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正在某高校讀研究生。那一夜,我和我的很多同學都無眠。所不同的是,他們是在那著名的廣場上度過了不眠之夜。而我,隻是沿著長安街走了一夜而已。
我是在複興門遇到戒嚴部隊的。說是遇到,準確地說應該是聽到。離長安街還有好遠,就聽到‘嘭’‘怦’的聲音。待我趕到那裏,大約是晚上九、十點鍾,複興門橋下馬路兩邊己擠滿了圍觀的人。
記得那一年天熱得特別早,剛剛六月份,人們就紛紛換上了短褲、拖鞋、老頭衫。很多人手裏拿著蒲扇,相互打聽:“怎麽了?怎麽著了?”有知情者七嘴八舌地說:“大兵,坦克車,橡皮子彈。”後麵的人忙忙地往前擠看熱鬧。
槍聲又響起,不像放鞭炮,倒像炒蹦豆,‘啪’地一聲,‘劈啪’又一聲。人們(特別是像我這樣膽小的人)連忙往路邊樹林裏躲。槍聲一停,又接著往前湧。一會兒,就看到有人滿身滿臉的血,被抬了出來。至此,後麵的人才知道那不是什麽‘橡皮子彈’。
不知是前方受阻還是什麽原因,軍車在複興門一帶滯留了好長一段時間,而這一段時間就是這麽一陣槍響,一陣槍響地過的。不斷地看到有人被抬下來,我的位置在立交橋的西北,在那大約半個多小時的時間裏,我看到有六、七個人受傷。素不相識的人們把他們放到路邊的平板車或自行車上,送往醫院。這真槍實彈的流血似乎並沒有使老百姓退下去,有人在喊“屠夫,劊子手”,又是槍聲……。
軍車終於駛過了複興門,一些人(包括我在內)追隨著往天安門方向走。
還沒有走到西單,前方又響起了槍聲,這一次槍聲密集得多,劈哩啪啦地,像放鞭炮。前麵的車隊又停了,有人向後麵的人群開槍,我們這些人四散地到處躲。長安街在西單這一片特別窄,兩邊都是店鋪,我跌跌撞撞地跑到了一個胡同裏,心跳得要從嗓子眼竄出來。
前麵又複平靜,人們從各自藏身的地方出來,繼續沿著軍車行進的方向往東走。過了西單,走向六部口,就看見地上一灘一灘的墨黑的痕跡,這裏就是剛才‘戰鬥’的地方。人們指指點點地議論,雖然不確切地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槍聲、血跡及兩邊無處可躲的高牆無法不使人對發生的事情做可怕的想象。
相對平靜地走了一段時間。在這個過程中,我‘有幸’近距離地看到一些軍車上端著槍的士兵。這個事情過後,社會上曾有很多傳言,有人說那些打進城的大兵都被打了興奮劑。我曾說:“我相信,因為我看到的那些士兵都五官錯位,麵目猙獰。”現在看來,也未必如此,那些十七、八歲的士兵,手裏的確握著真槍荷彈,但麵對他們根本無法想象和理解的局麵,其心裏一定是極為緊張和恐慌的。
走過中南海的南門——新華門,我看到門口雁翅地站著一排大兵,每人相隔兩、三步遠,共有幾十人。奇怪的是他們站立的姿勢:叉著腿,手背在後麵。待我快要走過新華門的時候,突然,這些大兵全都向人群衝來,原來他們背著的手拿著的是木棒!我和五、六個人被一個大兵追趕,隻有我是女的,落在後麵,聽到大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一回頭……,大兵的木棒已經舉起,但看到了我,似乎愣了一下,手停在了空中。他放過了我,繼續追前麵的人,這一次,木棒揮了下去。
我無暇顧及他人,自顧自地逃命了。
過了新華門,又走了一小段,就再也走不過去了。顯然,軍車已經到了目的地。而我們,注定隻能在包圍圈之外了。雖然如此,我所在的位置也足夠近的可以聽到廣場的聲音。
時間已經是淩晨,開始還可以聽到廣場上廣播的聲音,後來就隻有零星的槍聲。誰也想象不出局麵會變成什麽樣,廣場成千上萬的學生會怎樣。我們這些圈外的人,每個人都忐忑不安地等待。
大約在四點多鍾,一個兀突的聲音響起,那是來自戒嚴指揮部的聲音,大意是說廣場已被包圍,讓學生從唯一的出口(我記不清是西南還是東南)撤離廣場。之後,一遍一遍播這些話。
不知又過了多長時間,感覺象是度日如年,最後,聽到了烏爾開希的略為緊張的聲音,要求學生們撤出廣場,撤離方向:使館區。這大概是為時一個多月的學運之聲的最後的廣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