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正文

《脂硯齋評紅樓夢》 51~60 作者 :曹雪芹

(2009-07-23 14:39:10) 下一個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胡庸醫亂用虎狼藥

  【蒙:文有一語寫出大景者,如“園中不見一女子”句,儼然大家規模。“疑是
姑娘”一語,又儼然庸醫口角,新醫行徑。筆大如椽。】

  眾人聞得寶琴將素習所經過各省內的古跡為題,作了十首懷古絕句,內隱十物,
皆說這自然新巧。都爭著看時,隻見寫道是:

  赤壁懷古 其一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
  喧闐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遊。

  交趾懷古 其二

  銅鑄金鏞振紀綱,聲傳海外播戎羌。
  馬援自是功勞大,鐵笛無煩說子房。

  鍾山懷古 其三

  名利何曾伴汝身,無端被詔出凡塵。
  牽連大抵難休絕,莫怨他人嘲笑頻。

  淮陰懷古 其四

  壯士須防惡犬欺,三齊位定蓋棺時。
  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

  廣陵懷古 其五

  蟬噪鴉棲轉眼過,隋堤風景近如何。
  隻緣占得風流號,惹得紛紛口舌多。

  桃葉渡懷古 其六

  衰草閑花映淺池,桃枝桃葉總分離。
  六朝梁棟多如許,小照空懸壁上題。

  青塚懷古 其七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撥盡曲中愁。
  漢家製度誠堪歎,樗櫟應慚萬古羞。

  馬嵬懷古 其八

  寂寞脂痕漬汗光,溫柔一旦付東洋。
  隻因遺得風流跡,此日衣衾尚有香。

  蒲東寺懷古 其九

  小紅骨賤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
  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

  梅花觀懷古 其十

  不在梅邊在柳邊,個中誰拾畫嬋娟。
  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

  眾人看了,都稱奇道妙。寶釵先說道:“前八首都是史鑒上有據的;後二首卻
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庚辰雙行夾批:如何必得寶釵此
駁方是好文,後文若真另作亦必無趣,若不另作,又有何法省之,看他下文如何。】
黛玉忙攔道:【庚辰雙行夾批:好極!非黛玉不可。脂硯。】“這寶姐姐也忒‘膠
柱鼓瑟’,矯揉造作了。這兩首雖於史鑒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
裏,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有見過不成?那三歲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探春便
道:“這話正是了。”【庚辰雙行夾批:餘謂顰兒必有尖語來諷,不望竟有此飾詞
代為解釋,此則真心以待寶釵也。】李紈又道:“況且他原是到過這個地方的。這
兩件事雖無考,古往今來,以訛傳訛,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這古跡來以愚人。比如
那年上京的時節,單是關夫子的墳,倒見了三四處。關夫子一生事業,皆是有據的,
如何又有許多的墳?自然是後來人敬愛他生前為人,隻怕從這敬愛上穿鑿出來,也
是有的。及至看《廣輿記》上,不止關夫子的墳多,自古來有些名望的人,墳就不
少,無考的古跡更多。如今這兩首雖無考,凡說書唱戲,甚至於求的簽上皆有注批,
老小男女,俗語口頭,人人皆知皆說的。況且又並不是看了《西廂》《牡丹》的詞
曲,怕看了邪書。這竟無妨,隻管留著。”寶釵聽說,方罷了。【庚辰雙行夾批:
此為三染無痕也,妙極!天花無縫之文。】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

  冬日天短,不覺又是前頭吃晚飯之時,一齊前來吃飯。因有人回王夫人說:
“襲人的哥哥花自芳進來說,他母親病重了,想他女兒。他來求恩典,接襲人家去
走走。”王夫人聽了,便道:“人家母女一場,豈有不許他去的。”一麵就叫了鳳
姐兒來,告訴了鳳姐兒,命酌量去辦理。

  鳳姐兒答應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訴襲人原故。又吩咐周瑞家的:
“再將跟著出門的媳婦傳一個,你兩個人,再帶兩個小丫頭子,跟了襲人去。外頭
派四個有年紀跟車的。要一輛大車,你們帶著坐;要一輛小車,給丫頭們坐。”周
瑞家的答應了,才要去,鳳姐兒又道:“那襲人是個省事的,你告訴他說我的話:
叫他穿幾件顏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著,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爐也要拿
好的。臨走時,叫他先來我瞧瞧。”周瑞家的答應去了。

  半日,果見襲人穿戴來了,兩個丫頭與周瑞家的拿著手爐與衣包。鳳姐兒看襲
人頭上戴著幾枝金釵珠釧,倒華麗;又看身上穿著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子,蔥綠盤
金彩繡綿裙,外麵穿著青緞灰鼠褂。鳳姐兒笑道:“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賞了
你倒是好的;但隻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著也冷,你該穿一件大毛的。”襲人笑
道:“太太就隻給了這灰鼠的,還有一件銀鼠的。說趕年下再給大毛的,還沒有得
呢。”鳳姐兒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風毛兒出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罷,
先給你穿去罷。等年下太太給作的時節我再作罷,隻當你還我一樣。”眾人都笑道:
“奶奶慣會說這話。成年家大手大腳的,替太太不知背地裏賠墊了多少東西,真真
的賠的是說不出來,那裏又和太太算去?偏這會子又說這小氣話取笑兒。”鳳姐兒
笑道:“太太那裏想的到這些?究竟這又不是正經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體麵。
說不得我自己吃些虧,把眾人打扮體統了,寧可我得個好名也罷了。一個一個象
‘燒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話我當家倒把人弄出個花子來。”眾人聽了,都歎
說:“誰似奶奶這樣聖明!在上體貼太太,在下又疼顧下人。”一麵說,一麵隻見
鳳姐兒命平兒將昨日那件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拿出來,與了襲人。又看包袱,
隻得一個彈墨花綾水紅綢裏的夾包袱,裏麵隻包著兩件半舊棉襖與皮褂。鳳姐兒又
命平兒把一個玉色綢裏的哆羅呢的包袱拿出來,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

  平兒走去拿了出來,一件是半舊大紅猩猩氈的,一件是大紅羽紗的。襲人道:
“一件就當不起了。”平兒笑道:“你拿這猩猩氈的。把這件順手拿將出來,叫人
給邢大姑娘送去。昨兒那麽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羽紗的,十
來件大紅衣裳,映著大雪好不齊整。就隻他穿著那件舊氈鬥蓬,越發顯的拱肩縮背,
好不可憐見的。如今把這件給他罷。”鳳姐兒笑道:“我的東西,他私自就要給人。
我一個還花不夠,再添上你提著,更好了!”眾人笑道:“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
太,疼愛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氣的,隻以東西為事,不顧下人的,姑娘那裏還
敢這樣了。”鳳姐兒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還知三分罷了。”說著,
又囑咐襲人道:“你媽若好了就罷;若不中用了,隻管住下,打發人來回我,我再
另打發人給你送鋪蓋去。可別使人家的鋪蓋和梳頭的家夥。”又吩咐周瑞家的道:
“你們自然也知道這裏的規矩的,也不用我囑咐了。”周瑞家的答應:“都知道。
我們這去到那裏,總叫他們的人回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兩間內房的。”說著,
跟了襲人出去,又吩咐預備燈籠,遂坐車往花自芳家來,不在話下。

  這裏鳳姐又將怡紅院的嬤嬤喚了兩個來,吩咐道:“襲人隻怕不來家,你們素
日知道那大丫頭們,那兩個知好歹,派出來在寶玉屋裏上夜。你們也好生照管著,
別由著寶玉胡鬧。”兩個嬤嬤去了,一時來回說:“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裏,我們
四個人原是輪流著帶管上夜的。”鳳姐兒聽了,點頭道:“晚上催他早睡,早上催
他早起。”老嬤嬤們答應了,自回園去。一時果有周瑞家的帶了信回鳳姐兒說:
“襲人之母業已停床,不能回來。”鳳姐兒回明了王夫人,一麵著人往大觀園去取
他的鋪蓋妝奩。

  寶玉看著晴雯麝月二人打點妥當,送去之後,晴雯麝月皆卸罷殘妝,脫換過裙
襖。晴雯隻在熏籠上圍坐。麝月笑道:“你今兒別裝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兒。”
晴雯道:“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
道:“好姐姐,我鋪床,你把那穿衣鏡的套子放下來,上頭的劃子劃上,你的身量
比我高些。”說著,便去與寶玉鋪床。晴雯嗐了一聲,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
你就來鬧。”此時寶玉正坐著納悶,想襲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聽見晴雯如此說,
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鏡套,劃上消息,進來笑道:“你們暖和罷,都完了。”晴
雯笑道:“終久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來湯婆子還沒拿來呢。”麝月道:“這難為
你想著!他素日又不要湯婆子,咱們那熏籠上暖和,比不得那屋裏炕冷,今兒可以
不用。”寶玉笑道:“這個話,你們兩個都在那上頭睡了,我這外邊沒個人,我怪
怕的,一夜也睡不著。”晴雯道:“我是在這裏。麝月往他外邊睡去。”說話之間,
天已二更,麝月早已放下簾幔,移燈炷香,伏侍寶玉臥下,二人方睡。

  晴雯自在熏籠上,麝月便在暖閣外邊。至三更以後,寶玉睡夢之中,便叫襲人。
叫了兩聲,無人答應,自己醒了,方想起襲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來。晴雯已醒,
因笑喚麝月道:“連我都醒了,他守在旁邊還不知道,真是個挺死屍的。”麝月翻
身打個哈氣笑道:“他叫襲人,與我什麽相幹!”因問作什麽。寶玉要吃茶,麝月
忙起來,單穿紅綢小棉襖兒。寶玉道:“披上我的襖兒再去,仔細冷著。”麝月聽
說,回手便把寶玉披著起夜的一件貂頦滿襟暖襖披上,下去向盆內洗手,先倒了一
鍾溫水,拿了大漱盂,寶玉漱了一口;然後才向茶格上取了茶碗,先用溫水涮了一
涮,向暖壺中倒了半碗茶,遞與寶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
“好妹子,也賞我一口兒。”麝月笑道:“越發上臉兒了!”晴雯道:“好妹妹,
明兒晚上你別動,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聽說,隻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
半碗茶與他吃過。麝月笑道:“你們兩個別睡,說著話兒,我出去走走回來。”晴
雯笑道:“外頭有個鬼等著你呢。”寶玉道:“外頭自然有大月亮的,我們說話,
你隻管去。”一麵說,一麵便嗽了兩聲。

  麝月便開了後門,揭起氈簾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
仗著素日比別人氣壯,不畏寒冷,也不披衣,隻穿著小襖,便躡手躡腳的下了薰籠,
隨後出來。寶玉笑勸道:“看凍著,不是頑的。”晴雯隻擺手,隨後出了房門。隻
見月光如水,忽然一陣微風,隻覺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怪道
人說熱身子不可被風吹,這一冷果然利害。”一麵正要唬麝月,隻聽寶玉高聲在內
道:“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進來,笑道:“那裏就唬死了他?偏你慣會這蠍
蠍螫螫老婆漢像的!”寶玉笑道:“倒不為唬壞了他,頭一則你凍著也不好;二則
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別人,不說咱們是頑意,倒反說襲人才去了一夜,
你們就見神見鬼的。你來把我的這邊被掖一掖。”晴雯聽說,便上來掖了掖,伸手
進去渥一渥時,寶玉笑道:“好冷手!我說看凍著。”一麵又見晴雯兩腮如胭脂一
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覺冰冷。寶玉道:“快進被來渥渥罷。”一語未了,隻聽咯
噔的一聲門響,麝月慌慌張張的笑了進來,說道:“嚇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裏,
山子石後頭,隻見一個人蹲著。我才要叫喊,原來是那個大錦雞,見了人一飛,飛
到亮處來,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鬧起人來。”一麵說,一麵洗手,又
笑道:“晴雯出去我怎麽不見?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寶玉笑道:“這不是他,在
這裏渥呢!我若不叫的快,可是倒唬一跳。”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這小蹄
子已經自怪自驚的了。”一麵說,一麵仍回自己被中去了。麝月道:“你就這麽
‘跑解馬’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寶玉笑道:“可不就這麽去了。”
麝月道:“你死不揀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把皮不凍破了你的。”說著,又將火
盆上的銅罩揭起,拿灰鍬重將熟炭埋了一埋,拈了兩塊素香放上,仍舊罩了,至屏
後重剔了燈,方才睡下。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覺打了兩個噴嚏。寶玉歎道:“如何?到底
傷了風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沒吃飯。他這會還不保養些,
還要捉弄人。明兒病了,叫他自作自受。”寶玉問:“頭上可熱?”晴雯嗽了兩聲,
說道:“不相幹,那裏這麽嬌嫩起來了。”說著,隻聽外間房中十錦格上的自鳴鍾
當當兩聲,外間值宿的老嬤嬤嗽了兩聲,因說道:“姑娘們睡罷,明兒再說罷。”
寶玉方悄悄的笑道:“咱們別說話了,又惹他們說話。”說著,方大家睡了。

  至次日起來,晴雯果覺有些鼻塞聲重,懶怠動彈。寶玉道:“快不要聲張!太
太知道,又叫你搬了家去養息。家去雖好,到底冷些,不如在這裏。你就在裏間屋
裏躺著,我叫人請了大夫,悄悄的從後門來瞧瞧就是了。”晴雯道:“雖如此說,
你到底要告訴大奶奶一聲兒,不然一時大夫來了,人問起來,怎麽說呢?”寶玉聽
了有理,便喚一個老嬤嬤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說晴雯白冷著了些,不是什
麽大病。襲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養病,這裏更沒有人了。傳一個大夫,悄悄的從
後門進來瞧瞧,別回太太罷了。”老嬤嬤去了半日,來回說:“大奶奶知道了,說
兩劑藥吃好了便罷,若不好時,還是出去為是。如今時氣不好,恐沾帶了別人事小,
姑娘們的身子要緊的。”晴雯睡在暖閣裏,隻管咳嗽,聽了這話,氣的喊道:“我
那裏就害瘟病了,隻怕過了人!我離了這裏,看你們這一輩子都別頭疼腦熱的。”
說著,便真要起來。寶玉忙按他,笑道:“別生氣,這原是他的責任,唯恐太太知
道了說他不是,白說一句。你素習好生氣,如今肝火自然盛了。”

  正說時,人回大夫來了。寶玉便走過來,避在書架之後。隻見兩三個後門口的
老嬤嬤帶了一個大夫進來。這裏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個老嬤嬤放下暖閣上的大
紅繡幔,晴雯從幔中單伸出手去。那大夫見這隻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三寸長,尚
有金鳳花染的通紅的痕跡,便忙回過頭來。有一個老嬤嬤忙拿了一塊手帕掩了。那
大夫方診了一回脈,起身到外間,向嬤嬤們說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內滯,近日時
氣不好,竟算是個小傷寒。幸虧是小姐素日飲食有限,風寒也不大,不過是血氣原
弱,偶然沾帶了些,吃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說著,便又隨婆子們出去。

  彼時,李紈已遣人知會過後門上的人及各處丫鬟回避,那大夫隻見了園中的景
致,並不曾見一女子。一時出了園門,就在守園門的小廝們的班房內坐了,開了藥
方。老嬤嬤道:“你老爺且別去,我們小爺羅唆,恐怕還有話說。”大夫忙道:
“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爺不成?那屋子竟是繡房一樣,又是放下幔子來的,如何是
位爺呢?”老嬤嬤悄悄笑道:“我的老爺,怪道小廝們才說今兒請了一位新大夫來
了,真不知我們家的事。那屋子是我們小哥兒的,那人是他屋裏的丫頭,倒是個大
姐,那裏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繡房,小姐病了,你那麽容易就進去了?”說著,拿
了藥方進去。

  寶玉看時,上麵有紫蘇、桔梗、防風、荊芥等藥,後麵又有枳實、麻黃。寶玉
道:“該死,該死,他拿著女孩兒們也象我們一樣的治,如何使得!憑他有什麽內
滯,這枳實、麻黃如何禁得。誰請了來的?快打發他去罷!再請一個熟的來。”老
婆子道:“用藥好不好,我們不知道這理。如今再叫小廝去請王太醫去倒容易,隻
是這大夫又不是告訴總管房請來的,這轎馬錢是要給他的。”寶玉道:“給他多少?
”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也得一兩銀子,才是我們這門戶的禮。”寶玉道:“王
太醫來了給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醫和張太醫每常來了,也並沒個給錢的,
不過每年四節大躉送禮,那是一定的年例。這人新來了一次,須得給他一兩銀子去。
”寶玉聽說,便命麝月去取銀子。麝月道:“花大奶奶還不知擱在那裏呢?”寶玉
道:“我常見他在螺甸小櫃子裏取錢,我和你找去。”說著,二人來至寶玉堆東西
的房子,開了螺甸櫃子,上一格子都是些筆墨、扇子、香餅、各色荷包、汗巾等物
;下一格卻是幾串錢。於是開了抽屜,才看見一個小簸籮內放著幾塊銀子,倒也有
一把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塊銀子,提起戥子來問寶玉:“那是一兩的星兒?”寶玉
笑道:“你問我?有趣,你倒成了才來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問人。寶玉道:
“揀那大的給他一塊就是了。又不作買賣,算這些做什麽!”麝月聽了,便放下戥
子,揀了一塊掂了一掂,笑道:“這一塊隻怕是一兩了。寧可多些好,別少了,叫
那窮小子笑話,不說咱們不識戥子,倒說咱們有心小器似的。”那婆子站在外頭台
磯上,笑道:“那是五兩的錠子夾了半邊,這一塊至少還有二兩呢!這會子又沒夾
剪,姑娘收了這塊,再揀一塊小些的罷。”麝月早掩了櫃子出來,笑道:“誰又找
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罷。”寶玉道:“你隻快叫茗煙再請王大夫去就是了。”婆子
接了銀子,自去料理。

  一時茗煙果請了王太醫來,診了脈後,說的病症與前相仿,隻是方上果沒有枳
實、麻黃等藥,倒有當歸、陳皮、白芍等,藥之分量較先也減了些。寶玉喜道:
“這才是女孩兒們的藥,雖然疏散,也不可太過。舊年我病了,卻是傷寒內裏飲食
停滯,他瞧了,還說我禁不起麻黃、石膏、枳實等狼虎藥。我和你們一比,我就如
那野墳圈子裏長的幾十年的一棵老楊樹,你們就如秋天芸兒進我的那才開的白海棠,
連我禁不起的藥,你們如何禁得起。”麝月等笑道:“野墳裏隻有楊樹不成?難道
就沒有鬆柏?我最嫌的是楊樹,那麽大笨樹,葉子隻一點子,沒一絲風,他也是亂
響。你偏比他,也太下流了。”寶玉笑道:“鬆柏不敢比。連孔子都說:‘歲寒然
後知鬆柏之後凋也。’可知這兩件東西高雅,不怕羞臊的才拿他混比呢。”

  說著,隻見老婆子取了藥來。寶玉命把煎藥的銀吊子找了出來,【庚辰雙行夾
批:“找”字神理,乃不常用之物也。】就命在火盆上煎。晴雯因說:“正經給他
們茶房裏煎去,弄得這屋裏藥氣,如何使得。”寶玉道:“藥氣比一切的花香果子
香都雅。神仙采藥燒藥,再者高人逸士采藥治藥,最妙的一件東西。這屋裏我正想
各色都齊了,就隻少藥香,如今恰好全了。”一麵說,一麵早命人煨上。又囑咐麝
月打點東西,遣老嬤嬤去看襲人,勸他少哭。一一妥當,方過前邊來賈母王夫人處
問安吃飯。

  正值鳳姐兒和賈母王夫人商議說:“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後大嫂子帶著姑娘們
在園子裏吃飯一樣。等天長暖和了,再來回的跑也不妨。”王夫人笑道:“這也是
好主意。刮風下雪倒便宜。吃些東西受了冷氣也不好;空心走來,一肚子冷風,壓
上些東西也不好。不如後園門裏頭的五間大房子,橫豎有女人們上夜的,挑兩個廚
子女人在那裏,單給他姊妹們弄飯。新鮮菜蔬是有分例的,在總管房裏支去,或要
錢,或要東西;那些野雞、獐、麅各樣野味,分些給他們就是了。”賈母道:“我
也正想著呢,就怕又添一個廚房多事些。”鳳姐道:“並不多事。一樣的分例,這
裏添了,那裏減了。就便多費些事,小姑娘們冷風朔氣的,【庚辰雙行夾批:“朔”
字又妙!“朔”作韶上音也,用此音奇想奇想。】別人還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
住?就連寶兄弟也禁不住,何況眾位姑娘。”賈母道:“正是這話了。上次我要說
這話,我見你們的大事太多了,如今又添出這些事來,……”要知端的──【蒙:
文有數千言寫一瑣事者,如一吃茶,偏能於未吃之前既吃以後,細細描寫;如一拿
銀,偏能於開櫃時生無數波折,平銀時又生無數波折。心細如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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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五十二回 俏平兒情掩蝦須鐲 勇晴雯病補雀金裘

  賈母道:“正是這話了。上次我要說這話,我見你們的大事多,如今又添出這
些事來,你們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著我隻顧疼這些小孫子孫女兒們,就不體貼你
們這當家人了。你既這麽說出來,更好了。”因此時薛姨媽李嬸都在座,邢夫人及
尤氏婆媳也都過來請安,還未過去,賈母向王夫人等說道:“今兒我才說這話,素
日我不說,一則怕逞了鳳丫頭的臉,二則眾人不伏。今日你們都在這裏,都是經過
妯娌姑嫂的,還有他這樣想的到的沒有?”薛姨媽、李嬸、尤氏等齊笑說:“真個
少有。別人不過是禮上麵子情兒,實在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就是老太太跟前,
也是真孝順。”賈母點頭歎道:“我雖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也不是好事。”鳳姐
兒忙笑道:“這話老祖宗說差了。世人都說太伶俐聰明,怕活不長。世人都說得,
人人都信,獨老祖宗不當說,不當信。老祖宗隻有伶俐聰明過我十倍的,怎麽如今
這樣福壽雙全的?隻怕我明兒還勝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歲後,等老祖宗歸了西,
我才死呢。”賈母笑道:“眾人都死了,單剩下咱們兩個老妖精,有什麽意思。”
說的眾人都笑了。
  
  寶玉因記掛著晴雯襲人等事,便先回園裏來。到房中,藥香滿屋,一人不見,
隻見晴雯獨臥於炕上,臉麵燒的飛紅,又摸了一摸,隻覺燙手。忙又向爐上將手烘
暖,伸進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燒。因說道:“別人去了也罷,麝月秋紋也這
樣無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紋是我攆了他去吃飯的,麝月是方才平兒來找
他出去了。兩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說什麽。必是說我病了不出去。”寶玉道:“平
兒不是那樣人。況且他並不知你病特來瞧你,想來一定是找麝月來說話,偶然見你
病了,隨口說特瞧你的病,這也是人情乖覺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與他
何幹?你們素日又好,斷不肯為這無幹的事傷和氣。”晴雯道:“這話也是,隻是
疑他為什麽忽然間瞞起我來。”【庚辰雙行夾批:寶玉一篇推情度理之談以射正事,
不知何如。】寶玉笑道:“讓我從後門出去,到那窗根下聽聽說些什麽,來告訴你。
”說著,果然從後門出去,至窗下潛聽。

  隻聞麝月悄問道:“你怎麽就得了的?”【庚辰雙行夾批:妙!這才有神理,
是平兒說過一半了。若此時從寶玉口中從頭說起一原一故,直是二人特等寶玉來聽
方說起也。】平兒道:“那日洗手時不見了,二奶奶就不許吵嚷,出了園子,即刻
就傳給園裏各處的媽媽們小心查訪。我們隻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隻怕小
孩子家沒見過,拿了起來也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們這裏的。幸而二奶奶沒有在屋
裏,你們這裏的宋媽媽去了,拿著這支鐲子,說是小丫頭子墜兒偷起來的,被他看
見,來回二奶奶的。【庚辰雙行夾批:妙極!紅玉既有歸結,墜兒豈可不表哉?可
知“奸賊”二字是相連的。故“情”字原非正道,墜兒原不情也,不過一愚人耳,
可以傳奸即可以為盜。二次小竊皆出於寶玉房中,亦大有深意在焉。】我趕著忙接
了鐲子,想了一想: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的,那一年有一個良
兒偷玉,剛冷了一二年間,還有人提起來趁願,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
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這樣,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嚀宋媽,千
萬別告訴寶玉,隻當沒有這事,別和一個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聽了也生
氣。三則襲人和你們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隻說:‘我往大奶奶那裏去的,
誰知鐲子褪了口,丟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沒看見。今兒雪化盡了,黃澄澄的映著日
頭,還在那裏呢,我就揀了起來。’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來告訴你們。你們以
後防著他些,別使喚他到別處去。等襲人回來,你們商議著,變個法子打發出去就
完了。”麝月道:“這小娼婦也見過些東西,怎麽這麽眼皮子淺。”平兒道:“究
竟這鐲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說的,這叫做‘蝦須鐲’,倒是這顆珠子還罷了。
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要告訴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時氣了,或打或罵,依舊嚷
出來不好,所以單告訴你留心就是了。”說著便作辭而去。

  寶玉聽了,又喜又氣又歎。喜的是平兒竟能體貼自己;氣的是墜兒小竊;歎的
是墜兒那樣一個伶俐人,作出這醜事來。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兒之話一長一短告訴
了晴雯。又說:“他說你是個要強的,如今病著,聽了這話越發要添病,等好了再
告訴你。”晴雯聽了,果然氣的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即時就叫墜兒。寶玉忙勸道:
“你這一喊出來,豈不辜負了平兒待你我之心了。不如領他這個情,過後打發他就
完了。”晴雯道:“雖如此說,隻是這口氣如何忍得!”寶玉道:“這有什麽氣的?
你隻養病就是了。”

  晴雯服了藥,至晚間又服二和,夜間雖有些汗,還未見效,仍是發燒,頭疼鼻
塞聲重。次日,王太醫又來診視,另加減湯劑。雖然稍減了燒,仍是頭疼。寶玉便
命麝月:“取鼻煙來,給他嗅些,痛打幾個嚏噴,就通了關竅。”麝月果真去取了
一個金鑲雙扣金星玻璃的一個扁盒來,遞與寶玉。寶玉便揭翻盒扇,裏麵有西洋琺
琅的黃發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裏麵盛著些真正汪恰洋煙。【庚辰雙行夾批:
“汪恰”,西洋一等寶煙也。】晴雯隻顧看畫兒,寶玉道:“嗅些,走了氣就不好
了。”晴雯聽說,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怎樣。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覺
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囟門,接連打了五六個嚏噴,眼淚鼻涕登時齊流。【庚辰雙行夾
批:寫得出。】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好爽快!拿紙來。”早有小丫
頭子遞過一搭子細紙,晴雯便一張一張的拿來醒鼻子。寶玉笑問:“如何?”晴雯
笑道:“果覺通快些,隻是太陽還疼。”寶玉笑道:“越性盡用西洋藥治一治,隻
怕就好了。”說著,便命麝月:“和二奶奶要去,就說我說了:姐姐那裏常有那西
洋貼頭疼的膏子藥,叫做‘依弗哪’,找尋一點兒。”麝月答應了,去了半日,果
拿了半節來。便去找了一塊紅緞子角兒,鉸了兩塊指頂大的圓式,將那藥烤和了,
用簪挺攤上。晴雯自拿著一麵靶鏡,貼在兩太陽上。麝月笑道:“病的蓬頭鬼一樣,
如今貼了這個,倒俏皮了。二奶奶貼慣了,倒不大顯。”說畢,又向寶玉道:“二
奶奶說了:明日是舅老爺生日,太太說了叫你去呢。明兒穿什麽衣裳?今兒晚上好
打點齊備了,省得明兒早起費手。”寶玉道:“什麽順手就是什麽罷了。一年鬧生
日也鬧不清。”說著,便起身出房,往惜春房中去看畫。

  剛到院門外邊,忽見寶琴的小丫鬟名小螺者從那邊過去,寶玉忙趕上問:“那
去?”小螺笑道:“我們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裏呢,我如今也往那裏去。”寶玉
聽了,轉步也便同他往瀟湘館來。不但寶釵姊妹在此,且連邢岫煙也在那裏,四人
圍坐在熏籠上敘家常。紫鵑倒坐在暖閣裏,臨窗作針黹。一見他來,都笑說:“又
來了一個!可沒了你的坐處了。”寶玉笑道:“好一幅《冬閨集豔圖》!可惜我遲
來了一步。橫豎這屋子比各屋子暖,這椅子坐著並不冷。”說著,便坐在黛玉常坐
的搭著灰鼠椅搭的一張椅上。因見暖閣之中有一玉石條盆,裏麵攢三聚五栽著一盆
單瓣水仙,點著宣石,便極口讚:“好花!這屋子越發暖,這花香的越清香。昨日
未見。”黛玉因說道:“這是你家的大總管賴大嬸子送薛二姑娘的,兩盆臘梅、兩
盆水仙。他送了我一盆水仙,他送了蕉丫頭一盆臘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負了他
的心。你若要,我轉送你如何?”寶玉道:“我屋裏卻有兩盆,隻是不及這個。琴
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轉送人,這個斷使不得。”黛玉道:“我一日藥吊子不離火,
我竟是藥培著呢,那裏還擱的住花香來熏?越發弱了。況且這屋子裏一股藥香,反
把這花香攪壞了。不如你抬了去,這花也清淨了,沒雜味來攪他。”寶玉笑道:
“我屋裏今兒也有病人煎藥呢,你怎麽知道的?”黛玉笑道:“這話奇了,我原是
無心的話,誰知你屋裏的事?你不早來聽說古記,這會子來了,自驚自怪的。”

