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正文

《脂硯齋評紅樓夢》 31~40 作者 :曹雪芹

(2009-07-23 14:38:46) 下一個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庚辰:“撕扇子”是以不情之物供嬌嗔不知情時之人一笑,所謂“情不情”。

  
  【“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何顰兒為其所感?故顰兒
謂“情情”。】

  話說襲人見了自己吐的鮮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著往日常聽人說:“少年
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
誇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滴下淚來。寶玉見他哭了,也不覺心酸起來,因問道:
“你心裏覺的怎麽樣?”襲人勉強笑道:“好好的,覺怎麽呢。”寶玉的意思即刻
便要叫人燙黃酒,要山羊血黎洞丸來。襲人拉了他的手,笑道:“你這一鬧不打緊,
鬧起多少人來,倒抱怨我輕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鬧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
不好。正經明兒你打發小子問問王太醫去,弄點子藥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覺的
可不好?”寶玉聽了有理,也隻得罷了,向案上斟了茶來,給襲人漱了口。襲人知
寶玉心內是不安穩的,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二則定要驚動別人,不如由
他去罷:因此隻在榻上由寶玉去伏侍。一交五更,寶玉也顧不的梳洗,忙穿衣出來,
將王濟仁叫來,親自確問。王濟仁問其原故,不過是傷損,便說了個丸藥的名字,
怎麽服,怎麽敷。寶玉記了,回園依方調治。不在話下。

  這日正是端陽佳節,蒲艾簪門,虎符係臂。午間,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
女等賞午。寶玉見寶釵淡淡的,也不和他說話,自知是昨兒的原故。王夫人見寶玉
沒精打彩,也隻當是金釧兒昨日之事,他沒好意思的,越發不理他。林黛玉見寶玉
懶懶的,隻當是他因為得罪了寶釵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懶懶的。鳳姐昨
日晚間王夫人就告訴了他寶玉金釧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如何敢說笑,也
就隨著王夫人的氣色行事,更覺淡淡的。賈迎春姊妹見眾人無意思,也都無意思了。
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個道理,他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
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
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故此人以為喜之時,他反以為悲。
那寶玉的情性隻願常聚,生怕一時散了添悲;那花隻願常開,生怕一時謝了沒趣;
隻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如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無興散了,
林黛玉倒不覺得,倒是寶玉心中悶悶不樂,回至自己房中長籲短歎。偏生晴雯上來
換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將股子跌折。寶玉因歎道:“蠢才,蠢才!
將來怎麽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麽顧前不顧後的?”晴雯冷笑道:
“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們的不
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時連那麽樣的玻璃缸、瑪
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麽著了。何苦來!要
嫌我們就打發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寶玉聽了這些話,氣的
渾身亂戰,因說道:“你不用忙,將來有散的日子!”

  襲人在那邊早已聽見,忙趕過來向寶玉道:“好好的,又怎麽了?可是我說的:
‘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晴雯聽了冷笑道:“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也
省了爺生氣。自古以來,就是你一個人伏侍爺的,我們原沒伏侍過。因為你伏侍的
好,昨日才挨窩心腳;我們不會伏侍的,到明兒還不知是個什麽罪呢!”襲人聽了
這話,又是惱,又是愧,待要說幾句話,又見寶玉已經氣的黃了臉,少不得自己忍
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聽他說“我
們”兩個字,自然是他和寶玉了,不覺又添了酸意,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
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幹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
那裏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
那裏就稱上‘我們’了!”襲人羞的臉紫脹起來,想一想,原來是自己把話說錯了。
寶玉一麵說:“你們氣不忿,我明兒偏抬舉他。”襲人忙拉了寶玉的手道:“他一
個糊塗人,你和他分證什麽?況且你素日又是有擔待的,比這大的過去了多少,今
兒是怎麽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塗人,那裏配和我說話呢!”襲人聽說道:
“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爺拌嘴呢?要是心裏惱我,你隻和我說,不犯著當
著二爺吵;要是惱二爺,不該這們吵的萬人知道。我才也不過為了事,進來勸開了,
大家保重。姑娘倒尋上我的晦氣。又不象是惱我,又不象是惱二爺,夾槍帶棒,終
久是個什麽主意?我就不多說,讓你說去。”說著便往外走。寶玉向晴雯道:“你
也不用生氣,我也猜著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好不好?”
晴雯聽了這話,不覺又傷起心來,含恨說道:“為什麽我出去?要嫌我,變著法兒
打發我出去,也不能夠。”寶玉道:“我何曾經過這個吵鬧?一定是你要出去了。
不如回太太,打發你去吧。”說著,站起來就要走。襲人忙回身攔住,笑道:“往
那裏去?”寶玉道:“回太太去。”襲人笑道:“好沒意思!真個的去回,你也不
怕臊了?便是他認真的要去,也等把這氣下去了,等無事中說話兒回了太太也不遲。
這會子急急的當作一件正經事去回,豈不叫太太犯疑?”寶玉道:“太太必不犯疑,
我隻明說是他鬧著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鬧著要去了?饒生了氣,還拿
話壓派我。隻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寶玉道:“這也奇了。你又
不去,你又鬧些什麽?我經不起這吵,不如去了倒幹淨。”說著一定要去回。襲人
見攔不住,隻得跪下了。碧痕、秋紋、麝月等眾丫鬟見吵鬧,都鴉雀無聞的在外頭
聽消息,這會子聽見襲人跪下央求,便一齊進來都跪下了。寶玉忙把襲人扶起來,
歎了一聲,在床上坐下,叫眾人起去,向襲人道:“叫我怎麽樣才好!這個心使碎
了也沒人知道。”說著不覺滴下淚來。襲人見寶玉流下淚來,自己也就哭了。

  晴雯在旁哭著,方欲說話,隻見林黛玉進來,便出去了。林黛玉笑道:“大節
下怎麽好好的哭起來?難道是為爭粽子吃爭惱了不成?”寶玉和襲人嗤的一笑。黛
玉道:“二哥哥不告訴我,我問你就知道了。”一麵說,一麵拍著襲人的肩,笑道:
“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兩個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勸和勸。”襲
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鬧什麽?我們一個丫頭,姑娘隻是混說。”黛玉笑道:“你
說你是丫頭,我隻拿你當嫂子待。”寶玉道:“你何苦來替他招罵名兒。饒這麽著,
還有人說閑話,還擱的住你來說他。”襲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
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別人不知怎麽樣,我先
就哭死了。”寶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襲人笑道:“你老實些罷,何
苦還說這些話。”林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嘴笑道:“作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
以後都記著你作和尚的遭數兒。”寶玉聽得,知道是他點前兒的話,自己一笑也就
罷了。

