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和牛
一塊孺子和牛共同耕耘的處女地
十七
柳芳一個人站在病房的衛生間裏，她的身體還很虛弱，頭也有些暈，她靠著牆站著，讓自己的後背支撐在側牆上，轉過臉來看著洗手池上方的鏡子。衛生間牆壁的瓷磚是灰綠色的，在不很明亮的燈光照映下顯得更加灰暗。牆上的鏡子有些破舊，邊角的水銀已經剝落，裏麵映出的影像不很清晰。柳芳有些費力地看著鏡子中的人，這就是大難過後的自己——既熟悉，又陌生。她的頭發在手術前被剃光了，現在剛剛長出一層黑黑的茬子；臉上除了明顯的疤痕以外，由於頜骨粉碎性骨折，無法完全修複，造成臉頰塌陷，嘴角向下歪斜，一邊嘴唇無法抿緊。柳芳輕輕撫摸著臉頰上的傷口，傷口正在愈合，淡粉色的新肉已經長出來，摸起來麻酥酥的，倒是不疼。她記得醫生囑咐她要多做熱敷，多按摩傷處，就用手指按住那突出的硬埂埂的地方，然後移動手指沿著疤痕摩過來再摩過去。
剛拆線的時候，在醫院照顧柳芳的妹妹不敢讓姐姐照鏡子，怕柳芳看到自己的臉心裏難過，其實柳芳經曆了生死瞬間，完全清楚自己傷勢的嚴重程度。手術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由於口腔無法閉合，她不能說話，不能吃東西，全靠輸液和水果汁、菜汁補充營養。現在雖然嘴角還有些不利索，口齒還是不靈活，但是可以說話，可以吃一些軟的東西。能在短時期內恢複成這樣，她已經很滿意了。
柳芳的身份是加籍華人，事故就屬於涉外事故，她所乘坐的公交運營公司對此很重視，入住醫院後治療及時，醫生和護士對她的態度都比較好。在柳芳的身體又恢複了一陣之後，主治醫生將她叫到辦公室，把她的傷勢，搶救情況，治療情況詳細地告訴給她。醫生說雖然她的創傷很嚴重，但是搶救及時，手術也很順利，恢複情況良好。接著醫生在燈箱上放了一張X光膠片，雖然柳芳沒有醫學基礎，但是憑常識她也知道這是一張腦骨片，醫生在那張膠片的旁邊又放了另一張片子，同樣也是腦骨片，然後讓柳芳看兩張片子有什麽不同。不用專業知識，也不用細看，柳芳一下子就知道了兩個腦骨不一樣的地方。第一張清晰完整，整個骨骼呈現同種均勻的顏色，而第二張，頭骨的影像上清清楚楚地顯示幾十個黑乎乎的爬蟲一樣的東西，細細看上去，每組‘爬蟲’的橫斷麵上，骨骼都有一道裂紋。醫生說那第二張就是柳芳的頭骨片。並指著那些‘爬蟲’告訴柳芳她的頭骨裂成七塊，斷裂處就是用這些鐵釘钜到一起的。
這張膠片給柳芳帶來的震驚遠比她看到自己破相的臉時大得多。有一陣子，她的腦海裏總是閃著那個布滿‘爬蟲’的頭骨，心裏無法接受這一事實，覺得那簡直不像是自己的頭顱，不像是父母給與的血肉之軀，而像小時候看到的打滿钜釘的醃菜缸。
人人都說柳芳是福大命大造化大。試想，那鐵塊如果再高一點，打中太陽穴或眼睛，如果再低一點，打中頸部動脈，後果都無法想象。再想遠一點，如果那個鐵塊不是碰到司機的坐椅背上，而是擊中司機，一輛載滿旅客的客車在交通繁忙的公路完全失控，結果又會怎樣？
經過幾個月的治療，柳芳初步康複，回到加拿大來。陳立凡帶著霍宇和小馬去機場接她。一見到柳芳，小馬就說：“這是咋說的，咋出這麽大的事呢？就在那前一天，我還和霍宇通電話，說好三天後去機場接你，誰想到就出事了。真是的，遭多大罪呀。不過老話說得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柳芳你逃過了這一劫，以後肯定啥事都會順順當當的。”
霍宇見到媽媽，更是不知道怎麽才好了，聽說媽媽出事，霍宇恨不得馬上飛回國去，飛到媽媽身邊，但是柳芳想到了這一點，在她還不能張口說話的時候，就拿筆寫給她妹妹，讓妹妹告訴兒子這裏手術一切順利，治療方麵有醫生和護士，生活方麵有他的姨和舅舅照顧，讓他不要回來，回來也幫不上忙。讓他在加拿大專心學業，另外也方便幫媽媽處理一些那邊的事情。霍宇聽從了媽媽的話，沒有回國，但是心裏卻無時無刻不惦記著母親的身體和治療情況。今天，媽媽終於回來了，霍宇心裏又高興又緊張。
柳芳明顯地瘦了，臉色蒼白，短發像小男孩一樣支棱著，頜骨一邊塌陷，有一道明顯的疤痕。但是她的麵容並不灰暗，眼睛還是炯炯有神，步履也不像一個大病未愈的病人。見到這些，霍宇、小馬和陳立凡的心略略放下些。
見到他們，柳芳說：“沒啥，人都好好的呢。”
聽到這話，小馬眼裏湧出了淚水：命都差點丟了，還說沒啥，還說人好好的，柳芳，這就是你呀——小馬在心裏說。
柳芳的生活終於恢複如初。
說是恢複如初，其實那是不可能的。一件事發生了，或好或壞總有影響，隻不過有些人能夠采取積極的態度，把負麵影響控製到最小罷了。
經曆了這場事故，柳芳身體的元氣虧傷很多，經過治療之後，也還留下一些嚴重的後遺症。如麵部神經受損，嘴角無法完全並攏，嚼咽東西仍有困難；左耳骨損傷堵塞耳道，一邊聽力幾乎降為零；頜骨不對稱，使得雙眼視力無法達到一個水平上；……，這些遺留問題雖然不會危及生命，但是會給人的心理帶來創傷，工作和生活帶來很大的不便，如果處理不好，也會讓一個人的生命力慢慢地衰竭。
柳芳的心態一如從前：事情已經發生了，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積極地去治療、去調理。她約見專科醫生，請教專家，查閱資料，上網查找信息，自己給自己製定了一係列身體恢複和進一步治療的計劃。
也許是因為柳芳的身體底子好，也許是由於她的心態好，也許是調理鍛煉有術，也許是主一直在顧念著她，柳芳的身心以難以相信的速度恢複。在家休養了一個月之後，她便去上班，開始上半天班，沒多久就全天上班。她一邊上班，一邊進一步調理治療。一年之後身體狀況趨於穩定，除了臉上的疤還隱約可見以外，其他方麵基本康複了。
一次朋友聚會上，大家聊起了柳芳所經曆的那場事故，有的人為柳芳抱不平，覺得讓她攤上這麽大的災難是命運的不公，。對此，柳芳另有解釋。
柳芳平靜地對大家說：“剛出事的時候我也有些想不通，為什麽事情偏偏出在我的身上？後來我想明白了。如果事故不可避免，必定有一個承受者，我就是最適合的那個人。我也試想過，如果遭這事是同車的一個農民、一個普通的工人，結果會怎樣？公交車公司能夠如此重視嗎？醫院能像這樣及時地治療嗎？他們會不會送了命？而且手術之後他們會不會為此喪失勞動能力或者丟掉工作？所以我覺得是主基督選擇我來承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