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歌聲沒有歸宿
友誼就像陶器,破了可以修補;愛情好比鏡子,一旦打破就難重圓。
——比林斯
從那天起,假如沒什麽事情的話,每天下班我都會到前妻家裏看女兒,但並不過夜。
我仍舊討厭那個丈母娘,隻要看到她,我心裏就一陣不爽,臉上也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輕蔑的表情來。哪怕是她暫時不敢再說什麽了,一樣的討厭。人就是這樣,當你從內心裏徹底鄙薄、厭惡、憎恨、防範某個人的時候,這個人無論怎麽做,你都會感到討厭;哪怕是他做好事,你都認為他在做好事的外表下一定隱藏著什麽不可告人的陰謀——這就叫成見。
前妻看出了我對前丈母娘的深惡痛絕。很快,某天晚上我又回去時,沒看到前丈母娘的人影。前妻告訴我,她已經回安徽老家了,連跟我辭行都沒敢。
聽到這個消息,我微微感到些愜意,這隻老蒼蠅終於滾出我的視線了。
那天晚上前妻挽留我說:“守傑,今天你就別走了吧。”
我沒有走,哄完婷婷睡覺後,我就到了客房睡。一想到這是前丈母娘曾睡過的床,依然覺得有點惡心;但沒別的辦法了,隻能將就一下吧。
正當我似睡非睡的時候,忽然感到有一隻手在輕輕地撫摸我——手指劃過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唇,我的下巴,然後轉向我的胸膛……我睜開眼睛,依稀看到一個黑乎乎的人影。
不,不用打開燈我就知道,是前妻。
這次我沒有推開她,也沒有說話,而是就那麽躺著,任她撫摸。是啊,我和她相處十四五年了,除了頭幾年她這樣撫摸過我,以後就再沒有了。後來,在離婚大戰期間,她也撫摸過我一次,但被我憤怒地推開了。而這次,我不忍心再推開她……
她吻了我。
我依舊沒有拒絕,隻是閉著眼睛,微微張開嘴,用舌尖感受著她濕熱的舌尖。那首《我悄悄的蒙上你的眼睛》在我的耳邊若隱若現,帶我回到十幾年前,在校園裏與她忘情地深吻。
她抓起我的手,在她的臉上摸索。
我摸到了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然後,她含住我的手指,用牙齒輕輕地咬,就像年輕時她喜歡做的那樣。
她壓在了我身上。
我依舊無力掙脫。雖然,我和她已經很多年沒有過肌膚之親了,但她的身體我仍舊熟悉。盡管和我後來經曆的那些女人相比,她的身體並沒有特別的魅力,但還是有親切感……
她離開我去睡覺了。
我躺在床上,回味著剛才發生的一切,回憶著我們的年輕時代。我多渴望,沒有中間那十年的折磨,我們再從頭來過。我們依舊青春年少,沒有那些歲月留下的汙泥濁水;我們依舊純如冰清,沒有那些傷害留下的累累傷痕……
我掙紮在前妻與大白兔之間,既繼續與大白兔約會,吃飯,看電影,聽音樂,郊遊,又回前妻的家。兩邊都讓我難以割舍,選擇哪邊都讓我有些缺憾:選擇大白兔的話,我感到對不起婷婷,也對自己十年付出卻一敗塗地有些不甘;而且,盡管我恨前妻,但其實內心深處夾著一些愛的——她畢竟是我一生中經曆的第一個人,一個屋簷下生活了那麽久,我曾經答應過她讓她幸福一生的。
但是,如果選擇前妻的話,我又總是忍不住想起以前她對我的傷害、愚弄和出賣。我與她的感情,已經有了太多的雜質,如同一杯汙濁不堪的髒水,讓我不堪忍受。而大白兔跟她比起來,就像一掬純淨的甘泉,無論從哪方麵講,都比她強很多。
從小就生活在動物園裏的獅子往往是安詳的,它自幼生活在籠中,習慣了牢籠。但是,假如它被放生到大自然中去,在經曆痛苦磨礪、漸漸適應了那種在草原上奔跑掠食的自由生活之後,再想讓它心甘情願地鑽進籠子,也難比登天。
人性也是一樣,在我做宅男的時候,我想不到那麽多;但一旦走出了家庭,即便前妻醒悟了,我的心仍然回不到她的身上。那種害怕再次被出賣的擔憂,無論怎樣也揮之不去……
所以我隻有磨嘰,再次成了布爾丹的驢子。時而天平傾斜向這邊,時而天平傾斜到那邊,掙紮在情感的蹺蹺板上。但總體而言,對於大白兔是維持,對前妻是盡力。
我這樣做,其實主要是為了女兒。女兒就像一塊磁鐵,吸引了我更多的注意力。血緣就是這樣,無論這兩年裏我遇到過多少人,心情發生過多少變化,我依舊是愛著女兒的,一見到她也總有一種負罪感。
現在,既然回來了,自然是把一切能抽出來的時間都給她了。
我對家人保守著這個秘密,我擔心一旦他們知道了,會狠狠教訓我的。除了我,唯一的知情人是大嫂。大嫂也再三叮囑我不要告訴我大哥,否則我大哥會狠狠教訓她的。
但前妻自己嘴岔子就不嚴,還是忍不住偷偷跟我媽說了。
老媽知道後,就約著我跟前妻談了一次話,告訴前妻:雖然以往我全家對她都很不滿意,但因為有個婷婷,還是同意我倆再試一次。但這次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兩人都已經人到中年,再經不起拖了。
老媽又講到過去的一些事情,最後對前妻說:“其實,佳麗,不光是守傑對你好,我們全家當年對你都很好,是打心眼裏對你好……”
老媽說到這裏,說不下去了,開始抹眼淚。
前妻受了感動,再次哭了,喊著老媽叫了一聲:“媽,我錯了……”
自從生女兒那年,由於前妻以保持身材為由不給女兒喂奶,導致老媽跟前妻發生正麵衝突之後,前妻就跟挑釁似的,不再叫我媽為“媽”,而是叫“奶奶”;在我狂暴地表示反感、並發出離婚威脅之後,她雖然不再叫那個不倫不類的“奶奶”,但依舊想方設法避免叫我老媽為“媽”;而現在離了婚,她反倒開始叫“媽”了。
平心而論,前妻比以前是有很大進步,再也不是那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等著我伺候的懶婆娘了。其實那些家務事她以前都會,隻是懶,按照前丈母娘馭夫術的既定方針做甩手掌櫃,然後統統強加給我。
她也不再大手大腳地花錢如流水,不再動輒花光她一個月薪水買衣服。現在她依然喜歡漂亮衣服,隻是她從書上看中了樣子,往往拿到街上的小裁縫鋪請人家做,二三百就搞定了。
