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窄巷子被損傷的舊時光
(2011-11-07 12:3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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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的天空是青灰的,像一個鬱鬱寡歡的老人,沉悶而聊無生氣。如果下著雨,在這樣的冬天走在街道上,人得心情都成灰了。
潔塵說成都的冬天“晦暗如墨”,抑鬱症像花一樣在這座城市到處開放。 有三十年沒有看到成都的冬天,我幾乎都忘記了她這般那般的不好,隻記得幼年的記憶裏,冬天的屋簷結著晶瑩剔透的冰條,尖尖的垂下,好像隨時要落下來砸到人的腦袋上開出花來。那是每個雨後的清晨,這樣的景象四處都是。那時的天空也沒這樣陰靄得好像透不進一絲鮮活的氣息。
成都的城市改造步伐好像越來越緊,如果慢幾拍到這裏,會越發拉遠記憶與想象中的老成都生活。很多舊有的痕跡都沒有了,舊日的時光隨著曼舞的塵埃在推土機轟隆隆的聲響裏隱遁。
寬窄巷子裏並沒有老成都的舊時光,有的隻是翻蓋一新的老房子。就算是把這幾個巷子的曆史倒背如流,還是無法把眼前的一切與文字裏的描述緊密聯係。
如果一座建築,改變了它舊有的功能,那麽它的靈魂必定也是消失殆盡。寬窄巷裏的酒吧飯館與各色商店擠走了生活在這些房子裏的人。這樣的地方,除了建築風格上的不同,內容卻幾乎在中國隨處可尋,北京的後海和南鑼鼓巷,雲南的麗江古城和束河,上海的新天地,廣西的陽朔西街。
曾經的老成都,曾經的“滿城”要在李劼人的文字裏去尋找:“……一進滿城,隻見到處是樹木,有參天的大樹,有一叢一叢密得看不透的灌木,左右前後,全是一片綠。綠陰當中,長伸著一條很寬的土道,兩畔全是矮矮的黃土牆,牆內全是花樹,掩映著矮矮幾間屋;並且陂塘很多,而塘裏多種有荷花。人真少!……而滿城裏,則你走完一條胡同,未見得就能遇見一個人。而遇見的人,也並不像大城裏那般行人,除了老酸斯文人外,誰不是急急忙忙地在走?而這裏的人,男的哩,多半提著鳥籠,攙著釣竿;女的哩,則豎著腰肢,梳著把子頭,穿著長袍,拖著一雙沒後跟的鞋,叼著長葉子煙杆,慢慢地走著;一句話說完,滿城是另一個世界,是一個極消閑而無一點塵俗氣息,又到處是畫境,到處富有詩情的地方……”
我對這樣的文字描述無比迷戀,曾經捧著他的《死水微瀾》看了一遍又一遍。
寬窄巷子就是“滿城”最後的痕跡,滿清退出曆史舞台,城垣拆除,原來漢人禁足的寬窄巷子誰都能隨意進去了。王澤華曾經描寫到“滿城卻極清靜,到處是參天大樹和密密層層的灌木,滿眼皆綠,鳥語花香。綠蔭之中,有條很寬的土道,兩側是矮矮的黃土牆,裏麵花枝掩映著幾間屋子。金河緩緩地流著,往草地上一躺,流水聲,樹葉簌簌聲,鳥語蟬鳴,一齊湧進耳朵,極富野趣。”於是這裏曾經雨後春筍般擁來無數的達官貴胄,置辦家資,成都公館文化也就漸成氣候。
滿城在曆經了一個世紀的風風雨雨之後,無論是繁華還是落寂,該消失的都消失了,隻有這幾條巷子因為偏遠,因為不夠繁華,不夠發達而得以保存。當城市管理者的目光投注到這裏的時候,這裏也要消失了,是舊有的時光舊有的生活要消失了。
