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荷雨聲·指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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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道韞:林下之風詠絮才

(2007-04-30 18:13:31) 下一個


■枯荷(中國)/文

 “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裏埋。”這是從紅樓夢裏得來的曹雪芹對寶釵和黛玉的判詞。當年讀的時候有些囫圇吞棗,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存在肚子裏,除了後兩句明白個大概意思,前二句確乎是摸不著頭腦的。

  稍大些的時候,從古詩詞中跳出來,看許多的文史典籍,才曉得那些平仄聲韻之中乾坤大。詩詞脫離了背景典故,便如霧裏看花,水中望月,總是朦朧地連自己也不曉得揣度的是誰的心思。

  如上麵那句判詞中,曹雪芹把薛寶釵比作賢良淑德的樂羊子妻,其中“停機德”的典故便來自《後漢·列女傳·樂羊子妻》:

  河南樂羊子之妻者,不知何氏之女也。
  羊子嚐行路,得遺金一餅,還以與妻,妻曰:“妾聞誌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況拾遺求利,以汙其行乎!”羊子大慚,乃捐金於野,而遠尋師學。
  一年來歸,妻跪問其故。羊子曰:“久行懷思,無它異也。”妻乃引刀趨機而言曰:“此織生自蠶繭,成於機杼。一絲而累,以至於寸,累寸不已,遂成丈匹。今若斷斯織也,則捐失成功,稽廢時月。夫子積學,當日知其所亡,以就懿德。若中道而歸,何異斷斯織乎?”羊子感其言,複還終業,遂七年不反。妻常躬勤養姑,又遠饋羊子。

  此類故事在中國古代典籍中比比皆是,倒並無多少新奇出彩之處,我也極端不喜這樣的故事,好好的夫妻,硬生生要被這類故事鼓搗得喪失了彼此快樂的權利,想來讀書讀到這份,便也就沒了多少人生的樂趣,古人生活之乏味可想一二了。

  林黛玉的判詞,卻又是另一番景色來。何以冰雪聰穎才情絕高的林妹妹卻得一詠絮才的稱號?小時候愚鈍,百思不得其解,讀了《晉書·王凝之妻謝氏傳》才明白了內中緣由:王凝之妻謝氏,字道韞,安西將軍奕之女也。聰識有才辯。叔父安嚐問:“毛詩何句最佳?”道韞稱:“吉甫作頌,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安謂有雅人深致。又嚐內集,雪驟下,叔謝安曰:‘何所擬也?’安兄子朗曰:‘撤鹽空中差可擬。’道韞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安大悅,眾承許之。

  因這隨口吟詠的“未若柳絮因風起”便有了古代第一才女的稱號,有才女子便也用這詠絮才為喻。在三字經中還有“蔡文姬,能辨琴。謝道韞,能詠吟”之句。想蔡文姬是何等樣的才女,一曲《胡笳十八怕》端得是天上人間之絕唱,卻也不過在三字經中得一“能辨琴”。而這個謝道韞卻好生了得,得一“能詠吟”。怎樣的錦心繡口才能有這樣的讚譽來?怎樣的佳詞妙句才能有這被人尊崇的地位來。

  這是一個怎樣的女子,何以獲得了千百年來文人墨客的一致推崇?這心思存得久,卻所獲甚微。迄今閱讀止,謝道韞存留下來的詩詞不過一二。僅現存的這一二也絕非是讓人驚歎叫絕之佳作,從遠古數到今,比之優異的女性詩作隨手可得,卻再無一人能獲得第一才女的稱號。

  可是,為何這樣一個女子卻被那麽些才華卓越的男子們稱道,甘願誠服,並在自己的詩文之中不斷渲染其才。在曆史的典籍中,她的名字不斷被提及,其故事總是被陳列其間。

  僅僅是封建社會文化道德的某些需要,來樹一個傑出女性的榜樣嗎?那麽在那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社會裏這又不是那麽解釋得通的。

  也不禁要追溯到謝道韞所處的年代去了。償如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中言:現在我們再看曆史,在曆史上的記載和論斷有時也是極靠不住的,不能相信的地方很多,因為通常我們曉得,某朝的年代長一點,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點,其中差不多沒有好人。為什麽呢?因為年代長了,做史的是本朝人,當然恭維本朝的人物,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別朝人,便很自由地貶斥其異朝的人物,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記載上半個好人也沒有。

  所以我們現在的人實則是有些幸福的,因為我們至少可以不被史所愚弄,可以稍稍用自己還算清醒的腦子去思索一些問題。

  魏晉雖短,但在文學史上卻是輝煌到隻唐宋可與之比擬的地步。魏晉之風,其姿態之健美,其風韻之俊雅,讓後來如我者總是歎而觀止。在那個“詩賦不必寓教訓”,不以道德論成敗,惟有文章成千古的時代,想想都是要人心血沸騰的。人的思想意識前所未有地得到了極大限度的自由發展,個體本身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尊重,所以魯迅先生說這是一個“文學的自覺時代”當不為過。

