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張愛玲的“政治”小說《秧歌》,剖析現實社會與人性
偶然的機會,讀了張愛玲的小說《秧歌》,居然是一篇“政治”小說,感覺張愛玲直麵“政治”的作品並不多。這篇小說以一個悲劇故事描述了鐵幕下製度的殘酷,並通過普通民眾,官員及文人的心態行為揭示了人性的扭曲。讓我深為感觸的是——雖然小說寫作於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距今已經六十多年過去了,但那種人性的扭曲仍然鮮活地存在著。因為,製度沒有變,在製度桎梏下的人性必然仍是扭曲的。
小說的背景是共產黨執政後的土改時期,主要人物是一群農民、一位黨的幹部和一個文人。金根哥、金根嫂是農民的代表人物,金根哥倔強能幹,曾被選上“勞動模範”;金根嫂也能幹,且相貌好,曾在上海做保姆,土改後返回鄉下過“分到土地”的生活。黨的幹部是“王同誌”,很早出生入死,參加革命,卻官運和個人生活都坎坷。那位“小資產階級”文人叫顧岡,是下鄉體驗生活的,想要寫出一部反映新中國農村的電影。
小說的情節很簡單:土改後農民分到了土地,分到了地主的浮財。本以為能過上好日子,但在死板的管理及各項捐款稅收下仍然吃不飽飯,人們私下抱怨卻也敢怒不敢言。
最終的矛盾爆發在過年之前給軍屬捐豬肉和年糕上。當人們從牙縫裏擠出的捐品仍被挑剔時,壓抑的情緒爆發了,憤怒中村民衝向糧倉,並在行動中形成一個統一的訴求——借點糧過年!場麵混亂,衝突升級。為了保護“人民財產”(及自己的安全),幹部“王同誌”不得不命令民兵開槍,並親自掃射,為自己開出一條血路。
結局是···,金根哥金根嫂的女兒阿招在混亂中被踩死;在逃跑的路上,受了槍傷的金根哥為了把活路留給妻子,自盡;走投無路的金根嫂,返回了村中,點燃糧倉,並葬身火海。
小說中,作者並沒有渲染這些血腥殘酷的場麵,事件的很大一部分場景是以金根嫂的視覺呈現的。談到女兒的死,她對小姑說:“阿招死了,給踩死了”。“我們也不相信呀,一路還把她帶著,背著她上山——死了!早已死了。”當她看到山頂樹杈上那一包棉衣,‘把兩隻袖子挽在一起打了個結,成為一個整齊的包袱。裏麵很小心地包著她的棉襖,在這一刹那間,她完全明白了,就像是聽見他親口和她說話一樣。’最後,她下了山,越走越快,朝家的方向走去。
關於金根嫂的最後一筆,是有人恍惚在烈火中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身影。
我一向覺得張愛玲的短篇,或偏短的中篇是絕佳的,長篇或長中篇略有遜色。她的長項是極強的對細微心理和人性的洞察力,短的篇幅能把這一特點表現得淋漓盡致,但長篇卻需要構建曲折起伏的故事線,(也許張愛玲不屑於這樣做)。所以我總覺得她的長篇有些絮叨,淩亂,不如短篇驚豔。
起初,這部小說給我的感覺也是這樣的。然而到最後幾個章節,一切平淡的鋪墊都聚集在一起,爆發了,形成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悲劇結局。悲劇的主因,自然是來自鐵幕下的大環境。但在悲劇背後,張愛玲著重墨描敘了各個階層的人,民眾,官員,文人。他們都是鐵幕之下的犧牲者,但同時,也是推波助瀾的幫凶。
金花,金根的妹妹,從小和哥哥相依為命,初嫁到另一個村落。當她聽到哥哥的村子發生了騷亂,就一直心神不安地為哥嫂著急。可是,當她挑水時被嫂嫂攔住,衣衫襤褸,語無倫次地向她求救時,她猶豫了。在這個風聲鶴唳的時候,一個與婆家一家人擠在一起的新娘子能做什麽?她首先要保護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家庭,也不能給公婆妯娌留下口實,所以她猶豫了。至於其他人,如金花的婆婆、金根的伯伯等更是冷漠,甚至冷酷的。“反革命”呀,誰敢沾這個邊啊!這就是民眾,不能用道德是非來審視他們,因為他們首先要保證自己“活著”。
