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鉈鹽
薇薇看著天花板發呆,然後又望向窗外,外邊黑乎乎一片,黑夜增加了她的恐怖。她無法入眠。忽然,她坐起來,用手撕扯著自己的頭發,雙腳在空中狂舞,口中喃喃自語:“我頭發裏有鉈!”
沒有人能聽清楚她在說什麽。像這樣的夜晚,成了她每天晚上的慣例,她都要折騰兩三個小時,才能入睡。這是哪裏?這不是她的家,這是精神病院。昨天丈夫把她送過來了。
她曾經能說會道,她曾經爭強好勝,她曾經最願意在人前展現自己,她曾經總讓別人聽她的。現在她不敢上街,隻想找個地方躲著,不要讓人找到她的住處。躲在家裏是最安全的。
她從小是家裏的公主,所有的人都要聽她的。她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沒有人願意反對她。現在她已經四十六歲,成年人的世界,她不再敢出頭,甚至不想和人見麵。
她不敢出去工作,她的名字被掛在網上。曾經她在一個實驗室工作,她隻會在實驗室做實驗,其他的工作她一點都不會。有人會在她的實驗室門口留下中文字條:你這個敗類,快自首吧。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好幾次了。美國同事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都以異樣的眼光看著她,她會瞪他們,反而把他們嚇得躲得遠遠的。
其實她不需要工作,她大哥從瑞士銀行每月給她匯上萬美金過來,這些隻是零花錢。可是她在家會發瘋。她需要和人交往。可是她又想躲著別人。
來美國二十年,她已經搬了多次家,為了躲避,逃避她二十年前可恥行徑。四年前,她搬到了賓州一個不知名小城,住到現在的這棟房子。這是父母給她買的房子,占地一英畝,在一條偏僻小徑盡頭,房子背後是自然保護森林。高高的鐵柵欄把她的房子和鄰居隔開,大門口是一扇大鐵門,進入房子的隻有那一個入口。
昨晚又是一個不眠夜。她近來愈發無法入睡。早上醒來,她的頭開始劇烈疼痛起來,她的頭發稀疏,每天晚上她喜歡拽下來幾根頭發,日積月累,她頭頂上已經禿了一小片。一晚上隻有三個小時的睡眠,讓她精神恍惚。她目光無神,神情呆滯。六歲的兒子遠遠看著她,怯生生的,不敢靠近她。
她母親手中捧著一杯水,慢慢地向她靠近。她不耐煩地搖手,打落了母親手中的杯子,後退一步驚恐道:“杯子裏有鉈!”
她忽然大嚷起來:“我要自首!我受夠了!”她一直以為有人會來抓她。她跑到院子裏,點燃了火。
熊熊火焰中,她看到了那個曾經美麗的姑娘,她大學時的室友珠珠,那個女孩子各方麵都比她優秀,她在珠珠水杯裏麵下鉈,在她的洗發水裏麵放鉈,在她的隱形眼鏡盒裏麵下鉈。那個女孩子也到了四十六歲,沒有結婚,沒有孩子,甚至說話不清不楚,智商像六七歲的孩子。人們對珠珠的印象永遠停留在她在清華時最美的時光:彈古琴一流,體育一流,學業一流。
火警車趕到時,消防員看到了震驚一幕:一張女人的臉在火中變得猙獰,身子慢慢倒下。
2019-11-25@美國費城塢木齋
此文已經收錄於胡曼荻短篇小說劇本集《雪豆》,本書已經出版,出版鏈接:https://www.amazon.com/dp/B0C126NJRX?ref=yb_qv_ov_prnt_dp_r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