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正文

《脂硯齋評紅樓夢》 71~80 作者 :曹雪芹

(2009-07-23 14:39:27) 下一個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

  話說賈璉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斷做佛事。賈母喚了他去,吩咐
不許送往家廟中。賈璉無法,隻得又和時覺說了,就在尤三姐之上點了一個穴,破
土埋葬。那日送殯,隻不過族中人與王信夫婦,尤氏婆媳而已。鳳姐一應不管,隻
憑他自去辦理。因又年近歲逼,諸務蝟集不算外,又有林之孝開了一個人名單子來,
共有八個二十五歲的單身小廝應該娶妻成房,等裏麵有該放的丫頭們好求指配。鳳
姐看了,先來問賈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議,雖有幾個應該發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
第一個鴛鴦發誓不去。自那日之後,一向未和寶玉說話,也不盛妝濃飾。眾人見他
誌堅,也不好相強。第二個琥珀,又有病,這次不能了。彩雲因近日和賈環分崩,
也染了無醫之症。隻有鳳姐兒和李紈房中粗使的大丫鬟出去了,其餘年紀未足。令
他們外頭自娶去了。
  
  原來這一向因鳳姐病了,李紈探春料理家務不得閑暇,接著過年過節,出來許
多雜事,竟將詩社擱起。如今仲春天氣,雖得了工夫,爭奈寶玉因冷遁了柳湘蓮,
劍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氣病了柳五兒,連連接接,閑愁胡恨,一重不了一
重添。弄得情色若癡,語言常亂,似染怔忡之疾。慌的襲人等又不敢回賈母,隻百
般逗他頑笑。

  這日清晨方醒,隻聽外間房內咭咭呱呱笑聲不斷。襲人因笑說:“你快出去解
救,晴雯和麝月兩個人按住溫都裏那膈肢呢。”寶玉聽了,忙披上灰鼠襖子出來一
瞧,隻見他三人被褥尚未疊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隻穿蔥綠院綢小襖,紅小衣紅
睡鞋,披著頭發,騎在雄奴身上。麝月是紅綾抹胸,披著一身舊衣,在那裏抓雄奴
的肋肢。雄奴卻仰在炕上,穿著撒花緊身兒,紅褲綠襪,兩腳亂蹬,笑的喘不過氣
來。寶玉忙上前笑說:“兩個大的欺負一個小的,等我助力。”說著,也上床來膈
肢晴雯。晴雯觸癢,笑的忙丟下雄奴,和寶玉對抓。雄奴趁勢又將晴雯按倒,向他
肋下抓動。襲人笑說:“仔細凍著了。”看他四人裹在一處倒好笑。

  忽有李紈打發碧月來說:“昨兒晚上奶奶在這裏把塊手帕子忘了,不知可在這
裏?”小燕說:“有,有,有,我在地下拾了起來,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出來
晾著,還未幹呢。”碧月見他四人亂滾,因笑道:“倒是這裏熱鬧,大清早起就咭
咭呱呱的頑到一處。”寶玉笑道:“你們那裏人也不少,怎麽不頑?”碧月道:
“我們奶奶不頑,把兩個姨娘和琴姑娘也賓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頭去
了,更寂寞了。兩個姨娘今年過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你瞧寶姑娘
那裏,出去了一個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個雲姑娘落了單。”

  正說著,隻見湘雲又打發了翠縷來說:“請二爺快出去瞧好詩。”寶玉聽了,
忙問:“那裏的好詩?”翠縷笑道:“姑娘們都在沁芳亭上,你去了便知。”寶玉
聽了,忙梳洗了出來,果見黛玉,寶釵,湘雲,寶琴,探春都在那裏,手裏拿著一
篇詩看。見他來時,都笑說:“這會子還不起來,咱們的詩社散了一年,也沒有人
作興。如今正是初春時節,萬物更新,正該鼓舞另立起來才好。”湘雲笑道:“一
起詩社時是秋天,就不應發達。如今卻好萬物逢春,皆主生盛。況這首桃花詩又好,
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庚辰雙行夾批:起時是後有名,此是先有名。】寶玉
聽著,點頭說:“很好。”且忙著要詩看。眾人都又說:“咱們此時就訪稻香老農
去,大家議定好起的。”說著,一齊起來,都往稻香村來。寶玉一壁走,一壁看那
紙上寫著《桃花行》一篇,曰: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
  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
  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
  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也愁,隔簾消息風吹透。
  風透湘簾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閑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杆人自憑。
  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
  霧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鮮豔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幹,淚幹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寶玉看了並不稱讚,卻滾下淚來。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下淚來,又怕眾人看
見,又忙自己擦了。因問:“你們怎麽得來?”寶琴笑道:“你猜是誰做的?”寶
玉笑道:“自然是瀟湘子稿。”寶琴笑道:“現是我作的呢。”寶玉笑道:“我不
信。這聲調口氣,迥乎不像蘅蕪之體,所以不信。”寶釵笑道:“所以你不通。難
道杜工部首首隻作‘叢菊兩開他日淚’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紅綻雨肥梅’‘水
荇牽風翠帶長’之媚語。”寶玉笑道:“固然如此說。但我知道姐姐斷不許妹妹有
此傷悼語句,妹妹雖有此才,是斷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
眾人聽說,都笑了。

  已至稻香村中,將詩與李紈看了,自不必說稱賞不已。說起詩社,大家議定:
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為“桃花社”,林黛玉就為社主。明
日飯後,齊集瀟湘館。因又大家擬題。黛玉便說:“大家就要桃花詩一百韻。”寶
釵道:“使不得。從來桃花詩最多,縱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這一首古風。須得再
擬。”正說著,人回:“舅太太來了。姑娘出去請安。”因此大家都往前頭來見王
子騰的夫人,陪著說話。吃飯畢,又陪入園中來,各處遊頑一遍。至晚飯後掌燈方
去。

  次日乃是探春的壽日,元春早打發了兩個小太監送了幾件頑器。合家皆有壽儀,
自不必說。飯後,探春換了禮服,各處行禮。黛玉笑向眾人道:“我這一社開的又
不巧了,偏忘了這兩日是他的生日。雖不擺酒唱戲的,少不得都要陪他在老太太,
太太跟前頑笑一日,如何能得閑空兒。”因此改至初五。

  這日眾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畢,便有賈政書信到了。寶玉請安,將請賈母的安
稟拆開念與賈母聽,上麵不過是請安的話,說六月中準進京等語。其餘家信事務之
帖,自有賈璉和王夫人開讀。眾人聽說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盡。偏生近日王子騰
之女許與保寧侯之子為妻,擇日於五月初十日過門,鳳姐兒又忙著張羅,常三五日
不在家。這日王子騰的夫人又來接鳳姐兒,一並請眾甥男甥女閑樂一日。賈母和王
夫人命寶玉,探春,林黛玉,寶釵四人同鳳姐去。眾人不敢違拗,隻得回房去另妝
飾了起來。五人作辭,去了一日,掌燈方回。寶玉進入怡紅院,歇了半刻,襲人便
乘機見景勸他收一收心,閑時把書理一理預備著。寶玉屈指算一算說:“還早呢。”
襲人道:“書是第一件,字是第二件。到那時你縱有了書,你的字寫的在那裏呢?”
寶玉笑道:“我時常也有寫的好些,難道都沒收著?”襲人道:“何曾沒收著。你
昨兒不在家,我就拿出來共算,數了一數,才有五六十篇。這三四年的工夫,難道
隻有這幾張字不成。依我說,從明日起,把別的心全收了起來,天天快臨幾張字補
上。雖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得過去。”寶玉聽了,忙的自己又親檢了一遍,
實在搪塞不去,便說:“明日為始,一天寫一百字才好。”說話時大家安下。至次
日起來梳洗了,便在窗下研墨,恭楷臨帖。賈母因不見他,隻當病了,忙使人來問。
寶玉方去請安,便說寫字之故,先將早起清晨的工夫盡了出來,再作別的,因此出
來遲了。賈母聽了,便十分歡喜,吩咐他:“以後隻管寫字念書,不用出來也使得。
你去回你太太知道。”寶玉聽說,便往王夫人房中來說明。王夫人便說:“臨陣磨
槍,也不中用。有這會子著急,天天寫寫念念,有多少完不了的。這一趕,又趕出
病來才罷。”寶玉回說不妨事。這裏賈母也說怕急出病來。探春寶釵等都笑說:
“老太太不用急。書雖替他不得,字卻替得的。我們每人每日臨一篇給他,搪塞過
這一步就完了。一則老爺到家不生氣,二則他也急不出病來。”賈母聽說,喜之不
盡。

  原來林黛玉聞得賈政回家,必問寶玉的功課,寶玉肯分心,恐臨期吃了虧。因
此自己隻裝作不耐煩,把詩社便不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探春寶釵二人每日也
臨一篇楷書字與寶玉,寶玉自己每日也加工,或寫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
將字又集湊出許多來。這日正算,再得五十篇,也就混的過了。誰知紫鵑走來,送
了一卷東西與寶玉,拆開看時,卻是一色老油竹紙上臨的鍾王蠅頭小楷,字跡且與
自己十分相似。喜的寶玉和紫鵑作了一個揖,又親自來道謝。史湘雲寶琴二人亦皆
臨了幾篇相送。湊成雖不足功課,亦足搪塞了。寶玉放了心,於是將所應讀之書,
又溫理過幾遍。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帶海嘯,又遭踏了幾處生民。地方官題
本奏聞,奉旨就著賈政順路查看賑濟回來。如此算去,至冬底方回。寶玉聽了,便
把書字又擱過一邊,仍是照舊遊蕩。

  時值暮春之際,史湘雲無聊,因見柳花飄舞,便偶成一小令,調寄《如夢令》,
其詞曰:

  豈是繡絨殘吐,
  卷起半簾香霧,
  纖手自拈來,
  空使鵑啼燕妒。
  且住,且住!
  莫使春光別去。

  自己作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條紙兒寫好,與寶釵看了,又來找黛玉。黛玉看
畢,笑道:“好,也新鮮有趣。我卻不能。”湘雲笑道:“咱們這幾社總沒有填詞。
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詞,改個樣兒,豈不新鮮些。”黛玉聽了,偶然興動,便說:
“這話說的極是。我如今便請他們去。”說著,一麵吩咐預備了幾色果點之類,一
麵就打發人分頭去請眾人。這裏他二人便擬了柳絮之題,又限出幾個調來,寫了綰
在壁上。

  眾人來看時,以柳絮為題,限各色小調。又都看了史湘雲的,稱賞了一回。寶
玉笑道:“這詞上我們平常,少不得也要胡謅起來。”於是大家拈鬮,寶釵便拈得
了《臨江仙》,寶琴拈得《西江月》,探春拈得了《南柯子》,黛玉拈得了《唐多
令》,寶玉拈得了《蝶戀花》。紫鵑炷了一支夢甜香,【庚辰雙行夾批:重建,故
又寫香。】大家思索起來。一時黛玉有了,寫完。接著寶琴寶釵都有了。他三人寫
完,互相看時,寶釵便笑道:“我先瞧完了你們的,再看我的。”探春笑道:“噯
呀,今兒這香怎麽這樣快,已剩了三分了。我才有了半首。”因又問寶玉可有了。
寶玉雖作了些,隻是自己嫌不好,又都抹了,要另作,回頭看香,已將燼了。李紈
笑道:“這算輸了。蕉丫頭的半首且寫出來。”探春聽說,忙寫了出來。眾人看時,
【庚辰雙行夾批:卻是先看沒作完的,總是又變一格也。】上麵卻隻半首《南柯子》
,寫道是: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
  也難綰係也難羈,
  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

  李紈笑道:“這也卻好作,何不續上?”寶玉見香沒了,情願認負,不肯勉強
塞責,將筆擱下,來瞧這半首。見沒完時,反倒動了興開了機,乃提筆續道是:

  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
  鶯愁蝶倦晚芳時,
  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

  眾人笑道:“正經你份內的又不能,這卻偏有了。縱然好,也不算得。”說著,
看黛玉的《唐多令》:

  粉墮百花州,香殘燕子樓。
  一團團逐對成毬。
  飄泊亦如人命薄,
  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
  歎今生誰舍誰收?
  嫁與東風春不管,
  憑爾去,忍淹留。

  眾人看了,俱點頭感歎,說:“太作悲了,好是固然好的。”因又看寶琴的是
《西江月》: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
  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
  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
  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眾人都笑說:“到底是他的聲調壯。‘幾處’‘誰家’兩句最妙。”寶釵笑道:
“終不免過於喪敗。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無絆的東西,然依我的主意,偏
要把他說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謅了一首來,未必合你們的意思。”眾人笑道:
“不要太謙。我們且賞鑒,自然是好的。”因看這一首,《臨江仙》道是: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

  湘雲先笑道:“好一個‘東風卷得均勻’!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又看底下
道:

  蜂團蝶陣亂紛紛。
  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
  韶華休笑本無根,
  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眾人拍案叫絕,都說:“果然翻得好氣力,自然是這首為尊。纏綿悲戚,讓瀟
湘妃子,情致嫵媚,卻是枕霞,小薛與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罰的。”寶琴笑道:
“我們自然受罰,但不知付白卷子的又怎麽罰?”李紈道:“不要忙,這定要重重
罰他。下次為例。”

  一語未了,隻聽窗外竹子上一聲響,恰似窗屜子倒了一般,眾人唬了一跳。丫
鬟們出去瞧時,簾外丫鬟嚷道:“一個大蝴蝶風箏掛在竹梢上了。”眾丫鬟笑道:
“好一個齊整風箏!不知是誰家放斷了繩,拿下他來。”寶玉等聽了,也都出來看
時,寶玉笑道:“我認得這風箏。這是大老爺那院裏嬌紅姑娘放的,拿下來給他送
過去罷。”紫鵑笑道:“難道天下沒有一樣的風箏,單他有這個不成?我不管,我
且拿起來。”探春道:“紫鵑也學小氣了。你們一般的也有,這會子拾人走了的,
也不怕忌諱。”黛玉笑道:“可是呢,知道是誰放晦氣的,快掉出去罷。把咱們的
拿出來,咱們也放晦氣。”紫鵑聽了,趕著命小丫頭們將這風箏送出與園門上值日
的婆子去了,倘有人來找,好與他們去的。

  這裏小丫頭們聽見放風箏,巴不得七手八腳都忙著拿出個美人風箏來。也有搬
高凳去的,也有捆剪子股的,也有撥籰子的。寶釵等都立在院門前,命丫頭們在院
外敞地下放去。寶琴笑道:“你這個不大好看,不如三姐姐的那一個軟翅子大鳳凰
好。”寶釵笑道:“果然。”因回頭向翠墨笑道:“你把你們的拿來也放放。”翠
墨笑嘻嘻的果然也取去了。寶玉又興頭起來,也打發個小丫頭子家去,說:“把昨
兒賴大娘送我的那個大魚取來。”小丫頭子去了半天,空手回來,笑道:“晴姑娘
昨兒放走了。”寶玉道:“我還沒放一遭兒呢。”探春笑道:“橫豎是給你放晦氣
罷了。”寶玉道:“也罷。再把那個大螃蟹拿來罷。”丫頭去了,同了幾個人扛了
一個美人並籰子來,說道:“襲姑娘說,昨兒把螃蟹給了三爺了。這一個是林大娘
才送來的,放這一個罷。”寶玉細看了一回,隻見這美人做的十分精致。心中歡喜,
便命叫放起來。此時探春的也取了來,翠墨帶著幾個小丫頭子們在那邊山坡上已放
了起來。寶琴也命人將自己的一個大紅蝙蝠也取來。寶釵也高興,也取了一個來,
卻是一連七個大雁的,都放起來。獨有寶玉的美人放不起去。寶玉說丫頭們不會放,
自己放了半天,隻起房高便落下來了。急的寶玉頭上出汗,眾人又笑。寶玉恨的擲
在地下,指著風箏道:“若不是個美人,我一頓腳跺個稀爛。”黛玉笑道:“那是
頂線不好,拿出去另使人打了頂線就好了。”寶玉一麵使人拿去打頂線,一麵又取
一個來放。大家都仰麵而看,天上這幾個風箏都起在半空中去了。

  一時丫鬟們又拿了許多各式各樣的送飯的來,頑了一回。紫鵑笑道:“這一回
的勁大,姑娘來放罷。”黛玉聽說,用手帕墊著手,頓了一頓,果然風緊力大,接
過籰子來,隨著風箏的勢將籰子一鬆,隻聽一陣豁刺刺響,登時籰子線盡。黛玉因
讓眾人來放。眾人都笑道:“各人都有,你先請罷。”黛玉笑道:“這一放雖有趣,
隻是不忍。”李紈道:“放風箏圖的是這一樂,所以又說放晦氣,你更該多放些,
把你這病根兒都帶了去就好了。”紫鵑笑道:“我們姑娘越發小氣了。那一年不放
幾個子,今忽然又心疼了。姑娘不放,等我放。”說著便向雪雁手中接過一把西洋
小銀剪子來,齊籰子根下寸絲不留,咯登一聲鉸斷,笑道:“這一去把病根兒可都
帶了去了。”那風箏飄飄搖搖,隻管往後退了去,一時隻有雞蛋大小,展眼隻剩了
一點黑星,再展眼便不見了。眾人皆仰麵睃眼說:“有趣,有趣。”寶玉道:“可
惜不知落在那裏去了。若落在有人煙處,被小孩子得了還好,若落在荒郊野外無人
煙處,我替他寂寞。想起來把我這個放去,教他兩個作伴兒罷。”於是也用剪子剪
斷,照先放去。探春正要剪自己的鳳凰,見天上也有一個鳳凰,因道:“這也不知
是誰家的。”眾人皆笑說:“且別剪你的,看他倒象要來絞的樣兒。”說著,隻見
那鳳凰漸逼近來,遂與這鳳凰絞在一處。眾人方要往下收線,那一家也要收線,正
不開交,又見一個門扇大的玲瓏喜字帶響鞭,在半天如鍾鳴一般,也逼近來。眾人
笑道:“這一個也來絞了。且別收,讓他三個絞在一處倒有趣呢。”說著,那喜字
果然與這兩個鳳凰絞在一處。三下齊收亂頓,誰知線都斷了,那三個風箏飄飄搖搖
都去了。眾人拍手哄然一笑,說:“倒有趣,可不知那喜字是誰家的,忒促狹了些。
”黛玉說:“我的風箏也放去了,我也乏了,我也要歇歇去了。”寶釵說:“且等
我們放了去,大家好散。”說著,看姊妹都放去了,大家方散。黛玉回房歪著養乏。
要知端的,下回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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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七十三回 癡丫頭誤拾繡春囊 懦小姐不問累金鳳

  話說那趙姨娘和賈政說話,忽聽外麵一聲響,不知何物。忙問時,原來是外間
窗屜不曾扣好,塌了屈戍了吊下來。趙姨娘罵了丫頭幾句,自己帶領丫鬟上好,方
進來打發賈政安歇。不在話下。

  卻說怡紅院中寶玉正才睡下,丫鬟們正欲各散安歇,忽聽有人擊院門。老婆子
開了門,見是趙姨娘房內的丫鬟名喚小鵲的。問他什麽事,小鵲不答,直往房內來
找寶玉。【庚辰雙行夾批:奇,從未見此婢也。】隻見寶玉才睡下,晴雯等猶在床
邊坐著,大家頑笑,見他來了,都問:“什麽事,這時候又跑了來作什麽?”【庚
辰雙行夾批:又是補出前文矣,非隻張一回也。】小鵲笑向寶玉道:“我來告訴你
一個信兒。方才我們奶奶這般如此在老爺前說了。你仔細明兒老爺問你話。”說著
回身就去了。襲人命留他吃茶,因怕關門,遂一直去了。

  這裏寶玉聽了,便如孫大聖聽見了緊箍咒一般,登時四肢五內一齊皆不自在起
來。想來想去,別無他法,且理熟了書預備明兒盤考。口內不舛錯,便有他事,也
可搪塞一半。想罷,忙披衣起來要讀書。心中又自後悔,這些日子隻說不提了,偏
又丟生,早知該天天好歹溫習些的。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內現可背誦的,不過隻有
《學》《庸》《二論》是帶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的,若
憑空提一句,斷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經來,因近來
作詩,常把《詩經》讀些,雖不甚精闡,還可塞責。【庚辰雙行夾批:妙!寶玉讀
書原係從問中□而有。】別的雖不記得,素日賈政也幸未吩咐過讀的,縱不知,也
還不妨。至於古文,這是那幾年所讀過的幾篇,連《左傳》《國策》《公羊》《穀
粱》漢唐等文,不過幾十篇,這幾年竟未曾溫得半篇片語,雖閑時也曾遍閱,不過
一時之興,隨看隨忘,未下苦工夫,如何記得。這是斷難塞責的。更有時文八股一
道,因平素深惡此道,原非聖賢之製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微奧,不過作後人餌名釣
祿之階。雖賈政當日起身時選了百十篇命他讀的,不過偶因見其中或一二股內,或
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致,或流蕩,或遊戲,或悲感,稍能動性者,偶一讀之,不
過供一時之興趣,究竟何曾成篇潛心玩索。【庚辰雙行夾批:妙!寫寶玉讀書非為
功名也。】如今若溫習這個,又恐明日盤詰那個,若溫習那個,又恐盤駁這個。況
一夜之功,亦不能全然溫習,因此越添了焦燥。自己讀書不致緊要,卻帶累著一房
丫鬟們皆不能睡。襲人麝月晴雯等幾個大的是不用說,在旁剪燭斟茶,那些小的,
都困眼朦朧,前仰後合起來。晴雯因罵道:“什麽蹄子們,一個個黑日白夜挺屍挺
不夠,偶然一次睡遲了些,就裝出這腔調來了。再這樣,我拿針戳給你們兩下子!”


  話猶未了,隻聽外間咕咚一聲,急忙看時,原來是一個小丫頭子坐著打盹,一
頭撞到壁上了,從夢中驚醒,恰正是晴雯說這話之時,他怔怔的隻當是晴雯打了他
一下,遂哭央說:“好姐姐,我再不敢了。”眾人都發起笑來。寶玉忙勸道:“饒
他去罷,原該叫他們都睡去才是。你們也該替換著睡去。”襲人忙道:“小祖宗,
你隻顧你的罷。通共這一夜的功夫,你把心暫且用在這幾本書上,等過了這一關,
由你再張羅別的去,也不算誤了什麽。”寶玉聽他說的懇切,隻得又讀。讀了沒有
幾句,麝月又斟了一杯茶來潤舌,寶玉接茶吃了。因見麝月隻穿著短襖,解了裙子,
寶玉道:“夜靜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麝月笑指著書道:“你暫且把
我們忘了,把心且略對著他些罷。”【庚辰雙行夾批:此處豈是讀書之處,又豈是
伴讀之人?古今天下誤盡多少紈絝!何況又是此等時之怡紅院,此等之鬟婢,又是
此等一個寶玉哉!】

  話猶未了,隻聽金星玻璃從後房門跑進來,口內喊說:“不好了,一個人從牆
上跳下來了!”眾人聽說,忙問在那裏,即喝起人來,各處尋找。晴雯因見寶玉讀
書苦惱,勞費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當,心下正要替寶玉想出一個主意來脫此難,
正好忽然逢此一驚,即便生計,向寶玉道:“趁這個機會快裝病,隻說唬著了。”
此話正中寶玉心懷,因而遂傳起上夜人等來,打著燈籠,各處搜尋,並無蹤跡,都
說:“小姑娘們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風搖的樹枝兒,錯認作人了。”晴雯便道:
“別放謅屁!你們查的不嚴,怕得不是,還拿這話來支吾。才剛並不是一個人見的,
寶玉和我們出去有事,大家親見的。如今寶玉唬的顏色都變了,滿身發熱,我如今
還要上房裏取安魂丸藥去。太太問起來,是要回明白的,難道依你說就罷了不成。”
眾人聽了,嚇的不敢則聲,隻得又各處去找。晴雯和玻璃二人果出去要藥,故意鬧
的眾人皆知寶玉嚇著了。王夫人聽了,忙命人來看視給藥,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細搜
查,又一麵叫查二門外鄰園牆上夜的小廝們。於是園內燈籠火把,直鬧了一夜。至
五更天,就傳管家男女,命仔細查一查,拷問內外上夜男女等人。

  賈母聞知寶玉被嚇,細問原由,不敢再隱,隻得回明。賈母道:“我必料到有
此事。如今各處上夜都不小心,還是小事,隻怕他們就是賊也未可知。”當下邢夫
人並尤氏等都過來請安,鳳姐及李紈姊妹等皆陪侍,聽賈母如此說,都默無所答。
獨探春出位笑道:“近因鳳姐姐身子不好,幾日園內的人比先放肆了許多。先前不
過是大家偷著一時半刻,或夜裏坐更時,三四個人聚在一處,或擲骰或鬥牌,小小
的頑意,不過為熬困。近來漸次放誕,竟開了賭局,甚至有頭家局主,或三十吊五
十吊三百吊的大輸贏。半月前竟有爭鬥相打之事。”賈母聽了,忙說:“你既知道,
為何不早回我們來?”探春道:“我因想著太太事多,且連日不自在,所以沒回。
隻告訴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們,戒飭過幾次,近日好些。”賈母忙道:“你姑娘家,
如何知道這裏頭的利害。你自為耍錢常事,不過怕起爭端。殊不知夜間既耍錢,就
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門戶任意開鎖。或買東西,尋張覓李,其中夜靜
人稀,趨便藏賊引奸引盜,何等事作不出來。況且園內的姊妹們起居所伴者皆係丫
頭媳婦們,賢愚混雜,賊盜事小,再有別事,倘略沾帶些,關係不小。這事豈可輕
恕。”探春聽說,便默然歸坐。鳳姐雖未大愈,精神因此比常稍減,【庚辰雙行夾
批:看他漸次寫來,從不作一筆安逸之筆,況阿鳳之文哉。】今見賈母如此說,便
忙道:“偏生我又病了。”遂回頭命人速傳林之孝家的等總理家事四個媳婦到來,
當著賈母申飭了一頓。賈母命即刻查了頭家賭家來,有人出首者賞,隱情不告者罰。


  林之孝家的等見賈母動怒,誰敢徇私,忙至園內傳齊人,一一盤查。雖不免大
家賴一回,終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通共二十多人,
都帶來見賈母,跪在院內磕響頭求饒。賈母先問大頭家名姓和錢之多少。原來這三
個大頭家,一個就是林之孝家的兩姨親家,一個就是園內廚房內柳家媳婦之妹,一
個就是迎春之乳母。這是三個為首的,餘者不能多記。賈母便命將骰子牌一並燒毀,
所有的錢入官分散與眾人,將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攆出,總不許再入;從者每人
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內。又將林之孝家的申飭了一番。林之孝家
的見他的親戚又與他打嘴,自己也覺沒趣。迎春在坐,也覺沒意思。黛玉、寶釵、
探春等見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傷其類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賈母討情說:“這
個媽媽素日原不頑的,不知怎麽也偶然高興。求看二姐姐麵上,饒他這次罷。”賈
母道:“你們不知。大約這些奶子們,一個個仗著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
麵,他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調唆主子護短偏向。我都是經過的。況且要
拿一個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見了一個。你們別管,我自有道理。”寶釵等聽說,隻
得罷了。