她也學會了關心一下我。有時,我在書房上網或者工作,她也會給我倒杯茶,或者送幾個水果。
但是她的衛生標準依然很低,哪怕是她累得直喘氣,我也覺得她家裏不夠整潔。沒辦法,從小養成的習慣很難改變。
我記得以前在左家莊住時,有天早晨我去外地出差,臨出門前看到地板上有一塊被踩癟的葡萄幹,因為趕飛機時間已經來不及了,我就沒管。半個月後我從外地回來,一進門就看到那塊葡萄幹依舊粘在地板上,已經被踩得不成樣子。那一段時間,前妻和前丈母娘都沒出門,兩個星期裏,母女倆就在這地板上踩來踩去,誰都沒清理一下那塊惡心的黑色汙垢。再一看屋裏的環境,亂七八糟,前妻的奶罩就扔在客廳的沙發上,地板、家具上全落著厚厚一層灰。
再一推次臥的門,丈母娘正在呼嚕呼嚕睡午覺。
前妻家人有個特點:個個都很能睡覺,前妻一天要睡10小時;而丈母娘更厲害,每晚九點準時睡覺,第二天早上八點才起床,吃完午飯又能睡到下午五點。這麽一算,丫一天24小時,有15個小時在睡覺,隻有9小時清醒時間。就這,丫還經常向我抱怨,說在我這裏吃不好、睡不好。
不過,我倒是希望她一天24小時都長眠不醒,這樣她就能少生出點事端來。
沒辦法,我放下行李就開始打掃房間,用手指甲摳那塊已經牢牢粘在地板上的汙垢,然後用抹布沾著洗滌劑輕輕擦拭周圍的汙痕,最後把房間整個拖了一遍。心裏一邊窩火,一邊暗自咒罵。
這就是不同家庭秉承的生活習慣,給婚姻帶來的矛盾,生活中將無處不在。
而今前妻雖然變得勤快了,但衛生標準仍然沒變多少。到她的家裏,我感受不到幹淨整潔帶來的精神愉快。隻能安慰自己說:這是她的家,我應該忍受著。但我忍受不住,經常還是不由自主地拿起拖把拖地,而她也並沒有阻攔我。
她抹過的桌子我也不能忍受。每次吃完飯,她都拿抹布糊弄兩下就算把餐桌擦了。可那餐桌是黑色玻璃台麵的,燈光一照,看上去依舊油乎乎的;隻要用手一拭,手上總是黏黏的,讓人忍不住反胃。我不得不拿著洗潔精噴一遍,用抹布擦一遍,然後在水裏擺淨再擦一遍,最後用報紙擦一遍,直到餐桌亮如明鏡我才能接受。
一個懶惰的人不得不強打起精神來勤快,幹家務活給她帶不來享受。做完飯、洗了碗之後,她就疲憊得像一灘爛泥一樣,癱倒在沙發上一言不發,看著我拖地、抹桌子。
看到她這副丟盔卸甲的狼狽樣,我直納悶,心說這人怎麽這麽吃不了苦?看得出來她完全是咬著牙硬撐著。虧得還是正宗貧下中農出身呢,卻似乎比富家千金還嬌氣。
其實老爺子說的那句話非常精辟:人的本性,隻可能被約束,而不是徹底改變。普通人之間,互相約束一點,掩飾一點,那大家還能過得去。但要是夫妻,整日在一起,把自己最隱秘的那一麵展示出來,那就掩飾不了了。
盡管前妻在做飯時,已經知道至少做一個帶有辣味的菜給我吃,但我還是不喜歡吃她做的飯。以前跟她在一起十年,按照她的口味頓頓吃大米飯,已經把我吃傷了,甚至對無辜的大米有些仇視,哪怕一輩子不碰那種惡心的食物我都願意。但前妻隻會往菜裏加辣椒,不會做我愛吃的麵食。後來,她也請我老媽來這裏教過她幾次,但她總是以時間太緊張為由,一頓沒做過。
她骨子裏隻顧自己的習慣是改不了的。有時,我加班或者堵車回家晚了,到她家時她早和女兒吃完晚飯了,隻有一些狼藉的剩菜留給我,甚至想不起來事先留出一些幹淨的菜等我回來。有次吃帶魚,我回來後看到給我留下的,全都是魚頭魚尾巴,中間比較好的那段,一塊都沒留下。我用筷子翻撿了幾下,沒找到一塊能吃的,隻得全把它倒了。
這就是生活的細節,你可以漠視,但你就得承擔漠視它所帶來的後果。我抱怨過幾次,但很奇怪,到了那種時候,她依舊會忘記給我挑出點淨菜。
吃了幾次這樣的殘羹冷炙後我厭倦了,又開始想辦法在外邊混飯。有時和大白兔吃,有時自己在外邊館子裏隨便糊弄點。我在忍受,她也在忍受。
周末帶孩子一起出去的時候,她也習慣於我買單,身上往往一分錢也不揣。盡管我已經支付了每個月的生活費,但隻要有我在,一切花銷都是我出,因為她總是沒帶錢。她似乎以為這還是在婚姻的圍城裏,而不是兩個感情原已破裂的人,在一起嚐試是否能夠再走到一起。
有時我對此不滿,她就會說我小氣,說我對自己的前妻不夠厚道。
有時到了商場,她看中一件衣服試一試,問我是否好看。但是我撇撇嘴,一點都沒有覺得好看,倒是覺得那個年輕的營業員長得還挺標致的。見我絲毫不欣賞,她隻得無奈地把衣服脫下來。我在忍受,她也在忍受。
她還是堅持她原來的價值觀,她總是嫌我不夠愛她,總是說隻有一個男人願意不顧一切地為女人花錢,那才能證明他愛她。我回答說,這話也對,但是假如一個女人總是琢磨著如何讓男人多花錢,那這個女人肯定不愛這個男人。她說女人花男人的錢是看得起他;我回答說,那麽按照你的邏輯,妓女肯定很瞧得起嫖客。
近些年來,我晚上睡覺開始有鼾聲了。她一直跟我分床睡,理由是她怕我的鼾聲。我所經曆過的女人裏,她是唯一一個怕我鼾聲的。即使是複合,她依舊要我到次臥睡覺。我懶得跟她爭吵,反正一個人也睡習慣了,就去了次臥,躺在讓我一想起來就感覺惡心的前丈母娘曾睡過的床上,忍受。
她和從前一樣,偷偷關注著我的一舉一動,經常半夜起來翻我的包包,翻看我手機上的短信,查看我的通話記錄。我早知道她會這樣,所以每天下班前都會把短信清空。但是大白兔有時會很晚打來電話,發來短信。我不好接,就不接,第二天早晨再打過去,撒謊說我沒聽到;而短信,有時會被她發現。而我,看到本已清空的短信箱裏,有已經被人讀過的短信,就知道是她偷看了。但我還是忍受,正如她也在忍受一樣。
她會或明或暗說一些貶損大白兔的話,說她太小了,以我軟弱的性格,跟這樣的女孩在一起依舊會把她寵壞。而她那麽小卻願意跟你,那不是為了錢又是為了什麽?我反駁說,你他媽的算了吧,你當初跟我倒不是為了錢,你是為了討債,為了折磨我;即使是一個為了錢而不為了折磨我的人,我都願意接受。聽了這話,她沉默不語,忍受著,像我一樣忍受著。
她依舊喜歡爭吵,雖然在我麵前不像以前那麽橫了,但現在開始在外邊吵了。
剛過完年的一天,我因為頭晚上天跟軍子、強子、建國他們喝酒喝高了,車沒敢開回家,軍子送我回家的。第二天,我打車上班,她跟我一起打車。剛過完年車不是很好打,等了半天才來了一輛。上了車,人家開著空調,她要透氣,就打開了玻璃窗。