  一時黛玉去後,就有人說“薛大爺請”,寶玉隻得去了。原來是吃酒,不能推
辭,隻得盡席而散。晚間回來,已帶了幾分酒,踉蹌來至自己院內,隻見院中早把
乘涼枕榻設下,榻上有個人睡著。寶玉隻當是襲人,一麵在榻沿上坐下,一麵推他,
問道:“疼的好些了?”隻見那人翻身起來說:“何苦來,又招我!”寶玉一看,
原來不是襲人,卻是晴雯。寶玉將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發
慣嬌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過說了那兩句,你就說上那些話。說我也罷了,
襲人好意來勸,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該不該?”晴雯道:“怪熱的,拉拉扯
扯作什麽!叫人來看見象什麽!我這身子也不配坐在這裏。”寶玉笑道:“你既知
道不配,為什麽睡著呢?”晴雯沒的話,嗤的又笑了,說:“你不來便使得,你來
了就不配了。起來,讓我洗澡去。襲人麝月都洗了澡,我叫了他們來。”寶玉笑道:
“我才又吃了好些酒,還得洗一洗。你既沒有洗,拿了水來咱們兩個洗。”晴雯搖
手笑道:“罷,罷,我不敢惹爺。還記得碧痕打發你洗澡,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
知道作什麽呢。我們也不好進去的。後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著床腿,
連席子上都汪著水,也不知是怎麽洗了,笑了幾天。我也沒那工夫收拾,也不用同
我洗去。今兒也涼快,那會子洗了,可以不用再洗。我倒舀一盆水來,你洗洗臉通
通頭。才剛鴛鴦送了好些果子來,都湃在那水晶缸裏呢,叫他們打發你吃。”寶玉
笑道:“既這麽著,你也不許洗去,隻洗洗手來拿果子來吃罷。”晴雯笑道:“我
慌張的很,連扇子還跌折了,那裏還配打發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盤子,還更了不
得呢。”寶玉笑道:“你愛打就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
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隻是不可生
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
使得,隻是別在生氣時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晴雯聽了,笑道:“既這麽說,
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撕的。”寶玉聽了,便笑著遞與他。晴雯果然接過
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嗤嗤又聽幾聲。寶玉在旁笑著說:“響的好,再撕
響些!”正說著,隻見麝月走過來,笑道:“少作些孽罷。”寶玉趕上來,一把將
他手裏的扇子也奪了遞與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幾半子,二人都大笑。麝月道:
“這是怎麽說,拿我的東西開心兒?”寶玉笑道:“打開扇子匣子你揀去,什麽好
東西!”麝月道:“既這麽說,就把匣子搬了出來,讓他盡力的撕,豈不好?”寶
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這孽。他也沒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
”晴雯笑著,倚在床上說道:“我也乏了,明兒再撕罷。”寶玉笑道:“古人雲:
‘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一麵說著,一麵叫襲人。襲人才換了衣
服走出來,小丫頭佳蕙過來拾去破扇,大家乘涼,不消細說。

  至次日午間,王夫人、薛寶釵、林黛玉眾姊妹正在賈母房內坐著,就有人回:
“史大姑娘來了。”一時果見史湘雲帶領眾多丫鬟媳婦走進院來。寶釵黛玉等忙迎
至階下相見。青年姊妹間經月不見,一旦相逢,其親密自不必細說。一時進入房中,
請安問好,都見過了。賈母因說:“天熱,把外頭的衣服脫脫罷。”史湘雲忙起身
寬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沒見穿上這些作什麽?”史湘雲笑道:“都是二嬸嬸叫
穿的,誰願意穿這些。”寶釵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他穿衣裳還更愛穿別人的
衣裳。可記得舊年三四月裏,他在這裏住著,把寶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
額子也勒上,猛一瞧倒象是寶兄弟,就是多兩個墜子。他站在那椅子後邊,哄的老
太太隻是叫‘寶玉,你過來,仔細那上頭掛的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他隻是笑,
也不過去。後來大家撐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說:‘倒扮上男人好看了。’”
林黛玉道:“這算什麽。惟有前年正月裏接了他來,住了沒兩日就下起雪來,老太
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來,老太太的一個新新的大紅猩猩氈鬥篷放在那裏,
誰知眼錯不見他就披了,又大又長,他就拿了個汗巾子攔腰係上,和丫頭們在後院
子撲雪人兒去,一跤栽到溝跟前,弄了一身泥水。”說著,大家想著前情,都笑了。
寶釵笑向那周奶媽道:“周媽,你們姑娘還是那麽淘氣不淘氣了?”周奶娘也笑了。
迎春笑道:“淘氣也罷了,我就嫌他愛說話。也沒見睡在那裏還是咭咭呱呱,笑一
陣,說一陣,也不知那裏來的那些話。”王夫人道:“隻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
來相看,眼見有婆婆家了,還是那們著。”賈母因問:“今兒還是住著,還是家去
呢?”周奶娘笑道:“老太太沒有看見衣服都帶了來,可不住兩天?”史湘雲問道:
“寶玉哥哥不在家麽?”寶釵笑道:“他再不想著別人,隻想寶兄弟,兩個人好憨
的。這可見還沒改了淘氣。”賈母道:“如今你們大了,別提小名兒了。”

  剛隻說著,隻見寶玉來了,笑道:“雲妹妹來了。怎麽前兒打發人接你去,怎
麽不來?”王夫人道:“這裏老太太才說這一個,他又來提名道姓的了。”林黛玉
道:“你哥哥得了好東西,等著你呢。”史湘雲道:“什麽好東西?”寶玉笑道:
“你信他呢!幾日不見,越發高了。”湘雲笑道:“襲人姐姐好?”寶玉道:“多
謝你記掛。”湘雲道:“我給他帶了好東西來了。”說著,拿出手帕子來,挽著一
個疙瘩。寶玉道:“什麽好的?你倒不如把前兒送來的那種絳紋石的戒指兒帶兩個
給他。”湘雲笑道:“這是什麽?”說著便打開。眾人看時,果然就是上次送來的
那絳紋戒指,一包四個。林黛玉笑道:“你們瞧瞧他這主意。前兒一般的打發人給
我們送了來,你就把他的帶來豈不省事?今兒巴巴的自己帶了來,我當又是什麽新
奇東西,原來還是他。真真你是糊塗人。”史湘雲笑道:“你才糊塗呢!我把這理
說出來,大家評一評誰糊塗。給你們送東西,就是使來的不用說話,拿進來一看,
自然就知是送姑娘們的了;若帶他們的東西,這得我先告訴來人,這是那一個丫頭
的,那是那一個丫頭的,那使來的人明白還好,再糊塗些,丫頭的名字他也不記得,
混鬧胡說的,反連你們的東西都攪糊塗了。若是打發個女人素日知道的還罷了,偏
生前兒又打發小子來,可怎麽說丫頭們的名字呢?橫豎我來給他們帶來,豈不清白。
”說著,把四個戒指放下,說道:“襲人姐姐一個,鴛鴦姐姐一個,金釧兒姐姐一
個,平兒姐姐一個:這倒是四個人的,難道小子們也記得這們清白?”眾人聽了都
笑道:“果然明白。”寶玉笑道:“還是這麽會說話,不讓人。”林黛玉聽了,冷
笑道:“他不會說話,他的金麒麟會說話。”一麵說著,便起身走了。幸而諸人都
不曾聽見,隻有薛寶釵抿嘴一笑。寶玉聽見了,倒自己後悔又說錯了話,忽見寶釵
一笑,由不得也笑了。寶釵見寶玉笑了,忙起身走開,找了林黛玉去說話。

