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一輛擁擠的公交車上,柳芳置身於其中。她靠著扶手站著,擁擠的人們卻不斷地把她撞得東倒西歪,使得她不得不緊緊地抓住把手以保持身體平衡。怎麽這麽多人呢?柳芳心想。好久沒坐這麽擠的車了,柳芳感到有些頭疼。人似乎越來越多,車廂裏越來越擁擠,柳芳的頭也越來越疼。她意識到什麽事情不對頭了!但是什麽不對了呢?柳芳使勁地想。突然,她明白了,她的頭疼不是因為人多擁擠,而是缺氧!這麽多的人,擠在這麽小的空間裏,氧氣肯定不足,這樣下去會死人的。柳芳開始大聲叫喊。可是她的喊聲剛剛湧出喉嚨,就消失了。她徒然地張著大嘴,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柳芳急了,使勁敲車廂側板,她周圍的人也和她一起敲,甚至另一側的人也擠過來敲。但是這一切都無法讓這輛高速行駛的車輛停下來。而且,由於所有的人都湧向柳芳這一邊,車子開始傾斜。柳芳感覺得到,她的身體和車外大地的夾角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救命啊,車要翻了!”柳芳近乎絕望地喊。
柳芳被自己噩夢中的叫喊驚醒。但是當她意識到剛才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夢的時候,她並沒有感到輕鬆,因為她的頭正撕裂般地疼。她覺得自己的頭顱內部正翻滾著隨時要爆發的岩漿,而頭骨卻被一層又一層的鐵箍緊緊地箍著。她聽到自己太陽穴上的脈搏由於這內外夾擊而絕望的掙紮,那通、通、通的衝擊聲讓柳芳感到血液隨時會衝破血管,衝出體內,迸發出來。她用手緊緊抱著頭,將身體縮成一團,但也無助於事。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柳芳把兒子叫起來,有氣無力地對他說:“媽媽病了,你去耿叔叔家問他能不能把我送到醫院去看急診。”
經過幾個小時在急診室的等待,終於輪到了柳芳,此時她的頭疼也已經緩解了一些。醫生很盡職地給柳芳做了各項檢查,又特別詢問了她兩天前的車禍情況,最後用盡量通俗易懂的英語告訴柳芳:車禍事故給她造成了輕微腦震蕩。不過隻要充分休息,過一段時間就會自動康複,不會留下後遺症的。現在她的頭痛主要是神經性的,過分驚嚇,或缺乏充分休息,導致部分神經紊亂,引發頭痛。醫生給柳芳吃了鎮痛藥,囑咐她注意緩解壓力,注意休息。
看到不是什麽大的病症,柳芳放下心來,老耿也放下心來。柳芳忙給兒子打了電話報平安。
出了醫院已經是中午時分,柳芳知道老耿肯定早已經饑腸轆轆了,就讓他拐到一家咖啡廳吃早點。
老耿看到柳芳既憔悴又心事重重,就問她實習的事打算怎麽辦。柳芳說看來隻能住在那裏了,她就是擔心霍宇。老耿忙說可以讓霍宇去他們家吃飯。柳芳說那倒不必,霍宇這麽大了,可以照顧自己,就是要麻煩老耿常去看看他,一來看孩子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二來也是監督監督他。霍宇雖然懂事,但是像他這個年紀的半大孩子是最不能有閃失的。老耿一口答應了。
柳芳歎了口氣說:“老耿,我真不知道怎樣謝你。”
老耿忙說:“謝什麽呀,麗麗有事請,哪次不是你幫忙?這孩子到現在跟我也不親,老是別扭著。我看你說的話她還聽。她現在也知道用功學習了,這還都是你的功勞呢。”
