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雨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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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第 07172007 號 (revised 2.0)

(2007-07-17 21:32:32) 下一個



   黨棍,由說文解字:為私利而結社謂黨而黨內小頭目依仗權勢則為棍。沈老先生是前國民黨黨棍,這是認識老先生以後一段時間才知道的,是老先生自己告訴我的。塞翁有點吃驚,因為老先生實在不象任何一黨派營私舞弊之人,也無往日為棍之氣。



塞青時代的浙江美術學院(1985 - 1989)
   認識沈老先生,是在近二十年前的浙江美術學院(浙美,即現今的中國美術學院;其時屬教育部和文化部共同管理)。塞翁對浙美及其人和事,記憶早已淡薄;但於老先生,雖相識時間不長,卻心存歉意難以忘懷。

   依稀記得那時的浙美校園有三道十樓外加旁門歪道。三道,即正道、左道、和右道。十樓,有青三樓、青二樓、留生樓、老生樓、黃樓、新一樓、新二樓、雕塑平樓、國油版(國畫係、油畫係、和版畫係)紅一樓、和紅二樓。這十樓之中有四座新樓,留生樓和老生樓各據其所,剩下的則是由讀書樓及公同課教學樓所據的新一樓和新二樓。

學院由南山路正門入,便是極短的東西向正道,即



光榮晉升為中國美術學院;隻是道上的積雪,還留有塞青時代相同的清純...
三道之首;道中有花壇,壇中有黃賓虹立像。正道盡頭,是一座多層新樓,即為前述四座新樓之一的留生樓。因留生樓和老生樓行政混雜,塞翁在此免其“新”字;而留生樓其時實為院黨委、院長辦公室、和外辦所據,但因其時有不多的外國學生被安置在這同一座樓裏,而其它與學生直接有關的院係辦公室則分散各處,所以這多層新樓主要還是為留學生所居。蓋因這留學生,多以雲遊神州為實而非在學,塞翁在此亦免其“學”字,故曰留生。而其樓居所,便叫留生樓。留生樓橫空於正道盡頭,亦將正道擋住並分其成左右兩道。故此,便有了浙美三道。稍微一提的是當年塞翁入學之際,這正道的盡頭、擋道的留生樓前頭,有一安民告示:林琳1同學,畢業創作有資產階級自由化傾向,黨的教育未能感化,予以開除雲雲。這林嶺及十樓的其它詳細,暫且不予表述。隻是旁門歪道,是於雕塑係平房背後、油畫係紅一樓左端,有數間低矮平房構成其間歪道;而一旁門,則由歪道通向潘天壽故居,時為潘公子所棲。雕塑係平房的對麵,便是讀書樓。讀書樓有浙美所藏古董及中外各類圖書雜誌,塞翁便是在這讀書樓裏與沈老先生首次相遇。其時好象已是塞翁在三道十樓外加旁門歪道之中所度過的第三個春秋了。

   沈老先生有著灰白平頭、中等身材、言語和善但看似精幹。著其時城鎮普通人士常有的灰卡唭布中山裝,腳上套著當初亦已過時的帆布膠鞋(上海人叫跑鞋),讀書要戴老花鏡。塞翁首遇老先生是在讀書樓的雜誌部。因遍尋不著印象中的,便問訊低頭閱讀的沈老先生。老先生欣然起身離座,先帶著塞翁來到雜誌架上幫助



偉大光榮的學院新正門;從來沒去瞻仰過,據說內裏已全部翻新...
尋找,然後便轉到聳立在角落的一個低矮書架前,老先生連聲道歉並終於在堆積如山的雜誌叢中找到了塞翁要的。原來那雜誌早已被更新換代。老先生也是初來剛到,專司搬遠圖書雜誌之職,是個苦力的幹話。這幫助尋找圖書雜誌,原非老先生本職,塞翁事後過意不去,和老先生多聊了幾句。因其時讀書樓的員工多為婦女及教員家眷,也有少數權貴子女,老先生的到來便使得婦女同誌們少了很多皮肉之苦。沈老先生的頂頭上司,好象是過去中共新四軍裏的一個革命版畫家之女。其父當時也算是浙美的大拿之一並以其無產階級革命畫家的資曆,繼續發揮餘熱在幕後悄悄的向來自於外國資產階級的藝術收藏家們,傾銷他的版畫。鞠躬盡瘁傾其所能,就差沒把浙美的三道十樓外加旁門歪道以其權勢變作私有資產也一並兜售與西半球了。老先生其時話語不多,但身板硬郎邁步挺胸收腹行走如風,頗有軍人風範。塞翁隨後與老先生便經常於校園三道和讀書樓相遇。沈老先生也是客居讀書樓,住在底樓寬敞的進口邊上走廊的一間辦公室