  一時賈母歇晌,大家散出,都知賈母今日生氣,皆不敢各散回家,隻得在此暫
候。尤氏便往鳳姐處來閑話了一回,因他也不自在,隻得往園內尋眾姑嫂閑談。邢
夫人在王夫人處坐了一回,也就往園內散散心來。剛至園門前,隻見賈母房內的小
丫頭子名喚傻大姐的笑嘻嘻走來,手內拿著個花紅柳綠的東西,低頭一壁瞧著,一
壁隻管走,不防迎頭撞見邢夫人,抬頭看見,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說:“這癡丫頭,
又得了個什麽狗不識兒這麽歡喜?拿來我瞧瞧。”原來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歲,是
新挑上來的與賈母這邊提水桶掃院子專作粗活的一個丫頭。隻因他生得體肥麵闊,
兩隻大腳作粗活簡捷爽利,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行事出言,常在規矩之外。賈
母因喜歡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發笑,便起名為“呆大姐”,常悶來便引他
取笑一回,毫無避忌,因此又叫他作“癡丫頭”。他縱有失禮之處,見賈母喜歡他,
眾人也就不去苛責。這丫頭也得了這個力,若賈母不喚他時,便入園內來頑耍。今
日正在園內掏促織,忽在山石背後得了一個五彩繡香囊,其華麗精致,固是可愛,
但上麵繡的並非花鳥等物,一麵卻是兩個人赤條條的盤踞相抱,一麵是幾個字。這
癡丫頭原不認得是春意,便心下盤算:“敢是兩個妖精打架?不然必是兩口子相打。
”左右猜解不來,正要拿去與賈母看,【庚辰雙行夾批:險極妙極!榮府堂堂詩禮
之家,且大觀園又何等嚴肅清幽之地,金閨玉閣尚有此等穢物,天下淺閑浦募之家
寧不慎乎!雖然,但此等偏出大官世族之中者,蓋因其房室香宵、鬟婢混雜,焉保
其個個守禮持節哉?此正為大官世族而告誡。淺閑浦募之處毋如主婢日夕耳鬢交磨,
一止一動悉在耳目之中,又何必諄諄再四焉!】是以笑嘻嘻的一壁看,一壁走,忽
見了邢夫人如此說,便笑道:“太太真個說的巧,真個是狗不識呢。【庚辰雙行夾
批:妙!寓言也,大凡知此交媾之情者真狗畜之說耳,非肆言惡詈凡識此事者即狗
矣。然則雲先與賈母看,則先罵賈母矣。此處邢夫人亦看,然則又罵邢夫人乎?故
作者又難。】太太請瞧一瞧。”說著,便送過去。邢夫人接來一看,嚇得連忙死緊
攥住,【庚辰雙行夾批:妙!這一“嚇”字方是寫邢夫人之筆,雖前文明寫邢夫人
之為人稍劣,然不在情理之中,若不用慎重之筆,則邢夫人直係一小家卑汙極輕賊
極輕之人矣,豈得與榮府賜房哉?所謂此書針綿慎密處全在無意中一字一句之間耳,
看者細心方得。】忙問:“你是那裏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織兒在山石上揀
的。”邢夫人道:“快休告訴一人。這不是好東西,連你也要打死。皆因你素日是
傻子,以後再別提起了。”這傻大姐聽了,反嚇的黃了臉,說:“再不敢了。”磕
了個頭,呆呆而去。邢夫人回頭看時,都是些女孩兒,不便遞與,自己便塞在袖內,
心內十分罕異,揣摩此物從何而至,且不形於聲色,且來至迎春室中。

  迎春正因他乳母獲罪,自覺無趣,心中不自在,忽報母親來了,遂接入內室。
奉茶畢,邢夫人因說道:“你這麽大了,你那奶媽子行此事,你也不說說他。如今
別人都好好的,偏咱們的人做出這事來,什麽意思。”【庚辰雙行夾批:“咱們”
二字便見自懷異心,從上文生離異發瀝而來,謹密之至。更有人於此者君未知也,
一笑。】迎春低著頭弄衣帶,半晌答道:“我說他兩次,他不聽也無法。況且他是
媽媽,隻有他說我的,沒有我說他的。”【庚辰雙行夾批:妙極!直畫出一個懦弱
小姐來。】邢夫人道:“胡說!你不好了他原該說,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該拿出小
姐的身分來。他敢不從,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麽意思。【庚
辰雙行夾批:我竟問:外人為誰?】再者,隻他去放頭兒,還恐怕他巧言花語的和
你借貸些簪環衣履作本錢,你這心活麵軟,未必不周接他些。若被他騙去,我是一
個錢沒有的,看你明日怎麽過節。”迎春不語,隻低頭弄衣帶。邢夫人見他這般,
因冷笑道:“總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對兒赫赫揚揚,璉二爺鳳奶奶,兩口子遮
天蓋日,百事周到,竟通共這一個妹子,全不在意。【庚辰雙行夾批:加在於璉鳳
的是父母常情,極是何必又如此說來便見私意。】但凡是我身上吊下來的,又有一
話說──隻好憑他們罷了。【庚辰雙行夾批:如何?此皆婦女私假之意,大不可者。
】況且你又不是我養的,【庚辰雙行夾批:更不好。】你雖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
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該彼此瞻顧些,也免別人笑話。【庚辰雙行夾批:又問:別人
為誰?又問:彼二人雖不同母,終是同父。彼二人既係同父,其父又係君之何人?
籲!婦人私心,今古有之。】我想天下的事也難較定,你是大老爺跟前人養的,這
裏探丫頭也是二老爺跟前人養的,出身一樣。如今你娘死了,從前看來你兩個的娘,
隻有你娘比如今趙姨娘強十倍的,你該比探丫頭強才是。怎麽反不及他一半!誰知
竟不然,這可不是異事。倒是我一生無兒無女的,一生幹淨,也不能惹人笑話議論
為高。”【庚辰雙行夾批:最可恨婦人無嗣者引此話是說。】旁邊伺侯的媳婦們便
趁機道:“我們的姑娘老實仁德,那裏像他們三姑娘伶牙俐齒,會要姊妹們的強。
他們明知姐姐這樣,他竟不顧恤一點兒。”【庚辰雙行夾批:殺殺殺!此輩專生離
異。餘因實受其蠱,今讀此文,直欲拔劍劈紙。又不知作者多少眼淚灑出此回也。
又問:不知如何顧恤些?又不知有何可顧恤之處?直令人不解愚奴賤婢之言。酷肖
之至。】邢夫人道:“連他哥哥嫂子還如是,別人又作什麽呢。”一言未了,人回:
“璉二奶奶來了。”邢夫人聽了,冷笑兩聲,命人出去說:“請他自去養病,我這
裏不用他伺候。”接著又有探春的小丫頭來報說:“老太太醒了。”邢夫人方起身
前邊來。迎春送至院外方回。

  繡桔因說道:“如何,前兒我回姑娘,那一個攢珠累絲金鳳竟不知那裏去了。
回了姑娘,姑娘竟不問一聲兒。我說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銀子放頭兒的,姑娘不信,
隻說司棋收著呢。問司棋,司棋雖病著,心裏卻明白。我去問他,他說沒有收起來,
還在書架上匣內暫放著,預備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該問老奶奶一聲,隻
是臉軟怕人惱。如今竟怕無著,明兒要都戴時,獨咱們不戴,是何意思呢。”【庚
辰雙行夾批:這個“咱們”使得恰,是女兒喁喁私語,非前文之一例可比者。寫得
出,批得出。】迎春道:“何用問,自然是他拿去暫時借一肩兒。我隻說他悄悄的
拿了出去,不過一時半晌,仍舊悄悄的送來就完了,誰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鬧出
來,問他想也無益。”繡桔道:“何曾是忘記!他是試準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這
樣。如今我有個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裏將此事回了他,或他著人去要,或他省
事拿幾吊錢來替他賠補。如何?”【庚辰雙行夾批:寫女兒各有機變,個個不同。】
迎春忙道:“罷,罷,罷,省些事罷。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庚辰雙行夾
批:總是懦語。】繡桔道:“姑娘怎麽這樣軟弱。都要省起事來,將來連姑娘還騙
了去呢,我竟去的是。”說著便走。迎春便不言語,隻好由他。

  誰知迎春乳母子媳王住兒媳婦正因他婆婆得了罪,來求迎春去討情,聽他們正
說金鳳一事,且不進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們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見繡桔立意
去回鳳姐,估著這事脫不去的,且又有求迎春之事,隻得進來,陪笑先向繡桔說:
“姑娘,你別去生事。姑娘的金絲鳳,原是我們老奶奶老糊塗了,輸了幾個錢,沒
的撈梢,所以暫借了去。原說一日半晌就贖的,因總未撈過本兒來,就遲住了。可
巧今兒又不知是誰走了風聲,弄出事來。雖然這樣,到底主子的東西,我們不敢遲
誤下,終久是要贖的。如今還要求姑娘看從小兒吃奶的情常,往老太太那邊去討個
情麵,救出他老人家來才好。”迎春先便說道:“好嫂子,你趁早兒打了這妄想,
要等我去說情兒,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方才連寶姐姐林妹妹大夥兒說情,老太太
還不依,何況是我一個人。我自己愧還愧不來,反去討臊去。”繡桔便說:“贖金
鳳是一件事,說情是一件事,別絞在一處說。難道姑娘不去說情,你就不贖了不成?
嫂子且取了金鳳來再說。”王住兒家的聽見迎春如此拒絕他,繡桔的話又鋒利無可
回答,一時臉上過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兒,乃向繡桔發話道:“姑娘,你別
太仗勢了。你滿家子算一算,誰的媽媽奶子不仗著主子哥兒多得些益,偏咱們就這
樣丁是丁卯是卯的,隻許你們偷偷摸摸的哄騙了去。自從邢姑娘來了,太太吩咐一
個月儉省出一兩銀子來與舅太太去,這裏饒添了邢姑娘的使費,反少了一兩銀子。
常時短了這個,少了那個,那不是我們供給?誰又要去?不過大家將就些罷了。算
到今日,少說些也有三十兩了。我們這一向的錢,豈不白填了限呢。”繡桔不待說
完,便啐了一口,道:“作什麽的白填了三十兩,我且和你算算帳,姑娘要了些什
麽東西?”迎春聽見這媳婦發邢夫人之私意,【庚辰雙行夾批:大書此句,誅心之
筆。】忙止道:“罷,罷,罷。你不能拿了金鳳來,不必牽三扯四亂嚷。我也不要
那鳳了。便是太太們問時,我隻說丟了,也妨礙不著你什麽的,出去歇息歇息倒好。
”一麵叫繡桔倒茶來。繡桔又氣又急,因說道:“姑娘雖不怕,我們是作什麽的,
把姑娘的東西丟了。他倒賴說姑娘使了他們的錢,這如今竟要準折起來。倘或太太
問姑娘為什麽使了這些錢,敢是我們就中取勢了?這還了得!”一行說,一行就哭
了。司棋聽不過,隻得勉強過來,幫著繡桔問著那媳婦。迎春勸止不住,自拿了一
《太上感應篇》來看。【庚辰雙行夾批:神妙之至!從紙上跳出一位懦弱小姐,且
書又有奇,大妙!】

  三人正沒開交,可巧寶釵、黛玉、寶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約來
安慰他。走至院中,聽得兩三個人較口。探春從紗窗內一看,隻見迎春倚在床上看
書,若有不聞之狀。【庚辰雙行夾批:看他寫迎春,雖稍劣,然亦大家千金之格也。
】探春也笑了。小丫鬟們忙打起簾子,報導:“姑娘們來了。”迎春方放下書起身。
那媳婦見有人來,且又有探春在內,不勸而自止了,遂趁便要去。探春坐下,便問:
“才剛誰在這裏說話?倒象拌嘴似的。”【庚辰雙行夾批:瞧他寫探春氣宇。】迎
春笑道:“沒有說什麽,左不過是他們小題大作罷了。何必問他。”探春笑道:
“我才聽見什麽‘金鳳’,又是什麽‘沒有錢隻和我們奴才要’,誰和奴才要錢了?
難道姐姐和奴才要錢了不成?難道姐姐不是和我們一樣有月錢的,一樣有用度不成?
”司棋繡桔道:“姑娘說的是了。姑娘們都是一樣的,那一位姑娘的錢不是由著奶
奶媽媽們使,連我們也不知道怎麽是算帳,不過要東西隻說得一聲兒。如今他偏要
說姑娘使過了頭兒,他賠出許多來了。究竟姑娘何曾和他要什麽了。”探春笑道:
“姐姐既沒有和他要,必定是我們或者和他們要了不成!你叫他進來,我倒要問問
他。”迎春笑道:“這話又可笑。你們又無沾礙,何得帶累於他。”探春笑道:
“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樣,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他說姐姐就是說我。我那
邊的人有怨我的,姐姐聽見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咱們是主子,自然不理論那些錢
財小事,隻知想起什麽要什麽,也是有的事。但不知金累絲鳳因何又夾在裏頭?”
那王住兒媳婦生恐繡桔等告出他來,遂忙進來用話掩飾。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
“你們所以糊塗。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錢尚未散人
的拿出些來贖取了就完了。比不得沒鬧出來,大家都藏著留臉麵,如今既是沒了臉,
趁此時縱有十個罪,也隻一人受罰,沒有砍兩顆頭的理。你依我,竟是和二奶奶說
說。在這裏大聲小氣,如何使得。”這媳婦被探春說出真病,也無可賴了,隻不敢
往鳳姐處自首。探春笑道:“我不聽見便罷,既聽見,少不得替你們分解分解。”
誰知探春早使個眼色與待書出去了。

  這裏正說話,忽見平兒進來。寶琴拍手笑說道:“三姐姐敢是有驅神召將的符
術?”黛玉笑道:“這倒不是道家玄術,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謂‘守如處女,脫如
狡兔’,出其不備之妙策也。”二人取笑。寶釵便使眼色與二人,令其不可,遂以
別話岔開。探春見平兒來了,遂問:“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塗了,事事都不
在心上,叫我們受這樣的委曲。”平兒忙道:“姑娘怎麽委曲?誰敢給姑娘氣受,
姑娘快吩咐我。”當時住兒媳婦兒方慌了手腳,遂上來趕著平兒叫:“姑娘坐下,
讓我說原故請聽。”平兒正色道:“姑娘這裏說話,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禮!你但凡
知禮,隻該在外頭伺候。不叫你進不來的地方,幾曾有外頭的媳婦子們無故到姑娘
們房裏來的例。”繡桔道:“你不知我們這屋裏是沒禮的,誰愛來就來。”平兒道:
“都是你們的不是。姑娘好性兒,你們就該打出去,然後再回太太去才是。”王住
兒媳婦見平兒出了言,紅了臉方退出去。探春接著道:“我且告訴你,若是別人得
罪了我,倒還罷了。如今那住兒媳婦和他婆婆仗著是媽媽,又瞅著二姐姐好性兒,
如此這般私自拿了首飾去賭錢,而且還捏造假帳妙算,威逼著還要去討情,和這兩
個丫頭在臥房裏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轄治,所以我看不過,才請你來問一聲:
還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還是誰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製伏,然後就要
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兒忙陪笑道:“姑娘怎麽今日說這話出來?我們奶奶如何當
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語說的,‘物傷其類’,‘齒竭唇亡’,我自然有些驚
心。”平兒道:“若論此事,還不是大事,極好處置。但他現是姑娘的奶嫂,據姑
娘怎麽樣為是?”當下迎春隻和寶釵閱《感應篇》故事,究竟連探春之語亦不曾聞
得,忽見平兒如此說,乃笑道:“問我,我也沒什麽法子。他們的不是,自作自受,
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就是了。至於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
我也不要了。太太們要問,我可以隱瞞遮飾過去,是他的造化,若瞞不住,我也沒
法,沒有個為他們反欺枉太太們的理,少不得直說。你們若說我好性兒,沒個決斷,
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麵周全,不使太太們生氣,任憑你們處治,我總不知道。”眾人
聽了,都好笑起來。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若使二姐姐是
個男人,這一家上下若許人,又如何裁治他們。”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
如此,何況我哉?”一語未了,隻見又有一個人進來。正不知道是那個,且聽下回
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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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七十四回 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寧國府

  話說平兒聽迎春說了正自好笑,忽見寶玉也來了。原來管廚房柳家媳婦之妹,
也因放頭開賭得了不是。這園中有素與柳家不睦的,【庚辰雙行夾批:前文已卯之
伏線。】便又告出柳家來,說他和他妹子是夥計,雖然他妹子出名,其實賺了錢兩
個人平分。因此鳳姐要治柳家之罪。那柳家的因得此信,便慌了手腳,因思素與怡
紅院人最為深厚,故走來悄悄的央求晴雯金星玻璃等人。金星玻璃告訴了寶玉。寶
玉因思內中迎春之乳母也現有此罪,不若來約同迎春討情,比自己獨去單為柳家說
情又更妥當,故此前來。忽見許多人在此,見他來時,都問:“你的病可好了?跑
來作什麽?”寶玉不便說出討情一事,隻說:“來看二姐姐。”當下眾人也不在意,
且說些閑話。平兒便出去辦累絲金鳳一事。那王住兒媳婦緊跟在後,口內百般央求,
隻說:“姑娘好歹口內超生,我橫豎去贖了來。”平兒笑道:“你遲也贖,早也贖,
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你的意思得過去就過去了。既是這樣,我也不好意思告人,
趁早去贖了來交與我送去,我一字不提。”王住兒媳婦聽說,方放下心來,就拜謝,
又說:“姑娘自去貴幹,我趕晚拿了來,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平兒道:
“趕晚不來,可別怨我。”說畢,二人方分路各自散了。
  
  平兒到房,鳳姐問他:“三姑娘叫你作什麽?”平兒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
氣,叫我勸著奶奶些,問奶奶這兩天可吃些什麽。”鳳姐笑道:“倒是他還記掛著
我。剛才又出來了一件事:有人來告柳二媳婦和他妹子通同開局,凡妹子所為,都
是他作主。我想,你素日肯勸我‘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就可閑一時心,自己保養
保養也是好的。我因聽不進去,果然應了些,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自己反賺了一
場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隨他們鬧去罷,橫豎還有許多人呢。我白操一會子心,倒
惹的萬人咒罵。我且養病要緊,便是好了,我也作個好好先生,得樂且樂,得笑且
笑,一概是非都憑他們去罷。【庚辰雙行夾批:曆來世人到此作此想,但悔不及矣。
可傷可歎。】所以我隻答應著知道了,白不在我心上。”平兒笑道:“奶奶果然如
此,便是我們的造化。”

  一語未了,隻見賈璉進來,拍手歎氣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兒我和鴛鴦借當,
那邊太太怎麽知道了。才剛太太叫過我去,叫我不管那裏先遷挪二百銀子,做八月
十五日節間使用。我回沒處遷挪。太太就說:‘你沒有錢就有地方遷挪,我白和你
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說沒地方。前兒一千銀子的當是那裏的?連老太太的東西
你都有神通弄出來,這會子二百銀子,你就這樣。幸虧我沒和別人說去。’我想太
太分明不短,何苦來要尋事奈何人。”鳳姐兒道:“那日並沒一個外人,誰走了這
個消息。”平兒聽了,也細想那日有誰在此,想了半日,笑道:“是了。那日說話
時沒一個外人,但晚上送東西來的時節,老太太那邊傻大姐的娘也可巧來送漿洗衣
服。他在下房裏坐了一會子,見一大箱子東西,自然要問,必是小丫頭們不知道,
說了出來,也未可知。”【庚辰雙行夾批:奇奇怪怪,從何處轉至素日上,真如常
山之蛇。】因此便喚了幾個小丫頭來問,那日誰告訴呆大姐的娘。眾小丫頭慌了,
都跪下賭咒發誓,說:“自來也不敢多說一句話。有人凡問什麽,都答應不知道。
這事如何敢多說。”鳳姐詳情說:“他們必不敢,倒別委屈了他們。如今且把這事
靠後,且把太太打發了去要緊。寧可咱們短些,又別討沒意思。”因叫平兒:“把
我的金項圈拿來,且去暫押二百銀子來送去完事。”賈璉道:“越性多押二百,咱
們也要使呢。”鳳姐道:“很不必,我沒處使錢。這一去還不知指那一項贖呢。”
平兒拿去,吩咐一個人喚了旺兒媳婦來領去,不一時拿了銀子來。賈璉親自送去,
不在話下。

  這裏鳳姐和平兒猜疑,終是誰人走的風聲,竟擬不出人來。鳳姐兒又道:“知
道這事還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非言,生出別的事來。當緊那邊正和鴛鴦結
下仇了,如今聽得他私自借給璉二爺東西,那起小人眼饞肚飽,連沒縫兒的雞蛋還
要下蛆呢,如今有了這個因由,恐怕又造出些沒天理的話來也定不得。在你璉二爺
還無妨,隻是鴛鴦正經女兒,帶累了他受屈,豈不是咱們的過失。”平兒笑道:
“這也無妨。鴛鴦借東西看的是奶奶,並不為的是二爺。一則鴛鴦雖應名是他私情,
其實他是回過老太太的。老太太因怕孫男弟女多,這個也借,那個也要,到跟前撒
個嬌兒,和誰要去,因此隻裝不知道。【庚辰雙行夾批:奇文神文!豈世人想得出
者?前文雲“一想不若私自拿出”,賈母其睡夢中之人矣。蓋此等事作者曾經,批
者曾經,實係一寫往事,非特造出,故弄新筆,究竟記不神也。鴛鴦借物一回於此
便結了。】縱鬧了出來,究竟那也無礙。”鳳姐兒道:“理固如此。隻是你我是知
道的,那不知道的,焉得不生疑呢。”

  一語未了,人報:“太太來了。”鳳姐聽了詫異,不知為何事親來,與平兒等
忙迎出來。隻見王夫人氣色更變,【辰夾批:奇。】隻帶一個貼己的小丫頭走來,
一語不發,走至裏間坐下。鳳姐忙奉茶,因陪笑問道:“太太今日高興,到這裏逛
逛。”王夫人喝命:“平兒出去!”平兒見了這般,著慌不知怎麽樣了,忙應了一
聲,帶著眾小丫頭一齊出去,在房門外站住,越性將房門掩了,自己坐在台磯上,
所有的人,一個不許進去。鳳姐也著了慌,不知有何等事。隻見王夫人含著淚,從
袖內擲出一個香袋子來,說:“你瞧。”鳳姐忙拾起一看,見是十錦春意香袋,也
嚇了一跳,忙問:“太太從那裏得來?”王夫人見問,越發淚如雨下,顫聲說道:
“我從那裏得來!我天天坐在井裏,拿你當個細心人,所以我才偷個空兒。誰知你
也和我一樣。這樣的東西大天白日明擺在園裏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頭拾著,不虧
你婆婆遇見,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問你,這個東西如何遺在那裏來?”
【庚辰雙行夾批:奇問。】鳳姐聽得,也更了顏色,忙問:“太太怎知是我的?”
【庚辰雙行夾批:問甚的。】王夫人又哭又歎說道:“你反問我!你想,一家子除
了你們小夫小妻,餘者老婆子們,要這個何用?再女孩子們是從那裏得來?自然是
那璉兒不長進下流種子那裏弄來。你們又和氣。當作一件頑意兒,年輕人兒女閨房
私意是有的,你還和我賴!幸而園內上下人還不解事,尚未揀得。倘或丫頭們揀著,
你姊妹看見,這還了得。不然有那小丫頭們揀著,出去說是園內揀著的,外人知道,
這性命臉麵要也不要?”鳳姐聽說,又急又愧,登時紫漲了麵皮,便依炕沿雙膝跪
下,也含淚訴道:“太太說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辯我並無這樣的東西。但其中還
要求太太細詳其理:那香袋是外頭雇工仿著內工繡的,帶子穗子一概是市賣貨。我
便年輕不尊重些,也不要這勞什子,自然都是好的,此其一。二者這東西也不是常
帶著的,我縱有,也隻好在家裏,焉肯帶在身上各處去?況且又在園裏去,個個姊
妹我們都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來,不但在姊妹前,就是奴才看見,我有什麽意思?
我雖年輕不尊重,亦不能糊塗至此。三則論主子內我是年輕媳婦,算起奴才來,比
我更年輕的又不止一個人了。況且他們也常進園,晚間各人家去,焉知不是他們身
上的?四則除我常在園裏之外,還有那邊太太常帶過幾個小姨娘來,如嫣紅翠雲等
人,皆係年輕侍妾,他們更該有這個了。還有那邊珍大嫂子,他不算甚老外,他也
常帶過佩鳳等人來,焉知又不是他們的?五則園內丫頭太多,保的住個個都是正經
的不成?也有年紀大些的知道了人事,或者一時半刻人查問不到偷著出去,或借著
因由同二門上小幺兒們打牙犯嘴,外頭得了來的,也未可知。如今不但我沒此事,
就連平兒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請細想。”王夫人聽了這一席話大近情理,因歎道:
“你起來。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輕薄至此,不過我氣急了,拿了話激
你。但如今卻怎麽處?你婆婆才打發人封了這個給我瞧,說是前日從傻大姐手裏得
的,把我氣了個死。”鳳姐道:“太太快別生氣。若被眾人覺察了,保不定老太太
不知道。且平心靜氣暗暗訪察,才得確實,縱然訪不著,外人也不能知道。這叫作
‘胳膊折在袖內’。如今惟有趁著賭錢的因由革了許多的人這空兒,把周瑞媳婦旺
兒媳婦等四五個貼近不能走話的人安插在園裏,以查賭為由。再如今他們的丫頭也
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鬧出事來,反悔之不及。如今若無故裁革,
不但姑娘們委屈煩惱,就連太太和我也過不去。不如趁此機會,以後凡年紀大些的,
或有些咬牙難纏的,拿個錯兒攆出去配了人。一則保得住沒有別的事,二則也可省
些用度。太太想我這話如何?”王夫人歎道:“你說的何嚐不是,但從公細想,你
這幾個姊妹也甚可憐了。【庚辰雙行夾批:猶雲“可憐”,妙!又在別人視之,今
古無比矣;若在榮府論,實不能比先矣。】也不用遠比,隻說如今你林妹妹的母親,
未出閣時,是何等的嬌生慣養,是何等的金尊玉貴,那才象個千金小姐的體統。如
今這幾個姊妹,不過比人家的丫頭略強些罷了。【庚辰雙行夾批:所謂“觀於海者
難為水”,俗子謂王夫人不知足,是不可矣,又認作太過,真蟪蛄鳩雀之見。】通
共每人隻有兩三個丫頭象個人樣,餘者縱有四五個小丫頭子,竟是廟裏的小鬼。如
今還要裁革了去,不但於我心不忍,隻怕老太太未必就依。雖然艱難,難不至此。
我雖沒受過大榮華富貴,比你們是強的。如今我寧可省些,別委曲了他們。以後要
省儉先從我來倒使的。如今且叫人傳了周瑞家的等人進來,就吩咐他們快快暗地訪
拿這事要緊。”鳳姐聽了,即喚平兒進來吩咐出去。

  一時,周瑞家的與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來喜家的現在五家陪房進
來,餘者皆在南方各有執事。【庚辰雙行夾批:又伏一筆。】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
勘察,忽見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來,方才正是他送香囊來的。王夫人向來看
視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無二意,【庚辰雙行夾批:大書看下人猶如此,可知待
邢夫人矣。】今見他來打聽此事,十分關切,【庚辰雙行夾批:小人外是內非,委
皆如此。】便向他說:“你去回了太太,也進園內照管照管,不比別人又強些。”
這王善保家正因素日進園去那些丫鬟們不大趨奉他,他心裏大不自在,要尋他們的
故事又尋不著,恰好生出這事來,以為得了把柄。又聽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
說:“這個容易。不是奴才多話,論理這事該早嚴緊的。太太也不大往園裏去,這
些女孩子們一個個倒象受了封誥似的。他們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鬧下天來,誰敢哼
一聲兒。不然,就調唆姑娘的丫頭們,說欺負了姑娘們了,誰還耽得起。”王夫人
道:“這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頭原比別的嬌貴些。你們該勸他們。連主子們的
姑娘不教導尚且不堪,何況他們。”王善保家的道:“別的都還罷了。太太不知道,
一個寶玉屋裏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
天天打扮的象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
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趫趫,大不成個體統。”【庚辰雙行夾批:活畫出晴
雯來。可知已前知晴雯必應遭妒者,可憐可傷,竟死矣。】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
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庚辰
雙行夾批:妙妙,好腰!】削肩膀,【庚辰雙行夾批:妙妙,好肩!俗雲:“水蛇
腰則遊曲小也。”又雲:“美人無肩。”又曰:“肩若削成。”皆是美之形也。凡
寫美人皆用俗筆反筆,與他書不同也。】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庚辰雙行夾
批:更好,形容盡矣。】正在那裏罵小丫頭。我的心裏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
太太走,我不曾說得。後來要問是誰,又偏忘了。今日對了坎兒,這丫頭想必就是
他了。”鳳姐道:“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論舉止言語,
他原有些輕薄。方才太太說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亂說。”王善保
家的便道:“不用這樣,此刻不難叫了他來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寶玉房裏常
見我的隻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若有這個,他自不敢來見我的。我一生
最嫌這樣人,況且又出來這個事。好好的寶玉,倘或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
”因叫自己的丫頭來,吩咐他到園裏去,“隻說我說有話問他們,留下襲人麝月伏
侍寶玉不必來,有一個晴雯最伶俐,叫他即刻快來。你不許和他說什麽。”