  寶玉笑道:“咱們明兒下一社又有了題目了,就詠水仙臘梅。”黛玉聽了,笑
道:“罷,罷!我再不敢作詩了,作一回,罰一回,沒的怪羞的。”說著,便兩手
握起臉來。寶玉笑道:“何苦來!又奚落我作什麽。我還不怕臊呢,你倒握起臉來
了。”寶釵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個詩題,四個詞題。每人四首詩,四闋詞。
頭一個詩題《詠〈太極圖〉》,限一先的韻,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韻都用盡了,一
個不許剩。”寶琴笑道:“這一說,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這分明難人。若
論起來,也強扭的出來,不過顛來倒去弄些《易經》上的話生填,究竟有何趣味。
我八歲時節,跟我父親到西海沿子上買洋貨,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子,才十五歲,
那臉麵就和那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也披著黃頭發,打著聯垂,滿頭帶的都是珊瑚
、貓兒眼、祖母綠這些寶石;身上穿著金絲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帶著倭刀,也是
鑲金嵌寶的,實在畫兒上的也沒他好看。有人說他通中國的詩書,會講五經,能作
詩填詞,因此我父親央煩了一位通事官,煩他寫了一張字,就寫的是他作的詩。”
眾人都稱奇道異。寶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來我瞧瞧。”寶琴笑道:“在南
京收著呢,此時那裏去取來?”寶玉聽了,大失所望,便說:“沒福得見這世麵。”
黛玉笑拉寶琴道:“你別哄我們。我知道你這一來,你的這些東西未必放在家裏,
自然都是要帶了來的,這會子又扯謊說沒帶來。他們雖信,我是不信的。”寶琴便
紅了臉,低頭微笑不語。寶釵笑道:“偏這個顰兒慣說這些白話,把你就伶俐的。”
黛玉道:“若帶了來,就給我們見識見識也罷了。”寶釵笑道:“箱子籠子一大堆
還沒理清,知道在那個裏頭呢!等過日收拾清了,找出來大家再看就是了。”又向
寶琴道:“你若記得,何不念念我們聽聽?”寶琴方答道:“記得是首五言律,外
國的女子也就難為他了。”寶釵道:“你且別念,等把雲兒叫了來,也叫他聽聽。”
說著,便叫小螺來吩咐道:“你到我那裏去,就說我們這裏有一個外國美人來了,
作的好詩,請你這‘詩瘋子’來瞧去,再把我們‘詩呆子’也帶來。”小螺笑著去
了。

  半日,隻聽湘雲笑問:“那一個外國美人來了?”一頭說,一頭果和香菱來了。
眾人笑道:“人未見形,先已聞聲。”寶琴等忙讓坐,遂把方才的話重敘了一遍。
湘雲笑道:“快念來聽聽。”寶琴因念道: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
  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
  漢南春曆曆,焉得不關心。

  眾人聽了,都道“難為他!竟比我們中國人還強。”一語未了,隻見麝月走來
說:“太太打發人來告訴二爺,明兒一早往舅舅那裏去,就說太太身上不大好,不
得親自來。”寶玉忙站起來答應道:“是。”因問寶釵寶琴可去。寶釵道:“我們
不去,昨兒單送了禮去了。”大家說了一回方散。

  寶玉因讓諸姊妹先行,自己落後。黛玉便又叫住他問道:“襲人到底多早晚回
來。”寶玉道:“自然等送了殯才來呢。”黛玉還有話說,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
神,便說道:“你去罷。”寶玉也覺心裏有許多話,隻是口裏不知要說什麽,想了
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說罷。”一麵下了階磯,低頭正欲邁步,複又忙回身問道:
“如今的夜越發長了,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庚辰雙行夾批:此皆好笑之
極,無味扯淡之極,回思則瀝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豈別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約一味
淫情浪態之小說可比哉?】黛玉道:“昨兒夜裏好了,隻嗽兩遍,卻隻睡了四更一
個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寶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子才想起來。”
一麵說,一麵便挨過身來,悄悄道:“我想寶姐姐送你的燕窩──”一語未了,隻
見趙姨娘走了進來瞧黛玉,問:“姑娘這兩天好?”黛玉便知他是從探春處來,從
門前過,順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讓坐,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自走來。
”又忙命倒茶,一麵又使眼色與寶玉。寶玉會意,便走了出來。

  正值吃晚飯時,見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囑咐他早去。寶玉回來,看晴雯吃了藥。
此夕寶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閣來,自己便在晴雯外邊。又命將熏籠抬至暖閣前,麝
月便在薰籠上。一宿無話。

  至次日,天未明時,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也該醒了,隻是睡不夠!你出去
叫人給他預備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麝月忙披衣起來道:“咱們叫起他來,穿
好衣裳,抬過這火箱去,再叫他們進來。老嬤嬤們已經說過,不叫他在這屋裏,怕
過了病氣。如今他們見咱們擠在一處,又該嘮叨了。”晴雯道:“我也是這麽說呢。
”二人才叫時,寶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進小丫頭子來,收拾妥當了,
才命秋紋檀雲等進來,一同伏侍寶玉梳洗畢。麝月道:“天又陰陰的,隻怕有雪,
穿那一套氈的罷。”寶玉點頭,即時換了衣裳。小丫頭便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建蓮
紅棗兒湯來,寶玉喝了兩口。麝月又捧過一小碟法製紫薑來,寶玉噙了一塊。又囑
咐了晴雯一回,便往賈母處來。

  賈母猶未起來,知道寶玉出門,便開了房門,命寶玉進去。寶玉見賈母身後寶
琴麵向裏也睡未醒。賈母見寶玉身上穿著荔色哆羅呢的天馬箭袖,大紅猩猩氈盤金
彩繡石青妝緞沿邊的排穗褂子。賈母道:“下雪呢麽?”寶玉道:“天陰著,還沒
下呢!”賈母便命鴛鴦來:“把昨兒那一件烏雲豹的氅衣給他罷。”鴛鴦答應了,
走去果取了一件來。寶玉看時,金翠輝煌,碧彩閃灼,又不似寶琴所披之鳧靨裘。
隻聽賈母笑道:“這叫作‘雀金呢’,這是哦囉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前兒把
那一件野鴨子的給了你小妹妹,【庚辰雙行夾批:“小”字妙!蓋王夫人之末女也。
】這件給你罷。”寶玉磕了一個頭,便披在身上。賈母笑道:“你先給你娘瞧瞧去
再去。”寶玉答應了,便出來,隻見鴛鴦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鴛鴦發誓決絕
之後,他總不和寶玉講話。寶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時見他又要回避,寶玉便上來笑
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著這個好不好。”鴛鴦一摔手,便進賈母房中來了。
寶玉隻得到了王夫人房中,與王夫人看了,然後又回至園中,與晴雯麝月看過後,
至賈母房中回說:“太太看了,隻說可惜了的,叫我仔細穿,別遭踏了他。”賈母
道:“就剩下了這一件,你遭踏了也再沒了。這會子特給你做這個也是沒有的事。”
說著又囑咐他:“不許多吃酒,早些回來。”寶玉應了幾個“是”。

  老嬤嬤跟至廳上,隻見寶玉的奶兄李貴和王榮、張若錦、趙亦華、錢啟、周瑞
六個人,帶著茗煙、伴鶴、鋤藥、掃紅四個小廝,背著衣包,抱著坐褥,籠著一匹
雕鞍彩轡的白馬,早已伺候多時了。老嬤嬤又吩咐了他六人些話,六個人忙答應了
幾個“是”,忙捧鞭墜鐙。寶玉慢慢的上了馬,李貴和王榮籠著嚼環,錢啟周瑞二
人在前引導,張若錦、趙亦華在兩邊緊貼寶玉後身。寶玉在馬上笑道:“周哥,錢
哥,咱們打這角門走罷,省得到了老爺的書房門口又下來。”周瑞側身笑道:“老
爺不在家,書房天天鎖著的,爺可以不用下來罷了。”寶玉笑道:“雖鎖著,也要
下來的。”錢啟李貴等都笑道:“爺說的是。便托懶不下來,倘或遇見賴大爺林二
爺,雖不好說爺,也勸兩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們身上,又說我們不教爺禮了。”
周瑞錢啟便一直出角門來。

  正說話時,頂頭果見賴大進來。寶玉忙籠住馬,意欲下來。賴大忙上來抱住腿。
寶玉便在鐙上站起來,笑攜他的手,說了幾句話。接著又見一個小廝帶著二三十個
拿掃帚簸箕的人進來,見了寶玉,都順牆垂手立住,獨那為首的小廝打千兒,請了
一個安。寶玉不識名姓,隻微笑點了點頭兒。馬已過去,【庚辰雙行夾批:總為後
文伏線。】那人方帶人去了。於是出了角門,門外又有李貴等六人的小廝並幾個馬
夫,早預備下十來匹馬專候。一出了角門,李貴等都各上了馬,前引傍圍的一陣煙
去了,不在話下。

  這裏晴雯吃了藥,仍不見病退,急的亂罵大夫,說:“隻會騙人的錢,一劑好
藥也不給人吃。”【庚辰雙行夾批:奇文。真嬌憨女兒之語也。】麝月笑勸他道:
“你太性急了,俗語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
這樣靈藥!你隻靜養幾天,自然好了。你越急越著手。”晴雯又罵小丫頭子們:
“那裏鑽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好了,一個一個的才揭你們的
皮呢!”唬的小丫頭子篆兒忙進來問:“姑娘作什麽?”【庚辰雙行夾批:此“姑
娘”亦“姑姑”“娘娘”之稱,亦如賈璉處小廝呼平兒,皆南北互用一語也。脂硯。
】晴雯道:“別人都死絕了,就剩了你不成?”說著,隻見墜兒也蹭了進來。晴雯
道:“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他還不來呢。這裏又放月錢了,又散果子了,你該跑
在頭裏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墜兒隻得前湊。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
把將他的手抓住,【庚辰雙行夾批:是病臥之時。】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
亂戳,口內罵道:“要這爪子作什麽?拈不得針,拿不動線,隻會偷嘴吃。眼皮子
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的亂哭亂喊。麝月忙拉開墜
兒,按晴雯睡下,笑道:“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這會
子鬧什麽!”晴雯便命人叫宋嬤嬤進來,說道:“寶二爺才告訴了我,叫我告訴你
們,墜兒很懶,寶二爺當麵使他,他撥嘴兒不動,連襲人使他,他背後罵他。今兒
務必打發他出去,明兒寶二爺親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嬤嬤聽了,心下便知鐲子事
發,因笑道:“雖如此說,也等花姑娘回來知道了,再打發他。”晴雯道:“寶二
爺今兒千叮嚀萬囑咐的,什麽‘花姑娘’‘草姑娘’,我們自然有道理。你隻依我
的話,快叫他家的人來領他出去。”麝月道:“這也罷了。早也去,晚也去,帶了
去早清淨一日。”

  宋嬤嬤聽了,隻得出去喚了他母親來,打點了他的東西,又來見晴雯等,說道:
“姑娘們怎麽了,你侄女兒不好,【庚辰雙行夾批:“侄女”二字妙,餘前注不謬。
】你們教導他,怎麽攆出去?也到底給我們留個臉兒。”晴雯道:“你這話隻等寶
玉來問他,與我們無幹。”那媳婦冷笑道:“我有膽子問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聽
姑娘們的調停?他縱依了,姑娘們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說話,雖是背地裏,
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們就使得,在我們就成了野人了。”晴雯聽說,一發
急紅了臉,說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說我撒野,也攆
出我去。”麝月忙道:“嫂子,你隻管帶了人出去,有話再說。這個地方豈有你叫
喊講禮的?你見誰和我們講過禮?別說嫂子你,就是賴奶奶林大娘,也得擔待我們
三分。便是叫名字,從小兒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你們也知道的,恐怕
難養活,巴巴的寫了他的小名兒,各處貼著叫萬人叫去,為的是好養活。連挑水挑
糞花子都叫得,何況我們!連昨兒林大娘叫了一聲‘爺’,老太太還說他呢,此是
一件。二則,我們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話去,可不叫著名字回話,難道也稱‘爺’?
那一日不把寶玉兩個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來挑這個了!過一日嫂子閑了,在老太
太、太太跟前,聽聽我們當著麵兒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
前當些體統差事,成年家隻在三門外頭混,怪不得不知我們裏頭的規矩。這裏不是
嫂子久站的,再一會,不用我們說話,就有人來問你了。有什麽分證話,且帶了他
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來找二爺說話。家裏上千的人,你也跑來,我也跑來,我
們認人問姓,還認不清呢!”說著,便叫小丫頭子:“拿了擦地的布來擦地!”那
媳婦聽了,無言可對,亦不敢久立,賭氣帶了墜兒就走。宋媽媽忙道:“怪道你這
嫂子不知規矩,你女兒在這屋裏一場,臨去時,也給姑娘們磕個頭。沒有別的謝禮,
──便有謝禮,他們也不希罕,──不過磕個頭,盡了心。怎麽說走就走?”墜兒
聽了,隻得翻身進來,給他兩個磕了兩個頭,又找秋紋等。他們也不睬他。那媳婦
嗐聲歎氣,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閃了風,著了氣,反覺更不好了,翻騰至掌燈,剛安靜了些。隻見
寶玉回來,進門就嗐聲跺腳。麝月忙問原故,寶玉道:“今兒老太太喜喜歡歡的給
了這個褂子,誰知不防後襟子上燒了一塊,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論。”
一麵說,一麵脫下來。麝月瞧時,果見有指頂大的燒眼,說:“這必定是手爐裏的
火迸上了。這不值什麽,趕著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個能幹織補匠人織上就是了。”
說著便用包袱包了,交與一個媽媽送出去。說:“趕天亮就有才好。千萬別給老太
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舊拿回來,說:“不但能幹織補匠人,就連裁
縫繡匠並作女工的問了,都不認得這是什麽,都不敢攬。”麝月道:“這怎麽樣呢!
明兒不穿也罷了。”寶玉道:“明兒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說了,還叫穿這個去
呢。偏頭一日燒了,豈不掃興。”晴雯聽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說道:“拿來我瞧瞧
罷。沒個福氣穿就罷了。這會子又著急。”寶玉笑道:“這話倒說的是。”說著,
便遞與晴雯,又移過燈來,細看了一會。晴雯道:“這是孔雀金線織的,如今咱們
也拿孔雀金線就象界線似的界密了,隻怕還可混得過去。”麝月笑道:“孔雀線現
成的,但這裏除了你,還有誰會界線?”晴雯道:“說不得,我掙命罷了。”寶玉
忙道:“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蠍蠍螫螫的,
我自知道。”一麵說,一麵坐起來,挽了一挽頭發,披了衣裳,隻覺頭重身輕,滿
眼金星亂迸,實實撐不住。若不做,又怕寶玉著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著。便命麝
月隻幫著拈線。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這雖不很象,若補上,也不很顯。
”寶玉道:“這就很好,那裏又找哦囉嘶國的裁縫去。”晴雯先將裏子拆開,用茶
杯口大的一個竹弓釘牢在背麵,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刮的散鬆鬆的,然後用針紉了
兩條,分出經緯,亦如界線之法,先界出地子後,依本衣之紋來回織補。補兩針,
又看看,織補兩針,又端詳端詳。無奈頭暈眼黑,氣喘神虛,補不上三五針,伏在
枕上歇一會。寶玉在旁,一時又問:“吃些滾水不吃?”一時又命:“歇一歇。”
一時又拿一件灰鼠鬥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時又命拿個拐枕與他靠著。急的晴雯央道:
“小祖宗!你隻管睡罷。再熬上半夜,明兒把眼睛摳摟了,怎麽處!”寶玉見他著
急,隻得胡亂睡下,仍睡不著。一時隻聽自鳴鍾已敲了四下,【庚辰雙行夾批:按
“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樣寫法,避諱也。】剛剛補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
剔出絨毛來。麝月道:“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寶玉忙要了瞧瞧,
說道:“真真一樣了。”晴雯已嗽了幾陣,好容易補完了,說了一聲:“補雖補了,
到底不象,我也再不能了!”噯喲了一聲,便身不由主倒下。要知端的,且聽下回
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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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五十三回 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

  【靖:“祭宗祠”“開夜宴”一番鋪敘,隱後回無限文字。】

  話說寶玉見晴雯將雀裘補完,已使的力盡神危,忙命小丫頭子來替他捶著,彼
此捶打了一會歇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門,隻叫快傳大夫。一時
王太醫來了,診了脈,疑惑說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虛微浮縮起來,敢
是吃多了飲食?不然就是勞了神思。外感卻倒清了,這汗後失於調養,非同小可。”
一麵說,一麵出去開了藥方進來。寶玉看時,已將疏散驅邪諸藥減去了,倒添了茯
苓、地黃、當歸等益神養血之劑。寶玉忙命人煎去,一麵歎說:“這怎麽處!倘或
有個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太爺!你幹你的去罷!那裏
就得癆病了。”寶玉無奈,隻得去了。至下半天,說身上不好就回來了。晴雯此症
雖重,幸虧他素習是個使力不使心的;再素習飲食清淡,饑飽無傷。這賈宅中的風
俗秘法,無論上下,隻一略有些傷風咳嗽,總以淨餓為主,次則服藥調養。故於前
日一病時,淨餓了兩三日,又謹慎服藥調治,如今勞碌了些,又加倍培養了幾日,
便漸漸的好了。近日園中姊妹皆各在房中吃飯,炊爨飲食亦便,寶玉自能變法要湯
要羹調停,不必細說。

  襲人送母殯後,業已回來,麝月便將平兒所說宋媽墜兒一事,並晴雯攆逐出去
等話,一一也曾回過寶玉。襲人也沒別說,隻說太性急了些。隻因李紈亦因時氣感
冒;邢夫人又正害火眼,迎春岫煙皆過去朝夕侍藥;【庚辰雙行夾批:妙在一人不
落,事事皆到。】李嬸之弟又接了李嬸和李紋李綺家去住幾日;【庚辰雙行夾批:
來得也有理,去得也有情。】寶玉又見襲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猶未大愈:因此詩
社之日,皆未有人作興,便空了幾社。

  當下已是臘月,離年日近,王夫人與鳳姐治辦年事。王子騰升了九省都檢點,
賈雨村補授了大司馬,協理軍機參讚朝政,不題。

  且說賈珍那邊,開了宗祠,著人打掃,收拾供器,請神主,又打掃上房,以備
懸供遺真影像。此時榮寧二府內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這日寧府中尤氏正起來同
賈蓉之妻打點送賈母這邊針線禮物,正值丫頭捧了一茶盤押歲錁子進來,回說:
“興兒回奶奶,前兒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兩六錢七分,裏頭成色不等,共
總傾了二百二十個錁子。”說著遞上去。尤氏看了看,隻見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
棠式的,也有筆錠如意的,也有八寶聯春的。尤氏命:“收起這個來,叫他把銀錁
子快快交了進來。”丫鬟答應去了。

  一時賈珍進來吃飯,賈蓉之妻回避了。【庚辰眉批:自可卿死後未見賈蓉續娶,
此回有“蓉妻回避”語,是書中遺漏處。綺園。】賈珍因問尤氏:“咱們春祭的恩
賞可領了不曾?”尤氏道:“今兒我打發蓉兒關去了。”賈珍道:“咱們家雖不等
這幾兩銀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關了來,給那邊老太太見過,置了祖宗的供,
上領皇上的恩,下則是托祖宗的福。咱們那怕用一萬銀子供祖宗,到底不如這個又
體麵,又是沾恩錫福的。除咱們這樣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襲窮官兒家,若不仗著這
銀子,拿什麽上供過年?真正皇恩浩大,想的周到。”尤氏道:“正是這話。”

  二人正說著,隻見人回:“哥兒來了。”賈珍便命叫他進來。隻見賈蓉捧了一
個小黃布口袋進來。賈珍道:“怎麽去了這一日。”賈蓉陪笑回說:“今兒不在禮
部關領,又分在光祿寺庫上,因又到了光祿寺才領了下來。光祿寺的官兒們都說問
父親好,多日不見,都著實想念。”賈珍笑道:“他們那裏是想我。這又到了年下
了,不是想我的東西,就是想我的戲酒了。”一麵說,一麵瞧那黃布口袋,上有印
就是“皇恩永錫”四個大字,那一邊又有禮部祠祭司的印記,又寫著一行小字,道
是“寧國公賈演榮國公賈源恩賜永遠春祭賞共二分,淨折銀若幹兩,某年月日龍禁
尉候補侍衛賈蓉當堂領訖,值年寺丞某人”,下麵一個朱筆花押。

  賈珍吃過飯,盥漱畢,換了靴帽,命賈蓉捧著銀子跟了來,回過賈母王夫人,
又至這邊回過賈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銀子,命將口袋向宗祠大爐內焚了。又
命賈蓉道:“你去問問你璉二嬸子,正月裏請吃年酒的日子擬了沒有。若擬定了,
叫書房裏明白開了單子來,咱們再請時,就不能重犯了。舊年不留心重了幾家,不
說咱們不留神,倒象兩宅商議定了送虛情怕費事一樣。”賈蓉忙答應了過去。一時,
拿了請人吃年酒的日期單子來了。賈珍看了,命交與賴升去看了,請人別重這上頭
日子。因在廳上看著小廝們抬圍屏,擦抹幾案金銀供器。隻見小廝手裏拿著個稟帖
並一篇帳目,回說:“黑山村的烏莊頭來了。”

  賈珍道:“這個老砍頭的今兒才來。”說著,賈蓉接過稟帖和帳目,忙展開捧
著,賈珍倒背著兩手,向賈蓉手內隻看紅稟帖上寫著:“門下莊頭烏進孝叩請爺、
奶奶萬福金安,並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榮貴平安,加官進祿,萬事如意。
”賈珍笑道:“莊家人有些意思。”賈蓉也忙笑說:“別看文法,隻取個吉利罷了。
”一麵忙展開單子看時,隻見上麵寫著:“大鹿三十隻,獐子五十隻,麅子五十隻,
暹豬二十個,湯豬二十個,龍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家臘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
青羊二十個,家湯羊二十個,家風羊二十個,鱘鰉魚二個,各色雜魚二百斤,活雞
、鴨、鵝各二百隻,風雞、鴨、鵝二百隻,野雞、兔子各二百對,熊掌二十對,鹿
筋二十斤,海參五十斤,鹿舌五十條,牛舌五十條,蟶幹二十斤,榛、鬆、桃、杏
穰各二口袋,大對蝦五十對,幹蝦二百斤,銀霜炭上等選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
柴炭三萬斤,禦田胭脂米二石,【庚辰雙行夾批:在園雜字曾有此說。】碧糯五十
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雜色粱穀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幹菜一
車,外賣粱穀、牲口各項之銀共折銀二千五百兩。外門下孝敬哥兒姐兒頑意:活鹿
兩對,活白兔四對,黑兔四對,活錦雞兩對,西洋鴨兩對。”

  賈珍便命帶進他來。一時,隻見烏進孝進來,隻在院內磕頭請安。賈珍命人拉
他起來,笑說:“你還硬朗。”烏進孝笑回:“托爺的福,還能走得動。”賈珍道:
“你兒子也大了,該叫他走走也罷了。”烏進孝笑道:“不瞞爺說,小的們走慣了,
不來也悶的慌。他們可不是都願意來見見天子腳下世麵?他們到底年輕,怕路上有
閃失,再過幾年就可放心了。”賈珍道:“你走了幾日?”烏進孝道:“回爺的話,
今年雪大,外頭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難走的很,耽擱了
幾日。雖走了一個月零兩日,因日子有限了,怕爺心焦,可不趕著來了。”賈珍道:
“我說呢,怎麽今兒才來。我才看那單子上,今年你這老貨又來打擂台來了。”烏
進孝忙進前了兩步,回道:“回爺說,今年年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起,接接連
連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日。九月裏一場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裏地,
連人帶房並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所以才這樣。小的並不敢說謊。”賈珍
皺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兩銀子來,這夠作什麽的!如今你們一共隻剩
了八九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澇,你們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別過年了。”
烏進孝道:“爺的這地方還算好呢!我兄弟離我那裏隻一百多裏,誰知竟大差了。
他現管著那府裏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著幾倍,今年也隻這些東西,不過多二三千
兩銀子,也是有饑荒打呢。”賈珍道:“正是呢,我這邊都可,已沒有什麽外項大
事,不過是一年的費用費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請人,我把臉皮厚
些,可省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裏,這幾年添了許多花錢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
花的,卻又不添些銀子產業。這一二年倒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烏進
孝笑道:“那府裏如今雖添了事,有去有來,娘娘和萬歲爺豈不賞的!”【庚辰雙
行夾批:是莊頭口中語氣。脂硯。】賈珍聽了,笑向賈蓉等道:“你們聽,他這話
可笑不可笑?”賈蓉等忙笑道:“你們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裏知道這道理。娘娘
難道把皇上的庫給了我們不成!他心裏縱有這心,他也不能作主。豈有不賞之理,
按時到節不過是些彩緞古董頑意兒。縱賞銀子,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了一千兩銀
子,夠一年的什麽?這二年那一年不多賠出幾千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
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兩年再一回省親,隻怕就精窮了。”賈珍
笑道:“所以他們莊家老實人,外明不知裏暗的事。黃柏木作磬槌子──外頭體麵
裏頭苦。”【庚辰雙行夾批:新鮮趣語。】賈蓉又笑向賈珍道:“果真那府裏窮了。
前兒我聽見鳳姑娘【庚辰雙行夾批:此亦南北互用之文,前注不謬。】和鴛鴦悄悄
商議,要偷出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賈珍笑道:“那又是你鳳姑娘的鬼,那
裏就窮到如此。他必定是見去路太多了,實在賠的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項的錢,
先設此法使人知道,說窮到如此了。我心裏卻有一個算盤,還不至如此田地。”說
著,命人帶了烏進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話下。

  這裏賈珍吩咐將方才各物,留出供祖的來,將各樣取了些,命賈蓉送過榮府裏。
然後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餘者派出等例來,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下,命人將族中
的子侄喚來與他們。接著榮國府也送了許多供祖之物及與賈珍之物。賈珍看著收拾
完備供器,靸著鞋,披著猞猁猻大裘,命人在廳柱下石磯上太陽中鋪了一個大狼皮
褥子,負暄閑看各子弟們來領取年物。因見賈芹亦來領物,賈珍叫他過來,說道:
“你作什麽也來了?誰叫你來的?”賈芹垂手回說:“聽見大爺這裏叫我們領東西,
我沒等人去就來了。”賈珍道:“我這東西,原是給你那些閑著無事的無進益的小
叔叔兄弟們的。那二年你閑著,我也給過你的。你如今在那府裏管事,家廟裏管和
尚道士們,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這些和尚的分例銀子都從你手裏過,你還來取這
個,太也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象個手裏使錢辦事的?先前說你沒進益,如今
又怎麽了?比先倒不象了。”賈芹道:“我家裏原人口多,費用大。”賈珍冷笑道:
“你還支吾我。你在家廟裏幹的事,打諒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裏自然是爺了,沒
人敢違拗你。你手裏又有了錢,離著我們又遠,你就為王稱霸起來,夜夜招聚匪類
賭錢,【庚辰雙行夾批:這一回文字斷不可少。】養老婆小子。【靖眉批:“招匪
類賭錢,養老婆小子”,即是敗家的根本。】這會子花的這個形象,你還敢領東西
來?領不成東西,領一頓馱水棍去才罷。等過了年,我必和你璉二叔說,換回你來。
”賈芹紅了臉,不敢答應。人回:“北府水王爺送了字聯、荷包來了。”賈珍聽說,
忙命賈蓉出去款待,“隻說我不在家。”賈蓉去了,這裏賈珍看著領完東西,回房
與尤氏吃畢晚飯,一宿無話。至次日,更比往日忙,都不必細說。

  已到了臘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齊備,兩府中都換了門神、聯對、掛牌,新油了
桃符,煥然一新。寧國府從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廳、內三門、內儀門並內
塞門,直到正堂,一路正門大開,兩邊階下一色朱紅大高照,點的兩條金龍一般。
次日,由賈母有誥封者,皆按品級著朝服,先坐八人大轎,帶領著眾人進宮朝賀,
行禮領宴畢回來,便到寧國府暖閣下轎。諸子弟有未隨入朝者,皆在寧府門前排班
伺候,然後引入宗祠。且說寶琴是初次,一麵細細留神打諒這宗祠,原來寧府西邊
另一個院子,黑油柵欄內五間大門,上懸一塊匾,寫著是“賈氏宗祠”四個字,旁
書“衍聖公孔繼宗書”。兩旁有一副長聯,寫道是:

  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嚐之盛。【庚辰眉批:此聯
宜掉轉。】

  亦衍聖公所書。進入院中,白石甬路,兩邊皆是蒼鬆翠柏。月台上設著青綠古
銅鼎彝等器。抱廈前上麵懸一九龍金匾,寫道是:“星輝輔弼”。乃先皇禦筆。兩
邊一副對聯,寫道是:

