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傅紅雪·及其他

　　天涯遠不遠？／不遠！／人就在天涯，天涯怎麽會遠？
　　他的人呢？／人猶未歸，人已斷腸。何處是歸程？歸程就在他眼前。／他看不見？／他沒有去看。／所以他找不到？／現在雖然找不到，遲早總總有一天會找到的！／一定會找到？／一定！

　　幾乎可以肯定，傅紅雪是古龍筆下之於我情感中最為複雜的一個人物。其實讀《天涯．明月．刀》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因為很多時候你的感覺會非常奇特，那不是單純讀一本好書的享受，而是一種磨礪，精神的磨礪，痛並快樂著。

　　古龍當初寫他的時候，我不知道需要多大的勇氣，就如同我讀他的時候，也是鼓足了勇氣才讀完的。掩卷後是淚痕滿麵，一種痛苦，襲擾在心頭，久久的不能拭去，也使得我幾乎不忍再讀第二遍，每讀一遍，心就被跟著在煉獄中行走一遭。

　　能用病態的人物來揭示某些東西的作家中，中國還有一個魯迅。當然他們是沒有可比性的，但是讀的時候，某些感覺卻是相似的。

　　這個病態的社會,總是在一些偽文學的修飾下變得仿佛正常,沒有幾個作家能真的肯用自己的筆,用自己的心靈去解剖這個病態的社會，作家的真正使命就是以筆為刀，解剖和尋求醫治的良方，而詩人的使命就是革命．尋求自由的靈魂，一旦這些都消失，作品與作家，詩歌與詩人都可以不必在這個社會再生存下去．

　　古龍是不多的，能用心靈去解剖病態社會的作家．古龍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小說家，他是詩人，是哲學家，他用詩歌的語言去進行小說的描述，用哲學家的思想去賦予小說以新的涵義，超越和提高了通俗小說的地位．

　　惟有天才和近乎瘋狂的人才能有傳世的精品，經久不衰，時間越是洗刷，越是流逝，才更顯示出其真正內在的價值，也才能真正懂得小說和作者真的想帶給讀者，帶給社會的真實的思想．古龍的小說是可以穿越時空的．
 
　　這個社會僅存在三種人:瘋子,傻子和呆子.傻子和呆子估計寫了也無人讀,那隻有寫瘋子.社會比他的小說還有病,他不過勾畫了病態社會的一角,如果都寫了,那他就成最偉大的文學家了.

　　如果僅僅把傅紅雪看成一個簡單的病人，其小說的意義價值就蕩然無存了。古龍的人物向來是那看似最軟弱的其實往往就是最強大的，那看似不起眼的，就是你根本不能忽略的。就如同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裏，古龍卻把這點發揮到了極致，對群體強大的無盡的砭諷，對弱勢群體的抬升，在他的很多作品中書寫的淋漓盡致。傅紅雪可以說是其中寫的最讓人蕩氣回腸，也最讓人痛苦的那個。

　　“萬裏荒寒，連夕陽都似已因寂寞而變了顏色，變成一種空虛而荒涼的灰白色，他的人也一樣。他的手裏緊緊地握著一柄刀，蒼白的手，漆黑的刀！蒼白與漆黑，豈非都正是接近死亡的顏色！死亡豈非就正是空虛和寂寞的權限。他那雙空虛而寂寞的眼睛裏，就仿佛真的看見了死亡了。”誰能想象得到如此的一個癲癇病人，居然就是天下第一刀客？刀與他已經渾然一體，他之用刀是比旁人使用自己的手指還要靈活如意的。如果你漠視了他的存在，那麽你就漠視了自己的生命。