  小丫頭子答應了,走入怡紅院,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睡中覺才起來,正發悶,
聽如此說,隻得隨了他來。素日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妝豔飾語薄言輕者,故
晴雯不敢出頭。今因連日不自在,【庚辰雙行夾批:音神之至!所謂“魂早離會”
矣,將死之兆也。若俗筆必雲十分妝飾,今雲不自在,想無掛礙之心,更不入王夫
人之眼也。】並沒十分妝飾,自為無礙。【庚辰雙行夾批:好!可知天生美人原不
在妝飾,使人一見不覺心驚目駭,可恨也今之塗脂抹粉真同鬼魅而不見覺。】及到
了鳳姐房中,王夫人一見他釵軃鬢鬆,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而且形容麵
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覺勾起方才的火來。王夫人原是天真爛漫之人,喜怒出於心
臆,不比那些飾詞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個美人!
真象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你幹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
放著你,自然明兒揭你的皮!寶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一聽如此說,心內大異,便
知有人暗算了他。雖然著惱,隻不敢作聲。他本是個聰敏過頂的人,【庚辰雙行夾
批:深罪聰明,不錯一筆。】見問寶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實話對,隻說:“我不
大到寶玉房裏去,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好歹我不能知道,隻問襲人麝月兩個。”
王夫人道:“這就該打嘴!你難道是死人,要你們作什麽!”晴雯道:“我原是跟
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說園裏空大人少,寶玉害怕,所以撥了我去外間屋裏上夜,
不過看屋子。我原回過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罵了我,說:‘又不叫你管他的事,
要伶俐的作什麽。’我聽了這話才去的。不過十天半個月之內,寶玉悶了大家頑一
會子就散了。至於寶玉飲食起坐,上一層有老奶奶老媽媽們,下一層又有襲人麝月
秋紋幾個人。我閑著還要作老太太屋裏的針線,所以寶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
怪,從此後我留心就是了。”王夫人信以為實了,忙說:“阿彌陀佛!你不近寶玉
是我的造化,竟不勞你費心。既是老太太給寶玉的,我明兒回了老太太,再攆你。”
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們進去,好生防他幾日,不許他在寶玉房裏睡覺。等我回
過老太太,再處治他。”喝聲“去!站在這裏,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這樣花
紅柳綠的妝扮!”晴雯隻得出來,這氣非同小可,一出門便拿手帕子握著臉,一頭
走,一頭哭,直哭到園門內去。

  這裏王夫人向鳳姐等自怨道:“這幾年我越發精神短了,照顧不到。這樣妖精
似的東西竟沒看見。隻怕這樣的還有,明日倒得查查。”鳳姐見王夫人盛怒之際,
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調唆著邢夫人生事,縱有千百樣言詞,此刻也
不敢說,隻低頭答應著。王善保家的道:“太太請養息身體要緊,這些小事隻交與
奴才。如今要查這個主兒也極容易,等到晚上園門關了的時節,內外不通風,我們
竟給他們個猛不防,帶著人到各處丫頭們房裏搜尋。想來誰有這個,斷不單隻有這
個,自然還有別的東西。那時翻出別的來,自然這個也是他的。”王夫人道:“這
話倒是。若不如此,斷不能清的清白的白。”因問鳳姐如何。鳳姐隻得答應說:
“太太說的是,就行罷了。”王夫人道:“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來。”
於是大家商議已定。

  至晚飯後,待賈母安寢了,寶釵等入園時,王善保家的便請了鳳姐一並入園,
喝命將角門皆上鎖,便從上夜的婆子處抄檢起,不過抄檢出些多餘攢下蠟燭燈油等
物。【庚辰雙行夾批:畢真。】王善保家的道:“這也是贓,不許動,等明兒回過
太太再動。”於是先就到怡紅院中,喝命關門。當下寶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見這
一幹人來,不知為何直撲了丫頭們的房門去,因迎出鳳姐來,問是何故。鳳姐道:
“丟了一件要緊的東西,因大家混賴,恐怕有丫頭們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
”一麵說,一麵坐下吃茶。王善保家的等搜了一回,又細問這幾個箱子是誰的,都
叫本人來親自打開。襲人因見晴雯這樣,知道必有異事,又見這番抄檢,隻得自己
先出來打開了箱子並匣子,任其搜檢一番,不過是平常動用之物。隨放下又搜別人
的,挨次都一一搜過。到了晴雯的箱子,因問:“是誰的,怎不開了讓搜?”襲人
等方欲代晴雯開時,隻見晴雯挽著頭發闖進來,豁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
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看了一看,也
無甚私弊之物。回了鳳姐,要往別處去。鳳姐兒道:“你們可細細的查,若這一番
查不出來,難回話的。”眾人都道:“都細翻看了,沒什麽差錯東西。雖有幾樣男
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東西,想是寶玉的舊物件,沒甚關係的。”鳳姐聽了,笑道:
“既如此咱們就走,再瞧別處去。”

  說著,一徑出來,因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話,不知是不是。要抄檢隻
抄檢咱們家的人,薛大姑娘屋裏,斷乎檢抄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這個自
然。豈有抄起親戚家來。”鳳姐點頭道:“我也這樣說呢。”【庚辰雙行夾批:寫
阿鳳心灰意懶,且避禍,後時迥又是一個人矣。】一頭說,一頭到了瀟湘館內。黛
玉已睡了,忽報這些人來,也不知為甚事。才要起來,隻見鳳姐已走進來,忙按住
他不許起來,隻說:“睡罷,我們就走。”這邊且說些閑話。那個王善保家的帶了
眾人到丫鬟房中,也一一開箱倒籠抄檢了一番。因從紫鵑房中抄出兩副寶玉常換下
來的寄名符兒,一副束帶上的披帶,兩個荷包並扇套,套內有扇子。打開看時皆是
寶玉往年往日手內曾拿過的。王善保家的自為得了意,遂忙請鳳姐過來驗視,又說:
“這些東西從那裏來的?”鳳姐笑道:“寶玉和他們從小兒在一處混了幾年,這自
然是寶玉的舊東西。這也不算什麽罕事,撂下再往別處去是正經。”紫鵑笑道:
“直到如今,我們兩下裏的東西也算不清。要問這一個,連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
的了。”王善保家的聽鳳姐如此說,也隻得罷了。【庚辰雙行夾批:一處一樣。】

  又到探春院內,誰知早有人報與探春了。探春也就猜著必有原故,所以引出這
等醜態來,【庚辰雙行夾批:實注一筆。】遂命眾丫鬟秉燭開門而待。眾人來了。
探春故問何事。鳳姐笑道:“因丟了一件東西,連日訪察不出人來,恐怕旁人賴這
些女孩子們,所以越性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倒是洗淨他們的好法子。”探春冷
笑道:“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櫃,
他們所有偷了來的都交給我藏著呢。”說著便命丫頭們把箱櫃一齊打開,將鏡奩、
妝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齊打開,請鳳姐去抄閱。鳳姐陪笑道:“我不過
是奉太太的命來,妹妹別錯怪我。何必生氣。”因命丫鬟們快快關上。平兒豐兒等
忙著替待書等關的關,收的收。探春道:“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
頭,這卻不能。我原比眾人歹毒,凡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裏間收著,
一針一線他們也沒的收藏,要搜所以隻來搜我。你們不依,隻管去回太太,隻說我
違背了太太,該怎麽處治,我去自領。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
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裏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庚辰雙行夾批:
奇極!此曰甄家事。】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
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裏自殺自滅
起來,才能一敗塗地!”說著,不覺流下淚來。鳳姐隻看著眾媳婦們。周瑞家的便
道:“既是女孩子的東西全在這裏,奶奶且請到別處去罷,也讓姑娘好安寢。”鳳
姐便起身告辭。探春道:“可細細的搜明白了?若明日再來,我就不依了。”鳳姐
笑道:“既然丫頭們的東西都在這裏,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乖。
連我的包袱都打開了,還說沒翻。明日敢說我護著丫頭們,不許你們翻了。你趁早
說明,若還要翻,不妨再翻一遍。”鳳姐知道探春素日與眾不同的,隻得陪笑道:
“我已經連你的東西都搜查明白了。”探春又問眾人:“你們也都搜明白了不曾?”
周瑞家的等都陪笑說:“都翻明白了。”那王善保家的本是個心內沒成算的人,素
日雖聞探春的名,那是為眾人沒眼力沒膽量罷了,那裏一個姑娘家就這樣起來,況
且又是庶出,他敢怎麽。他自恃是邢夫人陪房,連王夫人尚另眼相看,何況別個。
今見探春如此,他隻當是探春認真單惱鳳姐,與他們無幹。他便要趁勢作臉獻好,
因越眾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
沒有什麽。”鳳姐見他這樣,忙說:“媽媽走罷,別瘋瘋顛顛的。”一語未了,隻
聽“拍”的一聲,王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時大怒,指著王家的問道:
“你是什麽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麵上,你又有年紀,叫你
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諒我是
同你們姑娘那樣好性兒,由著你們欺負他,就錯了主意!你搜檢東西我不惱,你不
該拿我取笑。”說著,便親自解衣卸裙,拉著鳳姐兒細細的翻。又說:“省得叫奴
才來翻我身上。”鳳姐平兒等忙與探春束裙整袂,口內喝著王善保家的說:“媽媽
吃兩口酒就瘋瘋顛顛起來。前兒把太太也衝撞了。快出去,不要提起了。”又勸探
春休得生氣。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氣性,早一頭碰死了!不然豈許奴才來我身
上翻賊贓了。明兒一早,我先回過老太太太太,然後過去給大娘陪禮,該怎麽,我
就領。”那王善保家的討了個沒意思,在窗外隻說:“罷了,罷了,這也是頭一遭
挨打。我明兒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罷。這個老命還要他做什麽!”探春喝命丫
鬟道:“你們聽他說的這話,還等我和他對嘴去不成。”待書等聽說,便出去說道:
“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們的造化了。隻怕舍不得去。”鳳姐笑道:“好丫頭,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道:“我們作賊的人,嘴裏都有三言兩語的。這
還算笨的,背地裏就隻不會調唆主子。”平兒忙也陪笑解勸,一麵又拉了待書進來。
周瑞家的等人勸了一番。鳳姐直待伏侍探春睡下,方帶著人往對過暖香塢來。

  彼時李紈猶病在床上,他與惜春是緊鄰,又與探春相近,故順路先到這兩處。
因李紈才吃了藥睡著,不好驚動,隻到丫鬟們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沒有什麽東
西,遂到惜春房中來。因惜春年少,尚未識事,嚇的不知當有什麽事,故鳳姐也少
不得安慰他。誰知竟在入畫箱中尋出一大包金銀錁子來,約共三四十個,【庚辰雙
行夾批:奇。為察奸情,反得賊贓。】又有一副玉帶板子並一包男人的靴襪等物。
入畫也黃了臉。因問是那裏來的,入畫隻得跪下哭訴真情,說:“這是珍大爺賞我
哥哥的。【庚辰雙行夾批:妙極是極。蓋入畫本係寧府之人也。】因我們老子娘都
在南方,如今隻跟著叔叔過日子。我叔叔嬸子隻要吃酒賭錢,我哥哥怕交給他們又
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煩了老媽媽帶進來叫我收著的。”惜春膽小,見了這
個也害怕,說:“我竟不知道。這還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帶他出去打罷,
我聽不慣的。”鳳姐笑道:“這話若果真呢,也倒可恕,隻是不該私自傳送進來。
這個可以傳遞,什麽不可以傳遞。這倒是傳遞人的不是了。若這話不真,倘是偷來
的,你可就別想活了。”入畫跪著哭道:“我不敢扯謊。奶奶隻管明日問我們奶奶
和大爺去,若說不是賞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無怨。”鳳姐道:“這個自然
要問的,隻是真賞的也有不是。誰許你私自傳送東西的!你且說是誰作接應,我便
饒你。下次萬萬不可。”惜春道:“嫂子別饒他這次方可。這裏人多,若不拿一個
人作法,那些大的聽見了,又不知怎樣呢。嫂子若饒他,我也不依。”【庚辰雙行
夾批:這是自己也不依的。各得自然之理,各有自然之妙。】鳳姐道:“素日我看
他還好。誰沒一個錯,隻這一次。二次犯下,二罪俱罰。但不知傳遞是誰。”惜春
道:“若說傳遞,再無別個,必是後門上的張媽。他常肯和這些丫頭們鬼鬼祟祟的,
這些丫頭們也都肯照顧他。”鳳姐聽說,便命人記下,將東西且交給周瑞家的暫拿
著,等明日對明再議。於是別了惜春,方往迎春房內來。

  迎春已經睡著了,丫鬟們也才要睡,眾人叩門半日才開。鳳姐吩咐:“不必驚
動小姐。”遂往丫鬟們房裏來。因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孫女兒,【庚辰雙行夾批:玄
妙奇詭,出人意外。】鳳姐倒要看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他搜檢。先從別
人箱子搜起,皆無別物。及到了司棋箱子中搜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說:“也沒有什
麽東西。”才要蓋箱時,周瑞家的道:“且住,這是什麽?”說著,便伸手掣出一
雙男子的錦帶襪並一雙緞鞋來。【庚辰雙行夾批:險極!】又有一個小包袱,打開
看時,裏麵有一個同心如意並一個字帖兒。一總遞與鳳姐。鳳姐因當家理事,每每
看開帖並帳目,也頗識得幾個字了。便看那帖子是大紅雙喜箋帖,【庚辰雙行夾批:
紙就好。餘為司棋心動。】上麵寫道:“上月你來家後,父母已覺察你我之意。但
姑娘未出閣,尚不能完你我之心願。若園內可以相見,你可托張媽給一信息。若得
在園內一見,倒比來家得說話。千萬,千萬。再所賜香袋二個,今已查收外,特寄
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萬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庚辰雙行夾批:名字便妙。
】鳳姐看罷,不怒而反樂。【庚辰雙行夾批:惡毒之至。】別人並不識字。王家的
素日並不知道他姑表姊弟有這一節風流故事,見了這鞋襪,心內已是有些毛病,又
見有一紅帖,鳳姐又看著笑,他便說道:“必是他們胡寫的帳目,不成個字,所以
奶奶見笑。”鳳姐笑道:“正是這個帳竟算不過來。你是司棋的老娘,他的表弟也
該姓王,怎麽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見問的奇怪,隻得勉強告道:“司棋的姑媽
給了潘家,所以他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表弟。”鳳姐笑道:
“這就是了。”因道:“我念給你聽聽。”說著從頭念了一遍,大家都唬了一跳。
這王家的一心隻要拿人的錯兒,不想反拿住了他外孫女兒,又氣又臊。周瑞家的四
人又都問著他:“你老可聽見了?明明白白,再沒的話說了。如今據你老人家,該
怎麽樣?”這王家的隻恨沒地縫兒鑽進去。鳳姐隻瞅著他嘻嘻的笑,【庚辰雙行夾
批:惡毒之至。】向周瑞家的笑道:“這倒也好。不用你們作老娘的操一點兒心,
他鴉雀不聞的給你們弄了一個好女婿來,大家倒省心。”【庚辰雙行夾批:刻毒!
按鳳姐雖係惡毒之至,然亦不應在下人前為之,為此等人前不得不如是也。】周瑞
家的也笑著湊趣兒。王家的氣無處泄,便自己回手打著自己的臉,罵道:“老不死
的娼婦,怎麽造下孽了!說嘴打嘴,現世現報在人眼裏。”眾人見這般,俱笑個不
住,又半勸半諷的。鳳姐見司棋低頭不語,也並無畏懼慚愧之意,倒覺可異。料此
時夜深,且不必盤問,隻怕他夜間自愧去尋拙誌,遂喚兩個婆子監守起他來。帶了
人,拿了贓證回來,且自安歇,等待明日料理。誰知到夜裏又連起來幾次,下麵淋
血不止。

  至次日,便覺身體十分軟弱,起來發暈,遂撐不住。請太醫來,診脈畢,遂立
藥案雲:“看得少奶奶係心氣不足,虛火乘脾,皆由憂勞所傷,以致嗜臥好眠,胃
虛土弱,不思飲食。今聊用升陽養榮之劑。”寫畢,遂開了幾樣藥名,不過是人參,
當歸,黃芪等類之劑。一時退去,有老嬤嬤們拿了方子回過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
愁悶,遂將司棋等事暫未理。

  可巧這日尤氏來看鳳姐,坐了一回,到園中去又看過李紈。才要望候眾姊妹們
去,忽見惜春遣人來請,尤氏遂到了他房中來。惜春便將昨晚之事細細告訴與尤氏,
又命將入畫的東西一概要來與尤氏過目。尤氏道:“實是你哥哥賞他哥哥的,隻不
該私自傳送,如今官鹽竟成了私鹽了。”因罵入畫,“糊塗脂油蒙了心的。”惜春
道:“你們管教不嚴,反罵丫頭。這些姊妹,獨我的丫頭這樣沒臉,我如何去見人。
昨兒我立逼著鳳姐姐帶了他去,他隻不肯。我想,他原是那邊的人,鳳姐姐不帶他
去,也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過去,嫂子來的恰好,快帶了他去。或打,或殺,或
賣,我一概不管。”入畫聽說,又跪下哭求,說:“再不敢了。隻求姑娘看從小兒
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處罷。”尤氏和奶娘等人也都十分分解,說他“不過一時糊
塗了,下次再不敢的。他從小兒伏侍你一場,到底留著他為是。”誰知惜春雖然年
幼,卻天生成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任人怎說,他隻以為丟了他的體麵,
咬定牙斷乎不肯。更又說的好:“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
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裏議論什麽多少不堪的閑話,我若再
去,連我也編派上了。”尤氏道:“誰議論什麽?又有什麽可議論的!姑娘是誰,
我們是誰。姑娘既聽見人議論我們,就該問著他才是。”惜春冷笑道:“你這話問
著我倒好。我一個姑娘家,隻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尋是非,成個什麽人了!還有一
句話:我不怕你惱,好歹自有公論,又何必去問人。古人說得好,‘善惡生死,父
子不能有所勖助’,何況你我二人之間。我隻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從
此以後,你們有事別累我。”尤氏聽了,又氣又好笑,因向地下眾人道:“怪道人
人都說這四丫頭年輕糊塗,我隻不信。你們聽才一篇話,無原無故,又不知好歹,
又沒個輕重。雖然是小孩子的話,卻又能寒人的心。”眾嬤嬤笑道:“姑娘年輕,
奶奶自然要吃些虧的。”惜春冷笑道:“我雖年輕,這話卻不年輕。你們不看書不
識幾個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著明白人,倒說我年輕糊塗。”尤氏道:“你是狀
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個才子。我們是糊塗人,不如你明白,何如?”惜春道:
“狀元榜眼難道就沒有糊塗的不成。可知他們也有不能了悟的。”尤氏笑道:“你
倒好。才是才子,這會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講起了悟來了。”惜春道:“我不了悟,
我也舍不得入畫了。”尤氏道:“可知你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道:
“古人曾也說的,‘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麽教
你們帶累壞了我!”尤氏心內原有病,怕說這些話。聽說有人議論,已是心中羞惱
激射,隻是在惜春分上不好發作,忍耐了大半。今見惜春又說這句,因按捺不住,
因問惜春道:“怎麽就帶累了你了?你的丫頭的不是,無故說我,我倒忍了這半日,
你倒越發得了意,隻管說這些話。你是千金萬金的小姐,我們以後就不親近,仔細
帶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將入畫帶了過去!”說著,便賭氣起身去了。惜春
道:“若果然不來,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還清淨。”尤氏也不答話,一徑往
前邊去了。不知後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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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七十五回 開夜宴異兆發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

  【庚辰: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

  【缺中秋詩俟雪芹。】

  話說尤氏從惜春處賭氣出來,正欲往王夫人處去。跟從的老嬤嬤們因悄悄的回
道:“奶奶且別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幾個人來,還有些東西,不知是作什麽機密
事。奶奶這一去恐不便。”尤氏聽了道:“昨日聽見你爺說,看邸報甄家犯了罪,
現今抄沒家私,調取進京治罪。怎麽又有人來?”老嬤嬤道:“正是呢。才來了幾
個女人,氣色不成氣色,慌慌張張的,想必有什麽瞞人的事情也是有的。”

  尤氏聽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氏這邊來了。【庚辰雙行夾批:前文有探春一
語,過至此回又用尤氏陪點,且輕輕淡染出甄家事故,此畫家未落墨之法也。】恰
好太醫才診了脈去。李紈近日也略覺精爽了些,擁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一二人
來說些閑話。因見尤氏進來不似往日和藹可親,隻呆呆的坐著。李紈因問道:“你
過來了這半日,可在別屋裏吃些東西沒有?隻怕餓了。”命素雲瞧有什麽新鮮點心
揀了來。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這一向病著,那裏有什麽新鮮東西。況且
我也不餓。”李紈道:“昨日他姨娘家送來的好茶麵子,倒是對碗來你喝罷。”說
畢,便吩咐人去對茶。尤氏出神無語。跟來的丫頭媳婦們因問:“奶奶今日中晌尚
未洗臉,這會子趁便可淨一淨好?”尤氏點頭。李紈忙命素雲來取自己的妝奩。素
雲一麵取來,一麵將自己的胭粉拿來,笑道:“我們奶奶就少這個。奶奶不嫌髒,
這是我的,能著用些。”李紈道:“我雖沒有,你就該往姑娘們那裏取去。怎麽公
然拿出你的來。幸而是他,若是別人,豈不惱呢。”尤氏笑道:“這又何妨。自來
我凡過來,誰的沒使過,今日忽然又嫌髒了?”一麵說,一麵盤膝坐在炕沿上。銀
蝶上來忙代為卸去腕鐲戒指,又將一大袱手巾蓋在下截,將衣裳護嚴。小丫鬟炒豆
兒捧了一大盆溫水走至尤氏跟前,隻彎腰捧著。李紈道:“怎麽這樣沒規矩。”銀
蝶笑道:“說一個個沒機變的,說一個葫蘆就是一個瓢。奶奶不過待咱們寬些,在
家裏不管怎樣罷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當著親戚也隻隨著便了。”尤氏
道:“你隨他去罷,橫豎洗了就完事了。”炒豆兒忙趕著跪下。尤氏笑道:“我們
家下大小的人隻會講外麵假禮假體麵,究竟作出來的事都夠使的了。”【庚辰雙行
夾批:按尤氏犯七出之條不過隻是“過於從夫”四字,此世間婦人之常情耳。其心
術慈厚寬順竟可出於阿鳳之上,特用之明犯七出之人從公一論,可知賈宅中暗犯七
出之人亦不少。似明犯者猶可宥恕,其飾己非而揚人惡者,陰昧僻譎之流,實不能
容於世者也。此為打草驚蛇法,實寫邢夫人也。】李紈聽如此說,便知他已知道昨
夜的事,因笑道:“你這話有因,誰作事究竟夠使了?”尤氏道:“你倒問我!你
敢是病著死過去了!”

  一語未了,隻見人報:“寶姑娘來了。”忙說快請時,寶釵已走進來。尤氏忙
擦臉起身讓坐,因問:“怎麽一個人忽然走來,別的姊妹都怎麽不見?”寶釵道:
“正是我也沒有見他們。隻因今日我們奶奶身上不自在,家裏兩個女人也都因時症
未起炕,別的靠不得,我今兒要出去伴著老人家夜裏作伴兒。要去回老太太,太太,
我想又不是什麽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橫豎進來的,所以來告訴大嫂子一聲。”
李紈聽說,隻看著尤氏笑。尤氏也隻看著李紈笑。一時尤氏盥沐已畢,大家吃麵茶。
李紈因笑道:“既這樣,且打發人去請姨娘的安,問是何病。我也病著,不能親自
來的。好妹妹,你去隻管去,我自打發人去到你那裏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兩天還
進來,別叫我落不是。”寶釵笑道:“落什麽不是呢,這也是通共常情,你又不曾
賣放了賊。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過去,竟把雲丫頭請了來,你和他住一兩日,
豈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那裏去了?”寶釵道:“我才打發他們找
你們探丫頭去了,叫他同到這裏來,我也明白告訴他。”

  正說著,果然報:“雲姑娘和三姑娘來了。”大家讓坐已畢,寶釵便說要出去
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媽好了還來的,就便好了不來也使得。”尤氏笑道:
“這話奇怪,怎麽攆起親戚來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攆的,不如我
先攆。親戚們好,也不在必要死住著才好。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象
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兒是那裏來的晦氣,
偏都碰著你姊妹們的氣頭兒上了。”探春道:“誰叫你趕熱灶來了!”因問:“誰
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尋思道:“四丫頭不犯羅唕你,卻是誰呢?”尤氏隻含糊答
應。探春知他畏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別裝老實了。除了朝廷治罪,沒有砍頭
的,你不必畏頭畏尾。實告訴你罷,我昨日把王善保家那老婆子打了,我還頂著個
罪呢。不過背地裏說我些閑話,難道他還打我一頓不成!”寶釵忙問因何又打他,
探春悉把昨夜怎的抄檢,怎的打他,一一說了出來。尤氏見探春已經說了出來,便
把惜春方才之事也說了出來。探春道:“這是他的僻性,孤介太過,我們再傲不過
他的。”又告訴他們說:“今日一早不見動靜,打聽鳳辣子又病了。我就打發我媽
媽出去打聽王善保家的是怎樣。回來告訴我說,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頓打,大太太嗔
著他多事。”尤氏李紈道:“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道:“這種掩飾誰不會作,
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紈皆默無所答。一時估著前頭用飯,湘雲和寶釵回房打點
衣衫,不在話下。

  尤氏等遂辭了李紈,往賈母這邊來。賈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說甄家因何獲罪,
如今抄沒了家產,回京治罪等語。賈母聽了正不自在,恰好見他姊妹來了,因問:
“從那裏來的?可知鳳姐妯娌兩個的病今日怎樣?”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
”賈母點頭歎道:“咱們別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們八月十五日賞月是正經。”
【庚辰雙行夾批:賈母已看破狐悲兔死,故不改正,聊來自遣耳。】王夫人笑道:
“都已預備下了。不知老太太揀那裏好,隻是園裏空,夜晚風冷。”賈母笑道:
“多穿兩件衣服何妨,那裏正是賞月的地方,豈可倒不去的。”說話之間,早有媳
婦丫鬟們抬過飯桌來,王夫人尤氏等忙上來放箸捧飯。賈母見自己的幾色菜已擺完,
另有兩大捧盒內捧了幾色菜來,便知是各房另外孝敬的舊規矩。賈母因問:“都是
些什麽?上幾次我就吩咐,如今可以把這些蠲了罷,你們還不聽。如今比不得在先
輻輳的時光了。”鴛鴦忙道:“我說過幾次,都不聽,也隻罷了。”王夫人笑道:
“不過都是家常東西。今日我吃齋沒有別的。那些麵筋豆腐老太太又不大甚愛吃,
隻揀了一樣椒油蓴虀醬來。”賈母笑道:“這樣正好,正想這個吃。”鴛鴦聽說,
便將碟子挪在跟前。寶琴一一的讓了,方歸坐。賈母便命探春來同吃。探春也都讓
過了,便和寶琴對麵坐下。待書忙去取了碗來。鴛鴦又指那幾樣菜道:“這兩樣看
不出是什麽東西來,大老爺送來的。這一碗是雞髓筍,是外頭老爺送上來的。”一
麵說,一麵就隻將這碗筍送至桌上。賈母略嚐了兩點,便命:“將那兩樣著人送回
去,就說我吃了。以後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來要。”媳婦們答應著,仍送過去,
不在話下。賈母因問:“有稀飯吃些罷了。”尤氏早捧過一碗來,說是紅稻米粥。
賈母接來吃了半碗,便吩咐:“將這粥送給鳳哥兒吃去,”又指著“這一碗筍和這
一盤風醃果子狸給顰兒寶玉兩個吃去,那一碗肉給蘭小子吃去。”又向尤氏道:
“我吃了,你就來吃了罷。”尤氏答應,待賈母漱口洗手畢,賈母便下地和王夫人
說閑話行食。尤氏告坐。探春寶琴二人也起來了,笑道:“失陪,失陪。”尤氏笑
道:“剩我一個人,大排桌的吃不慣。”賈母笑道:“鴛鴦琥珀來趁勢也吃些,又
作了陪客。”尤氏笑道:“好,好,好,我正要說呢。”賈母笑道:“看著多多的
人吃飯,最有趣的。”又指銀蝶道:“這孩子也好,也來同你主子一塊來吃,等你
們離了我,再立規矩去。”尤氏道:“快過來,不必裝假。”賈母負手看著取樂。
因見伺候添飯的人手內捧著一碗下人的米飯,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飯,賈母問道:
“你怎麽昏了,盛這個飯來給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飯吃完了。今日添了
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鴛鴦道:“如今都是可著頭做帽子了,要一點兒富餘也
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這一二年旱澇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數交的。這幾
樣細米更艱難了,所以都可著吃的多少關去,生恐一時短了,買的不順口。”賈母
笑道:“這正是‘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眾人都笑起來。鴛鴦道:“既這
然,就去把三姑娘的飯拿來添也是一樣,就這樣笨。”尤氏笑道:“我這個就夠了,
也不用取去。”鴛鴦道:“你夠了,我不會吃的。”地下的媳婦們聽說,方忙著取
去了。【庚辰雙行夾批:總伏下文。】一時王夫人也去用飯,這裏尤氏直陪賈母說
話取笑。