柳芳笑了笑說:“沒啥。”
兩個人悶頭吃完了早飯,臨走的時候老耿說:“柳芳,你可真夠不容易的了。”
“沒啥,”柳芳重複了一句她的口頭語,“我不容易,你容易嗎?你也不容易。小馬和陳立凡不是也不容易嗎?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來了挺一挺就過去了。”
老耿心想她的話是對的,就說他自己吧,也不容易,一個人帶著孩子,又當爹又當媽。老婆回國不再回來了,兩個人隻好離婚。他雖然找到了專業工作,但也是個雞肋式的工作。由於語言、文化背景等方麵的原因,他始終無法進入實質的設計工作,隻是畫畫圖,打打雜,像原來國內的繪圖員差不多,工資也一直不高。生活是不容易呀。難得的是柳芳作為一個女人,有這樣的心胸和韌性。
在家休息了一天,柳芳就去上班了。以後每個周五,她都坐長途公交車回來,周六一天忙著賣菜,做飯,給霍宇準備出一周的吃的,星期日再返回實習的地方。有的周末,柳芳包了餃子,或者蒸包子、烙餡餅,就給老耿他們送過一些或者讓他們父女倆個過來吃飯。
日子就這樣在忙碌中一天天地過去了。很快,柳芳實習結束,回到多倫多來。本以為生活就這樣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了,誰想到又一個意外事件打破了柳芳的生活格局。
一天傍晚,天已經擦黑了,柳芳才從學校回來,快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意外地發現兒子霍宇正在街邊等她,而他帶來的消息更為令人意外,霍宇說:“我爸回來了。”
霍繼成的德國之行結束了,他是帶著一肚子窩囊氣回來的。在德國時情景和他預想的完全不一樣,換項目組實際上是一個緩兵之計,離開了卡爾教授的項目組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得到過任何的具體事情做,人人對他敬而遠之。沒有項目,也就沒有論文,沒有成果。他認定這是卡爾教授在整他,可是這種事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晃到合同期結束,他又混了一段時間,最後實在混不下去了,才不得不離開德國,回到加拿大來。關於蕊的幻想更是一個美麗的肥皂泡,不管他願意不願意,最後總是‘砰’地滅掉了。因此他別無選擇,隻有回到這裏來,回到他們一家三口曾經住過,現在是他的前妻和兒子住的地方。走進閣樓後,他覺得這個地方比他記憶中的更矮小、更破舊。
柳芳心裏感激兒子的細心,有了他的預告,她見到霍繼成時還算鎮定,雖然也是尷尬,但是這對曾經的夫妻還是應酬似的打了招呼:
“回來啦?”
“回來了。”
然後霍繼成、柳芳、霍宇三人皆無語,屋裏氣氛頗為緊張。霍繼成便和兒子搭話,問他學校怎麽樣,都學些什麽課程,考試沒有,打了多少分等等。
實際上,霍宇的變化挺讓霍繼成吃驚的,三年多不見,霍宇已經不是那個有些羞澀的小男孩了,論個頭,他好像比自己還高一些,嘴上長了細細的絨毛,說話的聲音低沉沙啞起來。雖然霍繼成還是象過去
老子教育兒子那樣和霍宇說話,但心裏已經感覺到坐在他對麵的兒子的分量了,所以他試圖用不斷的問話來掩蓋內心的不自在。
“爸,”霍宇打斷了他的問話,說:“你這次是回來看看,還是……?”
