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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武帝心邪,不知正法。”ZT

(2009-10-26 09:26:55) 下一個
“武帝心邪,不知正法。”ZT
公元548年江南的春天,唯一的綠色在瞳孔裏。圍城內外的人們眼中,射著可怕的綠光。

台城,南朝時帝國的核心,皇宮與台省(中央機關的所在)已經被叛將侯景整整圍攻了130多天,四五十年積下的太平元氣被消耗一空;糧草竭了,起先還能殺軍馬,接著是老鼠、麻雀,再後是草根、樹皮,很快連皮甲、弩帶都被煮吃得幹幹淨淨,於是,有人開始啃起了同伴的屍體。

三月十二日,淒厲的胡笳聲撕裂了腥臭的黎明,台城終於再也抵擋不住了,西北角的防線被攻破,叛軍亢奮地嗥叫著,豺狼似的攀上了城樓。

一番拚殺之後,守將永安侯蕭確披頭散發,渾身是血。他跌跌撞撞地闖入內宮,伏在地上,顫抖著向皇上報告:“台城失守了!”

而此時86歲的梁武帝蕭衍,還沒有起床。

見床上沒有任何動靜,蕭確有些意外。正當他猶豫著要不要再說一遍時,帷帳中傳來了老皇帝緩緩的一句:“還能打嗎?”語氣冷漠,聽不出有絲毫慌亂,但卻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與厭倦。

“沒法再打了。”

沉默了良久,蕭衍長歎一聲:“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複何恨!”說罷仍舊躺著,一動不動。

蕭衍完全想象得到此刻外麵的情況,想象得到那些四肢浮腫、僅存半口濁氣的士兵和百姓遇到侯景那夥兒獸軍會受到怎樣的折磨。但他告訴自己,這都是命,該來的終究要來,誰也躲不過。

真的“亦複何恨”嗎?蕭衍忽然想起了什麽,他支撐著起身,披了件長袍,在幾個宮人的攙扶下慢慢踱到後門,遙望對麵山間的一座塔。雖然塔身還搭著架子,但巍峨的氣勢已經顯現,若不是侯景作亂,這座世間少有的壯觀佛塔,在今年浴佛節之前就能完工,可如今卻成為永遠的遺憾。

蕭衍黯然低頭,腳下的石階還有半級在水中浸泡著—侯景曾經用玄武湖水灌過城。看著水中自己龍鍾憔悴的倒影,蕭衍倍感淒涼,不由得垂目觀心,雙手合十輕聲誦道:

“我佛慈悲。”

梁武帝蕭衍自稱是漢代名相蕭何的第二十五世孫,“少時習周禮,弱冠窮六經”,即位之後“雖萬機多務,猶卷不輟手,燃燭側光,常至午夜”。史書稱他“六藝備閑,棋登逸品,陰陽緯候,卜筮占決,並悉稱善……草隸尺牘,騎射弓馬,莫不奇妙”,無論是政治、軍事才能,還是學術研究和文學創作上的成就,在南朝諸帝中,蕭衍都堪稱翹楚。最為獨特的是,他還是著名的菩薩皇帝,對佛教的癡迷幾乎到了發燒級別。

據《資治通鑒》記載,那座讓蕭衍引以為憾的“將成,值侯景亂而止”的“十二層浮圖”,就建在當時“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的同泰寺(今雞鳴寺,位於南京雞籠山上)中。

同泰寺乃蕭衍“窮竭帑藏”而起的佛寺,寺內“寶塔天飛、神龕地湧”,有“大佛閣七層”,有十方金銀佛像,蕭衍“自大通(梁武帝年號)以後無年不幸”。因為與皇宮有門相通,來往便利,蕭衍便常駕臨同泰寺,並屢屢身披袈裟,高坐蓮台,或是親自宣講佛理,或是主持盛大的水陸法會,或是剃度僧人。

梵唱喃喃,香煙嫋嫋中,蕭衍俯視著匍匐在自己腳下嗚咽膜拜的芸芸大眾,眉宇間滿是慈祥。說到精妙處,連他自己也被感動,禁不住潸然淚下。

撰寫《南齊書》的蕭子顯曾詳細記錄了其中一次法會的盛況:“輿駕出大通門,幸同泰寺發講,設道俗無遮大會。萬騎龍趨,千乘雷動;天樂九成,梵音四合;雷震填填,塵霧連天,如百川之赴巨海,類眾星之仰日月。自皇太子王侯以下,講肆所班,供帳所設,三十一萬九千六百四十二人。”