  到起更的時候,賈母說:“黑了,過去罷。”尤氏方告辭出來。走至大門前上
了車,銀蝶坐在車沿上。眾媳婦放下簾子來,便帶著小丫頭們先直走過那邊大門口
等著去了。因二府之門相隔沒有一箭之路,每日家常來往不必定要周備,況天黑夜
晚之間回來的遭數更多,所以老嬤嬤帶著小丫頭,隻幾步便走了過來。兩邊大門上
的人都到東西街口,早把行人斷住。尤氏大車上也不用牲口,隻用七八個小廝挽環
拽輪,輕輕的便推拽過這邊階磯上來。於是眾小廝退過獅子以外,眾嬤嬤打起簾子,
銀蝶先下來,然後攙下尤氏來。大小七八個燈籠照的十分真切。尤氏因見兩邊獅子
下放著四五輛大車,便知係來赴賭之人所乘,遂向銀蝶眾人道:“你看,坐車的是
這樣,騎馬的還不知有幾個呢。馬自然在圈裏拴著,咱們看不見。也不知道他娘老
子掙下多少錢與他們,這麽開心兒。”一麵說,一麵已到了廳上。賈蓉之妻帶領家
下媳婦丫頭們,也都秉燭接了出來。尤氏笑道:“成日家我要偷著瞧瞧他們,也沒
得便。今兒倒巧,就順便打他們窗戶跟前走過去。”眾媳婦答應著,提燈引路,又
有一個先去悄悄的知會伏侍的小廝們不要失驚打怪。於是尤氏一行人悄悄的來至窗
下,隻聽裏麵稱三讚四,耍笑之音雖多,【庚辰雙行夾批:妙!先畫贏家。】又兼
有恨五罵六,忿怨之聲亦不少。【庚辰雙行夾批:妙!又畫輸家。】

  原來賈珍近因居喪,每不得遊頑曠蕩,又不得觀優聞樂作遣。無聊之極,便生
了個破悶之法。日間以習射為由,請了各世家弟兄及諸富貴親友來較射。因說:
“白白的隻管亂射,終無裨益,不但不能長進,而且壞了式樣,必須立個罰約,賭
個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在天香樓下箭道內立了鵠子,皆約定每日早飯
後來射鵠子。賈珍不肯出名,便命賈蓉作局家。這些來的皆係世襲公子,人人家道
豐富,且都在少年,正是鬥雞走狗,問柳評花的一幹遊蕩紈褲。因此大家議定,每
日輪流作晚飯之主,──每日來射,不便獨擾賈蓉一人之意。於是天天宰豬割羊,
屠鵝戮鴨,好似臨潼鬥寶一般,都要賣弄自己家的好廚役好烹炮。不到半月工夫,
賈赦賈政聽見這般,不知就裏,反說這才是正理,文既誤矣,武事當亦該習,況在
武蔭之屬。兩處遂也命賈環、賈琮、寶玉、賈蘭等四人於飯後過來,跟著賈珍習射
一回,方許回去。

  賈珍之誌不在此,再過一二日便漸次以歇臂養力為由,晚間或抹抹骨牌,賭個
酒東而已,至後漸次至錢。如今三四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賭勝於射了,公然鬥葉
擲骰,放頭開局,夜賭起來。家下人借此各有些進益,巴不得的如此,所以竟成了
勢了。外人皆不知一字。近日邢夫人之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故也在其中。又有
薛蟠,頭一個慣喜送錢與人的,見此豈不快樂。邢德全雖係邢夫人之胞弟,卻居心
行事大不相同。這個邢德全隻知吃酒賭錢,眠花宿柳為樂,手中濫漫使錢,待人無
二心,好酒者喜之,不飲者則不去親近,無論上下主仆皆出自一意,並無貴賤之分,
因此都喚他“傻大舅”。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爺。今日二人皆湊在一處,都愛“搶
新快”爽利,便又會了兩家,在外間炕上“搶新快”。別的又有幾家在當地下大桌
上打公番。裏間又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間伏侍的小廝都是十五歲以下
的孩子,若成丁的男子到不了這裏,故尤氏方潛至窗外偷看。其中有兩個十六七歲
孌童以備奉酒的,都打扮的粉妝玉琢。今日薛蟠又輸了一張,正沒好氣,幸而擲第
二張完了,算來除翻過來倒反贏了,心中隻是興頭起來。賈珍道:“且打住,吃了
東西再來。”因問那兩處怎樣。裏頭打天九的,也作了帳等吃飯。打公番的未清,
且不肯吃。於是各不能催,先擺下一大桌,賈珍陪著吃,命賈蓉落後陪那一起。薛
蟠興頭了,便摟著一個孌童吃酒,又命將酒去敬邢傻舅。傻舅輸家,沒心緒,吃了
兩碗,便有些醉意,嗔著兩個孌童隻趕著贏家不理輸家了,因罵道:“你們這起兔
子,就是這樣專洑上水。天天在一處,誰的恩你們不沾,隻不過我這一會子輸了幾
兩銀子,你們就三六九等了。難道從此以後再沒有求著我們的事了!”眾人見他帶
酒,忙說:“很是,很是。果然他們風俗不好。”因喝命:“快敬酒賠罪。”兩個
孌童都是演就的局套,忙都跪下奉酒,說:“我們這行人,師父教的不論遠近厚薄,
隻看一時有錢有勢就親敬,便是活佛神仙,一時沒了錢勢了,也不許去理他。況且
我們又年輕,又居這個行次,求舅太爺體恕些我們就過去了。”【庚辰雙行夾批:
調侃,罵死世人。庚辰眉批:此一段孌童語句太真,反不得其為錢為勢之神,當改
作委曲認罪語方妥。】說著,便舉著酒俯膝跪下。邢大舅心內雖軟了,隻還故作怒
意不理。眾人又勸道:“這孩子是實情話。老舅是久慣憐香惜玉的,如何今日反這
樣起來?若不吃這酒,他兩個怎樣起來。”邢大舅已撐不住了,便說道:“若不是
眾位說,我再不理。”說著,方接過來一氣喝幹了。又斟一碗來。這邢大舅便酒勾
往事,醉露真情起來,乃拍案對賈珍歎道:“怨不的他們視錢如命。多少世宦大家
出身的,若提起‘錢勢’二字,連骨肉都不認了。老賢甥,昨日我和你那邊的令伯
母賭氣,你可知道否?”賈珍道:“不曾聽見。”邢大舅歎道:“就為錢這件混帳
東西。利害,利害!”賈珍深知他與邢夫人不睦,每遭邢夫人棄惡,扳出怨言,因
勸道:“老舅,你也太散漫些。若隻管花去,有多少給老舅花的。”邢大舅道:
“老賢甥,你不知我邢家底裏。我母親去世時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姊妹三個人,
隻有你令伯母年長出閣,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帶來。如今二家姐雖也出閣,他家也
甚艱窘,三家姐尚在家裏,一應用度都是這裏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便來要錢,
也非要的是你賈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夠我花了。無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無處
訴。”【庚辰雙行夾批:眾惡之必察也。今邢夫人一人,賈母先惡之,恐賈母心偏,
亦可解之。若賈璉阿鳳之怨,恐兒女之私,亦可解之。若探春之怒,恐女子不識大
而知小,亦可解之。今又忽用乃弟一怨,吾不知將又何如矣。】賈珍見他酒後叨叨,
恐人聽見不雅,連忙用話解勸。

  外麵尤氏聽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銀蝶笑道:“你聽見了?這是北院裏大太太的
兄弟抱怨他呢。可憐他親兄弟還是這樣說,這就怨不得這些人了。”因還要聽時,
正值打公番者也歇住了,要吃酒。因有一個問道:“方才是誰得罪了老舅,我們竟
不曾聽明白,且告訴我們評評理。”邢德全見問,便把兩個孌童不理輸的隻趕贏的
話說了一遍。這一個年少的紈褲道:“這樣說,原可惱的,怨不得舅太爺生氣。我
且問你兩個:舅太爺雖然輸了,輸的不過是銀子錢,並沒有輸丟了,怎就不理
他了?”說著,眾人大笑起來,連邢德全也噴了一地飯。尤氏在外麵悄悄的啐了一
口,罵道:“你聽聽,這一起子沒廉恥的小挨刀的,才丟了腦袋骨子,就胡唚嚼毛
了。再肏攮下黃湯去,還不知唚出些什麽來呢。”一麵說,一麵便進去卸妝安歇。
至四更時,賈珍方散,往佩鳳房裏去了。

  次日起來,就有人回西瓜月餅都全了,隻待分派送人。賈珍吩咐佩鳳道:“你
請你奶奶看著送罷,我還有別的事呢。”佩鳳答應去了,回了尤氏,尤氏隻得一一
分派遣人送去。一時佩鳳又來說:“爺問奶奶,今兒出門不出?說咱們是孝家,明
兒十五過不得節,今兒晚上倒好,可以大家應個景兒,吃些瓜餅酒。”尤氏道:
“我倒不願出門呢。那邊珠大奶奶又病了,鳳丫頭又睡倒了,我再不過去,越發沒
個人了。況且又不得閑,應什麽景兒。”佩鳳道:“爺說了,今兒已辭了眾人,直
等十六才來呢,好歹定要請奶奶吃酒的。”尤氏笑道:“請我,我沒的還席。”佩
鳳笑著去了,一時又來笑道:“爺說,連晚飯也請奶奶吃,好歹早些回來,叫我跟
了奶奶去呢。”尤氏道:“這樣,早飯吃什麽?快些吃了,我好走。”佩鳳道:
“爺說早飯在外頭吃,請奶奶自己吃罷。”尤氏問道:“今日外頭有誰?”佩鳳道:
“聽見說外頭有兩個南京新來的,倒不知是誰。”說話之間,賈蓉之妻也梳妝了來
見過。少時擺上飯來,尤氏在上,賈蓉之妻在下相陪,婆媳二人吃畢飯。尤氏便換
了衣服,仍過榮府來,至晚方回去。

  果然賈珍煮了一口豬,燒了一腔羊,餘者桌菜及果品之類,不可勝記,就在會
芳園叢綠堂中,屏開孔雀,褥設芙蓉,帶領妻子姬妾。先飯後酒,開懷賞月作樂。
將一更時分,真是風清月朗,上下如銀。賈珍因要行令,尤氏便叫佩鳳等四個人也
都入席,下麵一溜坐下,猜枚劃拳,飲了一回。賈珍有了幾分酒,益發高興,便命
取了一竿紫竹簫來,命佩鳳吹簫,文花唱曲,喉清嗓嫩,真令人魄醉魂飛。唱罷複
又行令。那天將有三更時分,賈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飲茶,換盞更酌之際,忽
聽那邊牆下有人長歎之聲。大家明明聽見,都悚然疑畏起來。【庚辰雙行夾批:餘
亦悚然疑畏。】賈珍忙厲聲叱吒,問:“誰在那裏?”連問幾聲,沒有人答應。尤
氏道:“必是牆外邊家裏人也未可知。”賈珍道:“胡說。這牆四麵皆無下人的房
子,況且那邊又緊靠著祠堂,【庚辰雙行夾批:奇絕神想,餘更為之悚懼矣。】焉
得有人。”一語未了,隻聽得一陣風聲,竟過牆去了。恍惚聞得祠堂內槅扇開闔之
聲。隻覺得風氣森森,比先更覺涼颯起來,月色慘淡,也不似先明朗。眾人都覺毛
發倒豎。賈珍酒已醒了一半,隻比別人撐持得住些,心下也十分疑畏,便大沒興頭
起來。勉強又坐了一會子,就歸房安歇去了。次日一早起來,乃是十五日,帶領眾
子侄開祠堂行朔望之禮,細查祠內,都仍是照舊好好的,並無怪異之跡。賈珍自為
醉後自怪,也不提此事。禮畢,仍閉上門,看著鎖禁起來。【庚辰雙行夾批:未寫
榮府慶中秋,卻先寫寧府開夜宴,未寫榮府數盡,先寫寧府異道。蓋寧乃家宅,凡
有關於吉凶者,故必先示之。且列祖祠在此,豈無得而警乎?凡人先人雖遠,然氣
運相關,必有之理也。非寧府之祖獨有感應也。】

  賈珍夫妻至晚飯後方過榮府來。隻見賈赦賈政都在賈母房內坐著說閑話,與賈
母取笑。賈璉,寶玉,賈環,賈蘭皆在地下侍立。賈珍來了,都一一見過。說了兩
句話後,賈母命坐,賈珍方在近門小杌子上告了坐,警身側坐。賈母笑問道:“這
兩日你寶兄弟的箭如何了?”賈珍忙起身笑道:“大長進了,不但樣式好,而且弓
也長了一個力氣。”賈母道:“這也夠了,且別貪力,仔細努傷。”賈珍忙答應幾
個“是”。賈母又道:“你昨日送來的月餅好,西瓜看著好,打開卻也罷了。”賈
珍笑道:“月餅是新來的一個專做點心的廚子,我試了試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
西瓜往年都還可以,不知今年怎麽就不好了。”賈政道:“大約今年雨水太勤之故。
”賈母笑道:“此時月已上了,咱們且去上香。”說著,便起身扶著寶玉的肩,帶
領眾人齊往園中來。

  當下園之正門俱已大開,吊著羊角大燈。嘉蔭堂前月台上,焚著鬥香,秉著風
燭,陳獻著瓜餅及各色果品。邢夫人等一幹女客皆在裏麵久候。真是月明燈彩,人
氣香煙,晶豔氤氳,不可形狀。地下鋪著拜毯錦褥。賈母盥手上香拜畢,於是大家
皆拜過。賈母便說:“賞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脊上的大廳上去。眾人聽說,
就忙著在那裏去鋪設。賈母且在嘉蔭堂中吃茶少歇,說些閑話。一時,人回:“都
齊備了。”賈母方扶著人上山來。王夫人等因說:“恐石上苔滑,還是坐竹椅上去。
”賈母道:“天天有人打掃,況且極平穩的寬路,何必不疏散疏散筋骨。”於是賈
赦賈政等在前導引,又是兩個老婆子秉著兩把羊角手罩,鴛鴦、琥珀、尤氏等貼身
攙扶,邢夫人等在後圍隨,從下逶迤而上,不過百餘步,至山之峰脊上,便是這座
敞廳。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莊。於廳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圍屏
隔作兩間。凡桌椅形式皆是圓的,特取團圓之意。上麵居中賈母坐下,左垂首賈赦
、賈珍、賈璉、賈蓉,右垂首賈政、寶玉、賈環、賈蘭,團團圍坐。隻坐了半壁,
下麵還有半壁餘空。賈母笑道:“常日倒還不覺人少,今日看來,還是咱們的人也
甚少,算不得甚麽。【庚辰雙行夾批:未飲先感人丁,總是將散之兆。】想當年過
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個,何等熱鬧。今日就這樣,太少了。待要再叫幾個來,
他們都是有父母的,家裏去應景,不好來的。如今叫女孩們來坐那邊罷。”於是令
人向圍屏後邢夫人等席上將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請出來。賈璉寶玉等一齊出坐,
先盡他姊妹坐了,然後在下方依次坐定。賈母便命折一枝桂花來,命一媳婦在屏後
擊鼓傳花。若花到誰手中,飲酒一杯,罰說笑話一個。【庚辰雙行夾批:不犯前幾
次飲酒。】於是先從賈母起,次賈赦,一一接過。鼓聲兩轉,恰恰在賈政手中住了,
【庚辰雙行夾批:奇妙!偏在政老手中,竟能使政老一謔,真大文章矣。】隻得飲
了酒。眾姊妹弟兄皆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倒要聽是何
笑話。【庚辰雙行夾批:餘也要細聽。】賈政見賈母喜悅,隻得承歡。方欲說時,
賈母又笑道:“若說的不笑了,還要罰。”賈政笑道:“隻得一個,說來不笑,也
隻好受罰了。”因笑道:“一家子一個人最怕老婆的。”才說了一句,大家都笑了。
因從不曾見賈政說過笑話,所以才笑。【庚辰雙行夾批:是極,摹神之至。】賈母
笑道:“這必是好的。”賈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多吃一杯。”賈母笑道:“自
然。”賈政又說道:“這個怕老婆的人從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
街上買東西,便遇見了幾個朋友,死活拉到家裏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
睡著了,第二日才醒,後悔不及,隻得來家賠罪。他老婆正洗腳,說:‘既是這樣,
你替我舔舔就饒你。’這男人隻得給他舔,未免惡心要吐。他老婆便惱了,要打,
說:‘你這樣輕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說:‘並不是奶奶的腳髒。隻因昨晚吃
多了黃酒,又吃了幾塊月餅餡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說的賈母與眾人都笑
了。【庚辰雙行夾批:這方是賈政之謔,亦善謔矣。】賈政忙斟了一杯,送與賈母。
賈母笑道:“既這樣,快叫人取燒酒來,別叫你們受累。”眾人又都笑起來。

  於是又擊鼓,便從賈政傳起,可巧傳至寶玉鼓止。寶玉因賈政在坐,自是踧踖
不安,花偏又在他手內,因想:“說笑話倘或不發笑,又說沒口才,連一笑話不能
說,何況是別的,這有不是。若說好了,又說正經的不會,隻慣油嘴貧舌,更有不
是。不如不說的好。”【庚辰雙行夾批:實寫舊日往事。】乃起身辭道:“我不能
說笑話,求再限別的罷了。”賈政道:“既這樣,限一個‘秋’字,就即景作一首
詩。若好,便賞你,若不好,明日仔細。”賈母忙道:“好好的行令,如何又要作
詩?”賈政道:“他能的。”賈母聽說,“既這樣就作。”命人取了紙筆來,賈政
道:“隻不許用那些冰玉晶銀彩光明素等樣堆砌字眼,要另出己見,試試你這幾年
的情思。”寶玉聽了,碰在心坎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紙上寫了,呈與賈政看,道
是……(按:此處有缺文。)賈政看了,點頭不語。賈母見這般,知無甚大不好,
便問:“怎麽樣?”賈政因欲賈母喜悅,便說:“難為他。隻是不肯念書,到底詞
句不雅。”賈母道:“這就罷了。他能多大,定要他做才子不成!這就該獎勵他,
以後越發上心了。”賈政道:“正是。”因回頭命個老嬤嬤出去吩咐書房內的小廝,
“把我海南帶來的扇子取兩把給他。”寶玉忙拜謝,仍複歸座行令。當下賈蘭見獎
勵寶玉,他便出席也做一首遞與賈政看時,寫道是……(按:此處有缺文。)賈政
看了喜不自勝,遂並講與賈母聽時,賈母也十分歡喜,也忙令賈政賞他。於是大家
歸坐,複行起令來。

  這次在賈赦手內住了,隻得吃了酒,說笑話。因說道:“一家子一個兒子最孝
順。偏生母親病了,各處求醫不得,便請了一個針灸的婆子來。婆子原不知道脈理,
隻說是心火,如今用針灸之法,針灸針灸就好了。這兒子慌了,便問:‘心見鐵即
死,如何針得?’婆子道:‘不用針心,隻針肋條就是了。’兒子道,‘肋條離心
甚遠,怎麽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眾人聽
說,都笑起來。賈母也隻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這個婆子針一針就好了。
”賈赦聽說,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賈母疑心,忙起身笑與賈母把盞,以別言解釋。
賈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來。

  不料這次花卻在賈環手裏。賈環近日讀書稍進,其脾味中不好務正也與寶玉一
樣,故每常也好看些詩詞,專好奇詭仙鬼一格。今見寶玉作詩受獎,他便技癢,隻
當著賈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紙筆來立揮一絕與賈政。【庚辰雙
行夾批:前文賈政戲謔已是異文,而賈環作詩更奇中又奇之奇文也,總在人意料之
外。竟有人曰:“賈環如何又有好詩,似前文不搭後語矣。”蓋不可向說問。賈環
亦榮府公子正脈,雖少年頑劣,現今小兒之常情耳。讀書豈無長進之理哉?況賈政
之教是弟子目已大覺疏忽矣。若是賈環連一平仄也不知,豈榮府是尋常膏粱不知詩
書之家哉?然後之寶玉之一種情思,正非有益子總明不得謂比諸人皆妙者也。】賈
政看了,亦覺罕異,隻是詞句終帶著不樂讀書之意,遂不悅道:“可見是弟兄了。
發言吐氣總屬邪派,將來都是不由規矩準繩,一起下流貨。妙在古人中有‘二難’,
你兩個也可以稱‘二難’了。隻是你兩個的‘難’字,卻是作難以教訓之‘難’字
講才好。哥哥是公然以溫飛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為曹唐再世了。”說的賈赦等都
笑了。賈赦乃要詩瞧了一遍,連聲讚好,道:“這詩據我看甚是有骨氣。想來咱們
這樣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熒火’,一日蟾宮折桂,方得揚眉吐氣。
咱們的子弟都原該讀些書,不過比別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的。
何必多費了工夫,反弄出書呆子來。所以我愛他這詩,竟不失咱們侯門的氣概。”
因回頭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許多玩物來賞賜與他。因又拍著賈環的頭,笑道:“以
後就這麽做去,方是咱們的口氣,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賈政聽說,
忙勸說:“不過他胡謅如此,那裏就論到後事了。”說著便斟上酒,又行了一回令。
【庚辰雙行夾批:便又輕輕抹去也。】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自然外頭還有相公
們候著,也不可輕忽了他們。況且二更多了,你們散了,再讓我和姑娘們多樂一回,
好歇著了。”賈赦等聽了,方止了令,又大家公進了一杯酒,方帶著子侄們出去了。
要知端詳,再聽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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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淒清 凹晶館聯詩悲寂寞

  話說賈赦賈政帶領賈珍等散去不提。且說賈母這裏命將圍屏撤去,兩席並而為
一。眾媳婦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陳設一番。賈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方
又入坐,團團圍繞。賈母看時,寶釵姊妹二人不在坐內,知他們家去圓月去了,且
李紈鳳姐二人又病著,少了四個人,便覺冷清了好些。【庚辰雙行夾批:不想這次
中秋反寫得十分淒楚。】賈母因笑道:“往年你老爺們不在家,咱們越性請過姨太
太來,大家賞月,卻十分鬧熱。忽一時想起你老爺來,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兒女不
能一處,也都沒興。及至今年你老爺來了,正該大家團圓取樂,又不便請他們娘兒
們來說說笑笑。況且他們今年又添了兩口人,也難丟了他們跑到這裏來。偏又把鳳
丫頭病了,有他一人來說說笑笑,還抵得十個人的空兒。可見天下事總難十全。”
說畢,不覺長歎一聲,遂命拿大杯來斟熱酒。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團圓,自
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兒們雖多,終不似今年自己骨肉齊全的好。”賈母笑道:“正
是為此,所以才高興拿大杯來吃酒。你們也換大杯才是。”邢夫人等隻得換上大杯
來。因夜深體乏,且不能勝酒,未免都有些倦意,無奈賈母興猶未闌,隻得陪飲。

  賈母又命將罽氈鋪於階上,命將月餅西瓜果品等類都叫搬下去,令丫頭媳婦們
也都團團圍坐賞月。賈母因見月至中天,比先越發精彩可愛,因說:“如此好月,
不可不聞笛。”因命人將十番上女孩子傳來。賈母道:“音樂多了,反失雅致,隻
用吹笛的遠遠的吹起來就夠了。”說畢,剛才去吹時,隻見跟邢夫人的媳婦走來向
邢夫人前說了兩句話。賈母便問:“說什麽事?”那媳婦便回說:“方才大老爺出
去,被石頭絆了一下,崴了腿。”賈母聽說,忙命兩個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
去。邢夫人遂告辭起身。賈母便又說:“珍哥媳婦也趁著便就家去罷,我也就睡了。
”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賈母笑道:“使不得,
使不得。你們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團圓團圓,如何為我耽擱了。”尤氏紅了臉,笑
道:“老祖宗說的我們太不堪了。我們雖然年輕,已經是十來年的夫妻,也奔四十
歲的人了。況且孝服未滿,陪著老太太頑一夜還罷了,豈有自去團圓的理。”賈母
聽說,笑道:“這話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滿。可憐你公公已是二年多了,【庚辰
雙行夾批:不是算賈敬,卻是算赦死期也。】可是我倒忘了,該罰我一大杯。既這
樣,你就越性別送,陪著我罷了。你叫蓉兒媳婦送去,就順便回去罷。”尤氏說了。
蓉妻答應著,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門,各自上車回去。不在話下。

  這裏賈母仍帶眾人賞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換暖酒來。正說著閑話,猛不防隻聽
那壁廂桂花樹下,嗚嗚咽咽,悠悠揚揚,吹出笛聲來。趁著這明月清風,天空地淨,
真令人煩心頓解,萬慮齊除,都肅然危坐,默默相賞。聽約兩盞茶時,方才止住,
大家稱讚不已。於是遂又斟上暖酒來。賈母笑道:“果然可聽麽?”眾人笑道:
“實在可聽。我們也想不到這樣,須得老太太帶領著,我們也得開些心胸。”賈母
道:“這還不大好,須得揀那曲譜越慢的吹來越好。”說著,便將自己吃的一個內
造瓜仁油鬆穰月餅,又命斟一大杯熱酒,送給譜笛之人,慢慢的吃了再細細的吹一
套來。媳婦們答應了,方送去,隻見方才瞧賈赦的兩個婆子回來了,說:“右腳麵
上白腫了些,如今調服了藥,疼的好些了,也不甚大關係。”賈母點頭歎道:“我
也太操心。打緊說我偏心,我反這樣。”因就將方才賈赦的笑話說與王夫人尤氏等
聽。王夫人等因笑勸道:“這原是酒後大家說笑,不留心也是有的,豈有敢說老太
太之理。老太太自當解釋才是。”隻見鴛鴦拿了軟巾兜與大鬥篷來,說:“夜深了,
恐露水下來,風吹了頭,須要添了這個。坐坐也該歇了。”賈母道:“偏今兒高興,
你又來催。難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因命再斟酒來。一麵戴上兜巾,披了鬥
篷,大家陪著又飲,說些笑話。隻聽桂花陰裏,嗚嗚咽咽,嫋嫋悠悠,又發出一縷
笛音來,果真比先越發淒涼。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
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於心,禁不住墮下淚來。眾人彼此都不禁有淒涼寂
寞之意,半日,方知賈母傷感,才忙轉身陪笑,發語解釋。【庚辰雙行夾批:“轉
身”妙!畫出對月聽笛如癡如呆、不覺尊長在上之形景來。】又命暖酒,且住了笛。
尤氏笑道:“我也就學一個笑話,說與老太太解解悶。”賈母勉強笑道:“這樣更
好,快說來我聽。”尤氏乃說道:“一家子養了四個兒子:大兒子隻一個眼睛,二
兒子隻一個耳朵,三兒子隻一個鼻子眼,四兒子倒都齊全,偏又是個啞叭。”正說
到這裏,隻見賈母已朦朧雙眼,似有睡去之態。【庚辰雙行夾批:總寫出淒涼無興
景況來。】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輕輕的請醒。賈母睜眼笑道:“我不困,白閉
閉眼養神。你們隻管說,我聽著呢。”王夫人等笑道:“夜已四更了,風露也大,
請老太太安歇罷。明日再賞十六,也不辜負這月色。”賈母道:“那裏就四更了?”
王夫人笑道:“實已四更,他們姊妹們熬不過,都去睡了。”賈母聽說,細看了一
看,果然都散了,隻有探春在此。賈母笑道:“也罷。你們也熬不慣,況且弱的弱,
病的病,去了倒省心。隻是三丫頭可憐見的,尚還等著。你也去罷,我們散了。”
說著,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有預備下的竹椅小轎,便圍著鬥篷坐上,兩個婆
子搭起,眾人圍隨出園去了。不在話下。

