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正文

我的帝王生涯 作者:蘇童

(2009-06-05 07:27:05) 下一個
蘇童《我的帝王生涯》

第一章
  父王駕崩的那天早晨,霜露濃重,太陽猶如破碎的蛋黃懸浮於銅尺山的峰巒後麵。我在近山堂前晨讀,看見一群白色的鷺鳥從烏桕樹林中低低掠過,它們圍繞近山堂的朱廊黑瓦盤旋片刻,留下數聲哀婉的啼囀和幾片羽毛,我看見我的手腕上、石案上還有書冊上濺滿了鷺鳥的灰白稀鬆的糞便。是鳥糞,公子。書童用絲絹替我擦拭著手腕,他說,秋深了,公子該回宮裏讀書了。
  秋深了,燮國的災難也快降臨了。我說。前來報喪的宮役們就是這時候走近近山堂的,他們手執一麵燮國公的黑豹旄旗,滿身縞素,頭上的喪巾在風中款款拂動。走在後麵的是四名抬轎的宮役,抬著一項空轎,我知道我將被那頂空轎帶回宮中。我將和我敬重或者討厭的人站在一起,參加父王的葬禮。
  我討厭死者,即使死者是我的父親,是統治了燮國三十年的燮王。現在他的靈柩安置在德奉殿中,周圍陳列著幾千朵金黃色的雛菊,守靈的侍兵們在我看來則像一些墓地上的柏樹。我站在德奉殿的第一級台階上,那是祖母皇甫夫人攜我而上的,我不想站在這裏,我不想離靈柩這麽近。而我的異母兄弟們都站在後麵,我回過頭看見他們用類似的敵視的目光望著我。他們為什麽總喜歡這樣望著我?我不喜歡他們。我喜歡看父王煉丹的青銅大釜,它現在被我盡收眼底,我看見它孤單地立於宮牆一側,釜下的柴火依然沒有熄滅,釜中的神水也依然飄散氤氳的熱氣,有一個老宮役正在往火灰中加添木柴。我認識那個老宮役孫信,就是他多次到近山堂附近的山坡上砍柴,他看見我就淚流滿麵,一腿單跪,一手持柴刀指著燮國的方向說,秋深了,燮國的災難快降臨了。有人敲響了廊上懸掛的大鍾,德奉殿前的人一齊跪了下來,他們跪了我也要跪,於是我也跪下來。我聽見司儀蒼老而遒勁的聲音在寂然中響起來,先王遺旨。王遺旨。遺旨。旨。祖母皇甫夫人就跪在我的旁邊,我看見從她的腰帶上垂下的一隻玉如意,它被雕刻成豹的形狀,現在它就伏在台階上,離我咫尺之遙。我的注意力就這樣被轉移了,我伸出手悄悄地抓住了玉如意,我想扯斷玉如意上的垂帶,但是皇甫夫人察覺了我的用意,她按住了我的那隻手,她輕聲而威嚴地說,端白,聽著遺旨。我聽見司儀突然念到了我的名字,司儀加重了語氣念道,立五子端白承襲燮王封號。德奉殿前立刻響起一片嚶嚶嗡嗡之聲,我回過頭看見了母親孟夫人滿意而舒展的笑容,在她左右聽旨的嬪妃們則表情各異,有的漠然,有的卻流露出憤怒而絕望的眼神。我的四個異母兄弟臉色蒼白,端軒緊咬著他的嘴唇,而端明咕噥著什麽,端武朝天翻了個白眼,隻有端文故作鎮靜,但我知道他心裏比誰都難受,端文一心想承襲王位,他也許沒想到父王會把燮王王位傳給我。我也沒想到,我從來沒想到我會如此突然地成為燮王,那個煉丹的老宮役孫信對我說,秋深了,燮國的災難快要降臨了。可是父王的遺詔上寫著什麽?他們要讓我坐在父王的金鑾寶座上去啦。我不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麽。我十四歲,我不知道為什麽挑選我繼承王位。祖母皇甫夫人示意我趨前接旨,我向前走了一步,老邁的司儀捧出了父王的那頂黑豹龍冠,他的動作顫顫巍巍,嘴角流出一條口水的粘液,使我為他擔憂。我微微踮起腳,昂著頭部,等待黑豹龍冠壓上我的頭頂。我覺得有點害羞和窘迫,所以我仍然將目光轉向西麵宮牆邊的煉丹爐,司爐的老宮役孫信坐在地上打盹,父王已經不再需要仙丹,煉丹的爐火還在燃燒。為什麽還在燃燒?我說。沒有人聽見我的話。黑豹龍冠已經緩慢而沉重地扣上我的頭頂,我覺得我的頭頂很涼。緊接著我聽見德奉殿前的人群中爆發出一聲淒厲的叫喊,不是他,新燮王不是他。我看見從嬪妃的行列中衝出來一個婦人,那是端文和端武的母親楊夫人,我看見楊夫人穿越目瞪口呆的人群拾級而上,徑直奔到我的身邊。她瘋狂地摘走我的黑豹龍冠,抱在胸前。你們聽著,新燮王是長子端文,不是五子端白。楊夫人高聲大叫著,從懷裏掏出一頁宣紙,她說,我有先王遺詔的印件,先王立端文為新燮王,不是端白。遺詔已經被人篡改過啦。德奉殿前再次嘩然。我看著楊夫人把黑豹龍冠緊緊抱在胸前,我說,你想要就拿去吧,我本來就不喜歡。我想趁亂溜走,但祖母皇甫夫人擋住了我的去路。一群侍兵已經上去擒住了瘋狂的楊夫人,有人用喪帶塞住了她的嘴。我看見楊夫人被侍兵們抬下去,迅速離開了騷動的德奉殿。我愕然,我真的不知道這一切是為了什麽。我登基的第六天,父王的靈柩被運出了宮中。出殯的隊伍浩浩蕩蕩湧向銅尺山的南麓,那裏有燮國曆代君王的陵墓,也有我早夭的同胞兄弟端冼的墳穴。路上我最後一次瞻仰了父王的遺容,那個曾經把玩乾坤的父王,那個英武傲慢風流倜儻的父王,如今像一段枯萎的朽木躺在楠木棺槨裏。我覺得死是可怕的。我從前認為父王是不死的,但他千真萬確地死了,像一段枯萎的朽木躺在巨大的棺槨裏。我看見棺槨裏裝滿了殉葬品,有金器、銀器、翡翠、瑪瑙和各種珠寶,其中有許多是我喜歡的,譬如一柄鑲有紅寶石的短銅劍,我很想俯身去取,但我知道我不能隨便獵取父王的殉葬品。車馬都停在王陵前的窪地上,等待著宮役們運來陪葬嬪妃們的紅棺。他們是跟在我們後麵的。我在馬上數了數,一共有七口紅棺。聽說陪葬的嬪妃們是昨夜三更用白絹賜死的,她們的紅棺將從上下東西的方向簇擁父王的陵墓,組成七星拱月的吉祥形狀。我還聽說楊夫人也已被賜死殉葬,她拒死不從,她光著腳在宮中奔逃,後來被三個宮役追獲,用白絹強行勒斃了。七口紅棺拖上王陵時,有一口棺木內發出沉悶的撞擊聲,眾人大驚失色。後來我親眼看見那口棺蓋被慢慢地頂開了,楊夫人竟然從棺中坐了起來,她的亂發上沾滿了木屑和赤砂,臉色蒼白如紙,她已經無力重複幾天前的呐喊。我看見她最後朝眾人搖動了手中的遺詔印件,很快宮役們就用沙土注滿了棺內,然後楊夫人的紅棺被重新釘死了,我數了數,宮役們在棺蓋上釘了十九顆長釘。
  我對於燮國的所有知識都來自於僧人覺空。他是父王在世時為我指定的師傅。覺空學識淵博,善舞劍弄槍,也善琴棋書畫。在近山堂寒窗苦讀的那些日子裏,覺空跟隨我左右,他告訴我燮國的二百年曆史和九百裏疆域,曆代君王的業跡和戰死疆場的將士故事,他告訴我燮國有多少山脈多少河流,也告訴我燮國的人民主要以種植黍米和狩獵打魚為生。我八歲那年看見過一些白色的小鬼,每逢掌燈時分,那些小鬼就跳到我的書案上,甚至在棋盤的格子裏循序跳躍,使我萬分恐懼。覺空聞訊趕來,他揮劍趕走了白色的小鬼。因此我從八歲起就開始崇拜我的師傅覺空了。
  我把僧人覺空從近山堂石到宮裏。覺空趨前跪拜時神色淒清,手執一部書頁翻卷的論語。我看見他的袈裟上綻開了幾個破洞,麻履上沾滿了黑色的汙泥。
  師傅為何手持論語上殿?我說。
  你還沒有讀完論語,我折頁做了記號,特意呈上請燮王將書讀完。覺空說。我已經成為燮王,為何還要糾纏我讀書?燮王如果不再讀書,貧僧就要回苦竹寺修行去了。不許回寺。我突然大叫起來,我接過覺空手中的論語,隨手扔在龍榻上,我說,我不許你離開我,你走了誰來替我驅鬼?那些白色的小鬼,它們現在已經長大,它們會鑽到我的帳帷裏來的。我看見兩側的小宮女都掩口而笑,她們明顯在竊笑我的膽怯。我很惱怒,我從燭台上拔下一支燒著的蠟燭,朝一個小宮女臉上砸去。不許笑。我厲聲叫道,誰再笑我就讓她去王陵殉葬。宮苑中的菊花在秋風裏怒放,我的目光所及之處,都是一片討厭的散發著死亡氣息的黃顏色。我曾經讓園丁鏟除宮苑中的所有菊花,園丁嘴上唯唯諾諾,暗地裏卻將此事稟報了祖母皇甫夫人,後來我才知道在宮苑中遍植菊花是她的意思,她在花卉中酷愛菊花,而且皇甫夫人堅持認為菊花的異香對她的頭暈病有所裨益。母後孟夫人曾經悄悄地告訴我,祖母皇甫夫人在秋天大量食用菊花,她讓宮廚們把菊花做成冷菜和湯羹,那是她長壽和治病的秘訣。我聽了不以為然。菊花總是讓我聯想到僵冷的死人,我覺得吞食菊花就像吞食死人腐肉一樣,令人難以忍受。
  鍾鼓齊鳴,我上朝召見大臣官吏,當廷批閱奏章。那時候祖母皇甫夫人和母後孟夫人就分坐於兩側。我的意見都來源於她們的一個眼色或一句暗示。我樂於這樣,即使我的年齡和學識足以摒棄這兩位婦人的垂簾聽政,我也樂於這樣以免去咬文嚼字和思索之苦。我的膝蓋上放著一隻促織罐,罐裏的黑翼促織偶爾會打斷沉悶冗長的朝議,發出幾聲清朗的叫聲。我喜歡促織,我隻是擔心秋涼一天涼似一天,宮役們去山地裏再也找不到這種凶猛善鬥的黑翼促織了。我不喜歡我的大臣宮吏,他們戰戰兢兢來到丹陛前,提出戍邊軍營的糧餉問題和在山南實行均田製的設想,他們不閉上嘴,皇甫夫人不舉起那根紫檀木壽杖,我就不能罷朝。我不耐煩也沒有辦法,僧人覺空對我說過,帝王的生活就是在閑言贅語和飛短流長中過去的。
  皇甫夫人和孟夫人在群臣麵前保持著端莊溫婉的儀容,互相間珠聯璧合,輔政有方,但是每次罷朝後兩位夫人免不了唇槍舌劍地爭執一番,有一次群臣們剛剛退出恒陽殿,皇甫夫人就扇了孟夫人一記耳光。我感到很吃驚,我看見孟夫人捂著臉跑到幕簾後麵去了,她在那裏偷偷地啜泣,我跟過去望著她,她邊泣邊說,老不死的東西,早死早好。我看見一張被屈辱和仇恨扭曲的臉,一張美麗而咬牙切齒的臉。從我記事起,這種奇特的表情就在母親孟夫人臉上常駐不變。她是個多疑多慮的婦人,她懷疑我的同胞兄弟端冼是被人毒死的,懷疑的具體對象是先王的寵妃黛娘。黛娘因此被割去十指,投入了肮髒的冷宮。我知道那是犯有過錯的嬪妃們的受難地。
  我偷偷地去過後麵的冷宮。我想看看黛娘被割去十指的手是什麽樣子。冷宮確實陰冷逼人,庭院四處結滿了青苔和蛛網。我從木窗中窺見了昏睡的黛娘,她睡在一堆幹草之上,旁邊有一隻破朽的便桶,那股彌漫於冷宮的酸臭味就是從便桶中散發的。我看見黛娘翻了個身,這樣她的一隻手就麵向我了,它無力地垂放在草堆上,垂放在一縷穿窗而過的陽光裏晾曬。我看見那隻手形如黑餅,上麵潰爛的血痂招來了一群蒼蠅,蒼蠅無所顧忌地棲息在黛娘的殘手上。我看不見黛娘的臉。宮中婦人如雲,我不知道誰是黛娘。有人告訴我,黛娘就是那個善彈琵琶的妃子。我想不管她是誰,一旦被割除十指就無法再彈琵琶了。在往後的歡慶佳節中,不知是否還會有美貌的婦人在花園裏懷抱琵琶,撥弄珠璣撞玉的仙境般的音樂?我不懷疑黛娘曾經買通宮廚,她在我胞兄端冼的的甜羹裏下了砒霜。但我對割除十指的方法心存疑竇。我曾詢問過母親孟夫人,孟夫人沉吟了片刻回答道,我恨她的手。這個回答不能使我滿意,我又去問過師傅覺空,覺空說,這很簡單,因為黛娘的手能在琵琶弦上彈奏美妙的音樂,而孟夫人不會彈琵琶。
  到我登位為止,梧桐樹林裏的冷宮大約幽禁了十一位被廢黜的嬪妃。入夜時分從冷宮飄來的啼哭聲縈繞在我的耳邊,我對此厭煩透頂,卻無法製止冷宮的夜半哭聲,那是些脾性古怪置生死於度外的婦人,白天蒙頭大睡,到深夜就精神矍鑠,以淒厲哀婉的哭聲搖撼我沉睡的大燮宮。我對此真的厭煩透頂,我不能讓宮役們用棉花團塞住那些婦人的嘴巴,冷宮是禁止隨意進出的。我的師傅覺空建議我把它當作夜宮中正常的聲音,他說這種哭聲其實和宮牆外更夫的銅鑼聲是一樣的,既然更夫必須隨時報告夜漏的消息,冷宮裏的嬪妃也必須以哭聲迎接黎明的到來。你是燮王。僧人覺空對我說,你要學會忍受一切。我覺得僧人覺空的話聽來很費解,我是燮王,為什麽我要忍受一切?事實上恰恰相反,我有權毀滅我厭惡的一切,包括來自梧桐樹林的夜半哭聲。有一天我召來了宮中的刑吏,我問他有沒有辦法使那些婦人哭不出聲音,他說隻要剜去她們的舌頭她們就哭不出聲音來了。我又問他剜去舌頭會不會死人,刑吏說隻要剜得準就不會死人。我說那你們就去剜吧,我再也不要聽她們的鬼哭狼嚎了。
  這件事是在絕對秘密下進行的,除了刑吏和我誰也不知道。刑吏後來提了一個血淋淋的紙包來見我,他慢慢把紙包打開,一邊對我說,這回她們再也哭不出聲音來了。我朝紙包睇視了一眼,那些愛哭的嬪妃們的舌頭看上去就像美味的紅鹵豬舌一樣。我賞了刑吏一些銀子,吩咐他說,千萬別告訴皇甫夫人,她若問起來就說她們自己不小心把舌頭咬斷了。那天夜裏我很不安,冷宮的方向果然寂靜無聲,除了颯颯的秋風落葉和間或響起的夜漏梆聲,整個燮王宮都是一片死寂。我在龍榻上輾轉反側,想起我下令割去了那些可憐的婦人的舌頭,突然覺得有點害怕,現在沒有什麽聲音來折磨我的聽覺了,我反而更加難以入眠。榻下的宮女聞聲而起,她說,殿下要解手嗎?我搖了搖頭。我望著窗外半暗半明的燈籠和藍紫色的夜空,想像冷宮中的婦人們欲哭無聲的景象。為什麽這麽寂靜?沒有聲音我也睡不著,我對宮女說,你去把我的蛐蛐罐拿來吧。宮女抱來了我心愛的蛐蛐罐,後來我每夜聽著黑翼促織清脆的鳴叫入睡,我感到一絲憂慮,秋天一旦過去,我豢養的大批促織一旦在第一場大雪中死去,那時候我該怎樣打發漫漫長夜呢?我為我讓刑吏犯下的罪孽惴惴不安。我暗暗觀察了皇甫夫人和丞相大臣們對此的反應,他們似乎毫無察覺。有一天在罷朝之後我問皇甫夫人最近是否去過冷宮,我說那些婦人竟然把自己的舌頭咬斷了。皇甫夫人慈愛地注視著我良久,最後她歎了口氣說,怪不得這幾夜一片死寂,我每夜都睡不著覺。我說,祖母喜歡聽那些婦人半夜的哭聲嗎?皇甫夫人不置可否地微笑著,她說,剜了就剜了,隻是千萬別讓風聲走漏到宮外,我已吩咐過有關宮人,誰走漏風聲就剜掉誰的舌頭。我心中的石頭坦然落地。祖母皇甫夫人的懲罰方式原來與我如出一轍,這使我感到一絲慰藉和一絲茫然。看來我並沒有做錯什麽。我把冷宮裏十三位婦人的舌頭割下來了,但皇甫夫人認為我並沒有做錯什麽。
  冶煉仙丹的青銅大釜依然聳立在宮牆一側,釜下的炭火業已熄滅,以手指捫及變色的青銅,青銅竟然還是溫然灼人的。已故的先王常年服用仙丹,煉丹師傅是他從遙遠的蓬萊國重金聘來的。蓬萊仙丹未能延長先王羸弱而縱欲的生命,在先王駕崩的前夜煉丹師傅從宮中逃之夭夭,證明那種祛病延年長生不老的仙丹隻是一顆騙人的泥丸。
  司火的老宮役孫信已經白發蒼蒼,我看見他在蕭瑟的秋風中徘徊於煉丹爐前,俯身拾取著地上的殘薪餘灰。我每次經過煉丹爐前,孫信就雙手捧起一堆灰燼跪行而至,他說,火已熄滅,燮國的災難快要降臨了。
  我知道老宮役孫信是個瘋子。有人想將他逐出宮中,被我阻攔了。我不僅喜歡孫信,而且喜歡重複他的不祥的咒語。我長久地注視著他手中煉丹留下的灰燼。我說,火已熄滅,燮國的災難快要降臨了。當我身邊簇擁著那些諂媚的賠笑的宦官宮吏,我時常想起老宮役孫信那張悲哀的淚光盈盈的臉,我對他們說,你們傻笑什麽?火已熄滅,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秋天的獵場滿目荒蕪,灌木叢和雜草齊及我的腰膝,燒山趕獸的火堆在山坡上明明滅滅,銅尺山的穀地裏彌漫著草木焚燒後的焦味,而野兔、麅子、山鹿就在滿山的煙藹中匆匆奔逃。我聽見狩獵者的響箭聲和歡呼聲在銅尺山山穀裏此起彼伏地回蕩。我喜歡一年一度的宮廷圍獵的場麵。策馬持弓的隊伍浩浩蕩蕩,幾乎所有的男性主族成員都參加了這次圍獵。在我的紅鬃矮馬後緊跟而上的是我的那些異母兄弟。我看見三公子端武和他的胞兄端文,他們神色陰鬱或者趾高氣揚,我還看見文弱的二公子端軒和蠢笨的四公子端明,他們像跟屁蟲一樣跟在我的後麵,除此之外,隨行的還有我的師傅僧人覺空和一隊擔任守衛的紫衣驃騎兵。
  我的帝王生涯中遭受的第一次暗算就發生在圍獵場上。我記得一隻黃褐色的野山鹿從我的馬前一掠而過,它的美麗的皮毛在灌木叢中閃閃爍爍,我縱韁而追,聽見覺空在後麵喊,小心,小心暗箭機關。我回過頭,那支有毒的暗箭恰好掠過我的白翎頭盔,這個瞬間令周圍的隨行驚出一身冷汗。我也被嚇了一跳。僧人覺空策馬過來,把我抱上了他的馬鞍。我餘悸未消地摘下白翎頭盔,發現那棵雪白的雁翎已經被箭矢射斷。誰在施放冷箭?我問覺空,誰想害我?覺空朝四麵的山坡樹林眺望著,沉默了良久說,你的仇人,我說,誰是我的仇人?覺空笑了笑回答,你自己看吧,誰現在躲得最遠,誰就是你的仇人。我發現我的四位異母兄弟突然都消失不見了。他們肯定躲在某片隱蔽的樹林後麵。我懷疑那支冷箭是大公子端文射來的,在我們兄弟五人中,端文的箭法最好,也隻有陰險乖戾的端文,會設計出如此天衣無縫的暗殺圈套。號兵吹動畫角召集回宮時,端文第一個策馬回營,他的肩上扛著一隻獐子,馬背上還拴著五六隻野兔和山雞。端文的箭筒上沾滿了牲靈的黑血,他的白袍上也濺上了斑斑血印。我看見他的倨傲的微笑和躍馬馳騁的英姿,心裏忽然湧上一種古怪的感覺。我想那位被殉葬了的楊夫人的話也許是真的,端文很像已故的父王,端文很像新燮王,而我卻一點也不像。陛下射中野物了嗎?端文在馬上以一種鎮定自若的語氣問我,陛下的馬上怎麽空無一物?
  我差點被暗箭射中。你知道是誰射的嗎?我說。不知道。陛下皮毛未損,而我百步穿楊,我想那肯定不是我的箭矢。端文微微彎下腰,臉上仍然傲氣逼人。不是你就是端武,我饒不了施放暗箭的人。我咬著牙說。我狠狠地揮打了馬鞭,讓紅鬃馬徑直馳離了獵場。我聽見秋風在我耳邊嗚咽,山穀裏的荒草在馬蹄下發出斷裂之聲。我的心像秋天的銅尺山一樣充滿肅殺犯氣氛。我對那支暗箭耿耿於懷,它使我心悸也使我暴怒,我決定像孟夫人懲治黛娘那樣,讓刑吏把端文端武兄弟的手指剁斷,我再也不想讓他們彎弓射箭在我麵前耀武揚威了。
  圍場事件在宮中引起了軒然大波。我母親孟夫人在第二天的朝議中當眾哭哭啼啼起來,她要求皇甫夫人和臣相們主持正義,嚴懲端文端武兄弟。而皇甫夫人則顯出見多識廣雍容大度的樣子,她勸慰孟夫人道,這類事情我見得多了,你用不著驚慌失措。不能光憑猜測冤枉端文和端武,我自然有辦法查明誰是凶手,到水落石出之時再嚴懲凶手還來得及。孟夫人對皇甫夫人的話置若罔聞,她認為皇甫夫人一貫袒護端文端武兄弟,孟夫人堅持要將端文端武傳到繁心殿前當眾盤詰,皇甫夫人則不允許在朝政中穿插宮內私事。我看見傳令的宦官在丹陛前進退兩難,滿麵惶惑的樣子。我覺得這個場麵十分滑稽,不禁嘻嘻笑起來。在長久的僵持中皇甫夫人的慈祥的臉勃然變色,她舉起了紫檀木壽杖讓臣相們退下。緊接著我看見她手中的壽杖劃了一個弧圈,砰然落在我母親孟夫人的華髻上。孟夫人嘶啞而尖厲地叫了一聲,孟夫人罵了一句粗鄙而下流的市井俚語。
  我驚呆了。退出繁心殿的臣相們在台階上頻頻回首張望。我看見皇甫夫人氣得渾身哆嗦,她走近孟夫人,用壽杖的頂端捅著孟夫人的嘴,你嘴裏在罵什麽?皇甫夫人一邊捅一邊說,我當初真是瞎了眼睛,讓你這個豆腐鋪的賤婢做了一國之後。到現在你改不了滿嘴的汙言穢語,你怎麽還有臉坐在繁心殿上?孟夫人開始嗚嗚地哭泣起來,她任憑皇甫夫人的壽杖在嘴唇四周捅戳,我不罵了,孟夫人邊哭邊說,我讓你們串通一氣去暗算端白吧,我要死了你們就放心了。端白不是你的兒子,端白是燮國的君主。皇甫夫人厲聲訓斥道,倘若再不顧體統哭哭鬧鬧的,我會把你攆回娘家的豆腐鋪去,你隻配做豆腐,不配做燮王的母後。我覺得她們的爭執愈來愈趨於無聊,我趁亂悄悄溜出了繁心殿,剛剛走到大桂花樹下,迎麵奔來一個錦衣戎裝的軍士,看見我就跪下,邊疆外寇侵犯,西線鄒將軍有急信呈交陛下。我瞥了眼他手中插有三支雞毛的信件,我說,我不管,你把信交給皇甫夫人去吧。我縱身一躍,從桂花樹上折下一枝香氣馥鬱的桂花,我用桂花枝在跪著的將士臀部上抽了一下,我不管你們的事,我邊走邊說,你們成天送這送那讓我頭疼。外寇侵犯?打退他們不就行了?
  我在宮中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圈,最後停留在先王的煉丹爐前,夕陽餘暉使青銅大釜放射出強烈的紫光,我似乎依稀看見一顆棕色的藥丸在滾沸的水中旋轉的情景,我覺得熄滅多時的煉丹爐仍然散出古怪的藥味和灼人的熱氣,我的紅蟒龍袍很快就被汗浸濕了,先王的煉丹爐總是這樣令我出汗不止。我揮起桂花枝抽打那隻會旋轉的銅盆時,老宮役孫信從煉丹爐後麵閃了出來,他像個幽靈突然閃了出來。我嚇了一跳,我看見孫信的神色依然悲哀而癲狂,他的手裏捧著一支斷箭想獻給我。你從哪兒拾到的斷箭?我詫異地問。
  銅尺山。圍場。孫信手指西北方向,他的枯裂的嘴唇像樹葉一樣顫栗著說,是一枝毒箭。

  我又想起圍獵途中的事變,我的心情突然變得很沮喪,施放暗箭的人現在受到了祖母皇甫夫人的庇護,而那支毒箭現在竟然落到了瘋子孫信的手裏。我不知道孫信是怎麽找到它的,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把它獻給我。
  把箭扔掉吧,我對孫信說,我不要它,我知道是誰放的這支暗箭。暗箭已發,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孫信輕輕地扔掉斷箭,他的眼睛裏再次噙滿渾濁的淚水。
  我覺得老瘋子孫信很有意思,他對於事物的憂患使我耳目一新。在所有的宮役奴婢中我最喜歡的就是老瘋子孫信,我的祖母皇甫夫人和母後孟夫人都對此表示過不滿,但我從幼年起就和孫信保持著異常親昵的關係,我經常拉著他在空地上玩跳格子的遊戲。別哭啦。我掏出汗巾在孫信臉頰上擦了擦,拉住了他的手,我們來跳格子吧,我說,我們好久沒在一起跳格了玩了。跳格子吧,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孫信喃喃地說著抬起了左腿膝蓋,他在方磚地上跳了幾步,一、二、三,孫信說,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
  我懲治端文端武兄弟的計劃沒有實現,因為刑吏們誰也不敢對他們下手。幾天後我看見端文端武兄弟手拉手地走過繁心殿前,我不由得沮喪萬分。我知道這是祖母皇甫夫人從中阻撓的緣故。現在我對皇甫夫人充滿了不滿情緒,我想既然什麽都要聽她的,幹脆讓她來當燮王好了。皇甫夫人察覺了我悶悶不樂的情緒,她把我叫到了錦繡堂她的臥榻邊,默然地審視著我。她臉上的脂粉被洗去後顯得異常憔悴而蒼老,我甚至覺得皇甫夫人也快進洞尺山的王陵墓了。端白,為什麽愁眉苦臉的?皇甫夫人握住我的手說,是不是你的蛐蛐兒死了?既然什麽都要聽你的,為什麽讓我當燮王?我突然大叫一聲,下麵我就不知該怎麽說了,我看見皇甫夫人從臥榻上猛地坐起來,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驚愕而慍怒的表情,我下意識往後縮了一步。誰教你來這麽說的?是孟夫人還是你師傅覺空?皇甫夫人厲聲質問我,順手抓到了臥榻邊的壽杖,我又往後退了一步,我怕她用壽杖敲我的腦袋,但是皇甫夫人最後沒敲我的腦袋,那根壽杖在空中揮舞了一圈,落在一個小宮女的頭上,皇甫夫人說,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麽?快給我滾到外麵去。我看著小宮女紅著眼圈退到屏風外麵,我突然忍不住大聲哭起來,我說,端文在圍場對我射暗箭,可你卻不肯懲治他們,要不是覺空提醒我,我就被他們的暗箭射中了。我已經懲治過他們了,你的四個兄弟,我每人打了他們三杖,這還不夠嗎?
  不夠,我仍然大叫著,我要把端文端武的手指割下來,讓他們以後沒法再射暗箭。真是個不懂事的孩子。皇甫夫人拉我在榻上坐下來,她輕輕地摸了摸我的耳朵,嘴角重新浮現出慈愛的微笑。端白,為王者仁慈第一,不可殘暴凶虐,這個道理我對你講過多少次了,你怎麽總是忘記呢?再說端文他們也是個大燮的嫡傳世子,是王位的繼承人,你割去他們手指怎麽向祖宗英靈交待呢?又怎麽向宮廷內外的官吏百姓交待呢?可是黛娘的手指不是因為下毒被割除了嗎?我申辯道。那可不一樣。黛娘是個賤婢,而端文兄弟是大燮王的血脈,也是我疼愛的孫子,我不會讓他們隨便失去手指的。我垂著頭坐在皇甫夫人身邊,我聞到她的裙裾上有一股麝香和靈芝草混雜的氣味,還有一隻可愛的晶瑩剔透的玉如意,係掛在她的龍鳳腰帶上,我恨不得一把拽過那隻玉如意塞進囊中,可惜我沒有這個膽量。
  端白,你知道嗎?在我們大燮宮,立王容易,廢王也很容易,我的這句話你千萬要記住。
  我聽懂了祖母皇甫夫人最後的囑咐。我大步走出錦繡堂,朝堂前的菊花圃裏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老不死的東西,早死早好。我偷偷地罵了一句。這種罵人話是我從母後孟夫人那裏聽會的。我覺得罵一句不足以發泄我的義憤,就縱身跳進皇甫夫人心愛的花圃裏,踩斷了一些黃色的菊花枝莖。我抬起頭猛然發現那個挨打的小宮女站在簷下,朝我這邊驚訝地張望著。我看見她的額角上鼓起了一個血包,那就是皇甫夫人的壽杖打的。我想起皇甫夫人關於仁慈愛心的勸誡,心裏覺得很好笑。記得在近山堂讀書時背誦過一句箴言,言行不一,人之禍也。我覺得這句話在皇甫夫人身上得到了詮釋。端文和端武就是這時候走進錦繡堂前的月牙門的。我從菊花圃裏跳出來,攔住了他們的通道。他們似乎沒有料到我會在這裏,表情看來都很吃驚。
  你們來這裏幹什麽?我對他們惡聲惡氣地發難。向祖母請安。端文不卑不亢地說。
  你們怎麽從來不向我請安?我用菊花枝掃他們的下齶。端文沒有說話。端武則憤然瞪著我。我上去推了他一把,端武趔趄著退後一步,站穩後仍然用那雙細小的眼睛瞪著我。我又掐了一朵菊花朝端武臉上扔去。我說,你再敢瞪我我就讓人剜了你的眼睛。端武扭過臉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他不敢再瞪我了。旁邊的端文臉色蒼白,我看見他的眼睛裏有一點淚光閃閃爍爍的,而酷似婦人的薄唇抿緊了更加鮮紅欲滴。我又沒推你砸你,你有什麽可難受的?我轉向端文挑釁地說,你有種就再對我放一支暗箭,我等著呢。端文仍然不說話,他拉著端武繞開了我,朝錦繡堂匆匆跑去。我發現祖母皇甫夫人已經站在廊下了,也許她已經在那裏觀望了一陣了,皇甫夫人拄著壽杖,神色淡漠寧靜,我看不出她對我的行為是褒還是貶。我不管這些,我覺得我現在出了一口氣就不虧啦。
  到我繼位這一年,燮宮的宦宮閹豎已所剩無幾,這是因為已故的父王天性憎惡閹人的緣故,他把他們一個個逐出王宮,然後派人將民間美女一批批搜羅進宮,於是燮王宮成了一個脂粉美女的天下,我的父王沉溺其中,縱情享受他酷愛的女色和床第之歡,據我的師傅僧人覺空說,這是導致父王英年早逝的最重要的原因。
  我記得有一年冬天在大燮宮前的紅牆下斃命的那些宦官,他們明顯是因為饑寒而死的。他們等待著燮王將他們召回宮中,坐在紅牆下堅持了一個冬天,最後終於在大雪天喪失了意誌,十幾個人抱在一起死於冰雪之中。這麽多年來我始終對他們的選擇迷惑不解,他們為什麽不去鄉間種植黍米或者采桑養蠶,為什麽非要在大燮宮前白白地死去?我問過僧人覺空,他建議我忘掉那件事,他說,這些人可悲,這些人可憐,這些人也很可惡。
  我對宦官閹豎的壞印象也直接來自覺空,我從小到大沒有讓任何閹人伺候過我,當然這都是我成為燮王之前的生活。我沒想到這一年皇甫夫人對宮役的調整如此波瀾壯闊,她接納了南部三縣送來的三百名小閹人入宮,又準備逐出無數體弱多病或者性格不馴的宮女,我更沒有想到我的師傅僧人覺空也列在皇甫夫人的閑人名單裏。
  事前我不知道覺空離宮的消息。那天早晨我坐在繁心殿上,接受殿外三百名小閹人的萬福之禮。我看見三百名與我同齡的孩子跪在外麵,黑壓壓的一片,我覺得很好笑,但皇甫夫人和孟夫人就坐在我兩側,我不宜笑出聲來,於是我就捂著嘴低下頭笑。等我抬起頭來,恰恰看見那些孩子的隊列後麵跪著另一個人,我看清了他是我的師傅僧人覺空,他卸去了大學士的峨冠博帶,重新換上了一襲黑色袈裟,挺直上身跪在那裏。我不知道覺空為什麽這樣做。我從禦榻上跳起來,被皇甫夫人製止了。她用壽杖的頂端壓住我的腳,使我不能動彈。覺空不再是你的師傅了,他馬上就要離宮,讓他跪在那兒向你道別吧。皇甫夫人說,你現在不能下殿。為什麽?為什麽讓他離宮?我對皇甫夫人高聲喊叫。你已經十四歲了,你需要師傅了。一國之君需要臣相,卻不需要一個禿頭和尚。他不是和尚,他是父王給我請來的師傅。我要他留在我身邊。我拚命搖著頭說,我不要小宦官,我要覺空師傅。可是我不能讓他留在你身邊,他已經把你教育成一個古怪的孩子,他還會把你教育成一個古怪的燮王。皇甫夫人鬆開壽杖,在地上篤篤戳擊了幾下,她換了一種溫和的語氣對我說,我並沒有驅他出宮的意思,我親自向他征詢過意見,他說他想離宮,他說他本來就不想做你的師傅了。不。我突然狂叫了一聲,然後不顧一切地衝下繁心殿,我衝過三百名小閹宦的整齊的隊伍時,他們都仰起臉崇敬而無聲地望著我。我抱住了我的師傅僧人覺空放聲大哭,繁心殿前的人群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我聽見我的哭聲在周圍的寂靜中異常嘹亮。
  別哭,你是燮王,在臣民麵前是不能哭的。僧人覺空撩起袈裟一角擦拭我的眼淚,他的微笑依然恬淡而聖潔,他的膝部依然跪在地上。我看見他從袈裟的袖管裏抽出那冊《論語》,他說,你至今沒讀完這部書,這是我離宮的唯一遺憾。我不要讀書。我要你留在宮裏。
  說到底你還是個孩子。僧人覺空輕輕地歎了口氣,他的目光如炬,停留在我的前額上,然後從我的黑豹龍冠上草草掠過,地用一種憂鬱的聲音說,孩子,少年為王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的不幸。我看見他的手顫栗著將書冊遞給我,然後他站起來,以雙袖撣去袈裟上的塵埃,我知道他要走了,我知道我已經無法留住他了。師傅,你去哪裏?我朝他的背影喊了一句。苦竹寺。僧人覺空遠遠地站住,雙掌合十朝天空凝望了片刻。我聽見他最後的模糊的回答,苦竹寺在苦竹林裏,苦竹林在苦竹山上。我淚流滿麵。我知道這樣的場麵中我的表現有失體統,但我想既然我是燮王,我就有權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想哭就哭,祖母皇甫夫人憑什麽不讓我哭呢?我一邊抹著淚一邊往繁心殿上走,那些小閹宦們仍然像木樁一樣跪在兩側,偷偷地仰望我的淚臉。為了報複皇甫夫人,我踢了許多小閹宦的屁股,他們嘴裏發出此起彼伏的呻吟聲,我就這樣一路踢過去,我覺得他們的屁股無比柔軟也無比討厭。
  覺空離宮的那個晚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珠,我倚坐在窗欄上暗自神傷,宮燈在夜來的風雨中飄搖不定,而庭院裏的芭蕉和菊花的枯枝敗葉上響起一片沙沙之聲,這樣的雨夜裏許多潮濕的事物在靜靜腐爛。書童朗讀《論語》的聲音像飛蟲漂泛在夜雨聲中,我充耳不聞,我仍然想著我的師傅僧人覺空,想他睿智而獨特的談吐,想他清臒而超拔的麵容,也想他離我而去時最後的言語。我愈想愈傷心,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把我喜愛的僧人覺空趕走。
  苦竹寺到底在哪裏?我打斷了書童的朗讀。在很遠的地方,好像是在莞國的叢山峻嶺中。到底有多遠?坐馬車去需要多少天?
  我不太清楚,陛下想去那個地方嗎?