出租車師傅見她打開了車窗,就客客氣氣地說了句:“麻煩您把車窗關上好嗎?我這兒開著空調呢。”
誰知前妻突然沒好氣地來了一句:“開著空調怎麽啦?開空調你也管不了我喘氣。”
這是她的老毛病:喜怒無常。就跟當年陪她照藝術照時,我莫名其妙地當眾被她羞辱一樣,搞不清楚什麽地方就得罪她了。對此,她自稱是心直口快,可我覺得,這是伴君如伴虎。
“嘿,怎麽說話呢您這是?”莫名其妙地挨了一悶棍的司機,可沒我當年那麽好的涵養。人家不高興了,立刻接上了話茬:“開空調時,您開窗戶,我廢油啊。”
“我又不是頭次打車,你這麽小氣的司機我頭回遇到。”前妻馬上迎戰,鬥爭開始白熱化了。
“我說你什麽意思啊?”司機明顯不高興了:“大過年的……”
“我沒什麽意思,隻是勸你做生意厚道點。”前妻口氣裏帶著鄙夷。
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吵了起來。
而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仿佛這一切都跟我無關似的,一邊打開MP4聽音樂,一邊閉目養神,悠然自得地坐山觀虎鬥。
“一大清早的,您是不是想找茬啊?”吵到最後,司機的語氣明顯憤怒了:“你要是不關窗戶,請您立即下車,我不拉了。”
“哼,下車就下車,你不就是一開出租的嗎,神氣什麽?你拒載,我可以投訴你!”前妻依舊不依不饒。
她就是這樣,隻要吵上了,那她不大獲全勝,絕不鳴金收兵;即使不惜代價,不計後果,鬧個魚死網破,她嘴上也要取得全麵勝利。
直到這時,一直冷眼旁觀的我,才感覺到自己也有被隨之趕下車的危險。你他媽的願意在寒風裏杵電線杆子攔車,我還不想奉陪呢。於是,我不得不開口,結束了這場毫無意義的爭吵。
“張佳麗,我說你是不是有神經病啊?一天不吵架你不舒服怎麽著?嗯?這麽點兒事你都能吵得起來?我真服了你。你吃槍藥長大的?吵架很享受是不是?”
聽完我對前妻這番充滿鄙夷和譏諷的斥責,原本已經怒氣衝天的司機緩解了情緒,嘟囔了兩句以後安靜下來了,繼續開車;前妻本來大概還準備了充足的彈藥,打算在被趕下車前罵司機一個狗血淋頭的,此刻見我發怒,話到嘴邊隻得生生咽回去了。
我知道她在忍受我,正如我也在忍受她。
幾個月就這麽停滯了。
一個男人,即使是和一個不愛的女人在一起,也無法全身心投入另外一個女人身上。起碼我自己就是這樣。幾個月裏,我隻是勉強維持著與大白兔的聯係,疲憊而倦怠。
大白兔看出了我的問題,有一天吃飯時,她看到我滿臉的疲憊,就問我:“是不是遇到什麽事情讓你不高興了?”
“不是。” 我連忙否認,又隨口撒了一個謊,說:“最近公司裏邊搞幹部調整,我以前隻是享受副總待遇的部門經理,這次我想爭取當上真正的副總。”
大白兔聽了我的話,勸我道:“唉,守傑,有事業心當然好,但不要太在意,要活得輕鬆點兒,別把自己搞太沉重了。我當然也希望你高升,但我更希望你開心。”
我連聲附和說:“是啊……我這個人就是喜歡給自己找壓力,真想不開。”
雖然我是撒謊,但被人關心和惦記的感覺,還是令人感動。特別是有前妻同時作為參照物的時候,這種對比就更加強烈。雖然前妻也在學習關心人,但她的水平實在太拙劣,無法讓我得到什麽感動,或者溫暖。
我一直沒有動過大白兔。盡管我知道,以我們現在的關係,我如果主動點,我可以動她。但是我沒有,不是再想玩被女人按上床的心理遊戲,而是不忍心動她。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無所適從毫無方向,在我做出抉擇之前,我不想動她,不想給她留下被老男人欺騙的記憶,不想把懺悔的角色留給自己。
但我也不想和前妻複婚。曾經有幾次,前妻乘我看上去心情不錯的時候,提出想和我複婚的要求。我聽了之後,一點興趣也沒有——雖然前妻這裏還有一些情感讓我難以割舍,但我不想和她重返圍城。
於是我總是敷衍說:“再說吧,現在這樣不也挺好,跟複婚沒兩樣。”
其實我是在自欺欺人,複合和複婚的差別太大了。我不願複婚,是因為潛意識裏已不再把前妻當作自己的妻子或者親人看待。我防範著她,做好了隨時拔腿走人的準備。我心裏還牽掛著另一個人,雖然沒有感覺離不開她,但還是牽掛她。
離婚的男女有不少經曆過複合,但多數複合的離異夫妻,最後還是沒能再牽起手來。這是因為,離婚前因為有離婚手續、離婚成本、對離婚後前途的迷茫和恐懼等因素製約,離婚是迫不得已才走的一步。但這一步一旦邁出去,人的心態就會發生一次質變,你已經品嚐了離婚後的孤獨,度過了迷惘,你的心就不會在原地踏步。
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人不可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
所以,在夫妻感情出現問題,選擇離婚前,請你三思而後行。有問題,不要靠恫嚇對方離婚去解決,如果你想挽救婚姻,就請把矛盾解決在婚內。不要一時衝動先去辦了離婚,而事後又後悔。世界上沒有後悔藥賣,哪怕是曾經愛過你的那個人,一旦他真的被推到了圍城之外,你就難以喚回他了。這就叫所謂的心隨境遷……
本來在上次召開家庭會議後,我曾下了決心對大白兔主動點的,而且我對她的感覺,也越來越好。但是,大嫂的那次勸說,以及前妻的那次流淚,延緩了我與大白兔接近的步伐——不是我喜歡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而是我畢竟還對前妻有點牽掛,並沒有到了能靜下來和大白兔一心一意相處的地步。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愛情的死去,也難一揮而斷。那是一個緩慢而痛苦的過程,就像一團耗光了所有燃料的火焰,你眼睜睜地看著,曾經給你熱情和溫暖的那些東西越來越微弱、變冷,最後熄滅,吐出最後一縷青煙,再散去,卻無能為力。
