆經了千倍於你的劫難執著地念念! “大師!”方才的人追問,“地藏菩薩累劫已來各發何願?” “諦聽諦聽,善思念之。”你答道,“乃往過去無量阿僧祇那由他不可說劫,有佛號一切智成就如來。未出家時,為小國王,與一鄰國王為友,同行十善,饒益眾生。” 我聞言微一愕:南國往事,你們爽朗的笑聲和飛揚的身影,莫非念念的不僅我一人? “其鄰國內所有人民,多造眾惡。二王議計,廣設方便,一王發願:早成佛道,當度是輩,令使無餘;一王發願:若不先度罪苦,令是安樂,得至菩提,我終未願成佛。” “一王發願早成佛者,即一切智成就如來是。一王發願永度罪苦眾生,未願成佛者,即地藏菩薩是。” “哦!”問話人恍然大悟,“這便是大師‘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出處,可是地獄何時才會空呢?” 你未回答,看眾弟子中有誰能接上話茬。 閔公的兒子,現在法號道明的,站了起來。 “師父,弟子也有一個疑問。”他說,“地藏菩薩在六道中百千方便而度罪苦眾生,不辭疲倦。而眾生脫獲罪報,未久之間,又墮惡道。師父,地藏菩薩既有如是不可思議神力,雲何眾生而不依止善道,永取解脫?” 你愣住了,神情失去了不喜不悲的超脫,目光無法忽略我,定定。 我也盯著你:二王發願的故事,你為何抹殺了細節?難道你為了放下,真的已經把我忘卻? 我不允許,我決不允許,叫我粉身碎骨,我也不允許! (九) 業因 聽法的人驚訝地發覺白犬開口說話,他們以為那是你的神力,震懾非常。 “我也聽說過一個故事啊。”白犬說道,“同樣發生在無量阿僧祇那由他不可說劫之時。” “那時的南方有兩個富庶的國家,兩國的國王是要好的朋友。他們時常結伴遊於山野,也會一同在海邊嬉戲。直到某個月白風清的夜晚,一個國王說:‘我遇見一個女子,我將娶她為妻,今夜我想她來見見你。’ 另一個國王欣然應允,於是宮人就把一個姑娘引到了他們麵前。 “這個姑娘並不是絕世的美麗,但她不同於宮廷裏其他的女子,一舉一動純乎自然。另一個國王也很欣賞她,於是此後無論是交遊還是嬉戲,總少不了她的身影。 “後來有一日,邊疆發生了戰事,這位將娶妻的國王不得不趕赴沙場。他把未婚妻托付給朋友,一走就是三年。 “起初捷報頻傳,不久又噩耗連連,最終竟然整隻軍隊音信全無。姑娘等也等了,盼也盼了,哭也哭了,有一天甚至自尋短見。 “這時候另一個國王就對她道:‘我的朋友決不會遭遇不幸,倘你信我,我率一支人馬去尋他。’ “姑娘當時六神無主,既擔心未婚夫,又不忍朋友犯險。但是另一位國王的意誌很堅決,姑娘隻有送他離開了京城。 “他這一走,又是三年,兩國的土地都漸漸荒蕪,盜賊四起,民不聊生。姑娘沒有辦法,隻能日夜在佛前為兩位國王禱告。然而某一夜上香時,她忽然發現佛像的耳朵上有一條縫!好奇的姑娘湊到佛像的耳邊,傾聽,那裏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喃喃道:‘我有罪孽,我是戀著她的,我有罪孽。’姑娘的心底仿佛有一根弦被撥動,這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對她說出這個‘戀’字。 “再過三年,另一個國王回到了姑娘麵前,說:‘對不起,我沒有把他帶回來。’姑娘哭了,同時又笑了,說:‘謝謝你,其實,有你,我已經很滿足。’這一瞬間,蓮花競相開放。 “從此交遊和嬉戲隻得他們兩人,宮人也不要,侍從也不要,蒼山和汪洋隨處記錄他們的歡愉。還一起騎上白象徜徉於街市,而有了國王的治理,兩個國家複又顯出欣欣向榮的景象。 “他們便商議著成親。南國的天幕在夏夜尤其溫柔美麗,月光有淡淡的清香,星星就像細小的汗珠閃閃發亮。結下露水因緣時,他們滿心隻有喜悅。 “次日就要行婚禮,未料一個侍衛匆匆地跑來。‘國王陛下回來了!國王陛下回來了!’驚喜地呼喊把美夢中的兩人驚醒。她看著他,他卻‘呼’地跳下榻來,嘴唇蒼白,神色慌張。‘我有罪孽!我有罪孽!’他叨念。 “‘你沒有罪孽啊!’她說,‘我們是純憑本心。’‘本心就是罪孽!’他捶打著自己的胸膛,‘我的本心就是最大的惡孽。’‘你隻是戀著我啊。’她想要抱住他,‘這不是罪孽,而我也是戀著你的,或許初次相見我就戀上你了。這決不是罪孽!’‘不!不!’他推開她,‘是罪孽。我已犯惡,你何來縱容我?我自戀你,你何來戀我?’她驚訝地望著他,而他已飛跑出宮殿。 “死裏逃生的國王回到了自己的國家,見到另一個國王,自己的朋友。朋友對他說,早已知道吉人天相,所以為他預備了婚禮。國王很開心,抬眼望見自己的未婚妻,一別經年,還是舊時模樣。 “國王向姑娘張開雙臂,而姑娘卻麵如寒霜。‘我不再想嫁你。’她說,‘我已戀上別人。’說話時,目光轉向另一個國王,冰霜頓消,滿麵容光。 “兩位國王,兩位朋友驚訝地看著對方。一人帶著憤怒逼前,一人滿麵愧疚後退。而終於,另一個國王倉皇離去。 “他或許以為婚禮可照常進行,朋友能和未婚妻共結連理。隻是他猜不到,午夜時分噩耗就傳來,那個姑娘墮下高台,已經身亡! “他震驚不已,更悲傷異常,沒有心思理會國事,也不敢打聽朋友的消息,終日渾渾噩噩,直過了三年。 “他看見土地荒蕪,哀鴻遍野,人們為了爭奪食物相互殘殺,再來到朋友的國度,四下也是一片淒涼。他心裏很是難過,便鼓足了勇氣走進朋友的宮殿。那國王正做在裏麵,見了他苦笑道:‘這都是我們的罪孽啊,連累了這許多人。’他點點頭,問:‘我們該如何補救呢?’那國王道:‘早成佛道,當度是輩,令使無餘。’他聽了,想想,道:‘若不先度罪苦,令是安樂,得至菩提,我終未願成佛。’ “一王發願早成佛者,即一切智成就如來是。一王發願永度罪苦眾生,未願成佛者,即地藏菩薩是。” (十) 圓寂 聽法之眾人抓耳撓腮,都問:“大師,這故事和眾生不斷犯惡有何關聯?而地藏菩薩因何想起發願先渡脫眾生,爾後成佛呢?” “唉——”你歎了一口氣,“放下執著萬事休,你們聽這一句,便去吧。”之後,你再不開口。 那日以後,化成寺沒有再開過壇。你亦不和弟子講經,冥想的時間越來越長。 天空中雲聚雲散,寺廟裏人來人往。刹那芳華,永恒無常。 你究竟在想什麽,在想什麽啊?你這樣瞻前顧後,千百劫來已渡脫了無數的罪人,善男信女對你頂禮膜拜。你還在想什麽呢? 我沒有五佛眼,我沒有六神通,我猜測不到,隻是,難道你的心不如你的麵容一般沉靜? 作為一隻犬,我已經很老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度過多少熬煎,尤其這種近在眼前遠在天邊的距離。 