...尤如四川大地主劉文彩家的新客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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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換的宿舍裏。辦公室朝北,窗外有高大的寬葉樹木,夏天很是涼爽。由於夏日炎炎,塞翁周末常去少有人來往的讀書樓涼快。一日巧遇老先生,於是被邀入室喝家鄉帶來的青茶一杯,話語漸多並於天高海闊,閑扯一氣。言談之際,老先生思路清晰,有時陳述雖略有躊躇,但總讓人覺得是經過深思熟慮又斬釘截鐵的。那茶,塞翁至今依然記得是如此的沁人心脾,回味無窮。

   老先生應該是手頭頗緊,卻也返鄉歸校給塞翁捎來味醇清冽的紹興老酒,實在緣於閑扯之際有關魯迅先生的多乎哉不多也。終於,老先生言明曾是國民黨上海某區黨部書記的身份,浙江紹興人,前些年剛解除勞改。老先生重獲“自由”並經多方周折,找到其時於中共文化部任職的老朋友,於是乎,便有了這個在讀書樓裏苦力的幹話借以聊補無米之炊。老先生談起這段經曆,非常直率和爽朗並特別說明那位老友當時的中共地下人員的身份和其時其人的豪爽仗義。塞翁聞之,的確,老先生言談舉止,雖然有幾十年中共的勞改磨難,卻依然透露著過去時代打到列強的有誌革命青年豪氣。塞翁吃驚之餘,暗自稱奇也頗為感歎;國共兩黨之爭,生靈塗炭,老先生本可為國家民族效勞的大好時光被強製地荒蕪在勞改營中,曆經滄桑。沈老先生的苦難不過是滄海一粟,多少有為青年於國共兩黨權力鬥爭之際,拋頭顱,灑熱血。更可惜的是中共早期有為青年立誌要打倒的個人私有製,卻又在現時被自己的同誌轉換成官僚私有製。理想主義的奮鬥變成了以暴力流血而進行的一場財產和社會地位的輪換;真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手足情深又相煎卻何以為是?唏噓!

   可能是傳統的敗者為寇,沈老先生絲毫沒有那種的怨聲載道或憤怒聲討,完全是一副重新做人的精神麵貌。不明究理,大家都會認為這老頭性格開郎,歡樂人生。難以想象幾十年的勞改生涯,竟依然象年青人似的談笑風生。塞翁也直到現在才能真正領悟老人時有的躊躇言語及其內心的淒苦和無奈。大半人生於淒惻之中,塞翁當時卻少有心思去體察,而如今憶及,卻隻是更多的無奈和自責。

   沈老先生看似平靜的晚年,也時有波瀾。記得其時有姓齊的台灣流行歌手,為歌頌失戀而聲嘶力竭。塞翁對這類是少有的漠然,認為無病呻吟。老先生卻數次與我表達理解之情;尤其斷言姓齊的如無現實中的類似痛苦,絕不會如此聲嘶力竭感人肺腑。老先生的悲天憫人,是否童心幼稚?或許同樣的理由,才是導致其本人於不同時代的淒惻人生卻依然精神抖擻?終於,老先生委托我回上海之際,為其拜訪過去在上海相識的一位女士。於是塞翁在某個夏日忙完計劃中的,乘著沉沉暮靄,摸黑爬上外灘北京東路後麵弄堂裏狹窄的樓梯,來到有著冥冥昏黃燈光的門前,站在一位略為發胖的中年婦人麵前。那婦人此刻正陷坐於深色圓桌旁的一把藤椅裏,桌上有一套非常精製小巧的西洋白色茶具:內中最大的是一個茶壺,其次便是茶杯茶幾,另有兩個同樣小巧且扁平、撅嘴、廣口無蓋的陶瓷物件及茶幾上一把小銀勺。婦人扭頭,也未起身,待塞翁冒昧打攪陳述如此等等,便收回略為迷茫的眼神轉而又投射在精製的茶具上。見婦人昏黃燈光下略顯蒼白的手指,捏起那個撅嘴廣口無蓋的陶瓷物件往茶杯裏傾倒,流出來的是亮晶晶的堨色砂糖。輕輕放下,又捏起另一個同樣的,淌出來的卻是細細的白色牛乳。旋即,從茶幾的右邊,拾起那把銀勺,徐緩的在茶中沿杯口直徑線上下搖了搖,拿出,放下。抬起眼皮輕聲軟語:儂要打聽的格位女士,是我大阿姐。伊老早就到加拿大去了。婦人言畢,端起小巧的茶杯,呷了一口便不再言語。頗為講究的英倫茶道 (Tea Etiquette) ,塞翁以前讀過,心想:僅一位獨處淑女,沒有紳士,這英倫午茶 (High Tea) 的 promoting conversation,也隻能是婦人獨自的相思吧;相思且沉迷於冥冥之中而今風光不再的曾幾何時,那昔日實實在在的淑女紳士和英倫午茶。