但它畢竟正在消失。
人害怕孤獨,感情是需要有個寄托的。一個人,哪怕他外表再強大,他也需要有個知心的人,說說心裏話,尋找一絲慰藉。即使是曆史上叱吒風雲的蓋世英雄,也往往對應著一個紅顏知音,更何況我這個內心本來就很柔弱的普通人。內心空空如也的感覺太痛苦了,可我無法在前妻這裏尋找到可填充的東西,隻能轉向大白兔。
但是我又拿不出多少時間陪大白兔,和她的聯係就主要放在了網上,通過QQ聊天。白天在辦公室上網聊,晚上等前妻和女兒睡著了,也會登錄QQ繼續聊。
或許這隻是一種空虛時尋找慰藉的手段,但,慢慢地變成了習慣。雖然跟她有很大的年齡差距,興趣愛好也有不少殊異,但我和她,卻總能找到一些聊天的話題。
年輕的心與滄桑的心相比,年輕的心總是更善於發現生活裏光明美好的東西。所以,她的話題總是令人輕鬆愉快的,以至於我經常不由自主地對著電腦屏幕傻笑。那顆年輕的心,如同溫暖燦爛的陽光,照亮了陰沉而孤獨的我。
這感覺就像抽煙一樣。起初,你因為無聊或者壓抑,偶爾抽支煙解悶;然後,你發覺抽煙確實可以緩解緊張和焦慮;接著,你發現自己經常需要抽煙緩解自己的情緒;最後,你形成了對香煙的依賴,一天不抽煙,你就會坐臥不寧。
一種感情正在緩慢衰竭,而另一種感情正在緩慢萌生。隻是,我並沒有意識到,而是按著慣性繼續磨嘰。
但我依然沒有充分的時間,在現實中跟大白兔發展關係。盡管每天都會聊很久,但那隻是虛擬世界裏的接觸。麵對她在現實中接觸的要求或者建議,我隻好編造一個又一個理由——
大白兔:明天晚上一起吃飯怎麽樣?上星期我跟段姐去亞運村附近吃了一次水煮魚,味道很好啊,跟你推薦一下。
我:哦,那不行,我明天要回父母家。
大白兔:那後天呢?
我:後天……得接女兒。
大白兔:哦,那算了。那你回去的時候開車小心點兒啊。
我:嗯。
……
大白兔:明天下班一起遊泳吧。
我:嗯……我這兩天身體不是很舒服。
大白兔:怎麽了?是不是感冒了?
我:不是感冒,反正特別疲憊,渾身上下沒精神,大概壓力太大了。
大白兔:那就更需要運動一下啊。
我:嗯,我也想,過了這兩天吧,我老是犯困。
大白兔:那也行,要不我陪你到醫院看看吧。
我:不用,估計是睡少了,多補充點覺就行了。
大白兔:哦,那你早點下線休息吧,別累著了,注意身體。
我:嗯,那我下了。
……
大白兔:明晚看電影吧?《集結號》很不錯的。
我:哦……我們明天要開會。
大白兔:下班看啊。
我:我們到房山去開。
大白兔:幹嘛要到房山開啊?
我:哦,我也不知道老板發什麽神經。
大白兔:開幾天啊?
我:三天。
大白兔:那你開完會回來找我吧。
我:到時候再說吧。
大白兔:外出時注意安全,多帶幾件衣服,吃飯要注意衛生。
我:知道。
……
就這樣,我不停地對她撒謊,逃避與她的現實接觸,不敢告訴她我在前妻這裏。我想,我編造過的謊言,足以出一本《實用借口大全》了。
當然,每當用謊言回應大白兔送來的關心與慰藉時,我就會感到羞愧。我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這個女孩是在用真心在與我相處,而我卻總是回報以虛偽和敷衍。特別是,自己在和她周旋的時候,還守在早已與我愛斷情傷的前妻這裏。我怎麽就這麽賤?前妻那樣傷害我,我卻找出種種借口忍受著她;而有個好女孩關心著我,我卻對人家虛與委蛇。
2008年元月,我被老板派往武漢出差。武漢這地方,冬天陰冷潮濕,不習慣這種氣候的我,回來時終於病倒了。由於怕傳染給女兒,我沒回前妻家,而是直接回到團結湖的家裏去躲幾天。
我平時很少感冒,但一旦感冒的話,就很不擔病。那天早上下了火車,我回到團結湖家裏,感到頭痛欲裂,連行李箱都沒打開,直接上床蓋上被子睡覺了。
迷迷糊糊躺了一會兒,我被手機鈴聲吵醒,本想不接,但那鈴聲響個不停。一接,是前妻。她正在上班,知道我那天要回來,就給我掛了一個電話,問我回家沒有。
我告訴她,我感冒了,這兩天就不回她那裏了。
“那你多喝點水,吃點藥。”前妻在電話裏叮囑道。
“知道。”說完,我掛了電話。又不想被手機鈴聲吵醒,幹脆把手機調成震動。
睡著睡著,我忽然又醒了,感覺渾身酸痛,嘴裏發幹。我知道這是在發燒了,艱難地爬起來,想喝水。可是團結湖這裏我很久沒來住了,剛才回家時一進門就上床睡覺,也忘記了燒開水喝。於是隻得先接了一壺水燒著。
等待燒水的功夫,我拿出了手機,想給老板發個信息告訴他我病了,請兩天假。但一翻開手機,居然有五六個未接來電,原來都是大白兔打來的。
這才想起來,剛才太難受了,也沒跟她說一聲我回來了。
除了未接來電,還有三個短信息,也是大白兔發來的。第一個信息寫的是:“你回來沒有?怎麽不接電話?”第二個信息則是:“你怎麽啦?看到短信後回我電話,急死人了!”第三個信息是:“你到底怎麽啦?你在哪?”
看到這裏,我忽然回想起了孫倩。
我記得有一次,我和孫倩還沒結婚時,我跑樓道裏跟前妻通電話到沒電,孫倩打不通我的手機,給我辦公室座機打了幾個電話也沒人接。我返回辦公室後,和她通了電話,當時,她流露出的那種焦急過後一塊石頭落地的口氣,很讓我感動。
我立刻按著號碼撥了回去。果然,大白兔一接電話,馬上說:“哎呀你怎麽回事啊?我剛才打你半天電話都不接,還以為你路上出什麽事了呢,真急死人了!”
我終於又找回了那種被人牽掛的感覺,瞬間有股暖流在心間湧動。
但是我不想讓她著急,於是又撒謊說:“哦,沒事,我昨晚在火車上沒睡好,剛才一回家就直接上床睡了。”
“哦……這樣啊……那我怎麽聽著你說話有點囔鼻子?你是不是病了啊?你凍著了?”到底是大白兔,耳朵就是尖。
見她猜出來了,我也就不好再隱瞞了,就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沒事,就是有點流鼻涕,睡一覺就好了。”
“那怎麽行,生病你得去看啊。”
“這點小病看什麽看,頭疼腦熱的最正常不過了。”我回答道。
“頭疼腦熱?你發燒了嗎?”大白兔從我脫口而出的一句話,猜出了我的病情。
“呃……是。”見她猜到了,我就不隱瞞了。
“那你那裏有藥嗎?”