我隻是想知道—— 你既轉生人世來見我,既給我取名善聽,難道沒有一句話要對我說嗎?不會又的地獄裏那些寥寥吧? 說吧,說吧! 在我死去墮入地獄之前,在我又一次絞盡腦汁去地獄見你之前…… 貞元十年,閏七月三十日,夜靜如水,然有風,故有波瀾。 九十九歲的金喬覺走出禪房,到院中席地坐在白犬善聽的身旁。 “邪淫者,要遭雀鴿鴛鴦報啊。”他淡淡地說,“我雖懦弱,但你犯了不貞的罪,我怎能讓你受苦?” 我心中一震。 他又道:“我此來,是想渡你,想不到……想不到……” 我抬眼望,金喬覺已經闔目微笑而逝,但並不是入定的姿態,一隻手伸著,仿佛正要把我輕輕撫摩。 這是我肉身最後的記憶。 (十一)無間 我不知道第幾次站在地獄的入口處,隻是這一回心裏都是歡喜,連魂靈的哀號都仿佛動聽的梵音。 我看見你坐在不遠的地方,因而急急地走上前去。我依然是畜生之身,但是我想我們之間再無嫌隙。 可是你並沒有立即注意到我,幾乎等到那一批哭叫的魂靈散盡後才向我投來一線目光,淡淡如水,啟唇,道:“你又來了。” “是,我又來了。”我笑著回答你,“隻比你晚一彈指的工夫。” 仿佛不屑計算人間的一彈指究竟是多少時間,你隻問:“這一次你又做了什麽?” 做了什麽?我抿嘴嫣然一笑:“我什麽也沒有做,隻是聽你說話。你終於說出了真心,從此我們可解脫了。我不會再故意作惡,你也可以不必留在這裏。我們一起走吧。” “唉——”你歎了口氣,“這是何苦?五濁惡世,你為甚執著?” 我一愕,愣愣地看著你。 “唉——”你又歎了一口氣,“本心就是罪孽。我已犯惡,你何來縱容我?我自戀你,你何來戀我?放下執著萬事休,你聽這一句……” “你又要攆我去?”我憤怒地打斷,“這本心何來罪孽?你自己也——” “我不是要攆你。”你也打斷了我,“我攆不走你了。化成寺裏金喬覺說了那句話,是動了凡心的。若有眾生,侵損常住,玷汙僧尼;或伽藍內恣行淫欲,或殺或害,如是等輩,當墮無間地獄,千萬億劫,求出無期。” 我呆呆,淚水湧了出來,但是笑了。 (十二)涅槃 大鐵圍山之中,萬仞高牆如峭壁,裂焰熊熊,除了罪孽,一切都能灰飛煙滅。這裏就叫無間地獄,時間無絕,空間無定,苦楚相連不斷,不問人鬼龍神,有罪即報,若墮此獄,從初入時,至百千劫,一日一夜萬死萬生,求一念間暫住不得,除非業盡,方得受生。 夜叉帶我到焚灼的邊緣,道:“此去永不超生,你可悔過麽?” 悔過? 我瞥一眼火海似滾滾紅塵,熱浪揚起頭發,仿佛回到南國晴朗的夏日。 我為什麽要悔過? 曆經千萬劫,我終於來到了這裏。再曆經千萬劫,也不能迫我離開這裏。 我為什麽要悔過? 尤其—— 說什麽放下執著,其實再沒有誰比你更執著。 又說什麽地獄不空,其實渡不脫的那一個,是你自己。 既然如此,我為什麽要悔過? 我不悔過!決不! 就讓我們同在地獄中不生不滅吧! 於是我搖了搖頭,身上的鐐銬枷鎖都跟著發出銀鈴般的聲音—— 我來了! 我來了! 我終於——來了—— (本故事純屬虛構,隻因酷愛瞎子,故以其《妖滅》之風作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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