  勳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

  亦是禦筆。五間正殿前懸一鬧龍填青匾,寫道是:“慎終追遠”。旁邊一副對
聯,寫道是:

  已後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榮寧。

  俱是禦筆。裏邊香燭輝煌,錦幛繡幕,雖列著神主,卻看不真切。隻見賈府人
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
菖賈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樂奏,三獻爵,拜興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退
出。眾人圍隨著賈母至正堂上,影前錦幔高掛,彩屏張護,香燭輝煌。上麵正居中
懸著寧榮二祖遺像,皆是披蟒腰玉;兩邊還有幾軸列祖遺影。賈荇賈芷等從內儀門
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檻外方是賈敬賈赦,檻內是各女眷。眾家人小廝皆在儀
門之外。每一道菜至,傳至儀門,賈荇賈芷等便接了,按次傳至階上賈敬手中。賈
蓉係長房長孫,獨他隨女眷在檻內,每賈敬捧菜至,傳於賈蓉,賈蓉便傳於他妻子,
又傳於鳳姐尤氏諸人,直傳至供桌前,方傳於王夫人。王夫人傳於賈母,賈母方捧
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東向立,同賈母供放。直至將菜飯湯點酒茶傳完,
賈蓉方退出下階,歸入賈芹階位之首。凡從文旁之名者,賈敬為首;下則從玉者,
賈珍為首;再下從草頭者,賈蓉為首;左昭右穆,男東女西;俟賈母拈香下拜,眾
人方一齊跪下,將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內外廊簷,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團錦簇,
塞的無一隙空地。鴉雀無聞,隻聽鏗鏘叮當,金鈴玉珮微微搖曳之聲,並起跪靴履
颯遝之響。一時禮畢,賈敬賈赦等便忙退出,至榮府專候與賈母行禮。

  尤氏上房早已襲地鋪滿紅氈,當地放著象鼻三足鰍沿鎏金琺琅大火盆,正麵炕
上鋪新猩紅氈,設著大紅彩繡雲龍捧壽的靠背引枕,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麵,
大白狐皮坐褥,請賈母上去坐了。兩邊又鋪皮褥,讓賈母一輩的兩三個妯娌坐了。
這邊橫頭排插之後小炕上,也鋪了皮褥,讓邢夫人等坐了。地下兩麵相對十二張雕
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張椅下一個大銅腳爐,讓寶琴等姊妹坐了。
尤氏用茶盤親捧茶與賈母,蓉妻捧與眾老祖母,然後尤氏又捧與邢夫人等,蓉妻又
捧與眾姊妹。鳳姐李紈等隻在地下伺候。茶畢,邢夫人等便先起身來侍賈母。賈母
吃茶,與老妯娌閑話了兩三句,便命看轎,鳳姐兒忙上去挽起來。尤氏笑回說:
“已經預備下老太太的晚飯。每年都不肯賞些體麵用過晚飯過去,果然我們就不及
鳳丫頭不成?”鳳姐兒攙著賈母笑道:“老祖宗快走,咱們家去吃飯,別理他。”
賈母笑道:“你這裏供著祖宗,忙的什麽似的,那裏擱得住我鬧。況且每年我不吃,
你們也要送去的。不如還送了去,我吃不了留著明兒再吃,豈不多吃些。”說的眾
人都笑了。又吩咐他:“好生派妥當人夜裏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尤氏答應了。
一麵走出來至暖閣前上了轎。尤氏等閃過屏風,小廝們才領轎夫,請了轎出大門。
尤氏亦隨邢夫人等同至榮府。

  這裏轎出大門,這一條街上,東一邊合麵設列著寧國公的儀仗執事樂器,西一
邊合麵設列著榮國公的儀仗執事樂器,來往行人皆屏退不從此過。一時來至榮府,
也是大門正廳直開到底。如今便不在暖閣下轎了,過了大廳,便轉彎向西,至賈母
這邊正廳上下轎。眾人圍隨同至賈母正室之中,亦是錦裀繡屏,煥然一新。當地火
盆內焚著鬆柏香、百合草。賈母歸了座,老嬤嬤來回:“老太太們來行禮。”賈母
忙又起身要迎,隻見兩三個老妯娌已進來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讓了一回。吃
茶去後,賈母隻送至內儀門便回來,歸正坐。賈敬賈赦等領諸子弟進來。賈母笑道:
“一年價難為你們,不行禮罷。”一麵說著,一麵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
過了禮。左右兩旁設下交椅,然後又按長幼挨次歸坐受禮。兩府男婦小廝丫鬟亦按
差役上中下行禮畢,散押歲錢、荷包、金銀錁,擺上合歡宴來。男東女西歸坐,獻
屠蘇酒、合歡湯、吉祥果、如意糕畢,賈母起身進內間更衣,眾人方各散出。那晚
各處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內設著天地紙馬香供,大觀園正門上也挑
著大明角燈,兩溜高照,各處皆有路燈。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團錦簇,一夜人聲
嘈雜,語笑喧闐,爆竹起火,絡繹不絕。

  至次日五鼓,賈母等又按品大妝,擺全副執事進宮朝賀,兼祝元春千秋。領宴
回來,又至寧府祭過列祖,方回來受禮畢,便換衣歇息。所有賀節來的親友一概不
會,隻和薛姨媽李嬸二人說話取便,或者同寶玉、寶琴、釵、玉等姊妹趕圍棋抹牌
作戲。王夫人與鳳姐是天天忙著請人吃年酒,那邊廳上院內皆是戲酒,親友絡繹不
絕,一連忙了七八日才完了。早又元宵將近,寧榮二府皆張燈結彩。十一日是賈赦
請賈母等,次日賈珍又請,賈母皆去隨便領了半日。王夫人和鳳姐兒連日被人請去
吃年酒,不能勝記。

  至十五日之夕,賈母便在大花廳上命擺幾席灑,定一班小戲,滿掛各色佳燈,
帶領榮寧二府各子侄孫男孫媳等家宴。賈敬素不茹酒,也不去請他,於後十七日祖
祀已完,他便仍出城去修養。便這幾日在家內,亦是靜室默處,一概無聽無聞,不
在話下。賈赦略領了賈母之賜,也便告辭而去。賈母知他在此彼此不便,也就隨他
去了。賈赦自到家中與眾門客賞燈吃酒,自然是笙歌聒耳,錦繡盈眸,其取便快樂
另與這邊不同。【庚辰雙行夾批:又交代一個。】

  這邊賈母花廳之上共擺了十來席。每一席旁邊設一幾,幾上設爐瓶三事,焚著
禦賜百合宮香。又有八寸來長四五寸寬二三寸高的點著山石布滿青苔的小盆景,俱
是新鮮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盤,內放著舊窯茶杯並十錦小茶吊,裏麵泡著上等名茶。
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著大紅紗透繡花卉並草字詩詞的瓔珞。原來繡這瓔珞的也是
個姑蘇女子,名喚慧娘。因他亦是書香宦門之家,他原精於書畫,不過偶然繡一兩
件針線作耍,並非市賣之物。凡這屏上所繡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
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從雅,本來非一味濃豔匠工可比。每一枝花側皆用
古人題此花之舊句,或詩詞歌賦不一,皆用黑絨繡出草字來,且字跡勾踢、轉折、
輕重、連斷皆與筆草無異,亦不比市繡字跡板強可恨。他不仗此技獲利,所以天下
雖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貴之家,無此物者甚多,當今便稱為“慧繡”。竟有世
俗射利者,近日仿其針跡,愚人獲利。偏這慧娘命夭,十八歲便死了,如今竟不能
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縱有一兩件,皆珍藏不用。有那一幹翰林文魔先生們,
因深惜“慧繡”之佳,便說這“繡”字不能盡其妙,這樣筆跡說一“繡”字,反似
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議了,將“繡”字便隱去,換了一個“紋”字,所以如今都稱
為“慧紋”。若有一件真“慧紋”之物,價則無限。賈府之榮,也隻有兩三件,上
年將那兩件已進了上,目下隻剩這一副瓔珞,一共十六扇,賈母愛如珍寶,不入在
請客各色陳設之內,隻留在自己這邊,高興擺酒時賞玩。又有各色舊窯小瓶中都點
綴著“歲寒三友”“玉堂富貴”等鮮花草。

  上麵兩席是李嬸薛姨媽二位。賈母於東邊設一透雕夔龍護屏矮足短榻,靠背引
枕皮褥俱全。榻之上一頭又設一個極輕巧洋漆描金小幾,幾上放著茶吊、茶碗、漱
盂、洋巾之類,又有一個眼鏡匣子。賈母歪在榻上,與眾人說笑一回,又自取眼鏡
向戲台上照一回,又向薛姨媽李嬸笑說:“恕我老了,骨頭疼,放肆,容我歪著相
陪罷。”因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著美人拳捶腿。榻下並不擺席麵,隻有一張高幾,
卻設著瓔珞花瓶香爐等物。外另設一精致小高桌,設著酒杯匙箸,將自己這一席設
於榻旁,命寶琴、湘雲、黛玉、寶玉四人坐著。每一饌一果來,先捧與賈母看了,
喜則留在小桌上嚐一嚐,仍撤了放在他四人席上,隻算他四人是跟著賈母坐。故下
麵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便是尤氏、李紈、鳳姐、賈蓉之妻。西邊一路便是
寶釵、李紋、李綺、岫煙、迎春姊妹等。兩邊大梁上,掛著一對聯三聚五玻璃芙蓉
彩穗燈。每一席前豎一柄漆幹倒垂荷葉,葉上有燭信插著彩燭。這荷葉乃是鏨琺琅
的,活信可以扭轉,如今皆將荷葉扭轉向外,將燈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戲分外真切。
窗格門戶一齊摘下,全掛彩穗各種宮燈。廊簷內外及兩邊遊廊罩棚,將各色羊角、
玻璃、戳紗、料絲、或繡、或畫、或堆、或摳、或絹、或紙諸燈掛滿。廊上幾席,
便是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賈芹、賈芸、賈菱、賈菖等。

  賈母也曾差人去請眾族中男女,奈他們或有年邁懶於熱鬧的;或有家內沒有人
不便來的;或有疾病淹纏,欲來竟不能來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貧不來的;甚至於有
一等憎畏鳳姐之為人而賭氣不來的;或有羞口羞腳,不慣見人,不敢來的:因此族
眾雖多,女客來者隻不過賈菌之母婁氏帶了賈菌來了,男子隻有賈芹、賈芸、賈菖
、賈菱四個現是在鳳姐麾下辦事的來了。當下人雖不全,在家庭間小宴中,數來也
算是熱鬧的了。當又有林之孝之妻帶了六個媳婦,抬了三張炕桌,每一張上搭著一
條紅氈,氈上放著選淨一般大新出局的銅錢,用大紅彩繩串著,每二人搭一張,共
三張。林之孝家的指示將那兩張擺至薛姨媽李嬸的席下,將一張送至賈母榻下來。
賈母便說:“放在當地罷。”這媳婦們都素知規矩的,放下桌子,一並將錢都打開,
將彩繩抽去,散堆在桌上。正唱《西樓8226;樓會》這出將終,於叔夜因賭氣去了,那
文豹便發科諢道:“你賭氣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榮國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
騎了這馬,趕進去討些果子吃是要緊的。”說畢,引的賈母等都笑了。薛姨媽等都
說:“好個鬼頭孩子,可憐見的。”鳳姐便說:“這孩子才九歲了。”賈母笑說:
“難為他說的巧。”便說了一個“賞”字。早有三個媳婦已經手下預備下簸籮,聽
見一個“賞”字,走上去向桌上的散錢堆內,每人便撮了一簸籮,走出來向戲台說:
“老祖宗、姨太太、親家太太賞文豹買果子吃的!”說著,向台上便一撒,隻聽豁
啷啷滿台的錢響。賈珍賈璉已命小廝們抬了大簸籮的錢來,暗暗的預備在那裏。聽
見賈母一賞,要知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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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彩斑衣

  【庚辰:首回楔子內雲“古今小說千部共成一套”雲雲,猶未泄真。今借老太
君一寫,是勸後來胸中無機軸之諸君子不可動筆作書。】

  【鳳姐乃太君之要緊陪堂,今題“斑衣戲彩”是作者酬我阿鳳之勞,特貶賈珍
璉輩之無能耳。】

  【蒙:積德於今到子孫,都中旺族首吾門。可憐立業英雄輩,遺脈誰知祖父恩。


  卻說賈珍賈璉暗暗預備下大簸籮的錢,聽見賈母說“賞”,他們也忙命小廝們
快撒錢。隻聽滿台錢響,賈母大悅。

  二人遂起身,小廝們忙將一把新暖銀壺捧在賈璉手內,隨了賈珍趨至裏麵。賈
珍先至李嬸席上,躬身取下杯來,回身,賈璉忙斟了一盞;然後便至薛姨媽席上,
也斟了。二人忙起身笑說:“二位爺請坐著罷了,何必多禮。”於是除邢王二夫人,
滿席都離了席,俱垂手旁侍。賈珍等至賈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了。賈珍
在先捧杯,賈璉在後捧壺。雖止二人奉酒,那賈環弟兄等,卻也是排班按序,一溜
隨著他二人進來,見他二人跪下,也都一溜跪下。寶玉也忙跪下了。史湘雲悄推他
笑道:“你這會又幫著跪下作什麽?有這樣,你也去斟一巡酒豈不好?”寶玉悄笑
道:“再等一會子再斟去。”說著,等他二人斟完起來,方起來。又與邢夫人王夫
人斟過來。賈珍笑道:“妹妹們怎麽樣呢?”賈母等都說:“你們去罷,他們倒便
宜些。”說了,賈珍等方退出。

  當下天未二鼓,戲演的是《八義》中《觀燈》八出。正在熱鬧之際,寶玉因下
席往外走。賈母因說:“你往那裏去!外頭爆竹利害,仔細天上吊下火紙來燒了。”
寶玉回說:“不往遠去,隻出去就來。”賈母命婆子們好生跟著。於是寶玉出來,
隻有麝月秋紋並幾個小丫頭隨著。賈母因說:“襲人怎麽不見?他如今也有些拿大
了,單支使小女孩子出來。”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媽前日沒了,因有熱孝,
不便前頭來。”賈母聽了點頭,又笑道:“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若是他還
跟我,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裏不成?皆因我們太寬了,有人使,不查這些,竟成了
例了。”鳳姐兒忙過來笑回道:“今兒晚上他便沒孝,那園子裏也須得他看著,燈
燭花炮最是耽險的。這裏一唱戲,園子裏的人誰不偷來瞧瞧。他還細心,各處照看
照看。況且這一散後寶兄弟回去睡覺,各色都是齊全的。若他再來了,眾人又不經
心,散了回去,鋪蓋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齊備,各色都不便宜,所以我叫他不用來,
隻看屋子。散了又齊備,我們這裏也不耽心,又可以全他的禮,豈不三處有益。老
祖宗要叫他,我叫他來就是了。”賈母聽了這話,忙說:“你這話很是,比我想的
周到,快別叫他了。但隻他媽幾時沒了,我怎麽不知道。”鳳姐笑道:“前兒襲人
去親自回老太太的,怎麽倒忘了。”賈母想了一想笑說:“想起來了。我的記性竟
平常了。”眾人都笑說:“老太太那裏記得這些事。”賈母因又歎道:“我想著,
他從小兒伏侍了我一場,又伏侍了雲兒一場,末後給了一個魔王寶玉,虧他魔了這
幾年。他又不是咱們家的根生土長的奴才,沒受過咱們什麽大恩典。他媽沒了,我
想著要給他幾兩銀子發送,也就忘了。”鳳姐兒道:“前兒太太賞了他四十兩銀子,
也就是了。”賈母聽說,點頭道:“這還罷了。正好鴛鴦的娘前兒也死了,我想他
老子娘都在南邊,我也沒叫他家去走走守孝,如今叫他兩個一處作伴兒去。”又命
婆子將些果子菜饌點心之類與他兩個吃去。琥珀笑說:“還等這會子呢,他早就去
了。”說著,大家又吃酒看戲。

  且說寶玉一徑來至園中,眾婆子見他回房,便不跟去,隻坐在園門裏茶房裏烤
火,和管茶的女人偷空飲酒鬥牌。寶玉至院中,雖是燈光燦爛,卻無人聲。麝月道:
“他們都睡了不成?咱們悄悄的進去唬他們一跳。”於是大家躡足潛蹤的進了鏡壁
一看,隻見襲人和一人二人對麵都歪在地炕上,那一頭有兩三個老嬤嬤打盹。寶玉
隻當他兩個睡著了,才要進去,忽聽鴛鴦歎了一聲,說道:“可知天下事難定。論
理你單身在這裏,父母在外頭,每年他們東去西來,沒個定準,想來你是不能送終
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這裏,你倒出去送了終。”襲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
夠看父母回首。太太又賞了四十兩銀子,這倒也算養我一場,我也不敢妄想了。”
寶玉聽了,忙轉身悄向麝月等道:“誰知他也來了。我這一進去,他又賭氣走了,
不如咱們回去罷,讓他兩個清清靜靜的說一回。襲人正一個悶著,他幸而來的好。”
說著,仍悄悄的出來。

  寶玉便走過山石之後去站著撩衣,麝月秋紋皆站住背過臉去,口內笑說:“蹲
下再解小衣,仔細風吹了肚子。”後麵兩個小丫頭子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預備
去了。這裏寶玉剛轉過來,隻見兩個媳婦子迎麵來了,問是誰,秋紋道:“寶玉在
這裏,你大呼小叫,仔細唬著罷。”那媳婦們忙笑道:“我們不知道,大節下來惹
禍了。姑娘們可連日辛苦了。”說著,已到了跟前。麝月等問:“手裏拿的是什麽?
”媳婦們道:“是老太太賞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紋笑道:“外頭唱的是《八
義》,沒唱《混元盒》,那裏又跑出‘金花娘娘’來了。”寶玉笑命:“揭起來我
瞧瞧。”秋紋麝月忙上去將兩個盒子揭開。兩個媳婦忙蹲下身子,【庚辰雙行夾批:
細膩之極!一部大觀園之文皆若食肥蟹,至此一句則又三月於鎮江江上啖出網之鮮
鰣矣。】寶玉看了兩盒內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饌,點了一點頭,邁步就走。
麝月二人忙胡亂擲了盒蓋,跟上來。寶玉笑道:“這兩個女人倒和氣,會說話,他
們天天乏了,倒說你們連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麝月道:“這好的也很
好,那不知禮的也太不知禮。”寶玉笑道:“你們是明白人,耽待他們是粗笨可憐
的人就完了。”一麵說,一麵來至園門。那幾個婆子雖吃酒鬥牌,卻不住出來打探,
見寶玉來了,也都跟上了。來至花廳後廊上,隻見那兩個小丫頭一個捧著小沐盆,
一個搭著手巾,又拿著漚子壺在那裏久等。秋紋先忙伸手向盆內試了一試,說道:
“你越大越粗心了,那裏弄的這冷水。”小丫頭笑道:“姑娘瞧瞧這個天,我怕水
冷,巴巴的倒的是滾水,這還冷了。”正說著,可巧見一個老婆子提著一壺滾水走
來。小丫頭便說:“好奶奶,過來給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兒,這是老太
太泡茶的,勸你走了舀去罷,那裏就走大了腳。”秋紋道:“憑你是誰的,你不給?
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頭見是秋紋,忙提起壺來就倒。秋紋道:
“夠了。你這麽大年紀也沒個見識,誰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著的人就敢要了。”
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沒認出這姑娘來。”寶玉洗了手,那小丫頭子拿小壺倒了
些漚子在他手內,寶玉漚了。秋紋麝月也趁熱水洗了一回,漚了,跟進寶玉來。

  寶玉便要了一壺暖酒,也從李嬸薛姨媽斟起,二人也讓坐。賈母便說:“他小,
讓他斟去,大家倒要幹過這杯。”說著,便自己幹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幹了,讓他
二人。薛李也隻得幹了。賈母又命寶玉道:“連你姐姐妹妹一齊斟上,不許亂斟,
都要叫他幹了。”寶玉聽說,答應著,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飲,拿起
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寶玉一氣飲幹。黛玉笑說:“多謝。”寶玉替他斟上一杯。
鳳姐兒便笑道:“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寶玉
忙道:“沒有吃冷酒。”鳳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然後寶玉
將裏麵斟完,隻除賈蓉之妻是丫頭們斟的。複出至廊上,又與賈珍等斟了。坐了一
回,方進來仍歸舊坐。

  一時上湯後,又接獻元宵來。賈母便命將戲暫歇歇:“小孩子們可憐見的,也
給他們些滾湯滾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將各色果子元宵等物拿些與他們吃去。一時
歇了戲,便有婆子帶了兩個門下常走的女先生兒進來,放兩張杌子在那一邊命他坐
了,將弦子琵琶遞過去。賈母便問李薛聽何書,他二人都回說:“不拘什麽都好。”
賈母便問:“近來可有添些什麽新書?”那兩個女先兒回說道:“倒有一段新書,
是殘唐五代的故事。”賈母問是何名,女先兒道:“叫做《鳳求鸞》。”賈母道:
“這一個名字倒好,不知因什麽起的,先大概說說原故,若好再說。”女先兒道:
“這書上乃說殘唐之時,有一位鄉紳,本是金陵人氏,名喚王忠,曾做過兩朝宰輔,
如今告老還家,膝下隻有一位公子,名喚王熙鳳。”眾人聽了,笑將起來。賈母笑
道:“這重了我們鳳丫頭了。”媳婦忙上去推他,“這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說。”
賈母笑道:“你說,你說。”女先生忙笑著站起來,說:“我們該死了,不知是奶
奶的諱。”鳳姐兒笑道:“怕什麽,你們隻管說罷,重名重姓的多呢。”女先生又
說道:“這年王老爺打發了王公子上京趕考,那日遇見大雨,進到一個莊上避雨。
誰知這莊上也有個鄉紳,姓李,與王老爺是世交,便留下這公子住在書房裏。這李
鄉紳膝下無兒,隻有一位千金小姐。這小姐芳名叫作雛鸞,琴棋書畫,無所不通。”
賈母忙道:“怪道叫作《鳳求鸞》。不用說,我猜著了,自然是這王熙鳳要求這雛
鸞小姐為妻。”女先兒笑道:“老祖宗原來聽過這一回書。”眾人都道:“老太太
什麽沒聽過!便沒聽過,也猜著了。”賈母笑道:“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
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
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
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隻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
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
那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滿
腹文章去作賊,【靖眉批:“滿腹文章去作賊”,餘謂多事。】難道那王法就說他
是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說是
世宦書香大家小姐都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便是告老還家,自然這樣大家
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麽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隻小
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你們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麽的,可是前言不答後語?”
眾人聽了,都笑說:“老太太這一說,是謊都批出來了。”賈母笑道:“這有個原
故:編這樣書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貴,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編出來汙穢人家。再一
等,他自己看了這些書看魔了,他也想一個佳人,所以編了出來取樂。何嚐他知道
那世宦讀書家的道理!別說他那書上那些世宦書禮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們這
中等人家說起,也沒有這樣的事,別說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謅掉了下巴的話。所
以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丫頭們也不懂這些話。這幾年我老了,他們姊妹們住的遠,
我偶然悶了,說幾句聽聽,他們一來,就忙歇了。”李薛二人都笑說:“這正是大
家的規矩,連我們家也沒這些雜話給孩子們聽見。”

  鳳姐兒走上來斟酒,笑道:“罷,罷,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潤潤嗓子再掰謊。
這一回就叫作《掰謊記》,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時,老祖宗一張口難說
兩家話,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謊且不表,再整那觀燈看戲的人。老祖宗且
讓這二位親戚吃一杯酒看兩出戲之後,再從昨朝話言掰起如何?”他一麵斟酒,一
麵笑說,未曾說完,眾人俱已笑倒。兩個女先生也笑個不住,都說:“奶奶好剛口。
奶奶要一說書,真連我們吃飯的地方也沒了。”薛姨媽笑道:“你少興頭些,外頭
有人,比不得往常。”鳳姐兒笑道:“外頭的隻有一位珍大爺。我們還是論哥哥妹
妹,從小兒一處淘氣了這麽大。這幾年因做了親,我如今立了多少規矩了。便不是
從小兒的兄妹,便以伯叔論,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戲彩’,他們不能來‘戲彩’
引老祖宗笑一笑,我這裏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了一笑,多吃了一點兒東西,大家喜
歡,都該謝我才是,難道反笑話我不成?”賈母笑道:“可是這兩日我竟沒有痛痛
的笑一場,倒是虧他才一路笑的我心裏痛快了些,我再吃一鍾酒。”吃著酒,又命
寶玉:“也敬你姐姐一杯。”鳳姐兒笑道:“不用他敬,我討老祖宗的壽罷。”說
著,便將賈母的杯拿起來,將半杯剩酒吃了,將杯遞與丫鬟,另將溫水浸的杯換了
一個上來。於是各席上的杯都撤去,另將溫水浸著待換的杯斟了新酒上來,然後歸
坐。

  女先生回說:“老祖宗不聽這書,或者彈一套曲子聽聽罷。”賈母便說道:
“你們兩個對一套《將軍令》罷。”二人聽說,忙和弦按調撥弄起來。賈母因問:
“天有幾更了。”眾婆子忙回:“三更了。”賈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來。”早
有眾丫鬟拿了添換的衣裳送來。王夫人起身笑說道:“老太太不如挪進暖閣裏地炕
上倒也罷了。這二位親戚也不是外人,我們陪著就是了。”賈母聽說,笑道:“既
這樣說,不如大家都挪進去,豈不暖和?”王夫人道:“恐裏間坐不下。”賈母笑
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這些桌子,隻用兩三張並起來,大家坐在一處擠著,
又親香,又暖和。”眾人都道:“這才有趣。”說著,便起了席。眾媳婦忙撤去殘
席,裏麵直順並了三張大桌,另又添換了果饌擺好。賈母便說:“這都不要拘禮,
隻聽我分派你們就坐才好。”說著便讓薛李正麵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寶琴、黛
玉、湘雲三人皆緊依左右坐下,向寶玉說:“你挨著你太太。”於是邢夫人王夫人
之中夾著寶玉,寶釵等姊妹在西邊,挨次下去便是婁氏帶著賈菌,尤氏李紈夾著賈
蘭,下麵橫頭便是賈蓉之妻。賈母便說:“珍哥兒帶著你兄弟們去罷,我也就睡了。


  賈珍忙答應,又都進來。賈母道:“快去罷!不用進來,才坐好了,又都起來。
你快歇著,明日還有大事呢。”賈珍忙答應了,又笑說:“留下蓉兒斟酒才是。”
賈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賈珍答應了一個“是”,便轉身帶領賈璉等出來。二
人自是歡喜,便命人將賈琮賈璜各自送回家去,便邀了賈璉去追歡買笑,不在話下。


  這裏賈母笑道:“我正想著雖然這些人取樂,竟沒一對雙全的,就忘了蓉兒。
這可全了,蓉兒就合你媳婦坐在一處,倒也團圓了。”因有媳婦回說開戲,賈母笑
道:“我們娘兒們正說的興頭,又要吵起來。況且那孩子們熬夜怪冷的,也罷,叫
他們且歇歇,把咱們的女孩子們叫了來,就在這台上唱兩出給他們瞧瞧。”媳婦聽
了,答應了出來,忙的一麵著人往大觀園去傳人,一麵二門口去傳小廝們伺候。小
廝們忙至戲房將班中所有的大人一概帶出,隻留下小孩子們。

  一時,梨香院的教習帶了文官等十二個人,從遊廊角門出來。婆子們抱著幾個
軟包,因不及抬箱,估料著賈母愛聽的三五出戲的彩衣包了來。婆子們帶了文官等
進去見過,隻垂手站著。賈母笑道:“大正月裏,你師父也不放你們出來逛逛。你
等唱什麽?剛才八出《八義》鬧得我頭疼,咱們清淡些好。你瞧瞧,薛姨太太這李
親家太太都是有戲的人家,不知聽過多少好戲的。這些姑娘們都比咱們家姑娘見過
好戲,聽過好曲子。如今這小戲子又是那有名玩戲家的班子,雖是小孩子們,卻比
大班還強。咱們好歹別落了褒貶,少不得弄個新樣兒的。叫芳官唱一出《尋夢》,
隻提琴至管簫合,笙笛一概不用。”文官笑道:“這也是的,我們的戲自然不能入
姨太太和親家太太姑娘們的眼,不過聽我們一個發脫口齒,再聽一個喉嚨罷了。”
賈母笑道:“正是這話了。”李嬸薛姨媽喜的都笑道:“好個靈透孩子,他也跟著
老太太打趣我們。”賈母笑道:“我們這原是隨便的頑意兒,又不出去做買賣,所
以竟不大合時。”說著又道:“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書》,也不用抹臉。隻用這
兩出叫他們聽個疏異罷了。若省一點力,我可不依。”文官等聽了出來,忙去扮演
上台,先是《尋夢》,次是《下書》。眾人都鴉雀無聞,薛姨媽因笑道:“實在虧
他,戲也看過幾百班,從沒見用簫管的。”賈母道:“也有,隻是象方才《西樓8226;
楚江晴》一支,多有小生吹簫和的。這大套的實在少,這也在主人講究不講究罷了。
這算什麽出奇?”指湘雲道:“我象他這麽大的時節,他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
個彈琴的湊了來,即如《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續琵琶》
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這個更如何?”眾人都道:“這更難得了。”
賈母便命個媳婦來,吩咐文官等叫他們吹一套《燈月圓》。媳婦領命而去。