“藥?我找找看,應該有吧。”
“哦,那我等會去看你。你在左家莊還是在團結湖?”
“哎呀你上你的班,看什麽看,我又沒到彌留之際,別興師動眾的。”話雖這麽說,但人生病的時候,往往會產生一種脆弱感,內心裏其實還是很渴望有個人陪陪自己的,於是我接著說了一句:“我在團結湖。”
放下電話,水也開了。我喝了幾口水,太燙,隻得把杯子放在床頭櫃上。躺在床上,回味著剛才那個電話,又想起了後妻,不禁感慨萬分。
想著想著,又睡過去了,直到被一陣門鈴聲吵醒。
跌跌撞撞地走向大門,打開,門外站著大白兔。她穿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那一身衣服,怎麽看怎麽像一隻大白兔。
“你怎麽還是來了?”我嗔怪地咕噥道,心頭卻湧出驚喜和感動。又看到她還拎著一塑料袋的水果,笑道:“還真把我當病人了?”
“我不放心。”大白兔一邊把水果遞給我,然後放包包、換鞋,一邊仔細地看了看我的臉色,然後摸了摸我的額頭,又摸了摸她自己的:“哎呀,你就是發燒了,你還說沒事?你量體溫了沒有?”
“沒有……”不知為什麽,一看到她,我忽然感到渾身一點力氣都沒了,直往她身上歪。人總是這樣,有人照顧時比沒人照顧時,還要嬌氣一些。
“體溫計在哪?”大白兔扶著我邊往臥室走邊問。
“我也記不得了……很久沒回來了……”說到這裏,我忽然意識到我說漏嘴了,馬上糾正說:“這段時間,我住左家莊多些。”
“哦……那我等會自己找找。你吃藥了嗎?”大白兔沒有懷疑我的話。
“沒有。”
“哦。我給你買了藥,等會兒你吃了再睡。”她把我扶到床上躺好,為我脫掉拖鞋,蓋好被子,就又反身回到客廳,翻她包包拿藥去了。
我躺在床上,看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她真的很像後妻。又心想,我這種老男人騙她這樣的小女生,可真是太好騙了,隻是這種每天撒謊的日子太難受了,沒準兒哪一句就穿幫了。想到這裏,又覺得有些愧疚。
大白兔端著一杯水和藥進來,坐在床邊,看著我把藥吃下去,把杯中的水一飲而盡。
“床頭有一杯水,我剛才倒的,還沒喝呢。”我看了看床頭櫃上放著那個水杯,對她說道。
“哦,我沒看見。”她微笑著回答。
我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小尖臉和長長的秀發。認識她這麽久,我是第一次敢仔細看她的臉。她長得太美了:除了一張漂亮的小尖臉,白嫩的皮膚就如粉豔的桃花一般,鼻尖小巧精致,嘴雖然大了一點,但唇形清晰漂亮,再配上那張小尖臉,讓人看著真覺得賞心悅目,而且特別有活力。
隻是看到她的眼睛時,我又有些怕了。她的眼睛太清澈了,讓鬼話連篇的我自慚形穢,隻得趕緊轉移了視線。
“你今天請假來的?”我問道。
“嗯,是啊。”
“不會對你有影響嗎?”
“那怎麽會,跟段姐打個招呼就行了。我說你病了,她還著急呢,催我快來看看你。”
“哦。你跟小段現在一個部門了?”
“嗯,她是我們主管。”
“哦,那好。她挺好的。”
“這話你都說無數遍了。”大白兔看看我,笑著說:“而且我發現,你提到她,隻有兩個字評價:挺好。也不會找個新詞兒去誇人。”
“嗬嗬,嗬嗬。”我也覺得自己有些搞笑,還真的跟俄國科學家巴甫洛夫的狗似的,養成條件反射了,隻要一提到D女,嘴裏就不自覺地蹦出這倆字。
“你們怎麽認識的啊?”大白兔隨口問道。
“呃……她是我同學的妹妹。”我沒料到她忽然問這個問題,心裏一怔,隨即撒了一個謊。
“你同學的妹妹?”大白兔忽然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可段姐說她是獨生子女啊?”
“啊?呃……”我心裏一驚,心想壞了,這下穿幫了,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但,旋即急中生智,想起一個補救措施:“呃……是堂妹,堂妹……”
“哦……你直接說堂妹不得了,還妹妹。”
阿彌陀佛,看來大白兔沒有懷疑我的話。不過,又得跟D女去對對口徑了。
“你先躺躺,我去找體溫計。你真不記得體溫計在哪了?”
“嗯……”我開動腦筋,仔細地想了想,說:“你看看五鬥櫥裏有沒有。上邊第二個抽屜是放常備藥的。”
按照我的指引,大白兔在五鬥櫥裏找到了體溫計,遞給我,夾在腋下。
“你來了,我感覺好多了。”我長籲了一口氣,充滿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虛偽。”大白兔做了一個鬼臉,回答道:“你剛才還說,不用我來呢。”
“那不是怕影響你上班嘛……”我又覺得不好意思了。
“你還沒吃飯吧?”她問。
“嗯,沒有,沒胃口。”
“那怎麽行,人是鐵飯是鋼,特別是生病的時候,抵抗力下降,更是要吃飯。”大白兔開始向我普及健康常識了。
“我知道……可這裏好久沒來了,連方便麵都沒有。”
“這時候也不能吃方便麵。你這裏有大米小米嗎?你最好吃點清淡的,我給你熬點粥。”
“小米沒有,大米……好像還有點吧。”談話到這裏我發現,這個小蘿莉心還真細。都說八〇後都喜歡讓人伺候,她身上好像沒有這種缺點。看來,以往對八〇後的看法,對安徽人的看法,真是錯到家了。
想到這裏,我問了一句:“你會做飯啊?”
“嗯……不怎麽會……”小蘿莉不好意思了一下,然後眼睛一亮,說:“但我會熬粥。”
“我昏,熬粥也算會做飯?”我笑道:“弄把米丟水裏,擰開火就算熬粥了,三歲小孩都會。”
“唉,我以後學就是了。主要是一個人住,做飯太麻煩,所以我一般自己在宿舍吃的話,都是熬點粥喝。”
“哦,嗬嗬,那我能教你。”我笑道:“你學不學啊?”
“學啊,幹嘛不學。藝多不壓身。”
“嗯,你這隻大白兔,倒真是聰明好學呢。”
談話到這裏,大白兔要我把體溫計抽出來,一看溫度,說:“呦,三十八度二,咱們去醫院看看吧。”
“哎呦,你饒了我吧,三十八度二就去醫院,與其這麽冷去排隊受那個罪,不如在家好好養養呢。再說了,你一來,我這病好了一大半。”
“真的啊?”