“哦,那邊項目做完了,我這次回來就不走了。”霍繼成故意輕描淡寫地說,之後忙把話題又轉到別處:“噢,你看,這是我帶回來的最新的遊戲機。”
柳芳坐在床邊一邊疊著衣服,一邊支棱著耳朵聽那爺倆的對話,聽到這裏,她站了起來,轉身走下樓去。
站在廚房,柳芳又愣愣地想了一會兒,便拿出麵盆舀麵和麵。揉著麵,柳芳還是發愣,平時五分鍾幹完的活,她硬是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倒是把麵揉得又韌又光。
晚飯,柳芳做的是臊子麵,這在霍繼成老家和他們所居住的城市裏是最普通的吃食,但是這頓飯卻又不普通。以前霍繼成曾經對柳芳說過:除了我媽,你做的臊子麵是最好吃的。霍繼成的媽媽做的麵是否出眾尚且不談,因為天下所有的兒子都覺得媽媽做的飯最好吃,無人可比,柳芳的臊子麵絕對地道。她把麵和得硬且勁道,麵條擀得又細又長,煮熟了,麵不沾,水不渾。臊子裏,她放肉末,土豆丁,胡羅卜丁,豆腐,青菜,用花椒、紅辣椒炸了鍋,噴香噴香的。出鍋前,再打進一個雞蛋。用海碗裝上麵,再澆上紅紅綠綠的臊子,又香又辣,吃起來那叫過癮。
霍繼成呼啦啦地吃了一海碗,鼻子額頭都滲出汗來,問還有沒有,趕著叫再添,好像幾年來他就沒有吃過這麽的好東西。
看著霍繼成的那個樣子,柳芳的心裏像被什麽東西咯了一下,火辣辣地疼了一陣。
其實人呐,無論飄洋過海走多遠,海參鮑魚吃過多少,還是幼時家鄉普通的美食最能加劇胃的蠕動,最能激起心底深深的思念。所以對於遠足而歸的人來說,與其為他擺下山珍海味的接風宴,倒不如給東北人來一盤酸菜餡餃子,上海人端上一碗菜肉餛飩,陝西人捧一缽羊肉泡饃來的實在。
霍繼成吃完飯,一邊剔牙一邊想著:那句話叫什麽來著?好像是‘家是什麽?家就是放屁不需要憋著的地方’。重新再打量打量這個小屋,溫暖好像比記憶的多了許多,如果說臨回來之前他還沒想好下一步怎麽辦的話,這一頓臊子麵讓他心裏有底了。
臨睡前,霍繼成斜眼瞄著柳芳,看她如何做。隻見柳芳不慌不忙,從紙箱子裏找出一條閑置的被子,鋪到地上,口裏說將就一下吧,好在天氣不涼。又鋪上單子,拿了枕頭和薄被。然後自己上床睡下了。
整個晚上,柳芳看起來都挺鎮靜的,其實她心裏一直在翻騰著。初見霍繼成時,她真想指著他的鼻子,跳腳大罵他一頓,然後將他攆走,愛去那裏去那裏,睡到大街也不管他。可是她忍了忍,沒有這樣做。柳芳是善良的,就算是家裏來個乞丐,也要供人頓飯吃不是?
躺到了床上,柳芳略略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雖然整個晚上她和霍繼成沒有過交流,但她已經大致猜到了他在德國的情景。那個叫蕊的姑娘的事兒,肯定是沒戲了,不然他也不會回來。就是項目上的事情,也一定不順利,要不然他一定會大談特談論文呀成果呀什麽的,總之一句話,霍繼成是走了麥城回來的。如果他風風光光地,不再理她們娘倆兒,也就罷了。現在柳芳還真就硬不下心來將他趕出去。
這個人呐,他小的時候吃過多少苦哇,怎麽就不珍惜現在的日子呢?柳芳心裏想著。一想起霍繼成小時候受的苦,柳芳就從心裏疼他,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沒有吃,沒有穿,到處受人欺負,想起這些,柳芳總有些在心裏埋怨婆婆(前婆婆)。霍繼成在和柳芳離婚的時候,曾列舉柳芳的‘罪狀’,其中一條就是對他媽媽不孝順,這是冤枉柳芳了,一個媳婦應該做的,她全都做到了,而且做的更多更好。但是私下裏,柳芳的確不太讚同婆婆的做法。不管怎麽說,也不應該讓三個孩子受那麽大的罪呀。如果她自己有能力照顧好孩子們,離婚也就罷了。沒有那份能力,還要不受那個氣,衝動地離了婚,受苦的不就是孩子們嗎?
由霍繼成身上,柳芳又聯想到兒子霍宇。霍繼成回來了,如果柳芳接納他,顯然他們還能成一家子,霍宇就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樣和爸爸媽媽一起生活,孩子又有了一個完整的家。
就是衝孩子的麵,是不是也應該原諒他呢?
柳芳就這麽尋思過來尋思過去的。其實,柳芳一開始沒讓霍繼成走,就不會再攆他走了。這一點,她和霍繼成心裏都明白。她現在這樣思來想去的,隻不過是想多給自己找點理由,尋找點心理平衡罷了。
就這樣,順水推舟地,這兩口子又過到一塊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