  這裏眾媳婦收拾杯盤碗盞時,卻少了個細茶杯,各處尋覓不見,又問眾人:
“必是誰失手打了。撂在那裏,告訴我拿了磁瓦去交收是證見,不然又說偷起來。”
眾人都說:“沒有打了,隻怕跟姑娘的人打了,也未可知。你細想想,或問問他們
去。”一語提醒了這管家夥的媳婦,因笑道:“是了,那一會兒記得是翠縷拿著的。
我去問他。”說著便去找時,剛下了甬道,就遇見了紫鵑和翠縷來了。【庚辰雙行
夾批:妙!又出一個。】翠縷便問道:“老太太散了,可知我們姑娘那去了?”
【庚辰雙行夾批:更妙!】這媳婦道:“我來問那一個茶鍾往那裏去了,你們倒問
我要姑娘。”翠縷笑道:“我因倒茶給姑娘吃的,展眼回頭,就連姑娘也沒了。”
那媳婦道:“太太才說都睡覺去了。你不知那裏頑去了,還不知道呢。”翠縷向紫
鵑道:“斷乎沒有悄悄的睡去之理,隻怕在那裏走了一走。如今見老太太散了,趕
過前邊送去,也未可知。我們且往前邊找找去。有了姑娘,自然你的茶鍾也有了。
你明日一早再找,有什麽忙的。”媳婦笑道:“有了下落就不必忙了,明兒就和你
要罷。”說畢回去,仍查收家夥。這裏紫鵑和翠縷便往賈母處來。不在話下。

  原來黛玉和湘雲二人並未去睡覺。隻因黛玉見賈府中許多人賞月,賈母猶歎人
少,不似當年熱鬧,又提寶釵姊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賞月等語,不覺對景感懷,自
去俯欄垂淚。寶玉近因晴雯病勢甚重,諸務無心,【庚辰雙行夾批:帶一筆,妙!
更覺謹密不漏。】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也便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著惱,無
暇遊玩。雖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所以隻剩了湘雲一人寬慰他,因
說:“你是個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像自苦。我也和你一樣,我就不似你這樣心窄。
何況你又多病,還不自己保養。可恨寶姐姐,姊妹天天說親道熱,早已說今年中秋
要大家一處賞月,必要起社,大家聯句,到今日便棄了咱們,自己賞月去了。社也
散了,詩也不作了。倒是他們父子叔侄縱橫起來。你可知宋太祖說的好:‘臥榻之
側,豈許他人酣睡。’他們不作,咱們兩個竟聯起句來,明日羞他們一羞。”黛玉
見他這般勸慰,不肯負他的豪興,因笑道:“你看這裏這等人聲嘈雜,有何詩興。”
湘雲笑道:“這山上賞月雖好,終不及近水賞月更妙。你知道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
山坳裏近水一個所在就是凹晶館。可知當日蓋這園子時就有學問。這山之高處,就
叫凸碧;山之低窪近水處,就叫作凹晶。這‘凸’‘凹’二字,曆來用的人最少。
如今直用作軒館之名,更覺新鮮,不落窠臼。可知這兩處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
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設此處。有愛那山高月小的,便往這裏來;有
愛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裏去。隻是這兩個字俗念作‘窪’‘拱’二音,便說俗了,
不大見用,隻陸放翁用了一個‘凹’字,說‘古硯微凹聚墨多’,還有人批他俗,
豈不可笑。”林黛玉道:“也不隻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賦》,
東方朔《神異經》,以至《畫記》上雲張僧繇畫一乘寺的故事,不可勝舉。隻是今
人不知,誤作俗字用了。實和你說罷,這兩個字還是我擬的呢。因那年試寶玉,因
他擬了幾處,也有存的,也有刪改的,也有尚未擬的。這是後來我們大家把這沒有
名色的也都擬出來了,注了出處,寫了這房屋的坐落,一並帶進去與大姐姐瞧了。
他又帶出來,命給舅舅瞧過。誰知舅舅倒喜歡起來,又說:‘早知這樣,那日該就
叫他姊妹一並擬了,豈不有趣。’所以凡我擬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如今就往凹晶
館去看看。”

  說著,二人便同下了山坡。隻一轉彎,就是池沿,沿上一帶竹欄相接,直通著
那邊藕香榭的路徑。【庚辰雙行夾批:點明妙!不然此園竟有多大地畝了。】因這
幾間就在此山懷抱之中,乃凸碧山莊之退居,因窪而近水,故顏其額曰“凹晶溪館”
。因此處房宇不多,且又矮小,故隻有兩個老婆子上夜。今日打聽得凸碧山莊的人
應差,與他們無幹,這兩個老婆子關了月餅果品並犒賞的酒食來,二人吃得既醉且
飽,早已息燈睡了。【庚辰雙行夾批:妙極!此處又進一步寫法。如王夫人雲“他
姊妹可憐,那裏像當日林姑媽那樣”,又如賈母雲“如今人少,當日人多”等數語,
此為進一步法也。也有退一步法,如寶釵之對邢岫煙雲“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如
今比不得先的話了,隻好隨事適分”,又如鳳姐之對平兒雲“如今我也明白了,我
如今也要作好好先生罷”等類,此為退一步法也。今有方收拾,故賈母高樂卻又寫
出二婆子高樂,此進一步之實事也。如前文海棠詩四首已足,忽又用湘雲獨成二律
反壓卷,此又進一步之實事也。所謂“法法皆全,絲絲不爽”也。】

  黛玉湘雲見息了燈,湘雲笑道:“倒是他們睡了好。咱們就在這卷棚底下近水
賞月如何?”二人遂在兩個湘妃竹墩上坐下。隻見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輪水月,
上下爭輝,如置身於晶宮鮫室之內。微風一過,粼粼然池麵皺碧鋪紋,真令人神清
氣淨。湘雲笑道:“怎得這會子坐上船吃酒倒好。這要是我家裏這樣,我就立刻坐
船了。”黛玉笑道:“正是古人常說的好,‘事若求全何所樂’。據我說,這也罷
了,偏要坐船起來。”湘雲笑道:“得隴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老人家說的不
錯。說貧窮之家自為富貴之家事事趁心,告訴他說竟不能遂心,他們不肯信的;必
得親曆其境,他方知覺了。就如咱們兩個,雖父母不在,然卻也忝在富貴之鄉,隻
你我竟有許多不遂心的事。”黛玉笑道:“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連老太太,太太
以至寶玉探丫頭等人,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
何況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庚辰雙行夾批:以立未不怡然得享自然之樂者矣。
書中若幹女子從生及婢未必有,各有所覺、各有所恃、各有所長者皆未如寶寶無可
關切籌劃,可歎。】湘雲聽說,恐怕黛玉又傷感起來,忙道:“休說這些閑話,咱
們且聯詩。”

  正說間,隻聽笛韻悠揚起來。黛玉笑道:“今日老太太、太太高興了,這笛子
吹的有趣,到是助咱們的興趣了。【庚辰雙行夾批:妙!正是吹笛之時分,認作一
處之笛也。】咱兩個都愛五言,就還是五言排律罷。”湘雲道:“限何韻?”黛玉
笑道:“咱們數這個欄杆的直棍,這頭到那頭為止。他是第幾根就用第幾韻。若十
六根,便是‘一先’起。這可新鮮?”湘雲笑道:“這倒別致。”於是二人起身,
便從頭數至盡頭,止得十三根。湘雲道:“偏又是‘十三元’了。這韻少,作排律
隻怕牽強不能押韻呢。少不得你先起一句罷了。”黛玉笑道:“倒要試試咱們誰強
誰弱,隻是沒有紙筆記。”湘雲道:“不妨,明兒再寫。隻怕這一點聰明還有。”
黛玉道:“我先起一句現成的俗語罷。”因念道:

  三五中秋夕,

  湘雲想了一想,道:

  清遊擬上元。撒天箕鬥燦,

  林黛玉笑道:

  匝地管弦繁。幾處狂飛盞,

  湘雲笑道:“這一句‘幾處狂飛盞’有些意思。這倒要對的好呢。”想了一想,
笑道:

  誰家不啟軒。輕寒風剪剪,

  黛玉道:“對的比我的卻好。隻是底下這句又說熟話了,就該加勁說了去才是。
”湘雲道:“詩多韻險,也要鋪陳些才是。縱有好的,且留在後頭。”黛玉笑道:
“到後頭沒有好的,我看你羞不羞。”因聯道:

  良夜景暄暄。爭餅嘲黃發,

  湘雲笑道:“這句不好,是你杜撰,用俗事來難我了。”黛玉笑道:“我說你
不曾見過書呢。吃餅是舊典,唐書唐誌你看了來再說。”湘雲笑道:“這也難不倒
我,我也有了。”因聯道:

  分瓜笑綠嬡。香新榮玉桂,

  黛玉笑道:“分瓜可是實實的你杜撰了。”湘雲笑道:“明日咱們對查了出來
大家看看,這會子別耽誤工夫。”黛玉笑道:“雖如此,下句也不好,不犯著又用
‘玉桂’‘金蘭’等字樣來塞責。”因聯道:

  色健茂金萱。蠟燭輝瓊宴,

  湘雲笑道:“‘金萱’二字便宜了你,省了多少力。這樣現成的韻被你得了,
隻是不犯著替他們頌聖去。況且下句你也是塞責了。”黛玉笑道:“你不說‘玉桂’
,我難道強對個‘金萱’麽?再也要鋪陳些富麗,方才是即景之實事。”湘雲隻得
又聯道:
  
  觥籌亂綺園。分曹尊一令,

  黛玉笑道:“下句好,隻是難對些。”因想了一想,聯道:

  射覆聽三宣。骰彩紅成點,

  湘雲笑道:“‘三宣’有趣,竟化俗成雅了。隻是下句又說上骰子。”少不得
聯道:
  
  傳花鼓濫喧。晴光搖院宇,

  黛玉笑道:“對的卻好。下句又溜了,隻管拿些風月來塞責。”湘雲道:“究
竟沒說到月上,也要點綴點綴,方不落題。”黛玉道:“且姑存之,明日再斟酌。”
因聯道:

  素彩接乾坤。賞罰無賓主,

  湘雲道:“又說他們作什麽,不如說咱們。”隻得聯道:
  
  吟詩序仲昆。構思時倚檻,

  黛玉道:“這可以入上你我了。”因聯道:

  擬景或依門。酒盡情猶在,

  湘雲說道:“是時侯了。”乃聯道:

  更殘樂已諼。漸聞語笑寂,

  黛玉說道:“這時侯可知一步難似一步了。”因聯道:

  空剩雪霜痕。階露團朝菌,

  湘雲笑道:“這一句怎麽押韻,讓我想想。”因起身負手,想了一想,笑道:
“夠了,幸而想出一個字來,幾乎敗了。”因聯道:

  庭煙斂夕棔。秋湍瀉石髓,

  黛玉聽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說:“這促狹鬼,果然留下好的。這會子才說
‘棔’字,虧你想得出。”湘雲道:“幸而昨日看曆朝文選見了這個字,我不知是
何樹,因要查一查。寶姐姐說不用查,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開夜合的。我信不及,
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錯。看來寶姐姐知道的竟多。”黛玉笑道:“‘棔’字用在
此時更恰,也還罷了。隻是‘秋湍’一句虧你好想。隻這一句,別的都要抹倒。我
少不得打起精神來對一句,隻是再不能似這一句了。”因想了一想,道:
  
  風葉聚雲根。寶婺情孤潔,

  湘雲道:“這對的也還好。隻是下一句你也溜了,幸而是景中情,不單用‘寶
婺’來塞責。”因聯道:

  銀蟾氣吐吞。藥經靈兔搗,

  黛玉不語點頭,半日隨念道:

  人向廣寒奔。犯鬥邀牛女,

  湘雲也望月點首,聯道:

  乘槎待帝孫。虛盈輪莫定,

  黛玉笑道:“又用比興了。”因聯道:

  晦朔魄空存。壺漏聲將涸,

  湘雲方欲聯時,黛玉指池中黑影與湘雲看道:“你看那河裏怎麽象個人在黑影
裏去了,敢是個鬼罷?”湘雲笑道:“可是又見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
下。”因彎腰拾了一塊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隻聽打得水響,一個大圓圈將月影蕩
散複聚者幾次。【庚辰雙行夾批:寫得出。試思若非親曆其境者如何摹寫得如此。】
隻聽那黑影裏嘎然一聲,卻飛起一個大白鶴來,【庚辰雙行夾批:寫得出。】直往
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來是他,猛然想不到,反嚇了一跳。”湘雲笑道:
“這個鶴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聯道:

  窗燈焰已昏。寒塘渡鶴影,

  林黛玉聽了,又叫好,又跺足,說:“了不得,這鶴真是助他的了!這一句更
比‘秋湍’不同,叫我對什麽才好?‘影’字隻有一個‘魂’字可對,況且‘寒塘
渡鶴’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我竟要擱筆了。”湘雲笑道:
“大家細想就有了,不然就放著明日再聯也可。”黛玉隻看天,不理他,半日,猛
然笑道:“你不必說嘴,我也有了,你聽聽。”因對道:

  冷月葬花魂。

  湘雲拍手讚道:“果然好極!非此不能對。好個‘葬花魂’!”因又歎道:
“詩固新奇,隻是太頹喪了些。你現病著,不該作此過於清奇詭譎之語。”黛玉笑
道:“不如此如何壓倒你。下句竟還未得,隻為用工在這一句了。”

  一語未了,隻見欄外山石後轉出一個人來,笑道:“好詩,好詩,果然太悲涼
了。不必再往下聯,若底下隻這樣去,反不顯這兩句了,倒覺得堆砌牽強。”二人
不防,倒唬了一跳。細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妙玉。二人皆詫異,【庚辰雙行夾批:
原可詫異,餘亦詫異。】因問:“你如何到了這裏?”妙玉笑道:“我聽見你們大
家賞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來玩賞這清池皓月。順腳走到這裏,忽聽見你兩個聯
詩,更覺清雅異常,故此聽住了。隻是方才我聽見這一首中,有幾句雖好,隻是過
於頹敗淒楚。此亦關人之氣數而有,所以我出來止住。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滿
園的人想俱已睡熟了,你兩個的丫頭還不知在那裏找你們呢。你們也不怕冷了?快
同我來,到我那裏去吃杯茶,隻怕就天亮了。”黛玉笑道:“誰知道就這個時侯了。


  三人遂一同來至櫳翠庵中。隻見龕焰猶青,爐香未燼。幾個老嬤嬤也都睡了,
隻有小丫鬟在蒲團上垂頭打盹。妙玉喚他起來,現去烹茶。忽聽叩門之聲,小丫鬟
忙去開門看時,卻是紫鵑翠縷與幾個老嬤嬤來找他姊妹兩個。進來見他們正吃茶,
因都笑道:“要我們好找,一個園裏走遍了,連姨太太那裏都找到了。才到了那山
坡底下小亭裏找時,可巧那裏上夜的正睡醒了。我們問他們,他們說,方才亭外頭
棚下兩個人說話,後來又添了一個,聽見說大家往庵裏去。我們就知是這裏了。”
妙玉忙命小丫鬟引他們到那邊去坐著歇息吃茶。自取了筆硯紙墨出來,將方才的詩
命他二人念著,遂從頭寫出來。黛玉見他今日十分高興,便笑道:“從來沒見你這
樣高興。我也不敢唐突請教,這還可以見教否?若不堪時,便就燒了;若或可政,
即請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評讚。隻是這才有了二十二韻。我意思
想著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續時,恐後力不加。我竟要續貂,又恐有玷。”黛玉從
沒見妙玉作過詩,今見他高興如此,忙說:“果然如此,我們的雖不好,亦可以帶
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結,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麵目上去。若隻管丟了真情真事
且去搜奇撿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麵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二人皆道極是。
妙玉遂提筆一揮而就,遞與他二人道:“休要見笑。依我必須如此,方翻轉過來,
雖前頭有淒楚之句,亦無甚礙了。”二人接了看時,隻見他續道:

  香篆銷金鼎,脂冰膩玉盆。
  簫增嫠婦泣,衾倩侍兒溫。
  空帳懸文鳳,閑屏掩彩鴛。
  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
  猶步縈紆沼,還登寂曆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贔屭朝光透,罘罳曉露屯。
  振林千樹鳥,啼穀一聲猿。
  歧熟焉忘徑,泉知不問源。
  鍾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
  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
  芳情隻自遣,雅趣向誰言。
  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

  後書:《右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

  黛玉湘雲二人皆讚賞不已,說:“可見我們天天是舍近而求遠。現有這樣詩仙
在此,卻天天去紙上談兵。”妙玉笑道:“明日再潤色。此時想也快天亮了,到底
要歇息歇息才是。”林史二人聽說,便起身告辭,帶領丫鬟出來。妙玉送至門外,
看他們去遠,方掩門進來。不在話下。

  這裏翠縷向湘雲道:“大奶奶那裏還有人等著咱們睡去呢。如今還是那裏去好?
”湘雲笑道:“你順路告訴他們,叫他們睡罷。我這一去未免驚動病人,不如鬧林
姑娘半夜去罷。”說著,大家走至瀟湘館中,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進去,方才卸
妝寬衣,盥漱已畢,方上床安歇。紫鵑放下綃帳,移燈掩門出去。誰知湘雲有擇席
之病,雖在枕上,隻是睡不著。黛玉又是個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今日又錯過困頭,
自然也是睡不著。二人在枕上翻來複去。黛玉因問道:“怎麽你還沒睡著?”湘雲
微笑道:“我有擇席的病,況且走了困,隻好躺躺罷。你怎麽也睡不著?”黛玉歎
道:【庚辰雙行夾批:一“笑”一“歎”,隻二字便寫出平日之形景。】“我這睡
不著也並非今日,大約一年之中,通共也隻好睡十夜滿足的。”湘雲道:“都是你
病的原故,所以……”不知下文什麽──【蒙:詩詞清遠閑曠,自是慧業才人,何
須贅評?須看他眾人聯句填詞時,個人性情,個人意見,敘來恰肖其人;二人聯詩
時,一番譏評,一番賞歎,敘來更得其神。再看漏永吟殘,忽開一洞天福地,字字
出人意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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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優伶斬情歸水月

  話說王夫人見中秋已過,鳳姐病已比先減了,雖未大愈,可以出入行走得了,
仍命大夫每日診脈服藥,又開了丸藥方子來配調經養榮丸。因用上等人參二兩,王
夫人取時,翻尋了半日,隻向小匣內尋了幾枝簪挺粗細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
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須末出來。王夫人焦躁道:“用不著偏有,但用著了,再找
不著。成日家我說叫你們查一查,都歸攏在一處。你們白不聽,就隨手混撂。你們
不知他的好處,用起來得多少換買來還不中使呢。”彩雲道:“想是沒了,就隻有
這個。上次那邊的太太來尋了些去,太太都給過去了。”王夫人道:“沒有的話,
你再細找找。”彩雲隻得又去找,拿了幾包藥材來說:“我們不認得這個,請太太
自看。除這個再沒有了。”王夫人打開看時,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麽藥,並沒有
一枝人參。因一麵遣人去問鳳姐有無,鳳姐來說:“也隻有些參膏蘆須。雖有幾枝,
也不是上好的,每日還要煎藥裏用呢。”王夫人聽了,隻得向邢夫人那裏問去。邢
夫人說:“因上次沒了,才往這裏來尋,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沒法,隻得親身過
來請問賈母。賈母忙命鴛鴦取出當日所餘的來,竟還有一大包,皆有手指頭粗細的,
遂稱二兩與王夫人。王夫人出來交與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廝送與醫生家去,又命將那
幾包不能辨得的藥也帶了去,命醫生認了,各包記號了來。【庚辰雙行夾批:此等
家常細事豈是揣摩得……此皆……者。】
  
  一時,周瑞家的又拿了進來說:“這幾包都各包好記上名字了。但這一包人參
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連三十換也不能得這樣的了,但年代太陳了。這東西比別的
不同,憑是怎樣好的,隻過一百年後,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這個雖未成灰,然
已成了朽糟爛木,也無性力的了。請太太收了這個,倒不拘粗細,好歹再換些新的
倒好。”王夫人聽了,低頭不語,半日才說:“這可沒法了,隻好去買二兩來罷。”
也無心看那些,隻命:“都收了罷。”因向周瑞家的說:“你就去說給外頭人們,
揀好的換二兩來。倘一時老太太問,你們隻說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說。”周瑞
家的方才要去時,寶釵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頭賣的人參都沒好的。
雖有一枝全的,他們也必截做兩三段,鑲嵌上蘆泡須枝,摻勻了好賣,看不得粗細。
我們鋪子裏常和參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媽說了,叫哥哥去托個夥計過去和參行商議
說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參兌二兩來。不妨咱們多使幾兩銀子,也得了好的。”
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難為你親自走一趟更好。”於是寶釵去了,半日回
來說:“已遣人去,趕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配也不遲。”王夫人自是喜悅,
因說道:“‘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自來家裏有好的,不知給了人多少。這會子輪
到自己用,反倒各處求人去了。”說畢長歎。寶釵笑道:“這東西雖然值錢,究竟
不過是藥,原該濟眾散人才是。咱們比不得那沒見世麵的人家,得了這個,就珍藏
密斂的。”【庚辰雙行夾批:調侃語。】王夫人點頭道:“這話極是。”

  一時寶釵去後,因見無別人在室,遂喚周瑞家的來問前日園中搜檢的事情可得
個下落。周瑞家的是已和鳳姐等人商議停妥,一字不隱,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聽
了,雖驚且怒,卻又作難,因思司棋係迎春之人,皆係那邊的人,隻得令人去回邢
夫人。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邊太太嗔著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幾個嘴巴子,如
今他也裝病在家,不肯出頭了。況且又是他外孫女兒,自己打了嘴,他隻好裝個忘
了,日久平服了再說。如今我們過去回時,恐怕又多心,倒象似咱們多事似的。不
如直把司棋帶過去,一並連贓證與那邊太太瞧了,不過打一頓配了人,再指個丫頭
來,豈不省事。如今白告訴去,那邊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說‘既這樣你太太就該
料理,又來說什麽’,豈不反耽擱了。倘那丫頭瞅空尋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
兩三天,人都有個偷懶的時候,倘一時不到,豈不倒弄出事來。”王夫人想了一想,
說:“這也倒是。快辦了這一件,再辦咱們家的那些妖精。”

  周瑞家的聽說,會齊了那幾個媳婦,先到迎春房裏,回迎春道:“太太們說了,
司棋大了,連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賞了他娘配人,今日叫他出去,另挑好的與
姑娘使。”說著,便命司棋打點走路。迎春聽了,含淚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已聞
得別的丫鬟悄悄的說了原故,雖數年之情難舍,但事關風化,亦無可如何了。那司
棋也曾求了迎春,實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隻是迎春語言遲慢,耳軟心活,是不
能作主的。司棋見了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這兩日,如
今怎麽連一句話也沒有?”周瑞家的等說道:“你還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
也難見園裏的人了。依我們的好話,快快收了這樣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覺的去罷,
大家體麵些。”迎春含淚道:“我知道你幹了什麽大不是,我還十分說情留下,豈
不連我也完了。你瞧入畫也是幾年的人,怎麽說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兩個,想這
園裏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說,將來終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罷。”周瑞家的道:
“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兒還有打發的人呢,你放心罷。”司棋無法,隻得含淚
與迎春磕頭,和眾姊妹告別,又向迎春耳根說:“好歹打聽我要受罪,替我說個情
兒,就是主仆一場!”迎春亦含淚答應:“放心。”

  於是周瑞家的人等帶了司棋出了院門,又命兩個婆子將司棋所有的東西都與他
拿著。走了沒幾步,後頭隻見繡桔趕來,一麵也擦著淚,一麵遞與司棋一個絹包說:
“這是姑娘給你的。主仆一場,如今一旦分離,這個與你作個想念罷。”司棋接了,
不覺更哭起來了,又和繡桔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煩,隻管催促,二人隻得散了。
司棋因又哭告道:“嬸子大娘們,好歹略徇個情兒,如今且歇一歇,讓我到相好的
姊妹跟前辭一辭,也是我們這幾年好了一場。”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務,作這些
事便是不得已了,況且又深恨他們素日大樣,如今那裏有工夫聽他的話,因冷笑道:
“我勸你走罷,別拉拉扯扯的了。我們還有正經事呢。誰是你一個衣包裏爬出來的,
辭他們作什麽,他們看你的笑聲還看不了呢。你不過是挨一會是一會罷了,難道就
算了不成!依我說快走罷。”一麵說,一麵總不住腳,直帶著往後角門出去了。司
棋無奈,又不敢再說,隻得跟了出來。

  可巧正值寶玉從外而入,一見帶了司棋出去,又見後麵抱著些東西,料著此去
再不能來了。因聞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細問晴雯,又不說是
為何。上日又見入畫已去,今又見司棋亦走,不覺如喪魂魄一般,因忙攔住問道:
“那裏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寶玉素日行為,又恐勞叨誤事,因笑道:“不幹你事,
快念書去罷。”寶玉笑道:“好姐姐們,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
“太太不許少捱一刻,又有什麽道理。我們隻知遵太太的話,管不得許多。”司棋
見了寶玉,因拉住哭道:“他們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寶玉不禁也傷心,
含淚說道:“我不知你作了什麽大事,晴雯也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這卻
怎麽的好。”【庚辰雙行夾批:寶玉之語全作囫圇意,最是極無味之語偏是極濃極
有情之語也。隻合如此寫方是寶玉,稍有真切則不是寶玉了。】周瑞家的發躁向司
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聽話,我就打得你。別想著往日姑娘護著,任
你們作耗。越說著,還不好走。如今和小爺們拉拉扯扯,成個什麽體統!”那幾個
媳婦不由分說,拉著司棋便出去了。

  寶玉又恐他們去告舌,恨的隻瞪著他們,看已去遠,方指著恨道:“奇怪,奇
怪,怎麽這些人隻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
了!”【庚辰眉批:“染了男人的氣味”實有此情理,非躬親閱曆者亦不知此語之
妙。】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
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婆子們笑道:“還有
一句話我們糊塗不解,倒要請問請問。”方欲說時,隻見幾個老婆子走來,忙說道:
“你們小心,傳齊了伺候著。此刻太太親自來園裏,在那裏查人呢。隻怕還查到這
裏來呢。又吩咐快叫怡紅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來,在這裏等著領出他妹妹去。”因
笑道:“阿彌陀佛!今日天睜了眼,把這一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淨些。”寶
玉一聞得王夫人進來清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飛也似的趕了去,所以這後
來趁願之語竟未得聽見。

  寶玉及到了怡紅院,隻見一群人在那裏,王夫人在屋裏坐著,一臉怒色,見寶
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如今現從炕上拉了下來,蓬頭垢
麵,兩個女人才架起來去了。王夫人吩咐,隻許把他貼身衣服撂出去,餘者好衣服
留下給好丫頭們穿。又命把這裏所有的丫頭們都叫來一一過目。原來王夫人自那日
著惱之後,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
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中。因節間有事,故忍了兩日,今日特來親自閱人。一
則為晴雯猶可,二則因竟有人指寶玉為由,說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裏的丫頭
們不長進教習壞了。因這事更比晴雯一人較甚,【庚辰雙行夾批:暗伏一段。更覺
煙迷霧罩之中更有無限溪山矣。】乃從襲人起以至於極小作粗活的小丫頭們,個個
親自看了一遍。因問:“誰是和寶玉一日的生日?”本人不敢答應,老嬤嬤指道:
“這一個蕙香,又叫作四兒的,是同寶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細看了一看,雖比
不上晴雯一半,卻有幾分水秀。視其行止,聰明皆露在外麵,且也打扮的不同。王
夫人冷笑道:“這也是個不怕臊的。他背地裏說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這可是你
說的?打諒我隔的遠,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
在這裏。難道我通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這個四兒見王夫
人說著他素日和寶玉的私語,不禁紅了臉,低頭垂淚。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
叫來,領出去配人。又問,“誰是耶律雄奴?”老嬤嬤們便將芳官指出。王夫人道:
“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們,你們又懶待出去,可就該安分守
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搗起來,調唆著寶玉無所不為。”芳官笑辯道:“並不敢調唆
什麽。”王夫人笑道:“你還強嘴。我且問你,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
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來了,你們又連夥聚黨遭害
這園子呢。你連你幹娘都欺倒了,豈止別人!”因喝命:“喚他幹娘來領去,就賞
他外頭自尋個女婿去吧。把他的東西一概給他。”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們分的唱戲
的女孩子們,一概不許留在園裏,都令其各人幹娘帶出,自行聘嫁。一語傳出,這
些幹娘皆感恩趁願不盡,都約齊與王夫人磕頭領去。王夫人又滿屋裏搜檢寶玉之物。
凡略有眼生之物,一並命收的收,卷的卷,著人拿到自己房內去了。因說:“這才
幹淨,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襲人麝月等人:“你們小心!往後再有一點份外
之事,我一概不饒。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遷挪,暫且挨過今年,明年一並給我
仍舊搬出去心淨。”【庚辰雙行夾批:一段神奇鬼訝之文不知從何想來,王夫人從
來未理家務,豈不一木偶哉?且前文隱隱約約已有無限口舌,謾讕之譖原非一日矣。
若無此一番更變,不獨終無散場之局,且亦大不近乎情理。況此亦是餘舊日目睹親
聞,作者身曆之現成文字,非捏造而成者,故迥不與小說之離合悲歡窠臼相對。想
遭冷落之大族子弟見此雖事有各殊,然其情理似亦有點契於心者焉。此一段不獨批
此,直從抄檢大觀園及賈母對月興盡生悲皆可附者也。】說畢,茶也不吃,遂帶領
眾人又往別處去閱人。暫且說不到後文。

