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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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沉淪 六

(2007-10-29 06:33:57) 下一個

 

張大夫是羅謀安喊來的。

羅謀安四十不到。雖說隻有初中文化,但腦瓜靈活,剛開始時他是跟著人家在雲南貴州一帶兜售塑料袋;但漸漸地他嫌那玩意太沉,掙錢太辛苦利太薄,便毅然投身到倒賣簽字筆計算器驗鈔機的行列,經過幾年的摸爬滾打,也算小有成就。羅謀安的二樓就在程敬家後山不遠的地方,前麵有著一個四合院,院裏除了一口水井,還栽了不少桃梨李杏之類的果樹。

羅謀安是剛從廣州發完貨回來,他從鄉裏(指鄉政府所在地)下長途客車時已是夜裏十點多鍾,但鄉裏離羅家大屋足足還有十六七裏的路程。羅謀安本想包一輛三輪回來,但空寂寂的大街上連鬼影都沒找到一個。

也是趁著年輕氣盛,想都沒想,掄起牛仔包往肩上一背,便往家中趕;未曾到家門口,就聽到程敬家亂作一團。

羅謀安向來是個熱心人,家門都未進,便背著包闖進了程敬的家。

也多虧他來得及時。

張大夫到來時,羅家大屋的人已全都驚動了,老隊長也便理所當然地主持起全局。

張大夫並沒有說什麽,給小梅打上吊瓶,留下幾種消炎退燒之類的丸藥,囑咐讓小梅多多休息,又讓羅謀安送回到衛生所。

 

妻子的死並沒有為女兒省下那四千多塊錢的醫藥費,這怕是她在九泉之下也未想到的;更沒有想到的是,她的死幾乎花光了二愣子送來的四千多塊錢。

“梅子媽,你真孬,四千塊錢留著給你治病多好。咹,你怎麽能將它這樣花掉呢。你怎麽能忍心這麽花掉哇!”

他癡癡地依在桌邊。空空的蘇州床上再也沒有了妻子的身影,沒有了咳嗽的屋裏一下子充斥著濃濃的冷淒,泊滿了陰寒。

“姐,我怕。”

燈剛拉滅,小梅就將身子蜷進了菊花的懷中,用被子緊緊蒙住腦袋。

“姐,我好怕。”她將單薄的身子緊貼著姐姐,隻有聽到姐姐心髒搏擊的聲音,聞到姐姐淡淡的體香,感受到姐姐的體溫她才能踏實才會安定。

“不怕,梅梅乖。不怕。”菊花輕拍著妹妹,呢喃著,淚水恰如斷了線的珍珠。

“姐,我不想死。”小梅將腦袋探出一半到被外。

“不會的,不會的。”菊花抽泣了,她不知該如何去寬慰可憐的妹妹。

“梅子,不準說那不吉利的話。”奶奶在床上低喝道。

“奶奶。”小梅終於將整個腦袋伸出被外,“我真不想死,我怕。”

“別說了,小梅。”菊花緊摟著妹妹,淚花塗麵;她已明顯的感到妹妹那單薄的身子正瑟瑟地抖動。

“姐,我會看不到奶奶爸爸,看不到所有人……奶奶,地下是不是也這麽黑?姐姐,惡鬼欺負我怎麽辦?會不會抓我去下油鍋?我可跑不快呀。”

“不會的。梅,真的不會的!”菊花更加緊摟著妹妹。

“乖,梅梅不會死。奶奶死了,梅梅也不會死。”奶奶爬起床,坐到小梅的床前,輕拍著小梅,哽哽道,“我們明天就去看病。等看好了病,奶奶再給你做件新衣裳,買一個花夾子夾在頭上,把我梅梅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奶奶,家裏還有錢給我打針嗎?”小梅從爸爸奶奶的言談舉止中知道家中又沒有了錢。

“會有錢的,會有錢的。爸爸明天就去借錢。”程敬來到女兒床邊躬著腰輕撫著小梅的頭,“乖,爸爸明天就去借。”

“不用了。爸爸,真的不用了。”小梅仰起小臉,黑暗中,她仍然能清晰地看清爸爸那頭灰白的毛發。這幾年,她聽得最多的就是爸爸出外借錢,而每次爸爸都會一臉陰沉地回來。她知道,連兩個有錢的舅舅都不借錢給爸爸,爸爸還能向誰借呢。

“爸爸會借到錢的。會的。”程敬的淚再也止不住了。

真的能借到錢嗎?十幾年來林林總總他已借了親朋好友左鄰右舍三萬多的債務,一次兩次甚至三次,所有該借的能借的他都借遍了,他還能上哪?