  當下賈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鳳姐兒因見賈母十分高興,便笑道:“趁著女先
兒們在這裏,不如叫他們擊鼓,咱們傳梅,行一個‘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賈
母笑道:“這是個好令,正對時對景。”忙命人取了一麵黑漆銅釘花腔令鼓來,與
女先兒們擊著,席上取了一枝紅梅。賈母笑道:“若到誰手裏住了,吃一杯,也要
說個什麽才好。”鳳姐兒笑道:“依我說,誰象老祖宗要什麽有什麽呢。我們這不
會的,豈不沒意思。依我說也要雅俗共賞,不如誰輸了誰說個笑話罷。”眾人聽了,
都知道他素日善說笑話,最是他肚內有無限的新鮮趣談。今兒如此說,不但在席的
諸人喜歡,連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無不歡喜。那小丫頭子們都忙出去,找姐喚妹的
告訴他們:“快來聽,二奶奶又說笑話兒了。”眾丫頭子們便擠了一屋子。於是戲
完樂罷。賈母命將些湯點果菜與文官等吃去,便命響鼓。那女先兒們皆是慣的,或
緊或慢,或如殘漏之滴,或如迸豆之疾,或如驚馬之亂馳,或如疾電之光而忽暗。
其鼓聲慢,傳梅亦慢;鼓聲疾,傳梅亦疾。恰恰至賈母手中,鼓聲忽住。大家嗬嗬
一笑,賈蓉忙上來斟了一杯。眾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們才托賴些喜。
”賈母笑道:“這酒也罷了,隻是這笑話倒有些個難說。”眾人都說:“老太太的
比鳳姐兒的還好還多,賞一個我們也笑一笑兒。”賈母笑道:“並沒什麽新鮮發笑
的,少不得老臉皮子厚的說一個罷了。”因說道:“一家子養了十個兒子,娶了十
房媳婦。惟有第十個媳婦最聰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說那九個不孝
順。這九個媳婦委屈,便商議說:‘咱們九個心裏孝順,隻是不象那小蹄子嘴巧,
所以公公婆婆老了,隻說他好,這委屈向誰訴去?’大媳婦有主意,便說道:‘咱
們明兒到閻王廟去燒香,和閻王爺說去,問他一問,叫我們托生人,為什麽單單的
給那小蹄子一張乖嘴,我們都是笨的。’眾人聽了都喜歡,說這主意不錯。第二日
便都到閻王廟裏來燒了香,九個人都在供桌底下睡著了。九個魂專等閻王駕到,左
等不來,右等也不到。正著急,隻見孫行者駕著筋鬥雲來了,看見九個魂便要拿金
箍棒打,唬得九個魂忙跪下央求。孫行者問原故,九個人忙細細的告訴了他。孫行
者聽了,把腳一跺,歎了一口氣道:‘這原故幸虧遇見我,等著閻王來了,他也不
得知道的。’九個人聽了,就求說:‘大聖發個慈悲,我們就好了。’孫行者笑道:
‘這卻不難。那日你們妯娌十個托生時,可巧我到閻王那裏去的,因為撒了泡尿在
地下,你那小嬸子便吃了。你們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們吃了就是
了。’”說畢,大家都笑起來。鳳姐兒笑道:“好的,幸而我們都笨嘴笨腮的,不
然也就吃了猴兒尿了。”尤氏婁氏都笑向李紈道:“咱們這裏誰是吃過猴兒尿的,
別裝沒事人兒。”薛姨媽笑道:“笑話兒不在好歹,隻要對景就發笑。”說著又擊
起鼓來。小丫頭子們隻要聽鳳姐兒的笑話,便俏俏的和女先兒說明,以咳嗽為記。
須臾傳至兩遍,剛到了鳳姐兒手裏,小丫頭子們故意咳嗽,女先兒便住了。眾人齊
笑道:“這可拿住他了。快吃了酒說一個好的,別太逗的人笑的腸子疼。”鳳姐兒
想了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過正月半,合家賞燈吃酒,真真的熱鬧非常,祖婆
婆、太婆婆、婆婆、媳婦、孫子媳婦、重孫子媳婦、親孫子、侄孫子、重孫子、灰
孫子、滴滴搭搭的孫子、孫女兒、外孫女兒、姨表孫女兒、姑表孫女兒,……噯喲
喲,真好熱鬧!”眾人聽他說著,已經笑了,都說:“聽數貧嘴,又不知編派那一
個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鳳姐兒起身拍手笑道:“人家
費力說,你們混,我就不說了。”賈母笑道:“你說你說,底下怎麽樣?”鳳姐兒
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團團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眾人見他正
言厲色的說了,別無他話,都怔怔的還等下話,隻覺冰涼無味。史湘雲看了他半日,
鳳姐兒笑道:“再說一個過正月半的。幾個人抬著個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
了上萬的人跟著瞧去。有一個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著拿香點著了。隻聽‘噗哧’
一聲,眾人哄然一笑都散了。這抬炮仗的人抱怨賣炮仗的捍的不結實,沒等放就散
了。湘雲道:”難道他本人沒聽見響?“鳳姐兒道:”這本人原是聾子。“眾人聽
說,一回想,不覺一齊失聲都大笑起來。又想著先前那一個沒完的,問他:”先一
個怎麽樣?也該說完。“鳳姐兒將桌子一拍,說道:”好羅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
日,年也完了,節也完了,我看著人忙著收東西還鬧不清,那裏還知道底下的事了。
“眾人聽說,複又笑將起來。鳳姐兒笑道:”外頭已經四更,依我說,老祖宗也乏
了,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尤氏等用手帕子握著嘴,笑的前仰後
合,指他說道:”這個東西真會數貧嘴。“賈母笑道:”真真這鳳丫頭越發貧嘴了。
“一麵說,一麵吩咐道:”他提炮仗來,咱們也把煙火放了解解酒。“賈蓉聽了,
忙出去帶著小廝們就在院內安下屏架,將煙火設吊齊備。這煙火皆係各處進貢之物,
雖不甚大,卻極精巧,各色故事俱全,夾著各色花炮。林黛玉稟氣柔弱,不禁畢駁
之聲,賈母便摟他在懷中。薛姨媽摟著湘雲。湘雲笑道:”我不怕。“寶釵等笑道:
”他專愛自己放大炮仗,還怕這個呢。“王夫人便將寶玉摟入懷內。鳳姐兒笑道:”
我們是沒有人疼的了。“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摟著你。也不怕臊,你這孩子又
撒嬌了,聽見放炮仗,吃了蜜蜂兒屎的,今兒又輕狂起來。“鳳姐兒笑道:”等散
了,咱們園子裏放去。我比小廝們還放的好呢。“說話之間,外麵一色一色的放了
又放,又有許多的滿天星、九龍入雲、一聲雷、飛天十響之類的零碎小爆竹。放罷,
然後又命小戲子打了一回”蓮花落“,撒了滿台錢,命那孩子們滿台搶錢取樂。又
上湯時,賈母說道:”夜長,覺的有些餓了。“鳳姐兒忙回說:”有預備的鴨子肉
粥。“賈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罷。“鳳姐兒忙道:”也有棗兒熬的粳米粥,預備
太太們吃齋的。“賈母笑道:”不是油膩膩的就是甜的。“鳳姐兒又忙道:”還有
杏仁茶,隻怕也甜。“賈母道:”倒是這個還罷了。“說著,又命人撤去殘席,外
麵另設上各種精致小菜。大家隨便隨意吃了些,用過漱口茶,方散。

  十七日一早,又過寧府行禮,伺候掩了宗祠,收過影像,方回來。此日便是薛
姨媽家請吃年酒。十八日便是賴大家,十九日便是寧府賴升家,二十日便是林之孝
家,二十一日便是單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吳新登家。這幾家,賈母也有去的,也
有不去的,也有高興直待眾人散了方回的,也有興盡半日一時就來的。凡諸親友來
請或來赴席的,賈母一概怕拘束不會,自有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三人料理。連
寶玉隻除王子騰家去了,餘者亦皆不會,隻說賈母留下解悶。所以倒是家下人家來
請,賈母可以自便之處,方高興去逛逛。閑言不提,且說當下元宵已過──【蒙:
讀此回者凡三變。不善讀者徒讚其如何演戲、如何行令、如何掛花燈、如何放爆竹,
目眩耳聾,應接不暇。少解讀者,讚其座次有倫、巡酒有度,從演戲渡至女先,從
女先渡至鳳姐,從鳳姐渡至行令,從行令渡至放花爆:脫卸下來,井然秩然,一絲
不亂。會讀者須另具卓識,單著眼史太君一席話,將普天下不近理之“奇文”、不
近情之“妙作”一起抹倒。是作者借他人酒杯,消自己塊壘,畫一幅行樂圖,鑄一
麵菱花鏡,為全部總評。噫!作者已逝,聖歎雲亡,愚不自量,輒擬數語,知我罪
我,其聽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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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五十五回 辱親女愚妾爭閑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

  且說元宵已過,隻因當今以孝治天下,目下宮中有一位太妃欠安,故各嬪妃皆
為之減膳謝妝,不獨不能省親,亦且將宴樂俱免。故榮府今歲元宵亦無燈謎之集。

  剛將年事忙過,鳳姐兒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兩三個太醫用藥。
鳳姐兒自恃強壯,雖不出門,然籌畫計算,想起什麽事來,便命平兒去回王夫人,
任人諫勸,他隻不聽。王夫人便覺失了膀臂,一人能有許多的精神?凡有了大事,
自己主張;將家中瑣碎之事,一應都暫令李紈協理。李紈是個尚德不尚才的,未免
逞縱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紈裁處,隻說過了一月,鳳姐將息好了,仍交
與他。誰知鳳姐稟賦氣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養,平生爭強鬥智,心力更虧,故雖
係小月,竟著實虧虛下來,一月之後,複添了下紅之症。他雖不肯說出來,眾人看
他麵目黃瘦,便知失於調養。王夫人隻令他好生服藥調養,不令他操心。他自己也
怕成了大症,遺笑於人,便想偷空調養,恨不得一時複舊如常。誰知一直服藥調養
到八九月間,才漸漸的起複過來,下紅也漸漸止了。此是後話。

  如今且說目今王夫人見他如此,探春與李紈暫難謝事,園中人多,又恐失於照
管,因又特請了寶釵來,托他各處小心,“老婆子們不中用,得空兒吃酒鬥牌,白
日裏睡覺,夜裏鬥牌,我都知道的。鳳丫頭在外頭,他們還有個懼怕,如今他們又
該取便了。好孩子,你還是個妥當人,你兄弟妹妹們又小,我又沒工夫,你替我辛
苦兩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來告訴我,別等老太太問出來,我沒話回。
那些人不好了,你隻管說。他們不聽,你來回我。別弄出大事來才好。”寶釵聽說
隻得答應了。

  時屆孟春,黛玉又犯了嗽疾。湘雲亦因時氣所感,亦臥病於蘅蕪苑,一天醫藥
不斷。探春同李紈相住間隔,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來往回話人等亦不便,故
二人議定:每日早晨皆到園門口南邊的三間小花廳上去會齊辦事,吃過早飯於午錯
方回房。這三間廳原係預備省親之時眾執事太監起坐之處,故省親之後也用不著了,
每日隻有婆子們上夜。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飾,隻不過略略的鋪陳了,便可
他二人起坐。這廳上也有一匾,題著“輔仁諭德”四字,家下俗呼皆隻叫“議事廳”
兒。如今他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應執事媳婦等來往回話者,絡繹不
絕。

  眾人先聽見李紈獨辦,各各心中暗喜,以為李紈素日原是個厚道多恩無罰的,
自然比鳳姐兒好搪塞。便添了一個探春,也都想著不過是個未出閨閣的青年小姐,
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鳳姐兒前更懈怠了許多。隻三四日後,幾
件事過手,漸覺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隻不過是言語安靜,性情和順而已。【庚辰
雙行夾批:這是小姐身份耳,阿鳳未出閣想亦如此。】可巧連日有王公侯伯世襲官
員十幾處,皆係榮寧非親即友或世交之家,或有升遷,或有黜降,或有婚喪紅白等
事,王夫人賀吊迎送,應酬不暇,前邊更無人。他二人便一日皆在廳上起坐。寶釵
便一日在上房監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於夜間針線暇時,臨寢之先,坐了小轎帶
領園中上夜人等各處巡察一次。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覺比鳳姐兒當差時倒更謹慎了
些。因而裏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說:“剛剛的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
‘鎮山太歲’,越性連夜裏偷著吃酒頑的工夫都沒了。”

  這日王夫人正是往錦鄉侯府去赴席,李紈與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門去後,回
至廳上坐了。剛吃茶時,隻見吳新登的媳婦進來回說:“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昨日
死了。昨日回過太太,太太說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來。”說畢,便垂手旁侍,再
不言語。彼時來回話者不少,都打聽他二人辦事如何:若辦得妥當,大家則安個畏
懼之心;若少有嫌隙不當之處,不但不畏伏,出二門還要編出許多笑話來取笑。吳
新登的媳婦心中已有主意,若是鳳姐前,他便早已獻勤說出許多主意,又查出許多
舊例來任鳳姐兒揀擇施行。【庚辰雙行夾批:可知雖有才幹,亦必有羽翼方可。】
如今他藐視李紈老實,探春是青年的姑娘,所以隻說出這一句話來,試他二人有何
主見。探春便問李紈。李紈想了一想,便道:“前兒襲人的媽死了,聽見說賞銀四
十兩。這也賞他四十兩罷了。”吳新登家的聽了,忙答應了是,接了對牌就走。探
春道:“你且回來。”吳新登家的隻得回來。探春道:“你且別支銀子。我且問你:
那幾年老太太屋裏的幾位老姨奶奶,也有家裏的也有外頭的這兩個分別。家裏的若
死了人是賞多少,外頭的死了人是賞多少,你且說兩個我們聽聽。”一問,吳新登
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說:“這也不是什麽大事,賞多少誰還敢爭不成?”探春
笑道:“這話胡鬧。依我說,賞一百倒好。若不按例,別說你們笑話,明兒也難見
你二奶奶。”吳新登家的笑道:“既這麽說,我查舊帳去,此時卻記不得。”探春
笑道:“你辦事辦老了的,還記不得,倒來難我們。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現查去?
若有這道理,鳳姐姐還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寬厚了!還不快找了來我瞧。再遲一日,
不說你們粗心,反象我們沒主意了。”吳新登家的滿麵通紅,忙轉身出來。眾媳婦
們都伸舌頭,這裏又回別的事。

  一時,吳家的取了舊賬來。探春看時,兩個家裏的賞過皆二十兩,兩個外頭的
皆賞過四十兩。外還有兩個外頭的,一個賞過一百兩,一個賞過六十兩。這兩筆底
下皆有原故:一個是隔省遷父母之柩,外賞六十兩;一個是現買葬地,外賞二十兩。
探春便遞與李紈看了。探春便說:“給他二十兩銀子。把這帳留下,我們細看看。”
吳新登家的去了。

  忽見趙姨娘進來,李紈探春忙讓坐。趙姨娘開口便說道:“這屋裏的人都踩下
我的頭去還罷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該替我出氣才是。”一麵說,一麵眼淚鼻涕哭
起來。探春忙道:“姨娘這話說誰,我竟不解。誰踩姨娘的頭?說出來我替姨娘出
氣。”趙姨娘道:“姑娘現踩我,我告訴誰!”探春聽說,忙站起來,說道:“我
並不敢。”李紈也站起來勸。趙姨娘道:“你們請坐下,聽我說。我這屋裏熬油似
的熬了這麽大年紀,又有你和你兄弟,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我還有什麽臉?連
你也沒臉麵,別說我了!”探春笑道:“原來為這個。我說我並不敢犯法違理。”
一麵便坐了,拿帳翻與趙姨娘看,又念與他聽,又說道:“這是祖宗手裏舊規矩,
人人都依著,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襲人,將來環兒收了外頭的,自然也是同襲人
一樣。這原不是什麽爭大爭小的事,講不到有臉沒臉的話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
是按著舊規矩辦。說辦的好,領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說辦的不均,那是他
糊塗不知福,也隻好憑他抱怨去。太太連房子賞了人,我有什麽有臉之處;一文不
賞,我也沒什麽沒臉之處。依我說,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靜些養神罷了,何苦隻要
操心。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
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
有我亂說的。太太滿心裏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
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踐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
連姨娘也真沒臉!”一麵說,一麵不禁滾下淚來。趙姨娘沒了別話答對,便說道:
“太太疼你,你越發拉扯拉扯我們。你隻顧討太太的疼,就把我們忘了。”探春道:
“我怎麽忘了?叫我怎麽拉扯?這也問你們各人,那一個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
那一個好人用人拉扯的?”李紈在旁隻管勸說:“姨娘別生氣。也怨不得姑娘,他
滿心裏要拉扯,口裏怎麽說的出來。”探春忙道:“這大嫂子也糊塗了。我拉扯誰?
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他們的好歹,你們該知道,與我什麽相幹。”趙姨娘氣的
問道:“誰叫你拉扯別人去了?你不當家我也不來問你。你如今現說一是一,說二
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給了二三十兩銀子,難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
好太太,都是你們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無處使。姑娘放心,這也使不著你的銀
子。明兒等出了閣,我還想你額外照看趙家呢。如今沒有長羽毛,就忘了根本,隻
揀高枝兒飛去了!”探春沒聽完,已氣的臉白氣噎,抽抽咽咽的一麵哭,一麵問道:
“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那裏又跑出一個舅舅來?我倒素習按
理尊敬,越發敬出這些親戚來了。既這麽說,環兒出去為什麽趙國基又站起來,又
跟他上學?為什麽不拿出舅舅的款來?何苦來,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必要過兩
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來翻騰一陣,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誰
給誰沒臉?幸虧我還明白,但凡糊塗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紈急的隻管勸,趙姨
娘隻管還嘮叨。

  忽聽有人說:“二奶奶打發平姑娘說話來了。”趙姨娘聽說,方把口止住。隻
見平兒進來,趙姨娘忙陪笑讓坐,又忙問:“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隻沒得
空兒。”李紈見平兒進來,因問他來做什麽。平兒笑道:“奶奶說,趙姨奶奶的兄
弟沒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舊例,若照常例,隻得二十兩。如今請姑娘裁奪著,
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淚痕,忙說道:“又好好的添什麽,誰又是二十四
個月養下來的?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馬背著主子逃出命來過的人不成?你主子真個倒
巧,叫我開了例,他做好人,拿著太太不心疼的錢,樂的做人情。你告訴他,我不
敢添減,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來,愛怎麽添了去。”平兒一來時已
明白了對半,今聽這一番話,越發會意,見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樂之時相
待,隻一邊垂手默侍。

  時值寶釵也從上房中來,探春等忙起身讓坐。未及開言,又有一個媳婦進來回
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個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鏡等物來。此時探春因
盤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雙膝跪下,高捧沐盆;那兩個小丫
鬟,也都在旁屈膝捧著巾帕並靶鏡脂粉之飾。平兒見侍書不在這裏,便忙上來與探
春挽袖卸鐲,又接過一條大手巾來,將探春麵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麵盆中盥
沐。那媳婦便回道:“回奶奶姑娘,家學裏支環爺和蘭哥兒的一年公費。”平兒先
道:“你忙什麽!你睜著眼看見姑娘洗臉,你不出去伺候著,先說話來。二奶奶跟
前你也這麽沒眼色來著?姑娘雖然恩寬,我去回了二奶奶,隻說你們眼裏都沒姑娘,
你們都吃了虧,可別怨我。”唬的那個媳婦忙陪笑道:“我粗心了。”一麵說,一
麵忙退出去。

  探春一麵勻臉,一麵向平兒冷笑道:“你遲了一步,還有可笑的:連吳姐姐這
麽個辦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來混我們。幸虧我們問他,他竟有臉說忘了。
我說他回你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著你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兒等他去找。”平兒
忙笑道:“他有這一次,管包腿上的筋早折了兩根。姑娘別信他們。那是他們瞅著
大奶奶是個菩薩,姑娘又是個靦腆小姐,固然是托懶來混。”說著,又向門外說道:
“你們隻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們再說。”門外的眾媳婦都笑道:“姑娘,你
是個最明白的人,俗語說,‘一人作罪一人當’,我們並不敢欺蔽小姐。如今小姐
是嬌客,若認真惹惱了,死無葬身之地。”平兒冷笑道:“你們明白就好了。”又
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來事多,那裏照看的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
語說‘旁觀者清’,這幾年姑娘冷眼看著,或有該添該減的去處二奶奶沒行到,姑
娘竟一添減,頭一件於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的情義了。”
話未說完,寶釵李紈皆笑道:“好丫頭,真怨不得鳳丫頭偏疼他!本來無可添減的
事,如今聽你一說,倒要找出兩件來斟酌斟酌,不辜負你這話。”探春笑道:“我
一肚子氣,沒人煞性子,正要拿他奶奶出氣去,偏他碰了來,說了這些話,叫我也
沒了主意了。”一麵說,一麵叫進方才那媳婦來問:“環爺和蘭哥兒家學裏這一年
的銀子,是做那一項用的?”那媳婦便回說:“一年學裏吃點心或者買紙筆,每位
有八兩銀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爺們的使用,都是各屋領了月錢的。環哥的是
姨娘領二兩,寶玉的是老太太屋裏襲人領二兩,蘭哥兒的是大奶奶屋裏領。怎麽學
裏每人又多這八兩?原來上學去的是為這八兩銀子!從今兒起,把這一項蠲了。平
兒,回去告訴你奶奶,我的話,把這一條務必免了。”平兒笑道:“早就該免。舊
年奶奶原說要免的,因年下忙,就忘了。”那個媳婦隻得答應著去了。就有大觀園
中媳婦捧了飯盒來。

  侍書素雲早已抬過一張小飯桌來,平兒也忙著上菜。探春笑道:“你說完了話
幹你的去罷,在這裏忙什麽。”平兒笑道:“我原沒事的。二奶奶打發了我來,一
則說話,二則恐這裏人不方便,原是叫我幫著妹妹們伏侍奶奶姑娘的。”探春因問:
“寶姑娘的飯怎麽不端來一處吃?”丫鬟們聽說,忙出至簷外命媳婦去說:“寶姑
娘如今在廳上一處吃,叫他們把飯送了這裏來。”探春聽說,便高聲說道:“你別
混支使人!那都是辦大事的管家娘子們,你們支使他要飯要茶的,連個高低都不知
道!平兒這裏站著,你叫叫去。”

  平兒忙答應了一聲出來。那些媳婦們都忙悄悄的拉住笑道:“那裏用姑娘去叫,
我們已有人叫去了。”一麵說,一麵用手帕撣石磯上說:“姑娘站了半天乏了,這
太陽影裏且歇歇。”平兒便坐下。又有茶房裏的兩個婆子拿了個坐褥鋪下,說:
“石頭冷,這是極幹淨的,姑娘將就坐一坐兒罷。”平兒忙陪笑道:“多謝。”一
個又捧了一碗精致新茶出來,也悄悄笑說:“這不是我們的常用茶,原是伺候姑娘
們的,姑娘且潤一潤罷。”平兒忙欠身接了,因指眾媳婦悄悄說道:“你們太鬧的
不象了。他是個姑娘家,不肯發威動怒,這是他尊重,你們就藐視欺負他。果然招
他動了大氣,不過說他個粗糙就完了,你們就現吃不了的虧。他撒個嬌兒,太太也
得讓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樣。你們就這麽大膽子小看他,可是雞蛋往石頭上
碰。”眾人都忙道:“我們何嚐敢大膽了,都是趙姨奶奶鬧的。”平兒也悄悄的說:
“罷了,好奶奶們。‘牆倒眾人推’,那趙姨奶奶原有些倒三不著兩,有了事都就
賴他。你們素日那眼裏沒人,心術利害,我這幾年難道還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
一點兒的,早被你們這些奶奶治倒了。饒這麽著,得一點空兒,還要難他一難,好
幾次沒落了你們的口聲。眾人都道他利害,你們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裏也就不算
不怕你們呢。前兒我們還議論到這裏,再不能依頭順尾,必有兩場氣生。那三姑娘
雖是個姑娘,你們都橫看了他。二奶奶這些大姑子小姑子裏頭,也就隻單畏他五分。
你們這會子倒不把他放在眼裏了。”

  正說著,隻見秋紋走來。眾媳婦忙趕著問好,又說:“姑娘也且歇一歇,裏頭
擺飯呢。等撤下飯桌子,再回話去。”秋紋笑道:“我比不得你們,我那裏等得。”
說著便直要上廳去。平兒忙叫:“快回來。”秋紋回頭見了平兒,笑道:“你又在
這裏充什麽外圍的防護?”一麵回身便坐在平兒褥上。平兒悄問:“回什麽?”秋
紋道:“問一問寶玉的月錢我們的月錢多早晚才領。”平兒道:“這什麽大事。你
快回去告訴襲人,說我的話,憑有什麽事今兒都別回。若回一件,管駁一件;回一
百件,管駁一百件。”秋紋聽了,忙問:“這是為什麽了?”平兒與眾媳婦等都忙
告訴他原故,又說:“正要找幾件利害事與有體麵的人開例作法子,鎮壓與眾人作
榜樣呢。何苦你們先來碰在這釘子上。你這一去說了,他們若拿你們也作一二件榜
樣,又礙著老太太、太太;若不拿著你們作一二件,人家又說偏一個向一個,仗著
老太太、太太威勢的就怕,也不敢動,隻拿著軟的作鼻子頭。你聽聽罷,二奶奶的
事,他還要駁兩件,才壓的眾人口聲呢。”秋紋聽了,伸舌笑道:“幸而平姐姐在
這裏,沒的臊一鼻子灰。我趕早知會他們去。”說著,便起身走了。

  接著寶釵的飯至,平兒忙進來伏侍。那時趙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上吃飯。寶
釵麵南,探春麵西,李紈麵東。眾媳婦皆在廊下靜候,裏頭隻有他們緊跟常侍的丫
鬟伺候,別人一概不敢擅入。這些媳婦們都悄悄的議論說:“大家省事罷,別安著
沒良心的主意。連吳大娘才都討了沒意思,咱們又是什麽有臉的。”他們一邊悄議,
等飯完回事。隻覺裏麵鴉雀無聲,並不聞碗箸之聲。一時隻見一個丫鬟將簾櫳高揭,
又有兩個將桌抬出。茶房內早有三個丫頭捧著三沐盆水,見飯桌已出,三人便進去
了。一回又捧出沐盆並漱盂來,方有侍書、素雲、鶯兒三個,每人用茶盤捧了三蓋
碗茶進去。一時等他三人出來,侍書命小丫頭子:“好生伺候著,我們吃飯來換你
們,別又偷坐著去。”眾媳婦們方慢慢的一個一個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輕慢疏
忽了。

  探春氣方漸平,因向平兒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你奶奶商議,如今可巧
想起來。你吃了飯快來。寶姑娘也在這裏,咱們四個人商議了,再細細問你奶奶可
行可止。”平兒答應回去。

  鳳姐因問為何去了這一日,平兒便笑著將方才的原故細細說與他聽了。鳳姐兒
笑道:“好,好,好,好個三姑娘!我說他不錯。隻可惜他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
裏。”平兒笑道:“奶奶也說糊塗話了。他便不是太太養的,難道誰敢小看他,不
與別的一樣看了?”鳳姐兒歎道:“你那裏知道,雖然庶出一樣,女兒卻比不得男
人,將來攀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
的。殊不知別說庶出,便是我們的丫頭,比人家的小姐還強呢。將來不知那個沒造
化的挑庶正誤了事呢,也不知那個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說著,又向平兒
笑道:“你知道,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大約也沒個不背地裏恨我
的。我如今也是騎上老虎了。雖然看破些,無奈一時也難寬放;二則家裏出去的多,
進來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著老祖宗手裏的規矩,卻一年進的產業又不及先時。
多省儉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兒
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平兒道:“可不是這話!將來還有三四位姑
娘,還有兩三個小爺,一位老太太,這幾件大事未完呢。”風姐兒笑道:“我也慮
到這裏,倒也夠了:寶玉和林妹妹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的錢,老太太
自有梯己拿出來。二姑娘是大老爺那邊的,也不算。剩下三四個,滿破著每人花上
一萬銀子。環哥娶親有限,花上三千兩銀子,不拘那裏省一抿子也就夠了。老太太
事出來,一應都是全了的,不過零星雜項,便費也滿破三五千兩。如今再儉省些,
陸續也就夠了。隻怕如今平空又生出一兩件事來,可就了不得了。──咱們且別慮
後事,你且吃了飯,快聽他商議什麽。這正碰了我的機會,我正愁沒個膀臂。雖有
個寶玉,他又不是這裏頭的貨,縱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個佛爺,也不中用。
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這屋裏的人。四姑娘小呢。蘭小子更小。環兒更是個燎
毛的小凍貓子,隻等有熱灶火坑讓他鑽去罷。真真一個娘肚子裏跑出這個天懸地隔
的兩個人來,我想到這裏就不伏。再者林丫頭和寶姑娘他兩個倒好,偏又都是親戚,
又不好管咱家務事。況且一個是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一個是拿定了主意,
‘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也難十分去問他。倒隻剩了三姑娘一個,
心裏嘴裏都也來的,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他,雖然麵上淡淡的,皆因是趙姨
娘那老東西鬧的,心裏卻是和寶玉一樣呢。比不得環兒,實在令人難疼,要依我的
性早攆出去了。如今他既有這主意,正該和他協同,大家做個膀臂,【庚辰雙行夾
批:阿鳳有才處全在擇人收納膀臂羽翼,並非一味以才自恃者,可知這方是大才。】
我也不孤不獨了。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論,咱們有他這個人幫著,咱們也省些心,
於太太的事也有些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頭退步。回頭看
了看,再要窮追苦克,人恨極了,暗地裏笑裏藏刀,咱們兩個才四個眼睛,兩個心,
一時不防,倒弄壞了。趁著緊溜之中,他出頭一料理,眾人就把往日咱們的恨暫可
解了。還有一件,我雖知你極明白,恐怕你心裏挽不過來,如今囑咐你:他雖是姑
娘家,心裏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他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厲害一層了。如
今俗語‘擒賊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開端,一定是先拿我開端。倘或他要駁我
的事,你可別分辯,你隻越恭敬,越說駁的是才好。千萬別想著怕我沒臉,和他一
強,就不好了。”平兒不等說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糊塗了。我才已經行在先,
這會子又反囑咐我。”鳳姐兒笑道:“我是恐怕你心裏眼裏隻有了我,一概沒有別
人之故,不得不囑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你又急了,滿口裏‘你’‘我’
起來。”平兒道:“偏說‘你’!你不依,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頓。難道這臉上
還沒嚐過的不成!”鳳姐兒笑道:“你這小蹄子,要掂多少過子才罷。看我病的這
樣,還來慪我。過來坐下,橫豎沒人來,咱們一處吃飯是正經。”