  賈母向湘雲道:“吃了茶歇一歇,瞧瞧你的嫂子們去。園裏也涼快,同你姐姐
們去逛逛。”湘雲答應了,將三個戒指兒包上,歇了一歇,便起身要瞧鳳姐等人去。
眾奶娘丫頭跟著,到了鳳姐那裏,說笑了一回,出來便往大觀園來,見過了李宮裁,
少坐片時,便往怡紅院來找襲人。因回頭說道:“你們不必跟著,隻管瞧你們的朋
友親戚去,留下翠縷伏侍就是了。”眾人聽了,自去尋姑覓嫂,早剩下湘雲翠縷兩
個人。翠縷道:“這荷花怎麽還不開?”史湘雲道:“時候沒到。”翠縷道:“這
也和咱們家池子裏的一樣,也是樓子花?”湘雲道:“他們這個還不如咱們的。”
翠縷道:“他們那邊有棵石榴,接連四五枝,真是樓子上起樓子,這也難為他長。”
史湘雲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樣,氣脈充足,長的就好。”翠縷把臉一扭,說道:
“我不信這話。若說同人一樣,我怎麽不見頭上又長出一個頭來的人?”湘雲聽了
由不得一笑,說道:“我說你不用說話,你偏好說。這叫人怎麽好答言?天地間都
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多少一生出來,
人罕見的就奇,究竟理還是一樣。”翠縷道:“這麽說起來,從古至今,開天辟地,
都是陰陽了?”湘雲笑道:“糊塗東西,越說越放屁。什麽‘都是些陰陽’,難道
還有個陰陽不成!‘陰’‘陽’兩個字還隻是一字,陽盡了就成陰,陰盡了就成陽,
不是陰盡了又有個陽生出來,陽盡了又有個陰生出來。”翠縷道:“這糊塗死了我!
什麽是個陰陽,沒影沒形的。我隻問姑娘,這陰陽是怎麽個樣兒?”湘雲道:“陰
陽可有什麽樣兒,不過是個氣,器物賦了成形。比如天是陽,地就是陰;水是陰,
火就是陽;日是陽,月就是陰。”翠縷聽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兒可明白
了。怪道人都管著日頭叫‘太陽’呢,算命的管著月亮叫什麽‘太陰星’,就是這
個理了。”湘雲笑道:“阿彌陀佛!剛剛的明白了。”翠縷道:“這些大東西有陰
陽也罷了,難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蟲兒、花兒、草兒、瓦片兒、磚頭兒也有陰陽
不成?”湘雲道:“怎麽有沒陰陽的呢?比如那一個樹葉兒還分陰陽呢,那邊向上
朝陽的便是陽,這邊背陰覆下的便是陰。”翠縷聽了,點頭笑道:“原來這樣,我
可明白了。隻是咱們這手裏的扇子,怎麽是陽,怎麽是陰呢?”湘雲道:“這邊正
麵就是陽,那邊反麵就為陰。”翠縷又點頭笑了,還要拿幾件東西問,因想不起個
什麽來,猛低頭就看見湘雲宮絛上係的金麒麟,便提起來問道:“姑娘,這個難道
也有陰陽?”湘雲道:“走獸飛禽,雄為陽,雌為陰;牝為陰,牡為陽。怎麽沒有
呢!”翠縷道:“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湘雲道:“這連我也不知道。”翠
縷道:“這也罷了,怎麽東西都有陰陽,咱們人倒沒有陰陽呢?”湘雲照臉啐了一
口道:“下流東西,好生走罷!越問越問出好的來了!”翠縷笑道:“這有什麽不
告訴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難我。”湘雲笑道:“你知道什麽?”翠縷道:
“姑娘是陽,我就是陰。”說著,湘雲拿手帕子握著嘴,嗬嗬的笑起來。翠縷道:
“說是了,就笑的這樣了。”湘雲道:“很是,很是。”翠縷道:“人規矩主子為
陽,奴才為陰。我連這個大道理也不懂得?”湘雲笑道:“你很懂得。”

  一麵說,一麵走,剛到薔薇架下,湘雲道:“你瞧那是誰掉的首飾,金晃晃在
那裏。”翠縷聽了,忙趕上拾在手裏攥著,笑道:“可分出陰陽來了。”說著,先
拿史湘雲的麒麟瞧。湘雲要他揀的瞧,翠縷隻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寶貝,姑娘
瞧不得。這是從那裏來的?好奇怪!我從來在這裏沒見有人有這個。”湘雲笑道:
“拿來我看。”翠縷將手一撒,笑道:“請看。”湘雲舉目一驗,卻是文彩輝煌的
一個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雲伸手擎在掌上,隻是默默不語,正自
出神,忽見寶玉從那邊來了,笑問道:“你兩個在這日頭底下作什麽呢?怎麽不找
襲人去?”湘雲連忙將那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咱們一處走。”說著,大家進
入怡紅院來。襲人正在階下倚檻追風,忽見湘雲來了,連忙迎下來,攜手笑說一向
久別情況。一時進來歸坐,寶玉因笑道:“你該早來,我得了一件好東西,專等你
呢。”說著,一麵在身上摸掏,掏了半天,嗬呀了一聲,便問襲人“那個東西你收
起來了麽?”襲人道:“什麽東西?”寶玉道:“前兒得的麒麟。”襲人道:“你
天天帶在身上的,怎麽問我?”寶玉聽了,將手一拍說道:“這可丟了,往那裏找
去!”就要起身自己尋去。湘雲聽了,方知是他遺落的,便笑問道:“你幾時又有
了麒麟了?”寶玉道:“前兒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丟了,我也糊塗了。”湘
雲笑道:“幸而是頑的東西,還是這麽慌張。”說著,將手一撒,“你瞧瞧,是這
個不是?”寶玉一見由不得歡喜非常,因說道……不知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庚辰: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
“草蛇灰線,在千裏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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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三十二回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庚辰:前明顯祖湯先生有《懷人》詩一截,堪合此回,故錄之以待知音。曰:
無情無盡卻情多,情到無多得盡麽?解道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

  話說寶玉見那麒麟,心中甚是歡喜,便伸手來拿,笑道:“虧你揀著了。你是
那裏揀的?”史湘雲笑道:“幸而是這個,明兒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
成?”寶玉笑道:“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襲人斟了茶來
與史湘雲吃,一麵笑道:“大姑娘,聽見前兒你大喜了。”史湘雲紅了臉,吃茶不
答。襲人道:“這會子又害臊了。你還記得十年前,咱們在西邊暖閣住著,晚上你
同我說的話兒?那會子不害臊,這會子怎麽又害臊了?”史湘雲笑道:“你還說呢。
那會子咱們那麽好。後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麽就把你派了跟二
哥哥,我來了,你就不象先待我了。”襲人笑道:“你還說呢。先姐姐長姐姐短哄
著我替你梳頭洗臉,作這個弄那個,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來。你既拿小姐的
款,我怎敢親近呢?”史湘雲道:“阿彌陀佛,冤枉冤哉!我要這樣,就立刻死了。
你瞧瞧,這麽大熱天,我來了,必定趕來先瞧瞧你。不信你問問縷兒,我在家時時
刻刻那一回不念你幾聲。”話未了,忙的襲人和寶玉都勸道:“頑話你又認真了。
還是這麽性急。”史湘雲道:“你不說你的話噎人,倒說人性急。”一麵說,一麵
打開手帕子,將戒指遞與襲人。襲人感謝不盡,因笑道:“你前兒送你姐姐們的,
我已得了;今兒你親自又送來,可見是沒忘了我。隻這個就試出你來了。戒指兒能
值多少,可見你的心真。”史湘雲道:“是誰給你的?”襲人道:“是寶姑娘給我
的。”湘雲笑道:“我隻當是林姐姐給你的,原來是寶釵姐姐給了你。我天天在家
裏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
這麽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是沒妨礙的。”說著,眼睛圈兒就紅了。寶玉道:
“罷,罷,罷!不用提這個話。”史湘雲道:“提這個便怎麽?我知道你的心病,
恐怕你的林妹妹聽見,又怪嗔我讚了寶姐姐。可是為這個不是?”襲人在旁嗤的一
笑,說道:“雲姑娘,你如今大了,越發心直口快了。”寶玉笑道:“我說你們這
幾個人難說話,果然不錯。”史湘雲道:“好哥哥,你不必說話教我惡心。隻會在
我們跟前說話,見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麽了。”

