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荷(中國)/文
我把煙灰輕輕彈落在那盞琉璃的煙缸中,眼睛卻有意無意地瞥了四月桌角上的那摞書,蓋在頂上的是我喜歡的卻一直沒舍得去買來的那本張愛玲的《流言》。
四月那低啞得有些沉厚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這支煙,快燃盡了,你卻還沒吸上一口呢。說完,他自己便先自笑了起來。
我沒看他,繼續盯著那本書,有些出神,嘴裏念叨著:這本書放你這憋屈了,一如這盞琉璃的煙灰缸,都是糟蹋,與其被你糟蹋,還不如我親自動手。
這盞琉璃,四月一直當寶貝似地擺放在那裏,確實好看,我說要抽煙的時候,四月是詫異的,他懷疑地把煙遞給我,又給我點燃,然後他就和我一起看著它忽閃著明滅著,卻不料,我會把煙灰抖落在這盞琉璃內,其實,我也沒有想,隻是瞬間的一個念頭。
四月開始沒有出聲,過了半響才從他胸口裏爆發出一聲大笑,嚇得我手中的煙蒂差點燙傷我的食指。
心裏狠狠地罵了四月一聲,他總這樣神經質地笑,莫名其妙。我說的話向來都是事實,卻總是被他的笑搞得有些滑稽起來。
四月,以後別這麽嚇唬人了,聽了這麽些年,我都還是不太習慣,拜托,饒了我的心髒吧。
四月又如往常一般把他的手伸過來,好像我的手就是在那裏等著被他揉捏似的不爭氣。我迅速把手縮了回去,每次都在他剛剛要捉到的時候溜走。
四月已經習慣了,習慣了這麽久,他還是會忍不住這樣。我心底有些沮喪,就像三月當初告訴我他要離開我的時候,我總以為他是說笑的,卻沒想到他真的再沒有給我打過一個電話,發過一條短信。起初我都是不信的,半夜的時候總以為自己的手機在響,然後強迫著從夢中醒來,盯著手機看半天,直到確定真的沒有動靜,才又轉過頭去睡了。
那時,才知什麽是長夜漫漫,那時也才知,原來心是會真的痛疼。
那會兒,我不到半個月就掉了十斤稱。七月說我減肥成功,我把手裏最喜歡的一本書想也沒想就扔她頭上去了,她捂著頭,有些不信我的野蠻和粗暴,但是她確定自己的額頭隆起了大包的時候,才很決絕地做出要跟我徹底不相往來的模樣。
我說,七月,我已經沒有三月了,你要是敢離開我,我詛咒你出門掉那條臭水河裏去。
為什麽是那臭水河呢?其實門前的河除了一些漂浮的水草,便也幹淨得沒有什麽其他東西。可是我和七月都不太喜歡,七月的不喜歡是因為我講的故事,我的不喜歡是因為我小時候親眼目睹的一樁事。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的世界裏沒有三月,也沒有四月,就是跟我好像穿一條褲子的七月也是找不到影子的。
那年的桃花開得特別地豔麗,都有些妖冶了起來,這就如那個叫胡蘭成的才子說的,其實桃花是靜的。這顏色一不對,便鬧騰得有些焦躁,有些讓人的心惶惶不安。
那個時候還是好學生的樣子吧,早早起床,吃飯,出門,便看見了河岸圍了好幾層的人,從來沒有看見這麽多的人這麽早齊聚在這條河岸。
大家的聲音有說不出的淒涼,讓那個本該春光明媚的清晨充溢了詭異的味道,現在一想都還有些渾身寒顫的感覺。
