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旅

用文字震撼心靈!
正文

鄉村沉淪 一

(2007-10-23 04:36:54) 下一個

                     

                     一

 

“這鬼天!”

老隊長恨恨地將那一丁點煙頭摁滅在眼前陳舊的飯桌上,從那條長板凳上直起腰,一旁的老伴連忙從牆壁上取下那件沉重的尚在嘀嗒雨滴的橡膠雨衣展開遞過來。

老隊長反剪雙手利落地套上。他已然習慣了這種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爺們生活,每每此時他都能品出一種溫馨,心腹裏也有種澀澀怪怪的滋味。他在想:這也許就是年輕人所稱謂的柔腸百轉吧。

那點溫馨並沒有持續太長的時間,厚重的橡膠雨衣特有的陰重立即壓迫到整個骨骼,以至於他在扣紐扣時,那手竟莫名地錯亂起來。

他轉身湊到15w昏暗的電燈下,準備瞅一瞅扣眼的位置,電燈滅了。

一道長長的閃電劃過,透過虛掩的對開門縫,在堂廳裏投下兩個鬼魅般陰影。

“咣!!!啦啦啦——”

“啊——!”

老伴猛地竄上前狠狠地抓住老隊長的胳膊,啊地一聲尖叫。

老隊長渾身打了個激淩,頭上濕濕的毛發猛然豎了起來,他明顯地感到太陽穴上的青筋正突突突跳個不停。

“啪!”慌亂中他們打翻了一條大板凳。

“怕什麽怕?!”老隊長對著老伴大吼一聲,但隻有他知道那聲吼更多地隻是在給自己壯膽。

“點燈!”他用不容置辯的口吻命令老伴。

老伴終於怯怯鬆手去廚房點煤油燈去了。

“啊!——”

廚房裏猛然傳出尖叫。

“怎麽啦?”老隊長搶向廚房,就在他剛要進廚房門時,一個黑乎乎的小東西“嗖”地一下從他胯下竄過。

“喵嗚。”

隨著那聲“喵嗚”,老隊長和老伴快要離散的魂魄才漸漸攏了回來。

“這畜牲,你也來嚇我!”老伴在廚房憤憤罵道。原來她在灶洞口摸火柴時驚嚇了睡在灶下的小貓。

“撲嗤。”老隊長從懷裏掏出火機打燃,豆般火焰便在微風中飄忽,他趕緊用左手擋上。

老倆口手忙足亂地點上燈,罩上玻璃罩。倆人對望了一眼都在心窩裏長長籲了口氣。

老伴將燈放在堂廳的飯桌上,老隊長又開始扣起雨衣的紐扣,老伴在一旁默默地望著他。

像以往無數次一樣,這會他的紐扣扣得相當順利,帶上雨帽。

“小心點。”老伴終於打破沉默,或許她剛從驚嚇中醒過神來。

“哪那多廢話!”老隊長低吼。心裏卻慢慢飄來一塊陰影,緊緊吻合著他的心扉,竟有了不祥的預感。

“媽的!”他又恨恨罵道。

 

屋外的閃電斷斷續續,雷聲忽遠忽近,冽冽作響隆隆有聲。他知道沒有風,所以那雨便如同瀑布夾雜在隆隆的雷聲裏“嘩——”

他已然感到整個身心都浸透在這無休無止的嘩嘩聲中。

不知是不是因為持續十多天雨水的緣故,他忽爾有種窒息的感覺。也許這感覺前幾天就存在,但這一刻卻體會得異常真切!

這不是他的風格。他也從沒有像今天晚上這樣膽怯,而且是在老伴麵前表現得如此落魄懦弱。他的臉上隱隱有股燒灼感。

“這死老婆子!”他在心裏罵了一聲,本欲再罵個痛快,但想到這當口,這樣的話還是少說為妙。他並不迷信,但冥冥之中他確實又有著一種敬畏,對天地、對神靈,還是對心底裏的那點道德?

一想到道德,老隊長有點得意,腰板便又硬朗了幾分——羅家大屋上下老少二三百口人,沒有人會戳他的脊梁骨的。

趁著那份喜氣,他拉開門。“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嘛!