“別哭。爸,別哭。”小梅伸出手幫爸爸抹掉淚水,“我不會死的。我們不用借錢。真的,媽媽會保佑我們。”她也哭了。

 

程敬一夜未眠,天一亮他對母親說了句,“我借錢去。”便拉開門走了。

出門一拐彎,向上走幾步,就是羅謀安的磚瓦圍牆。圍牆上的大門緊閉。程敬知道自己出門多少有點早,雖說鄉下人勤勞,但天剛亮就開門的確實不多,尤其是現在差不多每戶每家隻剩下老人小孩。

上了門前的二級台階,準備舉手敲門時,他又頓住了。

這些年,謀安給他們家的幫助太多了,光現金就有三四千;但程敬已是山窮水盡,他無法麵對女兒那份絕望的神情,無法睜著雙眼看著女兒滑向死亡的地獄——這簡直比他自己去死還要難受。

妻子走了,他不想再失去女兒,即使真的不能挽回女兒的生命,他也要盡自己的所有努力,幫助女兒和死神搏鬥,這樣他才無愧於死去的妻子,才能減輕自己心靈上的那份愧疚。

或許他的誠心會感動上蒼,或許真的會出現奇跡。

“咚咚咚。”程敬終於敲響了門。

“來了來了。誰呀?”裏麵房門“吱呀”一聲打開,謀安一路小跑過來。

“大哥……”見是程敬,羅謀安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麽事。

“撲通!”未等羅謀安反應過來,程敬就著水泥台階“撲通”跪下,“嘣嘣嘣”腦袋結結實實磕在謀安腳下的水泥門坎上。

“求求你,再救救我家小梅!”他的淚下來了,不知是慚愧羞辱還是悲傷,仰起麵時,頭上已滲出絲絲鮮血。

“這,大哥,快起來。梅子怎麽啦?”謀安慌忙扯起程敬,急切地問。

“沒怎樣。求求你,再幫我一次,救救她。我會還你的,真的會還的。”程敬雙腿一曲,又要跪下去。

謀安一把抱住他的整個身子。

“大哥,不就是借錢嗎?用得著這樣?”他低吼著,“來,我們進屋。進屋說。”他將程敬拖進院,拉到堂廳,抽出椅子按著程敬坐下。

“巧珍,沏點茶水。”他朝樓上喊。

“不用了,不用了。”程敬連忙欠身。 

“誰呀?”巧珍一邊下樓一邊扣著外衣紐扣。

“是我。”程敬喏喏應道。

“大哥啊。有事嗎?哎喲,你額頭怎麽啦?”巧珍驚呼。

“我……”

“上樓在我的西服兜裏還有一千二百塊錢,都拿來給大哥。”謀安朝妻子努努嘴。

“要那麽多錢,大哥有事嗎?”一千二百元錢在農村可不是小數目,雖說自家並不缺那點錢,但一來二去,程敬已經從家中拿走不少了。這些錢說是借,但她和丈夫心裏都明白,隻能是白送。以前借錢還是三百五百,這次一下便是一千二百塊。對於整天盤算著老母雞多下幾個蛋的持家婦女,心地再善良再慷慨,心裏也是疼的。

“小梅的病也該要治治了。”謀安解釋。

“……兒子下星期學校還得交錢,要不要留二百?”

“哪那多廢話!”謀安衝著妻子一瞪眼睛。

“我也隻是說說。”巧珍感到相當委屈,“兒子下星期要錢我可不管。”說是說,還是轉身上了樓。

“用不了那麽多,用不了那麽多。”程敬害怕他們會因為自己的事兒爭吵,自己欠他們一家太多,倘若再因為這件事……

“都在這。”巧珍咚咚咚下了樓,將一小疊錢交到謀安手中。

謀安數了數,確信妻子沒有扣下一分錢後,塞到程敬手中。

“大哥,先花著吧。”

“這……謝謝了,謝謝了。”他止不住直作揖。

“這點錢……唉!”謀安也深歎一口氣。

“謝謝弟媳婦。來世我們作牛作馬都會報答你們。”

“不用了。”到底是女人,一想到他家的處境,心中便酸酸的,“還是快點給小梅去看看吧。”

 

看著程敬出了院門,巧珍輕輕捅了一下丈夫,“她那病還能治嗎?”