我從那些大人的夾縫中鑽了進去,然後看見了一汪水,魚腥味在空氣潔淨的那個早晨格外地刺鼻,順著這汪泛溢的水,我看見了河岸上並排躺著的兩個人,那女人的一腳還在水中,白得刺眼,有些像死魚翻起的白肚子般在水的晃動中漂浮著,我一陣惡心,於是我還是看見了那兩張臉,慘白得已經沒有一絲血色,一張安靜從容,似乎還帶著一抹微笑,那是我熟悉的一張臉,鄰家的李姐姐,她有時看見我上學就會用她的自行車把我捎帶到學校去,對我很好,也常常給我幾顆糖果,於是她給我的感覺便總是甜甜的。
另一張,臉已經扭曲得不成樣子,現在我知道那表情是不甘。他的一隻手一直張開著,一種掙紮的姿態,很顯然,那是溺水中的掙紮,我在這個河岸看見過好幾起,但是隻有他的掙紮我到現在還記得。
他們是捆在一起的,被一條繩索緊緊地捆著,打著死結。聽那些大人說,他們是殉情死的。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殉情,後來看梁山伯與祝英台的電影,我沒有感動過,看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時候,我還笑了。
我不相信,這個世界有甘心情願的死,為了一個男人或者一個女人,彼此把生命都獻給了對方。一想到李姐姐的從容,與那個男人的掙紮,我就連愛情都懷疑的。
遇見三月的時候,我把所有的不信都忘光了,我隻知道,我是愛他的,我是可以為他生,為他死的。
可是,他還是離開我了。即便我曾經想過,如果我沒有了他,我便會死去。
現在我還活著,我還能和四月,他的弟弟在這裏調情,於是我便忍不住又想起了那年的河岸,那河岸上兩個溺水而亡的人。
七月,不知道是可憐我還是真的怕我的詛咒成真,她那段時間半步都不敢離開我,我走哪裏,她就尾隨到哪裏。直到,四月從很遠的地方回來,那是三月去的地方,我現在已經沮喪得連這個名字都不想再提了。
其實那裏不遠,就在我住的這個地方的對岸,隻是中間隔一道太平洋,乘上一架飛機便也就到了。
我從來都不覺得那裏有多遙遠,四月在那裏的時候,他每天都要打電話來騷擾我,也騷擾三月。他是三月的弟弟,七月的哥哥。他的每通電話我們都無法拒絕,三月對四月幾乎是每求必應,就是四月說他愛我愛得很發狂的時候,三月都是開心得大笑,那笑讓我懷疑,要是四月在這裏,他便會把我拱手送給四月的。
三月沒有把我送給四月,他隻是不再要我了。
四月回來了,在三月離開我的不到一個月,他便從大洋彼岸飛回來了,回到這座小鎮。
這裏好像隻有我還喜歡它似的,因為我身邊的人幾乎都走光了,從我認識七月開始,便是三月走了,然後是四月,接著七月也走了,便隻剩我一個了,後來,我也走了去了北京,可是最後我還是忍受不了北京的幹燥,再次逃回到這座小鎮,從此就不再出去。
我回到這裏的第二年春天,也是桃花正開得好的時候,三月回來了。
那河岸上的嫣紅,好似我嬌媚的臉龐。三月如是說,我沒有懷疑過,就如我沒有懷疑過他愛我。
三月說,他在大洋彼岸的每一天,都會把我的名字寫上幾十遍,直到累得倦了過去。這話,我信,因為七月去了以後告訴我,三月每天看著我的照片跟個傻瓜似的沒來由就笑,抽屜裏都是寫給我的信,隻是一封都沒有給我郵寄來。
信是三月親自塞到我懷裏的,很沉很沉,四年,一千多封信,我沒有抱住,一如我現在沒有抱住三月一樣。
我像讀小說一樣,讀著那些年月裏三月每一天跟我說的每一句話,我相信,那個時候我是和他一起生活著的,在那些字句裏,我們一直相愛著。
愛情,隻是一場盛開過的煙火。
三月走了以後,我把這句話貼在裝著那些信的箱子上。從此再沒打開過,沉封,不過如此。