  謝道韞生活在這樣的一個年代裏,其家庭又是當時聲名最盛的謝家,其底蘊之深厚,非小家碧玉可比。後人說的“三代才出一貴族”之言非虛,在文學上來說也是有淵源的。家學背景為這些才子佳人提供了豐厚的學養,別人努力一生所達,不過是他們用生命的最初去承接而已。先天的才氣加後天的補給,造就了一代英才倒也出於自然了。謝道韞之前的蔡文姬班昭,後來的李清照張愛玲這些天才們,誰的家底都是薄得見底的?便是林徽因這樣在文學上並無多少天份的人,也因家學淵源,有了可以傲人的學識。倘若生在小康之家,林徽因的才華又如何能從萬千姹紫嫣紅中脫穎而出呢?

  魏晉之時,風華絕代之才子佳人如清泉之流湧,不絕於世。從曹氏父子到建安七子,從竹林七賢到王謝兩家,那時那地想來都是讓人無限神往的。其文章骨骼之俊逸,之清雅,之通脫,之練達,之明朗,之華麗,之無忌,之無拘,都是可以讓後人仰望複仰望的。

  在這個時期,我個人一直以為是中國文人最具獨立之精神的時期。自魏晉之後,再不複當時文人之息脈,骨骼自此碎裂,軟塌塌,病怏怏,即便到了盛唐,也絕無此時的逸塵出俗,遺世獨立。

  此風之下,謝道韞其人之風骨也略見一斑。“山陰道上桂花初,王謝風流蕩晉書”,此句中的謝,便是謝道韞所在的謝家,她生在這樣的一個家庭中,耳濡目染,從表及裏都浸透了謝家的精髓,而此句中的王家便是謝道韞後來的夫家。在那句著名的“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我們也不難看出後人對他們兩家風流之神往。

  我常想,古代的文人們如此推崇這樣一個小女子,其實更多的是一種內心理想之所望。他們把很多的未達之夢寄予在小女子身上,以期從那裏獲得內心的慰籍與支撐,呼喚深藏在內心之自由渴望。身兼王謝兩大家族之風韻,自身又有超絕的才情,並有讓人擊節而歎的行事風骨,這足以讓人從內心景仰。故與謝道韞相關的成語隨手拈來,都是叫人心之悅然的:林下風致、林下之風、林下風範、林下風韻、林下高風、林下清風、風韻高邁、封胡羯末、天壤王郎、檀郎謝女。

  《世說新語·賢媛》有這樣的記載:謝遏(即謝玄)絕重其姊,張玄常稱其妹,欲以敵之。有濟尼者,並遊張、謝兩家,人問其優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顧家婦清心玉映,自是閨房之秀。”

  人們對於林下之風的向往遠遠超越了閨房之秀,林下之語出自竹林七賢的典故。古往今來,文人墨客莫不為竹林七賢之風範趨之若鶩,而一個小女子被讚譽有此風範,那該是對一個女性最高的評定了。竹林七賢形骸放達不羈,我行我素,個性張揚,言行必要驚世駭俗,狂狷風流,追求個體性情自由,並不惜為此從容赴死,所體現的對人格尊嚴的最堅決維護,對於人格精神的價值追問,對於後世的文人影響極大,也是千百年來中國文人畢生之追求,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東方文化精神的價值體係。這一群體性鮮明的反叛特征在後世隻體現在一些個體身上,未免不是遺憾,而整體風流如魏晉,不複存在,這也是後世文人不斷為魏晉之風吟誦的緣由吧。

  今天我們已經很難對謝道韞從文閱人,因為她所存留在世的文字奇少,但是我想,文字能否留存對她已經並不重要,人的風範精神才是能永久長存於世的。在浩瀚的文史典籍中,我們依舊能捕捉到她的風雅神韻。

  謝道韞心高氣傲,對於自己的婚姻是很不滿意的,那時能與之匹配的青年俊傑怕也是少之又少,盡管其叔父謝安對這個侄女青眼有加,為她挑揀夫婿也盡心竭力,挑選了王羲之的兒子王凝之,也達不到謝道韞對於夫婿的遴選標度。在《世說新語·賢媛》中就說到:王凝之謝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還謝家,意大不說。太傅慰釋曰:“王郎,逸少之子,人才亦不惡,汝何以恨乃爾?”答曰:“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這怕是很多才女不得不麵對的現實,如後世的才女朱淑真,其丈夫之庸俗猥瑣更不堪一提,而謝道韞已經算是幸運了。