  我隻是隨便問問。我哪兒都想去,可哪兒也不能去。皇甫夫人甚至不讓我跨出宮門一步。
  這個雨夜我又做了惡夢。在夢中看見一群白色的小鬼在床榻四周嗚嗚地哭泣,他們的身形狀如布製玩偶,頭部卻酷似一些熟悉的宮人,有一個很像被殉葬了的楊夫人,還有一個很像被割除了手指和舌頭的黛娘。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夢醒後我聽見窗外夜雨未央,床榻上的錦衾繡被依然殘存著白色小鬼飄忽的身影,我恐懼萬分地拍打著床榻,榻下瞌睡的宮女們紛紛爬起來擁到我的身邊,她們疑惑不解,彼此麵麵相覷,有一個宮女捧著我的便壺。
  我不撒尿,快幫我把床上的小鬼趕走。我一邊拍打一邊對宮女們喊,你們怎麽傻站著?快動手把他們趕走。沒有小鬼。陛下,那隻是月光。一個宮女說。
  陛下,那是宮燈的影子。另一個宮女說。你們都是瞎眼蠢貨,你們沒看見這些白色小鬼在我腿上蹦蹦跳跳嗎?我掙紮著跳下床榻,我說,你們快把覺空找來,快讓他把這些白色小鬼全部趕走。
  陛下,覺空師傅今日已經離宮了。宮女們戰戰兢兢地回答,她們仍然對床榻上的白色小鬼視而不見。我恍然清醒過來。我想起這個雨夜僧人覺空已經跋涉在去莞國苦竹寺的路上了,他不會再為我驅趕嚇人的鬼魅。覺空已走,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我的腦子裏突然冒出老瘋子孫信的那類古怪的讖語。我覺得悲憤交加,周圍宮女們困倦而茫然的臉使我厭煩,我搶過了宮女手中的那隻便壺,用力擲在地上。陶瓷迸裂的響聲在雨夜裏異常清脆,宮女們嚇得一齊跪了下來。便壺碎了,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我摹仿老瘋子孫信的聲調對宮女們說,我看見了白色小鬼,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為了躲避床榻上的白色小鬼的侵擾,我破例讓兩名宮女睡在我的兩側,另外兩名宮女則在榻下撫琴輕唱,當白色小鬼慢慢逃遁後,庭院裏的雨聲也消失了。廊簷滴水無力地落在芭蕉葉上。我聞到宮女們身上脂粉的香味,同時也聞到了窗欄外植物和秋蟲腐爛死亡的酸臭,這是大燮宮亙古未變的氣息。這是我最初的帝王生涯中的一個夜晚。初次遺精是在另一個怪夢中發生的。我夢見了冷宮中的黛糧,夢見她懷抱琵琶坐在菊花叢中輕歌曼唱,黛糧就這樣平舉著雙手輕移蓮步,琵琶挎在她的肩上,輕輕撞擊著半裸的白雪般的腰臀。黛娘滿麵春暉,一抹笑意妖冶而放蕩,我對她喊,黛娘,不準你那樣笑。但黛娘笑得更加豔媚使我感到窒息。我又對她喊,黛娘,不準你靠近我。但黛娘的手仍然固執地伸過來,那隻失去了手指的麵餅形狀的手滴著血,放肆而又溫柔,它觸摸了我的神聖的下體,一如手指與琵琶六弦的接觸,我聽見了一種來自天穹之外的音樂,我的身體為之劇烈地顫抖。我還記得自己發出了一聲驚駭而快樂的呻吟。早晨起來我自己動手換下了濕漉漉的中褲兒,我看著上麵的汙跡問榻下的宮女,你們知道這是什麽東西?宮女們都盯著我手裏的褲兒笑而不答,一個年老的宮女搶先接了過去,她說,恭喜陛下了,這是陛下的子子孫孫。我看見她用一隻銅盤托著我的中褲急匆匆地退下,我喊道別急著去洗,我還沒細看是什麽東西呢。宮女止步回答說,我去稟告皇甫老夫人,這是老夫人吩咐的。活見鬼,什麽都要稟告老夫人。我發了一句牢騷,看見宮女們已經抬來了一盆浸著香草的熱水,她們讓我沐浴,我卻伏在床榻上不想動彈,我在想夜來的夢是怎麽回事,夢裏的黛娘又是怎麽回事。我沒有想明白,既然想不明白我就不再去想了。從宮女們羞澀而喜悅的表情來判斷,這似乎是件喜事。她們也許可以去皇甫夫人那裏邀功領賞了,這些賤婢們很快樂可我自己卻不快樂。

  我一點也不快樂。皇甫夫人以八名宦官替代八名宮女來服侍我的起居。她以一種不容商量的語氣告訴我,不管你願不願意,這些宮女一定要離開清修堂了。她說曆代大燮君主都一樣,一俟發身成人,就由宦官替代宮女伺候起居,這是宮裏的規矩。皇甫夫人這麽說我就沒有辦法了,我在清修堂與八名宮女揮淚告別,看見她們一個個哭得像個淚人似的。我心裏很難過,一時卻想不起補償的辦法。有一個宮女說,陛下,我以後不容易見到你了,你今天開恩讓我摸摸你吧。我點了點頭,摸吧,你想摸哪兒呢?那個宮女猶猶豫豫地說,就讓我摸摸陛下的腳趾吧,讓我能永生永世蒙受陛下的福蔭。我很爽快地脫掉了鞋襪,將雙足高高地翹起來,那個宮女半跪著滿含熱淚地撫摸我的腳趾,另外七名宮女緊跟在她的後麵。這個獨特的儀式持續重複了很長時間,甚至有一個宮女在我腳背上偷偷親了一下,惹得我咯咯笑起來。我問她,你不怕我的腳髒嗎?她嗚咽著回答,陛下的腳不會髒的,陛下的腳比奴婢的嘴更幹淨。新來清修堂的八名宦官是由母後孟夫人精心挑選的。她挑選的宦官大致都長得眉目清秀,而且幾乎都來自她的老家采石縣。我說過我自小討厭閹宦,所以他們前來叩見時我采取了橫眉冷對的方法。後來我就讓他們在堂下玩各式各樣的遊戲,還讓他們跳格子。我想看看他們之中誰玩得更好一些,結果不出所料,他們玩了一會兒就玩不下去了,氣喘籲籲或者大汗淋漓的樣子令人發笑。隻有那個最為年幼的孩子玩得很快活,他在跳格子的時候跳出了許多我不知道的花樣。我注意到他的容貌像女孩子般的秀氣逼人,他跳躍的姿態也顯得輕盈活潑,充滿了那種我所陌生的民間風格。後來我就把他叫到了我麵前。你叫什麽名字?燕郎,我的奶名叫鎖兒,我的學名叫開祺。你多大啦?我笑起來,我覺得他的口齒特別伶俐。十二歲,是屬小羊的。
  夜裏你在我的榻下睡吧。我把燕郎的肩膀扳過來,湊到他耳邊悄悄地說,我們可以天天在一起玩了。燕郎靦腆地紅了臉。我注意到他的雙眸清澈如水,在他的修長的黑眉邊緣很奇怪地長了一粒紅痣。我很好奇,我伸出手指想把那粒紅痣剝下來。也許用力過猛了,燕郎疼得跳了起來。他沒有喊疼,但從他的表情可以判斷他已經痛不欲生了。我看見他捂著紅痣在地上打滾,少頃又很靈巧地一骨碌爬起來。陛下饒了奴才。燕郎朝我磕了個頭說。我覺得燕郎是個很有趣的孩子,我跳下禦榻走過去把燕郎扶起來,還摹仿宮女們的做法蘸了點口水塗在燕郎的紅痣上,我是跟你鬧著玩的,我對燕郎說,蘸點口水就不疼啦。我很快忘記了那些含淚離開清修堂的宮女。這一年大燮宮內人事更迭,宮女內監們走馬燈似地調來換去,而我的生活一如既往。對於一個十四歲的國王來說,喜歡誰忘記誰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我很想知道燕郎被閹割過的下體是什麽形狀,我曾經強令他向我袒露下體。燕郎的臉立刻蒼白失色,他哀求我不要讓他出醜,雙手緊緊地按住了他的褲帶。我按捺不住我的好奇心,堅持要他寬衣解帶。燕郎最後褪下褲子時失聲痛哭起來,他背過臉邊哭邊說,求陛下快點看吧。
  我仔細地觀察了燕郎的私處,我發現燕郎的疤瘢也與眾不同,上麵留下了雜亂的暗紅的灼痕。不知為什麽,我聯想到了冷宮裏黛娘的手,我莫名地有點掃興。
  你跟別人不一樣,是誰替你淨身的?我問燕郎。我爹。燕郎止住了哭泣,他說,我爹是個鐵匠。我八歲那年我爹特意鍛打了一把小刀替我淨身,我昏死了三天。為什麽要這樣,是你喜歡做宦官嗎?
  我不知道。爹讓我忍著疼,爹說進了宮跟著君王就不愁吃穿了。他還說進了宮就有機會報效父母光宗耀祖。你爹是個畜生。什麽時候我碰到他,我就把他也閹了,看他疼不疼。我說,好了,現在你把褲子拉上吧。燕郎飛快地拉上褲子,燕郎終於破涕而笑。我看見他眉棱上的紅痣在絲簾掩映下閃爍出寶石般的光芒。秋天將盡,宮役們在宮中遍掃滿地枯枝敗葉,木工將殿堂樓閣的窗戶用細木條封閉住,防備從北方卷來的風沙。幾輛運送柴禾的馬車從後宮側門中轆轆地駛來,卸下成堆的規格一致的柴禾。整個大燮宮彌漫著過冬前的忙碌氣氛。我的最後一隻紅翼蟋蟀在十一月無聲無息地死去,使我陷入了一年一度的哀傷之中。我讓宮監收攏了所有死去的蟋蟀,集中放進一口精巧的狀如棺槨的木匣中。這是我給那些可愛的牲靈準備的棺木。我決定把它安葬在清修堂前的庭院裏。我讓宮監關上了院門,然後我和燕郎在花圃裏挖了一個洞穴,當我們協力用濕泥蓋住蟋蟀之棺時,老瘋子孫信的臉冷不防出現在牆上的圓形漏窗中,把燕郎嚇得尖叫了一聲。別怕。他是個瘋子。我對燕郎說,別管他,我們繼續幹吧。隻要不讓皇甫夫人看見,誰看見了都不怕。他在用石頭擲我,他在狠狠地瞪著我。燕郎逃到了我身後求援說,我不認識他,他為什麽這樣瞪著我?我抬起頭發現老瘋子孫信悲天憫人的灰暗的眼睛。我站起來朝漏窗那邊走去,孫信,你快走開。我不喜歡你這樣偷偷摸摸地窺視。孫信好像聽不見我的訓斥,他突然用腦袋去撞擊漏窗的格子,漏窗上響起持續的反彈聲。我慍怒地大喊起來,孫信,你在幹什麽?你不想活了嗎?孫信停止了可笑的撞擊,然後朝天響亮地打了個噴嚏,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陛下,他在說什麽?燕郎在我的身後問。別聽他的。他是個老瘋子。他翻來覆去的隻會說這一句話。我說,你要我趕他走嗎?他不聽別人的話,但他聽我的。他當然要聽你的,陛下。燕郎有點好奇地朝孫信張望著,他說,我隻是不知道陛下為什麽要留一個瘋子在宮裏?他從前可不是瘋子,他曾經在戰爭中冒死救過先祖的命,他有五世燮國公的免死手諭,所以不管他有多瘋,誰也不能給孫信論罪。我告訴了燕郎有關孫信的故事。我喜歡告訴燕郎一些隱晦古怪的宮廷秘事,最後我問他,你不覺得他比別人更有趣一點嗎?我不知道。我從小就害怕瘋子。燕郎說。既然你害怕,我就把他趕走吧。我折下一根樹枝,隔著窗戶捅了捅孫信的鼻子,我對孫信說,去吧,到你的煉丹爐那兒去吧。孫信果然順從地離開了漏窗,他邊走邊歎,閹宦得寵,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朝覲時刻是令人難挨的時刻,禮、吏、兵、刑四部尚書簇擁著丞相馮敖立於繁心殿的第一階石階上,他們的後麵還有朝冠朝服的文武百官。有時候來自燮國各郡的郡王們也前來晉見,那些人的衣帶上繡有小型的黑豹圖案,我知道他們是我的叔輩甚至祖輩,他們的身上流著先祖燮國公的血脈,卻無法登上燮國的王位。燮國公分別冊立他們為北郡王、南郡王、東郡王、西郡王、東北郡王、西南郡王、東南郡王和西北郡王。郡王們中有的已經雙鬢泛銀,但他們進得繁心殿後都要向我行禮。我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們即使心裏不願意也沒有辦法。我曾聽見一個郡王在下跪的時候放了一個響屁,我忍不住大笑起來。我不知道放屁的是東郡王還是東南郡王,反正我笑得喘不過氣來,宮侍們匆忙過來替我捶腰敲背。那個郡王窘迫不堪,臉孔漲成豬肝色,緊接著他又放了一個屁。這回我真要笑暈過去了。我坐在禦榻上前仰後合,看見祖母皇甫夫人揮舞壽杖敲打郡王的臀部,那個可憐的郡王一邊告罪一邊拽拉著臀後的衣袍,他向皇甫夫人結結巴巴地解釋自己的過錯。他說,我星夜兼程三百裏前來晉見燮王,路上受了寒氣,又吃了兩隻豬蹄子,所以憋不住地要放屁。他的解釋召來了皇甫夫人更猛烈的杖打之罰。皇甫夫人怒聲訓斥,朝廷之上不可說笑,你怎麽敢放屁呢?
  那是我記憶中最為有趣的一次朝覲,可惜是唯一的一次。以我的興趣而言,與其聽皇甫夫人和馮敖他們商討田地稅和兵役製,不如聽郡王的一聲響屁。
  從繁心殿下眾臣手中遞來的奏疏一封接一封,經過司禮監之手傳到我的麵前。在我的眼裏它們隻是一些枯燥的缺乏文采的閑言碎語,我不喜歡奏疏,我看得出來皇甫夫人其實也不喜歡,但她還是一味地要求司禮監當眾朗讀。有一次司禮監讀到了兵部侍郎李羽的上疏,奏疏說西部國界胡寇屢次來犯,戍邊將士浴血保國,已經打了十一場戰役,奏疏希望燮王出駕西巡以鼓舞軍隊的士氣。
  我第一次聽到與我直接關聯的奏疏。我從禦榻上坐起來望著皇甫夫人,但她卻沒有看我
一眼。皇甫夫人沉吟了片刻,轉向丞相馮敖詢問他的意見。馮敖綹著半尺銀須,搖頭晃腦地說,西境胡寇的侵犯一直是大燮的隱患,假如戍邊軍隊一鼓作氣將胡寇逐出鳳凰關外,大燮半邊江山便有了保障,士氣可鼓不可泄,燮王似有出駕西巡的必要,馮敖欲言又止,他偷窺了我一眼,突然輕輕咳嗽起來。皇甫夫人雙眉緊蹙,很不耐煩地以壽杖擊地三次,不要吞吞吐吐,是我在問你話,你用不著去朝別人張望。皇甫夫人的聲音中含著明顯的慍怒,她說,馮敖,你說下去。馮敖歎了一口氣,馮敖說,我憂慮的是燮王剛及弱冠,此去五百裏路,一路上風霜雨雪旅途艱辛,恐怕會損壞燮王的金玉之身,恐怕遭受不測風雲。皇甫夫人這時嘴角上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她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告訴你,燮王一旦出巡,路途上不會橫生枝節,後宮內也不會發生謀反易權之事,有我這把老骨頭在大燮宮,請眾臣相都放寬心吧。我聽不懂他們晦澀曖昧的談話,我隻是產生了一種被冷落後的逆反心理。當他們在商定我出巡的吉日佳期時,我突然高聲說,我不去,我不去。
  你怎麽啦?皇甫夫人驚愕地看了看我,她說,君王口中無戲言,你不可以信口開河的。
  你們讓我去我就不去,你們不讓我去我就去。我說。我的示威性的話語使他們目瞪口呆。皇甫夫人的臉上出現了窘迫的表情。她對丞相馮敖說,吾王年幼頑皮,他的話隻是一句玩笑,丞相不必當真。
  我很生氣,堂堂燮王之言從來都是金科玉律,祖母皇甫夫人卻可以視為玩笑。皇甫夫人貌似慈愛睿智,其實她隻是一個不通的老婦人。我不想再跟誰慪氣了,我想從繁心殿脫身出去,於是我對身後的宮侍說,拿便盆來,我想大解了,你們要是嫌臭就走遠一點。我是故意說給皇甫夫人聽的,她果然上了當。她轉過臉厭惡而憤怒地瞪著我,然後我聽見她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用壽杖在地上戳擊三下,今天燮王龍體不適,提前罷朝吧。整個大燮宮中對我的西巡之事議論紛紛。我的母親孟夫人尤其憂心忡忡,她懷疑這又是一場陰謀,惟恐我離宮後會發生種種不測。他們都覬覦你的王位,他們千方百計地想暗害你。孟夫人哭哭啼啼地對我說,你千萬要小心,隨駕人員一定要選忠誠可靠之人,別讓端文兄弟一起去,別讓任何陌生人跟你去。
  我出駕西巡已成定局,這是皇甫夫人的旨意,所以也是不可更改的。對於我來說,我視其為一次規模浩大的帝王出遊,充滿了許多朦朧的向往。我想看看我的兩千裏錦繡大河,我想看看大燮宮外的世界是什麽模樣。所以我用一種輕鬆的口吻安慰了母後孟夫人。我援引古代經典中的信條說,為帝王者天命富貴,如捐軀於國殉身以民則英名遠揚流芳百世。母後孟夫人對於虛無的古訓從來是充耳不聞,她後來就開始用各種市井俚語詛咒我的祖母皇甫夫人,她總是喜歡背地裏詛咒皇甫夫人。那段時間我的心情有點焦躁,宮侍們經常被我無緣無故地鞭笞拷打。我難以訴說我的憂喜參半的心情。有一天我召來了宮中的卦師,請他測算出巡的禍福。卦師圍著一堆爻簽忙碌了半天,最後手持一支紅簽告訴我,燮王此行平安無事。我追問道,有沒有暗箭害我?卦師就讓我隨手再抽一簽,他看了簽後臉上露出極其神秘的微笑,說,暗箭一出,將被北風折斷,陛下可以出巡了。
  臘月初三的早晨,我的西巡隊伍浩浩蕩蕩通過德輝門,宮人們在高高的箭樓上揮巾相送,而京城的百姓們聞訊而來,男女老少將宮門前的禦道擠成兩道密集的人牆,他們企望一睹新燮王的儀容,但是我乘坐的龍輦被黃縵紅綾遮擋得嚴嚴實實,百姓們其實根本無法看見我的臉。我聽見有人在高聲呐喊,陛下萬歲,燮王萬歲。我想掀開車篷上的暗窗看看外麵的百姓,隨輦護駕的錦衣尉很緊張地勸阻了我,他說,陛下千萬小心,人群密集的地方經常藏匿著刺客。我問他什麽時候可以打開窗戶,他想了想說,等出了京城,不過為了陛下的安全起見,最好是不要開窗。我立刻朝錦衣尉嚷了一句,你想悶死我嗎?如果一直不能開窗我就不出駕西巡了,如果我不能隨意看到外麵世界的人和風景,那還有什麽意思呢?當然這隻是我腦子裏的想法,我不宜將這種想法告訴錦衣尉。王宮的車隊出了京城城門後加快了速度,街市兩側圍觀的百姓也漸漸稀落了,風從曠野中吹來,颯颯地拍打車上的旌旗的麾幡。空氣中飄散著一種難聞的腥味,我問錦衣尉腥味從何而來,他告訴我京城近郊的百姓以皮毛業為主,每逢入冬季節就將帶血的羊皮、牛皮拿到太陽下晾曬,現在官道的兩側晾滿了各種牲畜和野獸的皮毛。
  那個阻攔龍輦的老婦人突然出現在車馬群中,前麵的驃騎兵和龍輦兩側的侍衛起初沒有發現她。老婦人以一張獸皮蓋身跪在官道左側已經多時了,她掀開獸皮後朝我的龍輦直撲過來,侍衛們大驚失色。我聽見車外響起一片騷動之聲,我打開暗窗時侍衛們已經強行架走了那位白發婦人,我聽見她呼天搶地的哭叫著,她說,我的小娥子,把我的小娥子還給我,陛下開恩放小娥子出宮吧。
  她大喊大叫的幹什麽?誰是小娥子?我問錦衣尉。奴才不清楚,也許是從民間選來的宮女吧。誰是小娥子?你認識小娥子嗎?我又隔窗詢問馬車上的一個宮女,我覺得那個老婦人的哭叫使人心裏發慌。小娥子在先王身邊侍奉,先王駕崩後一起隨棺殉葬了,那個宮女眼淚汪汪地回答,她掩麵啜泣著又說了一句,可憐的母女倆,她們要在黃泉路上見麵了。
  我竭力想回憶小娥子這個陌生的宮女的麵貌,卻什麽也沒有想起來,要知道大燮宮的八百宮女麵貌都娟秀姣好,互相之間都很相似。她們像一些繁花俏枝在三宮六院之間悄悄地搖曳生長,然後是盛開或者凋零,一切都不著痕跡,我想不起小娥子的容貌,卻想起銅尺山下的陵墓,想起無數深埋於地底的棺木和死屍,一股深深的涼氣奇妙地鑽進我的鼻孔,我打了個噴嚏,我突然感到車裏有點冷。
  陛下受驚了。錦衣尉說,那個老婦人該以亂刀斬首。我才沒有受驚呢,我不過是想到了死屍。我披上了一件孔雀氅,係好麂皮護腰,我說,野外比宮裏冷多了,你們該想法給我準備一個小泥爐,我想在車上烤火。我第一次看見了燮國的鄉村。那些村落依山傍水,圓頂茅屋像棋子一樣散落在池塘和樹林邊。初冬的田疇一片荒蕪,桑樹的枝條上殘存著一些枯卷的葉子。遠遠的山坡上樵夫砍柴的聲音在空穀中回蕩,還有一些販運鹽貨的商販從官道旁的小路上推著獨輪小車吱扭扭地經過。我的車隊駛過每一個村莊都惹來狗吠人鬧之聲,那些衣著破陋麵容枯槁的農人集結在路口,他們因為親眼一睹我的儀容而狂喜激奮,由老人率領著向我行三叩九拜之禮,當龍輦已經穿越桑樹離開村莊,我回頭看見那些農人虔誠的儀式仍然在持續,無數黝黑的前額一遍遍叩擊著黃土路,聽聲音酷似春日驚雷。鄉村是貧窮而肮髒的,農人是饑饉而可憐的,燮國鄉村給我的最初印象僅止這些,它與我的想像大相徑庭。我忘不了一個爬在樹上的孩子,那個孩子在寒風中的衣著隻是一片撕裂的破布,他騎跨在樹叉上摹仿父輩向車隊行禮,一隻手卻不停地從樹洞裏掏挖著什麽,我看了很久才看清楚,他在掏一種白色的樹蟲,他嘴裏咀嚼的食物就是這種白色的樹蟲。我差點嘔吐起來,我問錦衣尉,那孩子為什麽要吃蟲子?錦衣尉說,他是餓了,他家的糧食吃光了就隻好吃蟲子了。鄉村中都這樣亂吃東西,要是遇上災年,連樹上的蟲子都會被人搶光,他們就隻好扒樹皮吃,要是樹皮也被扒光了,他們就出外乞討為生。如果乞討途中實在餓急了,他們就抓官道上的黃土吃,吃著吃著就脹死了。陛下剛才看見的骨頭不是牛骨,其實就是死人的屍骨。
  談到死人我就緘默不語了。我不喜歡這個話題,但是不管在哪裏人們都喜歡談論這件事。我冷不防打了錦衣尉一個巴掌,警告他不要再談死人。後來車隊經過了月牙湖,我才重新快活起來。月牙湖水在暮色夕照中泛金瀉銀,水天一色,滿湖蘆葦在風中飄飄欲飛,輕柔的蘆花和水鳥盤旋在一起,使湖邊的天空一半蒼黃一半潔白。更令我驚喜的是水邊棲落著一群羽毛明麗的野鴨,它們被木輪和馬蹄驚動後竟然徑直朝我的龍輦飛來,我令車夫停車,持弓跳下龍輦,有一隻白頭野鴨應我的弓弩之聲飄然落地,我高興得大叫起來,那邊的燕郎已經眼疾手快地撿起中箭的野鴨,一手高舉著朝我跑來,陛下,是隻母鴨。我讓燕郎將那隻野鴨揣在懷裏,等會兒到了行宮,我們煮著吃。我對燕郎說。燕郎順從地把受傷的野鴨揣進懷裏,我看見他的典羅衫很快就被野鴨之血洇紅了。在月牙湖邊我興致勃發,隨駕車馬都停下來,觀望我彎弓射雕的姿態。可惜以後數箭不中,氣得我扔掉了手裏的弓弩。我想起從前在近山堂吟誦的詩文中就有感懷月牙湖景致的,我苦苦地回憶卻沒有想起一鱗半爪,於是我信口胡謅了兩句,月牙湖邊夕陽斜,燮王彎弓射野鴨,竟然也博得隨駕文官們的鼓掌喝彩。大學士王鎬提議去涼亭那裏瞻仰古人的殘碑餘文,我欣然采納。一行人來到涼亭下,發現青石碑銘已經蕩然無存,亭柱上過往文人留下的墨跡也被風雨之手抹盡,令人驚異的是涼亭一側的斑竹林裏憑空多了一間茅屋。來過月牙湖的官吏們都說茅屋起得蹊蹺,有人徑直過去推啟柴扉,稟報說茅屋裏空無一人,再舉燈一看,就驚喊起來,牆上有題字,陛下快來看吧。
  我率先走進茅屋,借著鬆明燈的光線看見牆上那行奇怪的題字,燮王讀書處。根據筆跡我一眼明斷是僧人覺空所為。我相信這是他在歸隱苦竹山時留給我的最後教誡。所以我輕描淡寫地對侍從們說,不必大驚小怪,這不過是一個僧侶的塗鴉之作。在湖邊茅屋下我想像了一個黑衣僧侶踏雪夜行的情景,覺空清臒蒼白的臉變得模糊而不可捉摸。我不知道這個嗜書如命的僧人是否已經抵達遙遠的苦竹寺,是否正在寒窗孤燈下誦讀那些破爛發黴的書經。
  夜宿惠州行宮。惠州地界正在流行瘟疫,州吏們在行宮的四周點燃一種野蒿,煙霧繚繞,辛辣的氣味嗆得我咳嗽不止。我下榻的正殿也用絲帛堵塞了門窗,到處都令人窒息,據說這是為了防止瘟疫侵入行宮。我滿腔怨氣卻發泄不出,我從來沒預想到會來這個倒黴的惠州下榻過夜,但是侍從們告訴我這是西巡鳳凰關的必由之路。
  我和燕郎玩了一會繃線線的遊戲,後來我就讓燕郎和我並肩而睡,燕郎身上特有的類似薄荷的清香淡雅宜人,它改善了惠州行宮汙濁的空氣。
  過品州時正逢臘月初八,遠遠地就聽見品州城裏鑼鼓喧天聲樂齊鳴的節日之聲。我早就聽說品州是燮國境內的富庶之地,德高望重的西王昭陽在燮國公分封的這塊領地勵精圖治,品州百姓以善織絲綢和商賈之名稱雄於芸芸眾生之上。我的車隊接近品州城門,抬眼可望城門上方的那塊鑄金的橫匾,上書品州福地四字,據傳先王在世時,曾向他的叔父西王昭陽索要這塊橫匾,遭到婉言拒絕,先王後來派出一支驃騎兵深夜潛行至此,結果登上雲梯的騎兵都紛紛中矢墜落,據說那一夜西王昭陽親臨城樓防盜,盜匾者都死於西王昭陽的毒箭之手。西王昭陽與大燮宮心存芥蒂的曆史由來已久,隨駕的文武官員格處小心謹慎,他們把我的龍輦鳳輿喬裝改扮成一支商隊進了品州城,車隊在僻靜的街巷裏迂回穿梭,最後抵達裝修豪華富麗的品州行宮,西王昭陽竟然不知道我們到來的消息。品州城內的節日鑼鼓使我在行宮內心神不寧,我決定攜燕郎二人微服私訪。我無心暗查西王昭陽的豐碩政績後麵隱匿著什麽劣跡,我感興趣的是民間鬧臘八到底是何等的歡娛,品州的百姓到底又是如何地安居敬業其樂融融。天色向晚,我與燕郎各自換上了皂襖潛出行宮後門,燕郎說他曾經隨父到品州城賣過鐵器,他可以充當我的向導。
  除了幾家紡織作坊偶有嗡嗡的繅絲聲,品州城內萬人空巷,街衢之間的石板路麵在冬日夕照下泛出潔淨的光澤。燕郎領著我朝市聲鼎沸的大鍾亭走,途中遇到一家匆匆打烊的小酒鋪,麵色醺紅的酒鋪老板正站在板凳上摘門前的幌子,他朝我們揮舞著那麵酒幌嚷嚷,快走吧,舞龍蛇的快過大鍾亭啦。在品州城我生平第一次走了二裏之地,燕郎拉著我的手擠進大鍾亭的茫茫人群,我的腳底已經起了水泡。沒有人注意我和燕郎,歡樂狂喜的人群如潮水在大鍾亭的空地上湧來湧去,我時刻擔心腳上嫌大的麻屐會被人踩掉。我生平第一次躋身於布衣百姓之中,身體被追逐社火的人流衝得東搖西擺,我隻好緊緊抓住燕郎的手臂,惟恐與他走散。燕郎像條泥鰍似地靈巧輕捷,領著我在人群中穿梭來往,陛下別怕,鬧臘八就是人多。燕郎俯著我的耳朵說,我會讓陛下看到所有好玩的東西,先看陸上的,後看水上的,最後再看市上的。這次微服出遊令我大開眼界。品州城內的狂歡氣氛和惠州城內的鬱鬱悶悶形成鮮明的對比。先王的仇敵西王昭陽統轄著如此亢奮如此瘋狂的城池,使我感到一絲隱隱的憂慮,在這裏我親眼觀賞了著名的品州臘八之伎,計有吹彈舞拍、鼓板投壺、花彈蹴鞠、分茶弄水、踏滾木、走索、弄盤、謳唱、飛禽、水傀儡、鬻道術戲法、吞刀吐火、起輪、風箏、流星火爆等十餘種。這些都是燕郎所謂的陸上伎樂。燕郎還要拉我去湖邊看水上的畫舫小船,說那裏的人更多,因為所有新鮮奇俏的商品在臘八節上船出售。我盯著一個在空中走索的雜耍藝人,正在難定東西之際,從雜耍班的布縵後麵走來一個黑臉漢子,他直視著我的眼睛熠熠發亮。孩子,好輕巧的身板,他伸出手在我的腰間捏了一把,疼得我驚叫了一聲。我聽見黑臉漢子操著南部口音說,孩子,跟我走,我會教你走索的。我對他笑了笑,燕郎在一旁則嚇白了臉,他急急地說了聲,陛下快跑,就拉著我的手擠出了看雜耍的人群。嚇死我了。跑出一段路燕郎放開了我的手,他仍然白著臉說,雜耍班最會拐人了,要是陛下真的讓他們拐跑了,我就活不成了。那怕什麽?我倒覺得走索比當燮王威武多了,那才是英雄。我想了想我跟走索藝人的差別,很認真地說,我不喜歡當燮王,我喜歡走索藝人。
  要是陛下去走索,我就去踏滾木。燕郎說。你說話怎麽像個老宮女一般乖巧?我在燕郎的腮幫上擰了一把。燕郎立刻滿麵羞赦之色,我又說,別臉紅呀,你怎麽老是像個女孩子一般羞羞答答呢?
  燕郎咬著嘴唇,眼神像一隻受驚的小鹿,他說,奴才罪該萬死,以後再也不敢臉紅害羞了,不知道陛下還想不想去看看別處的熱鬧?
  去吧,既然溜出來就玩個痛快吧。
  我和燕郎最後來到品州城西側的香柳湖邊。湖邊果然是另一番人間仙景,無數畫船小舫上歌妓舞鬟,弦樂笙簫,船家羅列無數珍品奇貨招徠遊人,計有鬧竿、戲具、花籃、畫扇、彩旗、糖魚、粉餌、時花、泥孩兒等樣,岸上的貨攤則擺滿了珠翠冠梳、銷金彩緞、犀鈿漆窯等各種玩器。我看得眼花繚亂,直歎沒有隨身攜帶銀子。燕郎神秘地說,陛下想要哪樣盡管吩咐,奴才不花一文也可以弄到手。我就指著船頭上的幾個彩塑泥孩兒說,我想要那些泥孩兒,你去給我弄來吧。燕郎讓我站在原地等他,我站在一棵大柳樹下,心裏疑惑著燕郎輕鬆的承諾。頃刻就看見燕郎撥開人群往我這邊走,邊走邊從懷裏掏著什麽,先掏出一個泥孩兒,又掏出一個泥孩兒,一共掏出四隻,捧在手上對我嘻嘻地笑。是偷來的?我恍然大悟,我接過四隻泥孩兒問燕郎,那麽多的人守著,你怎麽偷來的?