   塞翁道謝並尋問是否有大阿姐在加拿大的通訊資料,婦人略微躊躇,終於還是成全了所求。塞翁踏上歸途,留有婦人依然沉迷在殖民時代治下的遺風和往昔的輝煌。 隻是這外來習俗和殖民遺風又為現時的新貴們所津津樂道而樂此不疲並有過之而無不及。婦人的英倫茶道,也算是後繼有人了。

   如此,便了結沈老先生所托。記得我把女士的加拿大地址交於老先生,隻是一聲平靜淡然得不太自然:多謝,我知道了。

   如此地輾轉於浙美的三道十樓外加旁門歪道,便又過了一年。當獲悉老先生被浙美辭退行將返鄉之際,塞翁亦向老先生告別赴美。塞翁將自己的自行車、小型收錄機、和一雙球鞋留給了老先生。吃驚的是沈老先生竟開口要塞翁留下一件青藍色燈芯絨西裝便服。塞翁一瞬間隻是認為不適合老人,二來也是喜歡它的裁剪合體和做工考究。老先生是如此深思熟慮的“ 舊社會 ”過來之人,極重禮儀,開口請留西裝便服,這已全然是不能而為了。可後來那西裝便服一直在美國的家中掛著,再也沒有穿過。看著它,憶及往事,便時有難言之隱。最後,與其它一些穿不下的衣褲,一並打包送去了救濟中心。塞翁至今每每憶及此事,倍感沉重。老先生返鄉之後的生話定是另一種的令人感傷和歎息;或許,老先生將塞翁視作知己而直言不諱?希望是這樣的 …

   沈老先生被浙美辭退,亦或與塞翁間接有關。很多時候和老先生在讀書樓或雜誌部多扯幾句,革命版畫家之女總是於無聲處閃現,並總感到有那雙看不透讀不懂的眼神掃視。那眼神象黑暗中夜鷹的窺探,卻又非如夜鷹的那般單純。老先生聞塞翁欲負笈西洋,亦曾為之熱情天真地向接待照顧過的外國資產階級收藏家尋求幫助。顯然,這些個收藏家都是版畫家之女派之老先生苦力的幹活而結識;沒有物質交換,資產階級自然不會給予此類幫助的。到也罷,這資產階級卻又報告版畫家之女,以至於老先生受到了版畫家之女的告誡:請不要多管別人的這類閑事。老先生為人是謹慎的,卻也奈不住對塞翁轉述了領導如此的諄諄教誨。沈老先生沒有認為那是在管別人的閑事,隻是遵循 “ 舊社會 ” 傳下的助人為樂的理念而已。此後,那眼神便又多了一層塞翁永遠看不透讀不懂的含糊不清的意味。隻可惜來了美國以後,塞翁才從黑人兄弟那裏學了一手對付並一了百了那種眼神的法寶: Can I help you, Lady? 更可惜的是天涯海角,老先生今夕安在?

   沈老先生就此於塞翁一別,渺無音訊。其實塞翁是可以做些事情去告慰老人家的,隻是沒有;借口自然多是冠冕堂皇很有道理的。最初的時候,塞父越洋電話也曾說過有收到老先生郵寄到上海家中的浙江茶;之後又有老先生要塞父代以謀職的請求。隻可惜塞翁也是因為老先生的浙江茶,才想起應該為老人家做些什麽,卻要塞父全權辦理;十幾年過去了,並就此再也沒有問及過沈老先生,也沒有來自於沈老先生的任何信息。至今,一切都已是太晚!

   昔日的國民黨黨棍沈老先生,由一個有誌報國的青年並承蒙中共三十多年與世隔絕的再教育,到晚年心懷 “ 舊社會 ” 的與人為善和新社會的為人民服務,眼見的卻是滿目人情淡薄世態炎涼和江河日下。塞翁痛定思痛,也隻能謹以這手破文爛字,聊以慰藉這世上的一切善良心靈以求得良心上的些許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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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林琳,上海人,1985於浙美油畫係畢業之際遭學院開除。九十年代初在紐約曼哈頓又遭黑人開槍殺害;時值塞翁北上紐約會友的前夜。友不在住處,於街旁話匣子電告浙美油畫係另一學長,原是眾人相聚商議後事。塞翁得之噩耗,扼腕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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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謝貝卡的熱心!
林貝卡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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