  她瑰麗的出身讓她高處不勝寒,卓絕的才識讓她知音難以尋覓。魏晉之時,崇尚玄言清談,這不僅僅需要對於玄理的深刻體悟,而且還需要更要高超的論辯技術,因此清談高手都被得到很到的尊重,而謝道韞能在諸多男性清談高手中誇誇其談,並勝出,這也是她能夠被人稱為第一才女的原因之一。有“步障解圍”的故事讓人從中領略到謝道韞的神采風華,《晉書·列女傳》載:

  凝之弟獻之嚐與賓客談議,詞理將屈,道韞遣婢白獻之曰:“欲為小郎解圍。”乃施青綾步障自蔽,申獻之前議,客不能屈。

  又載:

  太守劉柳聞其名,請與談議。道韞素知柳名,亦不自阻,乃簪髻素褥坐於賬中,柳束修整帶造於別榻。道韞風韻高邁,敘致清雅,先及家事,慷慨流漣,徐酬問旨,詞理無滯。柳退而歎曰:“實頃所未見,瞻察言氣,使人心形俱服。”道韞亦雲:“親從凋亡,始遇此士,聽其所問,殊開人胸府。”

  這兩則故事把謝道韞伶牙俐齒,巧舌善辯,清俊飄逸,風姿雅致的形象勾畫得人過目難忘,拍手稱絕。王獻之可謂是“風流為一時之冠”,其才不輸乃父,謝女之才可見一斑了。想那時之情境,都讓人感懷萬千的。一個小女子隔青綾幕幢嫻雅端坐,清茶一杯,香霧嫋繞,款款而談,輕鬆若定,從容不逼,把滿堂才子說得辭窮理屈,心悅誠服,絕非小才小情就能夠落入史書之中,被男性為主的社會所讚頌的。

  這也可想那時的風氣之開化,女性之自由,文人胸襟之開闊,並不以輸於小女子為恥。

  謝道韞能被後人如此不絕稱道,還因其有大丈夫氣概。在其僅存的兩首詩中,其一之《泰山吟》可謂是格高而氣邁,全無小女子的嬌柔忸怩之態,姿容俊挺,豪氣雲霄:

峨蛾東嶽高,秀極衝青天。
岩中間虛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複非匠,雲構發自然。
氣象爾何物,遂令我屢遷。
逝將宅斯字,可以盡天年。

  開筆就有萬千氣象,磅礴浩大,氣勢非凡,形神俱備。雖不算是詩中絕唱,但其人其勢卻不可小覷,詩中所表現的健美安詳,隱逸出世,在後世的女性詩人中絕無僅有。多陰柔婉旖,細膩拘泥,這樣幹淨灑脫,情致高邁之作不多。這也和謝道韞所生活的環境有關,那時的人盡管多不得誌,卻都灑脫豁達,不計較自身得失,也不歎春悲秋,花落淚下。

  詩如此,人如此,氣節氣度都可堪稱典範。即便有嵇康絕唱於前,也絲毫無損謝道韞掠美在後。在《晉書·列女傳》中載:

  (道韞)及遭孫恩之難,舉措自若,既聞夫及諸子已為賊所害,方命婢肩輿抽刃出門,亂兵稍至,手殺數人,乃被虜。其外孫劉濤時年數歲,賊又欲害之,道韞曰:“事在王門,何關他族!必其如此,寧先見殺。”恩雖毒虐,為之改容,乃不害濤。

  丈夫無能,並不使謝道韞就此亂了方寸,胸中自有膽識與謀略,因此才能指揮若定,有大將之風,在生死瞬間所表現的義薄雲天的氣度風範讓敵人歎服。這真有刀光劍影任來去,榮辱不驚笑群雄的驚心動魄。一如她在青綾幕幢後的談笑風生,那般叫人神往,那般叫人心折。

  家破人亡之後,謝道韞並沒有陷入自艾自憐的幽怨生活中去,心性之超凡脫俗在這之後更見真跡。一直隱逸在會稽的謝道韞晚景並不滄桑,而其麵貌比之從前該是更叫人欣喜的。這在一個動蕩不安的年代裏,一個寡居的女人來說是相當不易的。即便是史上那些風流雅士在這樣的境況下也多為落魄情懷,潦倒終老。

  謝道韞卻在這文風鼎盛的會稽之地,為聞名而致的學子們傳道授業解惑,所受益者眾。這種不以世事之變故而改變心性,不以環境之惡劣而自暴自棄,不以個人淒涼之晚景而悵然若失,在舊年光景裏哀怨度日,在中國才女中當得是獨此一人了。

  即便曹雪芹先生把才高情絕的林黛玉堪比謝道韞的孤標獨傲,卻還是在心態胸懷上略遜一籌,這第一才女的稱號就算是虛擬的文學人物也還是當不得的。

  謝道韞,在後世才子佳人的筆墨中不斷被追訴敬仰,其風采卻也隻能被書之一二。一種孤絕的傲世獨立,卻依舊在別人的文字之間孤獨著,寂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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