四月,他比三月年輕,比三月精神,比三月帥氣。可是他沒有三月的沉靜,沒有三月的斯文。他太熱鬧,就如那些顏色開得太過鮮豔的桃花,讓人心煩意躁。
我開玩笑問四月,是不是看我像個棄婦。
四月沒有理我,他說,這座小鎮,我不離開,他就不會離開半步。
那刻,我眼睛裏居然有淚,我以為我再不會哭的時候,我居然還有眼淚藏著。還好,它們爭氣得沒有滾落出來。
我壞壞地看著四月,我想著諸多的惡作劇,可是最終我還是乖乖地倚靠在他的身上,我說,累了,把肩膀借我吧。
四月很大方,他不僅僅給了我肩膀,也給了我胸膛。
海水成為蝴蝶,而菊花成為骨頭。
忘記是哪天看見的,一個叫林白的女人說的。
我覺得好,不是因為她說等待便是這樣等待的,而隻是覺得很美,像愛情,看著都美得驚心動魄,要人性命,其實走進了,便覺得不過如此。
我相信,把我和三月的故事前半段寫出來,所有的少男少女都會感動得一塌糊塗。因為太美了,美得已經失去了真實的感覺,就像看一場電影,看的時候都很投入,散場的時候,電影院裏連個聲響都不剩了。
所有的故事結局或者都是這樣。
三月走了,我學會了喝酒,這是七月阻止了很多次,最後放棄的無奈。
我的酒量在四月回來以後登峰造極,他看著我一杯杯下肚,然後再為我準備好所有的熱毛巾,滾燙滾燙的,用它們來為我擦拭所有的淚水,汗水,其實還有別的,隻是四月從來不肯告訴我,每次我醒來,屋子裏都幹淨得要我不忍心亂走亂動,仿佛那不是我曾經糟踐過的房間,甚至我身上的衣服都是清香整潔的。
我想七月大概是真的被我拖累得疲倦了,在四月回來沒有多久,她就匆匆告別,回到了三月在的那個地方。
三月,有時躺在四月的懷裏,我的嘴裏不停叨念的是三月兩個字。
四月不跟我計較,就如那時他從大洋彼岸打來電話大聲喊愛我的時候,三月毫不介意。
那時有兩個男人愛著我,我富足,這個世界我是最富足的女人。
現在,隻有一個四月,他還在不知疲倦地為我鋪被疊衣,看著我好好地躺下,他才離去,在另一個房間裏睡去。
三月那年義無反顧來到我身邊的時候,所有的人都驚詫了,為了我,一個已經再不能走路的姑娘,他回來了,在讀完所有他該讀的書之後,他回來了。
然後,就是四月,這個比太陽都還明亮的男孩子,他在三月之後也來了。
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我幾乎占有了世界上最好的東西。而他們都這樣真實地在我生活裏存在著,繼續著。
那年,我問三月,為什麽不在大洋那邊找一個好姑娘,結婚生子,卻跑回來要我這樣一個不能洗衣做飯,連路都走不了幾步的人。
三月刮著我的鼻子說,你就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我得到了,所以別無所求。
我是信的,就如我信太陽每天都會升起一樣,我是上帝送給三月最美的禮物。可是,我卻是一不小心被打碎的那件,在我十四歲那年,一場車禍後,我便開始了直到現在的輪椅生涯。
那場車禍,該是怎樣發生的呢?我忘記了,三月記得,四月記得,七月也記得,隻是我生生忘記了。我唯一能記得就是我們四個在路上跑,然後,然後一輛汽車從我們身邊穿過,我推開了三月,也推開了七月,卻沒能把自己推開,然後我就再不記得別的了。