外麵的雨聲一下子清晰多了,一股潮濕腐朽的氣息席麵而來,涼意順著他厚重的雨衣鑽進他的衣裏,緊貼著他的肌膚;他扯了扯身上的雨衣,接過老伴遞過來的充電燈。

一道亮光射出。

黑黝黝的樹木,銀晶晶的雨柱,視野便隨之開闊。

老隊長頭也不回地將那雙長統靴邁出門外。

頭上、身上、腳上、地上,雨珠飛濺。

 

老隊長姓羅。老隊長的輩分在羅家大屋並不算長,靠他上兩代的是“燕翼”兩輩,再往上是“禎祥”,好在羅家大屋“翼”字輩已是屈手可數,而“燕”字輩的也就剩下碩果僅存的羅慶了。往下便是“謀遠”兩代,也是羅家大屋占人數最多的一輩。

老隊長很喜歡自己的輩分。“貽”嘛,諸事皆宜,遠比他的下一代人要好得多,凡事不是“謀”就是“遠”。他不明白祖先為何在續譜時偏偏選中這麽不吉利的字眼,到了他的下輩便既要討口飯吃,又要謀福、謀財、謀壽、謀祿……

這下好了,從八幾年開始打工的打工,做買賣的做買賣,能讀書的也都遠走高飛,全都越謀越遠了。弄得時下村子裏年輕力壯的都尋不到一個,偌大個村落,除了老弱病殘,便是孤兒寡母。唉……

但老隊長很慶幸,六十多歲的人身體卻硬朗得厲害,倒不像城裏二兒媳的父親;同樣的年齡,聽說走起道那種感覺使人看著老替他懸著半顆心,說不準那天就會一口氣上不來,或者那天上街摔一筋頭,就……但人家的命卻好,老倆口子還住那麽大的房子,沒事還養一條癩皮狗玩。乖乖,聽二兒子說那狗東西竟然經常吃罐頭。嘖嘖,老隊長咽了一下快要溢出的唾沫。

也是的,老倆口連打針吃藥都不花錢,還月月有人給他們送那麽多的錢,能花掉嗎?不給點狗花花,又能做什麽?要是那錢花不完給點程敬家小梅子治治病多好;總比給狗糟蹋了強。

老隊長實在想不懂,現在城裏家家都是防盜門,大錘都砸不開,你還養那狗做什麽?真是的。

那一次老隊長進城前和老伴一直亢奮到半夜,那還是四五年前的事。九七、九八?當老隊長背著大包小包陪著笑臉送到他們家的時候,人家坐在沙發裏,一雙腳就架在那隻癩皮狗的身上,連坐都沒讓一下,隻是冷冷說了句,“就放那吧。”

最後如何出門,老隊長已然記不起來了,隻感覺自己一直立在那訕訕地笑;也就不過幾分鍾,便在兒子的拉扯下出了門。

還沒完全下樓,他便衝兒子大吼:“我還沒喝上水呢!”

一甩衣袖,坐車回家了。以致後來兒子打了幾次電話都沒接,也不讓老伴接。

 

“哢嚓”一聲,天空中滾過一陣破碎的聲響。

老隊長收回思緒,雨衣帽簷上的雨簾使他的視線相當模糊,腳下是深一腳淺一腳的崎嶇小路,“噗嗤噗嗤”的腳步聽起來有點心酸。

他定了定神,回頭看了看身後,其實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已經翻過了屋後的那道崗。別說此時,就是明朗的星空下,他也不會望見村頭的那株老楓樹的。

老楓樹太老了。老到老隊長爺爺的爺爺都說不清那株楓樹究竟是什麽時候就有的;老楓樹也太粗了,粗到他爺爺的爺爺時五六個小夥子手拉手都無法攔腰抱過來——這一點是不容置辯的,因為老隊長同輩以及老隊長的下輩無一例外都采取了這一簡單而又有趣的丈量方法。即或不丈量,從那縱橫交錯拱出地麵如籮般粗細的樹根,遮天蔽日的虯枝繁椏,都能感受到它的偉岸。

小時候的星空裏,大楓樹下便是老隊長們的歡樂場。他們在那抓小雞、搶羊、跳皮筋……每到盛夏季節,吃過晚飯,除了腿快的孩子捷足先登,便是打著飽嗝的爺們。躺在躺椅裏,或坐或睡在竹榻上,輕搖著蒲扇。也有那啥都不帶的,光著膀子騎在大楓樹的根上,這種人中青年居多,三五成群三言兩語便扯上了,也分不清什麽是什麽的。最後一撥是那將屋裏收拾利落的老婆子大嫂子小媳婦,她們一來,大楓樹下便炸開了鍋;嘰嘰喳喳的,那笑聲便揚了又揚。大嗓門粗嗓門破嗓門,全都肆無忌憚。更有那俏俊的懷中抱有嬰兒的媳婦,也少了白日的那份羞澀和矜持,常常當著爹爹爺爺(相當於書麵上的爺爺和叔叔——作者注)們麵前也不避嫌,趁著夜色將那飽滿的乳房去堵那啼哭的孩子,以致不要敗了大夥的興趣。