羅謀安沒有回答,陰沉著臉白了她一眼。

 

程敬的第二站是羅貽強家,羅貽強是羅家大屋最有錢的主。三層琉璃瓦的樓房飛簷翹首銅鈴振振,有朱雀展翅四角,屋脊上更有雙龍奪珠。羅貽強家的庭院也比謀安家的院子要大要深,院牆上同樣琉璃起脊,於正前方聳一高大門鬥,門鬥前有八級台階,階上有寬大的緩台,兩隻氣宇軒然的石獅眈眈相向,門鬥上懸一塊長一米有八寬二尺有四的樟木牌匾,上有二個鎦金草書:羅宅。當然,這羅宅隻是他羅貽強的羅宅,可不是羅家大屋的羅宅。

門鬥下,兩扇厚重的黃檀大門打滿了泡丁,中間鑲有兩隻獸麵銅環。

程敬以前從未好好打量過這幢建築,總有種不敢仰視的感覺,從未想過有一天要進去看看;但現在他來了,卻不是為了觀賞而是告貸——都說羅貽強辦了好幾家塑料廠,賺了幾百萬的家私,看這般光景自然不虛。

程敬將那門環磕擊了好一陣,羅貽強的妻子才從屋裏出來,拉開院門。

“喲,那陣風把你給吹來了。”她睜圓雙眼將程敬上上下下透視個夠,連聲驚喲。

“我……我……”程敬竟不知如果開口。

“進屋吧。”羅貽強妻子兀自轉過身。

羅貽強的妻子姓程叫愛珍,生育一男一女。動物的遺傳在這對兒女身上充分顯現了它的特性,大女兒尚能說句清楚話,但兒子卻很難差強人意,除了涎著口水整天傻笑,似乎再也不能跟你說說其他了;三十多歲的人連老婆都未討上。但羅貽強不急,因為他有錢。在他眼裏,有錢就能辦他想辦的任何一件事。

程愛珍算來和程敬是一個輩分,五十六七的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由於不再風裏來雨裏去的,身腰粗了脖子短了,皮膚看來也白了許多,所以那條粗粗的黃金項鏈便有點紮眼,隨著那屁股的扭動,兩隻金葉耳墜便一跳一跳地蕩來蕩去。

堂廳裏黑黑矮胖的羅貽強正窩在長長的真皮沙發上抖摟著二郎腿,用那隻戴有兩個大黃金方戒和一個大貓眼綠的手指夾著香煙,悠閑地吸著,歐式大理石雕花的茶幾上放著幾個托盤,托盤裏有蘋果香蕉葡萄和一些花花綠綠叫不出名的糖果。

背投彩電牆般立著,彩電裏的人無論是大小還是色彩都跟真的似的,彩電的兩旁是兩對大小高低不一的柱狀音響,兩隻麥克風就擱在DVD上。

堂廳的正上方是一張大八仙桌。八張紅木雕花椅擺放得相當整齊,再上麵是一個長長的紅木香案,趙公元帥笑咪咪地端坐在上麵,雙手捧著一個大元寶,三牲齊全果品皆備,中間有三腳銘文銅鼎奉香。天花有一盞八頭水晶吊燈,乳白色大理石地麵光彩照人。

程敬遲疑了一下,到底進了屋。

羅貽強用眼夾了一下程敬,左手抓起大理石茶幾上的遙控器閉了電視,又將遙控器扔回茶幾。

“大哥……”程敬隔著茶幾“撲通”跪下。

“噯,噯……起來,起來。”羅貽強感到有點突然,用手揮了揮。

“噯,你這人,怎麽啦?大清早的。嗟,真是的,也不怕觸了黴頭。”程愛珍氣鼓鼓地白了程敬一眼,一扭屁股擠到丈夫身邊坐下,“起來吧。嗟。嗟。真丟人!” 

“嘣嘣嘣!”程敬二話未說,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來那血便一絲一縷地蠕動。

“喲,你別嚇我們。別嚇我們。”程愛珍害怕得直往丈夫懷裏貼。

“嗬嗬,有意思。”羅貽強將一雙粗短的大腿架在茶幾上,仰著身子腆著肚皮,“有意思。程敬呀,你借錢可真是借出門道來了。啊。”他將頭擰向程愛珍,“你看看,現在又改磕頭了。”

“借錢?不會吧。你不是對人說窮死也不上我家借錢嗎?嗟,嗟。真是的,誰欠你似的。”

“大哥大嫂,求你們,救救我家小梅。”程敬又嘣嘣嘣磕了三個響頭,地麵上立即就有了斑斑血跡。

“哎喲,你看看,你看看。你把這地麵弄的。哎喲,作孽呀,我們家可是連雞都不殺一隻的呀。”

“人家樂意,你就讓他磕吧。”羅貽強索性將雙手枕在腦後,兩眼向天。

“程敬呀,其實你早就該料到今天。可你竟然蠢到看不起我的地步!我是誰?我是羅貽強。”羅貽強收回雙腳,立正了身板,“在這十裏八鄉,我一跺腳地都會發顫。”他整了整筆挺的西服,“從鄉裏到村上,有誰敢不給我麵子?!”