  說著,豐兒等三四個小丫頭子進來放小炕桌。鳳姐隻吃燕窩粥,兩碟子精致小
菜,每日分例菜已暫減去。豐兒便將平兒的四樣分例菜端至桌上,與平兒盛了飯來。
平兒屈一膝於炕沿之上,半身猶立於炕下,陪著鳳姐兒吃了飯,【庚辰雙行夾批:
鳳姐之才又在能邀買人心。】伏侍漱盥。漱畢,囑咐了豐兒些話,方往探春處來。
隻見院中寂靜,人已散出。要知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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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時寶釵小惠全大體

話說平兒陪著鳳姐兒吃了飯,伏侍盥漱畢,方往探春處來。隻見院中寂靜,隻
有丫鬟婆子諸內壼近人在窗外聽候。

  平兒進入廳中,他姊妹三人正議論些家務,說的便是年內賴大家請吃酒他家花
園中事故。見他來了,探春便命他腳踏上坐了,因說道:“我想的事不為別的,因
想著我們一月有二兩月銀外,丫頭們又另有月錢。前兒又有人回,要我們一月所用
的頭油脂粉,每人又是二兩。這又同才剛學裏的八兩一樣,重重疊疊,事雖小,錢
有限,看起來也不妥當。你奶奶怎麽就沒想到這個?”平兒笑道:“這有個原故:
姑娘們所用的這些東西,自然是該有分例。每月買辦買了,令女人們各房交與我們
收管,不過預備姑娘們使用就罷了,沒有一個我們天天各人拿錢找人買頭油又是脂
粉去的理。所以外頭買辦總領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與我們的。姑娘們的每月這
二兩,原不是為買這些的,原為的是一時當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或不得閑,姑娘
們偶然一時可巧要幾個錢使,省得找人去。這原是恐怕姑娘們受委屈,可知這個錢
並不是買這個才有的。如今我冷眼看著,各房裏的我們的姊妹都是現拿錢買這些東
西的,竟有一半。我就疑惑,不是買辦脫了空,遲些日子,就是買的不是正經貨,
弄些使不得的東西來搪塞。”探春李紈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來了。脫空是沒有
的,也不敢,隻是遲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裏弄些來,不過是個名兒,其實使不
得,依然得現買。就用這二兩銀子,另叫別人的奶媽子的或是弟兄哥哥的兒子買了
來才使得。若使了官中的人,依然是那一樣的。不知他們是什麽法子,是鋪子裏壞
了不要的,他們都弄了來,單預備給我們?”平兒笑道:“買辦買的是那樣的,他
買了好的來,買辦豈肯和他善開交,又說他使壞心要奪這買辦了。所以他們也隻得
如此,寧可得罪了裏頭,不肯得罪了外頭辦事的人。姑娘們隻能可使奶媽媽們,他
們也就不敢閑話了。”探春道:“因此我心中不自在。錢費兩起,東西又白丟一半,
通算起來,反費了兩折子,不如竟把買辦的每月蠲了為是。此是一件事。第二件,
年裏往賴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園子比咱們這個如何?”平兒笑道:“還
沒有咱們這一半大,樹木花草也少多了。”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兒說閑話兒,
誰知那麽個園子,除他們帶的花、吃的筍菜魚蝦之外,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
有二百兩銀子剩。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

  寶釵笑道:“真真膏粱紈絝之談。雖是千金小姐,原不知這事,但你們都念過
書識字的,竟沒看見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文》不成?”探春笑道:“雖看過,那
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那裏都真有的?”寶釵道:“朱子都有虛比浮詞?那
句句都是有的。你才辦了兩天時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你再出去見
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把孔子也看虛了!”探春笑道:“你這樣一個通人,竟沒看
見子書?當日《姬子》有雲:‘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者,竊堯舜之詞,背孔孟
之道。’”寶釵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隻斷章取意,念出底下
一句,我自己罵我自己不成?”寶釵道:“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
錢。難為你是個聰敏人,這些正事大節目事竟沒經曆,也可惜遲了。”【庚辰雙行
夾批:反點題,文法中又一變體也。】李紈笑道:“叫了人家來,不說正事,且你
們對講學問。”寶釵道:“學問中便是正事。此刻於小事上用學問一提,那小事越
發作高一層了。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三人隻是取笑之談,說了笑了一回,便仍談正事。【庚辰雙行夾批:作者又用
金蟬脫殼之法。】探春因又接說道:“咱們這園子隻算比他們的多一半,加一倍算,
一年就有四百銀子的利息。若此時也出脫生發銀子,自然小器,不是咱們這樣人家
的事。若派出兩個一定的人來,既有許多值錢之物,一味任人作踐,也似乎暴殄天
物。不如在園子裏所有的老媽媽中,揀出幾個本分老誠能知園圃的事,派準他們收
拾料理,也不必要他們交租納稅,隻問他們一年可以孝敬些什麽。一則園子有專定
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臨時忙亂;二則也不至作踐,白辜負
了東西;三則老媽媽們也可借此小補,不枉年日在園中辛苦;四則亦可以省了這些
花兒匠山子匠打掃人等的工費。將此有餘,以補不足,未為不可。”寶釵正在地下
看壁上的字畫,聽如此說一則,便點一回頭,說完,便笑道:“善哉,三年之內無
饑饉矣!”李紈笑道:“好主意。這果一行,太太必喜歡。省錢事小,第一有人打
掃,專司其職,又許他們去賣錢。使之以權,動之以利,再無不盡職的了。”平兒
道:“這件事須得姑娘說出來。我們奶奶雖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們在
園裏住著,不能多弄些玩意兒去陪襯,反叫人去監管修理,圖省錢,這話斷不好出
口。”寶釵忙走過來,摸著他的臉笑道:“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麽
作的。從早起來到這會子,你說這些話,一套一個樣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沒見
你說奶奶才短想不到,也並沒有三姑娘說一句,你就說一句是;橫豎三姑娘一套話
出,你就有一套話進去;總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隻是必有個不可
辦的原故。這會子又是因姑娘住的園子,不好因省錢令人去監管。你們想想這話,
若果真交與人弄錢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許掐,一個果子也不許動了,姑娘
們分中自然不敢,天天與小姑娘們就吵不清。他這遠愁近慮,不亢不卑。他奶奶便
不是和咱們好,聽他這一番話,也必要自愧的變好了,不和也變和了。”探春笑道:
“我早起一肚子氣,聽他來了,忽然想他主子來,素日當家使出來的好撒野的人,
我見了他便生了氣。誰知他來了,避貓鼠兒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憐的。接著又說了
那麽些話,不說他主子待我好,倒說‘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素日的情意了’。這一
句,不但沒了氣,我倒愧了,又傷起心來。我細想,我一個女孩兒家,自己還鬧得
沒人疼沒人顧的,我那裏還有好處去待人。”口內說到這裏,不免又流下淚來。李
紈等見他說的懇切,又想他素日趙姨娘每生誹謗,在王夫人跟前亦為趙姨娘所累,
亦都不免流下淚來,都忙勸道:“趁今日清淨,大家商議兩件興利剔弊的事,也不
枉太太委托一場。又提這沒要緊的事做什麽?”平兒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竟
說誰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雖如此說,也須得回你奶奶一聲。我們這
裏搜剔小遺,已經不當,皆因你奶奶是個明白人,我才這樣行,若是糊塗多蠱多妒
的,我也不肯,倒象抓他乖一般。豈可不商議了行。”平兒笑道:“既這樣,我去
告訴一聲。”說著去了,半日方回來,笑說:“我說是白走一趟,這樣好事,奶奶
豈有不依的。”

  探春聽了,便和李紈命人將園中所有婆子的名單要來,大家參度,大概定了幾
個。又將他們一齊傳來,李紈大概告訴與他們。眾人聽了,無不願意,也有說:
“那一片竹子單交給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裏吃的筍,一年還可交
些錢糧。”這一個說:“那一片稻地交給我,一年這些頑的大小雀鳥的糧食不必動
官中錢糧,我還可以交錢糧。”探春才要說話,人回:“大夫來了,進園瞧姑娘。”
眾婆子隻得去接大夫。平兒忙說:“單你們,有一百個也不成個體統,難道沒有兩
個管事的頭腦帶進大夫來?”回事的那人說:“有,吳大娘和單大娘他兩個在西南
角上聚錦門等著呢。”平兒聽說,方罷了。

  眾婆子去後,探春問寶釵如何。寶釵笑答道:“幸於始者怠於終,繕其辭者嗜
其利。”探春聽了點頭稱讚,便向冊上指出幾人來與他三人看。平兒忙去取筆硯來。
他三人說道:“這一個老祝媽是個妥當的,況他老頭子和他兒子代代都是管打掃竹
子,如今竟把這所有的竹子交與他。這一個老田媽本是種莊稼的,稻香村一帶凡有
菜蔬稻稗之類,雖是頑意兒,不必認真大治大耕,也須得他去,再一按時加些培植,
豈不更好?”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蕪苑和怡紅院這兩處大地方竟沒有出利息之
物。”李紈忙笑道:“蘅蕪苑更利害。如今香料鋪並大市大廟賣的各處香料香草兒,
都不是這些東西?算起來比別的利息更大。怡紅院別說別的,單隻說春夏天一季玫
瑰花,共下多少花?還有一帶籬笆上薔薇、月季、寶相、金銀藤,單這沒要緊的草
花幹了,賣到茶葉鋪藥鋪去,也值幾個錢。”探春笑道:“原來如此。隻是弄香草
的沒有在行的人。”平兒忙笑道:“跟寶姑娘的鶯兒他媽就是會弄這個的,上回他
還采了些曬幹了編成花籃葫蘆給我頑的,姑娘倒忘了不成?”寶釵笑道:“我才讚
你,你到來捉弄我了。”三人都詫異,都問這是為何。寶釵道:“斷斷使不得!你
們這裏多少得用的人,一個一個閑著沒事辦,這會子我又弄個人來,叫那起人連我
也看小了。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人來:怡紅院有個老葉媽,他就是茗煙的娘。那是
個誠實老人家,他又和我們鶯兒的娘極好,不如把這事交與葉媽。他有不知的,不
必咱們說,他就找鶯兒的娘去商議了。那怕葉媽全不管,竟交與那一個,那是他們
私情兒,有人說閑話,也就怨不到咱們身上了。如此一行,你們辦的又至公,於事
又甚妥。”李紈平兒都道:“是極。”【庚辰雙行夾批:寶釵此等非與鳳姐一樣,
此則隨時俯仰,彼則逸才踰蹈耳。】探春笑道:“雖如此,隻怕他們見利忘義。”
【庚辰雙行夾批:這是探春敏智過人處,此諷亦不可少。】平兒笑道:“不相幹,
前兒鶯兒還認了葉媽做幹娘,請吃飯吃酒,兩家和厚的好的很呢。”【庚辰雙行夾
批:夾寫大觀園中多少兒女家常閑景,此亦補前文之不足也。】探春聽了,方罷了。
又共同斟酌出幾人來,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筆圈出。

  一時婆子們來回大夫已去,將藥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麵遣人送出去取藥,
監派調服,一麵探春與李紈明示諸人:某人管某處,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
餘者任憑你們采取了去取利,年終算帳。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終算
帳歸錢時,自然歸到帳房,仍是上頭又添一層管主,還在他們手心裏,又剝一層皮。
這如今我們興出這事來派了你們,已是跨過他們的頭去了,心裏有氣,隻說不出來
;你們年終去歸帳,他還不捉弄你們等什麽?再者,這一年間管什麽的,主子有一
全分,他們就得半分。這是家裏的舊例,人所共知的,別的偷著的在外。如今這園
子裏是我的新創,竟別入他們手,每年歸帳,竟歸到裏頭來才好。”寶釵笑道:
“依我說,裏頭也不用歸帳。這個多了那個少了,倒多了事。不如問他們誰領這一
分的,他就攬一宗事去。不過是園裏的人的動用。我替你們算出來了,有限的幾宗
事:不過是頭油、胭粉、香、紙,每一位姑娘幾個丫頭,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
處笤帚、撮簸、撣子並大小禽鳥、鹿、兔吃的糧食。不過這幾樣,都是他們包了去,
不用帳房去領錢。你算算,就省下多少來?”平兒笑道:“這幾宗雖小,一年通共
算了,也省的下四百兩銀子。”寶釵笑道:“卻又來,一年四百,二年八百兩,取
租的房子也能看得了幾間,薄地也可添幾畝。雖然還有敷餘的,但他們既辛苦鬧一
年,也要叫他們剩些,粘補粘補自家。雖是興利節用為綱,然亦不可太嗇。縱再省
上二三百銀子,失了大體統也不象。所以如此一行,外頭帳房裏一年少出四五百銀
子,也不覺得很艱嗇了,他們裏頭卻也得些小補。這些沒營生的媽媽們也寬裕了,
園子裏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長蕃盛,你們也得了可使之物。這庶幾不失大體。若一
味要省時,那裏不搜尋出幾個錢來。凡有些餘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時裏外怨聲
載道,豈不失了你們這樣人家的大體?如今這園裏幾十個老媽媽們,若隻給了這個,
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說的,他們隻供給這個幾樣,也未免太寬裕了。一年竟
除這個之外,他每人不論有餘無餘,隻叫他拿出若幹貫錢來,大家湊齊,單散與園
中這些媽媽們。他們雖不料理這些,卻日夜也是在園中照看當差之人,關門閉戶,
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們出入,抬轎子,撐船,拉冰床,一應粗糙活計,都是
他們的差使。一年在園裏辛苦到頭,這園內既有出息,也是分內該沾帶些的。還有
一句至小的話,越發說破了:你們隻管了自己寬裕,不分與他們些,他們雖不敢明
怨,心裏卻都不服,隻用假公濟私的多摘你們幾個果子,多掐幾枝花兒,你們有冤
還沒處訴。他們也沾帶了些利息,你們有照顧不到,他們就替你照顧了。”

  眾婆子聽了這個議論,又去了帳房受轄製,又不與鳳姐兒去算帳,一年不過多
拿出若幹貫錢來,各各歡喜異常,都齊說:“願意。強如出去被他揉搓著,還得拿
出錢來呢。”那不得管地的聽了每年終又無故得分錢,也都喜歡起來,口內說:
“他們辛苦收拾,是該剩些錢粘補的。我們怎麽好‘穩坐吃三注’的?”寶釵笑道:
“媽媽們也別推辭了,這原是分內應當的。你們隻要日夜辛苦些,別躲懶縱放人吃
酒賭錢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該管這事;你們一般聽見,姨娘親口囑托我三五回,
說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閑兒,別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
娘操心。你們奶奶又多病多痛,家務也忙。我原是個閑人,便是個街坊鄰居,也要
幫著些,何況是親姨娘托我。我免不得去小就大,講不起眾人嫌我。倘或我隻顧了
小分沽名釣譽,那時酒醉賭博生出事來,我怎麽見姨娘?你們那時後悔也遲了,就
連你們素日的老臉也都丟了。這些姑娘小姐們,這麽一所大花園子,都是你們照看,
皆因看得你們是三四代的老媽媽,最是循規遵矩的,原該大家齊心,顧些體統。你
們反縱放別人任意吃酒賭博,姨娘聽見了,教訓一場猶可,倘或被那幾個管家娘子
聽見了,他們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導你們一番。你們這年老的反受了年小的教訓,
雖是他們是管家,管的著你們,何如自己存些體統,他們如何得來作踐。所以我如
今替你們想出這個額外的進益來,也為大家齊心把這園裏周全的謹謹慎慎,使那些
有權執事的看見這般嚴肅謹慎,且不用他們操心,他們心裏豈不敬伏。也不枉替你
們籌畫進益,既能奪他們之權,生你們之利,豈不能行無為之治,分他們之憂。你
們去細想想這話。”家人都歡聲鼎沸說:“姑娘說的很是。從此姑娘奶奶隻管放心,
姑娘奶奶這樣疼顧我們,我們再要不體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剛說著,隻見林之孝家的進來說:“江南甄府裏家眷昨日到京,今日進宮朝賀。
此刻先遣人來送禮請安。”說著,便將禮單送上去。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
妝緞蟒緞十二匹,上用雜色緞十二匹,上用各色紗十二匹,上用宮綢十二匹,官用
各色緞紗綢綾二十四匹。”李紈也看過,說:“用上等封兒賞他。”因又命人回了
賈母。賈母便命人叫李紈、探春、寶釵等也都過來,將禮物看了。李紈收過,一邊
吩咐內庫上人說:“等太太回來看了再收。”賈母因說:“這甄家又不與別家相同,
上等賞封賞男人,隻怕展眼又打發女人來請安,預備下尺頭。”一語未完,果然人
回:“甄府四個女人來請安。”賈母聽了,忙命人帶進來。

  那四個人都是四十往上的年紀,穿戴之物,皆比主子不甚差別。請安問好畢,
賈母命拿了四個腳踏來,他四人謝了坐,待寶釵等坐了,方都坐下。賈母便問:
“多早晚進京的?”四人忙起身回說:“昨兒進的京。今日太太帶了姑娘進宮請安
去了,故令女人們來請安,問候姑娘們。”賈母笑問道:“這些年沒進京,也不想
到今年來。”四人也都笑回道:“正是,今年是奉旨進京的。”賈母問道:“家眷
都來了?”四人回說:“老太太和哥兒、兩位小姐並別位太太都沒來,就隻太太帶
了三姑娘來了。”賈母道:“有人家沒有?”四人道:“尚沒有。”賈母笑道:
“你們大姑娘和二姑娘這兩家,都和我們家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
們有信回去說,全虧府上照看。”賈母笑道:“什麽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親,
原應當的。你們二姑娘更好,更不自尊自大,所以我們才走的親密。”四人笑道:
“這是老太太過謙了。”賈母又問:“你這哥兒也跟著你們老太太?”四人回說:
“也是跟著老太太。”賈母道:“幾歲了?”又問:“上學不曾?”四人笑說:
“今年十三歲。因長得齊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氣異常,天天逃學,老爺太太也
不便十分管教。”賈母笑道:“也不成了我們家的了!你這哥兒叫什麽名字?”四
人道:“因老太太當作寶貝一樣,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寶玉。”賈母便向李
紈等道:“偏也叫作個寶玉。”李紈忙欠身笑道:“從古至今,同時隔代重名的很
多。”四人也笑道:“起了這小名兒之後,我們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親友家也倒
似曾有一個的。隻是這十來年沒進京來,卻記不得真了。”賈母笑道:“豈敢,就
是我的孫子。人來。”眾媳婦丫頭答應了一聲,走近幾步。賈母笑道:“園裏把咱
們的寶玉叫了來,給這四個管家娘子瞧瞧,比他們的寶玉如何?”

  眾媳婦聽了,忙去了,半刻圍了寶玉進來。四人一見,忙起身笑道:“唬了我
們一跳。若是我們不進府來,倘若別處遇見,還隻道我們的寶玉後趕著也進了京了
呢。”一麵說,一麵都上來拉他的手,問長問短。寶玉忙也笑問好。賈母笑道:
“比你們的長的如何?”李紈等笑道:“四位媽媽才一說,可知是模樣相仿了。”
賈母笑道:“那有這樣巧事?大家子孩子們再養的嬌嫩,除了臉上有殘疾十分黑醜
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樣的齊整。這也沒有什麽怪處。”四人笑道:“如今看來,模
樣是一樣。據老太太說,淘氣也一樣。我們看來,這位哥兒性情卻比我們的好些。”
賈母忙問:“怎見得?”四人笑道:“方才我們拉哥兒的手說話便知。我們那一個
隻說我們糊塗,慢說拉手,他的東西我們略動一動也不依。所使喚的人都是女孩子
們。”四人未說完,李紈姊妹等禁不住都失聲笑出來。賈母也笑道:“我們這會子
也打發人去見了你們寶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強忍耐一時。可知你我這樣人
家的孩子們,憑他們有什麽刁鑽古怪的毛病兒,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
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鑽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是他一則生的得
人意,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不錯,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裏所以才縱
他一點子。若一味他隻管沒裏沒外,不與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
”四人聽了,都笑道:“老太太這話正是。雖然我們寶玉淘氣古怪,有時見了人客,
規矩禮數更比大人有禮。所以無人見了不愛,隻說為什麽還打他。殊不知他在家裏
無法無天,大人想不到的話偏會說,想不到的事他偏要行,所以老爺太太恨的無法。
就是弄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亂花費,這也是公子哥兒的常情,怕上學,也是
小孩子的常情,都還治的過來。第一,天生下來這一種刁鑽古怪的脾氣,如何使得。
”一語未了,人回:“太太回來了。”王夫人進來問過安。他四人請了安,大概說
了兩句。賈母便命歇歇去。王夫人親捧過茶,方退出。四人告辭了賈母,便往王夫
人處來,說了一會家務,打發他們回去,不必細說。

  這裏賈母喜的逢人便告訴,也有一個寶玉,也卻一般行景。眾人都為天下之大,
世宦之多,同名者也甚多,祖母溺愛孫者也古今所有常事耳,不是什麽罕事,故皆
不介意。獨寶玉是個迂闊呆公子的性情,自為是那四人承悅賈母之詞。後至蘅蕪苑
去看湘雲病去,史湘雲說他:“你放心鬧罷,先是‘單絲不成線,獨樹不成林’,
如今有了個對子,鬧急了,再打很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個去。”寶玉道:“那
裏的謊話你也信了,偏又有個寶玉了?”湘雲道:“怎麽列國有個藺相如,漢朝又
有個司馬相如呢?”寶玉笑道:“這也罷了,偏又模樣兒也一樣,這是沒有的事。”
湘雲道:“怎麽匡人看見孔子,隻當是陽虎呢?”寶玉笑道:“孔子、陽虎雖同貌,
卻不同名;藺與司馬雖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兩樣俱同不成?”湘雲沒了
話答對,因笑道:“你隻會胡攪,我也不和你分證。有也罷,沒也罷,與我無幹。”
說著便睡下了。

  寶玉心中便又疑惑起來:若說必無,然亦似有;若說必有,又並無目睹。心中
悶了,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盤算,不覺就忽忽的睡去,不覺竟到了一座花園之內。寶
玉詫異道:“除了我們大觀園,竟又有這一個園子?”【庚辰雙行夾批:寫園可知。
】正疑惑間,從那邊來了幾個女兒,都是丫鬟。寶玉又詫異道:“除了鴛鴦、襲人
、平兒之外,也竟還有這一幹人?”【庚辰雙行夾批:寫人可知。妙在更不說“更
強”二字。】隻見那些丫鬟笑道:“寶玉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寶玉隻當是說他,
自己忙來陪笑說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園,好姐姐們,帶我逛
逛。”眾丫鬟都笑道:“原來不是咱家的寶玉。他生的倒也還幹淨,【庚辰雙行夾
批:妙在玉卿身上隻落了這兩個字,亦不奇了。】嘴兒也倒乖覺。”寶玉聽了,忙
道:“姐姐們,這裏也更還有個寶玉?”丫鬟們忙道:“寶玉二字,我們是奉老太
太、太太之命,為保佑他延壽消災的。我叫他,他聽見喜歡。你是那裏遠方來的臭
小廝,也亂叫起他來。仔細你的臭肉,打不爛你的。”又一個丫鬟笑道:“咱們快
走罷,別叫寶玉看見,又說同這臭小廝說了話,把咱熏臭了。”說著一徑去了。

  寶玉納悶道:“從來沒有人如此塗毒我,他們如何更這樣?真亦有我這樣一個
人不成?”一麵想,一麵順步早到了一所院內。寶玉又詫異道:“除了怡紅院,也
更還有這麽一個院落。”忽上了台磯,進入屋內,隻見榻上有一個人臥著,那邊有
幾個女孩兒做針線,也有嘻笑頑耍的。隻見榻上那個少年歎了一聲。一個丫鬟笑問
道:“寶玉,你不睡又歎什麽?想必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寶玉聽說,
心下也便吃驚。隻見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
我一樣的性情,我隻不信。我才作了一個夢,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花園子裏頭,遇
見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裏頭,偏他睡覺,空有皮囊,
真性不知那去了。”寶玉聽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裏。原來你就是寶玉?
”榻上的忙下來拉住:“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裏了。”寶玉道:“這如何
是夢?真而又真了。”一語未了,隻見人來說:“老爺叫寶玉。”唬得二人皆慌了。
一個寶玉就走,一個寶玉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快回來!”