　　你把他看作什麽都好，但是我更願意把傅紅雪看做古龍。古龍當時生活在台灣經濟粗陋，政治高壓的年代，肢體的殘疾怎麽比得上精神上的殘缺。一個病態的社會下，所有看似正常的人其實都是非正常的，而如傅紅雪這樣的殘疾癲狂的人，卻才是最正常的人。看似的軟弱，實則的強大，正是人類社會最基本的生存形態。就如同我們絕對不能忽略草的生命一樣，盡管渺小到你連低頭俯視的耐心都沒有，但是它們卻生生不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些平淡的，低微的，是支撐生命的源動力。

　　一個正常的時候笑傲江湖，劍氣飄香，發病的時候，卻象一隻野狗一樣蜷伏在泥濘裏。難道不是我們每個人兩種形態的極致體現嗎？強大著，卻同樣軟弱著。

　　有情與無情，或許在古龍的另一部小說《多情劍客無情劍》更被大多數的人所認可，而在我卻是隻有《天涯．明月．刀》。刀劍冰冷冷，沒有生命，沒有情感，這些無情物在有情人的手中又會如何？傅紅雪的身上你可以找到清晰的答案。多情的人是孤獨的，古龍小說中的人物亦如此。貫穿古龍所有小說，幾乎所有的俠客都是孤獨的，窮其一生尋覓，卻又不知所終。“他平生最厭惡的就是寂寞，但他卻偏偏時常以寂寞為伍。人生就充滿了矛盾，任何人都無可奈何。”這些情緒的渲染其實在《天涯．明月．刀》中是被古龍展現的最完美的，可惜卻用在了《多情劍客無情劍》中。

　　做為一個邊緣之外的邊緣人，古龍可以說是上個世紀中國文壇最後一個醒著的浪漫主義者。雖然沉湎於酒色，可以說其私生活在世人看來極其放蕩不堪，但是，卻是活得最性情，也最痛苦的。別人看見了他的酒醉狂態，看見了他溫柔鄉裏的醉生夢死，卻看不見他轉身背後的眼淚。笑也是哭，哭也是笑，他把這些都傾注在文字中，應該說幾乎他的小說人物中你都可以搜尋到他自己的影子。

　　古龍揮斥千斤,沉湎於酒色之中,這個是有其曆史根源和社會背景的,隻有真正清醒的人,真正痛苦的人,才能如此以一種完全的放蕩形骸的方式展現在世人麵前,根本就無所謂社會道德,公眾形象,試想一個黑暗的,腐爛的,頹廢的,甚至淪落的社會,需要擺出一副偽君子的麵目來昭示自己的唯我獨清嗎?

　　用一種極端的生活方式和文學表達方式,淋漓盡致的宣泄內心的悲憤和痛苦,這是古龍不同於魯迅的地方,他也用筆為武器,他用自己的生活為武器,對這個社會進行最冷酷最犀利的批判和反叛。

　　古龍混跡於聲色場所，和形形色色的妓女纏綿尋歡，於是就有人抓住這個大肆鞭撻，可是那些語言是多麽的蒼白與無力，搬起石頭偏偏砸的是自己的腳。古龍不在乎，無所謂，他痛苦，但是他活在自己的空間裏，一個擁有完全獨立話語的人，一個完全不被束縛的人。妓女怎麽了?妓女就不是女人了?就不該得到最起碼的尊重了?戲子無情,婊子無義,這些偽君子,偽道德的捍衛者,他們真的就比戲子婊子幹淨高尚嗎?

　　他愛和尊重這些社會底層的女性,懂得她們的疾苦,更憤恨這個社會的不公平。古龍是一個十足的女性崇拜者，對於女性的癡迷簡直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所以他才有數不勝數的紅顏知己，所以他才寧肯溫柔鄉裏醉生夢死．這與一些人的荒淫無度是有本質區別的．隻要看看那些女性對待古龍的態度，就知道古龍是個怎樣真性情的男人．不虛偽，不造作，不偽道學，愛恨都是強烈的，他把這種強烈的情緒渲染到了小說中，讓你痛苦，讓你呻吟，讓你喜愛，讓你不忍釋卷。