曾經看過一句話:不能損傷對時間的敬畏。忘記出自哪裏,卻無法忘懷。在所有的舊跡改造中,我們看到的除了被損害,就是被損害。光鮮的新事物隨處可見,不喜歡了亦可推倒重來。隻有那些蘸滿曆史印記的事物,留有舊日的時光,舊日的生活,舊日的氣息,無法重建。
第一次去寬窄巷子是09年的夏天,我提著兩個大箱子帶著兩個孩子,準備看完寬窄巷子就離開成都回北京。作為一個不靠譜的成都人,我其實以前並不曉得這個巷子,因為它的被拆除,被重建,我才知道原來成都有這麽一個代表老成都市井文化的小巷子。我看過它舊日的照片,即便是在被推倒的牆垣前,還是有悠閑自得的人們在“推長城”,在掏耳朵,橫著斜著躺在樹蔭下的藤椅上,喝著茶打著盹兒。貓盤在她的他的腳底,狗兒在街巷裏晃悠,鳥兒在籠子裏雀躍著。那生活,很成都。
我到那裏的時候,舊的寬窄巷子早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精致得沒有瑕疵的新巷子,那些修繕一新的庭院,那些典雅的小楠竹,隻有幾棵參天的大樹還有以往的氣息。這裏很美,美得有些炫目,我坐在巷子口,一直就那麽坐著,看著我的孩子們在巷子裏撒歡,那是一個無比清新的早晨,街麵上幾乎找不到幾個人影,連陽光都有些肆無忌憚,它們傾灑在這個巷子裏,鋪滿了所有的角落,映出那麽多金色的影像。朱自清說“有些像北平,不錯,有些個。然而不然,妙處在像而不像。” 是的,這次到處都是滿人建的四合院,和著一點點川西民居的風情,便有了它自己獨特的味道來。
這是我第二次來,這樣的冬天,冷雨微微,那種陰寒直逼人的心肺而來,如果不是跟著幾個喜歡的女子一起進來,我幾乎忍不住要逃跑。
來的時候燈火已經點亮,在自然的光線與燈影裏,寬窄巷子有了些嫵媚的氣息。暮色越重,越曖昧。 這裏雖然還打著老成都民俗的招牌,其實除了偶有的幾個門店裏裝模作樣的販賣著一些和老成都有關的商品,這裏幾乎是和真實的民俗絕緣的。民俗的本質是人,這裏搬遷走了的居民,是成都文化的靈魂,這裏再是繁華似錦都已經沒有了根基。
帶著女友們奔赴成都女作家虞瞳慧介紹的香積廚去吃晚餐,原本以為一個以文化自居的人經營的飯館應該有幾許觸摸得到的文化氣息。可惜除了牆麵上掛著的幾幅不知所雲的後現代畫作,實在找不到一個文化人該有的那些味道來。飯菜一般到不能入口,價格貴得有些離譜。不如隨便在成都找一個蒼蠅館子吃的痛快淋漓。
倒是喜歡這幾條巷子那些花枝招展的名字,遠比她們販賣的商品更可心。愷廬、寬居、花間、海棠曉月、子非、而已、正旗府、三塊磚、寬坐、海棠曉月、味典、竹緣、居留、吉祥、養雲軒。隻是這些名字也徒具象征意義,它的內裏早已經物是人非。看到瓦爾登,看到格納斯在這樣的巷子裏出沒,有一種滑稽的感覺,就連這裏的青石板都不再泛著歲月的光跡。
有幾處私宅,看得人心生愛意,可惜大門緊閉,在樹蔭裏深掩,素樸的磚瓦,拙厚的馬頭牆,露著一些蕭索的冬葉,不能窺視院落裏的生活,這多叫人遺憾。不曉得他們會不會厭煩這外麵嘈雜的人流,這些來來往往腳步匆匆的人會不會擾了那些清幽?“私宅勿擾”好像已經表明了主人絕決的心意。
人懶狗散的老成都,在寬窄巷子消逝了,這座城市已經很難尋到市井平民的味道,它越來越都市,越來越國際,離我愛的那個成都越來越遙遠。也許隻有在夢裏,才會再有這樣的情境罷:“喊茶客尚未停聲,食物圍來一大群。最是討厭聲不斷,紙煙瓜子落花生。”
所有的舊時光都要被新時光取代,所有眷念的一切,不是在文字影像裏保存,就是在記憶的門檻裏發酵,越來越醇厚,也越來越不能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