  襲人在旁聽他夢中自喚,忙推醒他,笑問道:“寶玉在那裏?”此時寶玉雖醒,
神意尚恍惚,因向門外指說:“才出去了。”襲人笑道:“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
細瞧,是鏡子裏照的你影兒。”寶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麵相照,自
己也笑了。早有人捧過漱盂茶鹵來,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囑咐說小人
屋裏不可多有鏡子。小人魂不全,有鏡子照多了,睡覺驚恐作胡夢。如今倒在大鏡
子那裏安了一張床。有時放下鏡套還好;往前去,天熱困倦不定,那裏想的到放他,
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是先躺下照著影兒頑的,一時合上眼,自然是胡夢顛倒;不
然如何得看著自己叫著自己的名字?不如明兒挪進床來是正經。”一語未了,隻見
王夫人遣人來叫寶玉,不知有何話說──【庚辰雙行夾批:此下緊接“慧紫鵑試忙
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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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五十七回 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

  話說寶玉聽王夫人喚他,忙至前邊來,原來是王夫人要帶他拜甄夫人去。寶玉
自是歡喜,忙去換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裏。見其家中形景,自與榮寧不甚差別,
或有一二稍盛者。細問,果有一寶玉。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寶玉方信。因晚間
回家來,王夫人又吩咐預備上等的席麵,定名班大戲,請過甄夫人母女。後二日,
他母女便不作辭,回任去了,無話。

  這日寶玉因見湘雲漸愈,然後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覺,寶玉不敢驚動,
因紫鵑正在回廊上手裏做針黹,便來問他:“昨日夜裏咳嗽可好了?”紫鵑道:
“好些了。”寶玉笑道:“阿彌陀佛!寧可好了罷。”紫鵑笑道:“你也念起佛來,
真是新聞!”寶玉笑道:“所謂‘病篤亂投醫’了。”一麵說,一麵見他穿著彈墨
綾薄綿襖,外麵隻穿著青緞夾背心,寶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說:“穿這樣
單薄,還在風口裏坐著,看天風饞,時氣又不好,你再病了,越發難了。”紫鵑便
說道:“從此咱們隻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
打緊的那起混帳行子們背地裏說你,你總不留心,還隻管和小時一般行為,如何使
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說著
便起身,攜了針線進別房去了。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心中忽澆了一盆冷水一般,隻瞅著竹子,發了一回呆。因
祝媽正來挖筍修竿,便怔怔的走出來,一時魂魄失守,心無所知,隨便坐在一塊山
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直呆了五六頓飯工夫,千思萬想,總不知如何是可。偶
值雪雁從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參來,從此經過,忽扭項看見桃花樹下石上一人手托著
腮頰出神,不是別人,卻是寶玉。【庚辰雙行夾批:畫出寶玉來,卻又不畫阿顰,
何等筆力!便不從鵑寫,卻寫一雁,更奇。是仍歸寫鵑。】雪雁疑惑道:“怪冷的,
他一個人在這裏作什麽?春天凡有殘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庚辰
雙行夾批:寫嬌憨女兒之心何等新巧。】一邊想,一邊便走過來蹲下笑道:“你在
這裏作什麽呢?”寶玉忽見了雪雁,便說道:“你又作什麽來找我?你難道不是女
兒?他既防嫌,不許你們理我,你又來尋我,倘被人看見,豈不又生口舌?你快家
去罷了。”雪雁聽了,隻當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隻得回至房中。

  黛玉未醒,將人參交與紫鵑。紫鵑因問他:“太太做什麽呢?”雪雁道:“也
歇中覺,所以等了這半日。姐姐你聽笑話兒: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釧兒姐姐坐
在下房裏說話兒,誰知趙姨奶奶招手兒叫我。我隻當有什麽話說,原來他和太太告
了假,出去給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兒送殯去,跟他的小丫頭子小吉祥兒沒衣裳,要
借我的月白緞子襖兒。我想他們一般也有兩件子的,往髒地方兒去恐怕弄髒了,自
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別人的。借我的弄髒了也是小事,隻是我想,他素日有些什
麽好處到咱們跟前,所以我說了:‘我的衣裳簪環都是姑娘叫紫鵑姐姐收著呢。如
今先得去告訴他,還得回姑娘呢。姑娘身上又病著,更費了大事,誤了你老出門,
不如再轉借罷。’”紫鵑笑道:“你這個小東西倒也巧。你不借給他,你往我和姑
娘身上推,叫人怨不著你。他這會子就下去了,還是等明日一早才去?”雪雁道:
“這會子就去的,隻怕此時已去了。”紫鵑點點頭。雪雁道:“姑娘還沒醒呢,是
誰給了寶玉氣受,坐在那裏哭呢。”紫鵑聽了,忙問在那裏。雪雁道:“在沁芳亭
後頭桃花底下呢。”

  紫鵑聽說,忙放下針線,又囑咐雪雁好生聽叫:“若問我,答應我就來。”說
著,便出了瀟湘館,一徑來尋寶玉,走至寶玉跟前,含笑說道:“我不過說了那兩
句話,為的是大家好,你就賭氣跑了這風地裏來哭,作出病來唬我。”寶玉忙笑道:
“誰賭氣了!我因為聽你說的有理,我想你們既這樣說,自然別人也是這樣說,將
來漸漸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著自己傷心。”紫鵑也便挨他坐著。寶玉笑道:
“方才對麵說話你尚走開,這會子如何又來挨我坐著?”紫鵑道:“你都忘了?幾
日前你們姊妹兩個正說話,趙姨娘一頭走了進來,──我才聽見他不在家,所以我
來問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說了一句‘燕窩’就歇住了,總沒提起,我正想著問你。
”寶玉道:“也沒什麽要緊。不過我想著寶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窩,又不可間斷,
若隻管和他要,也太托實。雖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經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個風聲,
隻怕老太太和鳳姐姐說了。我告訴他的,竟沒告訴完了他。如今我聽見一日給你們
一兩燕窩,這也就完了。”紫鵑道:“原來是你說了,這又多謝你費心。我們正疑
惑,老太太怎麽忽然想起來叫人每一日送一兩燕窩來呢?這就是了。”寶玉笑道:
“這要天天吃慣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紫鵑道:“在這裏吃慣了,明年家去,
那裏有這閑錢吃這個。”寶玉聽了,吃了一驚,忙問:“誰?往那個家去?”【庚
辰雙行夾批:這句不成話,細讀細嚼方有無限神情滋味。】紫鵑道:“你妹妹回蘇
州家去。”寶玉笑道:【庚辰雙行夾批:“笑”字奇甚。】“你又說白話。蘇州雖
是原籍,因沒了姑父姑母,無人照看,才就了來的。明年回去找誰?可見是扯謊。”
紫鵑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們賈家獨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別人隻得
一父一母,房族中真個再無人了不成?我們姑娘來時,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雖
有叔伯,不如親父母,故此接來住幾年。大了該出閣時,自然要送還林家的。終不
成林家的女兒在你賈家一世不成?林家雖貧到沒飯吃,也是世代書宦人家,斷不肯
將他家的人丟在親戚家,落人的恥笑。所以早則明年春天,遲則秋天。這裏縱不送
去,林家亦必有人來接的。前日夜裏姑娘和我說了,叫我告訴你:將從前小時頑的
東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點出來還他。他也將你送他的打疊了在那裏呢。”寶
玉聽了,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紫鵑看他怎樣回答,隻不作聲。忽見晴雯
找來說:“老太太叫你呢,誰知道在這裏。”紫鵑笑道:“他這裏問姑娘的病症。
我告訴了他半日,他隻不信。你倒拉他去罷。”說著,自己便走回房去了。

  晴雯見他呆呆的,一頭熱汗,滿臉紫脹,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紅院中。襲人
見了這般,慌起來,隻說時氣所感,熱汗被風撲了。無奈寶玉發熱事猶小可,更覺
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給他個枕頭,他便睡下;扶
他起來,他便坐著;倒了茶來,他便吃茶。眾人見他這般,一時忙起來,又不敢造
次去回賈母,先便差人出去請李嬤嬤。

  一時李嬤嬤來了,看了半日,問他幾句話也無回答,用手向他脈門摸了摸,嘴
唇人中上邊著力掐了兩下,掐的指印如許來深,竟也不覺疼。李嬤嬤隻說了一聲
“可了不得了”,“呀”的一聲便摟著放聲大哭起來。急的襲人忙拉他說:“你老
人家瞧瞧,可怕不怕?且告訴我們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麽先哭起來?”
李嬤嬤捶床搗枕說:“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襲人等以他年老多知,
所以請他來看,如今見他這般一說,都信以為實,也都哭起來。

  晴雯便告訴襲人,方才如此這般。襲人聽了,便忙到瀟湘館來,見紫鵑正伏侍
黛玉吃藥,也顧不得什麽,便走上來問紫鵑道:“你才和我們寶玉說了些什麽?你
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說著,便坐在椅上。黛玉忽見襲人滿麵急
怒,又有淚痕,舉止大變,便不免也慌了,忙問怎麽了。襲人定了一回,哭道:
“不知紫鵑姑奶奶說了些什麽話,那個呆子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
李媽媽掐著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個了!【庚辰雙行夾批:奇極之語。從急怒嬌憨
口中描出不成話之話來,方是千古奇文。五字是一口氣來的。】連李媽媽都說不中
用了,那裏放聲大哭。隻怕這會子都死了!”黛玉一聽此言,李媽媽乃是經過的老
嫗,說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聲,將腹中之藥一概嗆出,抖腸搜肺,熾
胃扇肝的痛聲大嗽了幾陣,一時麵紅發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紫鵑忙上
來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鵑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
”紫鵑哭道:“我並沒說什麽,不過是說了幾句頑話,他就認真了。”襲人道:
“你還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頑話認了真。”黛玉道:“你說了什麽話,趁早兒去
解說,他隻怕就醒過來了。”紫鵑聽說,忙下了床,同襲人到了怡紅院。

  誰知賈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裏了。賈母一見了紫鵑,眼內出火,罵道:“你這
小蹄子,和他說了什麽?”紫鵑忙道:“並沒說什麽,不過說幾句頑話。”誰知寶
玉見了紫鵑,方“噯呀”了一聲,哭出來了。眾人一見,方都放下心來。賈母便拉
住紫鵑,隻當他得罪了寶玉,所以拉紫鵑命他打。誰知寶玉一把拉住紫鵑,死也不
放,說:“要去連我也帶了去。”眾人不解,細問起來,方知紫鵑說“要回蘇州去”
一句頑話引出來的。賈母流淚道:“我當有什麽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頑話。”又
向紫鵑道:“你這孩子素日最是個伶俐聰敏的,你又知道他有個呆根子,平白的哄
他作什麽?”薛姨媽勸道:“寶玉本來心實,可巧林姑娘又是從小兒來的,他姊妹
兩個一處長了這麽大,比別的姊妹更不同。這會子熱剌剌的說一個去,別說他是個
實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腸的大人也要傷心。這並不是什麽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
隻管萬安,吃一兩劑藥就好了。”

  正說著,人回林之孝家的單大良家的都來瞧哥兒來了。賈母道:“難為他們想
著,叫他們來瞧瞧。”寶玉聽了一個“林”字,便滿床鬧起來說:“了不得了,林
家的人接他們來了,快打出去罷!”賈母聽了,也忙說:“打出去罷。”又忙安慰
說:“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絕了,沒人來接他的,你隻放心罷。”寶玉
哭道:“憑他是誰,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的!”賈母道:“沒姓林的來,凡姓
林的我都打走了。”一麵吩咐眾人:“以後別叫林之孝家的進園來,你們也別說
‘林’字。好孩子們,你們聽我這句話罷!”眾人忙答應,又不敢笑。一時寶玉又
一眼看見了十錦格子上陳設的一隻金西洋自行船,便指著亂叫說:“那不是接他們
來的船來了,灣在那裏呢。”賈母忙命拿下來。襲人忙拿下來,寶玉伸手要,襲人
遞過,寶玉便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一麵說,一麵死拉著紫鵑不放。

  一時人回大夫來了,賈母忙命快進來。王夫人、薛姨媽、寶釵等暫避裏間,賈
母便端坐在寶玉身旁。王太醫進來見許多的人,忙上去請了賈母的安,拿了寶玉的
手診了一回。那紫鵑少不得低了頭。王大夫也不解何意,起身說道:“世兄這症乃
是急痛迷心。古人曾雲:‘痰迷有別。有氣血虧柔,飲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怒惱
中痰裹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係急痛所致,不過一時壅蔽,較
諸痰迷似輕。”賈母道:“你隻說怕不怕,誰同你背醫書呢。”王太醫忙躬身笑說:
“不妨,不妨。”賈母道:“果真不妨?”王太醫道:“實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
”賈母道:“既如此,請到外麵坐,開藥方。若吃好了,我另外預備好謝禮,叫他
親自捧來送去磕頭;若耽誤了,打發人去拆了太醫院大堂。”王太醫隻躬身笑說:
“不敢,不敢。”他原聽了說“另具上等謝禮命寶玉去磕頭”,故滿口說“不敢”,
竟未聽見賈母後來說拆太醫院之戲語,猶說“不敢”,賈母與眾人反倒笑了。一時,
按方煎了藥來服下,果覺比先安靜。無奈寶玉隻不肯放紫鵑,隻說他去了便是要回
蘇州去了。賈母王夫人無法,隻得命紫鵑守著他,另將琥珀去伏侍黛玉。

  黛玉不時遣雪雁來探消息,這邊事務盡知,自己心中暗歎。幸喜眾人都知寶玉
原有些呆氣,自幼是他二人親密。如今紫鵑之戲語亦是常情,寶玉之病亦非罕事,
因不疑到別事去。

  晚間寶玉稍安,賈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一夜還遣人來問訊幾次。李奶母帶領
宋嬤嬤等幾個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鵑、襲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時寶玉睡去,必
從夢中驚醒,不是哭了說黛玉已去,便是有人來接。每一驚時,必得紫鵑安慰一番
方罷。彼時賈母又命將祛邪守靈丹及開竅通神散各樣上方秘製諸藥,按方飲服。次
日又服了王太醫藥,漸次好起來。寶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鵑回去,故有時或作佯狂
之態。紫鵑自那日也著實後悔,如今日夜辛苦,並沒有怨意。襲人等皆心安神定,
因向紫鵑笑道:“都是你鬧的,還得你來治。也沒見我們這呆子聽了風就是雨,往
後怎麽好。”暫且按下。

  因此時湘雲之症已愈,天天過來瞧看,見寶玉明白了,便將他病中狂態形容了
與他瞧,引的寶玉自己伏枕而笑。原來他起先那樣竟是不知的,如今聽人說還不信。
無人時紫鵑在側,寶玉又拉他的手問道:“你為什麽唬我?”紫鵑道:“不過是哄
你頑的,你就認真了。”寶玉道:“你說的那樣有情有理,如何是頑話。”紫鵑笑
道:“那些頑話都是我編的。林家實沒了人口,縱有也是極遠的。族中也都不在蘇
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縱有人來接,老太太必不放去的。”寶玉道:“便老太太放
去,我也不依。”紫鵑笑道:“果真的你不依?隻怕是口裏的話。你如今也大了,
連親也定下了,過二三年再娶了親,你眼裏還有誰了?”寶玉聽了,又驚問:“誰
定了親?定了誰?”紫鵑笑道:“年裏我聽見老太太說,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
麽疼他?”寶玉笑道:“人人隻說我傻,你比我更傻。不過是句頑話,他已經許給
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還是這個形景了?先是我發誓賭咒砸這勞什子,你
都沒勸過,說我瘋的?剛剛的這幾日才好了,你又來慪我。”一麵說,一麵咬牙切
齒的,又說道:“我隻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後連皮帶
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還有形跡,不如再化一股煙,──煙還可凝聚,人還
看見,須得一陣大亂風吹的四麵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一麵說,一麵又滾下
淚來。紫鵑忙上來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淚,又忙笑解說道:“你不用著急。這原是
我心裏著急,故來試你。”寶玉聽了,更又詫異,問道:“你又著什麽急?”紫鵑
笑道:“你知道,我並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襲人鴛鴦是一夥的,偏把我給了林姑
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極好,比他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一時一刻我們兩個離不開。
我如今心裏卻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這裏,我若不去,
辜負了我們素日的情常;若去,又棄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設出這謊話來問你,
誰知你就傻鬧起來。”寶玉笑道:“原來是你愁這個,所以你是傻子。從此後再別
愁了。我隻告訴你一句躉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
如何?”紫鵑聽了,心下暗暗籌畫。忽有人回:“環爺蘭哥兒問候。”寶玉道:
“就說難為他們,我才睡了,不必進來。”婆子答應去了。紫鵑笑道:“你也好了,
該放我回去瞧瞧我們那一個去了。”寶玉道:“正是這話。我昨日就要叫你去的,
偏又忘了。我已經大好了,你就去罷。”紫鵑聽說,方打疊鋪蓋妝奩之類。寶玉笑
道:“我看見你文具裏頭有三兩麵鏡子,你把那麵小菱花的給我留下罷。我擱在枕
頭旁邊,睡著好照,明兒出門帶著也輕巧。”紫鵑聽說,隻得與他留下。先命人將
東西送過去,然後別了眾人,自回瀟湘館來。

  林黛玉近日聞得寶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些病症,多哭幾場。今見紫鵑來了,
問其原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伏侍賈母。夜間人定後,紫鵑已寬衣臥下之時,
悄向黛玉笑道:“寶玉的心倒實,聽見咱們去就那樣起來。”黛玉不答。紫鵑停了
半晌,自言自語的說道:“一動不如一靜。我們這裏就算好人家,別的都容易,最
難得的是從小兒一處長大,脾氣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這幾天還
不乏,趁這會子不歇一歇,還嚼什麽蛆。”紫鵑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
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趁早兒老
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後熱’,倘或老太
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隻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孫
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
夕,也丟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
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隻是憑人去欺負了。
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豈不聞俗語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
一個也難求’。”黛玉聽了,便說道:“這丫頭今兒不瘋了?怎麽去了幾日,忽然
變了一個人。我明兒必回老太太退回去,我不敢要你了。”紫鵑笑道:“我說的是
好話,不過叫你心裏留神,並沒叫你去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虧,又
有何好處?”說著,竟自睡了。黛玉聽了這話,口內雖如此說,心內未嚐不傷感,
待他睡了,便直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個盹兒。次日勉強盥漱了,吃了些燕窩
粥,便有賈母等親來看視了,又囑咐了許多話。

  目今是薛姨媽的生日,自賈母起,諸人皆有祝賀之禮。黛玉亦早備了兩色針線
送去。是日也定了一本小戲請賈母王夫人等,獨有寶玉與黛玉二人不曾去得。至散
時,賈母等順路又瞧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次日,薛姨媽家又命薛蝌陪諸夥計吃
了一天酒,連忙了三四天方完備。

  因薛姨媽看見邢岫煙生得端雅穩重,且家道貧寒,是個釵荊裙布的女兒,便欲
說與薛蟠為妻。因薛蟠素習行止浮奢,又恐糟塌人家的女兒。正在躊躇之際,忽想
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對天生地設的夫妻,因謀之於鳳姐兒。鳳姐兒歎道:
“姑媽素知我們太太有些左性的,這事等我慢謀。”因賈母去瞧鳳姐兒時,鳳姐兒
便和賈母說:“薛姑媽有件事求老祖宗,隻是不好啟齒的。”賈母忙問何事,鳳姐
便將求親一事說了。賈母笑道:“這有什麽不好啟齒?這是極好的事。等我和你婆
婆說了,怕他不依?”因回房來,即刻就命人來請邢夫人過來,硬作保山。邢夫人
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錯,且現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賈母硬作保山,將機就
計便應了。賈母十分喜歡,忙命人請了薛姨媽來。二人見了,自然有許多謙辭。邢
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訴邢忠夫婦。他夫婦原是此來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極口
的說妙極。賈母笑道:“我愛管個閑事,今兒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謝媒錢?
”薛姨媽笑道:“這是自然的。縱抬了十萬銀子來,隻怕不希罕。但隻一件,老太
太既是主親,還得一位才好。”賈母笑道:“別的沒有,我們家折腿爛手的人還有
兩個。”說著,便命人去叫過尤氏婆媳二人來。賈母告訴他原故,彼此忙都道喜。
賈母吩咐道:“咱們家的規矩你是盡知的,從沒有兩親家爭禮爭麵的。如今你算替
我在當中料理,也不可太嗇,也不可太費,把他兩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
應了。薛姨媽喜之不盡,回家來忙命寫了請帖補送過寧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
本不欲管,無奈賈母親自囑咐,隻得應了。惟有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媽是個
無可無不可的人,倒還易說。這且不在話下。

  如今薛姨媽既定了邢岫煙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煙去住,賈母因
說:“這又何妨,兩個孩子又不能見麵,就是姨太太和他一個大姑,一個小姑,又
何妨?況且都是女兒,正好親香呢。”邢夫人方罷。

  蝌岫二人前次途中皆曾有一麵之遇,大約二人心中也皆如意。隻是邢岫煙未免
比先時拘泥了些,不好與寶釵姊妹共處閑語;又兼湘雲是個愛取戲的,更覺不好意
思。幸他是個知書達禮的,雖有女兒身分,還不是那種佯羞詐愧一味輕薄造作之輩。
寶釵自見他時,見他家業貧寒,二則別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獨他父母偏是酒
糟透之人,於女兒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過是臉麵之情,亦非真心疼愛;且岫煙為
人雅重,迎春是個有氣的死人,連他自己尚未照管齊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凡
閨閣中家常一應需用之物,或有虧乏,無人照管,他又不與人張口,寶釵倒暗中每
相體貼接濟,也不敢與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閑話之故耳。如今卻出人意料之外奇
緣作成這門親事。岫煙心中先取中寶釵,然後方取薛蝌。有時岫煙仍與寶釵閑話,
寶釵仍以姊妹相呼。

  這日寶釵因來瞧黛玉,恰值岫煙也來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寶釵含笑喚他
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塊石壁後,寶釵笑問他:“這天還冷的很,你怎麽倒全換了
夾的?”岫煙見問,低頭不答。寶釵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問道:“必定是這
個月的月錢又沒得。鳳丫頭如今也這樣沒心沒計了。”岫煙道:“他倒想著不錯日
子給,因姑媽打發人和我說,一個月用不了二兩銀子,叫我省一兩給爹媽送出去,
要使什麽,橫豎有二姐姐的東西,能著些兒搭著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也是個老
實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東西,他雖不說什麽,他那些媽媽丫頭,那一個是省
事的,那一個是嘴裏不尖的?我雖在那屋裏,卻不敢很使他們,過三天五天,我倒
得拿出錢來給他們打酒買點心吃才好。因一月二兩銀子還不夠使,如今又去了一兩。
前兒我悄悄的把綿衣服叫人當了幾吊錢盤纏。”寶釵聽了,愁眉歎道:“偏梅家又
合家在任上,後年才進來。若是在這裏,琴兒過去了,好再商議你這事。離了這裏
就完了。如今不先定了他妹妹的事,也斷不敢先娶親的。如今倒是一件難事。再遲
兩年,又怕你熬煎出病來。等我和媽再商議,有人欺負你,你隻管耐些煩兒,千萬
別自己熬煎出病來。不如把那一兩銀子明兒也越性給了他們,倒都歇心。你以後也
不用白給那些人東西吃,他尖刺讓他們去尖刺,很聽不過了,各人走開。倘或短了
什麽,你別存那小家兒女氣,隻管找我去。並不是作親後方如此,你一來時咱們就
好的。便怕人閑話,你打發小丫頭悄悄的和我說去就是了。”岫煙低頭答應了。寶
釵又指他裙上一個碧玉珮問道:“這是誰給你的?”岫煙道:“這是三姐姐給的。”
寶釵點頭笑道:“他見人人皆有,獨你一個沒有,怕人笑話,故此送你一個。這是
他聰明細致之處。但還有一句話你也要知道,這些妝飾原出於大官富貴之家的小姐,
你看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閑妝?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這樣來的,如今一時比
不得一時了,所以我都自己該省的就省了。將來你這一到了我們家,這些沒有用的
東西,隻怕還有一箱子。咱們如今比不得他們了,總要一色從實守分為主,不比他
們才是。”岫煙笑道:“姐姐既這樣說,我回去摘了就是了。”寶釵忙笑道:“你
也太聽說了。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著,他豈不疑心。我不過是偶然提到這裏,
以後知道就是了。”岫煙忙又答應,又問:“姐姐此時那裏去?”寶釵道:“我到
瀟湘館去。你且回去把那當票叫丫頭送來,我那裏悄悄的取出來,晚上再悄悄的送
給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風扇了事大。但不知當在那裏了?”岫煙道:“叫作‘恒
舒典’,是鼓樓西大街的。”寶釵笑道:“這鬧在一家去了。夥計們倘或知道了,
好說‘人沒過來,衣裳先過來’了。”岫煙聽說,便知是他家的本錢,也不覺紅了
臉一笑,二人走開。

  寶釵就往瀟湘館來。正值他母親也來瞧黛玉,正說閑話呢。寶釵笑道:“媽多
早晚來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媽道:“我這幾天連日忙,總沒來瞧瞧寶玉和他。
所以今兒瞧他二個,都也好了。”黛玉忙讓寶釵坐了,因向寶釵道:“天下的事真
是人想不到的,怎麽想的到姨媽和大舅母又作一門親家。”薛姨媽道:“我的兒,
你們女孩家那裏知道,自古道:‘千裏姻緣一線牽’。管姻緣的有一位月下老人,
預先注定,暗裏隻用一根紅絲把這兩個人的腳絆住,憑你兩家隔著海,隔著國,有
世仇的,也終久有機會作了夫婦。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憑父母本人都願意
了,或是年年在一處的,以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拴的,再不能到
一處。比如你姐妹兩個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寶釵
道:“惟有媽,說動話就拉上我們。”一麵說,一麵伏在他母親懷裏笑說:“咱們
走罷。”黛玉笑道:“你瞧,這麽大了,離了姨媽他就是個最老道的,見了姨媽他
就撒嬌兒。”薛姨媽用手摩弄著寶釵,歎向黛玉道:“你這姐姐就和鳳哥兒在老太
太跟前一樣,有了正經事就和他商量,沒了事幸虧他開開我的心。我見了他這樣,
有多少愁不散的。”黛玉聽說,流淚歎道:“他偏在這裏這樣,分明是氣我沒娘的
人,故意來刺我的眼。”寶釵笑道:“媽瞧他輕狂,倒說我撒嬌兒。”薛姨媽道:
“也怨不得他傷心,可憐沒父母,到底沒個親人。”又摩娑黛玉笑道:“好孩子別
哭。你見我疼你姐姐你傷心了,你不知我心裏更疼你呢。你姐姐雖沒了父親,到底
有我,有親哥哥,這就比你強了。我每每和你姐姐說,心裏很疼你,隻是外頭不好
帶出來的。你這裏人多口雜,說好話的人少,說歹話的人多,不說你無依無靠,為
人作人配人疼,隻說我們看老太太疼你了,我們也洑上水去了。”黛玉笑道:“姨
媽既這麽說,我明日就認姨媽做娘,姨媽若是棄嫌不認,便是假意疼我了。”薛姨
媽道:“你不厭我,就認了才好。”寶釵忙道:“認不得的。”黛玉道:“怎麽認
不得?”寶釵笑問道:“我且問你,我哥哥還沒定親事,為什麽反將邢妹妹先說與
我兄弟了,是什麽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屬相生日不對,所以先說與
兄弟了。”寶釵笑道:“非也。我哥哥已經相準了,隻等來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
出人來,我方才說你認不得娘,你細想去。”說著,便和他母親擠眼兒發笑。黛玉
聽了,便也一頭伏在薛姨媽身上,說道:“姨媽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媽忙也摟他
笑道:“你別信你姐姐的話,他是頑你呢。”寶釵笑道:“真個的,媽明兒和老太
太求了他作媳婦,豈不比外頭尋的好?”黛玉便夠上來要抓他,口內笑說:“你越
發瘋了。”薛姨媽忙也笑勸,用手分開方罷。又向寶釵道:“連邢女兒我還怕你哥
哥糟踏了他,所以給你兄弟說了。別說這孩子,我也斷不肯給他。前兒老太太因要
把你妹妹說給寶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門好親。前兒我說定了邢女兒,
老太太還取笑說:‘我原要說他的人,誰知他的人沒到手,倒被他說了我們的一個
去了。’雖是頑話,細想來倒有些意思。我想寶琴雖有了人家,我雖沒人可給,難
道一句話也不說。我想著,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
去,斷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與他,豈不四角俱全?”林黛玉先還怔怔的,
聽後來見說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寶釵一口,紅了臉,拉著寶釵笑道:“我隻打你!
你為什麽招出姨媽這些老沒正經的話來?”寶釵笑道:“這可奇了!媽說你,為什
麽打我?”紫鵑忙也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麽不和太太說去?”薛
姨媽哈哈笑道:“你這孩子,急什麽,想必催著你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
小女婿去了。”紫鵑聽了,也紅了臉,笑道:“姨太太真個倚老賣老的起來。”說
著,便轉身去了。黛玉先罵:“又與你這蹄子什麽相幹?”後來見了這樣,也笑起
來說:“阿彌陀佛!該,該,該!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媽母女及屋內婆子
丫鬟都笑起來。婆子們因也笑道:“姨太太雖是頑話,卻倒也不差呢。到閑了時和
老太太一商議,姨太太竟做媒保成這門親事是千妥萬妥的。”薛姨媽道:“我一出
這主意,老太太必喜歡的。”

  一語未了,忽見湘雲走來,手裏拿著一張當票,口內笑道:“這是個帳篇子?”
黛玉瞧了,也不認得。地下婆子們都笑道:“這可是一件奇貨,這個乖可不是白教
人的。”寶釵忙一把接了,看時,就是岫煙才說的當票,忙折了起來。薛姨媽忙說:
“那必定是那個媽媽的當票子失落了,回來急的他們找。那裏得的?”湘雲道:
“什麽是當票子?”眾人都笑道:“真真是個呆子,連個當票子也不知道。”薛姨
媽歎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門千金,而且又小,那裏知道這個?那裏去有這個?
便是家下人有這個,他如何得見?別笑他呆子,若給你們家的小姐們看了,也都成
了呆子。”眾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認得,別說姑娘們。此刻寶玉他倒是外
頭常走出去的,隻怕也還沒見過呢。”薛姨媽忙將原故講明。湘雲黛玉二人聽了方
笑道:“原來為此。人也太會想錢了,姨媽家的當鋪也有這個不成?”眾人笑道:
“這又呆了。‘天下老鴰一般黑’,豈有兩樣的?”薛姨媽因又問是那裏拾的?湘
雲方欲說時,寶釵忙說:“是一張死了沒用的,不知那年勾了帳的,香菱拿著哄他
們頑的。”薛姨媽聽了此話是真,也就不問了。一時人來回:“那府裏大奶奶過來
請姨太太說話呢。”薛姨媽起身去了。

  這裏屋內無人時,寶釵方問湘雲何處拾的。湘雲笑道:“我見你令弟媳的丫頭
篆兒悄悄的遞與鶯兒。鶯兒便隨手夾在書裏,隻當我沒看見。我等他們出去了,我
偷著看,竟不認得。知道你們都在這裏,所以拿來大家認認。”黛玉忙問:“怎麽,
他也當衣裳不成?既當了,怎麽又給你去?”寶釵見問,不好隱瞞他兩個,遂將方
才之事都告訴了他二人。黛玉便說“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不免感歎起來。史湘
雲便動了氣說:“等我問著二姐姐去!我罵那起老婆子丫頭一頓,給你們出氣何如?
”說著,便要走。寶釵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發瘋了,還不給我坐著呢。”黛
玉笑道:“你要是個男人,出去打一個報不平兒。你又充什麽荊軻聶政,真真好笑。
”湘雲道:“既不叫我問他去,明兒也把他接到咱們苑裏一處住去,豈不好?”寶
釵笑道:“明日再商量。”說著,人報:“三姑娘四姑娘來了。”三人聽了,忙掩
了口不提此事。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蒙:寫寶玉黛玉呼吸相關,不在字裏行間,全從無字句處,運鬼斧神工之筆,
攝魄追魂,令我哭一回、歎一回,渾身都是呆氣。】

  【寫寶釵岫煙相敘一段,真有英雄失路之悲,真有知己相逢之樂。時方午夜,
燈影幢幢,讀書至此,掩卷出戶,見星月依稀,寒風微起,默立階除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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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五十八回 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