與其他君主弘揚宗教在很大意義上是為了籠絡人心、加強統治不同,蕭衍對佛教的信仰出於至誠。他連登基之日都選在了四月初八的浴佛節,即位第三年還下詔:“大經中說道有九十六種,唯佛一道,是於正道。”無異正式宣布佛教為國教。他曾受菩薩戒,自稱“三寶奴”,數十年間嚴格持戒:每日隻用一餐,過午即不食,“永絕腥膻”、“豆羹糲食而已”;不飲酒,不聽音聲,早晚都做禮拜;身著布衣,一冠三載、一被二年;居室不過一丈見方,不加雕飾;不好女色,50歲後幹脆斷絕了房事……如此苦行,哪裏像個九五之尊的帝王。

與自虐式的修行相反,蕭衍卻敢於傾全國之力弘揚佛法,毫不吝嗇,廣建佛寺大造佛像,每次布施的絹帛、錫銀等財物,價值都在千萬以上。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生命的最後20年間,居然四次舍身同泰寺,連皇帝都不想做了。

所謂舍身,是指將個人所有的一切,包括資財和肉體全部都舍給寺院,服侍僧眾,執役灑掃。蕭衍的舍身,並不是為了作秀,態度很堅決。他毅然脫下龍袍換上法衣,任憑眾臣百般勸說也不願回宮,每次都是最後實在無奈,加之同泰寺僧人又收下了數以億計的巨額贖身款,才不得不惆悵地還駕回朝。因為不甘心,臨行前他還兩次致書寺僧,表達身不由己的苦衷,書中竟不顧帝王尊嚴用了“頓首”之詞。

有一次,蕭衍向高僧寶誌詢問如何脫離地獄中的痛苦,寶誌回答:“惟聞鍾聲,其苦暫息。”於是,蕭衍下詔天下寺院每日定時擊鍾,並舒緩其聲。

隻是不知鍾聲回蕩之際,蕭衍會不會記起一個人—範縝,那個多年前的故交,後來的臣僚呢?

也許,每當回憶起那個瘦削而羸弱的身影,蕭衍心頭便會湧上無限的憐憫。他應該不會懷疑,地獄最底層的無數遊魂中,就有範縝。

當年,也是在雞籠山上,範縝的一席話,令年輕的蕭衍生生地打了個寒戰。隨著範縝口舌開合,他感到有陣陰風從身邊刮過,某種東西正在急劇墜落,墜向無底的深淵。

南京作為六朝古都,諸朝皇宮都在雞籠山之南,所以此山在當時是最豪華的皇家苑囿,能在其中圈地建別墅,是皇族獨享的特權。

蕭齊時,竟陵王蕭子良在雞籠山上開了西邸。他生性好養士,門下有包括沈約、謝朓在內的一流名士,號稱“八友”,時年二十出頭的蕭衍就是其中之一。當時,蕭子良也是個狂熱的佛教徒,常在西邸集眾開宴闡論佛理,賓主大多信仰相同,日夜切磋磨礪,倒也其樂融融。

然而有次集會,一位不起眼的來賓卻發表了一套驚世駭俗的言論,如同滾油中突然被澆了一勺冰水,炸得眾人目瞪口呆。

“諸位請看,”範縝站起身來,手裏舉著一把銀刀,“神靈與肉體就好比這把刀,有刀刃才會鋒利,而鋒利的才稱得上有刀刃。”

眼睛餘光睨見蕭子良滿臉的愕然,手裏的的酒盅停在半空中,範縝的眸子隱約閃爍著一絲快意。他轉身麵朝大家,接著說:“既然不可能有離開刀刃的鋒利,那怎麽能說肉體死了神靈還在呢?”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個淺顯的比喻暗藏著淩厲的殺機:如果真的人死神滅,那麽也就沒有一個主體來承受因果報應而輪回轉世,而因果輪回正是佛教最底層的基石!

反應過來的人們狂怒了,為了護教,他們爭先恐後地挺身而出。一場針對範縝的激烈圍攻就此拉開。可惜,眾人的辯駁大都隻是些“欺天罔上”、“傷風敗俗”之類氣急敗壞的囂叫謾罵,根本沒人能動搖範縝隨手拾來的比喻。

有人自以為聰明,傲然出場,帶著嘲諷的語氣向範縝發起了挑戰:“嗚呼!範子啊,你說無神,豈不是連自己的祖先在哪裏都不知道了嗎?”滿堂喝彩還未平息,範縝一句話就噎得那人麵紅耳赤,翻了白眼:“嗚呼!你既然知道自己祖先的神靈在哪裏,為什麽不殺身追隨呢?”

看著己方一觸即潰,紛紛敗陣,主人蕭子良坐不住了,他苦思多時,驟然發問:“你不信因果,那麽如何解釋會有富貴、貧賤的區別呢?”