這樣的小鎮,是沒什麽車的,那天怎麽跑出一輛車來,誰也不知道,車上的司機早就逃之夭夭了。我也不怪他,就是他回來了,被抓住了,我也再不能站起來了。
可是,從此我卻更快活了。
每一天的清晨,三月四月七月都會早早來我家裏,然後和我一起上學,他們把我嬌縱壞了。我的脾性前所未有的增長,我會有無數的惡作劇在等著他們。
可是他們就是不予我計較,那時我的心裏既充滿了甜蜜,又深深地失落。
他們小心翼翼地嗬護,我有些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有時,我佯裝著快活。因為我快活,他們才會快活。那時我知道,一個失去腿的人最怕的不是被人提醒,而是他們刻意地逃逸。我在他們的逃逸裏逐漸沉默,逐漸失去了快樂的亮澤。
那天,三月上大學了,他要走了,離開這座小鎮。
我的傷感如山洪暴發,一瀉不可收拾。
我把房間的門緊閉,不要任何人進來。七月,四月試圖穿窗而過,也徒勞而返。三月始終沒有來敲我的門,我以為他會,至少在臨走的時候敲一下門,即便我不開,也好要我聽見他告別的聲音。
後來,聽見汽車發動的聲音,再後來是一片的再見與保重的聲音此起彼伏,最後一切都沉靜了。
我從後門出去,那門檻的斜坡是三月為了我去後院寫生看花兒特意修的,花了他一周的時間,坡度剛剛好,正好是我可以自由來去的尺度。連扶欄都是他一次就做好的,怕我獨自一人的時候,上不去。
其實,這斜坡自修好後,都是三月每次推著我上下。
現在,我要從這裏出去,看看三月離開的方向,我或者可以看見車的影子,也或者我還能看見三月探首回望。
後院的薔薇還在開,開得有些過於絢爛了,在往日裏不知該勾起我多少的心思,筆尖之下也就該有萬千的色彩流卷。
可是,我卻是沒有心思的,眼睛望著圍籬之外,那芳草道上,卻沒有一個可以張望的影子。
低首,是淚水的橫流。
一道影子在我的低眉處顯現,長長的,把我的影子包裹在裏麵。
我記得,我說要給你一本書,在我臨走的時候。三月,把那本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放在我的手心,很多的話,都在裏麵,你自己去讀吧。
然後,他在我的額頭上輕輕的一吻,手起淚去,滿臉的淚花被他塗抹在了手心,帶到了很遠的那座城市,後來我拚命也要去看的城市北京。
我捧著這本書,一直等待著世界的淪陷。
世界沒有淪陷,四月,七月相繼離我而去上了大學,我也在他們之後在離這座小鎮不遠的城市裏讀了一所藝術院校。據說我的專業課考試獲得了第一,幾乎是一致的好評。當我的外婆推著我出現在考官麵前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把我當怪物一樣,他們不信,那張白布上的世界是我描繪出來的。
當他們再次把畫布擺放在我麵前的時候,他們沒有話說,把我錄取了,他們說這是他們這麽些年遇見的唯一具有天才品性的學生。
其實,我的外婆是著名的畫家,隻是她擱下畫筆很久了,而我重新從她那裏拾起,卻是因為我再不能行走,再不能從事媽媽的事業,媽媽是芭蕾舞演員,在一個夜晚,她把自己沉進了門前的那條河,爸爸早在她之前已經沉進去了。她們走的時候誰也沒有跟我打招呼,好像她們都已經把我忘記了,一個才在繈褓中的嬰兒是可以渺小到被任何人忽略的。隻有媽媽的那雙舞鞋整齊地放在我的床頭,在我醒來之後,它們就一直掛在我的臥室裏,每天我都要看一遍,摸一遍。