“真的,你看,我現在精神比剛才好多了不是?”
“嗯,是。那你先躺著,我去給你煮點粥。”說完,大白兔起身離開了床沿,到廚房煮粥去了。
經過這番關心,我真的感覺好了很多。雖然頭還是疼,但昏昏欲睡的感覺沒有了,忍不住摸出一支煙來抽。深吸一口,我輕輕吐出煙圈。煙霧在房間裏散開,彌漫著溫暖和關懷。
我在考慮,是不是該結束與前妻的複合?
我發現,我的天平,已經開始向大白兔這邊傾斜。
但我就是個磨嘰性格。當病愈後,我又開始沿著軌道的慣性,回到了前妻那裏,繼續那不堪忍受的忍受……
轉眼到了2008年元月下旬,大白兔請了探親假回老家過年。臨走那天,下班後我到她宿舍,接她一起吃晚飯,然後送她上車。
那是個下雪天,從中午開始,天空中就飄舞著雪花。下班時,街上堵得一塌糊塗,我花了兩個多小時才到她宿舍。
大白兔所乘坐的去安徽的特快列車,是從北京站始發的,我們自然就近吃飯,去了東總布胡同那家川菜館。飯後,我又送她到北京站候車。
停好車,見離開車時間尚早,我想給大白兔買件衣服,就拉著她在中糧廣場逛。逛到一個看上去櫥窗裝飾得有些品位女裝店,我們進去了。
我陪大白兔挑了一件大紅色的羊絨衫,在她試穿的時候,我點了一支煙,坐在沙發上等待。
這時,我忽然感覺到,旁邊有人在盯著我。側身一看,一個漂亮女人正在衝著我微笑。
昏,竟然是G女。
我這才想起,以前G女說過她在中糧廣場有家女裝店,沒想到逛到G女的店裏來了。
“原來真是你啊。”G女微笑著,向我款款走來。
半年多不見,她比以前氣色好多了,看上去年輕了一些。
隻聽她說:“剛才你倆一進來,就看著你有點眼熟,可沒敢認。怎麽,談女朋友了?”
“嗯,是啊。”我覺得既有點意外,又有點尷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挺漂亮的,也很年輕。多大?”
“二十五。”
“喲,真年輕啊。”G女臉上露出了羨慕的神色:“你挺有福氣啊,快結婚了吧?”
“嗬嗬,還沒。”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反問她道:“你過的怎麽樣?”
“唉,還不就那樣。”G女歎了口氣,收斂了微笑,搖了搖頭:“還跟那老頭子耗著。”
“不過你氣色不錯,你這店也不錯,這一溜兒就數著你們家了。”見她有些悵然,我連忙恭維道。
“嗯,還可以,比以前生意好多了。”G女也從兜裏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點上,臉上又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對我說道:“唉,其實,這半年多我想了很多,算是想通了。以前總覺得,做得好不如嫁得好,這害了我。現在我明白了,求人不如求己。誒,守傑,我其實已經打算和老頭子離婚了,我不想再耗下去,過那種看人臉色的日子了。”
“哦,是嗎?”
“是啊……我現在算是懂了,以前,我根本就沒愛過他,他也沒愛過我。我跟他,隻是一場錢色交易,所以我們不會幸福。現在,我對婚姻不做指望了,就一心一意經營自己的店。你看也挺好,生意越來越好了,我已經能夠自立了。”
“嗯,你能這麽想,真為你感到高興。”不知為什麽,聽了她的話,我突然有種感覺,仿佛是我自己穿行在暗夜中,卻看到前麵出現了一縷曙光。
生活教會我們很多東西,人們總是在磨礪中成長著,成熟著。隻是,每一步成長,都伴隨著撕心裂肺的痛苦和絕望。
但那一切,我們都不是白白承受的,我們總有收獲。
想到這裏,我又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打算再尋找一個什麽樣的人?”
“唉,我現在還來不及想這事兒。要是說到將來……隻想找一個老實本份的,肯負責任的男人,愛我,我也愛他。有沒有錢我不在乎了,錢買不來幸福,也買不來愛情。”
聽她這麽說,我心裏不由得一怔,立刻想起了強子。如果是半年前,我是會遠離G女的,也曾把她當成反麵教材,告訴強子遠離這類人。但現在,她居然懂得了自立自強,又憧憬這麽一份真正的愛情,那麽,或許強子比較適合她了。
當初,我沒有出手拯救正在苦海裏掙紮的她;而現在,她自己拯救了自己。
於是我說道:“我有個朋友,是中學教師,人厚道本份,因為前妻出軌離了,長得一表人才,就是有點老實過頭了,但人品絕對靠得住。要不,給你們介紹一下?”
“哦,是嗎?那行啊……”G女微笑著答應道:“我倒不希望他有多帥,隻要人好。”
正在這時,大白兔換好了衣服,從試衣間走了出來。我連忙中斷了交談,起身迎上前去。
“好看嗎?”大白兔對著鏡子照了照自己,扭頭問我。她的表情,看上去很喜歡這件衣服。
“嗯,挺好看的。”
“貴了點兒,算了吧。”
“多少錢?”
“標價要兩千多呢。”
我們對話的時候,G女就站在旁邊,此時還沒等我答話,馬上說道:“沒事兒,這衣服啊,隻要你看的中,就按進價給你。守傑跟我也是老朋友了。”
“那怎麽好意思啊。”我笑著說道。
“沒什麽啊,咱們好不容易才見一麵,以後常來照顧一下生意就成。”G女很大方地說。
最終,G女以很低的價格把這件衣服賣給我們。
我們向她道了謝,往火車站方向走去。
“你跟老板娘是熟人啊?”大白兔問道。
“嗯,是啊。”
“怎麽認識的啊?”
“呃……”本想騙她的,但又一想算了,反正沒跟G女有過什麽實質性來往。於是我照實說:“以前相親時見過麵。”
“啊?”大白兔吃了一驚:“那……你們怎麽沒成呢?”
“嗨,跟我相過親的海了去了,個個都能成還得了。”
“她挺漂亮的啊?”