  襲人道:“且別說頑話,正有一件事還要求你呢。”史湘雲便問:“什麽事?”
襲人道:“有一雙鞋,摳了墊心子。我這兩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
做做?”史湘雲笑道:“這又奇了,你家放著這些巧人不算,還有什麽針線上的,
裁剪上的,怎麽教我做起來?你的活計叫誰做,誰好意思不做呢。”襲人笑道:
“你又糊塗了。你難道不知道,我們這屋裏的針線,是不要那些針線上的人做的。”
史湘雲聽了,便知是寶玉的鞋了,因笑道:“既這麽說,我就替你做了罷。隻是一
件,你的我才作,別人的我可不能。”襲人笑道:“又來了,我是個什麽,就煩你
做鞋了。實告訴你,可不是我的。你別管是誰的,橫豎我領情就是了。”史湘雲道:
“論理,你的東西也不知煩我做了多少了,今兒我倒不做了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
”襲人道:“倒也不知道。”史湘雲冷笑道:“前兒我聽見把我做的扇套子拿著和
人家比,賭氣又鉸了。我早就聽見了,你還瞞我。這會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們的
奴才了。”寶玉忙笑道:“前兒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襲人也笑道:“他本
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話,說是新近外頭有個會做活的女孩子,說紮的出奇的
花,我叫他拿了一個扇套子試試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給這個瞧給那個看的。
不知怎麽又惹惱了林姑娘,鉸了兩段。回來他還叫趕著做去,我才說了是你作的,
他後悔的什麽似的。”史湘雲道:“越發奇了。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氣,他既會剪,
就叫他做。”襲人道:“他可不作呢。饒這麽著,老太太還怕他勞碌著了。大夫又
說好生靜養才好,誰還煩他做?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
沒見拿針線呢。”

  正說著,有人來回說:“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叫二爺出去會。”寶玉聽了,
便知是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襲人忙去拿衣服。寶玉一麵蹬著靴子,一麵抱
怨道:“有老爺和他坐著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史湘雲一邊搖著扇子,笑道:
“自然你能會賓接客,老爺才叫你出去呢。”寶玉道:“那裏是老爺,都是他自己
要請我去見的。”湘雲笑道:“主雅客來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處,他才隻要會
你。”寶玉道:“罷,罷,我也不敢稱雅,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並不願同這些人
往來。”【蒙側批:我也不知寶玉是俗是雅,請諸同類一擬。】湘雲笑道:“還是
這個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
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
沒見你成年家隻在我們隊裏攪些什麽!”寶玉聽了道:“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裏坐坐,
我這裏仔細汙了你知經濟學問的。”襲人道:“雲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
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這
裏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幸
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麽樣,哭的怎麽樣呢。提起這個話來,
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隻當他惱了。誰知過
後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誰知這一個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
見你賭氣不理他,你得賠多少不是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
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蒙側批:花愛水清明,水憐花
色新。浮落雖同流,空惹魚龍涎。】襲人和湘雲都點頭笑道:“這原是混帳話。”


  原來林黛玉知道史湘雲在這裏,寶玉又趕來,一定說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
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
或有鳳凰,或玉環金珮,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今忽見寶玉亦有麒麟,
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
二人之意。不想剛走來,正聽見史湘雲說經濟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樣
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
歎。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
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歎者,你既為我之知己,
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為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
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
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雲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
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滾
下淚來。【蒙側批:普天下才子佳人英雄俠士都同來一哭!我雖愚濁,也願同聲一
哭。】待進去相見,自覺無味,便一麵拭淚,一麵抽身回去了。

  這裏寶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來,忽見林黛玉在前麵慢慢的走著,似有拭淚之狀,
便忙趕上來,笑道:“妹妹往那裏去?怎麽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了你?”林黛玉回
頭見是寶玉,便勉強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寶玉笑道:“你瞧瞧,眼睛
上的淚珠兒未幹,還撒謊呢。”一麵說,一麵禁不住抬起手來替他拭淚。林黛玉忙
向後退了幾步,說道:“你又要死了!作什麽這麽動手動腳的!”寶玉笑道:“說
話忘了情,不覺的動了手,也就顧不的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麽,
隻是丟下了什麽金,又是什麽麒麟,可怎麽樣呢?”一句話又把寶玉說急了,趕上
來問道:“你還說這話,到底是咒我還是氣我呢?”林黛玉見問,方想起前日的事
來,遂自悔自己又說造次了,忙笑道:“你別著急,我原說錯了。這有什麽的,筋
都暴起來,急的一臉汗。”一麵說,一麵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麵上的汗。寶玉瞅
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三個字。林黛玉聽了,怔了半天,方說道:“我有什麽
不放心的?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說怎麽放心不放心?”寶玉歎了一口氣,問道:
“你果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著,
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寶玉
點頭歎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
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
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
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隻是半個字也不能吐,
卻怔怔的望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卻也怔怔的
望著黛玉。兩個人怔了半天,林黛玉隻咳了一聲,兩眼不覺滾下淚來,回身便要走。
寶玉忙上前拉住,說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林黛玉一麵拭
淚,一麵將手推開,說道:“有什麽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口裏說著,卻
頭也不回竟去了。

  寶玉站著,隻管發起呆來。原來方才出來慌忙,不曾帶得扇子,襲人怕他熱,
忙拿了扇子趕來送與他,忽抬頭見了林黛玉和他站著。一時黛玉走了,他還站著不
動,因而趕上來說道:“你也不帶了扇子去,虧我看見,趕了送來。”寶玉出了神,
見襲人和他說話,並未看出是何人來,便一把拉住,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心事,
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裏,又
不敢告訴人,隻好掩著。隻等你的病好了,隻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裏夢裏也忘不
了你!”襲人聽了這話,嚇得魄消魂散,隻叫“神天菩薩,坑死我了!”便推他道:
“這是那裏的話!敢是中了邪?還不快去?”寶玉一時醒過來,方知是襲人送扇子
來,羞的滿麵紫漲,奪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這裏襲人見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來,將來難免
不才之事,令人可驚可畏。想到此間,也不覺怔怔的滴下淚來,心下暗度如何處治
方免此醜禍。正裁疑間,忽有寶釵從那邊走來,笑道:“大毒日頭地下,出什麽神
呢?”襲人見問,忙笑道:“那邊兩個雀兒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寶釵
道:“寶兄弟這會子穿了衣服,忙忙的那去了?我才看見走過去,倒要叫住問他呢。
他如今說話越發沒了經緯,我故此沒叫他了,由他過去罷。”襲人道:“老爺叫他
出去。”寶釵聽了,忙道:“噯喲!這麽黃天暑熱的,叫他做什麽!別是想起什麽
來生了氣,叫出去教訓一場。”襲人笑道:“不是這個,想是有客要會。”寶釵笑
道:“這個客也沒意思,這麽熱天,不在家裏涼快,還跑些什麽!”襲人笑道:
“倒是你說說罷。”