  眼快手快腿快,燕郎莞爾一笑,他摸了摸頭皮說,我三哥教我的,我三哥什麽都偷得到,有一次他還在屠戶的眼皮底下偷過一頭豬。你有這一手怎麽不告訴我?早知道我就讓你去偷皇甫夫人的玉如意了。要不你去把品州城門上的金匾給我偷來?那都是我最喜歡的東西。我對燕郎亦真亦假地說。那可不行,會砍頭的,奴才萬萬不敢。燕郎回頭朝湖邊望了望,他拉了拉我的衣角,陛下快走吧,我怕船家發現了會追來。回行宮的路上是燕郎背我走的,因為我已經走不動了。我們穿越品州城歡樂的街市,聽見路人在紛紛議論燮王駕臨品州的消息。我在燕郎的背上掩嘴竊笑,我發誓這是我十四年來最快活最自由的一天。後來我對燕郎說我以後要把西王昭陽逐出品州城,把我的燮國京城遷到品州來。燕郎在我的身下嗤嗤地笑,他說,那就好玩了,我可以天天去給陛下偷泥孩兒了。四個彩塑泥孩兒在後來的西巡途中一一丟失了。後來又經過了許多燮國的城鎮,品州城的臘八節狂歡留給我的印象漸漸淡薄了。但是在昏昏沉沉的冬日午後,在顛簸泥濘的鄉野小道上,我多次想起那個在高空中表演走索的雜耍藝人,他的紅披風和黑皮靴,他的野性奔放的笑容和自由輕盈的身姿,當他在細鐵索上疾步飛奔時多麽像一隻山間羚羊。我還多次想起那個操南部口音的黑臉漢子,他對我說,孩子,跟我走,我會教你走索的。西部邊地瑞雪初降,皚皚白雪覆蓋著無邊的曠野和荒涼的集鎮。這裏曆年戰禍不斷,居民遷徙致使人煙稀少,方圓百裏之內竟聽不到雞鳴狗吠之聲。統轄此地的西北王達漁貪圖酒色之名我早有所耳聞,在他的府邸裏我看見了數不勝數的酒缸酒壇,還有一個巨大的深不可測的大酒窖,彌漫於西北王邸的酒氣使人頭腦暈眩,西北王達漁醜陋紅脹的臉則令我聯想起獼猴的屁股,我一看見他就指著達漁的臉說,你見過獼猴的屁股嗎?你的臉活像獼猴屁股。達漁聽了哈哈大笑,沒有流露出絲毫不快之色。他召來一群舞姬在大殿上載歌載舞,其中還有幾個藍眼隆鼻的番女。西北王達漁一邊飲酒一邊擊掌吟和,他的酒氣烘烘的臉湊近我耳語道,陛下是否屬意那幾個番女?我可以送給陛下帶回京城宮中。我搖了搖頭,我看見所有的舞姬都裸露著肚腹,她們在腹上塗抹了一種發亮的紅粉和金箔,扭擺起來分外妖冶而豔麗。我突然笑起來,因為再次想起了獼猴的屁股。這回西北王的臉麵再也掛不住了,我看見他朝天翻了個白眼,對他的侍從低聲埋怨道,大燮王,什麽都不懂,光知道獼猴的屁股。我原來是準備第二天去鳳凰關幸見戍邊將士的。但是第二天下起了鵝毛大雪,天氣異常寒冷。我縮在西北王的羊毛暖榻上不願走出宮邸一步,隔著窗戶我看見侍從們正在雪地裏準備車馬,參軍楊鬆按時來督促我上馬西行,被我喝斥了一頓,我說,你想凍死我嗎?現在不去,等雪停了,等太陽出來了再去。外麵的風雪卻不見衰落,反而愈見狂暴了,參軍楊鬆又來催詢何時起駕,我怒不可遏,抽出龍豹寶劍對楊鬆說,你再來催促我就拿你斫首是問,今天天氣嚴寒,我懶得出駕。楊鬆垂首站在榻下,他的眼睛裏沁出了淚水,我聽見他用一種哀傷的聲音低訴道,鳳凰關將士正翹首以待燮王幸見,如今燮王旨意一夕三變,守關將士的士氣也勢必一夕三變,假若彭國的戰表今日下達,恐怕鳳凰關難以保住了。我沒有理會參軍楊鬆的諫言。我後來聽見楊鬆在雪地裏撫馬痛哭,簡直就像個瘋子。我不懂這有什麽可哭的,我不相信我的一次變旨真的會導致鳳凰關失守。
  午膳時我飲了一盅虎骨酒,還吃了些鹿肉和果蔬,覺得身子又發熱了。我和西北王達漁弈了一盤棋,結果輕易取勝。我拈起一粒棋子往達漁的朝天鼻孔裏塞,叔父,你真笨。我說。達漁打了一個酒嗝,不以為然地說,我是笨,笨人貴命,沒聽別人說燮國公的子孫都很笨?曆代君王多為笨人,都是酒色無度的緣故。我糾正了西北王達漁的謬論,我說,我就不貪酒色,我就一點也不笨。西北王達漁又郎聲大笑起來,他說,陛下才十四歲,陛下也會慢慢變笨的,你要是永遠聰明王位也就難坐啦。達漁的話聽來有些刺耳,我勃然作色,從棋桌旁拂袖離去,達漁跟在我後麵連聲說,陛下息怒,我說的全是酒後胡話,我們再弈一盤分輸贏吧。我回過頭說,我已經贏你了,我再也不和你這種笨蛋弈棋了。達漁又喊,陛下我帶你去酒窖嚐嚐百年陳釀吧。我說,別老纏著我,我討厭你的滿嘴酒氣。西北王達漁的虎鹿之膳使我燥熱難擋,我隻好走到外麵的風雪之中,我想現在倒是可以出駕鳳凰關了。奇怪的是雪地裏隻見車馬不見人影,我問身邊的燕郎,楊參軍跑哪兒去了?燕郎的回答使我大吃一驚,他說參軍楊鬆擅自率領一隊驃騎兵去鳳凰關援陣了。我說我怎麽不知道戰役打響了,戰役是什麽時候打響的。燕郎說,就在陛下和西北王下棋的時候。現在梁禦史和鄒將軍他們都在箭樓上觀望戰況呢。燕郎撐起華蓋大傘,引我登上箭樓。觀戰的人們給我讓出最高的地勢,指給我看西北方向的滾滾狼煙。那時雪霽乍晴,我看見遠遠的山穀裏有無數旌旗像雲影似地移動不定,聽見隱隱約約的畫角嗚咽、馬蹄雜遝聲,除此之外就看不見什麽了。什麽也看不清楚,怎麽分辨兩軍對壘的形勢?我問驃騎大將軍李衝。李衝頗顯焦慮地說,陛下隻需看清兩軍旌旗如何進退,就可以知道誰占上風,現在大燮的黑豹旗邊戰邊退,看來戰況不佳。一旦鳳凰關失守,焦州便朝夕難保,陛下該準備起駕回京了。我說,那麽我什麽時候幸見戍邊將士呢?李衝的嘴角浮出一絲苦笑,看情形陛下西巡隻能到此為止了,戰火之下龍輦鳳輿難以成行。
  我站在箭樓上不知所措,對於疆場戰爭之事我一無所知,隻是隱隱意識到我的一次隨意變旨可能導致嚴重的後果。但我想這主要還要怪西北邊地的倒黴天氣,誰讓天氣如此寒冷惡劣呢。我準備下箭樓的時候,隻見西巡總管梁禦史正在詢問驃騎李將軍,鳳凰關距此有多少路程?李將軍說,大約二十八裏地。梁禦史就失聲大叫起來,他開始驅趕擠在箭樓上觀戰的隨駕宮役,大家快下去,準備車馬隨時起駕返回。參軍楊鬆的諫言不幸言中,到了薄暮時分,就有第一批敗軍丟盔棄甲地從西邊的樹林前撤退。我的龐大的車馬群就是這時離開了西北王宮邸,隊伍裏充斥著嘈雜倉皇的逃亡氣氛。西北王達漁的車馬跟在後麵,我聽見他的姬妾在繡車上哭哭啼啼亂作一團,而達漁騎在一匹騮馬上,向他的侍從大發雷霆,把我的酒缸搬上車,達漁揮起鞭子抽打著幾個狼狽的侍從,他大聲叫道,快回去把我的酒缸搬上車。我覺得西北王達漁在貪圖酒色方麵確實名不虛傳。
  道路旁的蓧麥地裏偶爾可見被丟棄的陣亡士兵的屍體,他們是在半途中咽氣的,押運傷兵輜重的軍吏為了減輕馬匹的負擔,隨時隨地扔下那些剛剛氣絕的傷兵。我看見那些死屍就像斷木一樣橫陳於雪後的蓧麥地裏,飄散一絲淡淡的血腥。他們使我想起殉葬於銅尺山王陵的那些嬪妃宮侍,相比之下那些躺在紅棺裏的殉葬者算是幸運的了。我在龍輦上清點了一下蓧麥地裏的死屍,一共是三十七具,數到第三十八具的時候我驚叫起來,因為我看見那具死屍突然在雪泥裏爬行起來,他將一隻手艱難地舉向空中,似乎想大聲叫喊,但我什麽也聽不清。那個人血流滿麵,紅色戰袍被兵器撕成幾塊紅布條隨風飄動著,我看見他的另一隻手按在裸露的肚腹上,我終於看見他按住的是一條紫紅色的腸子,是一條被利刃挑斷的人的腸子。我要嘔吐,我捂住嘴對身邊的燕郎說。燕郎就撐開雙掌說,陛下吐在我手上吧。我朝著燕郎的手掌哇哇幹嘔的時候,聽見身邊另一側的錦衣尉以盔遮麵發出壓抑的嗚咽。我很驚訝,你哭什麽?錦衣尉的嗚咽聲戛然而止,他手指蓧麥地裏的那位垂危的撫腸之將說,陛下,那是參軍楊鬆。請陛下開恩將楊參軍帶回宮吧。我又臨窗看了看那個人,果然就是擅自馳往鳳凰關援陣的參軍楊鬆。現在他搖搖晃晃地站在雪地上,那截腸子穿過他的手指垂掛著,血汙已經染紅了他靴下的白雪。我看見的是楊鬆湮沒於血痕創口中的那雙眼睛,哀傷的悲愴的絕望的眼睛,他的嘴唇蠕動著卻沒有聲音,我聽不見他的呼喊或者呻吟。我不知道我的心情到底是驚悚還是恐懼,反正我猛地回縮回來,對著錦衣尉喊出一個短促的不可理喻的音節。錦衣尉渾身顫抖,臉色蒼白,用懷疑的目光望著我。殺,我拍拍錦衣尉背上的箭筒重複了一遍,我看見錦衣尉將弓箭架在窗上遲遲不射,我說,快射,你要膽敢抗旨我就把你一起殺了。錦衣尉回過頭嗚咽著說,車輦顛簸,恐怕射不準。我就奪過了他的弓箭,你們都是廢物,我說,還是看我的箭法吧。最後是我倚窗向垂死的楊鬆連射三箭,其中一箭異常精確地插入楊鬆的胸前。楊鬆仆倒於雪地時我聽見前後的車馬上響起一片驚叫聲,也許隨從們都已經發現那個浸泡在黑血中的人就是楊鬆,他們靜默地等待我的旨意,我的三支響箭無疑使一些人震驚,也無疑會使另外一些人感到慶幸和輕鬆。殺。我收起弓箭對目瞪口呆的燕郎說,楊鬆擅離職守已有死罪,現在又成敗軍之將,不可不殺。
  陛下好箭法。燕郎輕聲地附合。燕郎的小臉充滿了驚懼和諂媚參雜的表情,他的雙手仍然捧著我吐出的一攤穢物。我聽見他重複我的話,敗軍之將,不可不殺。
  別害怕,燕郎。我隻殺那些我不喜歡的人。我在燕郎耳邊耳語了幾句,我想殺誰就得死,否則我就不喜歡當燮王了。你想讓誰死也可以告訴我,燕郎,你想讓誰死嗎?我不想讓誰死。燕郎仰起頭想了半天,他說,陛下,我們來繃線兒好嗎?我的西巡之路被彭國軍隊的一次突襲斷送了,也許其中更重要的罪責在於我自己。狼狽逃返的結局使這次浩蕩的西巡活動顯得荒唐而可笑。隨駕的文武官員在車馬上互相詆毀,怨聲載道,馭手們奉命晝夜兼程,想盡快將西巡車馬駛離危險地帶。我坐在龍輦上神色黯然,想起離宮前卦師占卜的情景,他說,暗箭一出,將被北風折斷。我覺得冥冥之中確有一支暗箭在追逐我的行蹤,但我不知道北風從何而起,北風是如何折斷暗箭的,也許卦師的話隻是一派胡言亂語。在裴州的驛站聽說了彭國占領鳳凰關以及關內燮國五十裏穀地的消息。彭國人焚燒了西北王達漁的宮邸,並搗毀了無數酒缸酒壇,達漁聽說這個消息後痛哭失聲,他抱著腦袋在地上打滾,邊哭邊揚言要把彭國王昭勉的睾丸割下來釀酒喝。我目睹達漁的悲痛顯得無動於衷。我西巡鳳凰關的目的本來隻是玩樂而已,如今鳳凰關既然已落入彭國手中,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平安回宮了。
  我想起曆代君王在出巡江山時的種種驚險和不測,既向往又疑懼。在裴州驛站的飼料棚後麵,我和燕郎做了此行最為有趣的遊戲,我們交換著穿上各自的衣裳,然後我讓金冠龍袍的燕郎騎上馬在驛站四周蹓一圈,我說,我想看看到底有沒有暗箭射我。燕郎策馬馳騁的姿態儼然是一代帝王天子,他也深深陶醉在做燮王的遊戲中。我坐在草垛上注意著燕郎周圍的動靜,那些忙於喂馬的侍從們竟然沒有察覺這場遊戲,更沒有人發現真正的燮王此刻正爬在草垛上,所有人都在燕郎的馬下行了跪拜之禮。沒有暗箭,陛下。燕郎蹓了一圈後稟告我,他的小臉洋溢著好奇帶來的喜悅,他問我,陛下,我要不要騎馬到農戶家去?下來吧。我突然感到不快。我幾乎是惡狠狠地把燕郎拽下馬背,令他迅速更換服裝,我意識到金冠龍袍對於我的重要性,即使在短暫的換裝遊戲中也體現了我對它的依戀。我無法描述我在草垛上看燕郎騎馬時的惶惑和憂鬱的心情,我突然發現我的燮王裝束在別人身上同樣顯得合體而威武,你穿上閹豎的黃衣就成為閹豎,你穿上帝王的龍袍就成為帝王,這是一種多麽可怕的體驗。
  燕郎對遊戲的中止不解其意,他一邊卸衣脫履一邊用疑惑的目光望著我,我厲聲警告他動作利索一點,我說,要是被皇甫夫人知道這事,你就沒命了。
  燕郎被嚇哭了,後來我發現他的褲子也尿濕了,幸虧他已經把龍袍先卸下還給了我,要是我的龍袍也被他尿濕了,後果肯定是不堪設想啦。裴州一日使我得了熱疾。也許疾患的起源就在於我和燕郎的換裝遊戲,要知道我們是在驛站的草料堆後換的衣裝,風寒因此浸入了我羸弱的身體。但是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別人。隨行的禦醫讓我服了一顆藥丸,保證說第二天我的病體就會恢複。那顆藥丸腥膻無比,我懷疑它是用動物或人的血糅製成的,我吃了一半吐了一半,結果翌日剛出裴州城我就感到渾身不適,隨行的文武官吏對此驚慌失措,將車馬全部停在路上,等候禦醫給我診脈的結果。禦醫又送來那種黑紅色的藥丸,被我一腳踢飛了。我在迷亂中對他高喊,不要給我吃血,我不要吃血。禦醫拾起破碎的藥丸,對梁禦吏低聲耳語著什麽。後來車輦就繼續上路了。他們決定日夜兼程趕到品州,據說西王昭陽的宮中聚集著燮國醫術最高明的三位太醫。再度滯留品州城的那些日子裏我昏睡於床榻之上,對身邊發生的驚人事件一無所知。期間西王昭陽帶著三位太醫多次來到我身邊,我卻記不清他們的貌相和話語。太醫楊棟投毒於湯藥的事是我後來聽燕郎說的,燕郎偷偷披露這件被隱瞞的事件時神色非常緊張,他曾被威脅不許透露此事的任何線索,否則將惹來殺身之禍。我記得那天早晨西王宮中靜寂無聲,疏淡的的陽光透過格窗照在我病後初愈的身體上,猶如根根芒刺深深地刺疼了我。我抓起枕邊的寶劍劈斷了一條花案,嚇得燕郎跌坐在地上,他哀求我在興師問罪時不要提及他的名字。我召來了梁禦史等人,他們看見我暴怒的臉色已知分曉,一起跪伏在榻下等候我問罪。隻有長須劍鬢白袍皂靴的西王昭陽彎膝單跪在門邊,他的雙手搭在腰背後麵,手中似乎提著什麽東西。西王昭陽,你手裏是什麽東西?我以劍刃指著昭陽問。是我的太醫楊棟的首級。西王昭陽說著猛然舉起雙手,他的手中果然是一個人的血肉模糊的頭顱。西王昭陽的眼睛裏莫名地噙滿淚水,他說,昭陽特意親取楊棟首級,前來叩見陛下負荊請罪。是你指使楊棟下毒謀害於我嗎?我背轉身不去看那顆人頭,因為我怕自己忍不住又會嘔吐起來,我聽見西王昭陽發出了短促的譏嘲的笑聲,於是我猛然回頭怒喝,你笑什麽?你竟敢譏笑我嗎?陛下明鑒,我不敢譏笑,我是嗟歎陛下少年之心不諳世事,難擋風雨刀劍,難判東西南北,假如投毒之事是我指使,假如我真有殺君之心,何必要在我的宮邸中進行?又何必假我的太醫之手進行,陛下臘八節日微服出遊不是更好的機會嗎?我一時語塞,看來我那回大遊品州城的足跡都在西王昭陽的耳目之中。我望了望榻下的群吏,他們神色局促保持著沉默。他們似乎都害怕得罪德高望重的西王昭陽。太醫楊棟為何謀害於我?後來我平心靜氣地問。
  操刀者必為刀所傷,陛下。太醫楊棟是參軍楊鬆的胞兄,他們兄弟情同手足,楊棟知道是陛下在焦州射殺了功不可沒的參軍楊鬆。西王昭陽的臉上再次浮現出悲切之色,他的炯炯目光逼視著我,楊鬆擅自帶兵援陣鳳凰關守軍,雖未經陛下恩準,但是英勇報國之舉,雖敗猶榮,昭陽不知道陛下為何將他射殺在蓧麥地裏?我終於弄清了太醫楊棟的來曆。我無法回答西王昭陽尖銳的問題,尤其是他的逼人的目光使我惱羞成怒,於是我把手中的寶劍朝他扔
去,我對他說,你滾,我想殺誰就殺誰,用不著你管。我聽見西王昭陽仰天長歎了一聲,他自言自語地說,燮王年幼而暴虐,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說完就提著楊棟的首級退了下去。我覺得西王昭陽的話聽來耳熟,細細一想他的悲憫之言竟和老瘋子孫信如出一轍。
  出品州城前遇到了罕見的冬雨。車輦途經法場,在瀝瀝雨線中我看見法場上人跡寥寥,木杆上懸掛著的人頭被雨洗測一新,每張臉都煥發著新鮮的氣息,在五個死犯的人頭之間飄動著一張黃褐色的人皮,他們告訴我那就是太醫楊棟的人皮。西王昭陽將楊棟的首級呈奉給我,將楊棟的人皮懸掛於法場示眾,而楊棟無首無膚的屍身已被西北王昭陽厚殮埋葬於陵墓之中。奇怪的是楊棟的人皮竟然從木杆上突然墜落,恰恰落在我的龍輦篷頂上。所有的目擊者包括我自己都被這種巧合嚇了一跳。人皮墜落時憤怒的形狀以及砰然炸響的聲音,給我留下了深刻的記憶。在昏昏沉沉的回京路上,我無數次陷入白日夢囈之中。我看見楊氏兄弟一路追逐著我的蹤跡,楊鬆按住他的血紅的腸子,而太醫楊棟則揮舞他的人皮緊跟在他的兄弟身後奔跑。刺客,刺客。我在昏睡中重複叫喊著。我不準車輦中途停棲。後來我依稀看見一群婦人也加入了楊氏兄弟的行列,她們張大空洞無舌的嘴或者一路拋下粉紅的手指,亂發飄飛、裙裾破碎,像一群狂奔著的白色小鬼。我看見業已淡忘的楊夫人和妃子黛娘,她們向我尖聲叫喊著什麽,楊夫人邊跑邊喊,你不是燮王,燮王是我的兒子端文。黛娘追逐我的形象則是充滿色情意味的,我看見她的羅裙在奔跑中隨風飄走,黛娘坦露出酥胸白臀對我喊,陛下,到我身邊來吧。我聽見我虛弱的聲音隻是喘息和呻吟的混合。我想對她們說,別過來,你們再過來我就殺了你們,但我突然發不出任何聲音了。我用力蹬踢著腳下的紫銅腳爐,手指甲在錦衣尉的臉上抓撓出道道血痕,龍輦裏的宮人不知所措,他們後來告訴我在昏厥中我隻是重複喊著一個字:殺。
  臥病清修堂的那些日子是寂寥而無奈的,每天都是北風充耳,枯樹蕭瑟之聲使這個冬天更顯淒涼。我母親孟夫人總是跑到我的榻邊來噓寒問暖或者暗自垂淚,她擔心宮裏有人利用這個機會製造宮變事件。她還懷疑祖母皇甫夫人在此間設下了什麽圈套和毒計。我討厭孟夫人的喋喋不休,有時候她放我想起籠中的鸚鵡。舞姬們在炭爐邊聞樂起舞,樂師們則在堂外奏響琴瑟,他們的努力其實是徒勞的。我仍然處於極度的焦慮和恐懼中,透過舞姬們的長袖薄裾和金釵銀簪,我依稀看見許多血淋淋的人腸在清修堂裏盤纏舞動,許多人皮在樂聲中低空飛行。殺,殺,殺。我突然持劍跳到舞姬們中間胡亂砍擊。嚇得她們抱頭鼠竄。太醫說我中了邪毒,病情一時不會好轉,需要到春暖花開之日才會恢複。輟朝已經七天。祖母皇甫夫人嚐試著與我交談,我仍然隻會說一個字,殺。她很失望。她把我的途中染病歸結於隨駕官員的失職,對他們一一作出了懲罰。隨駕總管梁禦史自覺無顏回宮,當天就在私宅中吞金自殺了。到了第八天,皇甫夫人與丞相馮敖商議,決定讓我帶病臨期。為了防止我在朝議中信口胡說,他們想出了一個駭人聽聞的辦法,在我的嘴裏塞上絲絹,然後把我的雙手縛在龍椅上,這樣前來朝覲的官員們可以看見我的麵目,卻聽不見我的聲音了。可惡的老婦人,可惡的奴才們,他們竟然以對待囚犯的方法對待我,堂堂大燮王。
  這年冬天我第一次蒙受了巨大的恥辱。當我口含絲絹坐在龍椅上接受文武百官的例行朝儀時,眼睛裏噙滿了屈辱和憤怒的淚水。
  燮國的版圖已經被畫師再次修改,焦州鳳凰關一帶的百裏疆土現在已經歸屬新興的彭國。畫師姓張,他在繪製了新的燮國版圖過後,用裁紙刀切下自己的手指包卷在圖中呈送入殿。宮中一時對此事議論紛紛。
  我見到了那張血跡未泯的新版圖。燮國地域的形狀原來酷似大鳥,在父王那輩大鳥的右翅被東鄰的徐國斬除,現在大鳥的左翅就斷送在我的手上。現在我的燮國看上去就像一隻死鳥,再也飛不起來了。
  我記得久病初愈的那天天氣晴和而溫暖,在太醫的建議下我來到後宮的樹林裏聆聽各種鳥禽的鳴唱,太醫認為這對恢複我的語音有所裨益。我看見樹林裏懸掛著幾架秋千,有幾隻錦雞和山雉像人一樣站在秋千架上左顧右盼。鳥聲啁啾,我模仿鳥類鳴叫了幾聲,聲帶果然暢通了許多,這個早晨很奇妙,它使我在以後對鳥類有了格外的興趣和百倍的鍾愛。隔著茂密蓊鬱的槐柏樹林,我還聽見有人在冷宮裏吹響笙簫。其聲哀怨淒愴,似一陣清冷之水漫過宮牆。我坐在秋千架上,我的身體在簫聲中無力地蕩起來,落下去。我真的覺得自己像一隻林中禽鳥,我有一種想飛的欲望。飛。我突然高聲大叫。這是多日來我恢複的第二個語音。飛。我連續地亢奮地大叫,樹林中的宮監們跟著我一齊叫起來,他們的表情又驚又喜。
  後來我拉著繩索站在了秋千的座板上,我將雙臂伸展,在秋千板上走了幾個來回。我想起在品州城見到的走索的藝人,他們自由而飄逸的姿態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如此強烈,使我無法忘卻。我模仿走索藝人又走了幾個來回,秋千板在我的腳下不停地晃悠,但我的平衡能力有如神助,我像一個真正的走索藝人控製了我的身體,也控製了那副懸空的秋千架。你們猜我在幹什麽?我對下麵的宮監們喊。宮監們麵麵相覷,他們也許真的不知道,他們隻是驚詫於我的病情在瞬間裏消失殆盡,後來是燕郎打破了沉默,燕郎仰起臉露出一個神秘而燦爛的微笑,他說陛下在走索,陛下正在走索。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我的兄弟端文的消息了。在我西巡回宮的第二天早晨,端文收拾了他的弓袋箭囊和諸子籍刊去了銅尺山下的近山堂,隨行的隻有三五個仆役書童。近山堂是我即位前讀書的地方,我母親孟夫人認為端文選擇近山堂讀書是居心叵測之舉,以端文的年齡已過授室之年,但他卻遲遲不婚,沉迷於刀槍弓箭和孫子兵法中,孟夫人覺得端文多年來一直對燮王的傳位耿耿於懷,心中必有圖謀不軌的念頭。而祖母皇甫夫人對此有另外的看法,她對所有的王子皇孫都采取一種寬容和慈愛的態度。讓他出宮,皇甫夫人後來對我說,一山不容二虎。你們兄弟素來不睦,與其攪在一起明爭暗鬥的,不如送走一個,我做長輩的也少操一份閑心。我說我無所謂,端文在不在宮裏都跟我無關,隻要他不再想暗算我,我就不會去阻止他的任何行蹤。
  我真的無所謂,我一直覺得端文端武兄弟心中潛伏的殺機隻是蚍蜉撼樹,除非借助至高無上的老祖母皇甫夫人,他們無力傷害我一絲毫毛。我想起端文那張陰沉而憂鬱的臉,想起他騎在棗騮馬上援弓射雕的勃勃雄姿,心中便有一種古怪的疑慮和猜忌。我懷疑在我和端文之間發生過某次嚴重的錯位,有時候我真的懷疑被殉葬的楊夫人說的是一句真話,我是假燮王,端文是真正的燮王。我覺得我不像一個真正的燮王,而端文比我更像一個真正的燮王。
  這是一塊無處訴說的心病。我深知不能對任何人談論我的自卑的猜疑,即使是最可親近的燕郎。但在我最初的有驚無險的帝王生涯裏,它像一塊巨石壓迫著我脆弱的冠冕,波及到我的精神狀態。我就這樣成為一個性格古怪頑劣的少年天子。我很敏感。我很殘暴。我很貪玩。其實我還很幼稚。孟夫人始終不放心端文在宮外的行蹤,她派出的探子喬裝成砍柴的樵夫,遠遠觀察和監視著近山堂的動靜。探子說端文晨讀午練,夜間秉燭而睡,一切都很正常。可是有一天探子慌慌張張地跑到迎春堂,報告端文拂曉西行的消息,孟夫人說她早料到這樣的結果。她猜測端文會投奔品州的西王昭陽,昭陽的寵妃楊氏是端文兄弟的嫡親姨母,端文的西逃充分暴露了他不滿現狀的野心。
  你一定要截住他,否則無疑於放虎進山。孟夫人向我陳述了端文與西王府勢力勾結後的種種弊端,她的目光異常焦灼,她一再囑咐截道之事需要瞞住祖母皇甫夫人,以免那個可惡的老婦人從中作梗。我聽從了母親孟夫人的意見。一個深宮中的婦人對於宮闈大事也會有獨到和深刻的見解。我深知孟夫人把她的權柄維係在我的王位上,她所有的智慧一半用於與皇甫夫人的明爭暗鬥中,另一半則投注在對我的燮王冠冕的監護上,因為她是我的生身母親,因為我是至高無上的燮國君主。驃騎兵的快馬在柳葉河渡口堵住了端文。據說端文當時奪路狂奔,企圖跳上渡河的舟楫。他站在冰涼沒膝的河水裏,回首向驃騎兵射發了三支響箭。駕船的船夫因為受驚將舟楫劃向河心,端文最終沒有登上渡船。他朝河心追趕了幾步,再次回首望了望岸上的驃騎兵和旗手手中的黑豹旌旗,他的臉上出現了一道悲壯而絕望的白光,然後他企圖自溺於柳葉河中,迅疾地將整個身體沉下去。岸上的驃騎兵們大驚失色,他們一齊策馬下河,將濕漉漉的端文撈上了馬背。被擄回的端文在馬上沉默不語,沿途的百姓中有人知道那是宮中的長王子端文,他們以為這是一隊征戰返宮的人馬,有人在路邊樹枝上點響爆竹。爆竹和歡呼聲響起來的時候,馬上的端文潸然淚下。直到返回銅尺山麓的近山堂,端文的陰鬱的臉上仍然淚跡未幹。在端文被囚禁於近山堂的那段日子裏,我曾經去見過他一次。清寂的近山堂物是人非,鷺鳥在冬天不知去向,而堂前的老樹枯枝縱橫,石階上仍然殘留著多日以前的積雪。我看見端文在寒風中獨坐石凳,以一種無怨無恨的表情等候我的人馬到來。你還想往品州逃嗎?我沒有想過要逃。我是想去品州購買一副新的弓箭,你知道隻有在品州才能買到上乘的弓箭。
  買弓箭是假,圖謀作亂才是真的。我知道你心裏想的什麽,你一直以為父王是把王位傳給你的,你這樣想,端武也這樣想,我從來不想,什麽也不想,可我現在是燮王,我是你的君主,我不喜歡你眼睛裏陰鬱的火,躲躲閃閃的仇恨,還有那種該死的倨傲和藐視。有時候我真想把你的眼睛挖掉,你知道嗎?我知道。不僅是眼睛,假如你不喜歡我的心,你還可以把我的心也挖掉。你很聰明,但我不喜歡你聰明過頭,更不喜歡你把聰明用在謀權篡位上,否則我就割下你聰明的腦袋,給你按上一隻豬或者一條狗的腦袋,你喜歡做一頭豬還是做一條狗?假如陛下一定要置我於死地,我情願自求一死以免遭汙辱。我看見端文從石凳上站起來,返身走進近山堂內,少頃攜劍而出。錦衣侍兵立刻簇擁上前,緊密關注著端文的舉動。我看見端文的臉色蒼白如雪,嘴角上卻浮現出若有若無的笑意,紫銅短劍閃著寒光被高高舉起,那刃寒光使我在瞬間喪失了意識。我的眼前再次閃爍了西巡途中殺戮場麵的血肉之光,看見參軍楊鬆手托腸子站在蓧麥地裏的身影,看見楊鬆之兄楊棟的血淋淋的怒目金剛的頭顱,一陣致命的暈眩使我倒在錦衣侍兵的懷中。不。別讓他死。死人讓我感到惡心。我呢喃著說。錦衣侍兵上前奪下了端文的短劍,端文現在倚樹而立,眺望沐浴在冬日陽光中的銅尺山山峰,他的神色無悲無喜。從他的眉宇之間我發現了已故先王的影子。
  求生不能,求死不允,陛下到底想讓我幹什麽?端文仰天長歎。什麽也別幹,我就想讓你在近山堂麵壁讀書,我不允許你走出近山堂十步之遙。離開近山堂前我用劍刺在大柏樹下劃了一條線,這是我給端文劃定的活動界限。當我無意間抬頭打量那棵大柏樹時吃了一驚,柏樹堅硬的樹皮上布滿了坑坑窪窪的白斑,我知道那是箭簇留下的痕跡,無疑也是端文在近山堂臥薪嚐膽的見證。囚禁端文的秘密很快被好事的宮人走漏風聲。我祖母皇甫夫人聞訊大怒,她沒有更多的指責我,但孟夫人卻被她杖打三次,孟夫人受到了史無前例的叱責和痛罵,自覺失盡臉麵,差一點投入迎春堂後的水井中。
  事情鬧大後大燮宮外的朝廷重臣紛紛入宮進諫,所諫之言大體都是同室兄弟幹戈相見的弊端。唯有丞相馮敖提出了一條務實的建議。他建議從速商定端文的婚姻大事,使端文充滿危險的生活相對地穩定下來。馮敖諫言的關鍵是在端文完婚後所要采取的步驟,他提議封長王子為蕃王,這樣便可遣派端文出宮守關,以免大燮宮內同室操戈的尷尬局麵。馮敖須發皆
白,聲若洪鍾。馮敖是燮國的兩朝丞相,權傾江山,也深得祖母皇甫夫人的信賴,在馮敖滔滔不絕的進諫聲中,皇甫夫人不停地頷首稱是,我知道馮敖的建議將很快被采納了。我成了一名旁觀者。我不想也不能幹涉皇甫夫人的決定。出於一種好奇心,我想看看皇甫夫人為端文選擇一個什麽樣的女子。大燮宮裏枯守著眾多先王留下的嬪妃,如果按照我的意願,我會把其中最老最醜陋的婦人許配端文,但我知道那是違反天倫的,也是不可能的。我母親孟夫人懷著仇恨的心情預測了端文的婚事,她對我說,你等著看吧,那老不死的母狼肯定要把娘家的女孩子塞給端文,大燮宮早晚會變成皇甫家族的天下。孟夫人的預測不久被事實所證實。端文果然娶了吏部尚書皇甫彬的六小姐,其實也就是皇甫夫人的侄孫女。我知道那是個臉孔黑黃眼睛有點斜視的女孩。對於端文被動的婚姻宮內流言紛紜,老宮人們感歎昔日的驕子端文如今淪落成老夫人手中的木偶,年齡幼小的宮女和閹宦在婚典之日則喜笑顏開,他們躲在窗廊後盡情嚼咽著雜果糕點。我有些幸災樂禍,同時也萌動了兔死狐悲的惻隱之心。端文第一次給我某種可憐弱小的感覺。娶了個斜眼女子。我對燕郎說,那個皇甫小姐就是給我做婢女都不配,端文也夠倒黴的。端文的婚典在側宮的青鸞殿舉行,按照大燮祖訓君王不可參加臣子的婚喪儀式。婚典之日我在清修堂回避,聽見側宮的方向傳來鍾鼓弦樂之聲,我無法抑製我的好奇心,帶著燕郎從後花園的耳門潛入了側宮。青鸞殿前的衛兵認出了我,他們張大嘴巴惶惑地望著我站到燕郎的肩背上,燕郎緩緩地直起身子,我就慢慢地升起來。這樣我從窗格中清晰地窺見了青鸞殿內的婚典場麵。大鼓再次捶響,紅燭之光將婚典中的人群描上了朱砂色的油彩,王公貴族們肥胖的身影形同鬼魅,峨冠博帶與裙釵香鬢一齊散發著盲目的歡樂氣息。在人群中我看見了母親孟夫人,她的脂粉厚重的臉上蕩漾著虛偽的微笑,皇甫夫人手執壽杖安坐在椅子上,她的鬆弛的長滿贅肉的頸部左右搖晃著,這是一種高貴的疾病,在搖晃中皇甫夫人欣賞著她親手安排的宮廷婚姻,無比慈愛,無比閑適。
  我恰恰目睹了新郎端文掀紅布帕的情景。端文的手在半空中遲疑了很久,然後猛然掀去那塊紅布帕,那隻手無從掩飾主人的失望和沮喪,皇甫氏的眼珠一如既往地朝兩側斜視,她的羞赧的神情因而顯得很可笑。我在青鸞殿外忍俊不禁,我的不加節製的笑聲無疑驚動了殿內的人,他們一齊朝窗上張望,我看見端文的臉在大婚之日仍然陰鬱而蒼白,他朝窗上張望時嘴唇努動了一下,我聽不見他到底說了什麽,也許他什麽也沒有說。我從燕郎背上跳下來,飛快地逃離了青鸞殿。從側宮到鳳儀殿的路上,懸掛著無數喜慶燈籠。我隨手摘下一盞燈籠,一路跑著回到清修堂。我跑得很快,燕郎不停地勸我跑慢點,他怕我摔倒。可我仍然提著燈籠跑得飛快,我不知道我害怕什麽,似乎後麵的鍾鼓聲在追逐我,似乎是害怕那場可怕的婚典在追逐我。夜裏下起了凍雨,我在龍榻上遙想日後我的婚事,心裏空洞而悵然。清修堂外的宮燈在夜雨中飄搖,火苗忽閃不定。更役在宮牆外敲響三更梆聲,我猜想端文已經挽著斜眼新娘的手步入了洞房。那群白色小鬼再度降臨我的夢中。現在我清晰地看見了他們的麵目,是一群衣衫襤褸通體發白的女鬼。他們在我的龍榻邊且唱且舞,是一群淫蕩的誘惑人的女鬼,冰清玉潔的肌膚猶如水晶熠熠閃光。我不再恐懼,不再呼叫僧人覺空前來捉鬼。在夢中我體驗了某種情欲的過程。我夢遺了一回,後來自己起來換下了中衣。端文不久就接受了光裕大將軍的封印,率領三千騎兵和三千步卒開往焦州,他的使命是駐守邊界以抵禦彭國的擴張和侵犯。端文在繁心殿接受封印,並索取了已故先王遺留的九珠寶刀。當他跪下謝恩時我看見他的腰帶上係著那隻刻有豹子圖案的玉如意,那是祖母皇甫夫人的贈物,也就是我多次索取而未得的祖傳寶貝。這個發現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在朝臣們向端文恭賀道別的時候,我從繁心殿拂袖而去。我不知道皇甫夫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目的是什麽,我討厭她遍灑甘露於每一個子孫的權術。她已屆風燭殘年,為什麽還在殫精竭慮地駕馭大燮宮的人人事事?我甚至多疑地猜想皇甫夫人與端文之間存在著某些勾結。
  他們想幹什麽?我曾就這個疑問請教翰林院大學士鄒之通。鄒之通是一個學識淵博文章冠群的儒生,但他在回答我的疑問時張口結舌,不知所雲。我知道這是因為他們害怕皇甫夫人的緣故,若是僧人覺空在宮裏就好了,可惜他現在已經歸隱遙遠的苦竹山。我聽見有人躲在幕簾後低聲啜泣。誰在那兒?我撩開幕簾一看原來是燕郎,燕郎的眼睛已經哭腫了。啜泣聲戛然而止,燕郎立刻跪地告罪。為什麽哭?誰欺負你了?
  奴才不敢驚擾陛下,實在是疼痛難忍。
  哪裏疼?傳太醫來給你診治一下吧。
  奴才不敢。疼痛馬上會過去的,奴才不敢驚動太醫。到底是哪裏疼?我從燕郎哀楚的神情中發現了蹊蹺之處,便想問個水落石出,從實稟來,我沉下臉威脅燕郎說,你若敢欺君緘口我就傳刑監來鞭笞問罪。
  後麵疼。燕郎以手指著臀後,再次嗚咽起來。我茫然不解,燕郎半遮半掩的陳述終於使我明白過來。我以前聽說過太子端武與京城伶人廝混不清的傳聞,大學士鄒之通謂之斷袖邪風。但我沒想到端武的斷袖之手竟敢伸向宮中,而且伸向我素來驕寵的燕郎身上。我覺得這是端武兄弟對我的又一次示威。我勃然大怒,當即傳端武到清修堂興師問罪。燕郎的小臉嚇得煞白,他伏地求我不要聲張此事,奴才受點皮肉之苦是小事,張揚出去就會惹來殺身之禍。燕郎跪在我腳下搗蒜似地磕頭。我望著他奴顏卑膝的模樣,突然覺得厭惡之至,飛起一腳踢在他的臀部上,我說,你下去,我並非為你伸冤,端武一向驕橫自大,我早就想懲治他了。
  刑監們依照我的吩咐在堂前擺好了宮刑器具。一切準備就緒,傳旨的宮監也先自回到清修堂,宮監回稟道,四太子正在沐浴更衣,隨後即到。
  在宮監們的竊笑聲中端武來到清修堂前,我看見他大搖大擺地走到放刑具的矮幾前,信手拈起一柄小刀把玩著,你們在玩什麽?他毫無察覺地詢問旁邊的刑監。刑監沒有搭腔,我正欲步下台階,燕郎尖聲大叫起來,陛下發怒了,四王子快逃吧。端武聞聲大驚,臉上乍然變色。我看見他轉身就跑,提著裘角,趿著皮屐,撞開了前來攔堵的宮監,老太後救我!端武一路喊著倉皇逃逸,他的行狀既狼狽又可笑。宮監們追了一程又退回來,說端武真的朝老太後的錦繡堂跑去了。對端武暗施宮刑的計劃錯過了。我遷怒於通風報信的燕郎,我不理解他為什麽如此卑賤。可惡的奴才,現在你替端武受過吧。我令刑監們鞭笞燕郎三百下,作為對他背叛我的懲罰。但我又不忍心目擊燕郎受刑之苦,於是我憤憤然回到堂上,隔簾聽著下麵皮鞭笞打皮肉的劈啪之聲。我真的不理解燕郎的卑賤,抑或卑賤的鐵匠父親傳留了卑賤的血統?卑賤的出身導致了燕郎卑賤的人格?響亮的劈啪之聲不斷傳來,傳來的還有燕郎的呻吟和婦人般的哭訴,燕郎說奴才皮肉之苦是小社稷大事是大,燕郎還說為了陛下四王子不致結下怨仇奴才死而無憾。
  我心有所動,突然害怕瘦小的燕郎會死於皮鞭之下,於是我讓刑監停止了鞭笞。燕郎從刑凳上滾落在地,強撐著跪拜謝恩,即使是現在他的圓臉仍然不失桃紅之色,雙頰上熱淚涔涔。還疼嗎?不疼了。撒謊,鞭笞一百怎會不疼?
  陛下的釋恩使奴才忘卻了疼痛。
  我被燕郎矯飾的言詞逗笑了。有時我厭惡燕郎的卑賤,但更多的時候我欣賞或享受著燕郎的卑賤。
  我最初的帝王生涯裏世事繁複,宮牆內外的浮雲滄桑都被文人墨客記載成冊,許多宮廷軼事在江湖上廣泛流傳,但對於我來說,記憶最深的似乎就是即位第一年的冬天。第一年的冬天我十四歲。有一天適逢三九大雪,我帶著一群小宮監到花亭去打雪仗,父王生前的煉丹爐被閑置在花亭一側,爐邊的積雪尤其深厚。我無意間踩到了一塊綿軟的物體,扒開積雪一看,竟然是一個凍斃在風雪中的老宮監。凍斃者是我所熟識的瘋子孫信。我不知道在昨夜的彌天大雪中他為何要枯守在煉丹爐前,也許孫信已經糊塗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了,也許孫信想在風雪之夜再次升起先王的煉丹之火。孫信的手中緊緊捏著一爿未被點燃的木柴。在大雪的覆蓋下他的麵容一如孩童姣好而濕潤,兩片暗紅的嘴唇茫然地張開著,我似乎聽見了孫信蒼老而喑啞的聲音,孫信既死,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

第二章
  來自品州商賈富戶的蕙妃聰敏伶俐,國色天香。在我的懷中她是一隻溫馴可愛的羊羔,在我嬪妃群中她卻是一隻傲慢而孤獨的孔雀。我青年時代最留戀的是蕙妃嫵媚天真的笑靨和她肌膚特有的幽蘭香味,最傷神的是蕙妃因受寵惹下的種種宮廷風波。我記得一個春日的早晨在禦河邊初遇蕙妃。那時候她是個初入宮門的小宮女。我騎馬從橋上過來,馬蹄聲驚飛了岸邊的一群鳥雀,也驚動了一個沿著禦河奔跑的女孩子。透過薄霧我看見她在悉心模仿飛鳥展翅的動作,鳥群飛時她就扇前跑,鳥群落下時她就戛然止步,用手指頂住嘴唇發出嘰嘰喳喳的鳴叫。當鳥群掠過楊柳枝梢無影無蹤時她發現了我的馬,我看見她慌慌張張地躲到柳樹後麵,兩條手臂死死地抱住了樹幹,她把臉藏起來了,但那雙粉紅的顫抖的小手,以及手腕上的一對祖母綠手鐲卻可笑地暴露在我的視線裏。你出來。我策馬過去用馬鞭捅了捅柳樹幹上的那雙小手,樹後立刻響起一聲驚懼的尖叫,人卻依然躲著不肯出來。我再捅一次,樹後又叫一聲,我不由得笑出了聲,我說,你再不出來我就用馬鞭抽你了。
  樹後露出女孩子美麗絕倫的麵容,驚駭和顫栗在她的明眸皓齒間呈現出奪人心魄的光豔,深深地迷惑了我的眼睛。皇上寬恕,奴婢不知皇上駕到,女孩子伏地跪下,好奇的目光偷偷地打量著我。你認識我?我怎麽沒見過你,你是在皇甫夫人的宮裏做事嗎?奴婢初入王宮,名字還沒有寫上宮冊。女孩子露出淺淺一笑,她垂下的頭部漸漸抬起來,目光正視著我,表情大膽而調皮,她說,我一見皇上的倜儻風姿和龍顏鳳氣,雖不曾幸見也猜出幾分了,您就是至高無上的大燮王。你叫什麽名字?現在沒有名字了,奴婢盼望皇上給我賜名呢。我跳下玉兔兒馬,扶女孩子平身站起。我從來沒見過如此純真如此嫵媚的宮女,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子敢像她一樣與我談話。我牽住了她的手,那隻手纖小而光滑,手心裏還壓著一片海棠花的花瓣。你跟我一起騎馬玩吧。我把女孩子推上馬背,先是聽見一聲惶惑的尖叫,我不會騎馬,然後是一陣銀鈴般快樂的笑聲,騎馬好玩嗎?
  我無從解釋初遇蕙妃時的喜悅和衝動,隻記得那個早晨的同騎而行改變了我從前厭惡女孩的態度。從女孩裙裾和黑發間散出的是新鮮迷人的氣息,是一種接近幽蘭開放時的清香。玉兔馬沿著禦河慢慢跑向燮宮深處,一些早起修剪花枝的園丁都停下手中活計,遠遠地觀望玉兔馬上的同騎二人。其實無論是那些莫名驚詫的園丁,還是我自己,或者是受寵若驚的蕙妃,這個早晨都是令人難忘的。
  你適才是在學鳥飛嗎?在馬背上我詢問蕙妃。是的。我從小就喜歡鳥禽,皇上喜歡嗎?比你更喜歡。我仰首望望大燮宮的天空,天空中出現了一條博大的金色光帶,太陽在白晷門上冉冉升高,慣常棲落在琉璃簷頂上的晨鳥不知去向。我有點疑惑地說,鳥群飛走了,你來了把宮中的鳥群都嚇走了。
  我的祖母皇甫夫人和我的母親孟夫人從來不睦,但在對待蕙妃的態度上兩個婦人取得了一致。她們都不喜歡蕙妃,並且不能容忍我對她特有的寵愛。皇甫夫人對蕙妃舉手投足間的市井風味深惡痛絕,她埋怨選妃的官吏不該把這種女孩子選入宮中,而孟夫人生性嫉惡花容月貌的女孩,她認為蕙妃是媚狐轉世,日後必定成為宮廷色患,甚至影響江山大計。兩個婦人聯手阻撓我將品州女孩蕙仙冊立為貴妃。整個春季我為此焦慮不安,我想方設法證明我對品州女孩的寵愛是一種天意,她是宮中另外一個愛鳥成癖的人,她天真稚拙的靈魂與我的孤獨遙相呼應。但是兩個狹隘偏執的婦人卻把我的肺腑之言視為譫語夢囈,她們無端地懷疑我受到了蕙仙的唆使,因而更加遷怒於蕙仙。
  先是皇甫夫人將蕙仙傳至錦繡堂,在一番冗長的盤詰和譏貶之後,皇甫夫人直言警告蕙仙,以後不許再去誘惑皇上。我母親孟夫人隨後將蕙仙傳至淒冷的後宮,孟夫人引領蕙仙親睹了那些被各種刑罰致殘的宮女嬪妃,然後她麵帶微笑問蕙仙,你想走這條路嗎?蕙仙嚶嚶地哭泣起來,她搖著頭說,不,奴婢無罪。我母親孟夫人冷笑了一聲,她說,什麽有罪無罪的,罪都是人犯下的,也都是人製定的,我告訴你,勾引皇上很容易,把你挖鼻去目打入冷宮也一樣容易。這些都是我忠心的奴仆燕郎後來告訴我的。在蕙仙被幽禁在側宮無梁殿期間,我無可奈何,隻能通過燕郎在清修堂和無梁殿之間頻頻傳遞相思之箋。
  對品州女孩纏綿無盡的相思喚起了我寫詞作詩的願望。那個苦惱的春天我無意臨朝問政,每日端坐清修堂迷醉於以筆傳情和製作各種宮廷紙箋的工作,等到夜闌人靜後由燕郎將我的詩箋送入無梁殿蕙仙的手中。我迷醉於這項工作,其實是迷醉於一種悲傷的遊戲,心中的感受是複雜而怪誕的。當我在寂靜的春夜淚流滿麵,對著皓月星光一遍遍吟誦《聲聲慢》時,我不再是一個赫赫帝王,更像一個在潦倒失意中懷念紅粉佳人的文人墨客,這種變化使我感到深深的惶惑和惆悵。我的那些傷情感懷之作後來被人編纂成《清修堂集》,在燮國及諸鄉鄰國不脛而走,而我與燕郎潛心製作的各種宮廷詩箋,譬如菊花箋、紅牡丹箋、灑金箋、五色粉箋等後來也被文人富豪所仿製,成為風行一時的饋贈禮品,這是後話不提。一個微雨清風的夜晚,燕郎領著我從一扇掩在斑竹叢後麵的暗門悄悄來到無梁殿。偌大的無梁殿是前代的宮廷匠人留下的傑作,不見梁椽,也不設窗戶,唯有巨大的神龕供奉著燮國的幾位開國元勳的英魂亡靈。我不知道皇甫夫人和孟夫人將蕙仙幽禁在此的動機,其緣由或許是無梁殿沒有木梁,這樣蕙仙就無法采用女孩通常使用的自縊辦法來以死抗爭,或許兩位夫人就是想把蕙仙拋在陰森黑暗的荒殿裏,用婦人特有的耐心和細膩將蕙仙慢慢摧殘至死。或許這隻是一種漫不經心的刑罰?我這樣想著心情沉重如鐵,手指觸及牆上的青苔,滑膩而冰涼的觸覺傳及我遍身,我覺得我摸到了一扇死亡之門。空曠的殿堂裏忽閃著一星燭光,燭光裏的女孩形銷骨立,麵對一疊紙箋黯然神傷。我看見十八隻鳥籠整齊地堆放在女孩身邊,所有的鳥籠都是空的。十八天來我每天派燕郎往無梁殿內送去一種鳥雀,陪伴蕙仙挨過這段可怕的時光,孰料十八種鳥雀被悉數放飛,我的心就像鳥籠變得空空蕩蕩了,我一言不發直到蕙仙突然醒悟過來。
  皇上寬恕,奴婢把鳥兒放走了,奴婢不是故意抗恩的。為什麽?你不是說你最喜歡鳥禽嗎?