“嗬,她還沒離婚呢。”
“啊?”大白兔又吃了一驚。
“是這麽回事,她老公是個有錢的老頭子……”我把G女的故事講給了大白兔聽。
“唉,是啊,很多女人總是想著找個捷徑一步登天,可是,卻獨獨忽略了自己的價值。”聽完我的敘述,大白兔感歎道:“一個女人,要是自己就存在依附心理,哪能贏得別人的尊重。”
“對,你說得對。”見大白兔這樣想,我真是為她高興,也為自己高興。
到了候車室,離開車還有一個多小時。我和她坐在候車大廳的椅子上,她依偎在我的懷裏。
“守傑,我們認識一年了吧。”她問。
“嗯,是啊。”
“這一年……我算了算,咱倆見麵,算上這次,一共三十四次,平均一個星期還不到一次。”說到這裏,她的小尖臉微微揚起,清澈如一池春水般的雙眸,盯著我的眼睛,問道。
“呃……是啊……”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好,也不敢看她那雙眼睛,隻好躲開她的目光,四處亂瞅。然後,趕緊開動大腦,尋找合適的謊言來解釋這一切:“這一年太忙了……你認識我時,我還沒從你孫姐那事裏走出來,後來,強子又出事……又想圖個表現獲得提拔……”
“嗯,我知道,我理解你。不過,你得答應我,今年多抽出點時間陪陪我。”她沒有去反駁我顯而易見的托詞,而是伸出纖細的手,輕輕為我整理有些淩亂的衣領。
“嗯,我答應,今年不會比去年更忙了。”我也覺得有些內疚,不錯的女孩,我卻白白耗了人家一年青春。
“過年時,少喝點酒,少抽點煙,喝了酒別開車。”
“嗯,知道。”
“守傑,我這次回去……想跟我爸媽說說咱們的事情。以前……一直沒敢告訴他們,怕他們接受不了。但我覺得,這事早晚得讓他們知道。你說呢?”
“啊?現在就說嗎?”我完全沒有思想準備,聽到這話很吃了一驚:“還早吧……”
“我覺得不早了,我們都相處了一年了。”
“呃……也是。那……他們要是不同意怎麽辦?”我心裏很沒底,畢竟我是離過婚的老男人,人家的父母可能不會答應的。
“我想,我爸媽最初可能不會答應。但……他們也挺開通的,以前我媽說過,他們隻是作為過來人給我一些建議,而我自己的幸福,要我自己去把握。”說到這裏,她用手指輕輕滑過我的臉龐,接著說道:“守傑,我真的挺喜歡你,我希望我們倆能夠多一些接觸。我知道你挺忙的,但……我真的想每天看到你,跟你在一起,給你彈鋼琴聽。”
“嗯……我答應你。”我也輕輕地撫摸著她的小臉,當手指滑到她嘴邊時,她含住了我的手指,輕輕地咬著。
我把她送上臥鋪車廂,又陪她坐了一會兒。快開車時,她又送我到車門口。在反身下車的一霎那,她突然哭了,抱住我……
我扭過身來,讓她靠在我的肩頭,手撫摸著她的長發,輕聲安慰她:“別哭啊,傻丫頭,你又不是一去不回來了,就十幾天,咱們還會再見麵的。到時候,我來車站接你……”
說到這裏,我的鼻子也有些發酸。
“嗯……我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了,反正我不想跟你分開……”
“我知道,我知道。我答應你,我們再不分開。”我繼續安慰她。
“你得答應我,明年跟我一起回去……”
“嗯,”我猶豫了一下,旋即下決心似的對她承諾:“好,我答應你。”
我忍不住捧起了那張小尖臉,替她擦去淚痕。
大白兔閉上了眼睛,等待著。
我知道她在等待什麽。
而我,認識她這麽久,一直沒有真正投入地去吻過她。我總是心不在焉,總是逃避著。但現在,我卻真的產生了一種吻她的衝動。
我也閉上眼睛,獻給她一個真誠的長吻。
就這麽抱著,吻著,直到列車員上了車,提醒我們馬上開車了,才分開。
下車後,我站在月台上,點燃了一支煙,透過車窗玻璃,微笑地看著她,心裏卻有些難過。
列車徐徐開動,她趴在車窗上,扭頭看著我,大概還在說著什麽,但我聽不到。我跟著火車跑了幾步,漸漸地追不上了,隻得停住,目送她的離去。
我駕車慢慢地開回前妻家的方向。
路上依舊堵車,走走停停。等待的時候,我放下車窗,看著夜空中彌漫的雪花,拿出一支煙抽了一口,再默默地看著那煙霧飄出車窗,旋轉著,與漫天飛舞的雪花融為一體。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接了一片雪花,然後把手抽回來,看著它,在我手中漸漸融化為一滴水;然後,又被暖風蒸發得不留一絲痕跡。
我忍不住又回味起剛才分別的情景。盡管我們平時很少見麵,也經常會有出差之類的事情,但這一次的分別,不知為什麽讓我心裏又有了一種空蕩蕩的感覺。
如果你愛上一個人,你的心被她填滿了,可她又不在你的身邊,你就會有這種空蕩蕩的感覺。
隻是,我還沒有完全意識到。心裏隻有一個人的感覺,離開我太遠了,以至於我忘記了它是什麽滋味。
我又回到了前妻身邊,繼續在惰性中忍受著。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心理,就像《肖申克的救贖》中那個黑人圖書管理員老布一樣。盡管他一直渴望著自由,但等到自由真的要來臨時,他卻畏懼,拚命地抵抗著,千方百計尋找理由把自己留在牢籠中。
其實理由隻有一個,那就是——習慣。
但是,我與老布的不同,就在於我始終存在著掙紮和衝突。一方麵,熟悉的環境,習慣的生活,女兒的渴望,都牽扯著我;另一方麵,一種沒有雜質的情感,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又吸引著我。起初,前妻有女兒做砝碼,我又看到她對自己的行為努力修正,所以我傾向於前妻;但漸漸地,我發現經過修正後的前妻,其實也不過如此。
把自己的後半生交給這個女人,我既不放心,也不甘心。
有了大白兔開始一點點占據了我的心,並且作為參照物,那麽前妻就一點點被擠了出去。盡管我送走大白兔後依舊回到了前妻那裏,但我對她的寬容度不斷下降——甚至可以說,沒有什麽寬容可言了。
在前妻麵前,我日益變成一個目光刻薄、出口傷人的挑剔者,總是懷著不滿意的心態看待她所做的一切。哪怕是她自認為盡了很大努力,仍舊無法讓我滿意。
在她麵前,我就像主人一樣高高在上,不允許她有絲毫的抱怨不滿,一旦有一句抱怨我就會以十句償還,還時不時把她和她家拿出來取笑一番。
在她麵前,我就像鬥牛士一樣充滿警惕,下班前刪除短信記錄,有什麽心裏話也不會跟她說,即使是包裏的錢也要預先點點數字。
在她麵前,我一點不在乎她作為一個女人的自尊,把自己和別的女人相處的細節告訴她,殘忍地看她難過,如同一種快感。
在她麵前,我就像從前的她一樣變得冷漠無情,她哪天不舒服了,病了,我連問問的欲望都沒有——不是故意不問,而是根本想不起來問,你生病關我屁事。
有一次她哭了,說:“守傑,以前是我不對,但我知錯了,難道你一定要反過來報複我十年嗎?我不知道你現在變得如此冷漠,你對我絲毫不關心。”
其實我也知道這是我的不對,我也曾經想健全健康地和她生活。但很遺憾,我沒有辦法欺騙自己的心,我隻有這個能力。
我不是沒有愛過她,不是沒有關心過她,不是沒有把她當作我心中唯一的那個人。但我被我愛的人背後捅了一刀,那種痛,遠勝於仇人給我一刀帶來的痛。這一刀讓我九死一生,縱使現在活下來了,那愛卻死了。
經曆了那麽多以後,我對她的感情已經殘疾,無法複原,我已經不再單純,不再心軟。一個已經不愛對方的人,硬裝是裝不出愛的,起碼對我來說是這樣。
我也想相信她的誓言——“我想跟你好好過,再也不胡鬧了”。但是,我依舊做不到。我真的無法再去信任,一個在我一心一意對她好的時候,卻打算把我調教成太監、而且又找了律師謀劃把我剝奪得一無所有的人。況且,以前的那些日子,她發過的誓言太多了,隻要我忍受不了而提出分手或者離婚,她就會發下“再也不……”的誓言,然後轉眼就把這些誓言踩在腳下。
誰能保證,這次她會真的“再也不……”了?
