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對於惡的態度，於我是堅決的，永不寬恕。現今看到有人將惡一點點解析，並加以自以為是的寬恕與原諒，便覺得此種鄉願，實在是與惡同罪。
孔子有雲，鄉願，德之賊。鄉願之所以可憎，因它打著仁義的幌子，並貌似正義。其實，真正意義上的慈悲，絕非是恕道，而是對惡的杜絕。因為，一旦對惡姑且了，對善必然形成傷害侵辱。真正的惡，是永遠無法被原宥的，即使受害人本身也無原宥惡的權利。
這世上可以有一個鄉願，並為後來鄉願們不斷引證，津津樂道，甚至還可以相應地構成鄉願的理論體係，但人類不可能全部成為鄉願，不可能姑且並寬恕所有的惡。
一旦，這世界當真成了鄉願的世界，那麽，我將在上帝拋棄它之前，第一個拋棄它。 二十四
一個漸漸混淆善惡界限的世界。
一個不義的世界，在那裏，一切惡都被原諒，而善則成為弱的代名詞，人們漸漸習慣於這一種不義，並，陶醉於對惡的諒解這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
那將是一個與核災劫同等恐怖的世界。 二十五
交不忠兮怨長，恩不甚兮輕絕，兩句道盡天下癡情薄命的由來。
一時想起紅拂夜奔之事，能交忠無怨、恩甚不絕的，也僅於此吧。男女之間戀愛往往是交不忠或恩不甚，甚至鍾情的人，有時也有時間上的差距。詩經所謂的，投之以桃，報之以瓊瑤。骨子裏其實便是一種恩甚。
男女之間的戀愛其實是有恩的。恩愛恩愛，恩，不僅是愛寵之意，亦是恩遇之意。
鍾情的人，必定有一方懂得另一方的好，哪怕這好僅限於色相。這便是恩的由來，倘不存在這一層恩，情也便無從生起。雙方相交的忠與否，本是天長日久之後的事，而恩甚不甚才是當前眼下的根本。人間詩詞中吟詠執著之戀，但與百花相鬥作，君恩妾命原非薄。戀情倘是到了這份上，其心之怨酸可悲，已談不上什麽恩了。
中國古代的士有為報知遇之恩，不惜殞身的，那些甘願殉情的人，對這戀人間的恩應該是最有體會的吧。
二十六
看到一副聯，無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終須累此生。據說前不久有女子親手殺死負心戀人，臨刑前，口誦此聯，以為絕命詩。故此讀來，便有悲慨無奈之意。
莊子雲，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所謂鍾情者，正在我輩。這鍾情，無非是一段感恩善意。記得有一年暑假去鄉下老舅母那邊，早起，看到門前一畦落葵嫩葉團團，沾著露水，在晨霧中斐然生翠。老舅母早在畦裏摘葉子，我趿了雙鞋過去幫忙，葉子肥嫩，掐下有輕脆的快感。老舅媽囑咐說，你采那些嫩的肥的，不要有紫斑。以為這樣可賣到好的價錢，也便摘得一絲不苟。到得七八點，采了滿滿一竹籃。這時，有菜販子在河浜中劃著船過來收葉子。老舅母站在水橋上和他講價錢。在城市裏，這落葵葉一般可賣到一塊五，像竹籃子裏的葉子至少可賣到二塊一斤。哪知，那黑心黑肺的菜販子居然開價一毛錢一斤。老舅母最後把葉子全賣給了他，一竹簍，統共兩塊錢不到。當時氣憤得不得了，問老舅母，為什麽就這麽便宜賣給他，人工價也不止這個錢。老舅母說，這麽好的葉子自己吃不了，擔到城裏去賣又太遠，讓它們爛在畦裏多麽罪過。她的意思隻是惜那肥好的落葵葉子，生怕白白埋沒在了鄉野間。一時隻覺啞口無言，從未料到老舅母這麽一介農婦惜物居然惜到這樣的多情。
吳梅村詩句，英雄無奈是多情。其實，芸芸眾生莫不如此，細究起來，當真是無情何必生斯世。
二十七