  寶釵因而問道:“雲丫頭在你們家做什麽呢?”襲人笑道:“才說了一會子閑
話。你瞧,我前兒粘的那雙鞋,明兒叫他做去。”寶釵聽見這話,便兩邊回頭,看
無人來往,便笑道:“你這麽個明白人,怎麽一時半刻的就不會體諒人情。我近來
看著雲丫頭神情,再風裏言風裏語的聽起來,那雲丫頭在家裏竟一點兒作不得主。
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為
什麽這幾次他來了,他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家裏累的很。我再問他
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口裏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想其形景
來,自然從小兒沒爹娘的苦。【蒙側批:真是知己,不枉湘雲前言。】我看著他,
也不覺的傷起心來。”襲人見說這話,將手一拍,說:“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
煩他打十根蝴蝶結子,過了那些日子才打發人送來,還說‘打的粗,且在別處能著
使罷;要勻淨的,等明兒來住著再好生打罷’。如今聽寶姑娘這話,想來我們煩他
他不好推辭,不知他在家裏怎麽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塗了,早知是這樣,
我也不煩他了。”寶釵道:“上次他就告訴我,在家裏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別
人做一點半點,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襲人道:“偏生我們那個牛
心左性的小爺,憑著小的大的活計,一概不要家裏這些活計上的人作。我又弄不開
這些。”寶釵笑道:“你理他呢!隻管叫人做去,隻說是你做的就是了。”襲人笑
道:“那裏哄的信他,他才是認得出來呢。說不得我隻好慢慢的累去罷了。”寶釵
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作些如何?”襲人笑道:“當真的這樣,就是我的福了。
晚上我親自送過來。”

  一句話未了,忽見一個老婆子忙忙走來,說道:“這是那裏說起!金釧兒姑娘
好好的投井死了!”襲人唬了一跳,忙問:“那個金釧兒?”那老婆子道:“那裏
還有兩個金釧兒呢?就是太太屋裏的。前兒不知為什麽攆他出去,在家裏哭天哭地
的,也都不理會他,誰知找他不見了。剛才打水的人在那東南角上井裏打水,見一
個屍首,趕著叫人打撈起來,誰知是他。他們家裏還隻管亂著要救活,那裏中用了!
”寶釵道:“這也奇了。”襲人聽說,點頭讚歎,想素日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
寶釵聽見這話,忙向王夫人處來道安慰。這裏襲人回去不提。

  卻說寶釵來至王夫人處,隻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裏間房內坐著垂淚。寶
釵便不好提這事,隻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問:“你從那裏來?”寶釵道:“從園
裏來。”王夫人道:“你從園裏來,可見你寶兄弟?”寶釵道:“才倒看見了。他
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裏去。”王夫人點頭哭道:“你可知道一樁奇事?金釧兒
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麽好好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
“原是前兒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幾下,攆了他下去。我隻
說氣他兩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麽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
寶釵歎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麽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
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
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
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點頭歎道:“這話雖然如此說,到底我心不安。”寶釵
歎道:“姨娘也不必念念於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
主仆之情了。”王夫人道:“剛才我賞了他娘五十兩銀子,原要還把你妹妹們的新
衣服拿兩套給他妝裹。誰知鳳丫頭說可巧都沒什麽新做的衣服,隻有你林妹妹作生
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
給他過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妝裹去,豈不忌諱。因為這麽樣,我現叫裁縫趕兩套給
他。要是別的丫頭,賞他幾兩銀子也就完了,隻是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
跟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口裏說著,不覺淚下。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又何
用叫裁縫趕去,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著的時候也穿過
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
“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麵說,一麵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
來跟寶姑娘去。

  一時寶釵取了衣服回來,隻見寶玉在王夫人旁邊坐著垂淚。王夫人正才說他,
因寶釵來了,卻掩了口不說了。寶釵見此光景,察言觀色,早知覺了八分,於是將
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將他母親叫來拿了去。再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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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

  卻說王夫人喚他母親上來,拿幾件簪環當麵賞與,又吩咐請幾眾僧人念經超度。
他母親磕頭謝了出去。

  原來寶玉會過雨村回來聽見了,便知金釧兒含羞賭氣自盡,心中早又五內摧傷,
進來被王夫人數落教訓,也無可回說。見寶釵進來,方得便出來,茫然不知何往,
背著手,低頭一麵感歎,一麵慢慢的走著,信步來至廳上。剛轉過屏門,不想對麵
來了一人正往裏走,可巧兒撞了個滿懷。隻聽那人喝了一聲“站住!”寶玉唬了一
跳,抬頭一看,不是別人,卻是他父親,不覺的倒抽了一口氣,隻得垂手一旁站了。
賈政道:“好端端的,你垂頭喪氣嗐些什麽?方才雨村來了要見你,叫你那半天你
才出來;既出來了,全無一點慷慨揮灑談吐,仍是葳葳蕤蕤。我看你臉上一團思欲
愁悶氣色,這會子又咳聲歎氣。你那些還不足,還不自在?無故這樣,卻是為何?”
寶玉素日雖是口角伶俐,隻是此時一心總為金釧兒感傷,恨不得此時也身亡命殞,
跟了金釧兒去。如今見了他父親說這些話,究竟不曾聽見,隻是怔嗬嗬的站著。

  賈政見他惶悚,應對不似往日,原本無氣的,這一來倒生了三分氣。方欲說話,
忽有回事人來回:“忠順親王府裏有人來,要見老爺。”賈政聽了,心下疑惑,暗
暗思忖道:“素日並不和忠順府來往,為什麽今日打發人來?”一麵想,一麵令
“快請”,急走出來看時,卻是忠順府長史官,忙接進廳上坐了獻茶。未及敘談,
那長史官先就說道:“下官此來,並非擅造潭府,皆因奉王命而來,有一件事相求。
看王爺麵上,敢煩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爺知情,且連下官輩亦感謝不盡。”賈政聽
了這話,抓不住頭腦,忙陪笑起身問道:“大人既奉王命而來,不知有何見諭,望
大人宣明,學生好遵諭承辦。”那長史官便冷笑道:“也不必承辦,隻用大人一句
話就完了。我們府裏有一個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裏,如今竟三五日不見回
去,各處去找,又摸不著他的道路,因此各處訪察。這一城內,十停人倒有八停人
都說,他近日和銜玉的那位令郎相與甚厚。下官輩等聽了,尊府不比別家,可以擅
入索取,因此啟明王爺。王爺亦雲:‘若是別的戲子呢,一百個也罷了;隻是這琪
官隨機應答,謹慎老誠,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斷斷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大人
轉諭令郎,請將琪官放回,一則可慰王爺諄諄奉懇,二則下官輩也可免操勞求覓之
苦。”說畢,忙打一躬。

  賈政聽了這話,又驚又氣,即命喚寶玉來。寶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趕來時,
賈政便問:“該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讀書也罷了,怎麽又做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來!
那琪官現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於
我。”寶玉聽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實在不知此事。究竟連‘琪官’兩個字不知
為何物,豈更又加‘引逗’二字!”說著便哭了。賈政未及開言,隻見那長史官冷
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飾。或隱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說了出來,我們也少受些
辛苦,豈不念公子之德?”寶玉連說不知,“恐是訛傳,也未見得。”那長史官冷
笑道:“現有據證,何必還賴?必定當著老大人說了出來,公子豈不吃虧?既雲不
知此人,那紅汗巾子怎麽到了公子腰裏?”寶玉聽了這話,不覺轟去魂魄,目瞪口
呆,心下自思:“這話他如何得知!他既連這樣機密事都知道了,大約別的瞞他不
過,不如打發他去了,免的再說出別的事來。”因說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細,如
何連他置買房舍這樣大事倒不曉得了?聽得說他如今在東郊離城二十裏有個什麽紫
檀堡,他在那裏置了幾畝田地幾間房舍。想是在那裏也未可知。”那長史官聽了,
笑道:“這樣說,一定是在那裏。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罷,若沒有,還要來請
教。”說著,便忙忙的走了。

