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你我, 隻是過客
晨雞初叫，昏鴨爭噪，那個不去紅塵鬧？路遙遙，水迢迢，功名盡在長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舊好；人，憔悴了。
大約在三年前, 我代表公司負責接待國內來訪的一個政府代表團. 考慮到代表團大多數成員都是第一次來美國, 我於是聯絡了法拉盛一家旅遊公司,要求包租一台18人座的小巴, 這樣可以帶他們到處轉轉.
代表團抵達的那天下午, 我在辦公室接到一通電話. 電話裏傳來一個渾厚低沉的聲音,原來是司機老鄭打來的,說他到了, 車就停在樓下. 我抬手一看表, 不早不晚, 正是我和旅遊公司約定的時間.
老鄭40出頭, 中等身材, 墩實的體格搭配上他黑黝黝臉龐上憨厚的笑, 令人感到親切. 他探身上前,結結實實的攥住我的手緊握了兩下, 一邊說: 準備好了? 上車吧. 一邊替我打開副駕駛那邊的門.
我坐上車, 從包裏取出一張支票, 遞給他: 鄭師傅, 這裏是$1,800, 按照我跟你們公司在電話裏談好的一天$600算, 三天的包車費用, 包括油費, 過路費, 和一切跟車相關發生的費用. 您的小費另算. 您看一下, 在這兒簽個字.
老鄭掃了一眼支票, 說一句: 中! 在收據上工工正正的簽下他的中文名. 把支票疊好, 放入他隨身的腰包, 又從腰包裏掏出印有他們旅遊公司抬頭的發票給我.
老鄭把額頭上的墨鏡推下鼻梁, 戴上一付白手套, 一鬆手刹, 車子平穩的開了出去.
在肯尼迪機場, 在我把剛剛接到的一撥人領著步出機場大樓, 老鄭的車遠遠的穿過熙熙攘攘的車群, 準確的停在離我們最近的上車點.
車子直接開到了唐人街的金豐大酒樓, 我的美國老板殷勤的迎了上來, 和市長握手寒喧, 一邊交代我: 你趕緊上樓去看看酒單, 不知道中國市長愛喝什麽酒? 吃完飯, 你再讓司機把車開到酒樓門口來接人.
他甚至連看都沒看老鄭一眼.
我尷尬的看著老鄭.
老鄭趕緊說: 您忙您忙, 我自個兒找地兒吃飯去. 吃完了就回來守著, 保管不耽誤事.
說著就把車開走了.
我在寒風凜冽中遲疑了片刻, 遂轉身跑上樓張羅去了.
兩個小時後, 當市長在隨從和主人的簇擁下步出酒樓, 老鄭的車已在門口等候多時. 我拉開車門, 老鄭正悠閑的讀著一份 “世界日報”.
在我們將代表團送達他們的酒店後, 老鄭堅持要我把自己的車留在公司, 而讓他開車將我直接送回家. 他說這幾天反正我總跟車, 不如他每早接了我, 再去接他們. 他說反正也多不了幾步路. 就把我送回了家.
第二天, 隻用了一個早上, 就把公司參觀完了. 原來安排如有富餘時間就到附近的一個MALL裏去逛逛,買買紀念品. 臨出發, 那個年輕的市長助理悄悄把我拉到了一邊, 跟我商量.
他說: 咱們這樣好不好 – 我聽說你們紐約的百老匯歌舞劇很出名, 要不讓我們市長領略一下?
我說行, 那一陣演的最火的是CHICAGO. 要去趕緊去, 不然還不一定有票了.
助理擺擺手: 不急不急, 先把大家送到MALL裏, 咱們再回來陪市長看戲.
我一楞: 他們不去?
助理說: 不去, 影響不好.
我們於是先一起開車去MALL. 在車上市長助理對大家說: 市長就不去逛了, 他要在紐約市裏走走, 看看城市規劃. 大家慢慢逛, 三個小時以後我們再來接你們…
從MALL裏拐出來, 我讓老鄭掉頭往西49街開, 老鄭熱心的建議先沿9A開著車繞曼哈頓島一圈. 助理卻不耐煩的直催, 等到了Ambassador 戲院, 老鄭就不響了.
那天下午我陪著市長還有市長助理坐在Ambassador 戲院第五排中間的座位上, 暖暖的空調和微暗的燈光吹得我昏昏欲睡. 而看上去客人們對熱鬧的舞台和激昂的歌劇也和我一樣提不起太大的興趣, 我想我還不如帶他們去看Radio City的洛克女郎的聖誕踢腿舞.
晚飯後老鄭送我回去的路上一臉不快, 我以為他是因為逛MALL的幾個人沒怎麽在他推薦的 “出國人員服務中心”買保健品而不高興. 直到我下車, 他才忿忿的冒出一句: “現在的這幫官, 腐敗!”
到了第三天, 老鄭又恢複了他的熱情謙遜, 職業又有效率的領著代表團來了個紐約一日遊. 每到一處, 都是司機兼導遊, 講解生動流暢, 特別是他對人文曆史的了解, 不由讓我對他刮目相看. 尤其在參觀聯合國大廈的時侯, 他竟然跟市長聊起了美國國會的參眾議院及三權分立而探討到資本主義的民主政治. 這樣的話題出自唐人街的一個司機之口, 讓我頗為吃驚.