“王同誌”,是農民眼中黨的化身,但是他並不是無生命的“黨”,而隻是一個仕途家庭雙失意的小幹部。當他從血路中闖回住處時,身心的疲憊及極度的沮喪使他居然喃喃地說了一句“反動話”,他說:“我們失敗了,我們向自己的百姓開槍了”。這句話把旁邊的作家嚇得半死,因為他是唯一聽到了這句話的人。如果“王同誌”突然醒悟過來,甚至可能把他“做掉”。“幸運”的是,“王同誌”並沒有沉浸在自己的消沉之中,一個刺激他神經的詞在腦海裏蹦了出來:“階級敵人!一定是階級敵人搞破壞!”當他喊出這句話的時候,他便一通百通了,不僅沒有了負罪感,還可以對上級有交代,甚至有可能成為“保衛國家財產”的英雄。在這樣的思想驅使下,當聽到糧庫著火時,他的反應是興奮!他應該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不會真誠地希望農民被打死,糧食被燒光。但是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階級敵人破壞”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和(也是機會),他必須沿著這條路把“階級敵人”抓出來,而且必須要不惜一切代價。
至於那個寫電影劇本的人的顧岡,他曾經住在金根嫂家,也親身經曆了一切。他知道這些搶糧的人隻是普通農民,不是特務。當他看到對這些人酷刑拷問時,心裏非常矛盾,既害怕,又試圖說服自己:
‘“不要胡思亂想了,”他對自己說。他感到一種近於絕望的焦急的需要,他要相信王同誌與他所代表的一切。自從共產黨來了以後,他已經告訴了自己一千次,“相信他們吧。為了你自己的好處,你應當有信心。”如果宗教是人民的鴉片,那麽現在這種信仰就是知識份子的鴉片,能夠使他們愉快地忍受各種苦楚,種種使人感到不安的思想與感情都被麻痹了,也不會受到良心的責備。’
這一段心理活動活生生把一個知識分子既被逼無奈,又主動洗腦,又掩耳盜鈴的“思想改造”過程描述得淋漓盡致。
張愛玲總是有辦法戳到人的心底的。全書完結,我坐在那裏自己在想:如果我是金根的妹妹,我真的有勇氣冒著全家受牽連的危險藏匿受傷的哥嫂(而且大概率會敗露)嗎?如果我是那個作家,我敢於葬送前途,寫出真實的東西嗎?(寫出後,我成反革命,作品也沒人看到。)如果我是那個可恨又可憐的官員呢?我當然知道“做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白薯”。但是我不是白“革命”了這麽多年了嗎?再者,如果這樣,等著我的大概不會是“種白薯”,很可能是“啃窩頭”,甚至“吃槍子”。在這樣鐵一樣的製度下,生存,活著是第一要素,其他的,諸如是非對錯,人性情感就要遠遠靠後了。常常看到有人罵牆國的人“活該”,但他們有沒有想過如果他們處在那個環境下會怎麽選擇。“人心向善”,也許是一個真理,但是“活著”卻是在真理之上的。沒有一個製度保障,善就是可望不可及的奢飾品。
關於這個小說是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現實社會,我沒有能力評價。但是,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就是張愛玲所描繪的人性是絕對真實的。我所說的這些“人性”,不同於普通的善惡情仇,它是在一個製度下滋生的扭曲的人性。近七十年過去了,社會中的人性變了嗎?民眾變了嗎?官員變了嗎?文人變了嗎?沒有!所有這些人物的原型仍依稀可見,隻是不同的社會角色,它的醜陋麵不同,可能更隱蔽,但也可能更醜陋。製度沒有變,製度下的人性就隻能在重壓之下扭曲地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