當然,也有那好兩盅而又性急的,自會招呼老婆孩子將椅凳都挪到大楓樹下,揀兩個小菜,就著歡笑;偶爾也會拉扯上一兩個同道,悠哉乎哉地幹上了。

這種場合是少不了羅翼祥的。等到人都齊了氣氛也醞釀得差不多了,他便拎著一張破竹椅和一把破琴(二胡)姍姍而來,將破椅子重重往大楓樹下的正中一放,一屁股坐上去,那把破竹椅便“吱嗄”一下,然後翹起二郎腿,架上二胡。

老隊長一直很奇怪,不管聲音再吵鬧人再多再雜,隻要那破竹椅四腳一落下,人聲便立即降了許多,及至那竹椅“吱嗄”一下,嘈雜聲幾近絕跡。沒有規定沒人招呼,還就那麽靈光;而且老隊長還發現那個位置似乎永遠都是為他預留的。

等到羅翼祥“嗯嗯”兩聲,整個大楓樹下已然鴉雀無聲,連最頑皮的孩子都會停下來、攏過來,隻有滿樹的楓葉瑟瑟作響。

一首悲愴淒厲的“梁祝化蝶”,便在星空下縈繞,穿過楓葉穿過樹梢環繞樹幹,逼退了那份燥熱浸濕了人們的心扉,連蛙鳴蟲唧都靜謐了。

但羅翼祥並不僅僅隻拉《梁祝》。《梁祝》既終,他會長舒出一口氣,繼而曲調一轉,琴聲歡暢,流水淙淙朗月星空,人們耳熟能詳的《王小六打豆腐》《皮瞎子算命》什麽的便一路吟唱。自有那會的,忍不住技癢,合著拍打著點,搖頭晃腦一招一式的比劃;不會或半會的跟在後麵哼哼唧唧……也許這才是一屋老小真正期待和喜歡羅翼祥的地方。

但六幾年村上辦土戲班,當時的大隊書記周傳印曾幾次登門邀請他都沒有出山;倒是便宜了羅瘋子那家夥,竟然還反串花旦,過足了七仙女的癮。

年輕的羅翼祥有著一副白淨的臉龐修長的身材,春秋季節喜著一襲潔白長衫,穿一雙黑色大口布鞋;臨風而立就有股玉帶飄仙的感覺,將小他十幾歲的老隊長們羨慕得要死。

二八時的老隊長和小夥伴們也曾求過他,想跟他學琴(二胡),但羅翼祥一語未發,隻冷冷地盯著他們看,結果是他們一個個灰溜溜退出了他那間老屋,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和他提拜師的事。

漸漸地,隨著歲月的流逝,大楓樹下人跡漸稀,但這並未影響到羅翼祥的琴趣;終於有一天當人們路過大楓樹,在那微微的夜風吹拂下,瑟瑟樹葉的招呼中,濃濃陰影的籠罩裏,人們猛地體味出了一種空寂、膽怯和恐怖。

當人們猛然醒悟過來時,羅翼祥失蹤了。

大楓樹從此陰森起來。慢慢地人們走路辦事都願意多走幾步,再也沒有多少人從大楓樹下施施然坦蕩而過。

不久之後,大楓樹下便出現了未曾燃燼的紙灰,一匹半匹的紅布。羅家大屋裏的人初時似乎對這些有點莫名其妙,但當有一天四鄰八鄉的鄉親紛湧遝至,大楓樹上掛滿花花綠綠的布匹,四周紙灰飛揚時,他們心裏便也有了一種恐慌一種敬畏;先是老奶奶大嫂子,而後是小媳婦大姑娘,出門尋財尋路的老少爺們……

老隊長並不迷信,意識中今夜也應該去拜拜大楓樹,遺憾地是自己竟然神魂出竅走出了村外。

 

老隊長其實滿可不必懊悔,要不了十多分鍾他就要穿過前麵的劉新屋。劉新屋和羅家大屋一樣都是居住在這八汊湖的一個分汊上。劉新屋似乎比羅家大屋和八汊湖更親近一點。觀音廟就坐落在湖岸的一個小山包上。

觀音廟背崗麵湖,三經兩廂,四周翠竹成蔭。門前有台階順坡而下幾近湖水;湖岸邊置一涼亭,雕欄飛簷,七彩畫枋。三經兩廂的庭院中豎一漢白石觀音雕塑,手持綠柳掌托玉瓶,麵帶慈祥,仿佛要一汲八汊湖之水以濟蒼生。