  話說他三人因見探春等進來,忙將此話掩住不提。探春等問候過,大家說笑了
一會方散。

  誰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誥命等皆入朝隨班按爵守製。敕諭天下:
凡有爵之家,一年內不得筵宴音樂,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賈母、邢、王、尤、許
婆媳祖孫等皆每日入朝隨祭,至未正以後方回。在大內偏宮二十一日後,方請靈入
先陵,地名曰孝慈縣。【庚辰雙行夾批:隨事命名。】這陵離都來往得十來日之功,
如今請靈至此,還要停放數日,方入地宮,故得一月光景。【庚辰雙行夾批:周到
細膩之至。真細之至,不獨寫侯府得理,亦且將皇宮赫赫寫得令人不敢坐閱。】寧
府賈珍夫妻二人,也少不得是要去的。兩府無人,因此大家計議,家中無主,便報
了尤氏產育,將他騰挪出來,協理榮寧兩處事體。因又托了薛姨媽在園內照管他姊
妹丫鬟。薛姨媽隻得也挪進園來。因寶釵處有湘雲香菱;李紈處目今李嬸母女雖去,
然有時亦來住三五日不定,賈母又將寶琴送與他去照管;迎春處有岫煙;探春因家
務冗雜,且不時有趙姨娘與賈環來嘈聒,甚不方便;惜春處房屋狹小;況賈母又千
叮嚀萬囑咐托他照管林黛玉,薛姨媽素習也最憐愛他的,今既巧遇這事,便挪至瀟
湘館來和黛玉同房,一應藥餌飲食十分經心。黛玉感戴不盡,以後便亦如寶釵之呼,
連寶釵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寶琴前直以妹妹呼之,儼似同胞共出,較諸人更似親切。
賈母見如此,也十分喜悅放心。薛姨媽隻不過照管他姊妹,禁約得丫頭輩,一應家
中大小事務也不肯多口。尤氏雖天天過來,也不過應名點卯,亦不肯亂作威福,且
他家內上下也隻剩他一個料理,再者每日還要照管賈母王夫人的下處一應所需飲饌
鋪設之物,所以也甚操勞。

  當下榮寧兩處主人既如此不暇,並兩處執事人等,或有人跟隨入朝的,或有朝
外照理下處事務的,又有先跴踏下處的,也都各各忙亂。因此兩處下人無了正經頭
緒,也都偷安,或乘隙結黨,與權暫執事者竊弄威福。榮府隻留得賴大並幾個管事
照管外務。這賴大手下常用幾個人已去,雖另委人,都是些生的,隻覺不順手。且
他們無知,或賺騙無節,或呈告無據,或舉薦無因,種種不善,在在生事,也難備
述。

  又見各官宦家,凡養優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發,尤氏等便議定,待王夫人回
家回明,也欲遣發十二個女孩子,又說:“這些人原是買的,如今雖不學唱,盡可
留著使喚,令其教習們自去也罷了。”王夫人因說:“這學戲的倒比不得使喚的,
他們也是好人家的兒女,因無能賣了做這事,裝醜弄鬼的幾年。如今有這機會,不
如給他們幾兩銀子盤費,各自去罷。當日祖宗手裏都是有這例的。咱們如今損陰壞
德,而且還小器。如今雖有幾個老的還在,那是他們各有原故,不肯回去的,所以
才留下使喚,大了配了咱們家的小廝們了。”尤氏道:“如今我們也去問他十二個,
有願意回去的,就帶了信兒,叫上父母來親自來領回去,給他們幾兩銀子盤纏方妥
當。若不叫上他父母親人來,隻怕有混帳人頂名冒領出去又轉賣了,豈不辜負了這
恩典。若有不願意回去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這話妥當。”尤氏等又遣人
告訴了鳳姐兒。【庚辰雙行夾批:看他任意鄙俚詼諧之中必有一個“禮”字還清,
足是大家光景。】一麵說與總理房中,每教習給銀八兩,令其自便。凡梨香院一應
物件,查清注冊收明,派人上夜。將十二個女孩子叫來麵問,倒有一多半不願意回
家的:也有說父母雖有,他隻以賣我們為事,這一去還被他賣了;也有父母已亡,
或被叔伯兄弟所賣的;也有說無人可投的;也有說戀恩不舍的。所願去者止四五人。
王夫人聽了,隻得留下。將去者四五人皆令其幹娘領回家去,單等他親父母來領;
將不願去者分散在園中使喚。賈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將正旦芳官指與寶玉,將小旦
蕊官送了寶釵,將小生藕官指與了黛玉,將大花麵葵官送了湘雲,將小花麵豆官送
了寶琴,將老外艾官送了探春,尤氏便討了老旦茄官去。當下各得其所,就如倦鳥
出籠,每日園中遊戲。眾人皆知他們不能針黹,不慣使用,皆不大責備。其中或有
一二個知事的,愁將來無應時之技,亦將本技丟開,便學起針黹紡績女工諸務。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賈母等五更便去了,先到下處用些點心小食,然後入朝。
早膳已畢,方退至下處,用過早飯,略歇片刻,複入朝待中晚二祭完畢,方出至下
處歇息,用過晚飯方回家。可巧這下處乃是一個大官的家廟,乃比丘尼焚修,房舍
極多極淨。東西二院,榮府便賃了東院,北靜王府便賃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宴息,
見賈母等在東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應。外麵細事不消細述。

  且說大觀園中因賈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內,又送靈去一月方回,各丫鬟婆子皆
有閑空,多在園內遊玩。更又將梨香院內伏侍的眾婆子一概撤回,並散在園內聽使,
更覺園內人多了幾十個。因文官等一幹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勢淩下,或揀衣挑食,
或口角鋒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因此眾婆子無不含怨,隻是口中不敢與他們分
證。如今散了學,大家稱了願,也有丟開手的,也有心地狹窄猶懷舊怨的,因將眾
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來廝侵。

  可巧這日乃是清明之日,賈璉已備下年例祭祀,帶領賈環、賈琮、賈蘭三人去
往鐵檻寺祭柩燒紙。寧府賈蓉也同族中幾人各辦祭祀前往。因寶玉未大愈,故不曾
去得。飯後發倦,襲人因說:“天氣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得丟下粥碗就睡,存
在心裏。”寶玉聽說,隻得拄了一支杖,靸著鞋,步出院外。【庚辰雙行夾批:畫
出病勢。】因近日將園中分與眾婆子料理,各司各業,皆在忙時,也有修竹的,也
有□樹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種豆的,池中又有駕娘們行著船夾泥種藕。香菱、湘
雲、寶琴與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們取樂。寶玉也慢慢行來。湘雲見了他來,
忙笑說:“快把這船打出去,他們是接林妹妹的。”眾人都笑起來。寶玉紅了臉,
也笑道:“人家的病,誰是好意的,你也形容著取笑兒。”湘雲笑道:“病也比人
家另一樣,原招笑兒,反說起人來。”說著,寶玉便也坐下,看著眾人忙亂了一回。
湘雲因說:“這裏有風,石頭上又冷,坐坐去罷。”

  寶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辭了他們,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隻
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麵已結
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倒
‘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
說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兩年,便也要“綠葉成
蔭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未免烏發如銀,紅顏似
槁了,因此不免傷心,隻管對杏流淚歎息。【庚辰雙行夾批:近之淫書滿紙傷春,
究竟不知傷春原委。看他並不提“傷春”字樣,卻豔恨穠愁香流滿紙矣。】正悲歎
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於枝上亂啼。寶玉又發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
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子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
可恨公冶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裏
來與杏花一會了?”

  正胡思間,忽見一股火光從山石那邊發出,將雀兒驚飛。寶玉吃一大驚,又聽
那邊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紙錢進來燒?我回去回奶奶們去,仔細你
的肉!”寶玉聽了,益發疑惑起來,忙轉過山石看時,隻見藕官滿麵淚痕,蹲在那
裏,手裏還拿著火,守著些紙錢灰作悲。寶玉忙問道:“你與誰燒紙錢?快不要在
這裏燒。你或是為父母兄弟,你告訴我姓名,外頭去叫小廝們打了包袱寫上名姓去
燒。”藕官見了寶玉,隻不作一聲。寶玉數問不答,忽見一婆子惡恨恨走來拉藕官,
口內說道:“我已經回了奶奶們了,奶奶氣的了不得。”藕官聽了,終是孩氣,怕
辱沒了沒臉,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說你們別太興頭過餘了,如今還比你們在外
頭隨心亂鬧呢。這是尺寸地方兒。”指寶玉道:“連我們的爺還守規矩呢,你是什
麽阿物兒,跑來胡鬧。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罷!”【庚辰雙行夾批:如何?必是
含怨之人,又拉上寶玉,畫出小人得意來。】寶玉忙道:“他並沒燒紙錢,原是林
妹妹叫他來燒那爛字紙的。你沒看真,反錯告了他。”藕官正沒了主意,見了寶玉,
也正添了畏懼,忽聽他反掩飾,心內轉憂成喜,也便硬著口說道:“你很看真是紙
錢了麽?我燒的是林姑娘寫壞了的字紙!”那婆子聽如此,亦發狠起來,便彎腰向
紙灰中揀那不曾化盡的遺紙,揀了兩點在手內,說道:“你還嘴硬,有據有證在這
裏。我隻和你廳上講去!”說著,拉了袖子,就拽著要走。寶玉忙把藕官拉住,用
拄杖敲開那婆子的手,說道:“你隻管拿了那個回去。實告訴你:我昨夜作了一個
夢,夢見杏花神和我要一掛白紙錢,不可叫本房人燒,要一個生人替我燒了,我的
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請了這白錢,巴巴兒的和林姑娘煩了他來,替我燒了祝讚。原
不許一個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起來,偏你看見了。我這會子又不好了,都是
你衝了!你還要告他去。藕官,隻管去,見了他們你就照依我這話說。等老太太回
來,我就說他故意來衝神祗,保佑我早死。”藕官聽了益發得了主意,反倒拉著婆
子要走。那婆子聽了這話,忙丟下紙錢,陪笑央告寶玉道:“我原不知道,二爺若
回了老太太,我這老婆子豈不完了?我如今回奶奶們去,就說是爺祭神,我看錯了。
”寶玉道:“你也不許再回去了,我便不說。”婆子道:“我已經回了,叫我來帶
他,我怎好不回去的。也罷,就說我已經叫到了他,林姑娘叫了去了。”寶玉想了
一想,方點頭應允。那婆子隻得去了。

  這裏寶玉問他:“到底是為誰燒紙?我想來若是為父母兄弟,你們皆煩人外頭
燒過了,這裏燒這幾張,必有私自的情理。”藕官因方才護庇之情感激於衷,便知
他是自已一流的人物,便含淚說道:“我這事,除了你屋裏的芳官並寶姑娘的蕊官,
並沒第三個人知道。今日被你遇見,又有這段意思,少不得也告訴了你,隻不許再
對人言講。”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麵說,你隻回去背人悄問芳官就知道了。”
說畢,佯常而去。

  寶玉聽了,心下納悶,【庚辰雙行夾批:連觀書者亦納悶。】隻得踱到瀟湘館,
瞧黛玉益發瘦的可憐,問起來,比往日已算大愈了。【庚辰雙行夾批:好,若隻管
病亦不好。】黛玉見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淚來,些微談了談,
便催寶玉去歇息調養。寶玉隻得回來。因記掛著要問芳官那原委,偏有湘雲香菱來
了,正和襲人芳官說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盤詰,隻得耐著。

  一時芳官又跟了他幹娘去洗頭。他幹娘偏又先叫了他親女兒洗過了後,才叫芳
官洗。芳官見了這般,便說他偏心,“把你女兒剩水給我洗。我一個月的月錢都是
你拿著,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給我剩東剩西的。”他幹娘羞愧變成惱,便罵他:
“不識抬舉的東西!怪不得人人說戲子沒一個好纏的。憑你甚麽好人,入了這一行,
都弄壞了。這一點子屄崽子,也挑幺挑六,鹹屄淡話,咬群的騾子似的!”娘兒兩
個吵起來。襲人忙打發人去說:“少亂嚷,瞅著老太太不在家,一個個連句安靜話
也不說。”晴雯因說:“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麽也不是,會兩出戲,倒象
殺了賊王,擒了反叛來的。”襲人道:“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
也太可惡些。”寶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說:‘物不平則鳴。’【庚辰雙行夾
批:自來經語未遭如是用也。】他少親失眷的,在這裏沒人照看,賺了他的錢。又
作踐他,如何怪得。”因又向襲人道:“他一月多少錢?以後不如你收了過來照管
他,豈不省事?”襲人道:“我要照看他那裏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幾個錢才照看他?
沒的討人罵去了。”說著,便起身至那屋裏取了一瓶花露油並些雞卵、香皂、頭繩
之類,叫一個婆子來送給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洗,不要吵鬧了。他幹娘益發羞愧,
便說芳官“沒良心,花掰我克扣你的錢。”便向他身上拍了幾把,芳官便哭起來。
寶玉便走出,襲人忙勸:“作什麽?我去說他。”晴雯忙先過來,指他幹娘說道:
“你老人家太不省事。你不給他洗頭的東西,我們饒給他東西,你不自臊,還有臉
打他。他要還在學裏學藝,你也敢打他不成!”那婆子便說:“一日叫娘,終身是
母。他排場我,我就打得!”襲人喚麝月道:“我不會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
快過去震嚇他兩句。”麝月聽了,忙過來說道:“你且別嚷。我且問你,別說我們
這一處,你看滿園子裏,誰在主子屋裏教導過女兒的?便是你的親女兒,既分了房,
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罵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們打得罵得,誰許老子娘又半
中間管閑事了?都這樣管,又要叫他們跟著我們學什麽?越老越沒了規矩!你見前
兒墜兒的娘來吵,你也來跟他學?你們放心,因連日這個病那個病,老太太又不得
閑心,所以我沒回。等兩日消閑了,咱們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風煞一煞兒才好。寶
玉才好了些,連我們不敢大聲說話,你反打的人狼號鬼叫的。上頭能出了幾日門,
你們就無法無天的,眼睛裏沒了我們,再兩天你們就該打我們了。他不要你這幹娘,
怕糞草埋了他不成?”寶玉恨的用拄杖敲著門檻子說道:“這些老婆子都是些鐵心
石頭腸子,也是件大奇的事。不能照看,反倒折挫,天長地久,如何是好!”【庚
辰雙行夾批:畫出寶玉來。】晴雯道:“什麽‘如何是好’,都攆了出去,不要這
些中看不中吃的!”那婆子羞愧難當,一言不發。那芳官隻穿著海棠紅的小棉襖,
底下絲綢撒花袷褲,敞著褲腿,【庚辰雙行夾批:四字奇想,寫得紙上跳出一個女
優來。】一頭烏油似的頭發披在腦後,哭的淚人一般。麝月笑道:“把一個鶯鶯小
姐,反弄成拷打紅娘了!這會子又不妝扮了,還是這麽鬆怠怠的。”寶玉道:“他
這本來麵目極好,倒別弄緊襯了。”晴雯過去拉了他,替他洗淨了發,用手巾擰幹,
鬆鬆的挽了一個慵妝髻,命他穿了衣服過這邊來了。

  接著司內廚的婆子來問:“晚飯有了,可送不送?”小丫頭聽了,進來問襲人。
襲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陣,也沒留心聽鍾幾下了。”晴雯道:“那勞什子又不
知怎麽了,又得去收拾。”說著,便拿過表來瞧了一瞧說:“略等半鍾茶的工夫就
是了。”小丫頭去了。麝月笑道:“提起淘氣,芳官也該打幾下。昨兒是他擺弄了
那墜子半日,就壞了。”說話之間,便將食具打點現成。一時小丫頭子捧了盒子進
來站住。晴雯麝月揭開看時,還是隻四樣小菜。晴雯笑道:“已經好了,還不給兩
樣清淡菜吃。這稀飯鹹菜鬧到多早晚?”一麵擺好,一麵又看那盒中,卻有一碗火
腿鮮筍湯,忙端了放在寶玉跟前。寶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庚辰雙行夾批:畫出
病人。】說:“好燙!”襲人笑道:“菩薩,能幾日不見葷,饞的這樣起來。”一
麵說,一麵忙端起輕輕用口吹。因見芳官在側,便遞與芳官,笑道:“你也學著些
伏侍,別一味呆憨呆睡。口勁輕著,別吹上唾沫星兒。”芳官依言果吹了幾口,甚
妥。

  他幹娘也忙端飯在門外伺候。向日芳官等一到時原從外邊認的,就同往梨香院
去了。這幹婆子原係榮府三等人物,不過令其與他們漿洗,皆不曾入內答應,故此
不知內幃規矩。今亦托賴他們方入園中,隨女歸房。這婆子先領過麝月的排場,方
知了一二分,生恐不令芳官認他做幹娘,便有許多失利之處,故心中隻要買轉他們。
今見芳官吹湯,便忙跑進來笑道:“他不老成,仔細打了碗,讓我吹罷。”一麵說,
一麵就接。晴雯忙喊:“出去!你讓他砸了碗,也輪不到你吹。你什麽空兒跑到這
裏槅子來了?還不出去。”一麵又罵小丫頭們:“瞎了心的,他不知道,你們也不
說給他!”小丫頭們都說:“我們攆他,他不出去;說他,他又不信。如今帶累我
們受氣,你可信了?我們到的地方兒,有你到的一半,還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
況又跑到我們到不去的地方還不算,又去伸手動嘴的了。”一麵說,一麵推他出去。
階下幾個等空盒家夥的婆子見他出來,都笑道:“嫂子也沒用鏡子照一照,就進去
了。”羞的那婆子又恨又氣,隻得忍耐下去。

  芳官吹了幾口,寶玉笑道:“好了,仔細傷了氣。你嚐一口,可好了?”芳官
隻當是頑話,隻是笑看著襲人等。襲人道:“你就嚐一口何妨。”晴雯笑道:“你
瞧我嚐。”說著就喝了一口。芳官見如此,自己也便嚐了一口,說:“好了。”遞
與寶玉。寶玉喝了半碗,吃了幾片筍,又吃了半碗粥就罷了。眾人揀收出去了。小
丫頭捧了沐盆,盥漱已畢,襲人等出去吃飯。寶玉使個眼色與芳官,芳官本自伶俐,
又學幾年戲,何事不知?便裝說頭疼不吃飯了。襲人道:“既不吃飯,你就在屋裏
作伴兒,把這粥給你留著,一時餓了再吃。”說著,都去了。

  這裏寶玉和他隻二人,寶玉便將方才從火光發起,如何見了藕官,又如何謊言
護庇,又如何藕官叫我問你,從頭至尾,細細的告訴他一遍,又問他祭的果係何人。
芳官聽了,滿麵含笑,又歎一口氣,說道:“這事說來可笑又可歎。”寶玉聽了,
忙問如何。芳官笑道:“你說他祭的是誰?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寶玉道:“這是
友誼,也應當的。”芳官笑道:“那裏是友誼?他竟是瘋傻的想頭,說他自己是小
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雖說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場,皆是真正溫存體貼
之事,故此二人就瘋了,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菂官一
死,他哭的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後來補了蕊官,我們見他一般的
溫柔體貼,也曾問他得新棄舊的。他說:‘這又有個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
有必當續弦者,也必要續弦為是。便隻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
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說可是又
瘋又呆?說來可是可笑?”寶玉聽說了這篇呆話,獨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是歡喜,
又是悲歎,又稱奇道絕,說:“天既生這樣人,又何用我這須眉濁物玷辱世界。”
因又忙拉芳官囑道:“既如此說,我也有一句話囑咐他,我若親對麵與他講未免不
便,須得你告訴他。”芳管問何事。寶玉道:“以後斷不可燒紙錢。這紙錢原是後
人異端,不是孔子的遺訓。以後逢時按節,隻備一個爐,到日隨便焚香,一心誠虔,
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無論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隻
一‘誠心’二字為主。即值倉皇流離之日,雖連香亦無,隨便有土有草,隻以潔淨,
便可為祭,不獨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來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隻設一爐,不論
日期,時常焚香。他們皆不知原故,我心裏卻各有所因。隨便有清茶便供一鍾茶,
有新水就供一盞水,或有鮮花,或有鮮果,甚至葷羹腥菜,隻要心誠意潔,便是佛
也都可來享,所以說,隻在敬不在虛名。以後快命他不可再燒紙。”芳官聽了,便
答應著。一時吃過飯,便有人回:“老太太、太太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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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五十九回 柳葉渚邊嗔鶯吒燕 絳雲軒裏召將飛符

  話說寶玉聽說賈母等回來,隨多添了一件衣服,拄杖前邊來,都見過了。賈母
等因每日辛苦,都要早些歇息,一宿無話,次日五鼓,又往朝中去。

  離送靈日不遠,鴛鴦、琥珀、翡翠、玻璃四人都忙著打點賈母之物,玉釧、彩
雲、彩霞等皆打疊王夫人之物,當麵查點與跟隨的管事媳婦們。跟隨的一共大小六
個丫鬟,十個老婆子媳婦子,男人不算。連日收拾馱轎器械。鴛鴦與玉釧兒皆不隨
去,隻看屋子。一麵先幾日預發帳幔鋪陳之物,先有四五個媳婦並幾個男人領了出
來,坐了幾輛車繞道先至下處,鋪陳安插等候。

  臨日,賈母帶著蓉妻坐一乘馱轎,王夫人在後亦坐一乘馱轎,賈珍騎馬率了眾
家丁護衛。又有幾輛大車與婆子丫鬟等坐,並放些隨換的衣包等件。是日薛姨媽尤
氏率領諸人直送至大門外方回。賈璉恐路上不便,一麵打發了他父母起身趕上賈母
王夫人馱轎,自己也隨後帶領家丁押後跟來。

  榮府內賴大添派人丁上夜,將兩處廳院都關了,一應出入人等,皆走西邊小角
門。日落時,便命關了儀門,不放人出入。園中前後東西角門亦皆關鎖,隻留王夫
人大房之後常係他姊妹出入之門,東邊通薛姨媽的角門,這兩門因在內院,不必關
鎖。裏麵鴛鴦和玉釧兒也各將上房關了,自領丫鬟婆子下房去安歇。每日林之孝之
妻進來,帶領十來個婆子上夜,穿堂內又添了許多小廝們坐更打梆子,已安插得十
分妥當。

  一日清曉,寶釵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覺輕寒,啟戶視之,見園中土潤苔青,
原來五更時落了幾點微雨。於是喚起湘雲等人來,一麵梳洗,湘雲因說兩腮作癢,
恐又犯了杏癍癬,因問寶釵要些薔薇硝來。寶釵道:“前兒剩的都給了妹子。”因
說:“顰兒配了許多,我正要和他要些,因今年竟沒發癢,就忘了。”因命鶯兒去
取些來。鶯兒應了才去時,蕊官便說:“我同你去,順便瞧瞧藕官。”說著,一徑
同鶯兒出了蘅蕪苑。

  二人你言我語,一麵行走,一麵說笑,不覺到了柳葉渚,順著柳堤走來。因見
柳葉才吐淺碧,絲若垂金,鶯兒便笑道:“你會拿著柳條子編東西不會?”蕊官笑
道:“編什麽東西?”鶯兒道:“什麽編不得?頑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來,帶
著這葉子編個花籃兒,采了各色花放在裏頭,才是好頑呢。”說著,且不去取硝,
且伸手挽翠披金,采了許多的嫩條,命蕊官拿著。他卻一行走一行編花籃,隨路見
花便采一二枝,編出一個玲瓏過梁的籃子。枝上自有本來翠葉滿布,將花放上,卻
也別致有趣。喜的蕊官笑道:“姐姐,給了我罷。”鶯兒道:“這一個咱們送林姑
娘,回來咱們再多采些,編幾個大家頑。”說著,來至瀟湘館中。

  黛玉也正晨妝,見了籃子,便笑說:“這個新鮮花籃是誰編的?”鶯兒笑說:
“我編了送姑娘頑的。”黛玉接了笑道:“怪道人讚你的手巧,這頑意兒卻也別致。
”一麵瞧了,一麵便命紫鵑掛在那裏。鶯兒又問候了薛姨媽,方和黛玉要硝。黛玉
忙命紫鵑包了一包,遞與鶯兒。黛玉又道:“我好了,今日要出去逛逛。你回去說
與姐姐,不用過來問候媽了,也不敢勞他來瞧我,梳了頭同媽都往你那裏去,連飯
也端了那裏去吃,大家熱鬧些。”

  鶯兒答應了出來,便到紫鵑房中找蕊官。隻見藕官與蕊官二人正說得高興,不
能相舍,因說:“姑娘也去呢,藕官先同我們去等著豈不好?”紫鵑聽如此說,便
也說道:“這話倒是,他這裏淘氣的也可厭。”一麵說,一麵便將黛玉的匙箸用一
塊洋巾包了,交與藕官道:“你先帶了這個去,也算一趟差了。”

  藕官接了,笑嘻嘻同他二人出來,一徑順著柳堤走來。鶯兒便又采些柳條,越
性坐在山石上編起來,又命蕊官先送了硝去再來。他二人隻顧愛看他編,那裏舍得
去。鶯兒隻顧催說:“你們再不去,我也不編了。”藕官便說:“我同你去了,再
快回來。”二人方去了。

  這裏鶯兒正編,隻見何婆的小女春燕走來,笑問:“姐姐織什麽呢?”正說著,
蕊藕二人也到了。春燕便向藕官道:“前兒你到底燒什麽紙?被我姨媽看見了,要
告你沒告成,倒被寶玉賴了他一大些不是,氣的他一五一十告訴我媽。你們在外頭
這二三年積了些什麽仇恨,如今還不解開?”藕官冷笑道:“有什麽仇恨?他們不
知足,反怨我們了。在外頭這兩年,別的東西不算,隻算我們的米菜,不知賺了多
少家去,合家子吃不了,還有每日買東買西賺的錢。在外逢我們使他們一使兒,就
怨天怨地的。你說說可有良心?”春燕笑道:“他是我的姨媽,也不好向著外人反
說他的。怨不得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麽就
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
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麽變出三樣來?’這話雖是混話,
倒也有些不差。別人不知道,隻說我媽和姨媽,他老姊妹兩個,如今越老了越把錢
看的真了。先時老姐兒兩個在家抱怨沒個差使,沒個進益,幸虧有了這園子,把我
挑進來,可巧把我分到怡紅院。家裏省了我一個人的費用不算外,每月還有四五百
錢的餘剩,這也還說不夠。後來老姊妹二人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他們,藕官認了我
姨媽,芳官認了我媽,這幾年著實寬裕了。如今挪進來也算撒開手了,還隻無厭。
你說好笑不好笑?我姨媽剛和藕官吵了,接著我媽為洗頭就和芳官吵。芳官連要洗
頭也不給他洗。昨日得月錢,推不去了,買了東西先叫我洗。我想了一想:我自有
錢,就沒錢要洗時,不管襲人、晴雯、麝月,那一個跟前和他們說一聲,也都容易,
何必借這個光兒?好沒意思。所以我不洗。他又叫我妹妹小鳩兒洗了,才叫芳官,
果然就吵起來。接著又要給寶玉吹湯,你說可笑死了人?我見他一進來,我就告訴
那些規矩。他隻不信,隻要強做知道的,足的討個沒趣兒。幸虧園裏的人多,沒人
分記的清楚誰是誰的親故。若有人記得,隻有我們一家人吵,什麽意思呢?你這會
子又跑來弄這個。這一帶地上的東西都是我姑娘管著,一得了這地方,比得了永遠
基業還利害,每日早起晚睡,自己辛苦了還不算,每日逼著我們來照看,生恐有人
糟踏,又怕誤了我的差使。如今進來了,老姑嫂兩個照看得謹謹慎慎,一根草也不
許人動。你還掐這些花兒,又折他的嫩樹,他們即刻就來,仔細他們抱怨。”鶯兒
道:“別人亂折亂掐使不得,獨我使得。自從分了地基之後,每日裏各房皆有分例,
吃的不用算,單管花草頑意兒。誰管什麽,每日誰就把各房裏姑娘丫頭戴的,必要
各色送些折枝的去,還有插瓶的。惟有我們說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麽再和你
們要。’究竟沒有要過一次。我今便掐些,他們也不好意思說的。”

  一語未了,他姑娘果然拄了拐走來。鶯兒春燕等忙讓坐。那婆子見采了許多嫩
柳,又見藕官等都采了許多鮮花,心內便不受用;看著鶯兒編,又不好說什麽,便
說春燕道:“我叫你來照看照看,你就貪住頑不去了。倘或叫起你來,你又說我使
你了,拿我做隱身符兒你來樂。”春燕道:“你老又使我,又怕,這會子反說我。
難道把我劈做八瓣子不成?”鶯兒笑道:“姑媽,你別信小燕的話。這都是他摘下
來的,煩我給他編,我攆他,他不去。”春燕笑道:“你可少頑兒,你隻顧頑兒,
老人家就認真了。”那婆子本是愚頑之輩,兼之年近昏眊,惟利是命,一概情麵不
管,正心疼肝斷,無計可施,聽鶯兒如此說,便以老賣老,拿起拄杖來向春燕身上
擊上幾下,罵道:“小蹄子,我說著你,你還和我強嘴兒呢。你媽恨的牙根癢癢,
要撕你的肉吃呢。你還來和我強梆子似的。”打的春燕又愧又急,哭道:“鶯兒姐
姐頑話,你老就認真打我。我媽為什麽恨我?我又沒燒胡了洗臉水,有什麽不是!”
鶯兒本是頑話,忽見婆子認真動了氣,忙上去拉住,笑道:“我才是頑話,你老人
家打他,我豈不愧?”那婆子道:“姑娘,你別管我們的事,難道為姑娘在這裏,
不許我管孩子不成?”鶯兒聽見這般蠢話,便賭氣紅了臉,撒了手冷笑道:“你老
人家要管,那一刻管不得,偏我說了一句頑話就管他了。我看你老管去!”說著,
便坐下,仍編柳籃子。