  奴婢無罪,鳥兒無罪,我不忍心讓鳥兒陪我受苦。蕙仙抱住我的雙膝跪地而泣,多日分離她的聲音已從豆蔻少女的清脆童音變成一個成熟婦人的喁喁怨訴,她說,皇上千萬別怪我不蒙恩典,奴婢容顏已褪,心兒已死,潔淨的身骨卻為皇上活著,奴婢的一片真情托附於放飛的鳥雀捎給皇上,否則便死不瞑目了。我沒有怪你,我不知道我該怪誰。有一隻畫鵬是天生的家鳥,你放它飛它也飛不遠,會死在半途中的,你不該把畫鵬也放飛的。畫鵬早已死去,奴婢無處掩埋,就把它落葬於梳妝盒內了。蕙仙從神龕後恭恭敬敬捧出一隻紫檀木梳妝盒,打開盒蓋讓我察看。不必看了,既然死了就把它隨意扔掉吧。我搖了搖頭,從死鳥身上噴發的腥臭之氣已經很濃烈,蕙仙依然奉若神校??母揮諳胂竦哪裨崾刮腋∠*聯翩,在黯淡的燭光中我與女孩子執手相視,我在女孩頗顯憔悴的容顏中發現了一抹不祥的陰影,那是一隻美麗的小鳥臨死墜落時飄落的一根羽毛,是那根羽毛掠過女孩紅顏留下的陰影。我一遍複一遍地撫摸她冰涼的小臉,整個手都被她的淚水打濕了。
  蕙仙淚如泉湧,在啜泣中時斷時續地背誦了我的每一篇詩文,誦至最後的《減字木蘭花》時她突然暈厥在我的懷裏。我把可憐的女孩擁在懷裏,懷著無限的愛憐等待她蘇醒。那天夜晚有隱隱的洞簫聲飄入無梁殿,淒清而幽遠,殿堂內腐木的氣味和女孩身上的幽蘭香混雜在一起,如在夢中。我知道現在我真正陷入了男女之情的大網。
  無論如何,我要立這女子為貴妃。我對燕郎說。
  後來就發生了我以斷指脅迫兩位夫人立蕙仙為貴妃的宮廷大事。事情的起因是燕郎講的一個民間故事。故事中的張相公為了與一個風塵女子共結連理,在父母麵前剁掉了一根手指。我不知道聰穎過人的燕郎是否就此暗示我如法炮製,但我確實是從中受到啟發的。
  我記得在錦繡堂的那個令人窒息的午後,當我把劍刃指向左手食指,兩個婦人大驚失色,她們的表情由震驚轉向慍怒,漸而是無可奈何的沉默。我母親孟夫人上來搶下我的寶劍,皇甫夫人則縮在一堆紫貂皮裏連聲哀歎,我的突兀之舉對她年邁的身體無疑是猛烈的一擊,她的花白的腦袋很可笑地左右顫動起來,幹皺的臉上老淚縱橫。
  如此看來我當初走錯了一步棋。皇甫夫人擦拭著淚跡,對她身邊的狸貓傾吐她的憂慮和絕望,她說,一國之君何至於此?如此看來大燮江山真的要敗於端白之手了。執筆造冊的司禮監左顧右盼,最後他終於認識到冊立貴妃之事已發生戲劇性的變化,而且不可扭轉。來自品州的名不見經傳的女孩蕙仙終於金冊題名,成為唯一的由我自己選擇的貴妃。蕙妃誕生於我的劍刃之上,蕙妃在燮宮六年住在無梁殿後麵的鵬鳴閣上,那是我在擇地定名後令工匠們修築的小樓,作為一場悲歡離合的紀念和見證。
  即使是燮國百姓也知道我立彭氏為後的政治背景。燮國的日漸衰落與彭國的蓬勃向上構成一盤棋的形狀,黑吃白的險象已經發生或者將要發生。在我即位第四年的春天,燮彭交接的百裏疆界屢屢傳來令人不安的戰報,那裏的農戶拖著犁鋤農具朝燮國腹地及京城逃奔而來,也帶來了更加可怕的消息。飛揚跋扈的彭王昭勉站在淪陷的邊城泥州城門上,對著燮國京城的方向便溺,他揚言彭國軍隊可在八晝夜內直取燮王王宮。我的大婚因之成為危棋棋盤上的一枚重子,無疑它是緩解形勢的最後一招了。那段時間我像任何一個麵臨國難的帝王一樣焦灼不安地坐在繁心殿上,聽著文武朝臣們的唇槍舌劍的論爭卻無法應對。我深知自己是一個無能的形同虛設的帝王,一切都將聽憑皇甫夫人、孟夫人和丞相馮敖的安排,於是我幹脆緘口不語。前往彭國商議通婚大事的是禦史劉乾。劉乾縱橫捭闔的三寸不爛之舌在宮廷內外享有盛名,朝臣們對他的出使毀譽不一,但我的祖母皇甫夫人把最後的賭注都押在劉乾出使上,她讓劉乾的車馬載走了六箱金銀珠寶,其中多有價值連城的精品國寶。皇甫夫人在劉乾臨行前向他許諾,一旦出使成功,她將以千頃良田和萬兩黃金獎賞劉乾。
  沒有誰注意我消極悲觀的情緒,沒有誰知道堂堂燮王在宮廷生活的非常時刻中顯得無足輕重。在等待快馬回音的那些日子裏,我多次想像了彭國的文妲公主的儀態芳容,我希望她有蕙仙的國色天香,有黛娘的五樂之技,我還希望她有覺空的大智大慧,有燕郎的溫情體貼,但這不過是一種幻想,我很快聽說文妲公主是一個相貌庸常、性格乖僻的女子,她的年紀足足長我三歲。幾天後劉乾事成回朝,帶回文妲公主的一隻繡金香袋,大燮宮上下便漾起一派喜慶氣氛。我從繁心殿罷朝回宮的路上,看見許多宮監宮女在樓廊下癡笑不迭,竊竊私語。我按捺不住一股無名怒火,令燕郎上前驅散人群。
  不準他們笑。我對燕郎說,誰笑就掌誰的嘴,三天之內不準宮人笑。燕郎遵旨辦事,後來他回稟我有七十多名宮人因笑被掌嘴責罰,他的胳膊因用力過度而酸脹萬分。
  大婚前夕的夜裏我奇夢不斷。我夢見自己像鳥雀一樣在宮中跳躍,十八道宮門在我身後一閃而過。我夢見一片模糊的閃著白光的空地,空地周圍聚集著模糊的黑壓壓的人群。雜耍藝人走索的繩子遺留在我頭頂上方,有一個聲音在人群和天空之間回蕩,抓住繩子,上去,走索,上去,走索。我抓住了繩子,我夢見自己像鳥雀一樣輕盈地飛起,恰恰落在天空中的繩索上,然後我的身體和繩子一起蕩起來,向前走三步,向後退一步,無比輕捷和快樂,而靈魂中有一縷輕煙在走索的過程中嫋嫋上升。
  我討厭我的王後彭氏,彭氏討厭我的愛妃蕙妃,而蕙妃討厭我的其他幾位妃子菡妃、蘭妃和堇妃。我知道自古以來帝王須與紅顏麗人為伴,六宮粉黛的明爭暗鬥是一眼活泉揮之不去,堵之不絕。幾年來我多方回避後妃們的齟齬矛盾,但她們在有意無意間製造的事端總是令我防不勝防,身不由己地落入那些無聊的脂粉漩渦之中。
  據細心的總管太監燕郎觀察,我的後妃們在很短的時間內已經各自結盟。彭氏和蘭妃是一盟體,她們是最受皇甫夫人疼愛的,菡、堇二妃是一對表姐妹,也是我母親孟夫人的外甥女,那對表姐妹無疑把孟夫人視為在宮的靠山,而孟夫人對菡、堇二妃的嗬護已被宮人們看在眼裏。那麽我的蕙妃呢?我問燕郎。
  蕙妃孤傲自憐,不過她有陛下的寵幸也足夠了。燕郎笑而作答,他說,依奴才看蕙妃是最幸運的。
  隻怕她紅顏薄命,我的寵幸未必擋得住四麵八方的明槍暗箭。我想了想嗟歎一聲,從懷裏掏出一隻織錦小囊袋,那裏麵裝著些許香粉和蕙妃的一縷青絲。有時候我把它打開來,眼前會產生一種不祥的幻景,看見蕙妃的那縷青絲無風飛起,在清修堂高渺的屋宇下漂浮不定,最後消失在一片幽暗之中。她是一隻小鳥飛錯了枝頭,我對燕郎道出了心中的憂慮,她遲早會被擊落在淤泥裏的。
  我的所有後妃都不能容忍我對蕙妃的深寵。她們從來不認為自己的姿色不敵蕙妃,因而一致推斷蕙妃對皇上施展了民間的妖術。我聽說彭氏曾率領蘭、菡、堇三貴妃到皇甫夫人那裏哭訴,請求查實蕙妃的妖術,皇甫夫人竟慨然應允。我啞然失笑,對於後妃們可笑的行徑我無法作任何的辯解。消息傳至蕙妃的耳中,蕙妃氣得大哭一場,她抹著眼淚問我該怎麽辦,我說謠言自生自滅,你不必在意,即使你真有妖術,我也願意受你的蠱惑,自古以來帝王的房事都是至高無上的,沒有誰可以阻礙我們同床共枕。蕙妃半信半疑,但最後還是破涕為笑了。後來就發生了宮女在鸝鳴閣窺聽帝王房事的燮宮第一醜聞。我不知道那個可憐的小宮女桂兒是怎麽潛入鳳榻下的,她也許在榻下已經躲了好多時辰。蕙妃到地上端取熱水的時候看見桂兒的一角裙裾露在榻邊,她以為是掉落的黃巾,伸手去拽,結果拽出桂兒的一隻腳。我記得蕙妃的一聲尖叫異常響亮,鸝鳴閣裏立刻響起守夜宮人雜遝而慌亂的腳步聲。小宮女桂兒已被嚇得簌簌發抖,她說不出一句話來,隻是以手指窗外的方向,表明她是受人指使而來。誰讓你來的?我拎起桂兒的鬟發,使那張極度恐懼的臉仰對著我。彭王後。桂兒說罷就哇地大哭起來,邊哭邊申辯道,陛下饒命,奴婢什麽也沒看見,真的什麽也沒看見。彭王後讓你看什麽?我明知故問,有意讓她和盤托出。看蕙妃如何用妖術迷惑陛下,可奴婢什麽也沒看見。怨隻怨奴婢貪戀財物,做下了這等糊塗事,懇請陛下饒我一命吧。彭王後用什麽財物買通你的?蕙妃在一邊問。金釧一副,鳳鈿一對,玉玲瓏一雙。就這些東西。真正的賤奴。蕙妃咬牙切齒地說,這麽點東西就能買通你犯殺頭之罪了?我看那些首飾就是彭王後給你的陪葬。宮監們上來拖走了桂兒,那個可憐的小宮女像一隻死羊被拖出鸝鳴閣,留下一路微弱的喊冤聲。我和蕙妃相視無言,聽得銅壺玉漏已報三更三點。大燮宮裏天寂人靜,蕙妃的臉色蒼白如雪,黑眸中噙滿屈辱的淚水。
  蒼天不容我在大燮宮嗎?蕙妃說。
  我不知道。蒼天不容我在皇上身邊嗎?蕙妃又說。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第二天小宮女桂兒被捆在布袋裏扔進禦河,按照蕙妃的意思,宮人們在布袋裏還塞進了彭王後的那些賄物。管理禦閘的官役打開閘門,那隻裝人的布袋便順流衝出宮牆,最後它將漂浮在京城外麵的燮水河中。這是大燮宮處置死罪宮人最普通的方法,名曰"漂送"。
  當天夜裏適逢伶人們進宮唱戲,在東花園的戲台前我看見這場活劇的製造者彭氏。彭氏坐在皇甫夫人的旁邊,以一柄桃花紈扇掩住半邊臉頰。她似乎若無其事。倒是菡妃堇妃對桂兒之死動了惻隱之心。菡妃先是問我蕙妃怎麽不來聽戲,我說她病著無心聽戲。然後我聽見菡妃轉向堇妃悄悄耳語,當事人無事,可惜了桂兒的一條性命。
  彭王後的煙霞堂距離清修堂百步之遙,但我很少涉足,偶爾在煙霞堂度過一夜對我來說是宮廷禮儀的需要,我不能忍受彭氏的舌口音,以及她喜怒無常的脾性。有時我從彭氏的花鬢金釵後依稀看見彭國巨獸虎口的陰影,心中便生出無限的含羞忍垢之感,我曾對燕郎感慨道,堂堂君王竟效仿娼妓賣笑求榮,可謂荒唐可悲之至。及之後來,我和燕郎習慣於以彭國指代煙霞堂,每次去煙霞堂時我就對燕郎說,起駕去彭國繳納貢品吧。可惡的彭國女子不滿於我的逢場作戲,據安插在煙霞堂的眼線宮人密告,彭王後經常在宮人麵前詆毀燮國朝政,嘲諷我的無能,咒罵鸝鳴閣的蕙妃。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不曾預料彭氏會給彭王昭勉書寫密信,那個信使在京城外的官道上被攔截,交出了那封插著三根雁翎的火急密信。信中滿紙皆是牢騷怨言,彭氏把她的處境描述得楚楚可憐,受盡欺淩。最後彭氏異想天開地要求她的父親急遣一支精兵開進燮宮,以此確保她在燮宮的地位。
  我怒火滿腔,在密令斬殺信使之後將彭氏召至清修堂,宮監當著彭氏的麵又將信的內容誦讀一遍,我厭惡地觀察她的表情,起初她有點慌亂,繼之便是那種輕侮傲慢的微笑,嘴裏仍然含著一隻紅色的櫻桃。
  你到底想要怎麽樣呢?我壓抑著怒火責問道。並非想怎麽樣,我也知道你們會把信使堵住的。不過是想提醒皇上,文妲雖是弱女,卻不是好欺負的。信口雌黃。你是一國之後,我對你都一向恭敬,還有誰敢欺負你呢?我是一國之後,可我卻被一個輕薄的側妃欺了。彭氏吐出嘴裏的櫻桃核,突然雙手蒙麵哭鬧起來,她跺著腳哭訴道,我在彭國時父王母後待我如掌上明珠,從小就沒受過別人的氣,沒想到下嫁到你們倒黴的燮宮,反而要受一個賤女子的羞辱,蕙妃算什麽?她是狐精,她是妖魔,大燮宮裏有我沒她,有她沒我,請皇上抉擇而行吧。
  你想讓蕙妃死?讓她死,或者讓我死,請皇上定奪吧。
  假如讓你們一齊去死呢?
  彭氏突然止住了哭泣,用一種驚詫的眼光望著我。隨即她的淚臉上又浮出那種討厭的譏嘲的微笑。
  我知道這是皇上的戲言,皇上不會把燮國的前程斷送在一句戲言之中。彭氏左顧右盼地說。
  假如不是顧及燮國的前程,我立刻賜你一匹白綾。我拂袖而去離開了清修堂,空留下彭王後坐在堂上。我在花苑裏站立了好久,滿苑春花在我的眼裏失卻了往日的鮮豔,沿牆低飛的紫燕的啁啾也變得枯燥刺耳。我踩倒了一叢芭蕉,又踩倒一叢,這時候我感到眼眶裏一陣溫熱,抬手摸到的卻是冰涼的淚。後妃們對蕙妃的圍剿愈演愈烈,由於受到皇甫夫人和孟夫人的縱容,圍剿的言行幾乎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最令人震驚的是去牡丹園賞花的那一次,蕙妃受到了難以想像的汙辱和打擊。去牡丹園賞花是皇甫夫人每年例行的宮廷盛事,凡宮中女眷嬪妃一應參加。我記得賞花請帖送至鸝鳴閣時,蕙妃似乎預感到了結局,她惶恐地問我,能否稱病謝絕?與她們在一起我怕極了。我阻止了蕙妃,我說,這種場合她們不會為難你的,還是去的好,也省得皇甫夫人再跟你結怨。蕙妃麵露難言之隱,最後她說,既然皇上讓我去我就去吧,諒她們也不敢對我怎麽樣的。
  一大群婦人濃抹盛裝競豔鬥芳地雲集在牡丹園裏,跟在皇甫夫人的鏤金便輦後款款而行。無人真有賞花之心,都是三個兩個地交頭接耳,議論著園外的飛短流長。唯有蕙妃有意落在人後,卻無意被滿園盛開的牡丹迷住了,邊走邊看,漸而忘卻了腳步的方寸。蕙妃的蓮足踩住了前麵蘭妃的裙角,一場禍害因此驟然降臨。瞎了眼的母狗。蘭妃怒目回首,並且朝準蕙妃的臉上啐了一口唾沫。這時候後妃們非常默契地一齊駐足回首。狐精。菡妃說。妖女。堇妃說。不要臉的小賤貨。彭王後說。
  蕙妃起初下意識地撩起鴛鴦絛擦拭臉頰,繼而就將鴛鴦絛咬在嘴裏,驚悚的目光環顧著四位結盟的後妃,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足部,終於相信是它惹來了一場惡毒的辱罵。你們是在罵我嗎?蕙妃恍恍惚惚拉住蘭妃的手,很認真地說,我不過是不小心踩住了你的裙角。
  什麽不小心?你是故意想出我的醜。蘭妃冷笑著甩開蕙妃的手,然後不依不饒地加上一句,拉我手有什麽用?還是去拉著皇上吧。她拉人拉慣了,不拉難受,品州的賤貨都是這樣。彭王後挑釁地直視著蕙妃。蕙妃像一株秋草被狂風吹伏,慢慢蹲在地上,她看見牡丹園中的所有女賓都駐足回首,朝這裏張望。蕙妃的還擊則像夢語一樣含糊無邊,牡丹園的錦簇花團突然散射出一道強烈的紅光,蕙妃在這道燈光中再次昏厥過去。後來有人告訴我,蕙妃那天一直在喊,陛下救我,陛下救我。但我當時隱秘地離宮而去,正與燕郎混跡在京城廣場上觀看雜耍藝人的演出。那天我沒有見到神奇的走索表演。因此興味索然,黃昏回宮就聽到了蕙妃受辱的消息。
  正是滿園花開的陽春三月,蕙妃病臥於鸝鳴閣上,愁眉哀眸更讓我憐愛三分。太醫令前來診病,很快就稟告了一個驚人的喜訊。太醫令說,恭喜皇上,貴妃娘娘已懷龍胎三月有餘。我生平首次感受到為人父者的喜悅,抑鬱之情煙消雲散,當下重金賞了太醫令。我問太醫令小天子何時降生,他扳著指頭回稟道,秋後便可臨盆。我又問,太醫能否預知是男是女?兩鬢斑白的老太醫撫須沉吟了片刻,說,貴妃娘娘所懷多半為小天子。隻是娘娘體虛質弱,龍胎仍有流失之虞,若要確保不失需精心調養才是。
  我來到蕙妃的繡榻邊,捉住她的一雙酥手放在懷裏,這是我通常對女子溫愛的習慣。我看見疾病中的蕙妃仍然在鬢邊斜插紅花,雙頰的病色則以一層脂粉厚厚地遮蓋,她笑容後的憂傷不能瞞過我的眼睛。我倏而覺得麵前的蕙妃很像一個美麗的紙人,一半在我懷中,一半卻在飄蕩。你懷胎已有三月,為什麽不告訴我呢?
  奴婢害怕。害怕什麽?你不知道這是燮宮的大喜大福嗎?
  奴婢害怕消息過早走漏,會惹來什麽禍端。你是害怕彭王後她們的妒嫉,害怕她們會加害於你嗎?怕,奴婢害怕極了。她們本來就容不下我,怎會甘心讓我先懷龍胎,搶盡嬪妃臉上的榮光。我知道她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別怕,隻要你生下龍子,日後我可以伺機廢去那個狠毒的彭國女子,立你為後。我的先輩先王就這樣做過。可奴婢還是害怕。蕙妃掩麵啜泣起來,整個身子像風中楊柳傾偎在我的肩上,她說,奴婢怕就怕不能順利生產,到頭來一枕黃粱,也辜負了陛下對奴婢的厚望。陛下有所不知,宮廷中滅胎換胎的毒計曆來是很多的,奴婢怕就怕到時會防不勝防。你從哪裏聽到的這些無稽之談?
  聽到一些,也猜到一些。世上最毒婦人心,也隻有婦人能洞悉婦人的蛇蠍之心。我害怕極了,隻有陛下可以給我作主。怎麽作主?你隻管說,我自然會給愛妃作主。陛下移榻鸝鳴閣,或者奴婢遷往清修堂居住,隻有靠陛下每日每夜的庇護,奴婢才能避免厄運加身。蕙妃的淚眼充滿企盼地凝望著我,然後冷不防在榻沿上磕首哀求,求陛下答應,救我們母嬰一命吧。
  我啞然失言,側臉躲開了蕙妃的目光。作為燮宮君王,我深知這是蕙妃一廂情願的幻想,它違背宮廷禮儀,也超越了所有帝王的生活規範。即使我接受這個幻想,燮宮上下卻不能接受。即使我答應了蕙妃也不一定能做到。於是我婉轉地拒絕了蕙妃的請求。蕙妃的啜泣變得更加哀怨而無休無止。我怎麽勸慰也無法平定她的重創之心。我用手背替她拭去眼淚,但她的眼淚像噴泉一樣湧流不息。我便也煩躁起來,猛地推開了那個悲慟無度的身體,走到彩屏外麵站著。
  讓我移榻萬萬不行,讓你遷來清修堂更要辱沒燮宮英名,你假如還有其它請求我都可以賜準照辦。
  五彩畫屏後麵的啜泣戛然而止,然後傳出一個絕望的切齒之聲。奴婢還想請皇上替我出氣,請皇上親手懲治蘭妃、菡妃和堇妃。假如皇上真的愛憐奴婢,也請皇上親自問罪於彭王後,杖打一百,杖打二百,打死她們我才快樂。我十分驚愕,不相信這樣的切齒之聲出自蕙妃之口。我又返身回去,看到了蕙妃悲極生惡的麵容和炯炯發亮的眼睛,現在我不相信的是自己以往對婦人的簡單判斷。我無法想像五彩畫屏後麵那個婦人就是天真而溫厚的蕙妃,不知是一年來的後宮生活改變了蕙妃,抑或是我的深寵果真寵壞了蕙妃?我在畫屏外麵沉默良久,不置一詞地離開了鸝鳴閣。社稷險惡,宮廷險惡,婦人之心更加險惡。走下鸝鳴閣的玉階時我突然悲從中來,我對身後的宮監說,蕙妃尚且如此,燮國的災難真的就要降臨了。
  我無意間重複了死去的老宮役孫信的讖語。官監渾然不解其意,而我被自己的言語嚇了一跳。
  我沒有替蕙妃出氣而杖打其他後妃。但是蕙妃因懷胎而滋生的猜忌之心使我半信半疑,據修史文官暗自透露,各國宮廷中不乏駭人聽聞的滅胎換子的先例,而我唯一適宜做的就是將蕙妃懷胎之事隱匿起來,並且責令太醫和鸝鳴閣的太監宮女保守這個秘密。事實證明我枉費心機,幾天後我去菡妃的怡芳樓小憩,菡妃在竭盡溫存之後突然湊到我耳邊問,聽說蕙妃已經懷胎,真有此事嗎?你聽誰說的?我大吃一驚。
  孟夫人告訴我和堇妃的。菡妃頗為自得地說。孟夫人又是聽誰說的?我追問道。
  孟夫人還用聽別人說嗎?陛下都是她生養的。那天在牡丹園賞花,她一眼就看出來蕙妃已經懷胎。菡妃偷窺著我的表情,佯笑了一聲,陛下為何這般緊張不安?蕙妃雖跟奴婢一樣是個側室,但這畢竟是宮中的大喜之事呀。我推開菡妃纏在我肩上的手臂,扶欄望了望遠處綠柳掩映的鸝鳴閣的琉璃紅瓦,而閣上的病女是睡在深不可測的黑暗之中。我擊欄長歎,似乎看見鸝鳴閣上蒸騰起一片不祥的刺眼的紅光。你們到底想把蕙妃怎麽樣。
  陛下冤煞奴婢了。我與蕙妃井水不犯河水,能把她怎麽樣呢?菡妃伶牙俐齒地擋住我的直言詰問,紅絲袖朝煙霞堂方向甩了甩,她說,奴婢擔當不起,這話陛下應該去問王後娘娘才是。我想既然連菡、堇姐妹也知道了鸝鳴閣的消息,彭氏肯定早已知道。果然第二天彭氏就來清修堂恭賀蕙妃孕胎,她的強充笑容和悻悻語氣讓我深感痛心,我懶得向她作任何表白,隻冷冷說了一句,既然萬爪撓心,何不回煙霞堂痛哭一場?彭氏怔然片刻,嘴角複又露出一絲曖昧的笑意,她說,皇上小覷我了,我身為一國之後,怎會與一個側妃爭強鬥勝?三宮六院中唯蕙妃先得龍胎,看來惠妃真的福分非淺,我做姐姐的需好好照顧這位好妹妹了。
  孕期的蕙妃猶如驚弓之鳥,她對宮女送來的每一份食物都有戒備,懷疑宮廚與後妃們沆瀣一氣,投毒於粟米甜品之中,每一份食物必經宮女品嚐過後才肯下箸入口。孕期的蕙妃花容美貌被一層層洗滌褪盡,氣色憔悴,蛾眉秀目之間凝結著一分幽怨,幾分蒼涼。我每次到鸝鳴閣去與蕙妃麵晤,看見的是一個單薄的紙人隨風飄蕩的景象,這很奇怪。我看見可憐的蕙妃隨風飄蕩,但我卻無法遮擋鸝鳴閣上的八麵來風。蕙妃告訴我她把彭王後送來的食物悉數喂了狸貓,彭王後也知道此事,但她仍然每天差人送來各種花樣的食物,遇及風雨天也不間斷。我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蕙妃說著眼圈又紅了,她知道我不會吃,為什麽還要天天送來?一碗又一碗,一碟又一碟的,難道她指望會打動我的枯石心腸嗎?我看見那隻狸貓伏在花欄上打盹,並沒有絲毫中了蠱毒的跡象。婦人們的想法往往是千奇百怪撲朔迷離的,我無法排遣蕙妃錙銖必究的受害妄想,也無法猜透彭氏玩的是什麽伎倆。至於我隻是一個被卷進脂粉漩渦的帝王。我在三宮六院間來去匆匆,龍冠金履濺上些許紅粉香水,也會濺上汙水濁漬,一切都很自然。
  這年春天燮國南部的鄉村田野遍遭蝗災。蝗害像一場黑色風暴彌漫了南部的天空,幾個晝夜內啄光了田園的每一根青苗。農人們麵對災後的田園大放悲聲,詛咒上蒼在青黃不接之際又降災禍,他們在田陌裏搜尋死去的蝗蟲,埋怨人餓著肚腹蟲子卻因飽脹而死。憤怒而絕望的農人們在穀場上堆起一座座死蝗蟲的小山,點火焚燒。據說蝗蟲之火一直燃燒了兩天兩夜,那股腥臭的焦煙一直傳至百裏之外的鄰國城鎮。宮中朝臣們談蝗色變,深恐南部顆粒不收的災情會導致秋後全國的饑饉和民心的動亂。在例行的朝覲中我滿耳聽到的是蝗、蝗、蝗,及至後來我渾身刺癢,似乎覺得滿天蝗蟲飛進了繁心殿。我在金鑾龍椅上坐立不安,打斷了丞相馮敖喋喋不休的奏言,不要再說蝗蟲了。我說,群臣們能否議議旁的朝政大事?說什麽都行,隻要別說蝗蟲。馮敖一時語塞,黯然退下。禮部尚書顏子卿義趨前遞來一紙奏疏,他說,培縣縣令張愷在蝗災中以身殉民,請陛下詔令嘉獎張愷家眷,以昭揚為父母官者的美德節操。我問,張愷如何以身殉民?是被蝗蟲咬死的嗎?顏子卿興意盎然地稟告道,張縣令不是被蝗蟲咬死,而是吞食大量蝗蟲而死,張縣令那天親領一班縣吏去農田中撲蟲救苗,因撲救無效而致迷狂,捉到的蝗蟲悉數咽進了肚腹,在場百姓都被此舉感動,涕泗交加。我聽罷顏子卿的一番陳述,欲笑不能,隻得含糊應允,我說,蝗蟲吞食青苗,縣令吞食蝗蟲,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可把我給弄糊塗了。我真的糊塗了,培縣縣令大啖蝗蟲的舉動既荒唐又悲壯,不知作為一種美德節操來彰揚是否適宜,我在臨朝聽政的時候經常處於如此尷尬的局麵,結果隻好答非所問。你們誰見過雜耍班的走索嗎?我突然向馮、顏二臣提出這個問題。他們明顯是猝不及防,猜不透我的用意,正在張口結舌之際,猛聽見繁心殿外一陣騷動,守殿的錦衣侍兵紛紛跑到殿外。原來侍兵們擒住了一個私闖王宮禁苑的人。我清晰地聽見那個人粗啞而激越的南部口音。
  滾開,讓我去見燮王。
  那天我懷著一分好奇心將闖入者傳到殿前。侍兵們押來的是一個四十開外衣衫襤褸農夫打扮的漢子。那個漢子臉色焦黃,神情疲憊,但一雙鷹目中閃爍著凜然大氣的光芒,我注意到他衣衫上被鞭棍拷打的條狀痕跡,裸露的腳趾間還殘存著夾刑帶來的淤血。你是誰,膽敢私闖王宮朝殿?
  農夫李義芝,冒死前來為民請命。請求皇上開恩,免去蟲災地區百姓的青苗稅、人丁稅、灌溉稅。
  百姓耕田納稅,天經地義,為何要給你們免稅呢?皇上明察,南方蝗災所襲之處,青苗俱無,田園荒僻,何來青苗稅?又何來灌溉稅?至於人丁稅更是苛刻無理,災區百姓現在以野菜樹葉為生,每天都有人饑寒而死、百姓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朝廷不問賑災扶貧之事,反而課以人丁重稅,稅吏們天天登門逼討,百姓們已經沒有生路可求了。若皇上不能立刻作出免稅之詔,南方必將民心大亂。燮國已經夠亂了,還能更亂嗎?我打斷李義芝的直諫,問道,你說還會亂到何種地步?
  會有俠膽義士揭竿而起,反抗腐敗的朝廷,也會有貪官汙吏趁國難之際,欺上瞞下,中飽私囊,更會有素藏覬覦之心的外寇內賊在一缸渾水中摸魚,以謀篡權易朝的狼子野心。區區草民怎敢在我麵前危言聳聽?我笑了笑,喝令李義芝退下。我說,本來對私闖朝殿者是格殺勿論的,但我賞識你赴死一諫的勇氣,饒你一命,回家好好種你的地吧。李義芝領恩退殿時熱淚盈眶,最後從懷中掏出一塊布帕,打開了放在地上。布帕裏是一隻幹癟發黑的死蝗蟲。對於它李義芝沒作任何解釋。朝臣們瞪大眼睛看著農人李義芝走下繁心殿,紛紛交頭接耳起來。我聽見的仍然是一片蝗、蝗、蝗的聲音。我以為李義芝將蒙恩歸鄉,殊不知就此放走的是日後的心腹之患,後來的結局對於我是一個莫大的諷刺。四月,培、塌、蛤、澗四縣的數千農人工匠在紅泥河畔豎旗起義,旗號為祭天會。祭天會的隊伍沿著紅泥河向西進發,橫貫南部雲州八縣,沿途招兵買馬,很快壯大成一支逾萬人的浩浩大軍。消息傳到宮中,滿宮為之震驚。在燮國的兩百年曆史上,百姓們一直以溫馴安分著稱,祭天會的突然暴亂使整個朝廷措手不及,陷入緊張而惶亂的氣氛之中。
  丞相馮敖告訴我,祭天會的首領就是那個曾私闖朝殿的農人李義芝。我想起那個黑臉漢子凜然的目光,想起他在繁心殿上驚世駭俗的言行舉止,深悔自己做了一件放虎歸山的蠢事。暴亂是由蝗災引起嗎?我問馮敖。
  是由蝗災過後的稅賦引起,暴民們大多是南部災區人氏,對於朝廷重稅素來抵觸。現在李義芝就是以抗稅賑災的口號蠱惑人心。這倒好辦,既然他們不想納稅,我可以下詔免減南部的稅賦。除了抗稅,他們還想幹什麽?想起兵打進我的大燮宮嗎?抗稅賑災隻是祭天會的幌子,李義芝在南部鄉村素有俠膽義士的美名,野心勃勃,廣交江湖三教九流之友,恐怕他圖謀的是改朝換代之計,內亂較之外患,其危害有過之而無不及,陛下不可等閑視之。
  對付這些暴民草寇,隻有一個辦法:殺。我說。我吐出這個熟悉的字音,立刻感到一種奇異的暈眩,似乎重溫了幾年前那場熱病的煎熬。更加不可思議的是我覺得整個繁心殿就此簌簌震顫起來,在一道模糊的紅光中,我看見被斫殺的楊氏兄弟血肉模糊的身體,時而撲地靜止,時而走動搖晃。殺。我恍恍惚惚地重複著,看見一陣大風卷起繁心殿的瓔珞珠簾,楊棟的淡黃色的人皮飄浮而來,它圍繞著金鑾龍椅款款而飛,一次次掠過我的臉部,終於使我跳下龍椅,抱住了丞相馮敖的身體。
  殺。殺。殺。我的雙手在虛空中抓撓著,一遍遍對馮敖狂吼,殺了他,殺了他們。
  陛下切莫急躁,容我再和兩位老人商議。丞相馮敖不慌不忙地回答。馮敖的目光跟隨我的手在虛空中遊移追逐,但他看不見那張可怕的淡黃色的人皮,他什麽也沒看見。隻有我會看見大燮宮中的幽靈鬼怪,別人通常是看不見的。兵部侍郎郭象率軍南伐,臨行前向朝廷立下軍令狀,此次南伐誌在必得,否則當以龍泉賜劍引咎自刎。郭象在朝中一直有驍勇善戰之名,滿朝文武對郭象南伐持有一致的樂觀態度,孰料半月之後從南部傳來了令人沮喪的消息,郭象兵敗紅泥河,官軍傷亡慘重,死傷者的屍體被祭天會壘砌在紅泥河兩岸,築成了一條人肉之壩。
  據說祭天會在紅泥河南岸誘敵深入,郭象求勝心切,令龍岸船連夜趕製竹筏。黎明時分官軍登筏渡河,不期所有竹筏都在河心鬆散分離,那些不習水性的北方兵卒墜入河中,爭搶那些溯流而下的竹料,郭象之軍的陣形已經潰亂不堪,南岸的李義芝帶領百名弓箭手在岸邊狂笑不止,百箭齊發之後紅泥河上響起一片慘叫之聲,滿河浮屍向下遊奔湧而去,大燮的黑豹旌旗湮沒於浮屍血水之中。
  郭象在混亂中泅回北岸,他策馬跑往臨河的漁村,追殺了幾名製筏的船。從未遭遇的慘敗使郭象喪失了理智,他提著三顆船的首級急馳回京,一路慟哭不止。第三天郭象蓬頭垢麵滿身血汙地出現在京城城門口,他把手中的三顆人頭扔在壕溝裏,然後跨下馬走到守城的士卒麵前。
  你認識我嗎?郭象說。
  你是兵部侍郎郭大將軍,你率兵去南部討伐祭天會了。守城的士卒說。是的,可我現在該引咎自刎了。郭象拔出龍泉賜劍時對士卒笑了笑,他說,我告訴你,你去告訴燮王,郭象既敗,燮國的江山便朝夕難保了。郭象的臨終遺言在京城內外傳得紛紛揚揚,激怒朝中無數文武官吏。在郭象兵敗紅泥河的幾天裏,每天都有人前往繁心殿請纓出征,那些大小官吏對李義芝和祭天會的藐視之心溢於言表,他們認為官軍之敗應完全歸咎於郭象的莽撞渡河,一旦組織起一支通諳水性的精兵雄師,祭天會之患可在一月之內迅速翦除。我覺得所有的請戰奏疏都是一紙謊言,謊言後深藏著一些個人的私欲,晉爵升官或者一鳴驚人。所有的請戰奏疏都顯得浮誇而不切實際,這種懷疑導致我在物色南伐將帥時的猶豫不決。病榻上的老祖母皇甫夫人對此深懷不滿,她似乎害怕李義芝的祭天會有一天會闖進她的錦繡堂給她送終。後來皇甫夫親自欽定了南伐將帥的人選,已經鎮守西北邊界多年的驃騎大將軍端文被急召回宮。
  我不能更改皇甫夫人作出的決定,再說我也無力尋找比端文更合適的人選。我的那位同父異母的兄弟,我的那位同根不同心的仇敵,放逐多年後再回燮宮不知會是什麽樣的心境?端文歸期將至,我心緒如麻。每每回憶起那張陰鬱而冷峻的臉,心中便墜了一種異樣的重物。那段時間伶牙俐齒善解人意的菡妃受到了我的寵幸,她在繡枕錦被間敏銳地察覺到我的情緒,再三誘問其中的緣由。我不想對菡妃傾訴大多,隻用一句戲言搪塞過去。有一匹狼快
回來咬人了。我說。
  堂堂大燮君王還怕狼嗎?菡妃掩嘴而笑,她斜睨著我,眼光嫵媚而充滿試探意味,我聽孟夫人說王兄端文近日要回宮,假如端文就是一匹狼,放他到暴民草寇中去衝鋒陷陣,此去非死即傷,皇上不就可以一舉兩得了嗎?