大廳立刻安靜了下來。範縝沒有馬上回答,他凝視著漆幾上精致的插花,神情好像變得有些哀傷。眾人剛開始竊喜,他慢悠悠地開口:“人生就像一株樹上的花兒,同時開放,隨風飄落,有的墜於茵席之上,有的則落入糞坑之中,”範縝頓了頓,拈起一枝花,眼神迷離,似乎在自言自語,“墜於茵席之上的,正如殿下;落入糞坑者,正如下官。”

他沉吟片刻,又一字一句道:“貴賤雖然懸殊,因果竟在何處?”蕭子良瞠目結舌,無言以對,拂袖而去,盛會不歡而散。

舌戰震動了朝野,士林為之喧嘩。蕭子良很擔憂這種邪說傳播開來會蠱惑人心,但又無法辯駁,於是便派出了說客前去拉攏。

“以你的才華,何愁官至中書郎,又何苦一意孤行,違背眾人的信仰,自討身敗名裂呢?”

範縝一陣大笑道:“倘若我範縝肯賣論取官,恐怕早就做了尚書令一類的高官,區區中書郎豈在話下!”言罷,他扭頭而去,漫天飛花裏,甩下一個過早佝僂的背影。

蕭衍對這次失敗一直耿耿於懷,即位後,他再一次將矛頭對準了範縝。

“欲談無佛,應設賓主,標其宗旨,辯其長短,來就佛理以屈佛理。”蕭衍氣定神閑,一揮手,義憤填膺的僧俗名流六十多人輪番上陣,氣勢洶洶地撲向了愈發蒼老的範縝。然而結果卻令蕭衍大失所望,塵埃落定,勝者仍是範縝。

蕭衍麾下的頂尖力將、東宮舍人曹思文沮喪地哀歎:“情思愚淺,無以折其鋒銳。”而範縝自己記述說,在這場更大規模的論戰中,他“辯摧俗口,日服千人”。

令見慣了後世文字獄的人們意外的是,蕭衍並未用皇權報複這個可惡的異端,沒有任何的貶黜,甚至連範縝的《神滅論》都不曾加以封殺或毀禁。他可能認為:範縝毀滅的,其實是他自己,他一定會為自己的執迷付出代價,冥冥中的懲罰遠比塵世的酷刑可怕得多,苦海須得自渡,所以不必自己出手,還是讓他安然享完陽壽,養足力氣去領取該來的果報吧。

侯景作亂時,範縝已經病逝三十多年。如果說蕭衍認為範縝要在身後才受到報應,令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自己在垂暮之年,居然活生生地陷入了地獄。

侯景性格殘暴,喜好殺戮,殺人常先斬手足,再割舌、劓鼻、剖腹、挖心,慢慢折磨。攻下台城後,他立了一個大舂碓,看誰不順眼就活活搗死。經過長時間的圍困,城內已是橫屍滿路,無人瘞埋,腐臭熏天,爛汁遍地。侯景下令,將屍體壘成一堆放火焚燒。被焚燒的不限於死人,尚書外兵郎鮑正病在床上,也被拖出扔入了屍堆,可憐他在火中掙紮了很久才斷氣。

烈焰熊熊,魔影變幻,牛頭馬麵猙獰咆哮,揮舞刀叉狂蹈跳踉,蕭衍苦心經營數十年的莊嚴佛國,頓時變作“千裏絕煙、白骨成聚”的人間地獄。

世間最殘酷的莫過於在生命的盡頭,當著你的麵將你畢生的心血擊得粉碎,蕭衍便承受著這樣的劇痛。然而,在這種終極打擊下,望九高齡的蕭衍卻表現得出奇的堅強,甚至可以說,他末路的演出,為他被後人目為顢頇昏庸的後半生描上了難得的一抹亮色。

城破當日,侯景進宮去見蕭衍。蕭衍端坐文德殿,侯景以甲士五百人自衛,帶劍上殿。假惺惺地行禮後,蕭衍問道:“你在軍中很久了,有什麽功勞?”侯景滿頭汗出,不敢仰視,竟說不出話。蕭衍又問:“你是哪裏人,為何敢到此處?”侯景還是對不上來,隻好由屬下代答。隻有後來講到攻城軍隊數量時,侯景才鎮定下來應對自如。整個過程,蕭衍神色始終不變。

見麵出來後,侯景對人說:“我平常據鞍對敵,矢刃交下,而意氣安緩了無怖心。今日見了蕭公,卻頗為自懾,難道是天威難犯?—我不可再見他了。”侯景果真沒有再見過蕭衍,隻是將他軟禁。

被軟禁期間,蕭衍對侯景的各項布置明言反對,太子哭諫求他不要過於逞強,蕭衍大怒,痛斥了他一頓。有一次聽人提起侯丞相,他立時發火,叱罵道:“是侯景,不是什麽丞相!”嚇得在場的人都麵無人色。