  如今且說寶玉隻當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
來了。所責之事皆係平日之語,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雖心下恨不能一死,
但王夫人盛怒之際,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動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
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書,仔細明兒問你。才已發下恨了。”寶玉聽如此說,方
回來,一路打算:“誰這樣犯舌?況這裏事也無人知道,如何就都說著了。”一麵
想,一麵進來,隻見襲人在那裏垂淚。且去了第一等的人,豈不傷心,便倒在床上
也哭起來。襲人知他心內別的還猶可,獨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勸道:“哭
也不中用了。你起來我告訴你,晴雯已經好了,他這一家去,倒心淨養幾天。你果
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氣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進來也不難。不過太太偶然
信了人的誹言,一時氣頭上如此罷了。”寶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
天大罪!”【庚辰雙行夾批:餘亦不知,蓋此等冤實非晴雯一人也。】襲人道:
“太太隻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
所以恨嫌他,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寶玉道:“這也罷了。咱們私自頑話怎
麽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的,這可奇怪。”襲人道:“你有甚忌諱的,一時高興
了,你就不管有人無人了。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倒被那別人已知道了,
你反不覺。”寶玉道:“怎麽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
襲人聽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
也有頑笑不留心的孟浪去處,怎麽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放我
們,也未可知。”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
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隻是芳官尚小,過於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
了人,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作些細活,
未免奪占了地位,故有今日。隻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裏過來的,
雖然他生得比人強,也沒甚妨礙去處。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些,究竟也不
曾得罪你們。想是他過於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說畢,複又哭起來。襲人細
揣此話,好似寶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勸,因歎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
出人來了,白哭一會子也無益。倒是養著精神,等老太太喜歡時,回明白了再要他
是正理。”寶玉冷笑道:“你不必虛寬我的心。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勢頭去要時,
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上來嬌生慣養,何嚐受過一日委屈。連我知道他的性
格,還時常衝撞了他。他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裏去
一般。況又是一身重病,裏頭一肚子的悶氣。他又沒有親爺熱娘,隻有一個醉泥鰍
姑舅哥哥。他這一去,一時也不慣的,那裏還等得幾日。知道還能見他一麵兩麵不
能了!”說著又越發傷心起來。襲人笑道:“可是你‘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
燈’。我們偶然說一句略妨礙些的話,就說是不利之談,你如今好好的咒他,是該
的了!他便比別人嬌些,也不至這樣起來。”寶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
天已有兆頭的。”襲人忙問何兆。寶玉道:“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
了半邊,我就知有異事,果然應在他身上。”襲人聽了,又笑起來,因說道:“我
待不說,又撐不住,你太也婆婆媽媽的了。這樣的話,豈是你讀書的男人說的。草
木怎又關係起人來?若不婆婆媽媽的,真也成了個呆子了。”寶玉歎道:“你們那
裏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
有靈驗的。若用大題目比,就有孔子廟前之檜,墳前之蓍,諸葛祠前之柏,嶽武穆
墳前之鬆。這都是堂堂正大隨人之正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則萎,世治則榮,幾
千百年了,枯而複生者幾次。這豈不是兆應?小題目比,就有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
藥,端正樓之相思樹,王昭君塚上之草,豈不也有靈驗。所以這海棠亦應其人欲亡,
故先就死了半邊。”襲人聽了這篇癡話,又可笑,又可歎,因笑道:“真真的這話
越發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麽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
還有一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
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寶玉聽說,忙握他的嘴,勸道:“這是何苦!一個未清,
你又這樣起來。罷了,再別提這事,別弄的去了三個,又饒上一個。”襲人聽說,
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寶玉乃道:“從此休提起,全當他們
三個死了,不過如此。況且死了的也曾有過,也沒有見我怎麽樣,此一理也。【庚
辰雙行夾批:寶玉至終一省全作如是想,所以始於情終於悟者。既能終於悟而止,
則情不得濫漫而涉於淫佚之事矣。一人之事一人了法,皆非“棄竹而複憫筍”之意。
】如今且說現在的,倒是把他的東西,作瞞上不瞞下,悄悄的打發人送出去與了他。
再或有咱們常時積攢下的錢,拿幾吊出去給他養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場。”襲人
聽了,笑道:“你太把我們看的又小器又沒人心了。這話還等你說,我才已將他素
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總打點下了,都放在那裏。如今白日裏人多眼雜,又恐
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媽給他拿出去。我還有攢下的幾吊錢也給他罷。”
寶玉聽了,感謝不盡。襲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賢人,連這一點子好名兒
還不會買來不成!”寶玉聽他方才的話,忙陪笑撫慰一時。晚間果密遣宋媽送去。


  寶玉將一切人穩住,便獨自得便出了後角門,央一個老婆子帶他到晴雯家去瞧
瞧。先是這婆子百般不肯,隻說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還吃飯不吃飯!”無奈
寶玉死活央告,又許他些錢,那婆子方帶了他來。這晴雯當日係賴大家用銀子買的,
那時晴雯才得十歲,尚未留頭。因常跟賴嬤嬤進來,賈母見他生得伶俐標致,十分
喜愛。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使喚,後來所以到了寶玉房裏。這晴雯進來時,也
不記得家鄉父母。隻知有個姑舅哥哥,專能庖宰,也淪落在外,故又求了賴家的收
買進來吃工食。賴家的見晴雯雖到賈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卻倒還不忘舊,
【庚辰雙行夾批:隻此一句便是晴雯正傳。可知晴雯為聰明風流所害也。一篇為晴
雯寫傳,是哭晴雯也。非哭晴雯,乃哭風流也。】故又將他姑舅哥哥收買進來,把
家裏一個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後,誰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卻當年流落
時,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顧。偏又娶了個多情美色之妻,見他不顧身命,不知風
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歎,紅顏寂寞之悲。又見他器量寬宏,【庚
辰雙行夾批:趣極!“器量寬宏”如此用,真掃地矣。】並無嫉衾妒枕之意,這媳
婦遂恣情縱欲,滿宅內便延攬英雄,收納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試過的。
若問他夫妻姓甚名誰,便是上回賈璉所接見的多渾蟲燈姑娘兒的便是了。【庚辰雙
行夾批:奇奇怪怪,左盤右旋,千絲萬縷,皆自一體也。】目今晴雯隻有這一門親
戚,所以出來就在他家。

  此時多渾蟲外頭去了,那燈姑娘吃了飯去串門子,隻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間房
內爬著。【庚辰雙行夾批:總哭晴雯。】寶玉命那婆子在院門瞭哨,他獨自掀起草
簾【庚辰雙行夾批:草簾。】進來,一眼就看見晴雯睡在蘆席土炕上,【庚辰雙行
夾批:蘆席土炕。】幸而衾褥還是舊日鋪的。心內不知自己怎麽才好,因上來含淚
伸手輕輕拉他,悄喚兩聲。當下晴雯又因著了風,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話,病上加病,
嗽了一日,才朦朧睡了。忽聞有人喚他,強展星眸,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
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說出半句話來:“我隻當不得見你了。
”接著便嗽個不住。寶玉也隻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彌陀佛,你來的好,且把
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這半日,叫半個人也叫不著。”寶玉聽說,忙拭淚問:“茶
在那裏?”晴雯道:“那爐台上就是。”寶玉看時,雖有個黑沙吊子,卻不象個茶
壺。隻得桌上去拿了一個碗,也甚大甚粗,不象個茶碗,未到手內,先就聞得油膻
之氣。【庚辰雙行夾批:不獨為晴雯一哭,且為寶玉一哭亦可。】寶玉隻得拿了來,
先拿些水洗了兩次,複又用水汕過,方提起沙壺斟了半碗。看時,絳紅的,也太不
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那裏比得咱們的茶!”寶玉
聽說,先自己嚐了一嚐,並無清香,且無茶味,隻一味苦澀,略有茶意而已。嚐畢,
方遞與晴雯。隻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寶玉心下暗道:“往常
那樣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處;今日這樣。看來,可知古人說的‘飽飫烹宰,饑饜
糟糠’,又道是‘飯飽弄粥’,可見都不錯了。”【庚辰雙行夾批:妙!通篇寶玉
最惡書者,每因女子之所曆始信其可,此為觸類旁通之妙訣矣。】一麵想,一麵流
淚問道:“你有什麽說的,趁著沒人告訴我。”晴雯嗚咽道:“有什麽可說的!不
過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隻
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
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擔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
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癡心傻意,隻說大家橫
豎是在一處。不想平空裏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說畢又哭。寶玉拉著他
的手,隻覺瘦如枯柴,腕上猶戴著四個銀鐲,因泣道:“且卸下這個來,等好了再
戴上罷。”因與他卸下來,塞在枕下。又說:“可惜這兩個指甲,好容易長了二寸
長,這一病好了,又損好些。”晴雯拭淚,就伸手取了剪刀,將左手上兩根蔥管一
般的指甲齊根鉸下;又伸手向被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襖脫下,並指甲都與寶
玉道:“這個你收了,以後就如見我一般。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
材內獨自躺著,也就象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隻是擔了虛名,我可
也是無可如何了。”寶玉聽說,忙寬衣換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們
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


  一語未了,隻見他嫂子笑嘻嘻掀簾進來,道:“好呀,你兩個的話,我已都聽
見了。”又向寶玉道:“你一個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裏作什麽?看我年輕又俊,
敢是來調戲我麽?”寶玉聽說,嚇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別大聲。他伏侍我
一場,我私自來瞧瞧他。”燈姑娘便一手拉了寶玉進裏間來,笑道:“你不叫嚷也
容易,隻是依我一件事。”說著,便坐在炕沿上,卻緊緊的將寶玉摟入懷中。寶玉
如何見過這個,心內早突突的跳起來了,急的滿麵紅漲,又羞又怕,隻說:“好姐
姐,別鬧。”【庚辰雙行夾批:如聞如見,“別鬧”二字活跳。】燈姑娘乜斜醉眼,
笑道:“呸!成日家聽見你風月場中慣作工夫的,怎麽今日就反訕起來。”寶玉紅
了臉,笑道:“姐姐放手,有話咱們好說。外頭有老媽媽,聽見什麽意思。”燈姑
娘笑道:“我早進來了,卻叫婆子去園門等著呢。我等什麽似的,今兒等著了你。
雖然聞名,不如見麵,空長了一個好模樣兒,竟是沒藥信的炮仗,隻好裝幌子罷了,
倒比我還發訕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聽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
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我進來一會在窗下細聽,屋內隻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
事,豈有不談及於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
我反後悔錯怪了你們。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後你隻管來,我也不羅唕你。”寶
玉聽說,才放下心來,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萬照看他兩天。我如今去
了。”說畢出來,又告訴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別。晴雯知寶玉難
行,遂用被蒙頭,總不理他,寶玉方出來。意欲到芳官四兒處去,無奈天黑,出來
了半日,恐裏麵人找他不見,又恐生事,遂且進園來了,明日再作計較。因乃至後
角門,小廝正抱鋪蓋,裏邊嬤嬤們正查人,若再遲一步也就關了。

  寶玉進入園中,且喜無人知道。到了自己房內,告訴襲人隻說在薛姨媽家去的,
也就罷了。一時鋪床,襲人不得不問今日怎麽睡。寶玉道:“不管怎麽睡罷了。”
原來這一二年間襲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發自要尊重。凡背人之處,或夜晚之
間,總不與寶玉狎昵,較先幼時反倒疏遠了。況雖無大事辦理,然一應針線並寶玉
及諸小丫頭們凡出入銀錢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煩瑣;且有吐血舊症雖愈,然每因勞
碌風寒所感,即嗽中帶血,故邇來夜間總不與寶玉同房。寶玉夜間常醒,又極膽小,
每醒必喚人。因晴雯睡臥警醒,且舉動輕便,故夜晚一應茶水起坐呼喚之任皆悉委
他一人,所以寶玉外床隻是他睡。今他去了,襲人隻得要問,因思此任比日間緊要
之意。寶玉既答不管怎樣,襲人隻得還依舊年之例,遂仍將自己鋪蓋搬來設於床外。


  寶玉發了一晚上呆。【庚辰雙行夾批:一句是矣。】及催他睡下,襲人等也都
睡後,聽著寶玉在枕上長籲短歎,複去翻來,直至三更以後。方漸漸的安頓了,略
有齁聲。襲人方放心,也就朦朧睡著。沒半盞茶時,隻聽寶玉叫“晴雯”。襲人忙
睜開眼連聲答應,問作什麽。寶玉因要吃茶。襲人忙下去向盆內蘸過手,從暖壺內
倒了半盞茶來吃過。寶玉乃笑道:【庚辰雙行夾批:“笑”字好極,有文章,蓋恐
冷落襲人也。】“我近來叫慣了他,卻忘了是你。”襲人笑道:“他一乍來時你也
曾睡夢中直叫我,半年後才改了。我知道這晴雯人雖去了,這兩個字隻怕是不能去
的。”說著,大家又臥下。寶玉又翻轉了一個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時,隻見晴雯從
外頭走來,仍是往日形景,進來笑向寶玉道:“你們好生過罷,我從此就別過了。”
說畢,翻身便走。寶玉忙叫時,又將襲人叫醒。襲人還隻當他慣了口亂叫,卻見寶
玉哭了,說道:“晴雯死了。”襲人笑道:“這是那裏的話!你就知道胡鬧,被人
聽著什麽意思。”寶玉那裏肯聽,恨不得一時亮了就遣人去問信。

  及至天亮時,就有王夫人房裏小丫頭立等叫開前角門傳王夫人的話:“即時叫
起寶玉,快洗臉,換了衣裳快來,因今兒有人請老爺尋秋賞桂花,老爺因喜歡他前
兒作得詩好,故此要帶他們去。這都是太太的話,一句別錯了。你們快飛跑告訴他
去,立刻叫他快來,老爺在上屋裏還等他吃麵茶呢。環哥兒已來了。快跑,快跑。
再著一個人去叫蘭哥兒,也要這等說。”裏麵的婆子聽一句,應一句,一麵扣扭子,
一麵開門。一麵早有兩三個人一行扣衣,一行分頭去了。襲人聽得叩院門,便知有
事,忙一麵命人問時,自己已起來了。聽得這話,促人來舀了麵湯,催寶玉起來盥
漱。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賈政出門,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鮮衣履來,隻拿那二
等成色的來。寶玉此時亦無法,隻得忙忙的前來。果然賈政在那裏吃茶,十分喜悅。
寶玉忙行了省晨之禮。賈環賈蘭二人也都見過寶玉。賈政命坐吃茶,向環蘭二人道:
“寶玉讀書不如你兩個,論題聯和詩這種聰明,你們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強
你們做詩,寶玉須聽便助他們兩個。”王夫人等自來不曾聽見這等考語,真是意外
之喜。

  一時候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欲過賈母這邊來時,就有芳官等三個的幹娘走來,
回說:“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賞了出去,他就瘋了似的,茶也不吃,飯也不用,
勾引上藕官蕊官,三個人尋死覓活,隻要剪了頭發做尼姑去。我隻當是小孩子家一
時出去不慣也是有的,不過隔兩日就好了。誰知越鬧越凶,打罵著也不怕。實在沒
法,所以來求太太,或者就依他們做尼姑去,或教導他們一頓,賞給別人作女兒去
罷,我們也沒這福。”王夫人聽了道:“胡說!那裏由得他們起來,佛門也是輕易
人進去的!每人打一頓給他們,看還鬧不鬧了!”當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廟內上供去,
皆有各廟內的尼姑來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於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
的圓心住兩日,至今日未回,聽得此信,巴不得又拐兩個女孩子去作活使喚,因都
向王夫人道:“咱們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應得這些小姑娘們皆
如此。雖說佛門輕易難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願,原是一切眾生無論雞犬
皆要度他,無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脫輪回。所以經上現有虎
狼蛇蟲得道者就不少。如今這兩三個姑娘既然無父無母,家鄉又遠,他們既經了這
富貴,又想從小兒命苦入了這風流行次,將來知道終身怎麽樣,所以苦海回頭,出
家修修來世,也是他們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王夫人原是個好善的,先
聽彼等之語不肯聽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過皆係小兒女,一時不遂心,故有此意,
但恐將來熬不得清淨,反致獲罪。今聽這兩個拐子的話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
又有邢夫人遣人來知會,明日接迎春家去住兩日,以備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來
求說探春等事,心緒正煩,那裏著意在這些小事上。既聽此言,便笑答道:“你兩
個既這等說,你們就帶了作徒弟去如何?”兩個姑子聽了,念一聲佛道:“善哉!
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陰德不小。”說畢,便稽首拜謝。王夫人道:“既這
樣,你們問他們去。若果真心,即上來當著我拜了師父去罷。”這三個女人聽了出
去,果然將他三人帶來。王夫人問之再三,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與兩個姑子叩
了頭,又拜辭了王夫人。王夫人見他們意皆決斷,知不可強了,反倒傷心可憐,忙
命人取了些東西來齎賞了他們,又送了兩個姑子些禮物。從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
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圓心,各自出家去了。再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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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七十八回 老學士閑征姽嫿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

  話說兩個尼姑領了芳官等去後,王夫人便往賈母處來省晨,見賈母喜歡,便趁
便回道:“寶玉屋裏有個晴雯,那個丫頭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間,病不離身;我常
見他比別人份外淘氣,也懶;前日又病倒了十幾天,叫大夫瞧,說是女兒癆,所以
我就趕著叫他下去了。若養好了也不用叫他進來,就賞他家配人去也罷了。再那幾
個學戲的女孩子,我也作主放出去了。一則他們都會戲,口裏沒輕沒重,隻會混說,
女孩兒們聽了如何使得?二則他們既唱了會子戲,白放了他們,也是應該的。況丫
頭們也太多,若說不夠使,再挑上幾個來也是一樣。”賈母聽了,點頭道:“這倒
是正理,我也正想著如此呢。但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怎麽就這樣起來。我的意
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隻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誰知變
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錯。隻怕他命裏沒造化,所以得了這個
病。俗語又說:‘女大十八變。’況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調歪。老太太還有
什麽不曾經驗過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這件事。先隻取中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
去,他色色雖比人強,隻是不大沉重。若說沉重知大禮,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賢妻
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襲人模樣雖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
在房裏,也算得一二等的了。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這幾年來,從未逢迎著寶
玉淘氣。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他隻有死勸的。因此品擇了二年,一點不錯了,我
就悄悄的把他丫頭的月分錢止住,我的月分銀子裏批出二兩銀子來給他。不過使他
自己知道越發小心學好之意。且不明說者,一則寶玉年紀尚小,老爺知道了又恐說
耽誤了書;二則寶玉再自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勸他說他,反倒縱性起來。所以直到
今日才回明老太太。”賈母聽了,笑道:“原來這樣,如此更好了。襲人本來從小
兒不言不語,我隻說他是沒嘴的葫蘆。既是你深知,豈有大錯誤的。而且你這不明
說與寶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別提這事,隻是心裏知道罷了。我深知寶玉將來也是
個不聽妻妾勸的。我也解不過來,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
隻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我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隻和丫頭們鬧,
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他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
豈不奇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說著,大家笑了。王夫人又回今日賈
政如何誇獎,又如何帶他們逛去,賈母聽了,更加喜悅。

  一時,隻見迎春妝扮了前來告辭過去。鳳姐也來省晨,伺候過早飯,又說笑了
一回。賈母歇晌後,王夫人便喚了鳳姐,問他丸藥可曾配來。鳳姐兒道:“還不曾
呢,如今還是吃湯藥。太太隻管放心,我已大好了。”【庚辰雙行夾批:總是勉強。
】王夫人見他精神複初,也就信了。【庚辰雙行夾批:隻用此一句,便又伏下後文。
】因告訴攆逐晴雯等事,又說:“怎麽寶丫頭私自回家睡了,你們都不知道?我前
兒順路都查了一查。誰知蘭小子這一個新進來的奶子也十分的妖喬,我也不喜歡他。
我也說與你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罷。況且蘭小子也大了,用不著奶子了。我
因問你大嫂子:‘寶丫頭出去難道你也不知道不成?’他說是告訴了他的,不過住
兩三日,等你姨媽好了就進來。姨媽究竟沒甚大病,不過還是咳嗽腰疼,年年是如
此的。他這去必有原故,敢是有人得罪了他不成?那孩子心重,親戚們住一場,別
得罪了人,反不好了。”鳳姐笑道:“誰可好好的得罪著他?況且他天天在園裏,
左不過是他們姊妹那一群人。”王夫人道:“別是寶玉有嘴無心,傻子似的從沒個
忌諱,高興了信嘴胡說也是有的。”鳳姐笑道:“這可是太太過於操心了。若說他
出去於正經事說正經話去,卻象個傻子;若隻叫進來在這些姊妹跟前以至於大小的
丫頭們跟前,他最有盡讓,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惱他的。我想薛妹妹
此去,想必為著前時搜檢眾丫頭的東西的原故。他自然為信不及園裏的人才搜檢,
他又是親戚,現也有丫頭老婆在內,我們又不好去搜檢,恐我們疑他,所以多了這
個心,自己回避了。也是應該避嫌疑的。”

  王夫人聽了這話不錯,自己遂低頭想了一想,便命人請了寶釵來分晰前日的事
以解他疑心,又仍命他進來照舊居住。寶釵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隻是姨娘
有許多的大事,所以不便來說。可巧前日媽又不好了,家裏兩個靠得的女人也病著,
我所以趁便出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明講出情理來,就從今日辭了好
搬東西的。”王夫人鳳姐都笑著:“你太固執了。正經再搬進來為是,休為沒要緊
的事反疏遠了親戚。”寶釵笑道:“這話說的太不解了,並沒為什麽事我出去。我
為的是媽近來神思比先大減,而且夜間晚上沒有得靠的人,通共隻我一個。二則如
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針線活計並家裏一切動用的器皿,尚有未齊備的,我
也須得幫著媽去料理料理。姨媽和鳳姐姐都知道我們家的事,不是我撒謊。三則自
我在園裏,東南上小角門子就常開著,原是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圖省路也
從那裏走,又沒人盤查,設若從那裏生出一件事來,豈不兩礙臉麵。而且我進園裏
來住原不是什麽大事,因前幾年年紀皆小,且家裏沒事,有在外頭的,不如進來姊
妹相共,或作針線,或頑笑,皆比在外頭悶坐著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
事。況姨娘這邊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園子也太大,一時照顧不到,皆有關係,
惟有少幾個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執意辭去,之外還要勸姨娘如今
該減些的就減些,也不為失了大家的體統。據我看,園裏這一項費用也竟可以免的,
說不得當日的話。姨娘深知我家的,難道我們當日也是這樣冷落不成。”鳳姐聽了
這篇話,便向王夫人笑道:“這話竟是,不必強了。”王夫人點頭道:“我也無可
回答,隻好隨你便罷了。”

  話說之間,隻見寶玉等已回來,因說他父親還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們
回來了。王夫人忙問:“今日可有丟了醜?”寶玉笑道:“不但不丟醜,倒拐了許
多東西來。”接著,就有老婆子們從二門上小廝手內接了東西來。王夫人一看時,
隻見扇子三把,扇墜三個,筆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絛環三個。寶玉說道:“這
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楊侍郎送的,這是李員外送的,每人一分。”說著,又向懷中
取出一個旃檀香小護身佛來,說:“這是慶國公單給我的。”王夫人又問在席何人,
作何詩詞等語畢,隻將寶玉一分令人拿著,同寶玉蘭環前來見過賈母。賈母看了,
喜歡不盡,不免又問些話。無奈寶玉一心記著晴雯,答應完了話時,便說騎馬顛了,
骨頭疼。賈母便說:“快回房去換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許睡倒。”寶玉聽
了,便忙入園來。

  當下麝月秋紋已帶了兩個丫頭來等候,見寶玉辭了賈母出來,秋紋便將筆墨拿
起來,一同隨寶玉進園來。寶玉滿口裏說“好熱”,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帶,將
外麵的大衣服都脫下來麝月拿著,【庚辰雙行夾批:看他用智之處。】隻穿著一件
鬆花綾子夾襖,襖內露出血點般大紅褲子來。秋紋見這條紅褲是晴雯手內針線,因
歎道:“這條褲子以後收了罷,真是物件在人去了。”麝月忙也笑道:“這是晴雯
的針線。”又歎道:“真真物在人亡了!”秋紋將麝月拉了一把,笑道:“這褲子
配著鬆花色襖兒、石青靴子,越顯出這靛青的頭,雪白的臉來了。”寶玉在前隻裝
聽不見,又走了兩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這怎麽好?”麝月道:“大白日
裏,還怕什麽?還怕丟了你不成!”因命兩個小丫頭跟著,“我們送了這些東西去
再來。”寶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們去了就來。兩個人
手裏都有東西,倒向擺執事的,一個捧著文房四寶,一個捧著冠袍帶履,成個什麽
樣子。”寶玉聽見,正中心懷,便讓他兩個去了。

  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石後,也不怎麽樣,隻問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
襲人姐姐打發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媽瞧去了。”寶
玉道:“回來說什麽?”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
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聲兒,隻有倒氣的分兒了。”寶玉忙
道:“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子說:“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
”小丫頭子道:“沒有聽見叫別人了。”寶玉道:“你糊塗,想必沒有聽真。”旁
邊那一個小丫頭最伶俐,聽寶玉如此說,便上來說:“真個他糊塗。”又向寶玉道:
“不但我聽得真切,我還親自偷著看去的。”寶玉聽說,忙問:“你怎麽又親自看
去?”小丫頭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與別人不同,待我們極好。如今他雖受了
委屈出去,我們不能別的法子救他,隻親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們一場。就是人
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們一頓,也是願受的。所以我拚著挨一頓打,偷著下去瞧了
一瞧。誰知他平生為人聰明,至死不變。他因想著那起俗人不可說話,所以隻閉眼
養神,見我去了便睜開眼,拉我的手問:‘寶玉那去了?’我告訴他實情。他歎了
一口氣說:‘不能見了。’我就說:‘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來見一麵,豈不兩完心
願?’他就笑道:‘你們還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
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寶玉須待未正三刻才到家,隻少得一刻的
工夫,不能見麵。世上凡該死之人閻王勾取了過去,是差些小鬼來捉人魂魄。若要
遲延一時半刻,不過燒些紙錢澆些漿飯,那鬼隻顧搶錢去了,該死的人就可多待些
個工夫。【庚辰雙行夾批:好奇之至!古來皆說“閻王注定三更死,誰敢留人至五
更”之語,今忽借此小女兒一篇無稽之談,反成無人敢翻之案,且又寓意調侃,罵
盡世態。豈非……之至文章耶?寄語觀者:至此一浮一大白者,以後不必看書也。】
我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來召請,豈可捱得時刻!’我聽了這話,竟不大信,及進
來到房裏留神看時辰表時,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氣,正三刻上就有人來叫我們,
說你來了。這時候倒都對合。”寶玉忙道:“你不識字看書,所以不知道。這原是
有的,不但花有一個神,一樣花有一位神之外還有總花神。但他不知是作總花神去
了,還是單管一樣花的神?”這丫頭聽了,一時謅不出來。恰好這是八月時節,園
中池上芙蓉正開。這丫頭便見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問他是管什麽花的神,告
訴我們日後也好供養的。他說:‘天機不可泄漏。你既這樣虔誠,我隻告訴你,你
隻可告訴寶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機,五雷就來轟頂的。’他就告訴我說,他
就是專管這芙蓉花的。”寶玉聽了這話,不但不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
笑道:“此花也須得這樣一個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樣的人必有一番事業做的。
雖然超出苦海,從此不能相見,也免不得傷感思念。”因又想:“雖然臨終未見,
如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常。”

  想畢忙至房中,又另穿戴了,隻說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園來,往前次之處去,
意為停柩在內。誰知他哥嫂見他一咽氣便回了進去,希圖早些得幾兩發送例銀。王
夫人聞知,便命賞了十兩燒埋銀子。又命:“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
斷不可留!”他哥嫂聽了這話,一麵得銀,一麵就雇了人來入殮,抬往城外化人場
上去了。剩的衣履簪環,約有三四百金之數,他兄嫂自收了為後日之計。二人將門
鎖上,一同送殯去未回。寶玉走來撲了個空。【庚辰雙行夾批:收拾晴雯,故為紅
顏一哭。然亦大令人不堪。上雲王夫人怕女兒癆不祥,今則忽從寶玉心中其苦,又
模擬出非是已抑鬱詞其母子至心中體貼眷愛之情曲委已盡。】(按:此句不解。)