  胡說,我討厭你們婦人的自作聰明,我不快地打斷了菡妃的話語,我說,天知道以後會怎麽樣,凡事人算不如天算,端文非庸常鼠輩,南伐祭天會有八成把握。我不希望他死,即使死也必須等他凱旋回朝以後。
  其實我已經向菡妃吐露了心跡,我努力地尋找著一種打狼的方法。作為一個幼年登基的帝王,我對許多國政宮儀的了解顯得粗陋無知,唯有識別野心和陰謀方麵,我有帝王生涯中不可或缺的敏感和憂慮。我認定端文是一匹狼,而一匹受傷的狼將變得更其凶惡。
  怡芳樓裏的良宵美景在夜漏聲中化為一片虛靜,一切都酷似紙紮的風景。我聽見了風聲,聽見宮牆上的青草隨風顫栗,突然想起多年前僧人覺空說過的話,他說你千萬別以為大燮宮永恒而堅固,八麵來風在頃刻之間可以把它卷成滿天碎片,他說假如有一天你登基為王,有一天你擁有滿宮佳麗和萬千錢財,必然也會有那麽一天,你發現自己空空蕩蕩,像一片樹葉在風中飄蕩。
  光裕大將軍端文抵達京城時有人在城樓上點放爆竹,樂師們列隊擊鼓奏樂,竭盡歡迎英雄歸國的禮儀。這些無疑都是平親王端武操辦的。端武從車輦上跳下來,一隻腳穿著絲屐,另一隻腳光裸著,他一路呼號著朝他的同胞兄弟奔去。端文兄弟在城門口抱頭痛哭的情景使一些人唏噓良久,也使我深感悵惘和失落。端文不是我的兄弟,我隻有臣民,從來沒有兄弟。我沒有按照皇甫夫人的旨意向端文授予軍印,而是聽從了總管太監燕郎的策劃,安排了另一場歡迎端文的儀式。儀式的內容是比劍授印。執劍雙方是端文和多次請纓南伐的參軍張直。我相信燕郎的策劃完全順應了我複雜難言的心境,對於端文是一種警示和威懾,也是一種合理的打擊,對於我來說,不管誰勝誰負,都是一場天衣無縫的競鬥遊戲。早晨在約定的後花園裏我看見了端文。北疆的風沙吹黑了他蒼白的臉頰,也使他瘦削單薄的身體粗壯了許多。端文遵旨攜劍而來,他的頭腦簡單而風流成性的兄弟平親王端武緊跟其後,一群侍兵則牽馬肅立在樹林前。我發現久違不見的端文臉上凝聚著一股神秘悠遠的氣韻,舉手投足更加酷肖已故的父王。我回來了,聆聽陛下的一切旨意。端文昂首趨前,在我前方三尺之距的草地上跪下。我注意到他膝部的動作顯得很僵硬。知道召你回宮幹什麽嗎?我說。
  知道。端文仰起臉注視著我,他說,隻是不知道陛下為何出爾反爾,既將南伐重任降於端文肩上,為何又要與張參軍比劍授印?原因很簡單。你是一個凡人,要想建功立業謀取天子帝位必須經過每一道關口,與張參軍比劍授印隻是第一道關口。我沉吟片刻後回答了端文的詰問,然後我從身後喚出了以高超劍術聞名於軍帳的參軍張直。此番劍刃相接,以生死定奪勝負,勝者為南伐三軍總轄,負者為墳塋幽魂,假如誰不能接受,可以立刻退出。我不退,我接受生死盟約。參軍張直說。我更不會退。端文狹長的雙眼掠過那道熟悉的冷光,他朝花園四周短促地環顧了一圈,臉上露出某種輕侮的微笑。我千裏迢迢應詔回宮,就是為了一求生死。端文說著和他的兄弟端武相視一笑,他說,萬一我死於張參軍的劍下,端武會給我收屍,一切都準備好啦。平親王端武坐在石凳上,他的裝束總是像一個梨園伶人一樣媚俗而古怪。狀元紅的鳳袍,船形裘帽和鑲金腰帶,足蹬一雙厚底皂靴。我看見他總會想起宮中那些不宜啟齒的狎昵之事,心裏厭惡之至。端武的嘴裏低聲嘀咕著什麽,我猜他是在詛咒我,但我不屑於和這個廢物計較。後來我親眼目擊了一場精采絕倫的宮廷殺戮。花園裏鴉雀無聲,唯有廝殺雙方的喘息和劍刃相撞時的琅琅一響,刀光劍影使整個後花園清新的空氣變得凝重而幹燥,許多人的臉上泛出莫名的紅暈。端文和張直現在正圍繞著一棵大柏樹互相突刺,可以看出端文的劍法師承了宮廷武士的白猿劍,步法輕盈從容,出劍精確而有力,而參軍張直施用了江湖上流行的梅花劍,風格凶猛而快捷,在張直梅花落瓣似的刺擊下,端文手中的盾牌發出連續的刺耳的震顫聲。我看見端文且退且擋,跳上了那口用黃布苫蓋的棺木,張直隨後也一躍而上。這時我意識到比劍授印的遊戲已接近尾聲,有一個人已經踩到了墳墓的邊緣。端文利用張直乍上棺木露出的破綻,突施一劍直刺張直的喉管。我聽見端文的那聲呐喊振聾發聵,掩蓋了劍刺穿透皮肉的輕微的鈍響。參軍張直應聲倒在棺木上,頹萎的頭部耷拉在棺壁外側,他的眼睛驚愕地望著花園的天空,血從喉管處湧泉般地濺上黃苫布,然後滴落在草地上。樹林那邊響起端武和北方士兵的歡呼,這場遊戲真的以端文獲勝宣告結束了。草地上的那灘黑血使我感到暈眩,我側轉身望著司禮監。司禮監將手中的銅盒高高地舉起來朝端文走去,他將把那枚黑豹軍印授予端文。現在我不得不相信端文是南伐祭天會的唯一人選了,一切都是天意,我可以主宰臣民的生殺卻無力違天意。一場生死廝殺結束,後花園的晨霧也嫋嫋地散盡,春日的陽光淡淡地照耀著滿園花草和草地上的棺木。宮役們揭開了棺木上的黃苫布,將參軍張直的屍體小心地安放進棺。我看見滿臉血汙的端文走過去,伸手在張直睜大的雙眼上摞了一把。閉上眼睛吧,端文的聲音聽上去非常疲憊和哀傷,他說,自古以來英雄都是屈死的冤魂,許多人做了陰謀和政治的祭品,這種死亡一點也不奇怪。
  有個侍兵在草地上拾起一塊汗巾,他把汗巾呈奉給我,說是格鬥時從張參軍腰間掉落的。汗巾上繡著一隻黑鷹的圖案和張直的名字。侍兵同我是否作為遺物把汗巾交給張直的家屬。不必了,我說,你把它扔掉吧。侍兵的雙手茫然地停在空中,手指顫動起來,然後我看見張直的汗巾像一隻死鳥跌落在草地上。農曆三月九日端文率軍出征,其聲勢浩浩蕩蕩。年邁多病的皇甫夫人親自在京城城門前為端文送行,以後在燮國上下一時傳為佳話。百姓們都見到了端文以血潑濺黑豹旌旗的壯舉,他割開自己的左手手腕,將血潑濺在大燮的黑豹旗上,據說我的老祖母皇甫夫人當時老淚縱橫,而遠處圍觀的百姓也發出一片唏噓感歎之聲,有人向端文高呼將軍萬歲的口號。那天我在高高的城樓上俯瞰著下麵發生的事,始終沉默不語。我似乎預見了端文的血蘊含著更深刻的內容,更瘋狂更博大的野心,因此我有一種難言的不適之感,我頭痛欲裂,虛汗洇濕了內衣,在曲柄黃蓋下坐立不安。當號兵列隊吹響出征號角時我從座駕上跳了起來,起駕回宮。我聽見我的聲音淒然如泣。我覺得我真的快哭出來了。
  宮廷裏的春天日漸單薄,清修堂外的檜柏樹上響起了最初的蟬鳴。南部的戰場上官寇雙方僵持不下,人馬死傷無數,卻依然沒有偃旗息鼓的跡象,我的大燮宮裏一派春暮殘景,歌舞升平,在胭脂紅粉和落花新荷的香氣中,一如既往地飄浮著另一種戰爭硝煙,那是婦人們之間無始無終的後宮之戰。從鸝鳴閣傳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說懷孕多月的蕙妃在夜間突然流產,產下的是一隻皮毛雪白的死狐,前來傳訊的小宮監結結巴巴說了半天,我才弄清他的意思。我怒不可遏地扇了小宮監一記耳光。誰讓你來胡言亂語?好好的怎麽會流產?人又怎麽會生出狐狸來?小宮監不敢聲辯,隻是指著鸝鳴閣方向說,奴才什麽也不知道,是太後娘娘和王後娘娘請陛下前去察看。我匆忙來到鸝鳴閣,看見孟夫人和後妃們都坐在前廳裏竊竊私語,每個人表情各異,目光都急切地投到我的身上。我不置一詞地朝樓上走去,孟夫人在後麵喊住了我。別上樓,小心災氣。孟夫人說著讓一個宮女去取那隻死狐,她的語氣顯得沉痛而驚惶,陛下親眼看看吧,看看就知道蕙妃是什麽樣的妖魅了。宮女戰戰兢兢打開一隻布包,映入眼簾的果然是一隻幼小的沾著血絲的白狐,死狐的皮毛上散發著一種難以忍受的腥臭。我不由得倒退了一步,驚出一身冷汗。前廳裏的後妃們則尖叫起來,並且都用衣袖掩住了鼻口。
  何以證明死狐是蕙妃所產?我鎮定下來後問孟夫人。三個守夜宮女,還有太醫孫廷楣都是旁證。孟夫人說,陛下如果不信,可以立刻傳孫太醫和三名宮女來查證。我覺得此事蹊蹺,一時卻不知如何處置,從眼角的餘光中可以瞥見討厭的彭王後,她盛裝妝扮坐在嬪妃群中,正用竹簽挑起果盤裏的一顆櫻桃,從容優雅地往嘴裏送,我從她的臉上窺出了某種可疑的陰影。
  可憐的蕙妃。我歎了口氣,徑自朝樓上走。我沒有理睬孟夫人的阻止。走到樓上發現廊柱間已經拉起黃布條,這是宮中禁地常見的封條。我把封條扯掉朝下麵的後妃們扔去,然後急切地走進了蕙妃的臥房。在掀開那塊錦緞帷幔的瞬間我突然想到蕙妃已經被我冷落多時了,我聞到熟悉的幽蘭清香,看見蕙妃憂慮哀愁的眼眸仿佛流星從鸝鳴閣上空一曳而過,蕙妃從前虛妄的愁慮現在真的應驗了。
  繡榻上的蕙妃氣息奄奄,她好像處於昏迷之中,但當我靠近她時我看見她的一隻手慢慢地抬起來,它在空中摸索著,最後拉住了我的腰帶。我俯下身去,看見昔日豐腴美貌的品州女孩已像一段朽木枯枝,她的臉部在午後的光線中迸射出冰冷的白光。我輕輕撫摸了蕙妃唯一不變的青黛色的眉峰,對於她這是一股神奇的力量,我看見她的雙眼在我的手下慢慢地睜開,幾滴淚水像珍珠般嵌在我的指縫之間。我要死了,她們串通一起陷害我。她們說我產下的是一隻白狐。蕙妃的手緊緊抓著我的龍鳳帶,我驚疑於這份非凡的力氣。她的空洞無神的眼睛充滿乞求地凝視著我,陛下,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幫幫我吧。我早知道她們不會放過我,可我沒想到她們的手段如此卑鄙毒辣,老天,她們竟然說我產下的是一隻白狐,一隻白狐。
  他們是這樣說的。我不相信。我會把孫太醫和宮女傳來質詢,事情會弄個水落石出。
  陛下不用費心了,孫太醫和那些宮女早被彭王後買通,他們都是趨炎附勢的無恥小人。蕙妃突然大聲哭泣起來,邊哭邊說,他們蓄謀已久,我防不勝防,我怎麽小心都沒有用,結果還是掉進了他們的陷阱。
  那天夜裏你看見流胎了嗎?
  沒有。宮女說蠟燭不見了,宮燈也找不到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在榻上隻摸到一灘血,暈了好長時間,等醒過來蠟燭已經點上,孫太醫也來了,他說我流失的是狐胎。我知道他在撒謊,我知道彭太後她們已經撒開了羅網。蕙妃已經哭成個淚人,她掙紮著從繡榻上爬下來,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腿,奴婢難逃劫數,再也洗不清枉加之罪了,隻求陛下明察秋毫,給我指一條生路吧。蕙妃仰起淚臉,她的失血的嘴唇像一條魚,自下而上喙著我的袞龍錦袍,發出一種淒愴的颯颯之聲,蕙妃就此止住了哭泣,雙眸突然放出近乎悲壯的光亮,她最後說,陛下,至高無上的大燮王,告訴我,我是生還是死?我真的應該去死嗎?假如我必須去死,求陛下現在就賜我白綾吧。我抱住蕙妃冰涼的瘦弱的身體,心情悲涼如水。春天以來這個天仙般的品州女孩一天天地離我遠去,現在我看見那隻無形的毒手已經把她推向陵墓。我不知道為什麽無法拉住可憐的蕙妃,在她向我哀聲求援的時候,我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束縛了我的雙手。我含淚安慰了蕙妃,卻沒有作出一個帝王的許諾。我曾將總管太監然郎隱秘地召來清修堂,向他求教處置蕙妃的方法。燕郎對這件事似乎已有謀算,他直言問我對蕙妃是否仍留愛憐之意,我作了肯定的回答。他又問我是想讓她死還是活下去,我說我當然想讓她活下去。那就行了,燕郎頷首微笑道,我可以把蕙妃送到宮外,送到一個人鬼不知的地方去度過殘生,對老夫人和其他後妃就說蕙妃已被陛下賜死,屍首也被漂送出宮。
  你準備讓她藏在何處?我問燕郎。
  連州城外的庵堂,我的姑母在那裏做住持。那地方山高林密,人跡罕至,誰也不會知道她的下落。
  讓蕙妃削發為尼?我驚訝地叫起來,你讓堂堂的燮宮貴妃去做一個尼姑?難道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嗎?蕙妃已經今非昔比,要想苟且偷生隻能離宮而去,而離宮後有家不能還,有郎不可嫁,隻有削發為尼這條路可走了,請陛下斟酌三思。我聽見堂前的檜柏上有蟬蟲突然鳴唱了幾聲,眼前再次浮現出一個美麗單薄的紙人兒隨風飄浮的幻景,那就是我的可憐的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蕙妃,她的餘生看來隻能去陪伴庵堂的孤窗寒燈了。就按你說的辦吧。最後我對燕郎說道。這是天意,也許蕙妃是誤入宮門,也許她生來就是做尼姑的命,我沒有辦法了,我是至高無上的燮王,但我還能有什麽辦法?一個叫做珍兒的麵目酷肖蕙妃的小宮女作了蕙妃的替身,事先燕郎設法讓珍兒服下了大劑的蒙汗藥使她昏睡不醒,那個小宮女被塞進黃布袋裏時還輕輕地吹著鼾聲。蕙妃娘娘漂送出宮。刑監響亮的喊聲在禦河邊回蕩,河邊肅立的人群和水上漂流的黃布袋構成了宮廷黎明的風景。也就是這個暮春的黎明,蕙妃喬裝成宮監坐在購物馬車上混出光燮門,重返外麵的平易世界。據送她出宮的燕郎描述,蕙妃一路上默默無語,他找了許多話題,但蕙妃充耳不聞,她的眼睛始終仰望著遊移的天空。
  我饋贈給蕙妃的金銀首飾被燕郎原封不動地帶回宮中,燕郎說蕙妃不肯接受這些饋贈,她對燕郎說,我是去庵堂做尼姑,要這些物品有什麽用?什麽也用不著了。說的也是,她確實不需要這些物品了。我想了想,又問燕郎,她真的什麽也沒帶走嗎?
  帶走了一個泥金妝盒,裏麵裝著一疊詩箋,別的什麽也沒帶,我猜詩箋是陛下以前為她寫的,她一直收藏著。詩箋?我突然想起蕙妃被囚無梁殿的那段鴻雁傳情的日子,不免為之動容,長歎一聲道,難為了這個多情苦命的女子。蕙妃離宮的那天我心情抑鬱,獨自徜徉於花徑之上。花解人意,沿途的暖風薰香飽含著傷情感懷之意。我邊走邊吟,遂成《念奴嬌》一首,以茲紀念我和蕙妃的短暫而熱烈的歡情恩愛。我信步走到禦河邊,倚欄西望,宮內綠蔭森森,枝頭的桃李剛謝,地邊的牡丹芍藥依然姹紫嫣紅,故地故人,那個曾在禦河邊仿鳥而奔的女孩如今已離我遠去。我奇怪地發現昨日往事已成過眼煙雲,留下的竟然隻是一些破碎的挽歌式的詞句。我看見有人坐在秋千架上,是彭王後和蘭妃,幾個宮女在柳樹下垂手而立。我走過去的時候彭王後迅疾地蕩了幾個來回,然後她跳下秋千架,驅走了旁邊的宮女,她說,你們回去吧,我和蘭妃陪陛下玩一會兒。
  我不要誰陪我,我用一種冷淡的口氣說,你們玩吧,我想看你們蕩秋千,看你們蕩得有多高。
  陛下愁眉不展,想必是在為蕙妃傷心。難道陛下不知道蕙妃沒死,漂送出宮的是小宮女珍兒?彭王後站在秋千架邊,用腕上的金鐲輕輕碰擊著秋千架的鐵索,她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狡黠的微笑。你什麽都知道,可惜你知道的事情都是荒唐無聊。其實我們也不見得非置她於死地,她既是狐妖轉世,自然該回到野山荒地裏去。隻要把她清掃出宮,宮中的邪氣也就斬除了,我們也就安心了。彭王後側臉望著一邊的蘭妃,向她擠了擠眼睛說,蘭貴妃你說呢?
  王後娘娘的話千真萬確。蘭妃說。
  你怎麽老是像個應聲蟲?我遷怒於蘭妃,搶白她道,你空有雍容端麗的容貌,腹中其實塞滿了稻草,什麽真偽黑白你永遠分不清楚。說完我拂袖而去,留下兩個婦人木然地站在秋千架下。走出幾步遠我撩開柳枝回眸望去,兩個婦人低聲地說著什麽,不時地掩嘴竊笑。然後我看見她們一先一後坐到秋千架上,齊心合力將秋千架朝高處蕩起來,她們的裙裾衣帶迎風飄舞,珠璣玉珮丁咚鳴唱,看上去那麽快樂那麽閑適。我覺得她們愈蕩愈高,身影漸漸變薄變脆,我覺得她們同樣也是兩片紙人兒。終有一天會被大風卷往某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
  從南部戰場傳來的消息令人時憂時喜,端文的軍隊已經將李義芝的祭天會逼到紅泥河以東八十裏的山穀,祭天會彈盡糧絕,剩餘的人馬一部分固守山寨,另一部分則越過筆架山流散到峪、塔兩縣的叢林中。
  端文俘獲了李義芝的妻子蔡氏和一雙兒女,他將他們置於火圈之中,在山下敲響誘降的木鼓,希望山上的李義芝會下山營救。這次誘降的結果出乎所有人的預料,蔡氏和兩個孩子突然被一陣箭雨射中,當場死在火圈內側。在場的官兵都大驚失色,循著箭矢的方向望去,看見一個披麻帶孝的人騎著白馬,一手持弓,一手掩麵,從茂密的樹林裏奔馳而過。他們告訴我那個人就是祭天會的首領李義芝。我已經想不起曾私闖朝殿的李義芝的相貌和聲音了,在清修堂的午後小憩中有時候我會看見他,一個滿腔憂憤的背影,一雙沾滿泥塵的草履,那雙草履會走動,滯重地踩踏著我的禦榻,那個背影卻像水漬一樣變幻不定,它是農人李義芝的,也是參軍楊鬆兄弟的,更像是我的異母兄弟端文的背影。它真的像水漬一樣充溢了清修堂的每個角落,使我在困頓的假寐中警醒。宮牆裏的午後時光漫長而寂寥,我偶爾經過塵封的庫房,看見兒時玩過的蟋蟀棺整整齊齊地堆放在窗下,深感幼稚無知其實是一種最大的幸福了。
  伶人行刺的事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那天進宮獻戲的是一個名噪京城的戲班,其中的幾個男旦深討宮中女眷的歡心。我記得我坐在花亭裏,左側是孟夫人和堇、菡二妃,右側是彭王後和蘭妃,她們觀戲時如癡如醉的表情和詞不達意的評價使人覺得很可笑,台上的戲纏綿淒惻地唱到一半,我注意到那個男旦小鳳珠朝襟下摸出一把短劍,邊唱邊舞,聽戲的宮眷嘩然,都覺得這出戲文編得奇怪。幾乎在我幡然醒悟到行刺跡象的同時,小鳳珠跳下戲台,高舉那柄短劍向我衝來。在後妃們瘋狂的尖叫聲中,錦衣侍衛擁上去擒住了小鳳珠。我看見那個男旦的臉被脂粉覆蓋得無從辨別,嘴唇像楓葉一般鮮紅嫵媚,唯有雙眸迸射出男人的瘋狂的光芒,我知道這種目光隻屬於刺客或者敵人。
  殺了你昏庸荒淫的聲色皇帝,換一片國強民安的清朗世界。這是小鳳珠被拖出花園時的即興唱腔,他的嗓音聽上去異常高亢和悲愴。一場虛驚帶來了連續數日的病恙,我覺得渾身乏力,不思飲食。太醫前來診病被擋在清修堂外,我知道我是受了驚,不需要那種可有可無的藥方。可我始終不知道一個弱不禁風的伶人為何會向我行刺。三天後小鳳珠被斬於京城外的刑場,圍觀的百姓人山人海,他們發現小鳳珠的臉上還殘存著紅白粉妝,戲裝也沒有來得及卸下,熟悉梨園風景的人們無法將小鳳珠和絞架下的死犯聯係起來,他們普遍猜度這次事件後麵深藏著某種黑幕背景。我對伶人小鳳珠充當刺客也有過各種揣測。我曾懷疑過幕後的指使者是端文端武兄弟,懷疑過安親王端軒和豐親王端明,懷疑小鳳珠是暗藏的祭天會同黨,甚至懷疑是鄰近的彭國或孟國安排了這次行刺。但是刑部大堂對小鳳珠的審訊毫無結果,小鳳珠在大堂上眼噙熱淚,張大了嘴似唱非唱,似說未說,喪失了原先亮麗高昂的聲音,刑吏們發現他的舌頭不知何時被連根翦除了,是自殘還是他傷一時無法查清。刑部白白忙碌了三天,最後將小風珠暴屍示眾了結了此案。伶人行刺案後來被修史者有意渲染入冊,成為燮國曆史上著名的宮廷疑案。奇怪的是所有的記載都在為一代名伶小鳳珠樹碑謳歌,而我作為一個行刺的目標,作為燮國的第六代帝王,卻被修史者的目光所忽略了。
  到了五月石榴花開的時候,我的祖母皇甫夫人一病不起,像一盞無油之燈在錦繡堂忽明忽滅,濃烈的香料已經無從遮蓋她身上垂死的酸氣,太醫私下裏向我透露,老夫人捱不到夏天來臨了。皇甫夫人在彌留之際多次把我叫到錦繡堂陪她說話,聽她對自己宮中一生的回憶。她的回憶繁瑣而單調,聲音含糊而衰弱,但她的臉龐因為這次回憶而激起了紅暈,我十五歲進宮門,幾十年來隻出過兩次光燮門,都是給亡故的燮王送殯,我知道第三次出宮還是往銅尺山下的王陵走,該輪到我了。皇甫夫人說。你知道嗎,我年輕時候並不是天姿國色,但我每天用菊花和鹿茸揉成水汁來洗濯下身,我就是用這個秘方籠住了燮王的心。皇甫夫人說,有時候我想改國號為皇甫,有時候我想把你們這些王子王孫都送進陵墓,但我的心又是那麽善良慈愛,下不了那個毒手。皇甫夫人說著,幹枯萎縮的身體在狐皮下蠕動了一下,我聽見她放了一個屁;然後她揮了揮手,惡聲惡氣地說,你滾吧,我知道你們心裏都盼著我早一點死。我確實無法忍受這個討厭的老婦人的最後掙紮,她用那種衰弱而惡聲惡氣的語調說話時,我默默地念數,一,二,三,一直念到五十七,我希望念到她的壽限時看見她閉上那兩片蒼老的發紫的嘴唇,但是她的嘴唇依然不停地歙動,她的回憶或者說是絮叨無休無止,我不得不相信這種昏聵可笑的狀態將延續到她躺進棺槨後才能結束。
  眼看五月將盡,老婦人生命的餘光漸漸黯淡,錦繡堂的宮監侍女聽見她在昏睡中呼喚端文的名字。我猜她是想等到南伐勝利之日撒手歸西。端文生擒李義芝的消息在一天早晨傳入大燮宮,報訊的快馬同時帶來了李義芝的紅盔纓和一撮斷發。喜訊似乎是如期而至,皇甫夫人出現了回光返照的征兆。那天巨大的鸞鳳楠棺終於抬到錦繡堂外,錦繡堂內人群肅立,籠鳥噤聲,到處籠罩著一片居心叵測的類似於節日的氣氛。起初守候在榻前的還有孟夫人、彭王後、端軒、端明和端武數人,但皇甫夫人讓他們逐一退出去了,最後隻留下我獨自麵對氣息奄奄的老婦人,老婦人用一種奇怪的感傷的目光久久注視我,我記得當時手腳發冷,似乎預感到了後麵發生的事。你是燮王嗎?皇甫夫人的手緩緩地抬起來,摩挲著我的前額和麵
頰,那種觸覺就像冬天的風沙漫過我的周身血液,然後我看見她的手縮回去,開始拉扯她腰間的那隻香袋。這香袋我隨身佩戴了八年,她微笑著說,現在該把它交給你了,你把香袋剪開,看看裏麵裝的是什麽東西?
  我剪開那隻神秘的香袋,發現裏麵沒有填塞任何香料,隻是一頁被多層折疊的薄紙。就這樣我見到了先王詔立天子的另一種版本,白紙黑字記載著先王的另一種遺囑,長子端文為燮國繼位的君王。我捧著那封遺詔目瞪口呆,我覺得整個身體像一塊投井之石急遽地墜落。我不喜歡端文,也不喜歡你。這隻是我跟你們男人開的一個玩笑。我製造了一個假燮王,也隻是為了以後更好地控製你。老婦人枯槁的臉上露出粲然一笑,最後她說,我主宰燮國八年,我活了五十七歲,這輩子也夠本了。可這到底是什麽?為什麽你不把這些陰謀和罪惡帶進墳墓,為什麽還要告訴我?憤怒和悲愴突然充溢了我的胸中,我用力搖晃著床榻上的老婦人的身體,但這回她真的死了,她對我的忤逆之舉不再理會。我聽見了釅痰在她胸內滑落的聲音。我想笑,最後爆發的卻是不可抑製的痛哭聲。老夫人薨了。隨著宮監的報喪聲傳出珠簾,錦繡堂內外響起潮水般的雜音。我將一顆夜明珠塞進死去的老婦人的嘴中,死人的齶部鼓起來又凹陷下去,這樣她的遺容看上去更像是一種譏諷的冷笑。在他們擁向靈床之前我匆匆朝死者臉上吐了一口唾沫,我意識到這種舉動不應該是帝王所為,但我確實這麽做了,就像婦人們常做的那樣。
  八年以後再赴王陵,銅尺山南麓的青鬆翠柏已給我恍若隔世的感覺。在皇甫夫人盛大繁冗的葬禮上,我看見有一種罕見的灰雀,它們對人和鼓樂聲毫不懼怕,異常從容地棲落在附近的墓碑和墳塋之上,觀察這場空前絕後的白色葬禮,我懷疑那些灰雀是皇甫夫人的幽魂的替身。
  穿喪服的人群白茫茫的一片,覆蓋了青草萋萋的坡地。陪葬的小紅棺計有九口之多,這個數字超過八年前父王的陪葬數目,也是那位老婦人給後代留下的最後一次威懾,最後一次炫耀,我知道紅棺中的九位宮女都是自願殉葬的,她們對皇甫夫人生死相隨,在皇甫夫人薨逝的當天夜裏,九位宮女手捧金丸,爭先恐後地爬進了九口小紅棺。她們將在黃泉路上繼續伺候那位偉大的婦人。
  銅鼓敲擊了九十九下,皇親國戚朝廷要員一齊高聲慟哭起來。響徹雲霄的聲韻蕪雜的哭喪聽上去很可笑,那是一群經過偽裝的各懷鬼胎的人群。我分辨得出哪種哭嚎是歡呼,哪種悲慟是怨恨,哪種抽泣其實是嗟歎和嫉妒,我隻是無心戳穿這個亙古流傳的騙局而已。
  我依稀重溫了八年前類似的場景,看見楊夫人的幻影悄然出現在王陵左側的墓塋上,她帶著滿腔遺恨朝眾人揮舞一紙詔書,我再次聽見了一個夢魘般的聲音,你不是燮王,真正的燮王是長子端文。然後我發現墓塋上的灰雀群突然飛起,它們排成一種奇異的矩形向天空飛去。
  逃遁的雀群受到另外一群奔喪者的驚嚇,那群人戰袍在身,盔甲未卸,在馬背上匆忙地裹上喪巾和白綢。他們挾來一股血腥和汗垢的氣味,也使先行而至的人群爆發出一片驚呼聲。誰也沒想到端文晝夜急馳千裏,趕上了皇甫夫人的葬禮。我看見騎坐於紅鬃馬上的端文,他的蒼白而疲憊的臉沐浴著早晨最後的霞光,黑豹旌旗和喪幡一起在他的頭頂獵獵飛舞,端文,長王子端文,光祿大將軍端文,南伐三軍總督端文,我的異母兄弟,我的與生俱來的仇人,如今他又站在我的麵前了。我記得當時的第一個奇怪的閃念,為什麽偏偏是端文的馬蹄聲驚飛了那群大膽的幽靈般的灰雀?這也是我向得勝回朝的英雄提出的唯一的問題。我指著西邊天空對端文說,你是誰?你把那群灰雀嚇飛了。
  筆架山下的最後一場鏖戰導致了祭天會的徹底潰敗。官兵們踏著遍野橫屍,將黑豹旌旗插上山頂。在後山腰隱蔽的古棧道上,他們前後夾擊,擒獲了棄弓而逃的祭天會首領李義芝。李義芝被秘密地押解赴京,投進刑部私設的水牢之中。對李義芝的三堂會審徒勞無益,他始終堅持祭天會賑世濟民的理論,矢口否認他是一個山野草寇。審訊的官吏經過一番商議,認定國刑施於李義芝身上隻是皮毛之苦,他們擬出幾種從未用過的極刑,對李義芝進行了最後一次拷問。我的總管太監燕郎作為宮中特使參與了這次拷問,後來是燕郎向我描述了那幾種空前絕後的極刑過程。
  第一種叫做猢猻倒脫衣。燕郎說是一張鐵皮,做成一個桶子,裏麵釘著密密麻麻的針鋒。他們將鐵皮桶裹在李義芝身上,兩名刑卒一個按住鐵桶,一個拖著李義芝的發髻從桶中倒拉出來。燕郎說他聽見李義芝一聲狂叫,光裸的皮肉被針鋒劃得一絲絲地綻開,血流如注。旁邊一個刑卒端了一碗鹽鹵慢慢地灑在他血肉模糊的身上。燕郎說那疼痛肯定是鑽心刺骨,因為他聽見李義芝發出又一聲狂叫,然後就昏死過去了。第二種叫作仙人駕霧,它與前一種刑罰配合得天衣無縫,使李義芝在短時間內蘇醒過來,嚐受另外一種痛苦。刑卒們將李義芝倒懸在一口煮沸的水鍋上麵,陛下你猜猜鍋裏盛著什麽?燕郎突然笑起來說,是滿滿一鍋醋,也虧他們想得出來。鍋蓋一揭,又酸又辣的熱氣直往李義芝臉上噴,他醒過來,那樣子卻比昏死時更難受百倍。
  接下來就是茄刳子了。燕郎說,茄刳子最簡單幹脆;他們把李義芝從梁上放下來,兩個刑卒分開他的腿,把一口鋒利無比的小刀直刺進李義芝的後庭。燕郎停頓了一會,用一種曖昧的語氣說,可歎一條粗粗壯壯的英雄好漢,也讓他嚐了嚐粉麵相公的苦楚。燕郎說到這裏突然噤聲不語,表情顯得有些尷尬,我猜他是述景生悲,想起了某些往昔的隱痛。我催促他道,說下去,我正聽得有趣呢。陛下真的還想聽嗎?燕郎恢複了常態,他的目光試試探探地望著我,陛下不覺得這些極刑過於殘酷無情嗎?什麽殘酷無情?我喝斥燕郎說,對於一個草莽賊寇難道還要講究禮儀道德嗎?你說下去,他們還想出了什麽有趣的刑罰?
  還有一種叫做披蓑衣。是把青鉛融化了,和滾油一齊灑在背肩上。燕郎說,我看著李義芝的皮肉一點點地灼碎,血珠與滾油凝在一起朝四麵淌開,李義芝的身上真的像披了一襲大紅蓑衣,真的像極了。
  最觸目驚心的是第五種極刑,名字也是很好聽的,叫作掛繡球。他們事先令鐵工專門打了一把小刺刀,刀上有四五個倒生的小鉤子,刺進去是順的,等到抽出來時,李義芝的皮肉把那些小鉤子擋住了,刑卒使勁一拉,筋肉都飛濺出來,活活地做了一些鮮紅的肉圓子。
  我看到第五種就告辭了,聽說他們對李義芝用了十一種極刑,還有什麽掮葫蘆、飛蜻蜓、割靴子,我沒有親眼目睹,不敢向陛下稟告。燕郎說。
  你為什麽中途退堂,為什麽不把十一種極刑看完呢?掛繡球的時候,有一顆肉圓子無端地飛到我的臉上,奴才受驚非淺,實在不忍再看了。奴才知罪,下次再逢極刑,一定悉數觀畢以稟告陛下。早知這麽有趣,我倒會起駕親往觀刑了。我半真半假地說。這時候我意識到
我對李義芝受刑之事表現出一種反常的興趣,它讓我回憶起少年時代在冷宮黜妃身上犯下的相似的罪孽,而我懼怕血腥殺戮已有多年,我想這種天性的回歸與我的心情和處境有關,然後我閉上眼睛想像了剩餘的六種極刑,似乎聞見李義芝的血氣彌漫在清修堂上,我感到有點暈眩,我恨這種無能的婦人般的暈眩症。
  李義芝真的死不認罪嗎?他熬過了十一種極刑,真的連一句話也沒說嗎?最後我問燕郎。
  說過一句話。燕郎遲疑了一會兒,輕聲回答道,他說酷刑至此,人不如獸,燮國的末日就要到了。
  巧合的是李義芝的咒語與死去多年的瘋子孫信如出一轍,令我悚然心驚。端文在京半月有餘,寄宿在他的兄弟平親王端武的府邸中。我派出的密探回來稟告說,平親王府的大門簷上挑起了謝絕會客的藍燈籠,但登門賀功的王公貴族和朝中官吏仍然絡繹不絕,密探呈送的一份名單上記錄了所有重要人物的姓名,其中包括安親王端軒、豐親王端明、西北王達漁、禮部尚書杜文及、吏部尚書姚山、鄒伯亮、兵部侍郎劉韜,禦史文騏、張洪顯等數十人,而我在即位那年冊封的翰林六學士則盡在其中。他們想幹什麽?我指著那份名單問燕郎。陛下不必多疑,那些登門慶賀者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冷笑了一聲,用朱筆將所有的名字圈成一串,然後我又問燕郎,你看這圖形像什麽?像一串螞蚱。燕郎想了想答道。
  不像一串螞蚱,倒像一條鐵鐐銬。我說,這些人借機密謀改朝換代之事,實在是可惡可氣,他們串在一起就是一條鐵鐐銬,他們想把它戴到我的手上。
  那麽陛下就把鐵銬先戴到他們手上吧。燕郎脫口而出。談何容易。我沉吟半晌,歎了口氣說,我是個什麽燮王?我是天底下最軟弱最無能最可憐的帝王,小時候受奶媽、太監和宮女擺布,讀書啟蒙時受僧人覺空擺布,當了燮王又每天受皇甫夫人和孟夫人的擺布。如今國情大變,民心離亂,一切都已為時過晚了。我明明知道有一把刀在朝我脖子上砍來,卻隻能在這裏一聲聲地歎氣。燕郎,你說我是個什麽燮王?在一番衝動的言辭過後我放聲慟哭,這次慟哭突如其來,但也是積聚已久的情緒的釋放。燕郎目瞪口呆,他所想起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臥房的大門關閉,他也許牢記著帝王的哭聲是宮廷大忌。門外的宮女和太監仍然聽見了我的哭聲,有人及時地將這種反常之事通報了珠蔭堂的孟夫人。孟夫人匆匆趕來,後麵跟著我那群鬼鬼崇崇好管閑事的後妃。我注意到她們這天統一試用了一種粉妝,每個人的臉上都泛出相似的紫晶色,嘴唇上的朱砂或深或淺,在我看來都像一塊水中的雞血石。你們蜂擁而來,想幹什麽?我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陛下剛才在幹什麽?孟夫人麵含慍色反詰道。什麽也沒幹。你們今天用的是什麽粉妝?我轉過臉問一旁站著的堇妃,梅花妝?黛娥妝?我看倒像是雞血妝,以後就稱它雞血妝怎麽樣?雞血妝?這名字有趣。堇妃拍著手笑起來,突然發現孟夫人向她報以白眼,於是立刻掩嘴噤聲了。
  孟夫人讓宮女拿來一麵銅鑒,她說,到陛下那兒去,讓陛下看一看自己的天子儀容吧。宮女在我麵前端起銅鑒時,孟夫人發出一聲喟然長歎,她的眼圈莫名地紅了,又說,先王在世時,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大喜大悲,更未見過一滴淚跡。你是說我不配作一國之王?我勃然大怒,一腳踢飛了宮女手中的銅鑒,我說,不讓我哭?那我笑總可以吧。不讓哭也行,我以後天天笑聲不絕,你們就不用來煩心了。也不可以笑,皇甫夫人的忌日未過三七,陛下怎麽可以不顧孝悌之儀而無端大笑呢?
  不讓哭也不讓笑,我該幹什麽?去殺人?我殺多少人你們都不管,就是不讓我哭不讓我笑。我還算一個什麽燮王?說著我仰天大笑起來,我摘下頭上的黑豹龍冠往孟夫人懷裏扔去,我不當這個燮王,你想當就給你,誰想當就給誰吧。孟夫人對突然惡化的事態猝不及防,終於失聲啜泣起來,我看見她抱著那頂黑豹龍冠渾身顫栗,臉上的粉妝被淚水衝得半紅半白。後妃們在燕郎的暗示下逐一退出了我的臥房,我聽見彭王後用一種譏嘲的語氣對蘭妃說,陛下近來有點癲狂。多少年以後一群白色小鬼再次蒞臨我的夢境。它們隨風潛入南窗,拖曳著一條模糊的神秘的光帶。它們隱匿在我的枕衾兩側和衣衫之間,靜止、跳躍或者舞蹈,哭泣時類似後宮怨女,狂怒時就像戰場武士。在那種強迫的耳鬢廝磨中我幾近窒息。沒有人前來驅趕那群白色小鬼,僧人覺空正在遙遠的苦竹寺無夢而眠。當我艱難地從惡夢中掙紮而起時,麵對的是驚慌失措的堇妃。堇妃用一塊絲絹遮掩著下體,赤腳站在床榻之下,她的眼睛裏充滿了疑惑和恐懼。我知道是我在夢魘中的狂叫嚇著了她。陛下龍體欠妥,我已差人去傳太醫了。堇馬怯怯地說。
  不要太醫,去找一個會捉鬼的人。我醒來仍然看見那些白色小鬼,在燭光下它們隻是變得纖小了一些、模糊了一些,現在它們站在球瓶、花案和窗格上發出那種淒厲的喧囂。看見它們了嗎?我指著花案上的白影對堇妃說,就是那一群白色小鬼,它們又來了,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陛下看花眼了,那是一盆四季海棠。
  你再細看,那個白色小鬼就藏在海棠葉下麵。你看它轉過臉來了,它在嘲笑你們這些婦人的愚鈍無知。陛下,真的什麽也沒有。陛下看見的是月光。堇妃嚇得嗚嗚啼哭起來,邊哭邊喊著門外守夜太監的名字,緊接著錦衣侍兵們也匆匆跑來。我聽見韞秀殿的空氣爆發出訇然脆響,那群白色小鬼在侍兵們的劍刃下像水泡一樣漸漸消失。沒有人相信我在清醒的狀態下看見了鬼,他們情願相信那些不著邊際的鬼故事,卻不相信我的細致入微的描述。從他們睡眼惺鬆的臉上可以看出這一點。他們竟然用一種懷疑的目光審視我,一個至高無上的帝王,一個金口玉言的帝王,難道他們知道我不是詔傳的大燮王嗎?
