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1)
2024 (1)
四
霍繼成的好運是突然之間來臨的。拿到合約的那天，他幾乎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到家的了。他太興奮了，滿腦子都是在主管部門辦手續時的情景，那位和藹的上了年紀的女人，給他詳細講解了合同條款，讓他簽好了所有必需的文件，然後笑咪咪地說Enjoy your time in Germany. Good Luck（希望你在德國待的愉快，祝你好運）。當他的意識回到現實中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回到家裏，坐在了桌子前。
那句話叫什麽來的？最後的勝利就在於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不知道為什麽，霍繼成的腦海裏突然冒出了這句話，那是他在十來歲的時候看樣板戲看來的。此刻，他突然很清晰地記起來《沙家浜》裏的郭建光念的這句台詞和他的表情、動作：一隻手揚起來，高舉過頭，另一隻手很有力度地彎曲在腰部，兩眼雄赳赳地直視前方。霍繼成甚至不由自主地作了一個同樣的動作。可能是在他的潛意識裏，他的卓絕努力，和那位英雄人物一樣頑強和偉大。他努力堅持了，他勝利了。
不過，想到這裏，霍繼成的心微微顫動了一下，因為在他想到樣板戲的同時，他想到了霍滿桌——他的堂兄。在他小的時候，公社的放映隊到大隊來放映樣板戲是孩子們最高興的時候。霍繼成經常帶著弟弟妹妹走四五裏山路去看電影，可是幾乎每次那個專門欺負他的滿桌子都在半路截著他們，向他們要瓜子，要東西，並帶領著一群孩子衝他們喊：“沒有漢子的賴婆娘，帶的孩子沒褲襠。”
霍繼成能有今天，其實是很不容易的。他生長在偏遠的農村，幼時對家的記憶就是父母在低矮昏暗的房子裏無休無止地爭吵。他的父母脾氣都不好，開始是天天吵嘴，後來就大打出手，經常相互撕打在一起。後來他們實在過不到一起，就在他和弟弟妹妹很小的時候打了離婚。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農村，離婚是很罕見且丟臉的事情。他父親一氣之下離開了老家，遠走他鄉，丟下他母親和三個年幼的孩子。霍繼成至今仍深深地恨著父親，即使後來父親多次主動和他聯係，他也無法在內心裏原諒父親。霍繼成永遠無法忘記父親走後，他自己、他母親和弟弟妹妹所經曆的苦難和遭受的欺辱。
離婚後，母親幾乎無路可走，一個帶著三個孩子的離婚女人能去哪裏？不能回娘家，娘家沒有義務也不可能能養得起四張嘴。所以她隻能選擇‘離婚不離家’，也就是帶著孩子還住在原來的老房子裏。霍繼成的父親家是個大家族，兄弟幾個住在一起，那時候家家都很貧窮，吃不飽飯，自己家的人還養活不起，所以不僅沒有人來幫助這個被兄弟‘休’了的女人和孩子們，還視他們為眼中釘，肉中刺 。
霍繼成記得那時候自己的肚子像個無底洞，永遠也填不飽。平時，他每天都是半饑半飽地過著，唯有過年的時候可以吃上一頓飽飯。過年時，富裕一點的人家孩子們可以穿上新衣服，一般家境的人家也會想方設法地做些好吃的，而他的母親能做到的就是讓孩子們‘使勁吃，吃飽了’。可是他好像根本不知道什麽是‘飽’，明明肚子已經填得鼓鼓的，腦子裏想的還是餓呀餓。家裏缺糧食，自然也缺燒的，冬天屋子裏總像個冰窖，棉衣也都又小又破，他和弟弟妹妹手腳都生了凍瘡，腫得老高，流著濃水，腳後跟也裂的象小孩嘴似的。其實他的父親也不是一點不想著他們，雖然他已在外鄉再婚了，有時候還想著捎點吃的給他們。遺憾的是每次東西捎到他大伯家，都被大伯大娘獨吞了，他們連知道都不知道。
除了受凍挨餓，他們娘幾個還受欺負，最能欺負霍繼成的就是他大伯家的滿桌子，仗著他大霍繼成幾歲，又有老娘在後麵撐著，他每天見到霍繼成他們兄妹都是非打即罵。他大娘常常跐著門檻，看著哈哈大笑，並罵道，踢死他們這些有娘養沒娘教的野孩子。母親常在屋裏哭著說，隔壁這個惡婆子就是巴望咱們娘幾個滾蛋，咱們凍死餓死在野地裏，他們才稱心了，才能霸占住咱這個房子。
霍滿桌，這個從小就一直欺負他，欺負他的弟弟妹妹，欺負他媽媽的人，此刻在幹什麽？我霍繼成上了大學，他就是個農民，我當了教授，他還隻是個農民，現在，我不僅出國了，還要代表加拿大政府去德國搞研究，他這個土的掉渣的滿桌子還在那裏土裏刨食，就等著老死在山溝裏吧。
想到這裏，霍繼成甩了甩頭，像是要把所有的不愉快甩掉。去他的該死的霍滿桌吧，在這個高興的時候，不要讓這倒黴的人來掃興。
霍宇放學回來了，霍繼成興奮地迎了過去，他太需要有人分享他的快樂了，不然，胸口膨脹地要爆炸了。他一把抓住霍宇，急速地說：“兒子，你爸我要去德國了。”
“去那裏幹什麽？”
“加拿大政府派我去那裏搞科研，搞科學研究，你懂嗎？”
“真的？爸你太棒了。”
霍宇跑到樓下，將這個消息告訴他的好朋友陳浩天：“加拿大政府派我爸去德國搞研究了。”
當天晚上，小馬和老公說：“聽說霍繼成要上德國了，說是政府派他去的，看把他美的。”
霍繼成的確有他驕傲的資本，這一次他得到了一個對移民來說幾乎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原來在與霍繼成學術方向有關的領域，加拿大政府有一個和德國一所大學合作的項目，。通常這種項目都是由大學或研究所承擔，但是由於最近民眾和有關組織抨擊政府對移民安置措施不力，這一次名額向新移民傾斜，有移民資格的人優先考慮，霍繼成幸運地拿到了這個位置，項目期限三年。在太多的新移民還在為糊口而掙紮時，他已叩響成功的大門，當然有理由高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