但老隊長對觀音廟卻有股膩味,倒不是村裏舍近求遠將“抗洪搶險指揮部”設在那裏,衝突了那裏的寧靜與肅穆,破壞了那裏的神聖和莊嚴,隻是因為廟裏年青的主持——唯一的一位小尼姑——小玉。

現時的觀音廟已大不如前了,除了一年一次的娘娘會、年前節後,平時少有香客。

如果能挺過今晚……

憑著經驗,老隊長知道肆掠了十多天的雨水就會逐漸北移,紅旗圩就可安然無恙。但老隊長心裏也沒有半點把握。每到三四月份,桃李綻放江鯽弄潮時便會有這麽一段痛苦的經曆,苦痛的記憶。對於老隊長抑或是其他人來說,他們也許早就麻木了;麻木到了什麽時候隻要村裏招呼一聲便會責無旁貸義無反顧地扛起鐵鍬、鎬耙、糞箕扁擔上了圩堤,似乎這就是他們與生俱來的一種義務。

這一個多星期的守堤守得太艱辛了!

紅旗圩原先隻是八汊湖的一個湖汊。在那火紅的年代,大寨和愚公的精神沸騰了整個大隊的村民,老少上陣披星戴月。用那時最時尚的話叫“春風吹,戰鼓擂,人定勝天誰怕誰”。不用一個月,一條寬廣高大足足四五裏長的圩堤擠占了八汊湖的三分之二的水道。

圩裏肥沃的土地在當時的那些年也確實帶給了大夥沉甸甸的喜悅,而且這屬於村裏私留地,按規定是不須上繳國家口糧的;所以,每年的圩堤維護工作也就搞得有聲有色熱火朝天。隨著分田到戶,那些路遠的分到圩田的已經惰於耕作,慢慢地任由青草野蘆滋生,不到兩年的時間,那拋荒之勢便如燎原之火,迅速蔓延,終於演繹到了抗洪堤上人跡寥寥。

前年村裏突然作了決定,收回了村民的所有圩田,承包給了下江的養蟹人。

汛期來臨,村裏便會組織閑餘人員交由養蟹人守圩,費用是每人每天二十元錢。

老隊長並不缺那二十元錢,但他是隊長,而且還是黨員,現在守堤到了關鍵時刻,他不能不來。雖說他白天已在圩堤滾了一天,雖說他晚上可以不來。但他就是放不下。當然,他這隊長也不是羅家大屋裏的老老少少選舉出來的。羅家大屋誰也沒有那份閑心。分田到戶時羅家大屋的老少爺們曾開過會,抓過鬮。“隊長不要錢,一人當一年”嘛。但二三戶輪下來,到了老隊長這裏就輪不下去了,下一戶已舉家外出打工了;村裏說“再幹一年吧”。老隊長也就不好推辭——誰叫生產隊時自己就是隊長?

及至下年,下年的下年,卻越來越找不著主兒了,到後來連那抓鬮的排序也給弄沒了;老隊長也便在“再幹一年”又“再幹一年”後,無可推卸地承擔起這一沒有任何官銜的稱謂。

剛開始承包給下江人養蟹時,村裏確實開過村民大會征求過意見,但到會者除了幾個隊長便是後街村部旁幾個無事的老頭,全村的老少誰也沒有對這件事真的上過心。但會上除了村幹部,幾乎所有人都持反對意見——現在的八汊湖已比不得往昔。由於經年失修,八汊湖的河床已經比二三十年前高起很多;更重要的是養蟹會破壞圩堤的防汛能力,承包出去,用不了三五年圩堤就會毀於一旦;而且,誰也無法保證居住在圩堤低岸的老住戶不會遭受滅頂之災。

一股冰涼的雨水撲麵而來,灌進老隊長的頸脖溜過他的胸脯,帶著他的心沉入腳下無邊的土地——起風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鴻歸 回複 悄悄話 謝謝科夫,在寫這本書時,我時時在思考兩個字:錯位!這也是目前國內最普遍的頑疾。
農民是否一定要離開那片土地才能走向富裕?答案肯定不是。現行的政策,就像一把鞭子將農村的精英和生力軍一遍遍地趕向城市,而相應的設施和服務又明顯滯後;結果是農村的局麵越來越糟。
科夫 回複 悄悄話 進城打工,跑買賣...農村的生力軍為城市帶來了繁榮。

城市的繁榮也掠奪著鄉村往日的生機。生產力的優化組合往往就是這樣殘酷...

沒有一場變革不需要付出代價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