閑來常與折折約在徐家匯吃飯。兩人一邊吃一邊痛罵現代社會對人的異化。最後與折折商議，我們去鄉下種菜去吧，三五畝蔬果，七八排大棚。農閑時分，坐在菜畦邊喝茶，看雲，用藍牙上網，過閑散逍遙日子。回鄉的時候，特意為此事去問人可行性，所有的人都大驚失色地看我，你，種菜，不要這麽異想天開可不可以。把我拉去問一個蔬菜公司的老總，那老總痛心疾首地訴說，做蔬菜這行，沒訂單要虧，訂單多了也虧，若要是好做，全天下的農民都富了。他們例舉了一個前車之鑒，曾有一個跑農業條線的記者，出於文人的田園情結，去鄉下包了八十畝地種蔬菜，三年後，慘淡收場。連陶淵明種豆，都種得草盛豆苗稀，何況如今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都市人。之後，不知與折折設想過多少方法，但可以賺錢逍遙兩不誤的法子似乎一個也沒有。
隻得呆在大都市繼續人的異化。前兩天又與折折一起吃飯。她新近改了行，在做房產策劃，兩人見麵依舊一片感歎。臨別，相與吟誦義山的詩句，永憶江湖歸白頭。
二十八
男子三十以後大抵便無真情可言。一切變得自我中心，予取予奪，有人名之曰“忍”，忍人。這個忍，不是忍耐的忍，而是殘忍的忍。也說不上善與惡，隻是一種人生取向，他自有他的萬千理由，也可能僅僅是失去激情。總之，這世上再無他所珍惜的東西。這樣的人，避而遠之的為好。
晚上看《她比煙花寂寞》。在高高的窗台上，姐姐希拉莉與妹妹積琪悄悄說她的戀情，他讓我覺得我很特別。僅此一句，抵得千千柔情。愛，應是一種知遇吧，是深知對方好處的難得與可貴。積琪的丈夫卻回答她說，萬一沒了大提琴，你便不是你。積琪倚在門邊，一刹心內成灰。淡泊名利的姐姐希拉莉終於有一個賞識她的男子做丈夫，而積琪運氣太壞，最終歸於煙花般的空虛寂寞。
忽然感喟，倘使一個男子讓你覺得你不過是爾爾路邊草，那他的心中絕對是沒有真愛的。
二十九
師兄打電話來，說家裏的芍藥花開過了，最後一朵粉黃芍藥也謝了。便在電話裏絮絮地問起一些花花草草的事，睡蓮，蓴菜，細葉菖蒲，鐵線蓮，他饒有興致地說他家後院的那幾十本名品荷花，以及南園荷花今年的長勢。又說繪事。近來為非典的緣故，有一個多月不曾回家了。想象老家那邊花開花謝，南園路上絮飛滿天的暮春景色。錯過了今春，待到來年，又是另外的事了。
不見那些花花草草，我何嚐不落寞。
垂晚看蘿蘿的散記，又想起故鄉花草來。牡丹亭中唱，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倘到這世上無人可戀之際，不妨戀些花花草草也罷。
三十
馬士達醉後寫一幅聯，李廣難封，馮唐易老。素白紙上一片朔橫戟挺，鬱鬱不平之氣四彌。有人評說，一味使氣。其實，這幅聯子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寫得溫文。李廣難封馮唐易老，說盡天下懷才不遇的深憤苦恨。
於男子而言，人生最苦澀的大概便是懷才不遇了,於女子而言，則莫過於懷情不遇。有時真羨煞那得時而遇的人，於綺年玉貌青春鼎盛之際，便遇著當遇之人。而不遇的人，默默站在光陰的湍流中，徒然空負了一生錦瑟華年良辰美景。
《源氏物語》裏的末摘花微不足道，一年新春，她吟詩給源氏公子，百鳥爭鳴萬物春，獨憐我已老蓬門。讀到此處，忽然間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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