  我的夜晚和白天一樣令人不安,現在老瘋子孫信的咒語在我耳邊真切地回蕩,你將看見九十九個鬼魂,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暗殺端文的計劃是在一次酒醉後開始醞釀的。酒宴上的密謀者包括兵部尚書邱、禮部侍郎梁文謨,殿前都檢吉璋和總管太監燕郎。當我憑借三分酒意毫無顧忌地傾吐心中的憂患時,這些心有靈犀的親信表情複雜,互相試探。他們小心翼翼地捉到端文的名字和有關他的種種傳聞,我記得自己突然將白玉樽砸在邱的腳下,殺,我就這樣簡潔而不加節製地怒吼一聲,邱嚇得跳了起來。殺。他重複了我的旨意。後來話題就急轉直下,觸及了這個秘密的計劃。密謀者一致認為,此事實施時駕輕就熟,唯一顧忌的是激怒先帝的其他後代,那些散居在燮國各地獨霸一方的藩王們,他們與大燮宮的矛盾隨著皇甫夫人的薨逝而日益加劇,尤其是西王昭陽和端文的親密關係更加令人擔憂。
  殺。我打斷了密謀者們瞻前顧後的分析,情緒變得非常衝動,我要你們殺了他。我拍案而起,輪流拉拽著四個人的耳朵,我貼著那些耳朵繼續狂吼,你們聽見了嗎?我是燮王,我要你們殺了他。是,陛下,你想殺他他就得死。吉璋跪地而泣,他說,那麽陛下明日傳端文入宮吧,我會替陛下了卻這樁心願。第二天燕郎奉詔去了平親王府。燕郎的白馬拴在平親王府的絆馬石上,街市上的行人商販集結而來,將道路擠得水泄不通,他們想看看一代權閹燕郎的儀容,更想一睹傳奇人物端文的風采。據說端文跪地接旨時神態異樣,在地上重重地擊掌三下,沉滯的擊掌聲使燕郎感到驚訝,他無法揣摸端文當時的心理。而端文的同胞兄弟端武守在照壁前,大聲而粗魯地辱罵著門外觀望的路人。
  端文牽馬跨出平親王府的紅門檻,以一塊黑布蒙住整個臉部,隻露出那雙冷漠的狹長的眼睛。端文以蒙麵者的姿態策馬穿越街上擁擠的人群,目不斜視,對四周百姓的歡呼和議論無動於衷。人們不知道一個功勳顯赫的英雄為何要蒙麵過市。據燕郎後來解釋說,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在菜市街附近,一個破衣爛衫遊乞於京城的老乞丐突然擠到端文的馬前,他伸出打狗棍挑去了端文臉上的黑布麵罩,這個動作來得突兀而迅疾,端文大叫了一聲,他想到空中去搶那塊黑布麵罩,已經遲了。端文蒼白而寬碩的額角袒露在陽光下,一些圍觀者發現他的前額上刺著兩個蝌蚪般大小的青字:燮王。菜市街頓時陷入一片莫名的騷亂。端文回馬返歸,以一手撫額,一手持劍驅掃蜂擁而上的行人,他的表情痛苦而猙獰,怒吼聲像鈍器一樣敲擊人們的頭頂。端文騎在玉兔馬上狂奔而去,半途遇到了燕郎和幾名錦衣衛的攔截。攔截毫無作用,燕郎後來羞慚地說,他被端文的淩空一腳踢下了馬背,情急之中他隻揪到了玉兔馬的一根尾鬃。就這樣端文從混亂的街市上消失不見了。吉璋設置的毒箭射手在燮宮的角樓上空等了一個下午,最後看見的是無功而返的燕郎一行,他們向射手做了收弓罷箭的暗號,我當時就預感到有一股神秘的災氣阻遏了這次計劃,遠遠地我聽見燕郎的象笏落地,聲音頹喪無力,我緊繃的心弦反而一下鬆弛下來。
  上蒼免他一死,這是天意。我對吉璋說。假如我想讓他死,上蒼想讓他活,那就讓他去吧。
  陛下,是否派兵封查城門?我估計端文仍在城中,既然已打草驚蛇,不妨以叛君之罪緝拿端文。吉璋提議道。可是端文的英雄故事已經流傳到燮國的每一個角落。人們已經開始懷疑他們的燮王,他們學會了判斷真偽良莠。而我從來不想指黑為白或者指鹿為馬,我的敏感的天性告訴我,你必須殺了這個叱吒風雲的英雄,僅此而已,我不想對吉璋作出更多的解釋。聽天由命吧。我對聚集而來的密謀者說,也許端文真的是燮王,我覺得冥冥之中有一股神力在幫助他。對於端文能殺則殺,殺不了就讓他去吧。隻當是我酒後開的一個玩笑罷了。四個密謀者垂手站在角樓上麵麵相覷,從他們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一絲疑惑和一絲羞慚,很明顯他們不滿於我的半途而廢和優柔寡斷。午後的風拂動著角樓上的鍾繩,大鍾內壁發出細微的嗡嗡的回聲。角樓上的人都側耳諦聽著這陣奇異的鍾聲,誰也不敢輕易打破難堪的沉默,但每個人的心中都預測到大燮宮的未來暗藏著風雲變幻,包括我自己。這個夏日午後陽光非常強烈,我看見角樓下的琉璃紅瓦和綠樹叢中彌漫著災難的白光。錦衣衛們在城內搜尋了兩天兩夜,沒有發現端文的蹤跡,第三天他們再返平親王府,終於在後院的廢井中找到了一個地道的入口,兩名錦衣衛持燭鑽進地道,在黑暗中摸索著走了很久,出來的時候鑽出一垛陳年的幹草,他們發現自己正站在北門外的柞樹林裏。有一隻撕破的衣袖掛在洞口的樹枝上,錦衣衛看見衣袖上寫著一排血字:端文回京之日,端白滅亡之時。他們把那隻白衣袖帶到了清修堂,作為端文留下的唯一罪證交給我。我看著衣袖上那排遒勁有力的血字,心被深深地刺痛了。我用一把鐵剪把白衣袖剪成一堆碎片,腦子裏萌生了一個有趣而殘酷的報複方法。傳端武入宮,我大聲地向宮監叫喊著,我要讓他把這麵喪幡咽進肚腹。端武被推上清修堂時依然狂傲不羈,他站在玉階上用一種挑戰的目光望著我,始終不肯跪伏。侍衛們擁上去按住他強迫他跪下去,但武藝高強的端武竟然推倒了三名侍衛,嘴裏大叫,要殺就殺,要跪無門。
  怎樣能讓他跪下去?我沉默了一會詢問旁邊的燕郎。拿鐵錘敲碎他的膝蓋骨,隻有這個辦法了。燕郎輕聲地答道。那就去拿鐵錘吧,他必須替端文承受應有的責罰。隨著一聲慘叫,鐵錘敲碎了端武的膝蓋骨。我看見端武痛苦地倒在玉階上,兩個侍衛跑過去架住他的雙臂,另一個抱住他的腰往下撳,這樣端武以一種古怪的姿勢跪在我的麵前。現在讓他細碎布條咽進腹中吧,這是端文留給他的美餐。我說著大笑起來,走下禦榻去拍了拍端武的肩膀,你會吃得很香的,是嗎?端武艱難地仰起臉注視我,他眼睛中的狂傲已經轉化成絕望的亢奮,似乎將要滴出血珠,我聽見他用一種夢囈般的聲音說,你不是燮王,端文才是真正的燮王,端文回京之日就是你的滅亡之時。是的,我們對此都深信不疑。我收斂了笑意,從地上抓起一把碎布條,然後我用一隻手卡緊端武的下頦,另一隻手將碎布條塞進他的嘴裏,我說,可是我現在還是燮王,我想幹什麽就可以幹什麽。我不想聽你說話你就不能說話。對端武的報複持續了一個時辰,我也頗為疲累。當侍兵們鬆開端武的雙臂,他已經無法站立。我看見端武在地上爬行了一段,兩條修長的腿像斷木一樣僵直。他一邊幹嘔著一邊爬到我的腳邊,拉住我的蟒袍一角,我發現他的臉上突然出現一種天真爛漫的笑容。
  你看見端文前額上的刺字了嗎?
  我沒看見,但街上的百姓們看見了,端文的謀反篡位之心路人皆知。你知道是誰在端文的前額刺寫燮王兩字的嗎?正要問你呢,是你刺的?還是他自己刺的?不,是先王的亡靈。有天夜裏端文夢見先王的手,夢見一根閃光的金針,早晨醒來他的前額就出現了那兩個字。一派胡言。端文狂妄至極,竟敢以此到宮中向我挑釁,假如我親眼看到那個該死的前額,你猜我會怎樣做?我會用匕首把它們一點一點地剜去,直到他夢醒為止。不。那是先王的聖靈再現,不管是你還是端文自己,誰也無法藏匿那兩個字,誰也無法將它從端文的前額上抹去。端武發出豪邁而激昂的笑聲,然後他鬆開了我的蟒袍,從玉階上滾落下去。侍兵們上去把他拖出了清修堂,從他膝蓋上滲出的血點點滴滴盤桓而去,遠看就像一條蛇的形狀。隔了很遠,我依然聽見斷腿的端武一路狂笑,令人毛骨悚然。
  已故的燮王,我的英名留世的父王,他在仙逝多年以後仍然將一片濃重的陰影投於我的頭頂之上。關於他的死因曾經傳說紛紜,有人說他是誤服假丹而死,有人說他死於一代豔妃黛娘的繡榻羅帳,甚至有人秘傳是皇甫夫人用鳩毒謀害了她的親生兒子。而我隻相信自己的判斷,我相信焦慮、恐懼、縱欲組合成一根索命的繩子,這根繩子可以在任何時刻將任何人索往陰界地獄。我相信父王死於自己的雙手,死於自己的雙手緊緊捏住的那根繩子。
  夏天以來我多次看見父王巨大的長滿黑色汗毛的手,它出現在朝覲時分的繁心殿上,像一朵雲遊過朝臣們的峨冠博帶,手中的繩子布滿黴菌和黑色蟲卵,呼嘯著向我拋來。它更多地出現在我的夜夢中,我夢見父王的手溫柔地撫摸另一個兒子的前額,他是長子端文,我真的夢見父王手持金針,在端文的前額上刺下燮王兩字。
  你不是真的。父王說。
  真的燮王是長子端文。父王說。
  他們告訴我端文已經逃到品州,他躲在一具棺木裏避開了沿路巡兵的搜查。那是暴卒的青縣刺史李安的屍棺,抬棺的腳夫把它運往李安的老家品州落葬,他們說端文就躺在李安的死屍下到了品州城。到了品州也就到了西王昭陽獨霸的天下,昭陽對端文一直鍾愛有加,他也是當年力主端文繼承王位的四大藩王之一。幾乎可以確定,端文現在滯留於西王府邸中舔吮自己的傷口,他終於找到了一片相對安全的樹蔭。
  我母親孟夫人和我一樣焦灼不安,她清醒地意識到端文此去給大燮宮留下了一條禍根,在一番絮絮叨叨的埋怨之後,急召丞相馮敖入宮秘議。孟夫人說,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千萬不能讓昭陽和端文穿起一條褲子,端文必誅無疑,實在沒辦法了,就連同西王府一起端掉吧。

  丞相馮敖匆匆來到珠蔭堂,他的想法與孟夫人大相徑庭。奇怪的是當他們的談話漸漸深入時,我倒成了一個旁觀者。我突然想起多年前與燕郎微服出遊品州城的情景,想起那天充滿狂歡氣氛的鬧臘八的人群。我清晰地看見那個從南方漂泊而來的雜耍班子,疲憊而快樂的雜耍藝人散坐在人群中央,板、壺、拍、盤、滾木、起輪和傀儡等雜耍器具堆在空地上,看上去美麗而富於幻想,然後我的眼前再現了那根高空繩索,它像一條霓虹橫駕於珠蔭堂和品州城之間,我看見一個白衣白褲的走索藝人,雙臂平伸,麵含微笑,朝前走三步,往後退一步,他的絕技那麽危險那麽優美。我看見他在人群的歡叫聲中驀然回首,我認出他是我的另一個靈魂和另一具肉軀。西王昭陽麾下有二萬精兵勇將,倘若朝廷討伐品州,恐怕很難匹敵。丞相馮敖說,昭陽的勢力雄踞八大藩王之上,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先王在世時視昭陽為隱患,但也無力阻遏他的鋒芒。如今朝野之上內亂外患,祭天會剛剛翦除,棠縣封州一帶又有暴亂,聚師討伐品州也隻能是紙上談兵了。馮敖說著很曖昧地笑了一笑,他的狡黠精明的目光從孟夫人臉上匆匆掠過,最後落在珠蔭堂的雕花窗格上,有隻蒼蠅在窗格上嚶嚶飛舞。馮敖一語雙關地說,陛下和夫人討厭蒼蠅嗎?對付蒼蠅最好的辦法不是拍死它,而是打開窗戶讓它飛到外麵去。
  假如它不肯飛走,假如它還想飛到你的臉上來呢?孟夫人說。那就需要一隻最好的蒼蠅拍子。馮敖歎了口氣,他說,可惜我沒有看見那隻最好的蒼蠅拍子,也許隻好睜一眼閉一眼隨它去了。好一個足智多謀的馮丞相。孟夫人勃然作色,她的憂鬱傷感的臉上突然浮現一絲惡毒的冷笑,我看見她從花梨木圓幾上抓起一隻翠釉耳壺朝馮敖擲去,你想讓我們坐在宮中等死?孟夫人從座椅上跳起來,指著馮敖的鼻子說,我不信你們這些膽小鬼的屁話,我會讓你們領教老娘的厲害。受辱的馮敖用長袖遮蓋了他紫漲的臉部,緘口不語。我對孟夫人的脫口而出的汙言穢語也頗為驚愕。這是她第一次在朝廷重臣麵前暴露她的市井陋習。我想是一種唇亡齒寒的命運聯係使孟夫人變得與我一樣憤怒而瘋狂。我寬宥了孟夫人街市潑婦式的言行,但丞相馮敖生性自尊清高,他似乎無法接受被一個後宮貴婦羞辱出門的事實。隔了幾天,兩代丞相馮敖罷官返鄉的消息就在京城上下傳開了。八月,被派往各藩王府的欽差紛紛無功而返,他們帶回的藩王們的奏疏內容如出一轍,東王達浚和西南王達清稱病不能歸朝,南王昭佑則稱其政務繁重無法脫身,而東北王達澄據說親自率兵在外,征收各縣拖欠多年的雜稅。我意識到藩王們的回奏並非巧合,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如此看來,利用藩王們的勢力挾擊昭勉隻是幼稚的幻想而已。唯一應詔入宮的是名存實亡的北王達漁。達漁已在京城遊蕩多年,依然沉溺於酒色之中不能自拔。我看見達漁醉醺醺地闖入繁心殿,臉頰上還留著一塊可疑的紅印,我猜他大約是剛從歌樓妓寮裏出來。
  隻來了一個酒色之徒,也許我隻能跟他商討一下社稷大業了。我暗自苦笑,讓宮役給達漁拿了醒酒的藥九。達漁把藥丸撚碎了扔在地上,口口聲聲說他沒醉,他說今天是他最清醒的日子。我看見他搖搖晃晃坐到椅子上,肆無忌憚地打了一個酒嗝。坐一會兒你就走吧,他們沒來,他們不會來了。我厭惡地望著那張醺紅的長滿肉刺的臉,已經沒有什麽值得商談了,你再打幾個酒嗝就可以走了。
  陛下聽說過流鶯樓的碧奴兒嗎?是個波斯女子,美貌絕倫,善彈善舞,酒量更是驚人。陛下假如有這分閑情,我有辦法把她弄到宮中來。達漁果然打了第二聲酒嗝,然後他的身體慢慢地向我湊過來,我聞見了一股由酒氣和脂粉混雜的氣味,然後我聽見他用一種誠懇的語調說,陛下的六宮粉黛雖然個個千嬌百媚,但是無人能跟碧奴兒媲美,陛下難道不想見識一下波斯女子的風情嗎?
  未嚐不可,那你今天夜裏就把她帶進宮來吧。達漁很快樂地笑起來。我知道他樂於撮合宮廷中的任何風流韻事,這是他的另一種癖好。奇怪的是我的態度,我在心情異常惡劣的情況下鑽進了達漁的桃色圈套。姑且把端文、昭陽擱在一邊,古往今來,多少帝王坐在火山上懷抱美人聊以自慰,我想我不是唯一的,那不是我的過錯。這天夜晚達漁將碧奴兒悄悄引進清修堂的側殿,我從碧奴兒白玉般晶瑩豐腴的肉體上嗅到了死神來臨的氣息。碧奴兒的腕踝之上套滿了金鐲銀鏈,它們在舞蹈中奏響細碎而動聽的音樂,美豔大膽的波斯女子跳著故鄉著名的肚皮舞,從桌幾上跳到地上,跳到北王達漁身邊,又從達漁身邊跳到我的懷裏,藍黑色的眼睛毫不掩飾挑逗之意,充滿激情的雙手創造了令人心動的舞姿。我目瞪口呆,我覺得美麗的死神正在溫柔地觸摸我,沿著頭部和心髒徐徐而下,就像一道冰涼的水流。我聽見一個低沉的憂傷的聲音來自天穹深處,燮王荒淫至此,燮國的末日很快就會來臨了。
  自蕙妃離宮後我沒有得到她的任何消息,有時候走過禦河上的石橋,我會下意識地朝橋下張望,但物是人非,楊柳樹下芳草萋萋,不再有穿白衣的女孩模仿飛鳥沿河奔跑。我想起那個品州女孩如今已遁入空門,想起曾與她擁有的一段繾綣戀情,不由得黯然神傷。
  後妃們之間的齟齬和爭鬥仍然持續不斷。這些無知淺薄的婦人對大燮宮風雨飄搖的處境似懂非懂,她們熱衷於一些有關美容、服飾、生育受孕的流言蜚語,並且作出了荒唐可笑的嚐試。有一次我看見蘭妃用米醋塗滿臉部,端坐在蘭華殿前曬太陽,她的眼睛被米醋嗆得流淚不止,雙眼眼角因此紅腫潰爛了好多天,後來我聽宮女們說,蘭妃誤用了民間的美容秘方,結果落下個有苦難言的下場,蘭妃一氣之下,將那個替她塗醋的宮女打了三記耳光。
  更加滑稽的是那張秘密流傳在後妃們中間的藥箋,據說那是一劑受孕得胎的良藥,當我在繁心殿上為朝臣們言辭激烈的奏疏心煩意亂的時候,我的後妃們忙於在小泥爐上煎煮草藥。那些日子不管我走到哪個嬪妃的居所,都會聞到一股古怪的帶有腥氣的藥味。後來我在菡妃那兒得知,藥箋是從她的手中流傳出去的,菡妃沉浸在她一手製造的鬧劇氣氛中,她用一種促狹自得的語調說,她們不是都妒嫉我嗎。她們不是發瘋般地想懷天子龍胎嗎?我就胡亂編了個藥方,反正吃不死人,我就成全了她們的念想吧,省得她們整天盯著我的身子咽口水。我看了看菡妃隨意亂寫的藥箋,上麵羅列了十來種草藥,計有黃連、茴香、防風、貝母、白芷、當歸、乳香、連翹、何首烏、金銀花、肉蓯蓉等,最後的一味藥明顯可見菡妃對服藥者的捉弄和報複,最後的一味藥竟然是豬尿泡一副。我想那也是藥罐裏膻腥之氣的由來。
  可憐。我想笑卻笑不出來,一邊撕碎藥箋一邊想像那些後妃們捏著鼻子服藥的情景,我望著菡妃驕傲地隆起的腹部,伸出手在上麵撫摸了片刻,然後我問菡妃,你現在覺得很快樂是嗎?當然很快樂,陛下,我怎麽能不快樂?小天子再過兩月就要降生了。菡妃的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紅暈,她嬌憨地反問了一句,難道陛下不快樂嗎?
  天知道我是否快樂。我避開了菡妃纏綿而熱烈的目光,低下頭把玩著一隻翡翠如意,我說,你怕不怕?怕不怕橫禍突降?怕不怕最後落下蕙妃那樣的下場。
  不怕。我有陛下和孟夫人的庇蔭,她們不敢肆意陷害我,倘若再生橫禍,陛下和孟夫人會給我作主是嗎?菡妃走近我,試探地坐到我的膝上,臃腫的體態使她的溫存顯得笨拙而索然寡味。這一瞬間我意識到自身承受的壓力如此繁複如此可怕,它們就像被山洪衝泄的巨石,一塊一塊地壘築在我脆弱的王冠之上。災禍來自宮牆以外,假如連大燮宮也被災禍所毀,人人自危,誰還幫得了誰呢?這一天快要來臨了。我突然站起來推開了菡妃,像逃一樣地走出菡妃的臥房。走到門外我突然被一種狂躁而憤怒的情緒所控製,於是我把玩月樓的瓔珞珠簾踢得東搖西晃,我對受驚的菡妃大叫道,告訴那些下賤的婦人,讓她們解開中衣等在宮門口,端文就要來了,端文就要來讓你們受孕了。我漸漸中止了與後妃們的床第生活,每夜獨居於清修堂中。突如其來的隱疾難以啟齒,它跟我沮喪而絕望的心情有關。我不願意向禦醫索取治病的靈丹妙藥,對於後妃們形形色色的窺測方式裝聾作啞,拒絕所有的誘惑和暗示。我覺得我正在以最悲壯的姿態迎接末日來臨。
  那是我最後的帝王歲月,我心如死灰,忠實的奴仆燕郎替代了美貌的婦人,終日陪伴在我的左右。我記得一個雷雨之夜,我和燕郎秉燭長談,細致地回憶了年少無知時的宮廷生活,當然談得最多的是那次在品州城的微服出遊,我們互相發現品州城鬧臘八的人群給對方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夜空中雷聲轟鳴,清修堂的建築被暴雨流水濺打出一片顫栗之聲,榻邊的燭光搖晃了一下後遽然熄滅,黑暗中閃雷的金光使我從龍榻上一躍而起,我想去關上窗戶,但我的手被燕郎抓住了,燕郎說,陛下別怕,那是一道閃雷,閃雷從來不進帝王的宮殿。不,也許閃雷恰恰擊中我的頭頂。我驚悚地凝望著清修堂外的樹枝在風雨中飄搖,現在我什麽也不相信了,我對燕郎說,我隻相信災難正在一步步逼近大燮宮,燮國的末日就要到了。燕郎以他的慣有的彎曲的體態站在黑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聽見了他哽咽的聲音,酷似一個悲泣的婦人。我知道燕郎理解了我的恐懼,我的哀傷。
  假如我能躲過滅頂之災,假如我能活著離開大燮宮,燕郎,你猜我會去幹什麽?去尋找品州城的雜耍班子,去走索。
  對,去找那個雜耍班子,去走索。
  假如陛下去走索,奴才就去踏滾木。
  我緊緊地抱住了燕郎的肩膀,在這個不祥的雷雨之夜,我和一個出身低賤的大太監相抱而泣,提前哀悼了八年帝王生涯的結束。
  農曆八月二十六日,光祿大將軍端文和西北王昭陽並轡而行,駛出品州城的城門,他們的身後是一支綿延數裏的風華正茂的軍隊,旌旗遮天蔽日,號角聲響徹西北大地。這支萬人軍隊以勢不可擋的氣勢向燮國京城推進,第三天早晨到達了京城以西六十裏的池州地界。
  第三天早晨爆發了燮國曆史上最著名的池州之戰。部署在池州防線的一萬官兵與叛軍短兵相接,血肉橫飛於池州城外的田野和河流之中。那場戰役持續了一天一夜,雙方死傷無數,到了次日中午戰死者的屍體被幸存者拋入池河,以利騰出足夠的空地作最後決戰的疆場。那些死屍堵塞了池河的河道,形成無數活動的浮橋,恐懼的臨陣脫逃的官兵就從死屍浮橋上偷偷越過池河,帶著渾身的血腥味向家鄉逃亡,沿路丟棄的兵器後來被當地農人改鑄成犁鋤農具和運草車的輪輻,成為這場戰爭永久性的紀念。
  我心愛的戰將吉璋被端文的轟天戟敲下馬背,預告了池州之戰以官兵慘敗而告終。端文把吉璋的屍體拴在馬腹下沿河岸急馳了一圈,他額上神秘的刺字在正午的陽光下熠熠發亮。白馬所過之處,殘餘的官兵都清晰地看見了端文前額上的刺字,燮王,他們被那道光環所懾服,燮王,燮王,他們像一叢秋草被端文的旋風席卷著,跪伏在那匹白馬下俯首稱降。六十裏以外的大燮宮沉浸在死亡氣氛中,我在角樓上遠遠地看見一輛輜重馬車停在王後彭氏的煙霞堂前,來自彭國的黑衣武士在車前車後忙碌著,他們奉彭王昭勉之命將公主接回彭國躲避戰亂,我依稀聽見了彭氏沙啞的哭聲,我不知道她在為誰而哭,也許她已經意識到這是一次去而不返的行程?我第一次對這個驕悍任性的婦人產生了憐憫之心,她和宮中的所有嬪妃一樣,紅粉幽夢突然驚醒,她們將陪著一個倒黴的帝王墜入黑暗的深不可測的空間。
  那天正午我枯立於角樓憑欄西望,視野裏除了湛藍色的天空和京城的灰黑色屋頂,就是幾縷趕路商販的馬蹄騰起的黃塵,京城的百姓在戰禍來臨之際閉門不出。我什麽也看不見,看不見五十裏以外的最後的戰場,看不見我的蟻群般蜂擁於街市的布衣子民。我的心空空蕩蕩。後來我聽見角樓上的大鍾被誰敲響了,我知道那是喪鍾的聲音,但是角樓上空寂無人,也沒有風吹過,我不知道是誰敲響了喪鍾,於是我注意到那根黃棕編織的鍾繩,它在凝固的空氣中神奇地律動,不可思議的是我在鍾繩上發現了八個白色小鬼,它們竟然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它們攀附在鍾繩上敲出一種冰涼的死亡的鍾聲。我不記得是從哪兒拾起了那冊灰塵蒙蒙的《論語》,僧人覺空遠離大燮宮已經多年,臨別之際他要求我讀完這部著名的聖賢之書,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此事,我把沉重的書冊攤放於膝上,目光所及卻是一片空白,我知道我已經沒有時間讀完這部《論語》。後宮裏到處可聞婦人們哭哭啼啼的聲音,宮監和宮女們神色淒惶,在亭台樓堂之間像無頭之蠅一樣轉來轉去。我母親孟夫人帶著幾個手捧白絹的宮監出現在貴妃們的居所,白絹賜死的儀式已無需用語言表達,孟夫人眼含熱淚,親眼督察了蘭妃和堇妃自縊於屋梁的全部過程,最後她將剩餘的那條白絹帶到玩月樓。身懷六甲的菡妃對孟夫人進行了瘋狂的抵抗,拒不從死,據說她用一把剪刀剪斷了白絹。小天子還未降生,我絕不能死。菡妃抱著孟夫人苦苦哀求,別讓我死,假如一定要死,就等到小天子降生以後再賜白絹吧。
  你怎麽這樣糊塗?孟夫人也已經泣不成聲,她說,你太糊塗,難道你還能有那麽一天嗎?即使我免你一死,端文也不會放過你,端文的人馬馬上就要進宮了。
  別讓我死。我懷著天子,我不能死。菡妃尖厲地叫喊著,赤足跑出了玩月樓。孟夫人看見菡妃披頭散發地朝冷宮的方向跑,她猜菡妃是想將自己藏匿在冷宮的廢黜嬪妃中間。孟夫人製止了宮監們的追趕,她苦笑著說,糊塗的孩子,這樣一來她會死得更慘。冷宮裏的那些婦人會把她撕成碎片的。菡妃在迷亂中選擇的藏身之處果然就是她的停屍之地。後來我聽說她闖進了黛娘的囚室,她讓黛娘用幹草把她埋藏起來,黛娘照辦了。黛娘的舌頭早就被割除了,她不會說話,黛娘的十指也已被鐵鉗夾斷,因此她朝菡妃身上埋幹草的動作顯得遲緩而笨拙。後來黛娘依靠她唯一的健全的雙腳瘋狂踩踏草堆下的菡妃,直至菡妃的呼救聲漸漸衰竭,枯黃的幹草染上一層稠釅的血紅色。
  我沒有看見陳屍於冷宮幹草堆上的菡妃。也沒有看見我的骨血是如何被一個瘋狂的廢妃活活踩出母胎的。在大燮宮中度過的最後一天對我而言是靜止和凝固的。我手持《論語》等待著災難臨頭,心情竟然平靜如水。後來從光燮門那裏傳來沉悶的木樁破門的聲音,我抬起了頭。我看見燕郎垂手立於門外,他用一種冷靜的語氣稟告道,太後娘娘薨了,菡妃薨了,堇、蘭二妃也已薨了。
  那麽我呢?我是不是還活著?
  陛下萬壽無疆。燕郎說。
  可是我覺得我正在一點一點一滴一滴地死去,恐怕我來不及讀完這部《論語》了。
  雜遝的馬蹄聲終於像潮水一樣衝破光燮門湧入王宮,我用指尖堵住耳孔說,你聽見了嗎?燮國的末日就這樣來臨了。八年以後我和我的異母兄弟端文在宮牆下再次相遇,他臉上的仇恨和陰鬱之光已經消失,作為這場漫長的王冕之戰的勝利者,端文的微笑顯得疲倦而意味深長。相視無言的瞬間就是漫漫流年,多少年的宮廷煙雲從我眼前一掠而過,白馬上的那個英武的百折不撓的身影確確實實是先王的化身。你就是燮王。我說。端文會心地朗聲一笑,我記得這是他的唯一的笑容。他仍然默默地注視著我,目光中有一種古怪的憐憫和柔情。一個十足的廢物,一具行屍走肉,當初他們把黑豹龍冠強加於你的頭上,是你的不幸,也是燮國百姓的不幸。端文跨下白馬朝我走來,他的黑色披風像鳥翅一樣撲閃著,卷來某種酸澀的氣味,他前額上的兩個青色的刺字散發著網狀光暈,刺痛了我的眼睛。看見我前額上的刺字嗎?端文說,是先王的亡靈留下的聖詔,我原本想讓你第一個看到它,而後從容赴死,沒想到一個老乞丐的打狗棍改變了整個命脈,現在你成了最後一個目睹者,誰是真正的燮王。你就是燮王。我說。我就是燮王,這是整個世界告訴我的真相。端文將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另一隻手做了一個令我愕然的動作,他像一個真正的兄長那樣撫摸了我的臉頰,他的聲音聽來是平靜而深思熟慮的。從宮牆上爬出去吧,端文說,到外麵的世界去做一個庶民,這是對一個假帝王最好的懲罰。爬出去吧,端文說,把你最忠實的奴才燕郎帶上,現在就開始你的庶民生涯吧。我站在燕郎柔軟的肩背上,我的身體像一麵殘破的旗幟升起來,漸漸遠離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帝王之地。宮牆上野草伏在我的手背上,鋸齒形草葉割痛了我的皮膚。我看見宮牆外的京城,一隻沸騰的懸浮的太陽,太陽下的街衢、房舍、樹木如山如海,那是一個灼熱的陌生世界,我看見一隻灰鳥從頭頂飛掠而過,奇怪的鳥鳴聲響徹夏日的天空。亡......亡......亡。

第三章
  我的庶民生涯開始於這個悶熱的夏季。京城的空氣凝滯不動,街陌行人在炎炎烈日的炙烤下沿途揮發著汗臭味,而官宦人家豢養的狗犬在門簷下安靜地睡眠,偶爾抬頭向陌生人吐出猩紅的舌頭。店鋪酒肆裏冷冷清清,一些身穿黑色的印有"西北"番號的叛軍從街角集隊而過,我看見了棗騮馬上的西北王昭陽,看見他帳下的威震四方的五虎將簇擁著昭陽和他的雙環黑旗。西北王昭陽白發銀髯,目光炯炯,他策馬穿越京城街頭的表情自信而從容,似乎一切都如願以償。我知道就是這些人和端文聯手顛覆了大燮宮,但我不知道他們將如何瓜分我的黑豹龍冠,如何瓜分我的富饒的國土和豐厚的財產。現在我和燕郎已經是布衣打扮,我騎在一頭驢子的背上仰望白光四溢的天空,環視兵荒馬亂的戰爭風景。燕郎肩背錢褡牽著驢子在前麵步行,我跟隨著這個上蒼賜予的忠誠的奴仆,他將把我帶到他的采石縣老家,除此之外我別無抉擇。我們是從京城的北門出城的,城門附近戒備森嚴,來往行人受到了西北兵嚴厲的盤詰和搜查。我看見燕郎用一塊絲絹將兩錠銀子包好,塞在一個軍曹的懷裏,然後毛驢就順利地通過了城門。沒有人認出我的麵目,誰會想到一個騎著毛驢的以竹笠遮擋炎日的商賈青年,他就是那個被貶放的燮王。在京城北麵五裏地的土坡上,我回首遙望了大燮宮,那片輝煌富麗的帝王之宮已經成為虛浮的黃色輪廓,一切都變得模糊了,一切都在漂逝,它留給我的隻是夢幻般的記憶。朝采石縣走也就是朝燮國的東南方向走,這與我當年出宮西巡的路線恰恰反道而行,東南部一往無際的平原和稠密的人群對我來說是陌生而充滿異邦情調的。有多少土地就有多少桑梓良田,有多少茅廬就有多少男耕女織之家,廣袤的鄉村像一匹黃綠交雜的布幔鋪陳在我的逃亡路上,我與世俗的民間生活往往隔著一條河渠、一條泥路或者幾棵雜樹,他們離我如此之近,打穀的農人一邊在石臼上用力抽打成熟的稻穀,一邊用淡漠而渾濁的目光觀望看官道上的趕路人,蹲在河塘邊浣紗的農婦穿著皂色的布衫,頭髻用紅布條隨意地綰起,她們三五成群地擠在石埠上,用一種快速的粗俗的方式猜測你的身分和行蹤,有時候從棒槌下濺起的水花會飛濺到我的臉上。他是鹽商。一個婦人說。
  胡嚷呢,鹽商身後都跟著馱鹽的馬隊,我看他像個趕考落榜的秀才。第二個婦人說。
  管他是誰,你浣你的紗,他趕他的路吧。第三個婦人說完又補充道,你們都胡嚷啥呢,我看他準是個被朝廷革了職的六品官。我在逃亡路上接受過無數類似的評判,漸漸地沒有了那種芒刺在背的不適。有時候我隔河回應她們多餘的議論,我大聲地說,我是你們的國王。浣紗的農婦們一齊咯咯地大笑起來,有一個尖銳的聲音向我警告,小心官府來砍了你的狗頭。我和燕郎相視而笑,匆匆拍驢而過,天知道我與農婦的調笑是快樂還是悲傷的宣泄。
  漫長的旅程使我與世俗生活不斷地擦肩摩踵,我討厭通往采石縣的這條黃塵飛揚的土路,討厭路旁那些爬滿蛆蟲和蒼蠅的糞缸,更加討厭的是我不得不在那些肮髒簡陋的客棧宿夜歇腳,忍受蚊蠅的叮咬和粗糙無味的膳食。在一家路邊野店的竹席上,我親眼看見三隻跳蚤從竹席縫間跳出來,一隻碩大的老鼠在牆洞裏吱吱地狂叫,它們大膽地爬到我的身體上,對人的撲打和威嚇無所畏懼。
  我的四肢長出了多處無名腫塊,奇癢難忍。燕郎每天用車前草的汁液替我塗抹患處。這是上蒼的安排,現在連跳蚤也來欺侮我了。我不無辛酸地自嘲道。燕郎沉默不語,他用一塊布條將藥汁小心地敷在我的身上,動作輕柔而嫻熟。其實你現在也可以欺侮我,我抓住了燕郎的手,以目光逼問著他,我說,為什麽你不來欺侮我?燕郎仍然沉默不語,他的眼睛倏而一亮,隨即變得濕潤起來,我聽見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到了家就好啦,到了家陛下就不會遭受這些畜生的欺侮啦。難以忘記鄉村客棧的那些夜晚,疲乏困頓的趕路者在竹席上呼呼大睡,木窗外有月光漂浮在鄉村野地之上,草叢裏的夏蟲唧唧吟叫,水溝和稻田裏蛙聲不斷。燮國東部的夏季酷熱難擋,即使到了午夜,茅草和泥坯搭就的客棧裏仍然熱如蒸籠,我和燕郎抵足而睡,清晰地聽見他短促的清脆的夢囈,回家,回家,買地,蓋房。回到采石縣老家無疑是燕郎的宿願,那麽我現在不過是一隻被人攜帶回家的包裹了。一切都是上蒼殘酷的安排,現在我覺得鄉村客棧裏的每一個人都比我幸福快樂,即使我曾經是這個國家至高無上的帝王。遭遇剪徑的地點是在采石縣以南三十裏的地界上。當時天色向晚,燕郎把驢子牽到水溝邊飲水,我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小憩了片刻。水溝的另一側是一片深不可測的柞樹林,我突然看見樹林裏飛起一片鳥群和烏鴉,有雜遝的馬蹄聲從遠處滾滾而來,樹葉搖曳之處可見五匹快馬和五個蒙麵的馭手,他們像閃電一樣衝向燕郎和那頭馱負著行囊的灰驢。陛下,快跑,遇到路匪了。我聽見燕郎發出了驚惶的叫聲,他拚命地將驢子往宮道上攆,但已為時過晚,五個蒙麵的剪徑者已經將他和驢子團團圍住。搶劫是在短短的瞬間發生的,我看見一個蒙麵者用刀尖挑開了驢背上的行囊,扔向另一個未下馬鞍的同伴,因為麵對的是兩個柔弱無力的趕路人,整個過程顯得如此簡潔和輕鬆。緊接著蒙麵者逼近燕郎,在三言兩語的盤問之後撕開了燕郎的布衫,我聽見燕郎用一種絕望而淒厲的聲音在哀求他們,但蒙麵者不由分說地從他的褲帶上割下了那隻錢褡,這時候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我仍然端坐在路石上一動不動,我所知道的唯一現實是他們搶去了我的所有錢財,現在我們已經身無分文了。五個劫路人很快拍馬跑進了柞樹林,很快就消失在平原的暮靄中。燕郎趴伏在水渠邊久久不動,我看見他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他在哭泣。那頭受驚的灰驢跑到一邊拉了一灘稀鬆的糞便,噅噅低鳴。我把燕郎從泥地裏拉起來,燕郎的臉上混合著淤泥和淚水,看上去悲痛欲絕。
  沒有錢了,我怎麽有臉回家?燕郎突然揚起巴掌左右扇打自己的耳光,他說,我真該死,我以為陛下還是陛下,我以為我還是什麽總管大太監,我怎麽可以把全部錢財都帶在身上?不帶在身上又怎麽帶呢?隻有一頭驢,隻有一件行囊,隻穿了幾件布衣短衫。我回首望了望平原的四周,以前隻知道險山惡水多強盜,從來沒聽說平原官道上也有人幹殺人越貨的勾當。我知道燮人窮困饑餓,人窮瘋了殺人越貨之事都幹得出來,可我為什麽沒提防他們,為什麽眼睜睜地看著我一生的積蓄流入強盜之手?燕郎掩麵痛哭,他踉踉蹌蹌地朝驢子奔過去,雙手撫摸著空無一物的驢背,什麽都沒有了,他說,我拿什麽孝敬父母,拿什麽買房置地,拿什麽伺候陛下?被劫的打擊對於我隻是雪上加霜而已,對於燕郎卻是致命的一擊。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恍惚中看見驢蹄踩踏著一卷書冊,冊頁已經散落,局部沾有暗綠色的驢糞。那是離開大燮宮前匆匆收進行囊的《論語》,看來那是被劫匪從金銀珠寶間扔出來的,現在它成了我唯一幸免於難的財物。我慢慢拾起那冊《論語》,我知道它對我往後的庶民生涯毫無實用價值,但我知道這是另外一種天意,我必須帶著《論語》繼續流亡下去。傍晚天色昏瞑,烏雲低垂在采石縣低矮密集的民居屋頂,大雨欲下未下,一些肩挑菜蔬果筐的小販在街市上東奔西撞。我們滿身灰土囊空如洗地回到燕郎的老家,臨近白鐵市有人認出了燕郎,端著飯碗的婦人在門簷下朝驢背上張望,用木筷朝燕郎指指戳戳,夾雜著一番低聲的議論。他們在說你什麽?我問牽驢疾行的燕郎,燕郎麵含窘色地答道,他們說驢背上怎麽是空的,怎麽帶了個白麵公子回家,他們好像不知道京城裏的事情。燕郎的家其實是一爿嘈雜擁擠的鐵器作坊。幾個裸身的鐵匠在火邊忙碌,熱汗淋漓,作坊裏湧出的熱氣使人畏縮不前。燕郎徑直走到一個忙於淬火的駝背老鐵匠身邊,曲膝跪下,老鐵匠深感茫然,他明顯是沒有認出這個離家多年的兒子,客官,有話隻管說,老鐵匠扔下手中的火鉗扶起燕郎,他說,客官是想打一柄快刀利劍嗎?