  賈政此時氣的目瞪口歪,一麵送那長史官,一麵回頭命寶玉“不許動!回來有
話問你!”一直送那官員去了。才回身,忽見賈環帶著幾個小廝一陣亂跑。賈政喝
令小廝“快打,快打!”賈環見了他父親,唬的骨軟筋酥,忙低頭站住。賈政便問:
“你跑什麽?帶著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裏逛去,由你野馬一般!”喝令
叫跟上學的人來。賈環見他父親盛怒,便乘機說道:“方才原不曾跑,隻因從那井
邊一過,那井裏淹死了一個丫頭,我看見人頭這樣大,身子這樣粗,泡的實在可怕,
所以才趕著跑了過來。”賈政聽了驚疑,問道:“好端端的,誰去跳井?我家從無
這樣事情,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大約我近年於家務疏懶,自然執
事人操克奪之權,致使生出這暴殄輕生的禍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顏麵何在!”喝
令快叫賈璉、賴大、來興。小廝們答應了一聲,方欲叫去,賈環忙上前拉住賈政的
袍襟,貼膝跪下道:“父親不用生氣。此事除太太房裏的人,別人一點也不知道。
我聽見我母親說……”說到這裏,便回頭四顧一看。賈政知意,將眼一看眾小廝,
小廝們明白,都往兩邊後麵退去。賈環便悄悄說道:“我母親告訴我說,寶玉哥哥
前日在太太屋裏,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奸不遂,打了一頓。那金釧兒便賭氣投
井死了。”話未說完,把個賈政氣的麵如金紙,大喝:“快拿寶玉來!”一麵說,
一麵便往裏邊書房裏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交與他與
寶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幹淨去處自了,也免
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眾門客仆從見賈政這個形景,便知又是為寶玉了,一
個個都是啖指咬舌,連忙退出。那賈政喘籲籲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滿麵淚痕,一疊
聲“拿寶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往裏頭去,立刻打死!
”眾小廝們隻得齊聲答應,有幾個來找寶玉。

  那寶玉聽見賈政吩咐他“不許動”,早知多凶少吉,那裏承望賈環又添了許多
的話。正在廳上幹轉,怎得個人來往裏頭去捎信,偏生沒個人,連焙茗也不知在那
裏。正盼望時,隻見一個老姆姆出來。寶玉如得了珍寶,便趕上來拉他,說道:
“快進去告訴:老爺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緊,要緊!”寶玉一則急了,說話
不明白;二則老婆子偏生又聾,竟不曾聽見是什麽話,把“要緊”二字隻聽作“跳
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讓他跳去,二爺怕什麽?”寶玉見是個聾子,便著急道:
“你出去叫我的小廝來罷。”那婆子道:“有什麽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
賞了衣服,又賞了銀子,怎麽不了事的!”

  寶玉急的跺腳,正沒抓尋處,隻見賈政的小廝走來,逼著他出去了。賈政一見,
眼都紅紫了,也不暇問他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等語,
隻喝令:“堵起嘴來,著實打死!”小廝們不敢違拗,隻得將寶玉按在凳上,舉起
大板打了十來下。賈政猶嫌打輕了,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來,咬著牙狠命蓋
了三四十下。眾門客見打的不祥了,忙上前奪勸。賈政那裏肯聽,說道:“你們問
問他幹的勾當可饒不可饒!素日皆是你們這些人把他釀壞了,到這步田地還來解勸。
明日釀到他弑君殺父,你們才不勸不成!”

  眾人聽這話不好聽,知道氣急了,忙又退出,隻得覓人進去給信。王夫人不敢
先回賈母,隻得忙穿衣出來,也不顧有人沒人,忙忙趕往書房中來,慌的眾門客小
廝等避之不及。王夫人一進房來,賈政更如火上澆油一般,那板子越發下去的又狠
又快。按寶玉的兩個小廝忙鬆了手走開,寶玉早已動彈不得了。賈政還欲打時,早
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賈政道:“罷了,罷了!今日必定要氣死我才罷!”王夫人哭
道:“寶玉雖然該打,老爺也要自重。況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
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賈政冷笑道:“倒休提這話。
我養了這不肖的孽障,已經不孝;教訓他一番,又有眾人護持;不如趁今日一發勒
死了,以絕將來之患!”說著,便要繩索來勒死。王夫人連忙抱住哭道:“老爺雖
然應當管教兒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將五十歲的人,隻有這個孽障,必定
苦苦的以他為法,我也不敢深勸。今日越發要他死,豈不是有意絕我。既要勒死他,
快拿繩子來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們不敢含怨,到底在陰司裏得個依靠。”
庚辰雙行夾批:未喪母者來細玩,既喪母者來痛哭。庚辰眉批:批得是。綺園。說
畢,爬在寶玉身上大哭起來。賈政聽了此話,不覺長歎一聲,向椅上坐了,淚如雨
下。王夫人抱著寶玉,隻見他麵白氣弱,底下穿著一條綠紗小衣皆是血漬,禁不住
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不覺失聲大哭起來,
“苦命的兒嚇!”因哭出“苦命兒”來,忽又想起賈珠來,便叫著賈珠哭道:“若
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此時裏麵的人聞得王夫人出來,那李宮裁王
熙鳳與迎春姊妹早已出來了。王夫人哭著賈珠的名字,別人還可,惟有宮裁禁不住
也放聲哭了。賈政聽了,那淚珠更似滾瓜一般滾了下來。

  正沒開交處,忽聽丫鬟來說:“老太太來了。”一句話未了,隻聽窗外顫巍巍
的聲氣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幹淨了!”賈政見他母親來了,又急又
痛,連忙迎接出來,隻見賈母扶著丫頭,喘籲籲的走來。賈政上前躬身陪笑道:
“大暑熱天,母親有何生氣親自走來?有話隻該叫了兒子進去吩咐。”賈母聽說,
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厲聲說道:“你原來是和我說話!我倒有話吩咐,隻是可憐我
一生沒養個好兒子,卻教我和誰說去!”賈政聽這話不象,忙跪下含淚說道:“為
兒的教訓兒子,也為的是光宗耀祖。母親這話,我做兒的如何禁得起?”賈母聽說,
便啐了一口,說道:“我說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
就禁得起了?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初你父親怎麽教訓你來!”說著,不覺
就滾下淚來。賈政又陪笑道:“母親也不必傷感,皆是作兒的一時性起,從此以後
再不打他了。”賈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賭氣的。你的兒子,我也不
該管你打不打。我猜著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趕早兒離了你,大家幹淨!”
說著便令人去看轎馬,“我和你太太寶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隻得幹答應著。
賈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成人,
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隻怕將來還少生一口
氣呢。”賈政聽說,忙叩頭哭道:“母親如此說,賈政無立足之地。”賈母冷笑道:
“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你反說起你來!隻是我們回去了,你心裏幹淨,看有誰
來許你打。”一麵說,一麵隻令快打點行李車轎回去。賈政苦苦叩求認罪。

  賈母一麵說話,一麵又記掛寶玉,忙進來看時,隻見今日這頓打不比往日,又
是心疼,又是生氣,也抱著哭個不了。王夫人與鳳姐等解勸了一會,方漸漸的止住。
早有丫鬟媳婦等上來,要攙寶玉,鳳姐便罵道:“糊塗東西,也不睜開眼瞧瞧!打
的這麽個樣兒,還要攙著走!還不快進去把那藤屜子春凳抬出來呢。”眾人聽說連
忙進去,果然抬出春凳來,將寶玉抬放凳上,隨著賈母王夫人等進去,送至賈母房
中。