  寶玉自立了半天,別無法兒,隻得複身進入園中。待回至房中,甚覺無味,因
乃順路來找黛玉。偏黛玉不在房中,問其何往,丫鬟們回說:“往寶姑娘那裏去了。
”寶玉又至蘅蕪苑中,隻見寂靜無人,房內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覺吃一大驚。忽見
個老婆子走來,寶玉忙問這是什麽原故。老婆子道:“寶姑娘出去了。這裏交我們
看著,還沒有搬清楚。我們幫著送了些東西去,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請出去罷,
讓我們掃掃灰塵也好,從此你老人家省跑這一處的腿子了。”寶玉聽了,怔了半天,
因看著那院中的香藤異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淒涼了一般,更又添
了傷感。默默出來,又見門外的一條翠樾埭上也半日無人來往,不似當日各處房中
丫鬟不約而來者絡繹不絕。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脈脈的流將過去。心下
因想:“天地間竟有這樣無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畫、芳官
等五個;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寶釵等一處;迎春雖尚未去,然連日也不見回來,且
接連有媒人來求親:大約園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縱生煩惱,也無濟於事。不如
還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來還是和襲人廝混,隻這兩三個人,隻怕還是同死同歸
的。想畢,仍往瀟湘館來,偏黛玉尚未回來。寶玉想亦當出去候送才是,無奈不忍
悲感,還是不去的是,遂又垂頭喪氣的回來。

  正在不知所以之際,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找他說:“老爺回來了,找你呢,
又得了好題目來了。快走,快走。”寶玉聽了,隻得跟了出來。到王夫人房中,他
父親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寶玉至書房中。

  彼時賈政正與眾幕友們談論尋秋之勝,又說:“快散時忽然談及一事,最是千
古佳談,‘風流雋逸,忠義慷慨’八字皆備,倒是個好題目,大家要作一首挽詞。”
眾幕賓聽了,都忙請教係何等妙事。賈政乃道:“當日曾有一位王封曰恒王,出鎮
青州。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餘好武,因選了許多美女,日習武事。每公餘輒開宴
連日,令眾美女習戰鬥攻拔之事。其姬中有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藝更精,
皆呼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統轄諸姬,又呼為‘姽嫿將軍’。”眾
清客都稱“妙極神奇。竟以‘姽嫿’下加‘將軍’二字,反更覺嫵媚風流,真絕世
奇文也。想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風流人物了。”賈政笑道:“這話自然是如此,但
更有可奇可歎之事。”眾清客都愕然驚問道:“不知底下有何奇事?”賈政道:
“誰知次年便有‘黃巾’‘赤眉’一幹流賊餘黨複又烏合,搶掠山左一帶。【庚辰
雙行夾批:妙!“赤眉”“黃巾”兩時之事,今合而為一,蓋雲一過是此等眾類,
非特曆曆指明某赤某黃。若雲不合兩用便呆矣。此書全是如此,為混人也。】恒王
意為犬羊之惡,不足大舉,因輕騎前剿。不意賊眾頗有詭譎智術,兩戰不勝,恒王
遂為眾賊所戮。於是青州城內文武官員,各各皆謂:‘王尚不勝,你我何為!’遂
將有獻城之舉。林四娘得聞凶報,遂集聚眾女將,發令說道:‘你我皆向蒙王恩,
戴天履地,不能報其萬一。今王既殞身國事,我意亦當殞身於王。爾等有願隨者,
即時同我前往;有不願者,亦早各散。’眾女將聽他這樣,都一齊說願意。於是林
四娘帶領眾人連夜出城,直殺至賊營裏頭。眾賊不防,也被斬戮了幾員首賊。然後
大家見是不過幾個女人,料不能濟事,遂回戈倒兵,奮力一陣,把林四娘等一個不
曾留下,倒作成了這林四娘的一片忠義之誌。後來報至中都,自天子以至百官,無
不驚駭道奇。其後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滅,天兵一到,化為烏有,不必深論。隻就
林四娘一節,眾位聽了,可羨不可羨呢?”眾幕友都歎道:“實在可羨可奇,實是
個妙題,原該大家挽一挽才是。”說著,早有人取了筆硯,按賈政口中之言稍加改
易了幾個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遞與賈政看了。賈政道:“不過如此。他們那裏已
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著察核前代以來應加褒獎而遺落未經請奏各項人等,無
論僧尼乞丐與女婦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匯送履曆至禮部備請恩獎。所以他這原
序也送往禮部去了。大家聽見這新聞,所以都要作一首《姽嫿詞》,以誌其忠義。”
眾人聽了,都又笑道:“這原該如此。隻是更可羨者,本朝皆係千古未有之曠典隆
恩,實曆代所不及處,可謂‘聖朝無闕事’,唐朝人預先竟說了,竟應在本朝。如
今年代方不虛此一句。”賈政點頭道:“正是。”

  說話間,賈環叔侄亦到。賈政命他們看了題目。他兩個雖能詩,較腹中之虛實
雖也去寶玉不遠,但第一件他兩個終是別路,若論舉業一道,似高過寶玉,若論雜
學,則遠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滯鈍,不及寶玉空靈娟逸,每作詩亦如八股之
法,未免拘板庸澀。那寶玉雖不算是個讀書人,然虧他天性聰敏,且素喜好些雜書,
他自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誤失之處,拘較不得許多;若隻管怕前怕後起來,
縱堆砌成一篇,也覺得甚無趣味。因心裏懷著這個念頭,每見一題,不拘難易,他
便毫無費力之處,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無風作有,信著伶口俐舌,長篇大論,
胡扳亂扯,敷演出一篇話來。雖無稽考,卻都說得四座春風。雖有正言厲語之人,
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
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
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
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所
以近日是這等待他。又要環蘭二人舉業之餘,怎得亦同寶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詩,
必將三人一齊喚來對作。【庚辰雙行夾批:妙!世事皆不可無足饜,隻有“讀書”
二字是萬不可足饜的。父母之心可不甚哉!近之父母隻怕兒子不能名利,豈不可歎
乎?】

  閑言少述。且說賈政又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誰先成者賞,佳者額外加賞。賈環
賈蘭二人近日當著多人皆作過幾首了,膽量逾壯,今看了題,遂自去思索。一時,
賈蘭先有了。賈環生恐落後也就有了。二人皆已錄出,寶玉尚出神。【庚辰雙行夾
批:妙篇寫出鈍態來。】賈政與眾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賈蘭的是一首七言絕,寫
道是:

  姽嫿將軍林四娘,玉為肌骨鐵為腸,
  捐軀自報恒王後,此日青州土亦香。

  眾幕賓看了,便皆大讚:“小哥兒十三歲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學淵源,真不誣
矣。”賈政笑道:“稚子口角,也還難為他。”又看賈環的,是首五言律,寫道是:


  紅粉不知愁,將軍意未休。
  掩啼離繡幕,抱恨出青州。
  自謂酬王德,詎能複寇仇。
  誰題忠義墓,千古獨風流。

  眾人道:“更佳。倒是大幾歲年紀,立意又自不同。”賈政道:“還不甚大錯,
終不懇切。”眾人道:“這就罷了。三爺才大不多兩歲,在未冠之時如此,用了工
夫,再過幾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賈政笑道:“過獎了。隻是不肯讀書過失。”
因又問寶玉怎樣。眾人道:“二爺細心鏤刻,定又是風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
寶玉笑道:“這個題目似不稱近體,須得古體,或歌或行,長篇一首,方能懇切。”
眾人聽了,都立身點頭拍手道:“我說他立意不同!每一題到手必先度其體格宜與
不宜,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時,須度其身量。這題目名曰《姽
嫿詞》,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長篇歌行方合體的。或擬白樂天《長恨歌》,或擬詠
古詞,半敘半詠,流利飄逸,始能盡妙。”賈政聽說,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筆向紙
上要寫,又向寶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寫。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誰許你先大言
不慚了!”寶玉隻得念了一句,道是:

  恒王好武兼好色,賈政寫了看時,搖頭道:“粗鄙。”一幕賓道:“要這樣方
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賈政道:“姑存之。”寶玉又道:

  遂教美女習騎射。

  穠歌豔舞不成歡,列陣挽戈為自得。

  賈政寫出,眾人都道:“隻這第三句便古樸老健,極妙。這四句平敘出,也最
得體。”賈政道:“休謬加獎譽,且看轉的如何。”寶玉念道:

  眼前不見塵沙起,將軍俏影紅燈裏。

  眾人聽了這兩句,便都叫:“妙!好個‘不見塵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紅
燈裏’,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寶玉道:

  叱吒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

  眾人聽了,便拍手笑道:“益發畫出來了。當日敢是寶公也在座,見其嬌且聞
其香否?不然,何體貼至此。”寶玉笑道:“閨閣習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
【庚辰雙行夾批:賈老在座,故不便出“濁物”二字,妙甚細甚!】不待問而可知
嬌怯之形的了。”賈政道:“還不快續,這又有你說嘴的了。”寶玉隻得又想了一
想,念道:

  丁香結子芙蓉絛,眾人都道:“轉‘絛’,蕭韻,更妙,這才流利飄蕩。而且
這一句也綺靡秀媚的妙。”賈政寫了,看道:“這一句不好。已寫過‘口舌香’
‘嬌難舉’,何必又如此。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這些堆砌貨來搪塞。”寶玉笑道:
“長歌也須得要些詞藻點綴點綴,不然便覺蕭索。”賈政道:“你隻顧用這些,但
這一句底下如何能轉至武事?若再多說兩句,豈不蛇足了。”寶玉道:“如此,底
下一句轉煞住,想亦可矣。”賈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領?上頭說了一句大開門
的散話,如今又要一句連轉帶煞,豈不心有餘而力不足些。”寶玉聽了,垂頭想了
一想,說了一句道:

  不係明珠係寶刀。

  忙問:“這一句可還使得?”眾人拍案叫絕。賈政寫了,看著笑道:“且放著,
再續。”寶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氣下去了。若使不得,越性塗了,我再想別
的意思出來,再另措詞。”賈政聽了,便喝道:“多話!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
篇,還怕辛苦了不成!”寶玉聽說,隻得想了一會,便念道:

  戰罷夜闌心力怯,脂痕粉漬汙鮫鮹。

  賈政道:“又一段。底下怎樣?”寶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東,強吞虎豹勢如蜂。

  眾人道:“好個‘走’字!便見得高低了。且通句轉的也不板。”寶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滅,一戰再戰不成功。
  腥風吹折隴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戰死時。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沙鬼守屍。

  眾人都道:“妙極,妙極!布置,敘事,詞藻,無不盡美。且看如何至四娘,
必另有妙轉奇句。”寶玉又念道:

  紛紛將士隻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
  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恒王得意人。

  眾人都道:“鋪敘得委婉。”賈政道:“太多了,底下隻怕累贅呢。”寶玉乃
又念道:

  恒王得意數誰行,姽嫿將軍林四娘,
  號令秦姬驅趙女,豔李穠桃臨戰場。
  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
  勝負自然難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
  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實可傷,
  魂依城郭家鄉近,馬踐胭脂骨髓香。
  星馳時報入京師,誰家兒女不傷悲!
  天子驚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
  我為四娘長太息,歌成餘意尚傍徨。

  念畢,眾人都大讚不止,又都從頭看了一遍。賈政笑道:“雖然說了幾句,到
底不大懇切。”因說:“去罷。”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齊出來,各自回房。

  眾人皆無別話,不過至晚安歇而已。獨有寶玉一心淒楚,回至園中,猛然見池
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說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覺又喜歡起來,乃看著芙蓉嗟歎了一
會。忽又想起死後並未到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豈不盡了禮,比俗人
去靈前祭吊又更覺別致。想畢,便欲行禮。忽又止住道:“雖如此,亦不可太草率,
也須得衣冠整齊,奠儀周備,方為誠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學那世俗之奠禮,
斷然不可;竟也還別開生麵,另立排場,風流奇異,於世無涉,方不負我二人之為
人。況且古人有雲:‘潢汙行潦,蘋蘩蘊藻之賤,可以羞王公,薦鬼神。’原不在
物之貴賤,全在心之誠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則誄文挽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
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
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餘,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況且古人多有微詞,非自
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於功名二字,尚古之風一洗皆盡,恐不合時宜,於功名有
礙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讚,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
《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
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
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誌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於方寸之間哉。”
寶玉本是個不讀書之人,再心中有了這篇歪意,怎得有好詩文作出來。他自己卻任
意纂著,並不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誕,竟杜撰成一篇長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
鮫縠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誄》,前序後歌。又備了四樣晴雯所喜之物,
於是夜月下,命那小丫頭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禮畢,將那誄文即掛於芙蓉枝上,乃
泣涕念曰:

  維太平不易之元,【庚辰雙行夾批:年便奇。】蓉桂競芳之月,【庚辰雙行夾
批:是八月。】無可奈何之日,【庚辰雙行夾批:日更奇。試思日何難於直說某某,
今偏用如此說,則可知矣。】怡紅院濁玉,【庚辰雙行夾批:自謙得更奇。蓋常以
“濁”字許天下之男子,竟自謂,所謂“以責人之心責己”矣。】謹以群花之蕊,
【庚辰雙行夾批:奇香。】冰鮫之縠,【庚辰雙行夾批:奇帛。】沁芳之泉,【庚
辰雙行夾批:奇奠。】楓露之茗,【庚辰雙行夾批:奇名。】四者雖微,聊以達誠
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豔芙蓉女兒【庚辰雙行夾批:奇稱。】之前曰:

  竊思女兒自臨濁世,【庚辰雙行夾批:世不濁,內物所混而濁也,前後便有照
應。“女兒”稱妙!蓋思普天下之稱斷不能有如此二字之清潔者。亦是寶玉真心。】
迄今凡十有六載。【庚辰雙行夾批:方十六歲而夭,亦可傷矣。】其先之鄉籍姓氏,
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庚辰雙行夾批:忽又有此文,不可後來,亦可傷矣。】而
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畸。
【庚辰雙行夾批:相共不足六載,一旦夭別,豈不可傷!】憶女兒曩生之昔,其為
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
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嫻,嫗媼鹹仰惠德。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
罦罬;【庚辰雙行夾批:《離騷》:“鷙鳥之不群兮。”又語:“吾令鴆為媒兮,
鴆告餘以不好。雄鳩之鳴逝兮,餘猶惡其佻巧。”注:鷙特立不群,故不於……。
鴆羽毒殺人。鳩多聲有如人之多言不實。罦罬,音孚拙。□□網。《詩經》:“雉
離於罦。”《爾雅》:“罬謂之罦。”】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鉏!【庚辰雙行
夾批:《離騷》。薋、葹皆惡草,以別邪佞。茝蘭,芳草,以別君子。】花原自怯,
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故爾櫻唇紅褪,
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頷。【庚辰雙行夾批:《離騷》:“長顑頷亦何傷。”
麵黃色。】諑謠謑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
【庚辰雙行夾批:《離騷》:“謇朝誶而夕替。”廢也。“忍尤而攘詬。”攘同取
也。】既忳幽沉於不盡,複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庚辰雙行
夾批:汲黯輩嫉賈誼之才,譎貶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庚辰雙行夾
批:鯀剛直自命,舜殛於羽山。《離騷》曰:“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殀乎羽之野。
”】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雲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
靈槎,不獲回生之藥。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
存,襟淚之餘痕尚漬。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委金
鈿於草莽,拾翠盒於塵埃。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
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
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苔晚砌,
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簷前鸚鵡猶呼;豔質將亡,
檻外海棠預老。【庚辰雙行夾批:極恰!】捉迷屏後,蓮瓣無聲;【庚辰雙行夾批:
元微之詩:“小樓深迷藏。”】鬥草庭前,蘭芽枉待。拋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
折斷冰絲,金鬥禦香未熨。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陟芳園;今犯慈威,複拄杖而遽
拋孤匶。【庚辰雙行夾批:柩本字。】及聞槥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
愧迨同灰之誚。【庚辰雙行夾批:唐詩雲:“光開石棺,木可為棺。”晉楊公回詩
雲:“生為並身楊,死作同棺灰。”】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
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自為紅綃帳裏,公子
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餘衷,默默訴憑
冷月。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箝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
忿猶未釋!【庚辰雙行夾批:《莊子》:“箝楊墨之口。”《孟子》謂:“詖辭知
其所蔽。”】在君之塵緣雖淺,然玉之鄙意豈終。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
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以濁玉
之思,則深為有據。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
理則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惡乃濫乎?始信上帝委托權衡,可謂至洽至
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於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汙慧
聽。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遊乎穹窿耶?【庚辰雙行夾批:《楚辭》:“駟
玉虯以乘鷖兮。”】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庚辰雙行夾批:《楚辭》:“雜
瑤象以為車。”】
  望徹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於旁耶?
  驅豐隆以為比從兮,望舒月以離耶?【庚辰雙行夾批:“危”“虛”二星為衛
護星。“豐隆”,電師“舒月”禦也。】
  聽車軌而伊軋兮,禦鸞鷖以征耶?
  問馥鬱而薆然兮,紉蘅杜以為纕耶?
  炫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璫耶?
  籍葳蕤而成壇畸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
  文爮匏以為觶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雲氣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覘耶?
  俯窈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
  期汗漫而無夭閼兮,忍捐棄餘於塵埃耶?【庚辰雙行夾批:《逍遙遊》:“夭
閼。上也。”】
  倩風廉之為餘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
  餘中心為之慨然兮,【庚辰雙行夾批:《莊子8226;至樂篇》:“我獨何能無慨然?
”】徒噭噭而何為耶?【庚辰雙行夾批:《莊子》:“噭噭然隨而哭之。”】
  君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庚辰雙行夾批:《莊子》:“偃然寢
於巨室。”謂人死也。又“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
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
  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複奚化耶?【庚辰雙行夾批:《左傳》:“窀穸之
事,墓穴幽堂也。”《莊子8226;大宗師》:“而已反其真。”以死為真。“方將不化,
惡知已化哉?”言人死猶如化去。】
  餘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餘以嗟來耶?【庚辰雙行夾批:《莊子8226;大宗師》:
“彼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環潰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桑戶,
人名。孟子反、子琴張二人招其魂而語之也。】
  來兮止兮,君其來耶!

  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於茲,餘亦莫睹。搴煙蘿而為步幛,列槍蒲而
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素女約於桂岩,宓妃迎於蘭渚。弄玉吹笙,
寒簧擊敔。征嵩嶽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鹹池之舞。潛赤水兮龍
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簠匪筥。發軔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
通,複氤氳而倏阻。離合兮煙雲,空蒙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何
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餘乃欷歔悵望,泣涕傍徨。人語兮寂曆,天籟兮筼簹。
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誌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讀畢,遂焚帛奠茗,猶依依不舍。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聽山石之後有
一人笑道:“且請留步。”二人聽了,不免一驚。那小鬟回頭一看,卻是個人影從
芙蓉花中走出來,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來顯魂了!”唬得寶玉也忙看
時,──且聽下回分解。

  【蒙:前文入一院,必敘一番養竹種花,為諸婆爭利渲染。此文入一院,必敘
一番樹枯香老,為親眷凋零淒楚。字字實境,字字奇情,令我把玩不釋。《姽嫿詞》
一段,與前後文似斷似連,如羅浮二山,煙雨為連合,時有精氣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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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七十九回 薛文龍悔娶河東獅 賈迎春誤嫁中山狼
  話說寶玉祭完了晴雯,隻聽花影中有人聲,倒唬了一跳。走出來細看,不是別
人,卻是林黛玉,滿麵含笑,口內說道:“好新奇的祭文!可與曹娥碑並傳的了。”
寶玉聽了,不覺紅了臉,笑答道:“我想著世上這些祭文都蹈於熟濫了,所以改個
新樣,原不過是我一時的頑意,誰知又被你聽見了。有什麽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
改削。”黛玉道:“原稿在那裏?倒要細細一讀。長篇大論,不知說的是什麽,隻
聽見中間兩句,什麽‘紅綃帳裏,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這一聯意思
卻好,隻是‘紅綃帳裏’未免熟濫些。放著現成真事,為什麽不用?”寶玉忙問:
“什麽現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們如今都係霞影紗糊的窗槅,何不說‘茜紗
窗下,公子多情’呢?”寶玉聽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極,是極!到底是你想的
出,說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現成的好景妙事盡多,隻是愚人蠢子說不出想不出罷了。
但隻一件:雖然這一改新妙之極,但你居此則可,在我實不敢當。”說著,又接連
說了一二十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
此生疏。古人異姓陌路,尚然同肥馬,衣輕裘,敝之而無憾,何況咱們。”寶玉笑
道:“論交之道,不在肥馬輕裘,即黃金白璧,亦不當錙銖較量。倒是這唐突閨閣,
萬萬使不得的。如今我越性將‘公子’‘女兒’改去,竟算是你誄他的倒妙。況且
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寧可棄此一篇大文,萬不可棄此‘茜紗’新句。竟莫若改
作:‘茜紗窗下,小姐多情;黃土壟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雖於我無涉,我
也是愜懷的。”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頭,何用作此語。況且小姐丫鬟亦不
典雅,等我的紫鵑死了,我再如此說,還不算遲。”【庚辰雙行夾批:明是為與阿
顰作讖,卻先偏說紫鵑,總用此狡猾之法。】寶玉聽了,忙笑道:“這是何苦又咒
他。”【庚辰雙行夾批:又畫出寶玉來,究竟不知是咒誰,使人一笑一歎。】黛玉
笑道:“是你要咒的,並不是我說的。”寶玉道:“我又有了,這一改可妥當了。
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庚辰雙行夾批:雙關句,意妥極。】黃土壟中,
卿何薄命。’”【庚辰雙行夾批:如此我亦為妥極。但試問當麵用“爾”“我”字
樣究竟不知是為誰之讖,一笑一歎。一篇誄文總因此二句而有,又當知雖誄晴雯而
又實誄黛玉也。奇幻至此!若雲必因晴雯誄,則呆之至矣。】黛玉聽了,忡然變色,
【庚辰雙行夾批:慧心人可為一哭。觀此句便知誄文實不為晴雯而作也。】心中雖
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庚辰雙行夾批:用此事更妙,蓋又欲瞞觀者。】外麵卻不肯
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說:“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亂改了,快去幹正經事罷。
才剛太太打發人叫你明兒一早快過大舅母那邊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準了,想是
明兒那家人來拜允,所以叫你們過去呢。”寶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
不大好,明兒還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來了,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一年大
二年小,……”一麵說話,一麵咳嗽起來。【庚辰雙行夾批:總為後文伏筆。阿顰
之文可見不是一筆兩筆所寫。】寶玉忙道:“這裏風冷,咱們隻顧呆站在這裏,快
回去罷。”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兒再見罷。”說著,便自取路去了。寶
玉隻得悶悶的轉步,又忽想起來黛玉無人隨伴,忙命小丫頭子跟了送回去。自己到
了怡紅院中,果有王夫人打發老嬤嬤來,吩咐他明日一早過賈赦那邊去,與方才黛
玉之言相對。
  
  原來賈赦已將迎春許與孫家了。這孫家乃是大同府人氏,【庚辰雙行夾批:設
雲“大概相同”也,若必雲真大同府則呆。】祖上係軍官出身,乃當日寧榮府中之
門生,算來亦係世交。如今孫家隻有一人在京,現襲指揮之職,此人名喚孫紹祖,
生得相貌魁梧,體格健壯,弓馬嫻熟,應酬權變,【庚辰雙行夾批:畫出一個俗物
來。】年紀未滿三十,且又家資饒富,【庚辰雙行夾批:此句斷不可少。】現在兵
部候缺題升。因未有室,賈赦見是世交之孫,且人品家當都相稱合,遂青目擇為東
床嬌婿。亦曾回明賈母。賈母心中卻不十分稱意,想來攔阻亦恐不聽,兒女之事自
有天意前因,況且他是親父主張,何必出頭多事,為此隻說“知道了”三字,餘不
多及。賈政又深惡孫家,雖是世交,當年不過是彼祖希慕榮寧之勢,有不能了結之
事才拜在門下的,並非詩禮名族之裔,因此倒勸諫過兩次,無奈賈赦不聽,也隻得
罷了。

  寶玉卻從未會過這孫紹祖一麵的,次日隻得過去聊以塞責。隻聽見說娶親的日
子甚急,不過今年就要過門的,又見邢夫人等回了賈母將迎春接出大觀園去等事,
越發掃去了興頭,每日癡癡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聽得說陪四個丫頭過去,更
又跌足自歎道:“從今後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潔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
方徘徊瞻顧,見其軒窗寂寞,屏帳翛然,不過有幾個該班上夜的老嫗。【庚辰雙行
夾批:先為對景悼顰兒作引。】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的翠荇香菱,也都覺
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迥非素常逞妍鬥色之可比。既領略得如此寥落淒慘
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庚辰雙行夾批:此回題上半截是“悔
娶河東獅”,今卻偏連“中山狼”倒裝業下情工細下賦寫來。】(按:此句不解。)
【可見迎春是書中正傳,阿呆夫妻是副,賓主次序嚴肅之至。其婚娶俗禮一概不及,
隻用寶玉一人過去,正是書中之大節。】

  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
  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
  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汙棋枰。
  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寶玉方才吟罷,忽聞背後有人笑道:“你又發什麽呆呢?”寶玉回頭忙看是誰,
原來是香菱。寶玉便轉身笑問道:“我的姐姐,你這會子跑到這裏來做什麽?許多
日子也不進來逛逛。”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說道:“我何曾不來。如今你哥哥回來了,
那裏比先時自由自在的了。才剛我們奶奶使人找你鳳姐姐的,竟沒找著,說往園子
裏來了。我聽見了這信,我就討了這件差進來找他。遇見他的丫頭,說在稻香村呢。
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誰知又遇見了你。我且問你,襲人姐姐這幾日可好?怎麽忽然
把個晴雯姐姐也沒了,到底是什麽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這地方好空落
落的。”寶玉應之不迭,又讓他同到怡紅院去吃茶。【庚辰雙行夾批:斷不可少。】
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找著璉二奶奶,說完了正經事再來。”寶玉道:“什麽
正經事這麽忙?”香菱道:“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緊。”【庚辰雙行夾批:
出題卻閑閑引出。】寶玉道:“正是。說的到底是那一家的?隻聽見吵嚷了這半年,
今兒又說張家的好,明兒又要李家的,後兒又議論王家的。這些人家的女兒他也不
知道造了什麽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議論。”香菱道:“這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
別家了。”寶玉忙問:“定了誰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門貿易時,在
順路到了個親戚家去。這門親原是老親,且又和我們是同在戶部掛名行商,也是數
一數二的大門戶。前日說起來,你們兩府都也知道的。合長安城中,上至王侯,下
至買賣人,都稱他家是‘桂花夏家’。”【庚辰雙行夾批:夏日何得有桂?又桂花
時節焉得又有雪?三事原係風馬牛,全若強湊合,故終不相符。運敗之事大都如此,
當事者自不解耳。】寶玉笑問道:【庚辰雙行夾批:聽得“桂花”字號原覺新雅,
故不覺一笑,餘亦欲笑。】“如何又稱為‘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
非常的富貴。其餘田地不用說,單有幾十頃地獨種桂花,凡這長安城裏城外桂花局
俱是他家的,連宮裏一應陳設盆景亦是他家貢奉,因此才有這個渾號。如今太爺也
沒了,隻有老奶奶帶著一個親生的姑娘過活,也並沒有哥兒兄弟,可惜他竟一門盡
絕了。”寶玉忙道:“咱們也別管他絕後不絕後,隻是這姑娘可好?你們大爺怎麽
就中意了?”【庚辰雙行夾批:補出阿呆素日難得中意來。】香菱笑道:“一則是
天緣,二則是‘情人眼裏出西施’。當年又是通家來往,從小兒都一處廝混過。敘
起親是姑舅兄妹,又沒嫌疑。雖離開了這幾年,前兒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沒兒子
的,一見了你哥哥出落的這樣,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見了兒子的還勝。又令他兄
妹相見,誰知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裏也讀書寫字,所以你哥哥當時就一
心看準了。連當鋪裏老朝奉夥計們一群人蹧擾了人家三四日,他們還留多住幾日,
好容易苦辭才放回家。你哥哥一進門,就咕咕唧唧求我們奶奶去求親。我們奶奶原
也是見過這姑娘的,且又門當戶對,也就依了。和這裏姨太太鳳姑娘商議了,打發
人去一說就成了。隻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們忙亂的很。【庚辰雙行夾批:阿呆
求婦一段文字卻從香菱口中補明,省卻多少閑文累筆。】我也巴不得早些過來,又
添一個作詩的人了。”【庚辰雙行夾批:妙極!香菱口聲,斷不可少。看他下作死
語,便知其心中略無忌諱疑慮等意,直是渾然天真之人,餘為一哭。】寶玉冷笑道:
【庚辰雙行夾批:忽曰“冷笑”,二字便有文章。】“雖如此說,但隻我聽這話不
知怎麽倒替你耽心慮後呢。”【庚辰雙行夾批:又為香菱之讖,偏是此等事體等到。
】(按:句義不解,疑有缺文。)香菱聽了,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是什麽話!
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的,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事來,是什麽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說
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一麵說,一麵轉身走了。