  爹,是孩兒燕郎,是燕郎回家來了。我聽見燕郎的哽咽,鐵器作坊裏的人都放下活計,擁到燕郎的身邊。裏屋的布簾被猛力卷起,一個婦人衣襟半敞,懷抱著哺乳的嬰兒風風火火出來,嘴裏狂喜地嚷著,是燕郎回家了嗎?是我兒燕郎回家了嗎?你不是燕郎,我兒燕郎在大燮宮裏伺候皇上,如今他已經飛黃騰達,吃的是珍禽美味,穿的是綾羅綢緞。老鐵匠端詳著腳下的燕郎,臉上露出不屑的笑容,他說,客官別來騙我,你衣衫襤褸,滿臉晦氣,你怎麽會是我兒燕郎?爹,我真的是燕郎,不信你看看我腹上的紅胎記。燕郎掀開了布衫,又轉向他母親磕了頭,他說,娘,你該認識這塊紅胎記,我真的是你們的孩兒燕郎。
  不,腹上有紅胎記的人很多。老鐵匠仍然固執地搖著頭,我不相信你是燕郎,假如你要打一把殺人用的暗器,我會答應的,可是我不能讓你假冒我兒的聲名,你還是趁早滾開吧。老鐵匠說著操起一把板斧,他朝燕郎踢了一腳,怒吼道,滾吧,別讓我一斧結果了你的狗命。
  我站在對麵的鋪子門口,隔街看著鐵器作坊裏意想不到的一幕。燕郎跪在地上已經泣不成聲,我看見他猛然脫下了布褲,狂亂地叫喊起來,爹,看看這個吧,是你用熱刀親手閹了我,現在你該相信我是燕郎啦。
  緊接著是鐵匠夫妻和燕郎相擁慟哭的淒淒一刻,白鐵市的那些鐵器作坊的鍛鐵聲戛然而止,許多裸身的或圍著布兜的鐵匠擠到燕郎家門口,熱情觀望父子重聚的每個細節。鐵匠父親一掬老淚,仰天長歎,都說你會衣錦還鄉,買地蓋房,修墳築廟,誰想到你還是空著手回來了。老鐵匠擦拭著渾濁發紅的眼睛走回大鐵砧旁,他一邊拾起中斷的活計一邊說,以後可怎麽辦?一個廢人,肩不能擔,手不能提,以後隻能靠爹養著你了。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站在門外等候燕郎召喚時雨終於瓢潑而下,白鐵市的黃泥路麵升起一片泥腥味的塵霧,堆放於露天的鐵器農具上響起細碎的雨聲。雨點打在我的臉上布衫上,我從這個屋簷跑到那個屋簷,拿雨傘來,快拿雨傘來。我朝四周的人群習慣性地叫喊著,那些人都用一種好奇的莫名驚詫的目光望著我,他們或許以為我是個瘋子。最後仍然是燕郎幫助我橫越了雨中的街市,燕郎的家裏沒有雨傘,心急慌忙之中他拿來了隻黑漆漆的大鍋蓋,就這樣我頭上頂著鍋蓋走進了鐵器作坊。作坊裏的工匠們都稱我為柳公子。白鐵市所有的人,包括燕郎的父母對我的來路頗多猜測和議論,但他們都跟隨燕郎稱我為柳公子。我想人們不會輕信燕郎關於我到此躲避婚約的陳述,但我真正的身分也超出了這些庸常百姓的想像範疇。每天早晨在鍛鐵的丁當聲中醒來,不知身在何處,有時依稀看見清修堂的五爐花窗,有時覺得自己仍在驢背上顛沛東行,及至睜眼看清草席旁堆放的新舊鐵器農具。才知道命運之繩把我牽到了這個寒傖勞碌的庶民家庭。隔著木窗可以看見燕郎正蹲在後院的井台邊洗衣,木盆裏都是我換下來的被汗水泡酸了的衣褲。初到鐵器作坊的幾天,那些衣物都是由燕郎的母親洗濯的,但後來她把我的衣物從木盆裏扔了出來,婦人尖刻的指桑罵槐的聲音使我如坐針氈。我還呆在這裏幹什麽?我絕望而忿怒地看著燕郎說,你把我千裏迢迢帶到你家,就是為了讓我來受一個毒舌婦人的辱罵?都怪我把錢拱手送給了劫匪,假若錢財不丟的話,我母親不會對陛下如此無禮。燕郎提到遇劫之事仍然捶胸頓足,他始終認為那是我們尷尬處境的根源。燕郎白皙飽滿的麵容經過一番艱難旅程之後已經又瘦又黃,那種茫然的孤立無援的表情令我想起多年前初進燮宮的八歲閹宦。燕郎好言勸慰我,他說,陛下,看在我的麵子上,別跟我母親計較。她從早到晚地幹活,照看我的弟妹,她滿心指望我在宮裏飛黃騰達衣錦還鄉,沒想到我回家身無分文,還帶回一張吃飯的嘴。她有怨氣,她應該有怨氣。燕郎端著一碗黍米粥,他的臉因痛苦而抽搐起來,我看見他的身體和手突然搖晃著,粥碗砰然打翻在地,老天,現在讓我怎麽辦?燕郎掩麵而泣,難道你們不知道我隻是個閹豎,隻是個無能的、看人眼色的、不男不女的閹豎,陛下在位我盡忠盡力,陛下倒黴我仍然陪伴左右,老天,我還能怎麽辦呢?
  燕郎的言行出乎我的意料,我確實習慣於將他作為某種工具來使用。我幾乎忘記了他對我的忠心是出於一種習慣一種稟性,忘記燕郎是個聰敏的來自庶民階層的孩子。我懷著複雜的悲憫之情注視著燕郎,想起多年來與他結下的那份難言的深情,它像一條雜色綢帶,繪滿互相信任、互相利用、互相結盟或許還有互相愛慕的色彩,它曾經把一個帝王和一個宦官纏綁在一起。現在我清醒地意識到這條綢帶已經瀕臨繃斷的邊緣。我的心有一種被利器刺擊的痛楚。難為你了,燕郎。現在我跟你一樣,是個前程無望的庶民。你無需像過去一樣跟隨我照料我了。也許現在到了我學習做一個庶民的時候了,現在該是我重新上路的時候了。陛下想去哪兒?去找雜耍班子,去拜師走索,你怎麽忘了?不,那隻是一句玩笑,堂堂天子之軀怎能混跡於藝人戲班之中?假如陛下一定要上路,就去天州投奔南藩王或者就到孟夫人的兄弟孟國舅府上去吧。
  我已無顏再回王公貴族之家,這是天意,老天讓我卸下龍袍去走索。從我離開宮牆的一瞬間就決定了,雜耍班子將是我最後的歸宿。可是我們一路上未見雜耍班子的蹤影,賣藝人行蹤飄忽不定,陛下上哪兒去找他們呢?
  朝南走,或許是朝西南走,隻要我依從命運的指點,總能找到他們。看來我已無法留住陛下,我隻有跟著陛下再次上路了。燕郎哀歎一聲,轉身到屋角那裏收拾東西,他說,現在就該收拾我們的行裝了,還得去籌借路上的盤纏;我想還是到孟國舅府上去借吧,他是采石縣地界上最有錢的戶頭了。什麽都不用了。不要上孟府借錢,也不要你再跟著我,讓我獨自上路,讓我過真正的庶民的生活,我會活下來的。陛下,你想讓我留在家裏?燕郎用一種驚惶的目光注視著我,陛下,你在責怪我照顧不周嗎?燕郎再次嗚咽起來,我看見他癱軟地跪下去,雙掌拍打著一塊鐵皮,可是我怎麽能長久地呆在家裏?假如我是個真正的男人,可以娶妻生子成家立業,假如我有很多錢可以買地蓋房使喚奴仆,我可以留在家裏,可是我現在什麽也沒有,燕郎跪行過來抱住我的雙膝,他抬起淚臉說,陛下,我不想賴在家裏靠父母養活,我也不想再到路上受塵旅惡道之苦,可我想永遠地在陛下身邊伺候左右,祈盼有朝一日陛下重振雄風,既然這份念想也化為烏有,那燕郎隻有死路可走了。
  我看見燕郎踉蹌著衝出臥房,穿過了忙碌的熱氣騰騰的鐵器作坊往街市上跑。燕郎的父親在後麵喊,你跑什麽?往陰曹地府趕嗎?燕郎邊跑邊說,就是往那兒趕,我該往那兒趕了。我跟著鐵匠們跑出作坊追趕燕郎,一直追到河邊。燕郎從一群洗衣的婦人頭上跳進了水中,水花濺得很高,岸邊的人群發出一陣狂叫。我看見了燕郎在水中掙紮呼號的景象,鐵匠們紛紛躍入水中,像打撈一條魚一樣把他撈到一隻洗衣盆裏,然後無聲地將木盆推上岸來。
  燕郎的鐵匠父親把溺水的兒子抱在懷中,他的蒼老的紫色臉膛沉浸在哀傷之中。可憐的孩子,都是我造的孽嗎?老鐵匠喃喃自語,他把燕郎翻了個身倒背在肩上,推開圍觀者朝作坊走,他說,看什麽呢?你們是想看我兒子的××吧?想看就扒開他的褲子看看吧,沒什麽稀罕的。老鐵匠邊走邊用拳頭拍打著燕郎的後背,燕郎的嘴裏衝下來一股水汁,沿路滴淌過去,旁邊有人說,這下小太監又活過來啦。老鐵匠依然用他的辦法拍打著兒子往家裏走,走到我身邊時他站住了,他用一種充滿敵意的目光逼視我,你到底是誰?老鐵匠說,難道我兒子是你的女人嗎?你們兩個人的事真讓我惡心。我不知該如何看待燕郎這種婦人式的尋死覓活,有時候我也覺得我們之間的關係有令人惡心的一麵,它符合大燮宮的邏輯,但在采石縣的白鐵市卻是不合時宜甚至為人不齒的,我不知該怎麽向鐵匠們解釋事情的前因後果,我隻是希望燕郎不要就此死去。燕郎後來一直躺在草席上,他母親用一塊嬰孩的紅圍兜遮擋了他的羞處,我看著燕郎吐盡腹中的積水慢慢蘇醒,他醒來的第一句話是,我好可憐,我好卑賤,我到底是個什麽東西?趁著鐵器作坊的紛亂氣氛,我悄悄從後窗爬了出去。窗外是白鐵市的一條死巷,堆滿了柴禾和鏽跡斑斑的農具,在農具堆裏我看見一把鋒利的小錐刀,不知是誰藏匿在此還是被作坊丟棄的,我抽出了那把小錐刀插在褲腰上,走到街市上,燕郎怨天尤人的聲音仍然在耳邊回響,我到底是個什麽東西?燕郎的可憐和卑賤似乎是與生俱來的,那麽與燕郎相比,我又算個什麽東西呢?也許隻有翰林院的大學士們才能說得清楚了。我在采石縣的街頭徘徊著尋找當鋪,在街頭的測字先生告訴我本縣沒有當鋪,他問我準備典當什麽寶物,我把掛在胸前的豹形玉?糧??矗?遣庾窒壬*的獨眼刹時亮了亮,他抓住我的手說,公子的稀世寶玉從哪兒來的?家傳的。祖父傳給父親,父親傳給我,我異常鎮靜地反問道,你想買這塊寶玉嗎?
  豹形美玉大凡都出自京城王宮,恐怕是公子從宮中偷來的吧?測字先生仍然緊抓我的手,獨眼試探著我的反應。偷來的?我無可奈何地笑起來,大概是偷來的吧,偷來之物可以廉價賣給你,你想買這塊寶玉嗎?
  公子想賣多少錢?不多,隻要夠我一路的盤纏花費就行。
  公子想去哪裏?不知道,要走著看,我在找一家從南方過來的雜耍班子。你見過他們從此地路過嗎?
  雜耍班子?公子是個賣藝之人嗎?測字先生鬆開我的手,繞著我走了一圈,有點狐疑地說,你不是賣藝人,怎麽我從你身上看到一股帝王之氣呢?
  那是我的前世,你沒看見我現在急著賣掉這塊寶玉換取路上的盤纏嗎?我低頭看了看測字先生的錢箱,箱裏的錢不多,但估計也夠我在路上用幾天了,於是我摘下了那塊從小佩戴至今的燮宮珍寶,放在一堆卦簽上。賣給你吧,我對測字先生說,我隻要這麽多錢。
  測字先生幫我把箱裏的銀子倒進空癟的錢褡裏,當我背著錢褡匆忙離開測字攤時,聽見後麵傳來測字先生令人震驚的聲音,我知道你是誰,他說,你是被廢黜的燮王。我嚇了一跳,測字先生神奇的鑒別能力把我嚇了一跳,正如民諺所說,采石自古多奇人。我不得不相信采石縣這個地方確實不同一般,采石人氏中不僅有權傾一時的母後孟夫人,不僅有雲集丹墀的寵宦豔妃,還有這樣的料事如神的測字先生。我意識到它對我並非福音,我必須盡早離開這個危險的地域。
  那天采石縣街頭彌漫著風聲鶴唳的異常氣氛,街市上人心惶亂,車馬東奔西竄,一隊紫衣兵丁從縣衙門裏潮水般地湧出來,直奔縣城東北角的十字街。起初我下意識地躲在路邊,惟恐兵丁們的行動是針對我而來的,惟恐測字先生給我惹來殺身之禍。兵丁們通過之後我聽見有人用一種狂喜的聲音在叫喊,去孟國舅府上啦,孟府要挨滿門抄斬啦。我終於釋然,同時有一點羞慚。我想一個流落異地靠典賣玉???牡*王沒有什麽可害怕的了。我戴上竹笠在午後的烈日下行走,突然想起即將遭受滅頂之災的孟國舅其實是我的嫡親。我知道采石縣孟府在孟夫人的庇護下也曾顯赫一時,孟府中藏有許多燮宮珍寶,那是孟夫人用三條大船偷運過來的。初到采石地界時我羞於造訪孟國舅,而現在一種古怪的陰暗的心情迫使我跟隨在那群紫衣兵丁身後,我想去看看端文和西王昭明是如何向前朝顯貴興師問罪的。孟府門前森嚴壁壘,兵丁們堵住了街巷兩側的出口,我隻能站在十字街街口的茶館門前,混跡於一群喝午茶的男人中間朝孟府張望。遠遠地能聽見那座高牆大院內淒厲的婦人們的哭叫聲,有人被陸陸續續推出朱門青獅之外,已經是木枷在身了。擠在茶館門前的茶客中有拍手稱快的,嘴裏連聲嚷著,這回解恨了,這回采石地界就安寧了。我驚異於茶客這種幸災樂禍的言行,我問他,你為何如此仇視孟國舅呢?那個茶客對我的問題同樣覺得驚異,他說,公子問得奇怪,孟國舅狗仗人勢魚肉鄉裏,每年冬天都要用嬰兒的腦花滋補身體,采石縣誰人不知誰人不恨呢?我沉默了一會兒又問茶客,斬了孟國舅采石界真的就安寧了嗎?茶客說,那誰知道呢?趕走了猛虎又會有惡狼,不過布衣百姓管不了許多,這個世道就是這樣,富人希望窮人窮死,窮人沒辦法,隻能指望富人暴死啦。我無言以對,為了不讓茶客們發現我的窘迫,我將目光轉向了那支狼狽的奔赴刑場的孟氏家族的隊伍。那是我平生第二次看見我的舅父孟得規,第一次是在我和彭氏的大婚慶典上,聊聊一番應酬,我對他幾乎沒有留下什麽印象,想不到與孟得規再次相遇竟然是此情此景,我不由得悲從中來,悄然閃到茶館的窗後觀望著孟得規走過。他的眼睛裏閃爍著一種絕望而激憤的白光,氣色憔悴晦暗,惟有肥胖的體態讓人聯想到嬰兒的腦花。有人朝孟得規的身上吐唾沫,孟得規的臉上很快就濺滿了眾人的唾沫,我看見他的頭在木枷圈裏徒勞地轉動,想尋找那些吐唾沫的人,我還聽見他最後的無可奈何的狂叫聲,不要落井下石,我死不了,吐唾沫的人一個也跑不掉。你們等著我回來,回來吸幹你們的腦花。
  十字街上的騷動漸漸平息了,茶客們紛紛返回茶館裏,夥計往陶壺續上了剛煮沸的熱水。我仍然站在窗前,回味著剛剛逝去的惡夢般的現實。可憐,可憐的生死沉浮。我的感慨一半是指向奔赴刑場的孟氏家族,另一半無疑是自我內心的流露。茶館裏的熱氣和茶客們身上的汗味融合在一起,有隻母貓銜著一隻死鼠從我腳邊悄悄溜走。這麽嘈雜而充滿殺機的街邊茶館,這麽炎熱的血腥的夏日午後,我急於離開茶館和裏麵怨氣衝天的茶客,但我的腿突然邁不動了,整個身心像一團棉花無力地飄浮在茶館汙濁的空氣之中,我懷疑我的熱病又要發作了,於是我在身邊的那張矮凳上坐下,祈禱先帝的聖靈保佑我的身體,別讓我在逃亡的路上病倒。矮小的侏儒似的夥計跑到我身邊,端來一隻油汪汪的茶壺。我向他搖了搖頭,這麽熱的天,我無法像本地茶客那樣將油膩的茶水咽進腹中。矮夥計看看我的臉,將一隻手搭上我的前額,公子是在發熱呢,他說,這可巧啦,梅家茶館的熱茶專治驚風發熱,公子喝上三壺梅家茶保你茶到病除。我懶得和巧舌如簧的夥計說話,於是我又點了點頭,我想我隻是需要休息一下,這樣就得為一壺茶水付出錢褡裏的一文碎銀。以前我從來沒有與世俗之人打交道的經曆,但我知道在以後的路途上他們將像蒼蠅一樣麋集在我的周圍,我怎樣穿越而
行?這對於我同樣是個難題,因為忠心的奴仆燕郎已經被我拋在鐵器作坊裏了。我伏在臨窗的那隻白木方桌上似睡非睡。我討厭那群在炎夏酷暑大喝熱茶的男人。我希望他們不要再說那些狎昵淫蕩的故事,不要放聲大笑,不要用刻毒的語言嘲弄厄運中的孟氏家族,也不要散發著汗味和腳臭,但我知道這不是在昔日的大燮宮,我必須忍受一切。後來我迷迷糊糊聽見一些異鄉來客談起了京城動蕩的政局,他們提到了端文和昭陽的名字,說起近日發生於大燮宮內的那場火並。我非常驚詫地聽到了西王昭陽被誅的消息。
  老的鬥不過少的,端文在繁心殿前一刀砍下了昭陽的首級,當天就頒詔登基了。一個茶客說。
  端文臥薪嚐膽多年,為的就是那頂黑豹龍冠,如今過了河就拆橋,他不會與昭陽合戴一頂王冠的,此舉不出我所料。另一個茶客說,依我看昭陽是老糊塗了,一世英名毀於一旦,死了還背上一口洗涮不盡的大黑鍋。
  我直起腰望著茶客們眉飛色舞或者憂國憂民的臉,心裏判斷著這個消息的真偽程度,然後我聽見他們提到了我,小燮王現在怎麽樣呢?矮夥計問。能怎麽樣?來自京城的客商說。也是身首異處,死啦,死在禦河裏啦。客商站起來用手背抹頸,做了一個人頭落地的動作。
  我又被嚇了一跳,熱病的症狀就在這時突然消失了,我抓起了地上的行囊衝出梅家茶館,朝遠處的縣城城門一路狂奔過去。我覺得頭頂上的驕陽白光四射,街市上的路人像鳥雀一樣倉皇飛散,這個世界已經不再歸屬於我,它給我騰出的是一條灼熱的白茫茫的逃亡之路。
  七月流火,我穿著一雙破爛的草履穿越燮國的腹地,途經柏、雲、墨、竹、蓮、香、藕三州四縣,這一帶河汊縱橫,青山綠樹,景色清麗宜人。我選擇這條逃亡路線其實就是為了飽覽被文人墨客不斷讚美的燮中風景,那些夜晚我在客棧的豆油燈下鋪墨吟詩,留下十餘首
感懷傷情之作,最後集成《悲旅夜箋》。我覺得這樣的詩興顯得可笑而不可理喻,但是藉以消磨旅途之夜的除了一冊破破爛爛的《論語》,也隻有淚灑詩箋了。在蓮縣鄉村清澈的水塘邊,我看見我的臉在水麵上波動、搖晃、變形,黝黑的農夫般的膚色和肅穆的行路人的表情使我不敢相信,我的外形已經變成一個真正的庶民。我試著對水塘笑了笑,水麵上的臉看上去很古怪很難看,然後我又哭喪著臉貼近水麵,那張臉刹時變得醜陋之極,我下意識地閉上眼睛,離開了明鏡似的水塘。
  路上不斷有人問,客官去哪裏?
  去品州。我說。去品州販絲綢嗎?不販絲綢,是販人,我說,是販我自己。從東部的平原到西部的丘陵,去品州的路途上隨處可遇離鄉背井的災民。他們從西南泛濫的洪水裏逃出來,或者由幹旱的北部山區盲目地南遷,沿途尋找新的生息之地,他們神色淒惶,男女老幼擁擠在路邊的樹林和荒棄的土地廟裏,孩子們瘋狂地搶奪母親手裏的番薯,瘦骨嶙峋的老人躺在泥地上,有的鼾聲如雷,有的卻在高聲地咒罵著他們的親人。我看見一個壯漢將肩上的籮筐傾倒在路上,是一堆濕漉漉的枯黃色的棉花,他用一把木杈把濕棉花均勻地攤開,大概是想趁烈日把那些棉花烤幹。這麽熱的天,你要這些棉花有什麽用呢?我跳過那攤棉花,無意中問那個漢子,你們峪縣的洪水真的很可怕嗎?全都讓洪水衝走了,辛苦了一年,隻撈起這一筐棉花。漢子木然地翻動著濕棉花,他看了我一眼,突然抓起一簇送到我麵前,多麽好的棉花,假如曬幹了是多麽好的棉花,他把那簇棉花硬塞到我的手裏,衝我叫喊道,你買了這筐棉花吧,隻要給我一個銅板,不,隻要給我孩子幾塊幹糧,求求你買了這筐棉花吧。
  我要這些棉花有什麽用?我苦笑著推開了壯漢的手,我說,我和你們一樣也在逃難。
  那個壯漢仍然攔住我,他朝不遠處的樹林遼望著,然後提出了另一個驚人的要求,客官想買個孩子吧,他說,我有五個孩子,三男二女,你花八個銅板就可以去挑一個,別人家的孩子要九個銅板,我隻要你八個。
  不,我不要孩子,我想把自己賣給雜耍班去,怎麽能買你的孩子?我挽緊肩上的錢褡奪路而逃,逃出去好遠還聽見那個漢子失望的粗魯的叫罵聲。對於我來說這幾乎是一次奇遇,竟然有人以八個鋼板的價格賣兒鬻女,我覺得整個燮國都已陷入了一種瘋狂的境地。那個漢子絕望而瘋狂的瘦臉後來一直印刻在我的回憶中。香縣小城在燮國曆史上一直是著名的聲色犬馬之地。即使是動蕩的災難年月,小城的妓寮歌樓裏仍然紅燈高掛,弦樂笙簫此起彼伏。走在狹窄的擠滿行人車馬的石板路上,可以聞見悶熱的空氣裏彌漫著脂粉氣息,濃妝豔抹的風塵女子就靠在臨街的樓欄上,吟唱民間小調或者嘻嘻傻笑,向樓下每一個東張西望的男子賣弄風情。傍晚的香縣街巷裏充滿了縱情狂歡的氣氛,拉皮條的男子在路口守候著富戶子弟,在空閑的時候他們跑回來,驅趕那些睡在妓樓門前的乞丐和逃荒的災民。你們可真會挑地方睡。他們的聲音聽上去是快樂而滑稽的。有人從車馬上下來,挑挑揀揀地摘走某隻寫有人名的燈籠,然後提著燈籠往樓上走,然後在一片輕歌曼舞中響起鴇母誇張的喜悅的喊聲,寶花兒,來客啦。我知道我不應該繞道十裏來這兒投宿,到香縣的低等青樓來重溫燮宮豔夢是可笑而可悲的,也是不合時宜的。但我的腳步卻急迫地在香縣街頭躑躅,希望尋覓一個廉價而柔美的夢床。假如我知道會有這段令人傷心的邂逅巧遇,我決不會繞道十裏投宿香縣,但我恰恰來了,恰恰走進了鳳嬌樓。我想這是上蒼對我最嚴厲的嘲弄和懲罰。
  我聽見一扇房門在身後吱呀呀地打開了,一個歌妓探出美豔的塗滿胭脂的臉,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看,她說,陛下認不出我了嗎?來吧,到房裏來,你好好看看我是誰。我記得我大叫了一聲,我想朝樓下跑,但我的錢褡被她從後麵拽住了,別跑陛下,我不是鬼,她說,你來吧,我會像在大燮宮一樣伺候你,不要你一文錢的。
  她是蕙妃,她真的是我魂牽夢縈的蕙妃。你在樓下轉悠那會兒我就認出你了,我隻是不敢相信,我想你如果上樓來,你就是我的陛下,如果你走了,就隻是一個貌似陛下的過路客,可是你真的上樓了,我相信我昨天做的夢應驗了。陛下真的到鳳嬌樓來了。
  這不是真的,是一場惡夢。我抱住淪為娼妓的蕙妃大聲嗚咽起來,我想說什麽喉嚨卻被一種巨大的悲哀堵住了,無法用語言述說,蕙妃用絲帕不停地擦拭我臉上的淚水,她沒有哭,嘴角上浮現的若有若無的微笑令我惶惑。我知道你為什麽哭。蕙妃說,當初彭後把我逼出大燮宮,現在端文把你趕出了大燮宮,我離宮時眼淚早已流幹,陛下現在不該再惹我傷心了。
  我止住哭泣,於淚眼朦朧中打量著懷中的女子,這樣鬼使神差的相遇,這樣天搖地動的巧合,我仍然懷疑身處惡夢之中。我拉開蕙妃的水綠色小褂,找到了後背上那顆熟悉的紅痣,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一個令人不解的問題,你應該在連州的尼姑庵裏頌佛修行,我用雙掌托起蕙妃的臉部,朝左邊晃了晃,又朝右邊晃了晃,大聲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賣笑賣身呢?我在庵堂裏睡了七天,到第八天怎麽也睡不著,睡不著就跑出來了。為什麽要跑?為什麽要跑到這種地方來呢?到這裏來等陛下再度寵幸。蕙妃突然猛力甩開了我的手,現在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譏嘲的冷笑。都說燮王正往彭國逃亡,都說燮王要去彭國求兵返宮,誰會想到一個亡國之君還有這分雅興到妓館青樓來尋歡?蕙妃走到梳妝台前,對著銅鏡往臉上撲打粉霜,她說,我是個不知羞恥的女子,可是看遍宮裏宮外世上男女,又有誰知道羞恥呢?
  我的雙手茫然地滯留在半空,感到一種致命的虛弱。蕙妃的反詰使我啞口無言。在難耐的沉默中,我聽見門外有人活動,一隻盛滿熱水的木盆被誰從門縫裏推了進來。九姑娘,天快黑啦,要掌燈啦。外麵大概是鴇母在喊。她在對誰說話?我問蕙妃。
  我,我就是九姑娘。蕙妃懶懶地站起來走到門邊。我看見她朝門外探出半個身子。不著急,蕙妃說,挑起藍燈籠吧,客人要在這裏過夜。
  兩年後問世的《燮宮秘史》對我和蕙妃相遇鳳嬌樓的事件作了諸多誇張和失實的描寫,書中記載的癡男怨女悲歡離情隻是無聊文人的想像和虛構,事實上我們劫後相遇時很快變得非常冷靜,互相之間有一種隱隱的敵意,正是這種敵意導致我後來不告而別,悄然離開了淪為娼妓的蕙妃和烏煙瘴氣的鳳嬌樓。我在鳳嬌樓羈留的三天,樓前始終掛著謝絕來客的藍燈籠。鴇母明顯不知道蕙妃從前的身分,更不知道我是一個流亡的帝王,她從蕙妃手上接過了數量可觀的包金,於是對我的富商身分堅信不疑。我知道蕙妃用了青樓中最忌諱的倒補方法,才得以使我在這一擲千金的地方洗去路上的風塵。問題最終出在我的身上,一番雲雨繾綣過後我對身旁的這個豐腴而白皙的肉體半信半疑,我總是能在蕙妃身上發現別的男子留下的氣味和陰影。它幾乎讓我痛苦得發狂。而且蕙妃的作愛方式較之宮中也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我想是那些粗俗下流的嫖客改變了這個溫情似水的品州女孩,曾經在禦河邊仿鳥飛奔的美麗動人的女孩,如今真的像飛鳥似的一去不返,留下的隻是一具淪落的隱隱發臭的軀殼。記得第三個夜晚月光皎潔,窗外青樓密集的街巷已經闃寂無聲,繡床上的蕙妃也進入了夢鄉。我輕輕抽掉了蕙妃手中的紅羅帕,就在香縣夏夜的月光下,就在那塊紅羅帕上,我為蕙妃寫下了最後一首贈別詩,留在她的枕邊。我記不清這一生寫了多少穠詞豔詩,但這也許是最為傷感的一闋悲音,也許將是我一生最後一次舞文弄墨了。
  《燮宮秘史》把我描繪成一個倚靠棄妃賣笑錢度日的無能廢君,而事實上我隻是在香縣停留了三天,事實上我是去品州城尋找一家雜耍班子的。
  旅途上總是可見飛鳥野禽,它們在我的頭頂上盤旋,在路邊的水田裏啄食尚未成熟的稻穀,甚至有一隻黃雀大膽地棲落在我的行囊上,從容不迫留下了一粒灰白的糞便。我少年時代迷戀蟋蟀,青年時代最喜愛的生靈就是這些自由馳騁於天空的飛鳥。我可以叫出二十餘種鳥類的名字,可以鑒別和模仿它們各自的啼鳴之聲,寂寞長旅中我遇見過無數跟我一樣獨自行路的學子商賈,我從不與他們交談,但我經常在空寂的塵道上嚐試與鳥類的通靈和談話。
  亡......亡。我朝著空中的飛鳥呐喊。
  亡......亡......亡。鳥群的回應很快覆蓋了我的聲音。對於鳥類的觀察使我追尋雜耍班子的欲望更加強烈,我發現自己崇尚鳥類而鄙視天空下的芸芸眾生,在我看來最接近於飛鳥的生活方式莫過於神奇的走索絕藝了,一條棕繩橫亙於高空之中,一個人像雲朵一樣升起來,像雲朵一樣行走於棕繩之上,我想一個走索藝人就是一隻真正的自由的飛鳥。臨近品州城郊,我察覺到周圍的村莊籠罩看一種異樣的氣氛,白色的喪幡隨處可見,吹鼓手們弄出的雜亂尖銳的音樂遠遠地傳到官道上,昔日車水馬龍的品州官道行人寥寥,這也加深了我的疑慮。我所想到的第一個災禍是戰爭,也許是新登基的端文和西王昭陽的舊屬所進行的反戈之戰。但是出現在我視線盡頭的品州城毫無戰爭跡象,落日餘輝下城池寧靜肅然,青灰色的民居、土黃色的寺廟和高聳入雲的九層寶塔仍然在夏日蒸騰神秘的氤氳之氣。
  有一個少年舉著長長的竹竿圍著幾棵老樹轉悠,我看見他將竹竿舉高了對準樹上的鳥巢,人瘋狂地跳起來,嘴裏罵著髒話,一隻用草枝壘成的鳥巢紛紛揚揚地墜落下來,緊接著少年又搗下了一隻,他開始用竹竿把巢裏的東西挑起來,我看見一堆破碎的鳥蛋落在土路上,更遠的地方則是一隻羽毛脫落肚腹鼓脹的死鳥。少年的古怪的舉動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跳過溝壕朝他跑過去,我發現少年停止了動作,他睜大驚恐的眼睛注視我,手裏的竹竿調轉方向朝我瞄準。別過來,你身上有瘟疫嗎?少年向我喊叫著。什麽瘟疫?我茫然不解地站住,朝身上看了看,我說,我怎麽會有瘟疫?我是想問你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為什麽平白無故地去搗毀鳥巢?難道你不認為鳥是最偉大的生靈嗎?我恨這些鳥。少年繼續用竹竿挑鳥巢裏剩餘的東西,是一攤風幹的碎肉和一截發黑的不知是哪種牲畜的腸子,少年邊挑邊說,就是它們傳播了品州城裏的瘟疫,我娘說就是這些鳥把瘟疫帶到村裏,害了爹和二哥的性命。直到此時我才知道品州城的災難是一場特大的瘟疫。我怔然站立在少年麵前久久無言,回首再望遠處的品州城,似乎隱約看見了無數喪幡的白影,現在我意識到城池上空神秘的氤氳其實是一片災難之光。
  城裏打了十一天的仗,聽說是新燮王和北王的兒子打,留下幾千具士兵的屍體,屍體就堆在路上,沒人把他們運到亂墳崗去,天氣這麽熱,屍體都發爛發臭了。少年終於扔掉了手裏的竹竿,他似乎已經解除了對我的戒備,饒有興味地描摹著這場瘟疫,他說,屍體都發爛發臭了,蒼蠅和老鼠在死人肚子裏鑽來鑽去,還有這些鳥也成群地往城裏飛,畜生都喂飽了肚子,瘟疫就流行開了。你懂了嗎?瘟疫就是這樣開始流行的。品州城裏已經死了好多人,我們村裏也死了好多人,前天我爹死了,昨天我二哥死了,我娘說過幾天我們母子倆也會死的。你們為什麽不趁早離開此地?為什麽不逃呢?不能逃。少年咬著嘴唇,眼裏突然沁出一滴淚珠,他垂下頭說,我娘不讓我逃,她說我們得留在家裏守喪節孝,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起。我莫名地打了個寒噤,我朝那個守喪少年最後望了眼,然後疾速奔上了官道。少年在後麵大聲說,客官你去哪裏?我想告訴他,我艱難跋涉了一個夏天,就是為了來品州尋找雜耍班的蹤跡,我想告訴他一切,但晦澀深奧的話題已經無從說起。那個少年站在一座新墳和幾杆喪幡之間,充滿歆羨的目光送我離開災難之地。我能對他說什麽?最後我模仿鳥類的鳴聲向他作了特殊的告別:
  亡......亡......亡。我無緣再度抵達品州城,現在我喪失了目的地,整整一個夏天的旅程也顯得荒誕和愚不可及。當我站在岔路口茫然四顧選擇飄泊的方向時,一輛馬車從品州城那裏瘋狂地駛來,馭手是一個赤裸著上身的男子,我聽見他的古怪的激昂的歌聲,活著好,死了好,埋進黃土最好。馬車奔馳而來,馭手頭頂上麇集著一群黑壓壓的牛蠅,我終於看清楚車上裝載的是一堆腐爛的死屍,死屍中有戰死的年輕士兵,也有布衣百姓,堆在頂層的是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我注意到死孩子的懷裏緊緊抱著一把青銅短劍。
  馭手朝我掄響了馬鞭,他莫名地狂笑著說,你也上車來,都上車吧,我把你們一起送到亂墳崗去。我下意識地退到路旁,躲開了那輛橫衝直撞的運屍車。馭手大概是個瘋子,他仰天大笑著駕車通過岔路口,馬車跑出去一段路,馭手突然回身對我喊,你不想死嗎?你要不想死就往南走吧,往南走,不要停留。往南走,也許現在隻能往南走了。我的逃亡路線現在已經混亂不堪。我在通往清溪縣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走著,頭腦中空空蕩蕩,隻剩下走索藝人腳下的那條棕繩,它在我的眼前上下跳動,像一道浮遊的水波,像一條虛幻的錦帶,像黑夜之海的最後一座燈塔。
  在清溪縣的寶光雙塔前,我發現了雜耍戲班在此賣藝留下的痕跡,地上的一灘猴糞和一隻殘破的蹬技藝人常穿的紅氈靴。我向守塔的僧侶詢問了雜耍戲班的去向。僧侶的回答是冷淡而不著邊際的,他說,來了,又走了。我問他往哪兒走了,他說,清淨之目何以看見俗物的去向?你去問集市上的遊逛者吧。我轉身到果販那裏買了幾隻木梨。幸運的是果販與我一樣熱衷於南方的雜耍絕藝,他津津樂道地描述了幾天前那場精采的演出,最後他用秤杆指指南部說,可惜他們隻在清溪演了一天,說是還要往南去,班上說要找到一個清平世界安營紮寨,哪兒是清平世界呢?果販歎了口氣,他說,封國現在最太平了,他們大概往封國去了吧。好多人都在往那兒跑,隻要你有錢買通邊界上的守兵,你就可以逃離該死的燮國了。我用拾來的小錐刀把木梨劈成兩半,一半塞進嘴裏,另一半扔到地上,果販詫異地望著我,他也許發現我吃梨的方式非同一般。你怎麽會迷上雜耍班呢?果販說,看你吃梨的樣子倒像京城裏的王公貴族。我沒有解答果販的疑問,我在想我的這場千裏尋夢注定是充滿悲劇色彩的,作為對我苦苦追尋的回報,那個流動的雜耍戲班已經越過國境進入了封國,他們離我越來越遠了。走就走吧,這沒什麽。我喃喃自語道。
  客官你說什麽?果販好奇地盯著我問。
  你喜歡走索嗎?我對果販說,你記住,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世上最好的走索藝人。我回到了寶光塔前麵的廣場,在寺廟的石階上坐到天黑,前來燒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漸漸歸去,僧侶們正忙於清掃爐鼎裏的香灰和供桌上的殘燭,一個僧侶走到我身邊說,明天早晨再來吧,第一個香客總是鴻運高照的。我搖了搖頭,我想告訴他祭拜之事對於我已經失去任何意義,我麵臨著真實的困境,虔誠的香火救不了我,能救我的隻剩下我自己了。
  黑夜來臨,清溪縣歸於寂靜和涼爽之中,這裏的空氣較之品州地域潔淨了許多,隱隱地飄來薄荷草和芝蘭的清香,我想這是因為清溪縣北麵的湖泊和群山阻隔了品州城的瘟疫之菌。現在一個寧靜而普通的夜晚似乎來之不易了,我感到一種沉沉的睡意,朦朦朧朧聽見寺廟的山門被重重地關上了,我聽見晚誦的僧侶的篤的篤敲響木魚,後來我就倚著寺廟的黃牆睡著了。到淩晨時分我依稀感覺到有人在我身上披了一件薄衫,但我沒睜開眼睛,我真的累極了。
  我忠心的奴仆燕郎隨同曙色一起來到我的麵前,當我醒來看見他懷抱著我的雙腳端坐不動,看見他的發髻上沾滿夜來的露珠,我懷疑自己仍在夢中。我不相信燕郎再次跟上了我,並且伴我在清溪縣露宿了一夜。
  怎麽找到我的?我能聞到陛下身上的每一種氣息,不管相距多遠,我都能聞到。陛下覺得奇怪嗎?陛下覺得我像一條狗嗎?走了多少路?陛下走了多少路,我就走了多少路。
  我無言地抱住了燕郎,他衣衫襤褸,渾身濕漉漉的。我抱住燕郎就像抱住一株失而複得的救命稻草。緊接著的別後長談是瑣碎和麵麵俱到的,在談話過程中我敏銳地感覺到我與燕郎的主仆關係正在消失,現在我們兩人就像一對生死同根的患難兄弟。就在清溪縣嘈雜的擠滿南遷難民的客棧裏,我作出了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輝煌的決定。我告訴燕郎我的漂泊旅程已經結束,我想留在清溪苦練走索絕藝,然後在臘八節那天當眾獻藝,我說兩個人也可以組成一個雜耍班,而我無疑將成為世上最優秀的走索藝人。
  怎麽練呢?燕郎沉默了良久,而後提出了一係列實際問題,上哪兒去找教習的師傅?上哪兒去找走索的器械和空地呢?不需要那些東西。我推開客棧的窗戶,指給他看院子裏的兩棵酸棗樹,我說,看見那兩棵樹了嗎?它們就是上蒼賜予的最好的索架,你隻要替我找到一根拇指粗的棕繩,我明天就可以開始練習了。陛下去走索,那麽我就學踏滾木吧。燕郎最後向我露出會心的一笑,滾木隨處可見,他說,陛下在空中走索,那麽我就在地上踏滾木吧。一切都是從那個夏末初秋的早晨開始的,我記得那天清溪縣的天空很藍很高,太陽很紅很大,客棧裏的投宿者還在初來的秋風裏酣睡,我從左邊的酸棗樹爬上去,搖搖晃晃站在淩空的繩索上,重重地跌落,然後我從右邊那棵樹爬上繩索,重重地跌落,如此循環往複,我聽見我發自心靈深處的叫喊是多麽狂熱多麽悲壯,燕郎仰視著我,消瘦的臉上掛滿了晶瑩的淚光。站在客棧門前的小女孩大概是店主的女兒,她睡眼惺忪地觀望著我初學走索的情景,起初小女孩一邊拍手一邊嘻嘻地笑,但突然間她發出了一種受驚的哭聲,小女孩邊哭邊往客棧裏跑,小女孩邊跑邊叫,爹,你來看那個人,那個人他在幹什麽?