　　女性,所有的女性在古龍的內心都是最美的。女性在小說中一般都帶有獨立的人格，這是與金庸小說中的女性有著本質區別的，金庸的女性可愛美麗,那是建立在男權基礎上的，從男性需要出發的，依附於男性的，襯托男性的。而古龍的女性，千姿百態，每個人都不是為了純粹的哪個男人而活著，也並不因為男人的存在而存在,更不會因為失去了男性，而失去了本身所具有的魅力和光彩。這是源於古龍對女性最徹底的崇拜,對女性發自內心的尊重，這種尊重絕對不停留在浮表。

　　這個世界多了就是做了婊子還要立貞潔牌坊的偽君子，打著捍衛道德的幌子做著比別人還要齷齪的苟且之事。明明心裏想的是要閱盡天下美色，還要裝出一副心如止水的臭皮囊。

   這個世界最無聊的就是從別人的私生活去進行抨擊，別人活的如何關你什麽事？人家左擁右抱,醉裏香軟，你要是個男人，你敢說你不想！說別人如何如何的時候，先想想自己，你是這樣的人嗎？

   就跟哪個男人不好色一樣，明明是男人的本性，幹嗎還要掖著藏著，掩飾自己，你不好色，就是好男人了？除了說明你生理或心理有那麽點問題，還說明什麽？道德高尚？我隻能在心裏一聲聲冷笑。

　　古龍至少是一個不虛偽的人，不矯情的人，不滿口仁義道德，肚子裏男盜女娼的人，一個醉眼看世界，滿紙荒唐言,嬉笑怒罵真性情的男人。

    我不應該說是愛古龍文字的，因為有時候我卻痛恨著。痛恨他把我拉扯得如此之遠，割裂著我的內心，被一絲絲的撕碎，讓我最近也最難堪的正視自己。

    人最恐懼其實是自己。當你把自己拿在陽光下暴曬的時候，你會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懼，而能這樣麵對自己的人，我知道的有古龍。他曾經說寫《天涯．明月．刀》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可以說這部小說是他沉淪後的飛躍，他領悟了人生的真諦，才會發出這樣痛苦的聲音。你可以擁有絕世的武功，卻始終無法征服的是自己。刀劍掠奪的是看得見的生命，卻掠奪不去看不見的靈魂。古龍剖析傅紅雪，實則在剖析和探求自己，一個自我醫治的過程。

    我始終都不讚成把他單純的看成一個武俠小說家。在文字上他不如梁羽生，在故事結構上他不如金庸，但是在思想上，卻不是前兩位小說家能比的了。古龍即便你把他從武俠這個範疇裏拿出來，放在煙波浩淼的中國小說大全中去評點，他也是要占上一個席位的。能用武俠言社會，言人性，是另二位作家所沒有的，或者說存在較少的。把一種不能言表的痛苦憂思用武俠小說的形式表達出來，讓武俠不再是單純的消遣讀物，不再是難登大雅之堂的俗物。古龍開創了武俠的新紀元，可惜的是再無來者，這不能不著實讓人可惜。這些對人性和社會痛苦的思考反思與憂慮在古龍的小說中觸手可及，所以讀他的書和讀魯迅的書一樣，讓人痛苦卻又不能放手。其跳躍發散的思維，和哲理性的語言，讓很多人難以接受，這也是很多人放棄讀古龍的原因，卻也恰恰是放棄了最精華的。

    在我是不願意把《天涯．明月．刀》看作一部單純的小說的，因為其構架之於小說略顯零散，不成篇章，甚至有些人讀來不知所雲。小說的故事看完了，僅僅是故事。而它卻是你痛苦中的哲思，你必須把自己完全敞開，讓你所有陰暗的，見不得陽光的東西都釋放出來，這才是讀這本書的意義，也是我讀它唯一的意義。盡管是如此的痛，卻又如此的幸福。

    痛並快樂著，古龍•傅紅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