  寶玉見他這樣,便悵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後,不覺滴下淚來,
隻得沒精打彩,還入怡紅院來。一夜不曾安穩,睡夢之中猶喚晴雯,或魘魔驚怖,
種種不寧。次日便懶進飲食,身體作熱。此皆近日抄檢大觀園、逐司棋、別迎春、
悲晴雯等羞辱驚恐悲淒之所致,兼以風寒外感,故釀成一疾,臥床不起。賈母聽得
如此,天天親來看視。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過於逼責了他。心中雖如此,臉
上卻不露出。隻吩咐眾奶娘等好生伏侍看守,一日兩次帶進醫生來診脈下藥。一月
之後,方才漸漸的痊愈。賈母命好生保養,過百日方許動葷腥油麵等物,方可出門
行走。這一百日內,連院門前皆不許到,隻在房中頑笑。四五十日後,就把他拘約
的火星亂迸,那裏忍耐得住。雖百般設法,無奈賈母王夫人執意不從,也隻得罷了。
因此和那些丫鬟們無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戲。又聽得薛蟠擺酒唱戲,熱鬧非常,已
娶親入門,聞得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寶玉恨不得就過去一見才好。
再過些時,又聞得迎春出了閣。寶玉思及當時姊妹們一處,耳鬢廝磨,從今一別,
縱得相逢,也必不似先前那等親密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淒惶迫切之至。
少不得潛心忍耐,暫同這些丫鬟們廝鬧釋悶,幸免賈政責備逼迫讀書之難。這百日
內,隻不曾拆毀了怡紅院,和這些丫頭們無法無天,凡世上所無之事,都頑耍出來。
如今且不消細說。

  且說香菱自那日搶白了寶玉之後,心中自為寶玉有意唐突他,“怨不得我們寶
姑娘不敢親近,可見我不如寶姑娘遠矣;怨不得林姑娘時常和他角口氣的痛哭,自
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從此倒要遠避他才好。”因此,以後連大觀園也不輕易進來。
日日忙亂著,薛蟠娶過親,自為得了護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責任,到底比這樣安寧
些;二則又聞得是個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心中盼過門的日
子比薛蟠還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過了門,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

  原來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歲,生得亦頗有姿色,亦頗識得幾個字。若論心中
的邱壑經緯,頗步熙鳳之後塵。隻吃虧了一件,從小時父親去世的早,又無同胞弟
兄,寡母獨守此女,嬌養溺愛,不啻珍寶,凡女兒一舉一動,彼母皆百依百隨,因
此未免嬌養太過,竟釀成個盜蹠的性氣。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外具
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在家中時常就和丫鬟們使性弄氣,輕罵重打的。今日出
了閣,自為要作當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兒時靦腆溫柔,須要拿出這威風來,才鈐
壓得住人;況且見薛蟠氣質剛硬,舉止驕奢,若不趁熱灶一氣炮製熟爛,將來必不
能自豎旗幟矣;又見有香菱這等一個才貌俱全的愛妾在室,越發添了“宋太祖滅南
唐”之意,“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喚做金桂。
他在家時不許人口中帶出金桂二字來,凡有不留心誤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罰
才罷。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須另換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廣寒嫦娥之說,
便將桂花改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

  薛蟠本是個憐新棄舊的人,且是有酒膽無飯力的,如今得了這樣一個妻子,正
在新鮮興頭上,凡事未免盡讓他些。那夏金桂見了這般形景,便也試著一步緊似一
步。一月之中,二人氣概還都相平;至兩月之後,便覺薛蟠的氣概漸次低矮了下去。
一日薛蟠酒後,不知要行何事,先與金桂商議,金桂執意不從。薛蟠忍不住便發了
幾句話,賭氣自行了,這金桂便氣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湯不進,裝起病來。請醫療
治,醫生又說“氣血相逆,當進寬胸順氣之劑。”薛姨娘恨的罵了薛蟠一頓,說:
“如今娶了親,眼前抱兒子了,還是這樣胡鬧。人家鳳凰蛋似的,好容易養了一個
女兒,比花朵兒還輕巧,原看的你是個人物,才給你作老婆。你不說收了心安分守
己,一心一計和和氣氣的過日子,還是這樣胡鬧,撞嗓了黃湯,折磨人家。這會子
花錢吃藥白遭心。”一席話說的薛蟠後悔不迭,反來安慰金桂。金桂見婆婆如此說
丈夫,越發得了意,便裝出些張致來,總不理薛蟠。薛蟠沒了主意,惟自怨而已,
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後,才漸漸的哄轉過金桂的心來,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氣概
又矮了半截下來。那金桂見丈夫旗纛漸倒,婆婆良善,也就漸漸的持戈試馬起來。
先時不過挾製薛蟠,後來倚嬌作媚,將及薛姨媽,又將至薛寶釵。寶釵久察其不軌
之心,每隨機應變,暗以言語彈壓其誌。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尋隙,又無隙可乘,
隻得曲意附就。一日金桂無事,因和香菱閑談,問香菱家鄉父母。香菱皆答忘記,
金桂便不悅,說有意欺瞞了他。回問他“香菱”二字是誰起的名字,香菱便答:
“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說姑娘通,隻這一個名字就不通。”香菱忙
笑道:“噯喲,奶奶不知道,我們姑娘的學問連我們姨老爺時常還誇呢。”欲明後
事,且見下回。

  【蒙:作誄後,黛玉飄然而至,增一番感慨,及說至迎春事,遂飄然而去。作
詞後,香菱飄然而至,增一番感慨,及說至薛蟠事,遂飄然而去。一點一逗,為下
文引線。且二段俱以“正經事”三字作眼,而正經裏更有大不正經者在,文家固無
一呆字死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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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王道士胡謅妒婦方

  庚辰本此回無題。

  話說金桂聽了,將脖項一扭,嘴唇一撇,【庚辰雙行夾批:畫出一個悍婦來。】
鼻孔裏哧了兩聲,【庚辰雙行夾批:真真追魂攝魄之筆。】拍著掌冷笑道:“菱角
花誰聞見香來著?若說菱角香了,正經那些香花放在那裏?可是不通之極!”香菱
道:“不獨菱角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
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
、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庚辰雙行夾批:說
得出便是慧心人,何況菱卿哉?】金桂道:“依你說,那蘭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
【庚辰雙行夾批:又虛陪一個蘭花,一則是自高身價,二則是誘人犯法。】香菱說
到熱鬧頭上,忘了忌諱,便接口道:“蘭花桂花的香,又非別花之香可比。”一句
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喚寶蟾者,忙指著香菱的臉兒說道:“要死,要死!你怎麽真
叫起姑娘的名字來!”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賠罪說:“一時說順了嘴,
奶奶別計較。”金桂笑道:“這有什麽,你也太小心了。但隻是我想這個‘香’字
到底不妥,意思要換一個字,不知你服不服?”香菱忙笑道:“奶奶說那裏話,此
刻連我一身一體俱屬奶奶,何得換一名字反問我服不服,叫我如何當得起。奶奶說
那一個字好,就用那一個。”金桂笑道:“你雖說的是,隻怕姑娘多心,說:‘我
起的名字,反不如你?你能來了幾日,就駁我的回了。’”香菱笑道:“奶奶有所
不知,當日買了我來時,原是老奶奶使喚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後來我自伏侍了
爺,就與姑娘無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發不與姑娘相幹。況且姑娘又是極明白
的人,如何惱得這些呢。”金桂道:“既這樣說,‘香’字竟不如‘秋’字妥當。
菱角菱花皆盛於秋,豈不比‘香’字有來曆些。”香菱道:“就依奶奶這樣罷了。”
自此後遂改了秋字,寶釵亦不在意。

  隻因薛蟠天性是“得隴望蜀”的,如今得娶了金桂,又見金桂的丫鬟寶蟾有三
分姿色,舉止輕浮可愛,便時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寶蟾雖亦解事,隻是怕著
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頗覺察其意,想著:“正要擺布香菱,
無處尋隙,如今他既看上了寶蟾,如今且舍出寶蟾去與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遠了,
我且乘他疏遠之時,便擺布了香菱。那時寶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處了。”打定了
主意,伺機而發。

  這日薛蟠晚間微醺,又命寶蟾倒茶來吃。薛蟠接碗時,故意捏他的手。寶蟾又
喬裝躲閃,連忙縮手。兩下失誤,豁啷一聲,茶碗落地,潑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
不好意思,佯說寶蟾不好生拿著。寶蟾說:“姑爺不好生接。”金桂冷笑道:“兩
個人的腔調兒都夠使了。別打諒誰是傻子。”薛蟠低頭微笑不語,寶蟾紅了臉出去。
一時安歇之時,金桂便故意的攆薛蟠別處去睡,“省得你饞癆餓眼。”薛蟠隻是笑。
金桂道:“要作什麽和我說,別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聽了,仗著酒蓋臉,便
趁勢跪在被上拉著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要把寶蟾賞了我,你要怎樣就怎樣。
你要人腦子也弄來給你。”金桂笑道:“這話好不通。你愛誰,說明了,就收在房
裏,省得別人看著不雅。我可要什麽呢。”薛蟠得了這話,喜的稱謝不盡,是夜曲
盡丈夫之道,【庚辰雙行夾批:“曲盡丈夫之道”,奇文奇語。】奉承金桂。次日
也不出門,隻在家中廝奈,越發放大了膽。

  至午後,金桂故意出去,讓個空兒與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來。寶蟾心
裏也知八九,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誰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必在難分之際,
便叫丫頭小舍兒過來。原來這小丫頭也是金桂從小兒在家使喚的,因他自幼父母雙
亡,無人看管,便大家叫他作小舍兒,專作些粗笨的生活。【庚辰雙行夾批:鋪敘
小舍兒首尾,忙中又點“薄命”二字,與癡丫頭遙遙作對。】金桂如今有意獨喚他
來吩咐道:“你去告訴秋菱,到我屋裏將手帕取來,不必說我說的。”【庚辰雙行
夾批:金桂壞極!所以獨使小舍為此。】小舍兒聽了,一徑尋著香菱說:“菱姑娘,
奶奶的手帕子忘記在屋裏了。你去取來送上去豈不好?”香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
折挫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不暇。【庚辰雙行夾批:總為癡心人一歎。】聽
了這話,忙往房裏來取。不防正遇見他二人推就之際,一頭撞了進去,自己倒羞的
耳麵飛紅,忙轉身回避不迭。那薛蟠自為是過了明路的,除了金桂,無人可怕,所
以連門也不掩,今見香菱撞來,故也略有些慚愧,還不十分在意。無奈寶蟾素日最
是說嘴要強的,今遇見了香菱,便恨無地縫兒可入,忙推開薛蟠,一徑跑了,口內
還恨怨不迭,說他強奸力逼等語。薛蟠好容易圈哄的要上手,卻被香菱打散,不免
一腔興頭變作了一腔惡怒,都在香菱身上,不容分說,趕出來啐了兩口,罵道:
“死娼婦,你這會子作什麽來撞屍遊魂!”香菱料事不好,三步兩步早已跑了。薛
蟠再來找寶蟾,已無蹤跡了,於是恨的隻罵香菱。至晚飯後,已吃得醺醺然,洗澡
時不防水略熱了些,燙了腳,便說香菱有意害他,赤條精光趕著香菱踢打了兩下。
香菱雖未受過這氣苦,既到此時,也說不得了,隻好自悲自怨,各自走開。

  彼時金桂已暗和寶蟾說明,今夜令薛蟠和寶蟾在香菱房中去成親,命香菱過來
陪自己先睡。先是香菱不肯,金桂說他嫌髒了,再必是圖安逸,怕夜裏勞動伏侍,
又罵說:“你那沒見世麵的主子,見一個,愛一個,把我的人霸占了去,又不叫你
來。到底是什麽主意,想必是逼我死罷了。”薛蟠聽了這話,又怕鬧黃了寶蟾之事,
忙又趕來罵香菱:“不識抬舉!再不去便要打了!”香菱無奈,隻得抱了鋪蓋來。
金桂命他在地下鋪睡。香菱無奈,隻得依命。剛睡下,便叫倒茶,一時又叫捶腿,
如是一夜七八次,總不使其安逸穩臥片時。那薛蟠得了寶蟾,如獲珍寶,一概都置
之不顧。恨的金桂暗暗的發恨道:“且叫你樂這幾天,等我慢慢的擺布了來,那時
可別怨我!”一麵隱忍,一麵設計擺布香菱。

  半月光景,忽又裝起病來,隻說心疼難忍,四肢不能轉動。【庚辰雙行夾批:
半月工夫,諸計安矣。】請醫療治不效,眾人都說是香菱氣的。鬧了兩日,忽又從
金桂的枕頭內抖出紙人來,上麵寫著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針釘在心窩並四肢骨
節等處。於是眾人反亂起來,當作新聞,先報與薛姨媽。薛姨媽先忙手忙腳的,薛
蟠自然更亂起來,立刻要拷打眾人。金桂笑道:“何必冤枉眾人,大約是寶蟾的鎮
魘法兒。”【庚辰雙行夾批:惡極!壞極!】薛蟠道:“他這些時並沒多空兒在你
房裏,何苦賴好人。”【庚辰雙行夾批:正要老兄此句。】金桂冷笑道:“除了他
還有誰,莫不是我自己不成!雖有別人,誰可敢進我的房呢。”薛蟠道:“香菱如
今是天天跟著你,他自然知道,先拷問他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問誰,誰
肯認?依我說竟裝個不知道,大家丟開手罷了。橫豎治死我也沒什麽要緊,樂得再
娶好的。若據良心上說,左不過你三個多嫌我一個。”說著,一麵痛哭起來。薛蟠
更被這一席話激怒,順手抓起一根門閂來,【庚辰雙行夾批:與前要打死寶玉遙遙
一對。】一徑搶步找著香菱,不容分說便劈頭劈麵打起來,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
香菱叫屈,薛姨媽跑來禁喝說:“不問明白,你就打起人來了。這丫頭伏侍了你這
幾年,那一點不周到,不盡心?他豈肯如今作這沒良心的事!你且問個清渾皂白,
再動粗鹵。”金桂聽見他婆婆如此說著,怕薛蟠耳軟心活,便益發嚎啕大哭起來,
一麵又哭喊說:“這半個多月把我的寶蟾霸占了去,不容他進我的房,唯有秋菱跟
著我睡。我要拷問寶蟾,你又護到頭裏。你這會子又賭氣打他去。治死我,再揀富
貴的標致的娶來就是了,何苦作出這些把戲來!”薛蟠聽了這些話,越發著了急。
薛姨媽聽見金桂句句挾製著兒子,百般惡賴的樣子,十分可恨。無奈兒子偏不硬氣,
已是被他挾製軟慣了。如今又勾搭上丫頭,被他說霸占了去,他自己反要占溫柔讓
夫之禮。這魘魔法究竟不知誰作的,實是俗語說的“清官難斷家務事”,此事正是
公婆難斷床幃事了。因此無法,隻得賭氣喝罵薛蟠說:“不爭氣的孽障!騷狗也比
你體麵些!誰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頭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說嘴霸占了丫頭,什麽
臉出去見人!也不知誰使的法子,也不問青紅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個得
新棄舊的東西,白辜負了我當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許打,我立即叫人牙子來
賣了他,你就心淨了。”說著,命香菱“收拾了東西跟我來”,一麵叫人去,“快
叫個人牙子來,多少賣幾兩銀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釘,大家過太平日子。”薛蟠
見母親動了氣,早也低下頭了。金桂聽了這話,便隔著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
隻管賣人,不必說著一個扯著一個的。我們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怎麽
‘拔出肉中刺,眼中釘’?是誰的釘,誰的刺?但凡多嫌著他,也不肯把我的丫頭
也收在房裏了。”薛姨媽聽說,氣的身戰氣咽道:“這是誰家的規矩?婆婆這裏說
話,媳婦隔著窗子拌嘴。虧你是舊家人家的女兒!滿嘴裏大呼小喊,說的是些什麽!
”薛蟠急的跺腳說:“罷喲,罷喲!看人聽見笑話。”金桂意謂一不作,二不休,
越發發潑喊起來了,說:“我不怕人笑話!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話了!
再不然,留下他,就賣了我。誰還不知道你薛家有錢,行動拿錢墊人,又有好親戚
挾製著別人。你不趁早施為,還等什麽?嫌我不好,誰叫你們瞎了眼,三求四告的
跑了我們家作什麽去了!這會子人也來了,金的銀的也賠了,略有個眼睛鼻子的也
霸占去了,該擠發我了!”一麵哭喊,一麵滾揉,自己拍打。薛蟠急的說又不好,
勸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隻是出入咳聲歎氣,抱怨說運氣不好。【庚辰
雙行夾批:果然不差。】當下薛姨媽早被薛寶釵勸進去了,隻命人來賣香菱。寶釵
笑道:“咱們家從來隻知買人,並不知賣人之說。媽可是氣的胡塗了,倘或叫人聽
見,豈不笑話。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下我使喚,我正也沒人使呢。”薛姨媽道:
“留著他還是淘氣,不如打發了他倒幹淨。”寶釵笑道:“他跟著我也是一樣,橫
豎不叫他到前頭去。從此斷絕了他那裏,也如賣了一般。”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媽跟
前痛哭哀求,隻不願出去,情願跟著姑娘,薛姨媽也隻得罷了。

  自此以後,香菱果跟隨寶釵去了,把前麵路徑竟一心斷絕。雖然如此,終不免
對月傷悲,挑燈自歎。本來怯弱,雖在薛蟠房中幾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並無
胎孕。今複加以氣怒傷感,內外折挫不堪,竟釀成幹血之症,日漸羸瘦作燒,飲食
懶進,請醫診視服藥亦不效驗。那時金桂又吵鬧了數次,氣的薛姨媽母女惟暗自垂
淚,怨命而已。薛蟠雖曾仗著酒膽挺撞過兩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遞與他身子
隨意叫打;這裏持刀欲殺時,便伸與他脖項。薛蟠也實不能下手,隻得亂鬧了一陣
罷了。如今習慣成自然,反使金桂越發長了威風,薛蟠越發軟了氣骨。雖是香菱猶
在,卻亦如不在的一般,雖不能十分暢快,就不覺的礙眼了,且姑置不究。如此又
漸次尋趁寶蟾。寶蟾卻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個烈火幹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
把金桂忘在腦後。近見金桂又作踐他,他便不肯服低容讓半點。先是一衝一撞的拌
嘴,後來金桂氣急了,甚至於罵,再至於打。他雖不敢還言還手,便大撒潑性,拾
頭打滾,尋死覓活,晝則刀剪,夜則繩索,無所不鬧。薛蟠此時一身難以兩顧,惟
徘徊觀望於二者之間,十分鬧的無法,便出門躲在外廂。金桂不發作性氣,有時歡
喜,便糾聚人來鬥紙牌、擲骰子作樂。又生平最喜啃骨頭,每日務要殺雞鴨,將肉
賞人吃,隻單以油炸焦骨頭下酒。吃的不奈煩或動了氣,便肆行海罵,說:“有別
的忘八粉頭樂的,我為什麽不樂!”薛家母女總不去理他。薛蟠亦無別法,惟日夜
悔恨不該娶這攪家星罷了,都是一時沒了主意。【庚辰雙行夾批:補足本題。】於
是寧榮二宅之人,上上下下,無有不知,無有不歎者。

  此時寶玉已過了百日,出門行走。亦曾過來見過金桂,“舉止形容也不怪厲,
一般是鮮花嫩柳,與眾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這等樣情性,可為奇之至極”。
【庚辰雙行夾批:別書中形容妒婦必曰“黃發黧麵”,豈不可笑。】因此心下納悶。
這日與王夫人請安去,又正遇見迎春奶娘來家請安,說起孫紹祖甚屬不端,“姑娘
惟有背地裏淌眼抹淚的,隻要接了來家散誕兩日”。王夫人因說:“我正要這兩日
接他去,隻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庚辰雙行夾批:草蛇灰線,後文方不見突然。
】所以就忘了。前兒寶玉去了,回來也曾說過的。【庚辰雙行夾批:補明。】明日
是個好日子,就接去。”正說著,賈母打發人來找寶玉,說:“明兒一早往天齊廟
還願。”寶玉如今巴不得各處去逛逛,聽見如此,喜的一夜不曾合眼,盼明不明的。


  次日一早,梳洗穿帶已畢,隨了兩三個老嬤嬤坐車出西城門外天齊廟來燒香還
願。這廟裏已是昨日預備停妥的。寶玉天生性怯,不敢近猙獰神鬼之像。這天齊廟
本係前朝所修,極其宏壯。如今年深歲久,又極其荒涼。裏麵泥胎塑像皆極其凶惡,
是以忙忙的焚過紙馬錢糧,便退至道院歇息。一時吃過飯,眾嬤嬤和李貴等人圍隨
寶玉到處散誕頑耍了一回。寶玉困倦,複回至靜室安歇。眾嬤嬤生恐他睡著了,便
請當家的老王道士來陪他說話兒。這老王道士專意在江湖上賣藥,弄些海上方治人
射利,這廟外現掛著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備,亦長在寧榮兩宅走動熟慣,都與
他起了個渾號,喚他作“王一貼”,言他的膏藥靈驗,隻一貼百病皆除之意。當下
王一貼進來,寶玉正歪在炕上想睡,李貴等正說“哥兒別睡著了”,廝混著。看見
王一貼進來,都笑道:“來的好,來的好。王師父,你極會說古記的,說一個與我
們小爺聽聽。”王一貼笑道:“正是呢。哥兒別睡,仔細肚裏麵筋作怪。”說著,
滿屋裏人都笑了。【庚辰雙行夾批:王一貼又與張道士遙遙一對,特犯不犯。】寶
玉也笑著起身整衣。王一貼喝命徒弟們快泡好釅茶來。茗煙道:“我們爺不吃你的
茶,連這屋裏坐著還嫌膏藥氣息呢。”王一貼笑道:“沒當家花花的,膏藥從不拿
進這屋裏來的。知道哥兒今日必來,頭三五天就拿香熏了又熏的。”寶玉道:“可
是呢,天天隻聽見你的膏藥好,到底治什麽病?”王一貼道:“哥兒若問我的膏藥,
說來話長,其中細理,一言難盡。共藥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際,賓客得宜,溫涼兼
用,貴賤殊方。內則調元補氣,開胃口,養榮衛,寧神安誌,去寒去暑,化食化痰
;外則和血脈,舒筋絡,出死肌,生新肉,去風散毒。其效如神,貼過的便知。”
寶玉道:“我不信一張膏藥就治這些病。我且問你,倒有一種病可也貼的好麽?”
王一貼道:“百病千災,無不立效。若不見效,哥兒隻管揪著胡子打我這老臉,拆
我這廟何如?隻說出病源來。”寶玉笑道:“你猜,若你猜的著,便貼的好了。”
王一貼聽了,尋思一會,笑道:“這倒難猜,隻怕膏藥有些不靈了。”寶玉命李貴
等:“你們且出去散散。這屋裏人多,越發蒸臭了。”李貴等聽說,且都出去自便,
隻留下茗煙一人。這茗煙手內點著一枝夢甜香,【庚辰雙行夾批:於前文一出。】
寶玉命他坐在身旁,卻倚在他身上。王一貼心有所動,【庚辰雙行夾批:四字好。
萬端生於心,心邪則意在於邪。】便笑嘻嘻走近前來,悄悄的說道:“我可猜著了。
想是哥兒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藥,可是不是?”話猶未完,茗煙先喝道:
“該死,打嘴!”寶玉猶未解,【庚辰雙行夾批:“未解”妙!若解則不成文矣。】
忙問:“他說什麽?”茗煙道:“信他胡說。”唬的王一貼不敢再問,隻說:“哥
兒明說了罷。”寶玉道:“我問你,可有貼女人的妒病方子沒有?”王一貼聽說,
拍手笑道:“這可罷了。不但說沒有方子,就是聽也沒有聽見過。”寶玉笑道:
“這樣還算不得什麽。”王一貼又忙道:“貼妒的膏藥倒沒經過,倒有一種湯藥或
者可醫,隻是慢些兒,不能立竿見影的效驗。”寶玉道:“什麽湯藥,怎麽吃法?”
王一貼道:“這叫做‘療妒湯’:用極好的秋梨一個,二錢冰糖,一錢陳皮,水三
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早吃這麽一個梨,吃來吃去就好了。”寶玉道:“這也不值
什麽,隻怕未必見效。”王一貼道:“一劑不效吃十劑,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
不效吃到明年。橫豎這三味藥都是潤肺開胃不傷人的,甜絲絲的,又止咳嗽,又好
吃。吃過一百歲,人橫豎是要死的,死了還妒什麽!那時就見效了。”【庚辰雙行
夾批:此科諢一收,方為奇趣之至。】說著,寶玉茗煙都大笑不止,罵“油嘴的牛
頭”。王一貼笑道:“不過是閑著解午盹罷了,有什麽關係。說笑了你們就值錢。
實告你們說,連膏藥也是假的。我有真藥,我還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這裏
來混?”【庚辰雙行夾批:寓意深遠,在此數語。】正說著,吉時已到,請寶玉出
去焚化錢糧散福。功課完畢,方進城回家。

  那時迎春已來家好半日,孫家的婆娘媳婦等人已待過晚飯,打發回家去了。迎
春方哭哭啼啼的在王夫人房中訴委曲,說孫紹祖“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所有
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略勸過兩三次,便罵我是‘醋汁子老婆擰出來的’。【庚辰
雙行夾批:奇文奇罵。為迎春一哭。恨薛蟠何等剛霸,偏不能以此語金桂,使人忿
忿。是書中全是不平,有全是意外之料。】又說老爺曾收著他五千銀子,不該使了
他的。如今他來要了兩三次不得,他便指著我的臉說道:‘你別和我充夫人娘子,
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準折買給我的。好不好,打一頓攆在下房裏睡去。當
日有你爺爺在時,希圖上我們的富貴,趕著相與的。論理我和你父親是一輩,如今
強壓我的頭,賣了一輩。又不該作了這門親,倒沒的叫人看著趕勢利似的。’”
【庚辰雙行夾批:不通,可笑。遁詞如聞。】一行說,一行哭的嗚嗚咽咽,連王夫
人並眾姊妹無不落淚。王夫人隻得用言語解勸說:“已是遇見了這不曉事的人,可
怎麽樣呢。想當日你叔叔也曾勸過大老爺,不叫作這門親的。大老爺執意不聽,一
心情願,到底作不好了。我的兒,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
這麽不好!從小兒沒了娘,幸而過嬸子這邊過了幾年心淨日子,如今偏又是這麽個
結果!”王夫人一麵解勸,一麵問他隨意要在那裏安歇。迎春道:“乍乍的離了姊
妹們,隻是眠思夢想。二則還記掛著我的屋子,還得在園裏舊房子裏住得三五天,
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還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勸道:“快休亂說。不
過年輕的夫妻們,閑牙鬥齒,亦是萬萬人之常事,何必說這喪話。”仍命人忙忙的
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姊妹們陪伴著解釋,又吩咐寶玉:“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
些風聲,倘或老太太知道了這些事,都是你說的。”寶玉唯唯的聽命。迎春是夕仍
在舊館安歇。眾姊妹等更加親熱異常。一連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邊去。先辭過
賈母及王夫人,然後與眾姊妹分別,更皆悲傷不舍。還是王夫人薛姨媽等安慰勸釋,
方止住了過那邊去。【庚辰雙行夾批:凡迎春之文皆從寶玉眼中寫出。前“悔娶河
東獅”是實寫,“誤嫁中山狼”出迎春口中可為虛寫,以虛虛實實變幻體格,各盡
其法。】又在邢夫人處住了兩日,就有孫紹祖的人來接去。迎春雖不願去,無奈懼
孫紹祖之惡,隻得勉強忍情作辭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問其夫妻和睦,家務煩
難,隻麵情塞責而已。終不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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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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