  彼時賈政見賈母氣未全消,不敢自便,也跟了進去。看看寶玉,果然打重了。
再看看王夫人,“兒”一聲,“肉”一聲,“你替珠兒早死了,留著珠兒,免你父
親生氣,我也不白操這半世的心了。這會子你倘或有個好歹,丟下我,叫我靠那一
個!”數落一場,又哭“不爭氣的兒”。賈政聽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該下毒手打
到如此地步。先勸賈母,賈母含淚說道:“你不出去,還在這裏做什麽!難道於心
不足,還要眼看著他死了才去不成!”賈政聽說,方退了出來。

  此時薛姨媽同寶釵、香菱、襲人、史湘雲也都在這裏。襲人滿心委屈,隻不好
十分使出來,見眾人圍著,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越性走
出來到二門前,令小廝們找了焙茗來細問:“方才好端端的,為什麽打起來?你也
不早來透個信兒!”焙茗急的說:“偏生我沒在跟前,打到半中間我才聽見了。忙
打聽原故,卻是為琪官金釧姐姐的事。”襲人道:“老爺怎麽得知道的?”焙茗道:
“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爺素日吃醋,沒法兒出氣,不知在外頭唆挑了誰來,在
老爺跟前下的火。那金釧兒的事是三爺說的,我也是聽見老爺的人說的。”襲人聽
了這兩件事都對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後回來,隻見眾人都替寶玉療治。調
停完備,賈母令“好生抬到他房內去”。眾人答應,七手八腳,忙把寶玉送入怡紅
院內自己床上臥好。又亂了半日,眾人漸漸散去,襲人方進前來經心服侍,問他端
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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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裏錯以錯勸哥哥

  話說襲人見賈母王夫人等去後,便走來寶玉身邊坐下,含淚問他:“怎麽就打
到這步田地?”寶玉歎氣說道:“不過為那些事,問他做什麽!隻是下半截疼的很,
你瞧瞧打壞了那裏。”襲人聽說,便輕輕的伸手進去,將中衣褪下。寶玉略動一動,
便咬著牙叫“噯喲”,襲人連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來。襲人看時,隻見
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寬的僵痕高了起來。襲人咬著牙說道:“我的娘,怎麽下
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得到這步地位。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
殘疾來,可叫人怎麽樣呢!”

  正說著,隻聽丫鬟們說:“寶姑娘來了。”襲人聽見,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
了一床袷紗被替寶玉蓋了。隻見寶釵手裏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
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說畢,遞與襲
人,又問道:“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麵道謝說:“好了。”又讓坐。寶釵見他
睜開眼說話,不象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歎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
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裏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
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
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隻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
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心中自思:“我不過捱
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
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
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歎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
謂糊塗鬼祟矣。”想著,隻聽寶釵問襲人道:“怎麽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
襲人便把焙茗的話說了出來。寶玉原來還不知道賈環的話,見襲人說出方才知道。
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寶釵沉心,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哥從來不這樣的,你們
不可混猜度。”寶釵聽說,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話相攔襲人,因心中暗暗想道:
“打的這個形像,疼還顧不過來,還是這樣細心,怕得罪了人,可見在我們身上也
算是用心了。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老爺也歡喜了,也不能吃
這樣虧。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攔襲人的話,難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縱
欲,毫無防範的那種心性。當日為一個秦鍾,還鬧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
利害了。”想畢,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
日不正,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
來,也不是有心調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襲姑
娘從小兒隻見寶兄弟這麽樣細心的人,你何嚐見過天不怕地不怕、心裏有什麽口裏
就說什麽的人。”襲人因說出薛蟠來,見寶玉攔他的話,早已明白自己說造次了,
恐寶釵沒意思,聽寶釵如此說,更覺羞愧無言。寶玉又聽寶釵這番話,一半是堂皇
正大,一半是去己疑心,更覺比先暢快了。方欲說話時,隻見寶釵起身說道:“明
兒再來看你,你好生養著罷。方才我拿了藥來交給襲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說
著便走出門去。襲人趕著送出院外,說:“姑娘倒費心了。改日寶二爺好了,親自
來謝。”寶釵回頭笑道:“有什麽謝處。你隻勸他好生靜養,別胡思亂想的就好了。
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裏,雖然彼時不怎麽樣,將來對景,
終是要吃虧的。”說著,一麵去了。

  襲人抽身回來,心內著實感激寶釵。進來見寶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樣,因
而退出房外,自去櫛沐。寶玉默默的躺在床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
更又熱如火炙,略展轉時,禁不住“噯喲”之聲。那時天色將晚,因見襲人去了,
卻有兩三個丫鬟伺候,此時並無呼喚之事,因說道:“你們且去梳洗,等我叫時再
來。”眾人聽了,也都退出。

  這裏寶玉昏昏默默,隻見蔣玉菡走了進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又見金釧兒
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忽忽聽
得有人悲戚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寶玉猶恐
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隻見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麵淚
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忍,支持不住,便
“噯喲”一聲,仍就倒下,歎了一聲,說道:“你又做什麽跑來!雖說太陽落下去,
那地上的餘熱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我雖然捱了打,並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兒,
隻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不可認真。”此時林黛
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了寶玉這番
話,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詞,隻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
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歎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
死了,也是情願的!”一句話未了,隻見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林黛玉便知
是鳳姐來了,連忙立起身說道:“我從後院子去罷,回來再來。”寶玉一把拉住道:
“這可奇了,好好的怎麽怕起他來。”林黛玉急的跺腳,悄悄的說道:“你瞧瞧我
的眼睛,又該他取笑開心呢。”寶玉聽說趕忙的放手。黛玉三步兩步轉過床後,出
後院而去。鳳姐從前頭已進來了,問寶玉:“可好些了?想什麽吃,叫人往我那裏
取去。”接著,薛姨媽又來了。一時賈母又打發了人來。

  至掌燈時分,寶玉隻喝了兩口湯,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著,周瑞媳婦、吳新
登媳婦、鄭好時媳婦這幾個有年紀常往來的,聽見寶玉捱了打,也都進來。襲人忙
迎出來,悄悄的笑道:“嬸嬸們來遲了一步,二爺才睡著了。”說著,一麵帶他們
到那邊房裏坐了,倒茶與他們吃。那幾個媳婦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襲人說:
“等二爺醒了,你替我們說罷。”