一個叫做“狼來了”的寓言裏,那個牧童喊“狼來了”次數太多了,所以等狼真正來了時,再沒一個人肯相信。夫妻之間也是這樣,夫妻之間可以有一些戲言,但別以為夫妻親密無間,就可以輕諾寡信。
有些承諾是一輩子都不能違背的。
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同樣,戲言歸戲言,誓言歸誓言。如果你要混為一談,你就會失去對方的信任。
而信任,是兩個人彼此相守的基礎。喪失了這個基礎,兩個人隻能互相戒備,互相折磨。
我們都在忍受著彼此。縱使那十年的愛還存有刀刻般的痕跡,但隻是愛死去後留下的屍體,而不是真愛。如果我不愛你了,那麽哪怕為你付出一點點,我都會感覺不值得,都會急切地盼望著連本帶利收回來。
以前我不是這樣,以前我為了她可以不在乎一切。
因為那時有愛。我愛你有多深,我對你的寬容就有多深。
而如今,愛早就幹涸了。隻是,她不願意相信,那曾經如大海般深沉的愛,怎麽就會幹涸見底。
但它終究是幹涸了,留下一個幹旱荒蕪、充滿鹽漬的死穀。
年輕時,我們不懂事;後來懂事了,但……已經失去了愛的能力。
所以,如果有愛,那麽請在它幹涸前珍惜它。亡羊補牢雖然對某些事情有效,但對愛情往往無效。愛情是一張單程車票,心傷了就是傷了,愛死了就是死了。
我終於明白,我確實是無法再和前妻過下去了。盡管她比起以前來進步了很多很多,但我依舊無法滿意。和她在一起時間越長,我的受害者心態就會越強烈。那種被人算計,被人出賣的感覺始終揮之不去。
人總是會這樣,記得的傷害太過於清楚,往往忘記太快的,是當時的快樂。
在愛中覺得痛苦的原因,是無法放開自我,迷戀自我多於愛人甚至多於愛本身。覺得自己受傷,自己難過,自己被辜負,自己受委屈。自己付出那麽多,卻沒有得到期待中的回應,所以時時悲傷想哭。
這是人性的弱點,但你無法克服,因為它是人的本性之一。假如你突破了它的羈絆,那麽你就不是人了,你是佛。
但我不是佛,我依舊是個凡夫俗子。所以,對於在愛中所受到的那些委屈和傷害,我遲遲難以釋懷。我隻是在忍受,和她一樣在忍受。
既然是忍受,那麽早晚有忍受不了的一天。
終於,春節假期結束後不久的一個晚上,在我按照兩人的約定打算行房事的時候,她說她今天挺累,不想搞。我說這是我們約定好的。她說約定是可以改變的。我問她那打算什麽時候?她說再說吧。
以前在婚內,她要是這麽說,就意味著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有下次,也許一個星期,也許一個月。
我頓時憤怒起來,高聲嚷道:“放你媽的屁,你性冷淡又犯了吧?”
見我發火,她很驚訝地說:“你怎麽啦,就一次沒按照約定你就發這麽大的火?”
我說:“就一次嗎?你以為你以前很正常嗎?你他媽的一直在折磨我!我忍受了你那麽多年,如今我還有必要忍受嗎?”
“你這是什麽意思啊?”她問。
我說:“我的意思是,老子要不是在這跟你耗著,老子能出去搞比你年輕得多的女人!”
她聽我這麽說,不言語了。
然後我繼續說:“算了,我明白了,張佳麗,咱們湊合不下去,你跟我是兩路人。我知道你這幾個月都在忍受,我也一樣在忍受。與其這麽互相折磨著浪費生命,不如早點了斷,別再互相耽誤了。”
她沒有回答我。
我打開燈,找出搬到前妻家時帶的那個雙肩旅行包,開始收拾自己隨身的東西。本來就不多,幾下就收拾好了。
前妻坐在床邊,默默地看著我忙碌。我瞥了她一眼,她眼裏有淚。我知道,這是哀傷和絕望的淚。
我們結婚那年流行過一首歌,叫《好男人》。
有幾句歌詞我一直記得:“好男人不會讓心愛的女人受一點點傷,絕不會像陣風東飄西蕩在溫柔裏流浪,好男人不會讓等待的情人心越來越慌,孤單單看不見幸福會來的方向……”
過去的那些年,我曾經認真地按照這首歌的歌詞去做,我很想成為陪伴她一生一世的好男人。
但現在我已經不是好男人,起碼對她來說,不再是了。
我拎著旅行包,到女兒房間,吻了一下熟睡中的婷婷。
女兒仍在睡夢中。一想到她明天就要再次麵對永遠失去完整家庭的殘酷現實,我心中就一陣刀絞般的痛。婷婷,是爸爸媽媽對不起你,如果有來生,你再不要降生到我們這樣的家庭……
前妻沒有挽留我,甚至沒有送一送。
她和我都知道,這次走後,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背著行囊走向停車場。夜闌人靜,一輪明月懸掛在半空,在地麵上投下了我淡淡的身影。我低頭看著那個正在月色中獨行的朦朧人影,不知為什麽,突然想起了以前後妻推薦給我的一首北島的詩《走吧》:
走吧
落葉飄進深穀
歌聲卻沒有歸宿
走吧
冰川上的月光
已從河床上溢出
走吧
我們望著同一塊天空
心卻敲著暮色的鼓
走吧
我們沒有失去記憶
我們尋找生命的湖
走吧
路啊路
鋪滿紅罌粟
以前讀到這首詩時,我並不完全理解它其中的含義,畢竟我是學理工的,習慣於直白清晰的表達方式,很難搞清楚這類朦朧詩的朦朧意境。但此時,我忽然徹悟了,一個沒有歸屬感的靈魂,懷著一顆疲憊的心,與過去揮手作別,尋找新的希望時那種心態。
是的,我在尋找,尋找真愛,尋找屬於我的歸宿。
我的一生都在尋找,以前娶了前妻時我曾經以為找到了,但不是;後來我遇到了後妻,找到了,但又失去了。
那麽,大白兔是不是我的歸宿?
我就像一片落葉,掉進了深不可測的山穀,隨著山風,飄啊飄,我麵前的路,鋪滿紅罌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