  偏又有春燕的娘出來找他,喊道:“你不來舀水,在那裏做什麽呢?”那婆子
便接聲兒道:“你來瞧瞧,你的女兒連我也不服了!在那裏排揎我呢。”那婆子一
麵走過來說:“姑奶奶,又怎麽了?我們丫頭眼裏沒娘罷了,連姑媽也沒了不成?”
鶯兒見他娘來了,隻得又說原故。他姑娘那裏容人說話,便將石上的花柳與他娘瞧
道:“你瞧瞧,你女兒這麽大孩子頑的。他先領著人糟踏我,我怎麽說人?”他娘
也正為芳官之氣未平,又恨春燕不遂他的心,便走上來打耳刮子,罵道:“小娼婦,
你能上去了幾年?你也跟那起輕狂浪小婦學,怎麽就管不得你們了?幹的我管不得,
你是我屄裏掉出來的,難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們這起蹄子到的去的地方我到
不去,你就該死在那裏伺候,又跑出來浪漢。”一麵又抓起柳條子來,直送到他臉
上,問道:“這叫作什麽?這編的是你娘的屄!”鶯兒忙道:“那是我們編的,你
老別指桑罵槐。”那婆子深妒襲人晴雯一幹人,已知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們有
些體統權勢,凡見了這一幹人,心中又畏又讓,未免又氣又恨,亦且遷怒於眾,複
又看見了藕官,又是他令姊的冤家,四處湊成一股怒氣。

  那春燕啼哭著往怡紅院去了。他娘又恐問他為何哭,怕他又說出自己打他,又
要受晴雯等之氣,不免著起急來,又忙喊道:“你回來!我告訴你再去。”春燕那
裏肯回來?急的他娘跑了去又拉他。他回頭看見,便也往前飛跑。他娘隻顧趕他,
不防腳下被青苔滑倒,引的鶯兒三個人反都笑了。鶯兒便賭氣將花柳皆擲於河中,
自回房去。這裏把個婆子心疼的隻念佛,又罵:“促狹小蹄子!糟踏了花兒,雷也
是要打的。”自己且掐花與各房送去不提。

  卻說春燕一直跑入院中,頂頭遇見襲人往黛玉處去問安。春燕便一把抱住襲人,
說:“姑娘救我!我娘又打我呢。”襲人見他娘來了,不免生氣,便說道:“三日
兩頭兒打了幹的打親的,還是買弄你女兒多,還是認真不知王法?”這婆子來了幾
日,見襲人不言不語是好性的,便說道:“姑娘你不知道,別管我們閑事!都是你
們縱的,這會子還管什麽?”說著,便又趕著打。襲人氣的轉身進來,見麝月正在
海棠下晾手巾,聽得如此喊鬧,便說:“姐姐別管,看他怎樣。”一麵使眼色與春
燕,春燕會意,便直奔了寶玉去。眾人都笑說:“這可是沒有的事都鬧出來了。”
麝月向婆子道:“你再略煞一煞氣兒,難道這些人的臉麵,和你討一個情還討不下
來不成?”那婆子見他女兒奔到寶玉身邊去,又見寶玉拉了春燕的手說:“別怕,
有我呢。”春燕又一行哭,又一行說,把方才鶯兒等事都說出來。寶玉越發急起來,
說:“你隻在這裏鬧也罷了,怎麽連親戚也都得罪起來?”麝月又向婆子及眾人道:
“怨不得這嫂子說我們管不著他們的事,我們雖無知錯管了,如今請出一個管得著
的人來管一管,嫂子就心服口服,也知道規矩了。”便回頭叫小丫頭子:“去把平
兒給我們叫來!平兒不得閑就把林大娘叫了來。”那小丫頭應了就走。眾媳婦上來
笑說:“嫂子,快求姑娘們叫回那孩子罷。平姑娘來了,可就不好了。”那婆子說
道:“憑你那個平姑娘來也憑個理,沒有娘管女兒大家管著娘的。”眾人笑道:
“你當是那個平姑娘?是二奶奶屋裏的平姑娘。他有情呢,你說兩句;他一翻臉,
嫂子你吃不了兜著走!”

  說話之間,隻見小丫頭子回來說:“平姑娘正有事,問我作什麽,我告訴了他,
他說:‘既這樣,且攆他出去,告訴了林大娘在角門外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
那婆子聽如此說,自不舍得出去,便又淚流滿麵,央告襲人等說:“好容易我進來
了,況且我是寡婦,家裏沒人,正好一心無掛的在裏頭伏侍姑娘們。姑娘們也便宜,
我家裏也省些攪過。我這一去,又要去自己生火過活,將來不免又沒了過活。”襲
人見他如此,早又心軟了,便說:“你既要在這裏,又不守規矩,又不聽說,又亂
打人。那裏弄你這個不曉事的來,天天鬥口,也叫人笑話,失了體統。”晴雯道:
“理他呢,打發去了是正經。誰和他去對嘴對舌的。”那婆子又央眾人道:“我雖
錯了,姑娘們吩咐了,我以後改過。姑娘們那不是行好積德。”一麵又央春燕道:
“原是我為打你起的,究竟沒打成你,我如今反受了罪?你也替我說說。”寶玉見
如此可憐,隻得留下,吩咐他不可再鬧。那婆子走來一一的謝過了下去。

  隻見平兒走來,問係何事。襲人等忙說:“已完了,不必再提。”平兒笑道:
“‘得饒人處且饒人’,得省的將就省些事也罷了。能去了幾日,隻聽各處大小人
兒都作起反來了,一處不了又一處,叫我不知管那一處的是。”襲人笑道:“我隻
說我們這裏反了,原來還有幾處。”平兒笑道:“這算什麽。正和珍大奶奶算呢,
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來了八九件了。你這裏是極小的,算不起數兒來,還
有大的可氣可笑之事。”不知襲人問他果係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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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玫瑰露引來茯苓霜

  話說襲人因問平兒,何事這等忙亂。平兒笑道:“都是世人想不到的,說來也
好笑,等幾日告訴你,如今沒頭緒呢,且也不得閑兒。”一語未了,隻見李紈的丫
鬟來了,說:“平姐姐可在這裏,奶奶等你,你怎麽不去了?”平兒忙轉身出來,
口內笑說:“來了,來了。”襲人等笑道:“他奶奶病了,他又成了香餑餑了,都
搶不到手。”平兒去了不提。

  寶玉便叫春燕:“你跟了你媽去,到寶姑娘房裏給鶯兒幾句好話聽聽,也不可
白得罪了他。”春燕答應了,和他媽出去。寶玉又隔窗說道:“不可當著寶姑娘說,
仔細反叫鶯兒受教導。”

  娘兒兩個應了出來,一壁走著,一麵說閑話兒。春燕因向他娘道:“我素日勸
你老人家再不信,何苦鬧出沒趣來才罷。”他娘笑道:“小蹄子,你走罷,俗語道: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如今知道了。你又該來支問著我。”春燕笑道:“媽,
你若安分守己,在這屋裏長久了,自有許多的好處。我且告訴你句話:寶玉常說,
將來這屋裏的人,無論家裏外頭的,一應我們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與
本人父母自便呢。你隻說這一件可好不好?”他娘聽說,喜的忙問:“這話果真?”
春燕道:“誰可扯這謊做什麽?”婆子聽了,便念佛不絕。

  當下來至蘅蕪苑中,正值寶釵、黛玉、薛姨媽等吃飯。鶯兒自去泡茶,春燕便
和他媽一徑到鶯兒前,陪笑說“方才言語冒撞了,姑娘莫嗔莫怪,特來陪罪”等語。
鶯兒忙笑讓坐,又倒茶。他娘兒兩個說有事,便作辭回來。忽見蕊官趕出叫:“媽
媽姐姐,略站一站。”一麵走上來,遞了一個紙包與他們,說是薔薇硝,帶與芳官
去擦臉。春燕笑道:“你們也太小氣了,還怕那裏沒這個與他,巴巴的你又弄一包
給他去。”蕊官道:“他是他的,我送的是我的。好姐姐,千萬帶回去罷。”春燕
隻得接了。娘兒兩個回來,正值賈環賈琮二人來問候寶玉,也才進去。春燕便向他
娘說:“隻我進去罷,你老不用去。”他娘聽了,自此便百依百隨的,不敢倔強了。

  春燕進來,寶玉知道回複,便先點頭。春燕知意,便不再說一語,略站了一站,
便轉身出來,使眼色與芳官。芳官出來,春燕方悄悄的說與他蕊官之事,並與了他
硝。寶玉並無與琮環可談之語,因笑問芳官手裏是什麽。芳官便忙遞與寶玉瞧,又
說是擦春癬的薔薇硝。寶玉笑道:“虧他想得到。”賈環聽了,便伸著頭瞧了一瞧,
又聞得一股清香,便彎著腰向靴桶內掏出一張紙來托著,笑說:“好哥哥,給我一
半兒。”寶玉隻得要與他。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贈,不肯與別人,連忙攔住,笑說
道:“別動這個,我另拿些來。”寶玉會意,忙笑包上,說道:“快取來。”

  芳官接了這個,自去收好,便從奩中去尋自己常使的。啟奩看時,盒內已空,
心中疑惑,早間還剩了些,如何沒了?因問人時,都說不知。麝月便說:“這會子
且忙著問這個,不過是這屋裏人一時短了。你不管拿些什麽給他們,他們那裏看得
出來?快打發他們去了,咱們好吃飯。”芳官聽了,便將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來。
賈環見了就伸手來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擲。賈環隻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懷內,方
作辭而去。

  原來賈政不在家,且王夫人等又不在家,賈環連日也便裝病逃學。如今得了硝,
興興頭頭來找彩雲。正值彩雲和趙姨娘閑談,賈環嘻嘻向彩雲道:“我也得了一包
好的,送你擦臉。你常說,薔薇硝擦癬,比外頭的銀硝強。你且看看,可是這個?”
彩雲打開一看,嗤的一聲笑了,說道:“你是和誰要來的?”賈環便將方才之事說
了。彩雲笑道:“這是他們哄你這鄉老呢。這不是硝,這是茉莉粉。”賈環看了一
看,果然比先的帶些紅色,聞聞也是噴香,因笑道:“這也是好的,硝粉一樣,留
著擦罷,自是比外頭買的高便好。”彩雲隻得收了。趙姨娘便說:“有好的給你!
誰叫你要去了,怎怨他們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臉摔給他去,趁著這回子撞屍的撞
屍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別心淨,也算是報仇。莫不是兩個月之後,
還找出這個碴兒來問你不成?便問你,你也有話說。寶玉是哥哥,不敢衝撞他罷了。
難道他屋裏的貓兒狗兒,也不敢去問問不成!”賈環聽說,便低了頭。彩雲忙說:
“這又何苦生事,不管怎樣,忍耐些罷了。”趙姨娘道:“你快休管,橫豎與你無
幹。乘著抓住了理,罵給那些浪淫婦們一頓也是好的。”又指賈環道:“呸!你這
下流沒剛性的,也隻好受這些毛崽子的氣!平白我說你一句兒,或無心中錯拿了一
件東西給你,你倒會扭頭暴筋瞪著眼蹾摔娘。這會子被那起屄崽子耍弄也罷了。你
明兒還想這些家裏人怕你呢。你沒有屄本事,我也替你羞。”賈環聽了,不免又愧
又急,又不敢去,隻摔手說道:“你這麽會說,你又不敢去,指使了我去鬧。倘或
往學裏告去捱了打,你敢自不疼呢?遭遭兒調唆了我鬧去,鬧出了事來,我捱了打
罵,你一般也低了頭。這會子又調唆我和毛丫頭們去鬧。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
我就伏你。”隻這一句話,便戳了他娘的肺,便喊說:“我腸子爬出來的,我再怕
不成!這屋裏越發有的說了。”一麵說,一麵拿了那包子,便飛也似往園中去。彩
雲死勸不住,隻得躲入別房。賈環便也躲出儀門,自去頑耍。

  趙姨娘直進園子,正是一頭火,頂頭正遇見藕官的幹娘夏婆子走來。見趙姨娘
氣恨恨的走來,因問:“姨奶奶那去?”趙姨娘又說:“你瞧瞧,這屋裏連三日兩
日進來的唱戲的小粉頭們,都三般兩樣掂人分兩放小菜碟兒了。若是別一個,我還
不惱,若叫這些小娼婦捉弄了,還成個什麽!”夏婆子聽了,正中己懷,忙問因何。
趙姨娘悉將芳官以粉作硝輕侮賈環之事說了。夏婆子道:“我的奶奶,你今日才知
道,這算什麽事。連昨日這個地方他們私自燒紙錢,寶玉還攔到頭裏。人家還沒拿
進個什麽兒來,就說使不得,不幹不淨的忌諱。這燒紙倒不忌諱?你老想一想,這
屋裏除了太太,誰還大似你?你老自己撐不起來;但凡撐起來的,誰還不怕你老人
家?如今我想,乘著這幾個小粉頭兒恰不是正頭貨,得罪了他們也有限的,快把這
兩件事抓著理紮個筏子,我在旁作證據,你老把威風抖一抖,以後也好爭別的禮。
便是奶奶姑娘們,也不好為那起小粉頭子說你老的。”趙姨娘聽了這話,益發有理,
便說:“燒紙的事不知道,你卻細細的告訴我。”夏婆子便將前事一一的說了,又
說:“你隻管說去。倘或鬧起,還有我們幫著你呢。”趙姨娘聽了越發得了意,仗
著膽子便一徑到了怡紅院中。

  可巧寶玉聽見黛玉在那裏,便往那裏去了。芳官正與襲人等吃飯,見趙姨娘來
了,便都起身笑讓:“姨奶奶吃飯,有什麽事這麽忙?”趙姨娘也不答話,走上來
便將粉照著芳官臉上撒來,指著芳官罵道:“小淫婦!你是我銀子錢買來學戲的,
不過娼婦粉頭之流!我家裏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貴些的,你都會看人下菜碟兒。寶
玉要給東西,你攔在頭裏,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這個哄他,你隻當他不認得呢!
好不好,他們是手足,都是一樣的主子,那裏有你小看他的!”芳官那裏禁得住這
話,一行哭,一行說:“沒了硝我才把這個給他的。若說沒了,又恐他不信,難道
這不是好的?我便學戲,也沒往外頭去唱。我一個女孩兒家,知道什麽是粉頭麵頭
的!姨奶奶犯不著來罵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買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兒’
呢!”襲人忙拉他說:“休胡說!”趙姨娘氣的便上來打了兩個耳刮子。襲人等忙
上來拉勸,說:“姨奶奶別和他小孩子一般見識,等我們說他。”芳官捱了兩下打,
那裏肯依,便拾頭打滾,潑哭潑鬧起來。口內便說:“你打得起我麽?你照照那模
樣兒再動手!我叫你打了去,我還活著!”便撞在懷裏叫他打。眾人一麵勸,一麵
拉他。晴雯悄拉襲人說:“別管他們,讓他們鬧去,看怎麽開交!如今亂為王了,
什麽你也來打,我也來打,都這樣起來還了得呢!”

  外麵跟著趙姨娘來的一幹的人聽見如此,心中各各稱願,都念佛說:“也有今
日!”又有那一幹懷怨的老婆子見打了芳官,也都稱願。

  當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處作耍,湘雲的大花麵葵官,寶琴的豆官,兩個聞了此
信,慌忙找著他兩個說:“芳官被人欺侮,咱們也沒趣,須得大家破著大鬧一場,
方爭過氣來。”四人終是小孩子心性,隻顧他們情分上義憤,便不顧別的,一齊跑
入怡紅院中。豆官先便一頭,幾乎不曾將趙姨娘撞了一跌。那三個也便擁上來,放
聲大哭,手撕頭撞,把個趙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麵笑,一麵假意去拉。急的襲人拉
起這個,又跑了那個,口內隻說:“你們要死!有委曲隻好說,這沒理的事如何使
得!”趙姨娘反沒了主意,隻好亂罵。蕊官藕官兩個一邊一個,抱住左右手;葵官
豆官前後頭頂住。四人隻說:“你隻打死我們四個就罷!”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
哭得死過去。

  正沒開交,誰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當下尤氏、李紈、探春三人帶著平兒
與眾媳婦走來,忙忙將四個喝住。問起原故,趙姨娘便氣的瞪著眼粗了筋,一五一
十說個不清。尤李兩個不答言,隻喝禁他四人。探春便歎氣說:“這是什麽大事,
姨娘也太肯動氣了!我正有一句話要請姨娘商議,怪道丫頭說不知在那裏,原來在
這裏生氣呢,快同我來。”尤氏李氏都笑說:“姨娘請到廳上來,咱們商量。”

  趙姨娘無法,隻得同他三人出來,口內猶說長說短。探春便說:“那些小丫頭
子們原是些頑意兒,喜歡呢,和他說說笑笑;不喜歡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
也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時也隻該叫了管家媳婦們去說給他
去責罰,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體統。你瞧周姨娘,怎不見人欺他,他也
不尋人去。我勸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兒,別聽那些混帳人的調唆,沒的惹人笑話,
自己呆白給人作粗活。心裏有二十分的氣,也忍耐這幾天,等太太回來自然料理。”
一席話說得趙姨娘閉口無言,隻得回房去了。

  這裏探春氣的和尤氏李紈說:“這麽大年紀,行出來的事總不叫人敬伏。這是
什麽意思,值得吵一吵,並不留體統,耳朵又軟,心裏又沒有計算。這又是那起沒
臉麵的奴才們的調停,作弄出個呆人替他們出氣。”越想越氣,因命人查是誰調唆
的。媳婦們隻得答應著,出來相視而笑,都說是“大海裏那裏尋針去?”隻得將趙
姨娘的人並園中喚來盤詰,都說不知道。眾人沒法,隻得回探春:“一時難查,慢
慢訪查,凡有口舌不妥的,一總來回了責罰。”

  探春氣漸漸平服方罷。可巧艾官便悄悄的回探春說:“都是夏媽和我們素日不
對,每每的造言生事。前兒賴藕官燒紙,幸虧是寶玉叫他燒的,寶玉自己應了,他
才沒話說。今兒我與姑娘送手帕去,看見他和姨奶奶在一處說了半天,嘁嘁喳喳的,
見了我才走開了。”探春聽了,雖知情弊,亦料定他們皆是一黨,本皆淘氣異常,
便隻答應,也不肯據此為實。

  誰知夏婆子的外孫女兒蟬姐兒便是探春處當役的,時常與房中丫鬟們買東西呼
喚人,眾女孩兒都和他好。這日飯後,探春正上廳理事,翠墨在家看屋子,因命蟬
姐出去叫小幺兒買糕去。蟬兒便說:“我才掃了個大園子,腰腿生疼的,你叫個別
的人去罷。”翠墨笑說:“我又叫誰去?你趁早兒去,我告訴你一句好話,你到後
門順路告訴你老娘防著些兒。”說著,便將艾官告他老娘話告訴了他。蟬姐聽了,
忙接了錢道:“這個小蹄子也要捉弄人,等我告訴去。”說著,便起身出來。至後
門邊,隻見廚房內此刻手閑之時,都坐在階砌上說閑話呢,他老娘亦在內。蟬兒便
命一個婆子出去買糕。他且一行罵,一行說,將方才之話告訴與夏婆子。夏婆子聽
了,又氣又怕,便欲去找艾官問他,又欲往探春前去訴冤。蟬兒忙攔住說:“你老
人家去怎麽說呢?這話怎得知道的,可又叨登不好了。說給你老防著就是了,那裏
忙到這一時兒。”

  正說著,忽見芳官走來,扒著院門,笑向廚房中柳家媳婦說道:“柳嫂子,寶
二爺說了:晚飯的素菜要一樣涼涼的酸酸的東西,隻別擱上香油弄膩了。”柳家的
笑道:“知道。今兒怎遣你來了告訴這麽一句要緊話。你不嫌髒,進來逛逛兒不是?
”芳官才進來,忽有一個婆子手裏托了一碟糕來。芳官便戲道:“誰買的熱糕?我
先嚐一塊兒。”蟬兒一手接了道:“這是人家買的,你們還希罕這個。”柳家的見
了,忙笑道:“芳姑娘,你喜吃這個?我這裏有才買下給你姐姐吃的,他不曾吃,
還收在那裏,幹幹淨淨沒動呢。”說著,便拿了一碟出來,遞與芳官,又說:“你
等我進去替你頓口好茶來。”一麵進去,現通開火頓茶。芳官便拿著熱糕,問到蟬
兒臉上說:“稀罕吃你那糕,這個不是糕不成?我不過說著頑罷了,你給我磕個頭,
我也不吃。”說著,便將手內的糕一塊一塊的掰了,擲著打雀兒頑,口內笑說:
“柳嫂子,你別心疼,我回來買二斤給你。”小蟬氣的怔怔的,瞅著冷笑道:“雷
公老爺也有眼睛,怎不打這作孽的!他還氣我呢。我可拿什麽比你們,又有人進貢,
又有人作幹奴才,溜你們好上好兒,幫襯著說句話兒。”眾媳婦都說:“姑娘們,
罷呀,天天見了就咕唧。”有幾個伶透的,見了他們對了口,怕又生事,都拿起腳
來各自走開了。當下蟬兒也不敢十分說他,一麵咕嘟著去了。

  這裏柳家的見人散了,忙出來和芳官說:“前兒那話兒說了不曾?”芳官道:
“說了。等一二日再提這事。偏那趙不死的又和我鬧了一場。前兒那玫瑰露姐姐吃
了不曾,他到底可好些?”柳家的道:“可不都吃了。他愛的什麽似的,又不好問
你再要的。”芳官道:“不值什麽,等我再要些來給他就是了。”

  原來這柳家的有個女兒,今年才十六歲,雖是廚役之女,卻生的人物與平、襲
、紫、鴛皆類。因他排行第五,便叫他是五兒。【庚辰雙行夾批:五月之柳,春色
可知。】因素有弱疾,故沒得差。近因柳家的見寶玉房中的丫鬟差輕人多,且又聞
得寶玉將來都要放他們,故如今要送他到那裏應名兒。正無頭路,可巧這柳家的是
梨香院的差役,他最小意殷勤,伏侍得芳官一幹人比別的幹娘還好。芳官等亦待他
們極好,如今便和芳官說了,央芳官去與寶玉說。寶玉雖是依允,隻是近日病著,
又見事多,尚未說得。

  前言少述,且說當下芳官回至怡紅院中,回複了寶玉。寶玉正在聽見趙姨娘廝
吵,心中自是不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隻得等吵完了,打聽著探春勸了他去
後方從蘅蕪苑回來,勸了芳官一陣,方大家安妥。今見他回來,又說還要些玫瑰露
與柳五兒吃去,寶玉忙道:“有的,我又不大吃,你都給他去罷。”說著命襲人取
了出來,見瓶中亦不多,遂連瓶與了他。

  芳官便自攜了瓶與他去。正值柳家的帶進他女兒來散悶,在那邊犄角子上一帶
地方逛了一回,便回到廚房內,正吃茶歇腳兒。芳官拿了一個五寸來高的小玻璃瓶
來,迎亮照看,裏麵小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還道是寶玉吃的西洋葡萄酒。母女兩
個忙說:“快拿旋子燙滾水,你且坐下。”芳官笑道:“就剩了這些,連瓶子都給
你們罷。”五兒聽了,方知是玫瑰露,忙接了,謝了又謝。芳官又問他“好些?”
五兒道:“今兒精神些,進來逛逛。這後邊一帶,也沒什麽意思,不過見些大石頭
大樹和房子後牆,正經好景致也沒看見。”芳官道:“你為什麽不往前去?”柳家
的道:“我沒叫他往前去。姑娘們也不認得他,倘有不對眼的人看見了,又是一番
口舌。明兒托你攜帶他有了房頭,怕沒有人帶著逛呢,隻怕逛膩了的日子還有呢。”
芳官聽了,笑道:“怕什麽,有我呢。”柳家的忙道:“噯喲喲,我的姑娘,我們
的頭皮兒薄,比不得你們。”說著,又倒了茶來。芳官那裏吃這茶,隻漱了一口就
走了。柳家的說道:“我這裏占著手,五丫頭送送。”

  五兒便送出來,因見無人,又拉著芳官說道:“我的話到底說了沒有?”芳官
笑道:“難道哄你不成?我聽見屋裏正經還少兩個人的窩兒,並沒補上。一個是紅
玉的,璉二奶奶要去還沒給人來;一個是墜兒的,也還沒補。如今要你一個也不算
過分。皆因平兒每每的和襲人說,凡有動人動錢的事,得挨的且挨一日更好。如今
三姑娘正要拿人紮筏子呢,連他屋裏的事都駁了兩三件,如今正要尋我們屋裏的事
沒尋著,何苦來往網裏碰去。倘或說些話駁了,那時老了,倒難回轉。不如等冷一
冷,老太太、太太心閑了,憑是天大的事先和老的一說,沒有不成的。”五兒道:
“雖如此說,我卻性急等不得了。趁如今挑上來了,一則給我媽爭口氣,也不枉養
我一場;【庚辰雙行夾批:為母。】二則添了月錢,家裏又從容些;【庚辰雙行夾
批:二為家中。】三則我的心開一開,隻怕這病就好了。──便是請大夫吃藥,也
省了家裏的錢。”芳官道:“我都知道了,你隻放心。”二人別過,芳官自去不提。


  單表五兒回來,與他娘深謝芳官之情。他娘因說:“再不承望得了這些東西,
雖然是個珍貴物兒,卻是吃多了也最動熱。竟把這個倒些送個人去,也是個大情。”
五兒問:“送誰?”他娘道:“送你舅舅的兒子,昨日熱病,也想這些東西吃。如
今我倒半盞與他去。”五兒聽了,半日沒言語,隨他媽倒了半盞子去,將剩的連瓶
便放在家夥廚內。五兒冷笑道:“依我說,竟不給他也罷了。倘或有人盤問起來,
倒又是一場事了。”他娘道:“那裏怕起這些來,還了得了。我們辛辛苦苦的,裏
頭賺些東西,也是應當的。難道是賊偷的不成?”說著,一徑去了。直至外邊他哥
哥家中,他侄子正躺著,一見了這個,他哥嫂侄男無不歡喜。現從井上取了涼水,
和吃了一碗,心中一暢,頭目清涼。剩的半盞,用紙覆著,放在桌上。

  可巧又有家中幾個小廝同他侄兒素日相好的,走來問候他的病。內中有一小夥
名喚錢槐者,乃係趙姨娘之內侄。他父母現在庫上管帳,他本身又派跟賈環上學。
因他有些錢勢,尚未娶親,素日看上了柳家的五兒標致,和父母說了,欲娶他為妻。
也曾央中保媒人再四求告。柳家父母卻也情願,爭奈五兒執意不從,雖未明言,卻
行止中已帶出,父母未敢應允。近日又想往園內去,越發將此事丟開,隻等三五年
後放出來,自向外邊擇婿了。錢家見他如此,也就罷了。怎奈錢槐不得五兒,心中
又氣又愧,發恨定要弄取成配,方了此願。今也同人來瞧望柳侄,不期柳家的在內。

  柳家的忽見一群人來了,內中有錢槐,便推說不得閑,起身便走了。他哥嫂忙
說:“姑媽怎麽不吃茶就走?倒難為姑媽記掛。”柳家的因笑道:“隻怕裏麵傳飯,
再閑了出來瞧侄子罷。”他嫂子因向抽屜內取了一個紙包出來,拿在手內送了柳家
的出來,至牆角邊遞與柳家的,又笑道:“這是你哥哥昨兒在門上該班兒,誰知這
五日一班,竟偏冷淡,一個外財沒發。隻有昨兒有粵東的官兒來拜,送了上頭兩小
簍子茯苓霜。餘外給了門上人一簍作門禮,你哥哥分了這些。這地方千年鬆柏最多,
所以單取了這茯苓的精液和了藥,不知怎麽弄出這怪俊的白霜兒來。說第一用人乳
和著,每日早起吃一鍾,最補人的;第二用牛奶子;萬不得,滾白水也好。我們想
著,正宜外甥女兒吃。原是上半日打發小丫頭子送了家去的,他說鎖著門,連外甥
女兒也進去了。本來我要瞧瞧他去,給他帶了去的,又想主子們不在家,各處嚴緊,
我又沒什甚麽差使,有要沒緊跑些什麽。況且這兩日風聲,聞得裏頭家反宅亂的,
倘或沾帶了倒值多的。姑娘來的正好,親自帶去罷。”

  柳氏道了生受,作別回來。剛到了角門前,隻見一個小幺兒笑道:“你老人家
那裏去了?裏頭三次兩趟叫人傳呢,我們三四個人都找你老去了,還沒來。你老人
家卻從那裏來了?這條路又不是家去的路,我倒疑心起來。”那柳家的笑罵道:
“好猴兒崽子,……”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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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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