讓我吃驚的遠不止這些, 老鄭對美國各屆總統如數家珍, 他對中國各省的高極官員竟然是相當的熟悉, 簡直是信手拈來. 到後來, 在自由女神像的小島上, 市長幹脆拉著老鄭神聊而把我們一眾人遠遠拋在了後麵. 惹得幾個局長忍不住問我: 這司機原來在國內是幹什麽的? 我隻有聳聳肩, 跟著他們一道好奇.
過後市長悄悄跟我感慨: 這個老鄭, 沒想到原來是給中央首長開車的…
晚飯後老鄭送我回去的路上愉快的哼起了小曲. 我問他為什麽這麽開心, 他邊點頭邊說: 這個市長看起來是有點真才實學的. 現在的這幫官, 還行!”
那趟接待任務後, 我也和老鄭交上了朋友. 後來公司但凡有接待, 我都直接跟他聯係. 因為他總是那麽專業和令人信任. 那一年過春節, 我還帶著我女朋友到他家吃過餃子, 他做的羊肉芹菜加大蔥的餃子吃著很過癮. 他在法拉盛公立大停車場和UNION街後麵的韓國人區租了一個小間, 雖然小, 可布置的整潔幹淨,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 他疊的被子方方正正跟豆腐塊似的. 他指著擺放在床頭櫃上的照片裏樸素又不失風韻的中年女子稱 “家裏那口”, 指著活潑可愛的一個小女孩幸福的介紹 “俺妮子”. 照片的背景是金秋下鄭州的軒轅黃帝塑像. 老鄭信心十足的告訴我說一兩年之內就把她們娘倆接出來. 聽他說得自信滿滿, 我為他高興.
沒想到老鄭非但沒有把他愛人和女兒辦出來, 他還被黑心的律師給騙了.
那是一個周末, 老鄭火燒火燎的給我打電話, 約我在東王朝旁邊的一棟寫字樓見麵. 我急急忙忙的趕過去, 卻見老鄭手捂著頭, 蹲在一間掛著 “XXX聯合律師事務所”
屋子的門口.門臉不大, 牌子下麵卻寫了好幾個律師的名字, 並且注明 “精辦各類職業, 投資移民, 政治庇護, 遣返上訴, 出庭…”
老鄭掐滅手裏的煙頭, 歎著氣告訴我, 說是八個月前, 他的一個同鄉給他介紹的這家律師樓, 說這裏的律師有經驗, 收費合理, 成功率還高. 他就毫不猶疑的交了五千塊錢. 律師收完錢, 告訴他綠卡最多一兩年就能辦下來.這是第一步, 若順利的話會有移民局的通知. 讓他安安心心的回家等著. 三個月後, 律師 果然給了他一張紙, 說是第一步批了. 這是移民局的批件.並且說再過幾個月就會有打指膜的通知. 老鄭聽了滿心歡喜, 就又交了第二步的五千塊錢. 可是這一次左等右等再沒有消息. 老鄭覺著不太對, 前兩天試著給這家律師樓打電話, 一直沒人接. 親自過來一看, 大門緊閉. 連續幾天, 都是這樣. 現在就連介紹他來的那個同鄉也找不到了. 他這才想起找我.
我展開老鄭遞給我的所謂的 “移民局的批件”, 看起來是一份移民局審理I-485的收據. 我稍稍定了心, 於是上移民局的網站, 鍵入收據上的號碼, 卻顯示此號碼不存在! 我又試著給移民局打電話, 同樣被告之號碼不存在! – 很顯然, 這份收據是假的!
而律師樓的電話號碼, 任怎麽撥, 已經變成了空號.
律師樓大門緊鎖, 律師人間蒸發, 事實是, 老鄭被騙了!
總有一些這樣的人, 利用新移民沒有身份, 不懂英文, 或是不熟悉相關的法律, 昧著良心用不正當的手段欺詐同胞辛辛苦苦賺來的錢.
老鄭那次被騙了以後, 一下子就象是變了一個人. 他不但是被騙去了來美國幾年攢出來的大部分積蓄, 他還失去了和親人團聚的希望. 他對人也不再熱情.
我又包過他的車幾次, 他對人不冷不熱, 竟然還主動向客人要小費.
再去他的小屋, 總會聞到滿屋的酒氣.
從去年開始, 老鄭離開了那間旅遊公司, 而改開去賭場的大巴了. 他告訴我開大巴一天隻開一趟, 不用起早帶晚. 結果他沒迷上賭場, 卻迷上了羅斯福大道上Macy’s對麵的投注站. 我之所以知道這些, 是因為他跟我借過幾次錢, 還大談馬經.
我意識到, 他跟我的距離正愈來愈遠.
今年元旦, 我們全家到敦城海鮮喝早茶, 在拿號等桌子的時侯, 迎麵撞見老鄭擁了個女人進來, 那女人穿得珠光寶氣, 老鄭的手緊緊的摟在她的腰間. 老鄭看到我楞了一下, 可隨即就恢複了他的滿麵紅光. 他大方的介紹說那女人是他的新婚妻子. 他又炫耀的拉我到門外去參觀他簇新的寶馬X-5.
我隔著大門指著門裏比他大了至少十歲的女人. 老鄭衝我笑笑, 淡淡的說:
“咳, 老弟, 她可是美國公民呀. 對我們這些人來說, 綠卡, 比什麽都重要”.
老鄭從此過上了好日子. 如今, 他和他的妻子共同經營著一家珠寶店.
(星島副刊2008年4月10日,11日連載)
“綠卡, 比什麽都重要”，是啊，生活不易，怎麽都得過下去不是，隻要他自己認為值得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