“就是!”程愛珍依在丈夫的肩上,故作少女的嬌羞。

“嘿嘿,嗬嗬。好玩,好玩。”程愛珍的傻子兒子從裏屋出來,對著程敬左看看右相相,“我也來,我也來。”

“撲通!”他也雙腳跪下。

“給他扶上樓!”羅貽強動了動肩膀。

“誰叫你跪的。你這個短命的,還不給我起來上樓去!”程愛珍起身過去,一麵扯起傻兒子一麵還不忘瞪一眼程敬——那意思很明顯——教壞了他的傻兒子。

“奶奶,奶奶。”程愛珍的傻兒子爬起來,伸手便在母親的胸前亂摸。

“你這個短命的,挨千刀的。你說你來幹什麽!”程愛珍重重打了一下傻兒子的雙手。但除了她的傻子兒子誰都知道那句話是說給誰聽的。

“奶奶,我要奶奶。”

“沒出息的東西!趕明兒老娘給你買上三個五個!”

“我羅貽強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等到妻子兒子上了樓,羅貽強又開了口,“我也是窮苦出身的嘛。想當年,我分家時,連筷子碗都沒有一雙,是你媽媽給了我兩雙筷子碗嘛。有一年,捉小豬,上張屋張國富家去賒;他不給,還是你擔保的嘛。”

“大哥,就這點小事,你別記在心裏。”程敬仍跪在地上,額上的血跡已漸漸凝固。

“我能忘嗎?”羅貽強一攤雙手,“我也知道你這些年日子不好過。怎講呢,我這幾年也還可以嘛。你是知道的,我就這麽個兒子,這麽大的家產,誰家不動心?但我和我家愛珍還就相中了你們家的菊花。你們倒好,好心當成了驢肝肺!你說,你們當初要答應了這門親事,你還至於成天把頭磕成這樣?

“我能不給你老婆孩子治病?我就豁出去了,給你們一百萬,二百萬,能治不好你們家的病?

“程敬呀,按理嗎我也不能說你,你有你的想法我不幹涉,但你也要想想,這多年你混出個什麽名堂?和人家較勁,你得要有本錢,你有嗎?一年內你家吃過幾次肉?這煙,你抽過?聞過?”他拿起茶幾上的小熊貓香煙向程敬抖抖,又重重地扔在茶幾上。

程敬跪在那裏,禁不住微微顫抖。他竭力控製著自己那種原始的衝動,心中隻有一個信念:“我來是借錢的,是來借錢的。我一定要給小梅治病。”

“你說你還有什麽?你也不想一想,你一個大男人,救不了老婆養不了女兒,連給她們吃好一點穿好一點都不能,還連累你七十多歲的老母親。我都為你感到丟人!”

程敬用上唇緊緊咬住下唇,拳頭死命地攥著。

“倘若是我,自己沒有本領就不要逞能,好歹還有個女兒;但你偏不。就像你家菊花是個公主。嗯,現在呢?老婆沒了,女兒躺在床上,著急了,想起我們了?

“程敬呀,你叫我們說什麽好!……親事不成也就罷了,可我好心讓菊花到我那做工,你就不答應。我們會吃了她?

“不答應也就不答應。我也不是找不著人,要知道這年頭兩條腿的狗不好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她也不是隻為我家掙錢嘛。可你卻偏偏讓她上了羅謀源狗雜種那,你說,你這不是成心打我的臉嗎?你說你讓我怎麽借錢給你?!”