其實那個年月,很多的人都沒有了生存的意思,連老舍都把自己沉在了湖心,爸爸媽媽們的沉又算得什麽?可是,這卻要我對那條河生死難割。
三月四月都知道,這條河還在,我就不會離開。
外婆是我唯一的親人,在七月還沒有和我認識,還沒有為了搶一本書而麵紅耳赤的時候,我最親的人隻有外婆。
因為一本喜歡的書,在那個舊書攤上,七月和我爭吵著,誰也不相讓。直到三月來了,七月喊著他哥哥,一副有了靠山的模樣看著我。我心內裏瞬間的膽怯後立刻就揚起了我的頭顱,用並不屈服的目光打量著他,一個高高大大的男生,架著一幅眼鏡,卻說不出的斯文俊秀。
然後,我先笑了,他也笑了,我笑是因為他是外婆的學生,外婆不畫畫之後,一直在教授別人英文,三月就是她的學生之一。
三月拍著七月的腦袋,把她拽到我的麵前, 告訴我這是他的妹妹。我把書放在七月的手心,我不要了,給你吧。
七月爽快地接了過去,把錢交給了攤主,然後又鄭重其事地交到我手心,送給你了,我喜歡你,我要和你做朋友。
我的驚詫還沒有過去,就被這個七月深深吸引,我需要友情,而七月來得正是時候。她給我帶來了一個新的世界,我那時不知道這個世界裏裝了我所有的快樂和痛苦。
七月和我不同,她擁有完整的愛,父母,兄弟。
而我總能在她這些愛裏,被感動得一塌糊塗。
我們隔得不很遠。繞門前的這條河500米走,越過一座彩虹橋就到了他們家。我們隔岸相望,聲音總能在這條河的水波之上回蕩,然後隨著月色的光臨而散去。
四月和三月七月不同,他的精力旺盛到我們三個加在一起才勉強能夠應付得了。往往我們都精疲力竭的時候,四月還在那裏煥發著熱情招呼著我們繼續他開始的遊戲。
四月比三月對我有更大的熱情,他可以每天都為我背書包,甚至,下雨的時間,他可以怕我被青苔滑倒,而背負著我前進,直到他覺得安全為止。
可是,我和三月總有許多的話說,我們談著四月幾乎沒有興致的話題,如張愛玲。
四月曾經狠狠地揮著拳頭說,要是我們再在他的麵前說那些文學字眼,就把我們都扔到河裏去。
我怕他扔,因為李姐姐,那河岸上躺著的兩個人,我再不敢把腳踏進那條河水裏。
隻有外婆在告訴我爸爸媽媽也在那河裏離開的時候,我才把自己浸泡在河水裏很久很久,直到我自己感覺到父母溫暖的氣息,從我的身體裏流走。那已經是三月離開我以後,外婆快走的時候了。
那時,我失去了所有的快樂,仿佛在一瞬之間,我生命裏要去該去的人都走了。
或者,生活就是這樣,要你在某個時刻品味生命的極致,懂得一些離散是不可避免,懂得一些消逝是永無挽回。
在外婆離開後的第二天,四月就來了。三月走的時候,外婆還沒有離去的征兆。
在我日複一日的沉默中,外婆終於沒有抗住心髒病的突襲,走得很安詳,也很突然,我以為這樣很好,這樣的傷心折疊在一起,便會自覺地減去幾分,抵消的作用莫過於此。我其實好自私。
活著可以是幾十載,而死去化灰隻需一瞬。想想都可怕,那些動輒就要尋死覓活的人,可知灰燼無法聚攏,生命不複再來。
我萬念俱灰,可是我卻沒能死去,哪怕是為愛情殉葬。
在四月回來的時候,我突然變得若無其事了。
或者,他陽光的微笑把所有的陰靄驅散。
四月,他把他所有的熱情都收斂了起來,隻對我一個人慢慢綻放。
我想不透,四月,愛我什麽。
很多次,話在嘴邊上溜轉了幾個來回,最終又回到了肚子裏。
四月,每日這麽陪著我這樣動不得的人,他那些激情該如何釋放?三月都忍無可忍走了,你又會為我留駐多久?