  客棧裏的人普遍認為我是個遊手好閑的破落子弟,在他們看來我每天堅持的走索練習隻是一種奇癖,他們憑窗觀望,朝我和燕郎指指點點,嘲謔譏諷或者橫加評判。對此我視若無睹,我知道我是在高空懸索之上,而他們的行屍走肉將永遠滯留在紅塵俗泥之中,我知道隻有當我站在高空懸索上時,才有信心重新蔑視地上的芸芸眾生,主宰我的全新的世界,我知道我在這條棕繩上拾回了一生中最後的夢想。我發現我的高空平衡能力是如此卓越神奇,一切都是無師自通,當我在一個細雨繽紛的早晨輕鬆走完長長的懸索,整個世界在我的腳下無聲地飄浮起來。九月秋雨點點滴滴灑落在我的臉上,悲情往事像殘花敗蕊在我的心中重新開放,我淚流滿麵地站在懸索中央,任憑棕繩的反彈力將我上下震蕩,我的身體和靈魂一起跳躍起來,墜落下去,這是一種多麽自由而快樂的伎藝,這是我與生俱來而被生活所湮沒的美妙伎藝。我終於變成了一隻會飛的鳥,我看見我的兩隻翅膀迎著雨線訇然展開,現在我終於飛起來了。
  看著我,你們看著我。我狂喜地朝下麵的人群叫喊,你們好好看看我吧,我是誰?我不是柳公子,我不是燮王,我是一個舉世無雙的走索藝人,我是一個走索王。走索王...走索王......走索王。客棧裏的人們發出一片哄笑聲,他們大概不屑於分享我的喜悅和激情。我聽見有人尖刻而鄙夷地說,別去看他,一個裝瘋賣傻的怪物。我知道這些俗人無法理解我的一切,於是我高聲叫著燕郎的名字,燕郎,你看見我了嗎?你看見我夢想成真了嗎?燕郎其實就站在酸棗樹下,他的懷裏抱著踏板和滾木仰視著我。陛下,我看見了,我一直在看著你。燕郎臉上的悲憫之情使我怦然心動。店主的女兒名叫玉鎖,那年她剛滿八歲,梳兩個圓圓的小環髻,穿一件紅布衫,走起來像一隻輕盈驕傲的幼狐,倚門獨坐的時候則像池水上含苞待放的紅蓮花。我在懸索上搖晃的時候總是聽見玉鎖尖叫的聲音,小女孩總是倚在石階上觀望我的一舉一動,她的笑聲矜持而羞澀,她的尖叫則清脆響亮得令人咋舌。客棧的老板娘是個幹瘦的脾性暴躁的婦人,據說是小女孩玉鎖的後娘,每當玉鎖的尖叫聲在客棧外響起,老板娘便從廚房或茅廁那裏衝過來,一手揪住女孩的環髻,一手高高地揚起來扇打女孩的嘴。我都煩死了,你還在這裏鬼叫。老板娘揪著女孩的環髻將她往茅房那裏推,白養了你這條懶蟲,讓你幹活你就逃,老板娘說,你在這兒鬼叫什麽?你要是喜歡這種下三爛的把戲,幹脆把你賣給雜耍班子算了。從高高的懸索上俯視客棧的院子,小女孩玉鎖就像一隻可憐的網中小鳥,有很多時候那張淚跡斑斑的小臉從茅房的斷牆上偷偷地升起,天真而癡迷的目光依然固執地投向兩個習藝的異鄉客。不知為什麽玉鎖讓我想起初進燮宮時的蕙妃,我對這個可憐的小女孩漸漸生出了格外的愛憐之意。燕郎對小女孩的愛憐似乎比我又勝一籌。我從他注視玉鎖的眼光裏發現了溫情和痛苦。我害怕所有的婦人,但我喜愛這個女孩。燕郎的聲音聽上去很淒惻,我無法猜度他心裏在想什麽,他用心於我以外的另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八歲的稚氣正濃的小女孩,這是第一次。我記得在宮廷中曾經盛行過狎童之風,但這種事情發生在燕郎身上仍然令我莫名驚詫。玉鎖似乎也特別喜歡燕郎,她開始偷偷地纏著燕郎教她踏滾木。隻要客棧老板娘稍稍放鬆片刻,玉鎖就拉住燕郎的手在滾木上試驗起來。小女孩天資聰穎身輕如燕,我看見她很快就能在滾木上應付自如了,我看見她的小臉上飛滿喜悅的紅暈,小嘴吃驚地張大著。玉鎖習慣性地想尖叫但又不敢發出叫聲,於是我看見她拽住燕郎的腰帶穗子,把它塞進了自己的嘴裏,她在滾木上行走的姿勢看上去又滑稽又可愛,既快樂又很可憐。我不知道那天夜裏的風波是怎麽引起的。整個秋季我總是早睡早起以利於白天苦練走索絕藝,我很早就吹燭入眠了,所以我不知道是燕郎將小女孩玉鎖騙到他床上的,抑或是玉鎖自己跑到燕郎睡鋪上來的。大概是拂曉五更時分,我突然被一陣粗魯而低沉的叱罵聲驚醒,麵前站著客棧店主夫妻兩人,女的正在用最毒辣的清溪方言破口大罵,男的手裏托舉著一盞油燈,他正在把油燈往睡鋪角落裏移動。借著昏黃的燈光,我終於看清楚燕郎懷抱小女孩玉鎖蜷縮在角落裏。燕郎的眼睛半睜半閉,蒼白的臉上是一種痛苦和困惑交雜的神情,他懷裏的小女孩仍然在熟睡之中。
  你是什麽人?客棧老板將油燈湊近燕郎的臉,慍怒而不屑地嚷起來,來往商客都到妓寮去嫖女人,你怎麽敢調戲玉鎖?她是我女兒,她剛滿八歲呀!你們到底是什麽人?是從哪兒過來的下流雜種?我沒碰過她。燕郎低下頭望著熟睡的小女孩,他說,我不是下流雜種;我隻是喜歡她,現在她睡得正甜,求求你們別大吵大嚷地嚇著她。你還怕吵?對,你是怕吵。客棧老板突然冷笑了一聲,他扒開了燕郎試圖遮擋油燈燈苗的那隻手,逼視著燕郎。然後我聽見客棧老板切入了另外一個話題,這件醜事你自己思忖著辦吧,他說,是想對簿公堂呢還是私下了結?我沒碰過她,我真的沒有碰過她。我隻是抱著她看她睡覺。燕郎囁嚅道。這些騙人的鬼話留到公堂上說吧。你要我馬上叫客人們來看你的下流把戲嗎?客棧老板說著猛地把小女孩身上的薄氈抽去,暴露在油燈下的是玉鎖光裸的瘦小的身體。玉鎖終於驚醒過來,她從燕郎的腿部滾到睡鋪上,伴隨著一聲受驚的恐懼的尖叫,我不要你們,我要燕郎叔叔。我看見燕郎向小女孩伸出的雙手停留在空中,而後頹然垂落。他開始用一種悲憤的目光向我求援,我相信燕郎也許真的做出了什麽言語不清的事,因為我想起曾有一些得勢閹豎私蓄婢
妾的奇聞,一切就不足為怪了。
  你們想要多少錢?我問那個滿臉狡詐的客棧老板。假如你們到清溪的妓寮裏買一個雛兒破瓜,那要花上十兩銀子。客棧老板的語氣變得溫和而猥褻起來,他向一旁不停詛咒的老板娘耳語好久,最後終於定下這場要挾的價格,看在你們是熟客的麵子上,給九兩銀子吧,他說,花九兩銀子買我女兒的節操,夠便宜的了。
  是夠便宜的。我看了看燕郎,燕郎羞慚地低著頭。我的心裏突然萌生了一個邪惡而不失溫情的念頭,於是我又問客棧老板,假如我把你女兒都買下來,讓她跟我們走,你又要多少錢呢?恐怕客官買不起。客棧老板愣了一下,然後佯笑著豎起他的五指,他說,要五十兩銀子,少一兩也不賣。我把她從小養大不容易,賣五十兩銀子便宜你們了。
  好吧。我會湊滿五十兩銀子的。我說完就上前抱起了玉鎖,我擦幹了小女孩臉上的淚痕,然後把她交給燕郎。抱著她吧。我對燕郎說,她是我們新雜耍班的人了,從今往後,你教她踏滾木,我會教她走索,這個可憐的孩子將要走上正途了。為了籌集五十兩銀子,我與燕郎星夜急馳二百裏趕到天州南王昭佑的宮邸。昭佑對我的突然駕臨既意外又惶恐,他是個膽小如鼠深居簡出的藩王,終日沉溺於萬年曆和星相雲圖之中。即使是如此隱秘的會晤,他仍然讓兩名莫測高深的星相家陪伴左右,最後當他弄清我的意圖後如釋重負地說,原來是五十兩銀子,我以為你在臥薪嚐膽圖謀複辟呢。他們告訴我天狼星和白虎星即將相撞,一個火球將要墜到天州地界,你拿上錢就離開天州吧,他們告訴我你是一個淪為庶民的燮王,你的身上火焰未熄,你就是那個墜落的火球。所以請你拿上錢就離開天州去別處吧,請你們災難帶往別處吧。從天州回返清溪的途中我們默默無語。對於南王昭佑的一番星運之說我們都半信半疑,但有一種現實是毋容置疑的,在天州的南王宮邸裏,我已從一個顯赫的帝王淪為一顆可怕的災星,我在墜落和燃燒,給劫難的燮國土地帶來新的劫難。我逃避了世界但世界卻無法逃避我,假如這是真的,那我將為此抱恨終生了。從天州回返清溪的途中馬背上新馱了乞來之銀,我沒有羞恥的感覺,也不再為我的乞銀之旅嗟歎。在南部廣袤的田野裏,禾穀已被農人收割一空,放眼望去天穹下蒼涼而坦蕩,我看見無數發黑的被雨水泡黑的幹草垛,看見幾個牧童趕著牛爬上野塚孤墳,現在我突然意識到人在世上注定是一場艱辛的旅行,就像牧童在荒地和墳塚裏放牧,隻是為了尋找一塊隱蔽的不為人知的草地。
  從天州回返清溪的途中我第一次懂得一個人代表一顆星辰,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墜落還是在上升,但我第一次感覺到我周身的火,它們在薄衣和風塵之間隱隱燃燒,在我疲憊的四肢和寧靜的心靈之間灼灼燃燒。
  被賣出的小女孩玉鎖騎在一條小灰驢上離開了客棧。那天她穿了紫茄色的新衣和大紅的新鞋,嘴裏咯嘣咯嘣地咬著一塊米粑。被賣出的小女孩玉鎖臉若春桃,一路上興高采烈歡聲笑語,有人認出那是茅家客棧裏的小女孩,他們問,玉鎖你要去哪兒呀?玉鎖驕傲地昂起頭說,去京城,去京城踏滾木。那是臘八節前的某一天,天氣很奇怪地睛和而溫暖,我們提前走上了搭班賣藝的道路,一共三個人,我、燕郎和八歲的清溪小女孩玉鎖。我們後來將京城選定為流浪的終點,完全為了滿足小女孩玉鎖的夙願。三個人騎著一大一小兩條驢子,帶著一條棕繩兩塊滾木離開清溪縣向中部而去,那就是後來名聞天下的走索王雜耍班的雛型。
  走索王雜耍班的第一次當庭獻藝是在香縣街頭,獻藝獲得了意外的成功。我記得當我在高空懸索上猿步輕跳時,天空中飄來一朵神奇的紅雲,它似乎就在我的頭頂上款款巡遊,守護著一個帝王出身的雜耍藝人。聚集在街頭觀望的人群爆發出縷縷不絕的喝彩聲,有人懷著恩賜和感激兼有的心情向錢缽裏擲來銅幣。有人站在木樓上向我高聲大叫,走啊,跳啊,翻一個筋鬥,再翻一個筋鬥!
  在充滿縱欲和銅臭空氣的香縣街頭,我把我的一生徹底分割成兩個部分,作為帝王的那個部分已經化為落葉在大燮宮宮牆下悄然腐爛,而作為一代絕世藝人的我卻在九尺懸索上橫空出世。我站在懸索上聽見了什麽?我聽見北風的啜泣和歡呼,聽見我從前的子民在下麵狂喜地叫喊,走索王,走啊,跳啊,翻筋鬥啊。於是我真的走起來,跳起來,翻滾起來,駐足懸索時卻紋絲不動。我站在懸索上看見了什麽?我看見我真實的影子被香縣夕陽急速放大,看見一隻美麗的白鳥從我的靈魂深處起飛,自由而傲慢地掠過世人的頭頂和蒼茫的天空。我是走索王。我是鳥。
  香縣是一塊不知憂慮的樂土,即使是這一年戰亂不斷天災人禍的冬天,香縣的人們仍然在紙醉金迷中尋歡作樂,我曾看見一個醉漢在青樓區瘋狂追逐每一個過路的女子,幾個富家子弟圍住一條狗,在狗的肛門裏塞進一顆長撚紙炮,當紙炮炸響時那條狗就變成了一條瘋狗,它在街市上狂奔狂吠,使路人倉皇躲閃到路邊。我不理解那些人為什麽要把一條好狗改造成一條瘋狗,我不理解那些人尋歡作樂的方式。鳳橋樓前依然車馬不絕,我多次在樓前仰望樓窗裏的燈火人影,聽見花樓上的笙蕭和陌生女子的鶯聲浪語,聽見嫖客們粗野放蕩的笑聲。蕙妃已經從這家妓館中離去,樓前燈籠上的品州白九娘的芳名已被抹去,新換的燈籠是塌州李姑娘和祁縣張姑娘的。我在妓樓前徘徊的時候,一個跑堂出來摘走了其中一盞燈籠,他朝我瞟視著說,李姑娘有客了,張姑娘正閑著呢,公子想上樓會會張姑娘嗎?
  我不是公子,我是走索王。我說。
  賣藝的?跑堂注意了我的服飾,然後他嘻地一笑,賣藝的也行呀,隻要有錢。如今這世道花錢買笑是最合算的事情了,你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從繩索上摔下來,摔死了想玩也玩不成了。我是走索王,永遠不會從繩索上摔死的。我攔住了跑堂,向他詢問蕙妃的去向,我對他說,你告訴我九姑娘去哪兒了,我一樣會給你賞錢的。九姑娘去京城賣大錢了。都說九姑娘的皮肉生意做得與眾不同,你知道嗎她那一套是得了宮廷秘傳的,是伺候皇上的。她跟老鴇分贓不勻,一氣之下就跑掉啦。跑堂湊過來向我耳語著,突然想起什麽,瞪大眼睛盯著我說,你到底是什麽人?你老是在這裏轉悠就是要找九姑娘?
  我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於是信口說道,我是他男人。跑堂的表情變得驚愕而好奇,他的嘴裏發出一種可笑的嘶嘶的聲音,手中的燈籠砰然落地,我的娘,跑堂突然大叫,你就是廢王端白?你到鳳嬌樓來找廢妃白九娘來啦?跑堂狂喜地抓住我的衣袖往樓門裏跑,邊跑邊說,上樓上喝茶,不要一文錢,誰讓我第一個看見你的天容龍顏呢。我的半邊衣袖就是這時候被拽斷的,跑堂的發現使我感到慌亂和恐懼,我掙脫了那隻粗暴而熱情的手向街上跑去,聽見那個機敏過人的男子在鳳嬌樓前向我高喊,燮王回來,我會替你找到九姑娘,不要一文錢。我向他揮舞著剩餘的半邊衣袖,用同樣高亢激越的聲音回答他,不,不要找她,讓她去吧,永遠不要找她了。那真的是我內心的聲音。我的美貌而命運多蹇的蕙妃,她已經化成了另外一隻自由的白鳥。從此我們在同樣的天空下飛翔,聚散離合也隻是匆匆揮手,一切都印證了各自對鳥類的膜拜和夢想。殊途同歸。走索王雜耍班子的內幕是被鳳嬌樓的跑堂揭破的,這個消息轟動了香縣城。第二天我們棲身的董家祠堂被市民們所包圍,縣府的小官吏們穿戴整齊列隊在祠堂大門的兩側靜候我們出門,其中包括香縣的知縣杜必成。
  小女孩玉鎖被外麵的人群和嘈雜聲嚇壞了,她躲在裏麵不肯出來,燕郎隻好把她抱在懷裏。那天我睡眼惺忪地麵對跪伏在地的人群,聽見有人向我高呼萬歲,我一時竟無所適從。年逾六旬的杜知縣就跪在我的腳下,他的表情混雜著羞愧、好奇和一絲恐懼。請寬恕本縣官吏有眼無珠,不識燮王龍儀紫氣。杜知縣在石板上磕首道,請燮王上駕光蒞寒舍吧。我不是燮王,難道你不知道我早被貶為庶民?燮王如今雖遭貶難,卻依然是堂堂帝王之身,在此停留是本縣的造化,民眾奔走相告蜂擁前來,小吏惟恐燮王的安全有患,所以懇請燮王上駕離開祠堂,到寒舍暫且躲避百姓的騷擾。大可不必。我沉吟良久後拒絕了杜知縣的邀請,我說,現在我隻是一個走索藝人,有誰會來謀害一個走索藝人呢?我不怕眾人圍觀,對於賣藝人觀者越多越好,這麽多的香縣百姓給我捧場,我相信我的走索會做出絕活來的。這天走索王雜耍班的表演若有神助,觀者像蟻群密布在街頭空地周圍。燕郎和小女孩玉鎖的踏滾木已經博得了陣陣喝彩,而我在懸索上做的鶴立亮相激起一片雷鳴暴雨般的歡呼聲,人群中響起此起彼伏的哀哭和狂叫,燮王,燮王,走索王,走索王。我知道我作為一個走索藝人已經得到了認可,如此神奇,如此感人。我還聽見了另一種若有若無的回聲,它來自那隻灰雀不知疲倦的喉舌,那隻灰雀從鳳嬌樓的屋簷上向我飛來,灑下一路熟悉的超越人聲的哀鳴:
  亡......亡......亡。
  從香縣街頭開始,我的走索王雜耍班名聲大噪,風靡一時。後來的《燮宮秘史》記載了走索王雜耍班的絕伎和獻藝時萬人空巷的場麵。著書人東陽笑笑生認為走索王雜耍班的成功是一種偶然和意外,"燮曆晚期國衰人怨,萬業蕭條,樂伎梨園中惟走索王雜耍班一枝獨秀,並非此班懷有天響絕伎,皆因走索王身為前代廢君,趨合了百姓看戲莫如看人的心理。一代君王竟至淪為賣藝伎人,誰人不想親睹古往今來的奇人罕事?"《燮宮秘史》對此的判斷也許是準確的,但是我相信沒有人能夠知道我後半生的所有故事,沒有人能夠讀懂我後半生的所有故事,不管是東陽笑笑生還是別的什麽無聊文人。到了次年春季,雜耍戲班已經擴大成一個擁有十八名藝人二十種行伎的大班子,這在燮國的曆史上是絕無僅有的。雜耍班所經之處留下了一種世紀末的狂歡氣氛,男女老幼爭相趕場,前來驗證我搖身一變成為走索王的奇聞。我知道他們的歡呼雀躍是因為我給他們垂死的生活帶來了一些歡樂,給天災人禍陰雲密布的燮國城鄉帶來了一息生氣,但我無法承受人們對一個廢貶君王的頂禮膜拜,麵對人們歡呼燮王的狂潮,我不無辛酸地想到黑豹龍冠的騙局蒙蔽了多少人的眼睛,曾經頭戴龍冠的人如今已經逃離了那口古老的陷阱,而宮牆外的芸芸百姓卻依然被黑豹龍冠欺騙著。作為一個參與了大騙局設置的人物,我挽救了自己,卻永遠無法為那些純樸而愚鈍的人群指點迷津。
  流徙賣藝的路似乎已接近終點,小女孩玉鎖即將抵達她朝思暮想的京城。進京之前我們在酉州搭台獻藝三天,似乎有意無意地推遲了重返京城的行期。小女孩玉鎖那幾天像一隻陀螺繞著我旋轉,向我打聽有關京城和大燮宮的種種事物,我竟然無言以對,隻說了一句,到了那裏你什麽都知道了。小女孩怏怏走到燕郎那裏,我看見燕郎默默地把小女孩抱到膝上,他的目光裏飽含著憂愁之色。
  為什麽你們不高興?你們害怕進京城嗎?玉鎖說。害怕。燕郎說。害怕什麽?害怕京城裏的人不看我們賣藝嗎?不。害怕那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情。
  燕郎一語道破我心中的疑懼。隨著重返京城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在酉州城的大客棧裏輾轉難眠。我想像著我在舊日的臣相官吏皇親國戚麵前的那場走索表演,想像永恒的仇敵端文是否真的已經將我遣忘。假如我在大燮宮後麵的草地上搭台走索,是否會有一枝毒箭從大燮宮的角樓上向我射來,最終了結我數典忘祖離奇古怪的一生?不容諱言,我真的害怕那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情,但我深知走索王雜耍班必須最終抵達京城,那是一場儀式的終極之地。
  第四天早晨走索王雜耍班拔柵撤營,十八名藝人帶著所有雜耍器具乘坐三輛馬車離開酉州北上。那是個薄霧彌漫的早晨,燮國中部的田野充滿著柔和的草色和新耕黑土的清香,鋤地的農人在路邊看見了這群後來悉數失蹤的藝人。你們要去哪裏?農人們說,北方在打仗,你們去哪裏?去京城賣藝。小女孩玉鎖在車上響亮地回答。
  春天彭國大舉進犯燮國,彎曲綿長的國境線兩側打響了三十餘次戰役。走索王雜耍班的藝人們對頻繁的戰爭已習以為常,他們朝北遷徙而去,路上談論著那些業已失傳的雜耍伎藝,偶爾也談粗鄙下流的偷情、亂倫以及床第之事,其間夾雜著八歲女孩玉鎖懵懵的半知半解的笑聲。在巡回獻藝的路上藝人們總是如此快樂,對於即將來臨的燮國的滅頂之災渾然不覺。他們於農曆三月七日淩晨抵京,據《燮宮秘史》記載,這一天恰恰是彭國的萬人大軍長驅直入燮京城門的忌日,現在看來這種巧合似乎是曆史的精心安排。
  三駕馬車通過京城南門時天色微熹,城牆下的水壕裏飄來那種熟悉的菜果和死牲畜腐爛後的酸臭味。吊橋放下了,城門洞開著,如果抬頭觀察城樓上高高的旗杆,不難發現燮國的黑豹旗已經被扯下,取而代之的是彭國的雙鷹藍旗。幾個守城的士兵倚靠在城門洞裏一動不動,對於淩晨到來的這批雜耍藝人視而不見。趕車的漢子回頭對車上的藝人們說,他們大概醉死過去了,他們經常喝得半死不活的,倒讓我們省下了進城的路稅。十八個藝人經過一夜顛簸,每個人都困倦不堪,誰也沒留意南門附近的異常動靜。及至馬車停在南門大客棧的門廊前,有幾個藝人上去敲客棧的大門,大門反鎖著,裏麵傳來一個驚惶發顫的聲音,打烊了,你們另找宿處吧。敲門的說,哪有客棧不留客的道理?我們趕了一夜路程,快讓我們進來歇歇吧。客棧的門被拉開一條縫,露出店主的半張浮腫的慌張的臉,他說,你們來得不是時候,難道你們不知道彭國人進城了?你們沒看見城樓上站滿了彭國的士兵嗎?車上的雜耍藝人們從昏昏欲睡中猛然驚醒,回首一望,南門的城牆上果然擠滿了黑壓壓的人影。小女孩玉鎖被眼前的恐怖氣氛嚇壞了,她習慣性地發出了一聲尖叫,燕郎立刻捂住了她的嘴。燕郎說,別叫,別出聲,現在誰也別出聲,彭國人都是殺人如麻的瘋子。
  城門那裏傳來吊橋被重新懸吊的咯吱咯吱的聲響,然後城門也被彭國士兵關閉了。我突然意識到這座死城之門剛才是特意為我和走索王雜耍班打開的。我不知道這是否意味著我的漫長的行程即將告終。
  你看了嗎?城門又關上了。你知道彭國人為何單單把我們放進京城?我問端坐在車上的燕郎。
  燕郎抱著小女孩玉鎖,用雙手遮住她的眼睛以免她再失聲尖叫。他說,大概他們發現我們是一群賣藝人,大概他們也喜歡看雜耍戲吧。不,這是一次死亡之邀。我遙望著城樓上的那麵雙鷹藍旗在晨風中拂蕩,眼前突然浮現出已故多年的老宮役孫信憂鬱癲狂的麵容,燮國的災難已經降臨了。我說,從我童年起就有人預測了這場災難,我曾經非常害怕,現在這一天真的來到了,我的心空空蕩蕩。你摸摸我的手,你再聽聽我的心跳,現在我平靜如水,我是一個庶民,是一個走索的雜耍藝人。我麵對的不是亡國之君的罪孽,隻是生死存亡的選擇,所以我已經無所畏懼。我們像一群無知的羔羊闖進狼群之中,逃返之路已經被堵斷。城門關閉後那些隱藏的彭國士兵從城牆和房屋、樹林裏衝向街道民宅,我看見一個年輕的軍吏騎馬持刀在街上狂奔高呼,彭王下令啦,殺,殺,殺,殺吧。
  我親眼目睹了彭國人血洗燮京的慘絕人寰的一幕。瘋狂的殺戮從清晨持續到午後,滿城都是藍衣白盔的彭國的騎兵,他們手中的刀劍被人血泡成深紅色,盔甲上濺滿了血漬和形狀奇異的碎肉。滿城響徹被殺者臨死前的狂呼大叫,那些衣冠不整披頭散發的燮京百姓東奔西逃,我看見幾個男子趁亂攀上了城牆,很快就被箭矢所擊中,看見他們像崩石似地從空中墜落,發出絕望的哀鳴。
  在一群彭國騎兵衝向南門大客棧之前,我的頭腦裏一片空白。我記得是燕郎把我往那堆草垛裏推的,躲在這裏,他們不會發現的。燕郎說著想把小女孩玉鎖也藏進來,但草垛隻能容一人藏身,玉鎖朝我身邊拱來的時候,幹草開始父父地剝落。我聽見燕郎最後的那句話,玉鎖別怕,我把你藏到大缸裏吧。然後幹草被燕郎迅疾地攏緊,我的眼前變得一片漆黑。我陷入了黑暗之中,依稀聽見馬蹄聲逼近客棧旁的院子,聽見躲藏在樹上、雞窩和車板下麵的那些雜耍藝人此起彼伏的慘叫,聽見一口大缸被鈍器砰然擊碎。我至少聽見了十五名雜耍藝人死於橫禍的慘叫,從他們的聲音中可以發現死者對這場劫難猝不及防,可以發現他們曾經是多麽快樂多麽淳樸的流浪藝人。我無法分辨燕郎臨死的慘叫,或許他在客棧大屠殺中沒有發出過任何叫聲,從他幼年進宮開始他總是那樣沉默而羞怯。後來我在遍地橫屍的院子裏找到了那口大缸,燕郎坐在缸中,頭部垂靠在殘破的缸沿上,他胸部的三處創口像三朵紅花使人觸目驚心。我把他的頭部扶正了,讓死者麵對著劫後的天空,春日的陽光穿透血腥的空氣,映紅他頰上的數滴清淚。他的唇沿鬢下仍然不著一須,保留了當年那個惹人憐愛的少年閹宦所有的特征。
  大缸裏的積水和人血溶合在一起,湮沒了燕郎的膝蓋,我把燕郎拖出來後便看見了缸裏的另一個死者,八歲的女孩玉鎖,她的小紫襖已經被染成紅色,懷裏還緊緊抱著屬於她的那塊小巧簡易的滾木。我沒有發現玉鎖身上的任何刀劍的傷口。但她的鼻息已經是冰涼的紋絲不動了。我想是燕郎的身體為小女孩遮擋了彭國人的刀劍,也是燕郎的身體壓死了這個不幸的小女孩。我終於把上蒼賜予的忠誠的奴仆丟掉了。燕郎為我而死,這使他當年在清修堂的信誓旦旦變成現實。我記得他在十二歲初進燮宮時就對我說過,陛下,我會為你而死。多年以後他真的死了,他帶走了我送給他的唯一禮品,花五十兩銀子買來的清溪小女孩玉鎖,我想這是他最後的一份摯愛。這是另一件深刻的天意。
  殺戮已經停止,彭國的士兵收起他們的卷刃的刀劍,聚集在廣場上飲酒。另一群黑衣騎兵開始召集那些幸存的京城市民,將他們往大燮宮的方向驅趕。我擠在那群幸存者中間朝大燮宮走,不時地要躍過一些橫在路上的死屍。有人在人流裏低聲啜泣,有人在偷偷地咒罵彭王韶勉。我邊走邊看,看的是我自己的雙掌。掌上印下了幹涸的血紅色,無論我怎麽擦抹也無濟於事,我知道那是異常堅固的他人的血,不僅是燕郎和王鎖的,也是廢妃黛娘、參軍楊鬆、太醫楊棟以及所有陣亡於疆界的將士的血,我知道它們已經化為一道特殊的掌紋鐫刻在我的掌心。那麽為什麽死亡的邀請獨獨遺漏了我?一個罪孽深重十惡不赦的人?一種突如其來的悲傷攫獲了我的心,我與那群劫後餘生的京城百姓同聲啜泣,至此我流下了我庶民生涯中的第一滴眼淚。
  被驅趕的人群猛然發現前方的天空是紅色的。彭國人放火焚燒了大燮宮。當京城的百姓被帶到宮門前,光燮門的木質巨梁上已經升起衝天火舌。彭兵勒令人群站成雁陣觀望燮宮的大火。一個年長的軍吏用嘹亮而激越的聲音宣告他們在燮彭之戰中獲得勝利:燮國的百姓,你們看著這場漫天大火吧,看著你們肮髒淫佚的王宮是怎樣化為廢墟的,看著你們這個衰弱可憐的小國是怎樣歸於至高無上的彭國吧!我隱隱聽見了大燮宮內淒惶絕望的人聲,但隨著火勢的瘋狂蔓延,整個宮殿變成一片輝煌的火海,樓殿燃燒和頹塌的巨響掩蓋了宮人們的呼號和哭聲。火海中是我誕辰和生長的地方,是蓄積了我另一半生命、歡樂和罪惡的地方,我以衣袖捂鼻遮擋源源飄來的嗆人的煙霧,試圖在它行將消失前回憶一次,回憶著名的燮宮八殿十六堂的富麗堂皇,回憶六宮粉黛和金鑾龍榻,回憶稀世珍寶和奇花異草,回憶我作為君王時的每一個宮廷故事,但我的思緒突然凝滯不動,我的眼前浮現的是真實的燮宮大火,除了火還是火。我的耳朵裏灌滿了那隻灰雀一如既往的哀鳴。

  亡......亡......亡第六代燮王端文死於燮宮大火之中。他的被燒成焦炭狀的遺骸後來被人從繁心殿遺址下發現,其麵目已無法辨認,唯一的物證是那頂黑豹龍冠,它由金玉珍寶縷成,大火未及吞噬,它依然緊緊地扣在死者的頭顱上。
  第六代燮王端文在位的時候僅六個年頭,他是曆代燮王之中最短命的一位,也是最不走運的一位。後代的史學家們從曆史現象分析,普遍認為端文是亡國之君,是他的孤傲、驕橫和自信葬送了一個美麗的國家。
  我成了局外之人。這年春天我無數次夢見端文,我的同父異母的兄弟,我的與生俱來的仇敵。在夢中我們心平氣和同樽共飲,漫長的黑豹龍冠之爭終於結束,我們發現雙方都是被曆史愚弄了的受騙者。
  農曆三月九日,彭國的萬人大軍風掃殘雲般地掠過燮國所有疆土,十七州八十縣盡為囊中之物。傳奇式的一代偉大彭王韶勉站在大燮宮的廢墟上,麵對廣場上海洋般的燮國遺民一掬熱淚。韶勉親手升起了彭國的雙鷹藍旗,然後莊嚴宣布,腐敗無能的燮國已經滅亡,從此天下歸於神聖的戰無不勝的雙鷹藍旗。據《燮宮秘史》記載,三月之災中燮國的近百名王室成員及後裔幾乎被誅滅殆盡,唯一幸存的是被貶為庶民的第五代燮王端白,其時端白已淪為一個遊走江湖的雜耍藝人。東陽笑笑生在《燮宮秘史》中詳盡記載了最後一批燮國當朝人物的死亡方式,計有:
  燮王端文:死於燮宮大火之中。
  平親王端武:死於燮宮大火之中。
  豐親王端軒:斬首,身首分離於豐親王府和街市。壽親王端明:磔斃後被投入壽王府水井之中。東藩王達浚:戰死於抗彭戰場,後人為其修築東王墓。南藩王昭佑:降彭後為貼身衛兵所殺。
  北王達漁:五馬分屍後市民將其手足浸泡於酒壇之中。西南王達清:出逃姚國途中死於流箭。
  東北王達澄:吞金自殺。
  丞相鄒令:跪拜彭王時被彭王親手刺斃,為後人唾罵。前丞相馮敖:以頭額撞牆而死,是為燮國一代英臣。王後皇甫氏:白綾縊死。
  兵部尚書唐修:燮滅後憂憤成疾咯血身亡。禮部尚書朱誠:全家皆服鳩毒而死以示亡國之辱。禦前都軍海忠:暴屍於菜市,死因不詳。
  我的燮國,我的美麗而多災多難的燮國,如今它已不複存在,它如此自然如此無奈地並入了彭國的版圖,使許多哲人的讖語變為了現實。燮京已被彭國的統治者易名為長州。這年春天彭國的工匠們在長州城裏大興土木,建起了許多形狀古怪的圓形房屋、牌坊和寺廟。到處是釘錘之聲和彭國人短促難懂的舌俚語,他們似乎想把燮王朝的所有痕跡都抹得一幹二淨。長州的居民如今都換上了彭國的繁瑣臃腫的服裝,他們在滿地廢墟上擇路而行,神情疲憊漠然。對於他們來說,動蕩不安的生活仍在繼續,不管是燮京還是長州,他們世代居留此地,他們得小心翼翼地生活下去。
  我像一個孤魂在大燮宮的廢墟上遊蕩,這塊廢墟業已成為長州百姓拾珠斂寶的天堂。許多人從早到晚在殘簷破瓦中撥撥揀揀,期望發現那些被彭國人遺漏的金銀珠寶。有人為一隻鶴嘴銀壺爭吵不休,最後廝打起來,卷入者越來越多,當那個壯漢抱著鶴嘴壺逃出廢墟時,許多婦人和孩子撿起碎磚向他扔擲過去。我看見一個男孩遠離人群蹲在一堆瓦礫中間,專心致誌地挖著什麽。後來我就站在男孩後麵,默默地觀賞他的勞作。男孩十二三歲的樣子,臉上被土灰塗得汙穢不堪,他的黑眼珠警惕地望著我,也許是怕我搶走他的寶物,他迅疾地脫下布衫蓋住了腳下的那堆東西。
  我不要你的東西,什麽也不要。我伸出手摸了摸男孩的頭頂,給他看我潔淨的雙手以證明我的清白,我說,挖了這麽久,你挖到了些什麽?蟋蟀罐。男孩從襠下抱出一隻鎏金澄泥罐,他把它捧起來時,我一眼認出那是我兒時在宮中的寵物。還挖到了什麽?鳥籠。男孩又掀開了布衫給我看布衫下的兩隻花網鳥籠,鳥籠已經被重物壓扁了,但我同樣認出那是從前掛在清修堂裏的一雙鳥籠,我甚至記得離開清修堂那天籠裏養著的是一對紅嘴綠羽的錦雀鳥。我朝那個男孩笑了笑,替他把鳥籠重新蓋上,我說,這是第五代燮王兒時的玩物,也許價值連城、也許一錢不值。你留著它們吧。你是誰?男孩狐疑地望著我說,你為什麽不來挖寶?我就是那個藏寶的人。我輕輕地告訴男孩。十七名雜耍藝人安葬在長州的無名墓裏。那是舊日的糧庫的遺址。大燮糧庫裏貯積的糧食在戰亂後已被哄搶一盡,空留下許多苫席和偌大的一片茅草屋頂。我把燕郎、玉鎖以及其他十幾名藝人的屍首埋在這裏。我不知道是誰首先把糧庫作為墳地的。那天我仿效一些市民殯葬的方式,把十七名流浪藝人的屍首一一搬上板車。我推著那輛沉重的運屍車趁天黑躲過了彭國人的崗哨,跟隨他人來到了糧庫。糧庫四周的空地已經擠滿了新墳,我不得不見縫插針地挖出墳穴,讓那些死於非命的雜耍藝人擁有一塊狹小而散落各處的墳地。同行的幾個喪夫已經早早地殮葬完畢,他們坐在墳堆上喝著烈酒以消除春夜的寒氣,有人很好奇地跑過來看著我說,怎麽埋這麽多的死人?都是你的家人嗎?
  不,是走索王雜耍班的藝人,是我把他們推到彭國人的刀刺下的,我必須讓每個人入土為安。
  埋淺一些好了。那個人沉默了一會兒說,反正雨季來臨時屍首也爛光了,反正這種殮葬就是騙騙活人的良心。埋死人要有力氣,也要講竅門,假如你肯給我幾個酒錢,我幫你埋,不消半個時辰就埋完了。
  不,讓我一個人來幹。我堅定地拒絕了那個喪夫。我記得那天夜裏沒有月光,糧庫舊址的四周漆黑一片,趁黑夜前來偷埋死人的喪夫們都已離去,隻剩下我一個人。我記得我沒有任何恐懼的感覺,隻看見天在一點點發藍發亮,持鍁的雙手洇出絲絲血痕,疼痛已經變成麻木。雞叫三遍的時候我把燕郎和玉鎖合葬在一個最深最大的墳穴中,當最後一鍁濕土蓋住燕郎青灰色的臉,蓋住玉鎖手裏的那塊滾木,我的身體像一堵斷牆頹然倒下,現在沒有誰再用憂傷的眼睛來責備我了。現在我真的斷絕了與舊時代的最後一絲聯係,燕郎死了,我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我躺在燕郎和玉鎖的新墳上,用苫席作被墳頭作枕睡了一覺。我說過我永遠不會成為那種隨處可睡的腳夫和乞丐,但那天我實在太累太困了,在黎明的曙色中我睡得從未有過的酣甜。天空與我如此貼近,誘使我做了無數關於鳥類的夢。我夢見的所有鳥都是潔白如雪的,我夢見的所有天空都是透明無邊的。我夢見所有鳥都飛上了天空。
  我夢見了一個新的世界。
  背囊中如今又是空空如洗,隻剩下一本破爛的《論語》和一卷走索用的棕繩。我想這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物件對我的一生是最妥貼的總結。多年過去我仍然無心靜讀《論語》,但我把這本聖賢之書連同棕繩一起收藏起來。我想隻要我不用棕繩做頸圈了斷一生,總會有閑情逸致讀完《論語》的。我想起久別多年的僧人覺空,他的淡泊而超常的箴言,他的睿智而寬恕一切的表情,現在正向我閃爍著神械墓飴幀*
  與蕙妃邂逅相遇是在長州的舊貨集市上。我無法判斷她蓬頭垢麵絮絮叨叨的樣子是否是瘋癲的標誌,她坐在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的舊貨街上顯得恰如其分。我看見她在向路人兜售一疊顏色各異精裁細剪的詩箋。看看吧,這是好貨,她用一種喑啞而急迫的聲音向路人重複著,是五世燮王的風月箋,是真跡,是好貨,你買去不會吃虧的。
  我遠遠地觀望著蕙妃,沒有去驚動她的獨特的別出心裁的買賣。我希望有人停下來和蕙妃討價還價,但前來舊貨集市的人似乎隻對鍋碗瓢盆一類的東西感興趣,甚至沒有人朝蕙妃
手上的詩箋張望一眼,也許在路人的心目中那疊詩箋是分文不值的垃圾。那是一個溫暖的春日午後,我遠遠地觀望著舊貨街上的蕙妃,依稀聞到一種諳熟的薄荷、芝蘭和墨硯混合的香味,它在午後的舊貨街上若有若無地浮動。我知道它不是來自那疊待售的詩箋,不是來自那個命運蹉跎的風塵女子的體膚,它是我舊日生活的最後一縷回憶。
  那也是我在故國羈留的最後一天。第二天彭國人開通了封閉多日的道路交通,我混跡在一群挑鹽的腳夫中間逃出了這個傷心之城。是為農曆乙亥年三月十九日。
  我的下半生是在苦竹山的苦竹寺裏度過的。那是一個遠離彭國也遠離燮國故土的地方,在從前的幾個世紀裏一直是無人管轄的高山林區。據說是我少年時代的老師僧人覺空首先發現了這個世外桃源,他先於我八年抵達此地,拓墾了糧田和菜園,所謂的苦竹寺也是他花費三年之時慢慢建成的。我輾轉抵達苦竹山時僧人覺空已經圓寂。他給我留下的是一座山間空寺,空寺外是一畦雜草萋萋的菜園,菜園中央豎著那塊後來被世人稱誦的木牌,上書"一畦王"三個大字。在叢草中我撿到了幼時在燮宮習字用的那枝狼毫,這意味著僧人覺空已經等了我八年。
  後來彭國和陳國、狄國交戰,那些逃避兵役的人拖兒帶女紛紛向苦竹山遷徙而來,苦竹山慢慢變得人丁興旺起來。後來的人都在山下居住,遇到天氣晴好的早晨,他們可以清晰地看見山腰上的寺廟,看見一個奇怪的僧人站在兩棵鬆樹之間,站在一條高高的懸索上,疾步如飛或者靜若白鶴。
  那個人就是我。白天我走索,夜晚我讀書。我用了無數個夜晚靜讀《論語》有時我覺得這本聖賢之書包容了世間萬物,有時卻覺得一無所獲。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