“求求你。求求你。”程敬已失卻了思維,沒有了羞辱和憤慨,隻是機械地乞求。

“借錢嘛也不是不可以,但不是你來借,得菊花來。她來了,我自然借給她。

“當然了,大清早的,我也不會白讓你磕幾個頭。哪一年我們家都不會少給要飯的,何況是本屋裏的人,以前你也還幫過我。我嘛,也希望自己多積點陰德的。”

“謝謝大哥,謝謝大哥。”程敬忙不迭地稱謝。

“別謝了,拿著趕緊去下家吧。”羅貽強從褲袋裏摸出一枚一元硬幣,丟在程敬的膝邊。

“你——!”程敬被激怒了。

“怎麽?嫌少?嫌少就別拿!你盡管走好了。”羅貽強向程敬輕蔑地揮揮手。

程敬到底沒有跳起來,他盯著那枚鋼蹦足足有一分鍾,然後將它小心地拾起來,攥在手心。

“謝謝。”他低垂著眼簾,用左手撐著冰冷的地麵吃力地爬起來。

“這就是了。裝起來,別把它弄丟了。”

 

“菊花,菊花,快過去看看。”

同廠的小姐妹從門外進來,一把拖起剛剛上班的菊花就往廠辦公室跑。

辦公室其實隻是羅謀源自家樓房的堂廳,羅謀源隻是在大門外掛了一個牌子。羅謀源家也是一個偌大的院子,院子的兩旁都蓋有三間大瓦房,那便是羅謀源的塑料廠。三四十小姑娘早晚兩班二十四小時不停地工作。

菊花今天是白班,也就是早上七點上班到晚上七點下班。

菊花被同伴拖著,剛一出門就望見堂廳裏跪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她撲進堂廳。

“爸爸,你怎麽啦?”她想拉起爸爸卻發現了爸爸額上的傷痕。

“爸,到底怎麽啦?”菊花急得要哭。

“你來得正好。你爸爸要向我借錢給小梅治病。菊花,你也知道,塑料廠現在連周轉都相當困難,實在沒有多餘的錢。我跟你爸解釋了半天,他就是不聽,拉他又不肯起來。你說……”羅謀源似乎很無奈。

“爸,起來吧。我們回家。”淚悄悄在菊花的臉龐滑落,她跪在爸爸的麵前,用手輕輕揩拭著爸爸額上的傷痕,“我們回家吧。咹。”她努力想攙扶起爸爸,但程敬仿佛隻是一尊鐵鑄的雕塑,牢牢地焊在水泥地麵上。

“爸——”菊花雙手蒙住自己的臉龐——她實在無法麵對滄桑的爸爸。

“伯伯,我這有十五塊錢,你拿著吧!”小姐妹的淚水撲簌簌地滾落,從褲袋裏摸出兩張皺巴巴的紙票塞到程敬的懷裏,“哇”地一聲哭著跑開了。

“唉,這……美華,美華——”羅謀源麵子上掛不住了 ,急得團團轉直搓著雙手朝樓上喊。

“嚎什麽嚎!大清早的。”美華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掃帚,不情願地下了樓。

“喲——他大伯,你這是怎麽啦?大清早的,你這頭磕得不明不白地。今年啦,可是我家謀源本命年。我看你還是趕緊起來吧,別咒了我們家謀源。”

“去拿兩百塊錢啦!”謀源十分惱火卻又不敢過於顯露。

“嗯,天下哪有隻借不還的錢。”美華嗯嗯著,半天就是不動蕩。

“快點呀。”門外已聚集著好幾個廠裏的小姑娘。

“看什麽看。還不去幹活!”美華朝著門外吼。

姑娘們推推搡搡地散了。

“我可說好了,這兩百塊錢算是菊花的工錢,我們先支給你們。”美華從圍裙下掏出一遝錢抽出兩張撇到程敬懷中,“真是的。這年頭,誰家都不容易,誰家錢也不是大水淌來的,真是的。不是我大清早咒你們,就你們家梅子,別說沒錢,有錢隻怕也白塔。”

“爸,我們回家吧,我們回家吧。”

菊花拿起錢攙起爸爸一瘸一拐地出了門。

小姐妹立即攏了過來。

“伯伯,這是我的二十。”

“我的八塊。”

“我的十塊。”

“伯伯,對不起,我隻有三塊多錢。”

“這是我的。”

“我的。”

……

“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程敬“撲通”跪下,腦袋砰砰地磕在堅實的磚石地麵上,憋了一早晨的眼淚奪眶而出。

幾片零落的桃花瓣映襯著點點血跡,在早晨的陽光下分外鑠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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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歸 回複 悄悄話 祁福、祈求、贖罪、感恩,跪是儒家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經過幾千年的滲透演繹,已經根植在國人的骨髓裏。唉,非一時半刻所能根除。
科夫 回複 悄悄話 又是一個跪的文化展示...

貧窮,苦難,人的尊嚴...不知應如何評說
安靜 回複 悄悄話 太心酸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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