從這些言行看來,蕭衍的精神支柱仍未崩潰、信念也未動搖,與史書所載“雖在蒙塵,齋戒不廢”相印證。或許,也就是這種從堅定的信仰中汲取的力量,才能使殺人不眨眼的侯景在這位手無寸鐵的衰朽老翁前心生畏懼。

聽說蕭衍的言行後,侯景大怒,於是限製他的日常飲食供應。畢竟年事已高,又連餓帶病加生氣,在被囚禁了50天後,蕭衍閉眼西去,臨終前曾想喝點蜜水,卻被看守拒絕。

50天,有足夠的時間去反思一生,然而,既然他最終也沒放棄佛教,那麽就不會從佞佛亂政的角度去思索問題,他竭力想尋找的,隻能是一個為何誠心興佛卻無善報的解釋。在那些度日如年的日日夜夜中,蕭衍定在苦苦思索:為什麽自己連範縝都不如,到頭竟落了個現世報?

其實,在最後一次舍身時,他就麵臨過同樣的質疑。當時,在蕭衍戀戀不舍地結束了37天僧侶生活回宮的當夜,同泰寺就遭到了雷劈,一座塔被燒成了焦炭。當時,他是如此向天下人解釋這樁尷尬事的:“道愈高魔也愈強,行善就一定會有障礙。”所以,他下詔重修那座塔,而且要比原來高上三層。

咽氣那一刻,蕭衍也許還記掛著這座尚未完工的寶塔,並且暗暗發願:今生福德不足,因此壓製不住魔障的考驗;未來的生生世世,定要繼續修行,加倍努力,直至終有一世修成無上正等正覺,得享極樂。

其實,蕭衍、範縝都已經接觸到了“人生無常”的終極命題,然而兩人的解答卻截然不同。無疑,範縝是個勇士,但他孤軍奮戰所堅守的,果真隻是真理本身嗎?

在古代,宣揚無神論的大半是不得意之人,如寫下《論衡》的王充,出身於寒門細族,“貧無所養,誌不娛快”,一生沉淪下僚;以燭火喻形神,斷言精神不能離開形體獨立存在的桓譚,也是仕途不順,屢遭禍患;而範縝更是“少孤貧”,布衣草鞋夾在權貴子弟之間求學,才29歲就“發白皤然”了。

能不能理解為,他們的堅定鬥誌,最初都發源於一種怨氣呢?——雖然你處華堂我在穢濁,但如此結局並不代表我比你劣上幾等,而隻是運氣不好罷了;最重要的是,等到大限一到,你我俱歸塵土,所有的區別都將一筆勾銷—屬於每個人的,都隻有幾十年的光陰!

範縝用神滅論滅掉的,是所有人的前生後世,抹平坎坷,不分貴賤,讓大家都光禿禿的隻剩下今生,要輸也隻輸一生!

一樹花開,範縝努力證明所有的花都要零落化泥;蕭衍則幻想保持優勢,來春再發,以繼續占據高枝,因此他敢於傾全國之力,廣建佛寺、大造佛像、嚴格持戒、數次舍身,希望終有一天能修成正果。哪知,不論當時還是後世,即使在佛教內部,他都遭到了無情的否定。

禪門有個著名的公案,交鋒雙方是蕭衍與禪宗東土初祖菩提達摩。

蕭衍問:“朕即位以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紀,有何功德?”

達摩答:“並無功德。”

蕭衍大驚,忙問:“為什麽說沒有功德?”

達摩答:“這隻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雖有非實。”

蕭衍問:“如何是聖人所求的第一義諦呢?”

達摩答:“廓然浩蕩,本無聖賢。”

連連碰壁,蕭衍未免煩躁,舌鋒一轉,盯著達摩驀然厲聲拋出一句妙問:“在朕麵前的到底是個什麽人?”達摩答得更絕:“我也不認識。”

對於這次會麵的真實性,很多學者表示懷疑,認為這是後世禪僧杜撰出來的。但不可否認,這場機鋒在理論上替蕭衍興佛卻遭惡報給出了一個解釋:原來在高人看來,蕭衍的苦修,不過都在一個“有”字上下工夫,盡在沙上築塔,根本看不清事物的虛幻本質,一生糾纏實相,破不了一個“我執”;肉眼凡胎不識真佛,聽不懂達摩的點撥,離《金剛經》所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的境界隔了何止十萬八千裏。

幾百年後,提起梁武帝蕭衍,不識一字的六祖慧能大師斬釘截鐵地下了定論:“武帝心邪,不知正法。”假如蕭衍地下有知,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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