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了，帶走了我身體的一部分

父親走了，帶走了我身體的一部分

            寫下這個標題，心裏空落落的。我自認不是一個矯情脆弱的人，但是此刻我真實的感受就是這樣的。

            與病魔抗爭了近一年，父親走了，走在他九十歲生日之前。其實，在上一次和老爸通電話後，我就預感到老父親恐怕不會陪伴我們很久了。當時，我曾寫下這樣的日記：

            2022-09-17

昨晚是慣例的和老爸通話時間，和爸爸說完話後，我和電話那邊的妹妹都哭了。

“女兒晚上好！”仍然是這句慣常的開頭，但是爸爸聲音比往常更加虛弱，更加顫抖。爸爸緩慢而嘶啞地說：“月亮照樣升起，太陽照樣落下···。但是，我感覺不好，吃不了東西，覺也睡不了。我成了一個拖累，拖累你妹妹他們。”聽了這話，我眼淚一下子就落下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調整了一下思緒，我說：“爸，你別這樣想，妹妹、妹夫他們竭盡全力，隻要能夠減少一點點你的痛苦，讓你感到舒服一點點，他們都會很高興。”“是的，我知道，你們的心情我都知道。九十歲了，我還是幸運有福的”。

接著，老爸緩緩地吟起古詩：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父親的聲音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激昂。杜甫的這首悲愴之作，經父親用有些漏風的輕語，一字一句慢慢地吟出，蒼涼無比，讓我的眼淚不停地湧出。最後，爸爸說：“好了，今天，除了談詩，又說了好多我的事情，不說了。”

我忙抓住機會說：“爸，你九十歲了，腦子還這樣清楚，病痛也沒有把你打跨，有你這樣的老爸，我和妹妹都是幸運的。你也知道，咱們所有家人是多希望你能陪我們更久一點。老爸，心裏再放鬆一點，再堅強一點，好嗎？”

這段對話大概是父親最後階段說的最多的話了。之後，他幾乎就沒有了交流的力氣。再之後，他便從病痛中解脫出來，隨著母親的腳步去了···。

父親一生坎坷多舛，出身貧寒，後成為‘右派’，文革也難逃一劫。但他生性樂觀、積極、友善、豁達。因父親與母親皆具有極強的人格魅力，與人為善，熱愛生活，我們的家永遠是溫馨歡樂的港灣，輕鬆和諧、趣味橫生的氛圍無時無刻不充滿各個角落。‘知足常樂’是父親掛在嘴邊的話。父親是知足的，知足於他的工作、生活與家庭。媽媽是他一生的好伴侶，而他也一直為‘家裏的兩千金’（我和妹妹）、我們的家庭、外孫子外孫女而自豪。同時，父親也是‘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高齡之人，學電腦、開博客、玩微博，參與所有的新事物，自謂‘老頑童’。隨便一句人生哲理，讓你回味受益；隨口一句詩詞歌賦，令你汗顏自愧。而現在，我的‘老頑童’父親，離我們而去了。

父親重病期間，特別是後期，是極為辛苦的。在父親去世的前一天，妹妹發信息說：“就是無助，他也無助，我們也無助。”未能在父親床前盡孝，是我心中難以釋懷的遺憾。但是父親也是幸運的，有妹妹、妹夫塌前服侍。正是妹妹無微不至地照顧，使得父親減少很多身體和精神上的痛苦。妹妹告訴我，父親離世之前，妹妹一直撫摸著父親的臉龐，在妹妹的撫摸之下，父親沒有一絲的掙紮和痛苦，平靜安詳地離去。

我曾對妹妹的辛苦表達感激，妹妹卻淡然地說：“沒什麽，如果換作你在身邊也會這樣做的。這就是我們的教養，爸媽在前麵給我們做了榜樣的。”

父母都是普通之人，如果隻談金錢，他們的遺產可能微不足道。然而，妹妹所提到的‘教養’，卻是我們一生享受不完的財富。他們曲直分明的人生觀，熱愛生活的態度，善良、豁達、熱忱的品格，深深影響著我們，及我們的子女。也正因為如此，父母得到了妹妹這樣善良、孝順的女兒，而我有了這樣一位優秀的妹妹。爸爸，有你和媽媽這樣的父母，是我們的幸運。

父親走了，帶走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是的，是這樣的。生你養你的父母，他們與你之間，一直有一根線在係著，就像風箏。小的時候，我們是風箏，父母是牽線人。等我們翅膀硬了的時候，我們便成了牽線人，越來越年邁的父母反倒成了飄蕩的風箏，不知道哪一天會離我們而去。與風箏不同的是，牽扯雙方的那根線，不是拿在手上，而是根植在肉體裏。風箏飛走的那一天，必然會牽了你的一塊肉走的，留下一塊永遠無法撫平的傷痕。

如今，父親駕鶴西行，唯願一路飄至天國，與母親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