當他在你身邊的時候,你便不懂得珍惜。
四月,就是我的不珍惜。
他的手觸摸在我的肌膚之上,我會麻木得沒有感覺,或者我的所有感覺都隨三月走了,我習慣了被他的雙手撫摸,如一塊卵石滑過我絲質的肌膚。
我唯一可以叫三月驕傲的便是我這絲般水質的肌膚,這座小鎮的溫潤濕滑,把我的肌膚浸透得溢滿了水的靈秀,淨淨透透的,三月每次撫摸它們都會很久很久。
女人如花。愛如水。
在三月的浸潤下,我如花般冉冉而開,所有的光豔,在他的麵前璀璨奪目,我也在那時創作出了自己最喜歡的作品《源》。
這幅畫被懸掛在我和三月的臥室裏,我舍不得賣掉,盡管有許多的畫商尋來,慫恿著我,誘惑著我,那幅畫現在還在我的臥室裏,三月走了,也沒有摘下。
四月說,那不是我最好的作品,我問他為什麽,他說最好的作品是我自己,在這二十幾年的時間裏,我把自己雕刻得無與倫比,世間孤品。
我笑他,這樣的話也就他說,三月都是不屑的,三月說我的毛病太多,多到很多的男人都不能忍受,隻有他甘願著,臣服著。
看,到最後,他也忍受不住了。可想我是一個多麽壞脾氣的女人。
可是,四月,你又何苦來忍受。
當我把自己躺在四月懷裏的時候,聽著他心髒跳動的聲音,我便不能問了。我知道,我倚賴這充滿了活力的躍動,這讓我感覺到生命是存在的,至少是活著的。
當所有的愛都死去的時候,能觸摸到活著的感覺,便如溺水的人抓住的水中稻草。
四月不是稻草,他是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樹,頑強地為我擋風擋雨。
四月不和我提三月,仿佛那個人與他毫無關係。
我卻不能不提,每次在我們最快活的時候,我都會呼喚三月,然後,四月的所有熱忱瞬息消失,他會默默地走開,然後把我安置妥當。
於是我會在傷心與自責中黯淡去一夜的時光,而清晨起來,我的房間裏依舊有最清新的百合香。四月,每個早晨都會去給我買來一束百合,成了他的習慣,他總說是晨跑後的順手。
其實很早很早以前,他隻在夜間跑步,而現在,他夜裏的所有時間都給了我。兩間臥室相隔一個過道,就在我的頭可以略為抬起可以看見的對麵,四月在我的枕邊做了一個搖鈴,隻要我的鈴鐺一響,他便會立刻從床上起來,飛奔到我的床頭。
他從來沒有疲倦,仿佛那健壯的骨骼裏都是使不完的精力,即便在我自己都覺得困倦不能睜眼,懶惰得不想起夜的時候,四月都能帶著他陽光的微笑出現在我的眼前。
有時,我是希望四月對我發脾氣的,哪怕隻是一次,隻是小小的發泄一下他的不滿。
我任何的邋遢,四月都不嫌棄,他會為我每日的出行,挑選一身最漂亮的衣衫。
我知道,在那條河岸上。我與他是一道風景,最初的時候是那些姑娘們嫉妒的目光。四月太帥氣了,他的出現可以要最熾烈的太陽失去光澤,吸引去所有的目光。
四月的微笑,隻落在我一個人的眼睛裏。
四月,他會把我當寶貝一樣帶著在河岸上行走。後來的目光,都是豔羨地追隨。
可是,四月不是三月,在我每次都要對四月繳械投降的時候,三月的影子總是不邀而至,然後我就心煩意亂,然後我就再不能要自己安靜地躺在四月的懷裏享受片刻的溫存。
四月把《流言》放在我的手心,給你的,惦記這麽久,連聲也不吭。以後不許。
我吐了吐舌頭,沒敢多說話,那時心底裏罵他的話我趕緊都扔掉,免得它們跑出來礙事。
四月如何肯去買張愛玲,就是傻子都曉得那是給我的。我偏要嘲笑他的偽文學,可想我心底裏的陰暗不是一時半會的累積,已經積重難返,不知經年。
或者從三月走,我便不再信任。多悲慘,我才不足三十歲,便已開始不信人生,想來都慌張莫名。
我要離開一段,大概有半個月左右,或者更快,我盡量提前回來,但是你要信我,等待。四月,他說這話的時候,可曾想過,這是滄海桑田裏的石破天驚。
我的心,冰冷,死去。
這和三月是不一樣的,三月走的時候,我還存有希望,四月的話,讓我瞬時死去。
我不再說話,我默默自己推著輪椅離開他的房間,然後把房門鎖住,這是第一次,我在四月的日子裏鎖上房門。
曾經繁花如春夢,轉身海角又天涯。
這一鎖,是天涯,是天涯。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