  襲人答應了,送他們出去。剛要回來,隻見王夫人使個婆子來,口稱“太太叫
一個跟二爺的人呢”。襲人見說,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告訴晴雯、麝月、檀雲、
秋紋等說:“太太叫人,你們好生在房裏,我去了就來。”說畢,同那婆子一徑出
了園子,來至上房。王夫人正坐在涼榻上搖著芭蕉扇子,見他來了,說:“不管叫
個誰來也罷了。你又丟下他來了,誰伏侍他呢?”襲人見說,連忙陪笑回道:“二
爺才睡安穩了,那四五個丫頭如今也好了,會伏侍二爺了,太太請放心。恐怕太太
有什麽話吩咐,打發他們來,一時聽不明白,倒耽誤了。”王夫人道:“也沒甚話,
白問問他這會子疼的怎麽樣。”襲人道:“寶姑娘送去的藥,我給二爺敷上了,比
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穩,這會子都睡沉了,可見好些了。”王夫人又問:“吃了
什麽沒有?”襲人道:“老太太給的一碗湯,喝了兩口,隻嚷幹喝,要吃酸梅湯。
我想著酸梅是個收斂的東西,才剛捱了打,又不許叫喊,自然急的那熱毒熱血未免
不存在心裏,倘或吃下這個去激在心裏,再弄出大病來,可怎麽樣呢。因此我勸了
半天才沒吃,隻拿那糖醃的玫瑰鹵子和了吃,吃了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
王夫人道:“噯喲,你不該早來和我說。前兒有人送了兩瓶子香露來,原要給他點
子的,我怕他胡糟踏了,就沒給。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絮煩,把這個拿兩瓶子去。
一碗水裏隻用挑一茶匙兒,就香的了不得呢。”說著就喚彩雲來,“把前兒的那幾
瓶香露拿了來。”襲人道:“隻拿兩瓶來罷,多了也白糟踏。等不夠再要,再來取
也是一樣。”彩雲聽說,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兩瓶來,付與襲人。襲人看時,隻見
兩個玻璃小瓶,卻有三寸大小,上麵螺絲銀蓋,鵝黃箋上寫著“木樨清露”,那一
個寫著“玫瑰清露”。襲人笑道:“好金貴東西!這麽個小瓶兒,能有多少?”王
夫人道:“那是進上的,你沒看見鵝黃箋子?你好生替他收著,別糟踏了。”

  襲人答應著,方要走時,王夫人又叫:“站著,我想起一句話來問你。”襲人
忙又回來。王夫人見房內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兒捱打,是環兒在老
爺跟前說了什麽話。你可聽見這個了?你要聽見,告訴我聽聽,我也不吵出來教人
知道是你說的。”襲人道:“我倒沒聽見這話,為二爺霸占著戲子,人家來和老爺
要,為這個打的。”王夫人搖頭說道:“也為這個,還有別的原故。”襲人道:
“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了。我今兒在太太跟前大膽說句不知好歹的話。論理……”
說了半截忙又咽住。王夫人道:“你隻管說。”襲人笑道:“太太別生氣,我就說
了。”王夫人道:“我有什麽生氣的,你隻管說來。”襲人道:“論理,我們二爺
也須得老爺教訓兩頓。若老爺再不管,將來不知做出什麽事來呢。”王夫人一聞此
言,便合掌念聲“阿彌陀佛”,由不得趕著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虧了你也明白,
這話和我的心一樣。我何曾不知道管兒子,先時你珠大爺在,我是怎麽樣管他,難
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兒子了?隻是有個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經快五十歲的人,通共
剩了他一個,他又長的單弱,況且老太太寶貝似的,若管緊了他,倘或再有個好歹,
或是老太太氣壞了,那時上下不安,豈不倒壞了,所以就縱壞了他。我常常掰著口
兒勸一陣,說一陣,氣的罵一陣,哭一陣,彼時他好,過後兒還是不相幹,端的吃
了虧才罷了。若打壞了,將來我靠誰呢!”說著,由不得滾下淚來。

  襲人見王夫人這般悲感,自己也不覺傷了心,陪著落淚。又道:“二爺是太太
養的,豈不心疼。便是我們做下人的伏侍一場,大家落個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
這樣起來,連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時我不勸二爺,隻是再勸不醒。偏生那些
人又肯親近他,也怨不得他這樣,總是我們勸的倒不好了。今兒太太提起這話來,
我還記掛著一件事,每要來回太太,討太太個主意。隻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
話白說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了。”王夫人聽了這話內有因,忙問道:“我的兒,
你有話隻管說。近來我因聽見眾人背前背後都誇你,我隻說你不過是在寶玉身上留
心,或是諸人跟前和氣,這些小意思好,所以將你和老姨娘一體行事。誰知你方才
和我說的話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想頭一樣。你有什麽隻管說什麽,隻別教別人知
道就是了。”襲人道:“我也沒什麽別的說。我隻想著討太太一個示下,怎麽變個
法兒,以後竟還教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王夫人聽了,吃一大驚,忙拉了襲
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連忙回道:“太太別多心,並沒
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也大了,裏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
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姊妹,雖說是姊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
由不得叫人懸心,便是外人看著也不象。一家子的事,俗語說的‘沒事常思有事’,
世上多少無頭腦的事,多半因為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當作有心事,反說壞了。
隻是預先不防著,斷然不好。二爺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隊裏
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口雜,那起小人的嘴有什麽避
諱,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貶的連畜牲不如。二爺將來倘或有人說
好,不過大家直過沒事;若要叫人說出一個不好字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罪
有萬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二則太太也難見老
爺。俗語又說‘君子防不然’,不如這會子防避的為是。太太事情多,一時固然想
不到。我們想不到則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來我為這事日夜
懸心,又不好說與人,惟有燈知道罷了。”王夫人聽了這話,如雷轟電掣的一般,
正觸了金釧兒之事,心內越發感愛襲人不盡,忙笑道:“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
想的這樣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這裏,隻是這幾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兒這一番話提
醒了我。難為你成全我娘兒兩個聲名體麵,真真我竟不知道你這樣好。罷了,你且
去罷,我自有道理。隻是還有一句話:你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就把他交給你了,
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負你。”

  襲人連連答應著去了。回來正值寶玉睡醒,襲人回明香露之事。寶玉喜不自禁,
即令調來嚐試,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記掛著黛玉,滿心裏要打發人去,隻是怕襲
人,便設一法,先使襲人往寶釵那裏去借書。

  襲人去了,寶玉便命晴雯來庚辰雙行夾批:前文晴雯放肆原有把柄所恃也。吩
咐道:“你到林姑娘那裏看看他做什麽呢。他要問我,隻說我好了。”晴雯道:
“白眉赤眼,做什麽去呢?到底說句話兒,也象一件事。”寶玉道:“沒有什麽可
說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麽搭訕
呢?”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兩條手帕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
你送這個給他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手帕子?他又
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聽了,隻得拿了帕子往瀟湘館來。隻見春纖正在欄杆上晾手帕子,見他進
來,忙擺手兒,說:“睡下了。”晴雯走進來,滿屋魆黑。並未點燈。黛玉已睡在
床上。問是誰。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麽?”晴雯道:“二爺送
手帕子來給姑娘。”黛玉聽了,心中發悶:“做什麽送手帕子來給我?”因問:
“這帕子是誰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
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林黛玉聽見,越發悶住,著實細心搜求,
思忖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聽了,隻得放下,抽身回
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

  這裏林黛玉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蕩:寶玉這番苦心,能領會我
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
兩塊舊帕子來,若不是領我深意,單看了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傳遞
與我,又可懼;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也無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
五內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餘意綿纏,令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便向案上
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上走筆寫道: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
  尺幅鮫鮹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隻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閑;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麵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林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麵上作燒,走至鏡台揭起錦袱一照,隻
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萌。一時方上床睡去,猶拿著那帕子思
索,不在話下。

  卻說襲人來見寶釵,誰知寶釵不在園內,往他母親那裏去了,襲人便空手回來。
等至二更,寶釵方回來。原來寶釵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調唆了人
來告寶玉的,誰知又聽襲人說出來,越發信了。究竟襲人是聽焙茗說的,那焙茗也
是私心窺度,並未據實,竟認準是他說的。那薛蟠都因素日有這個名聲,其實這一
次卻不是他幹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難分。這日正從外頭吃了酒回來,
見過母親,隻見寶釵在這裏,說了幾句閑話,因問:“聽見寶兄弟吃了虧,是為什
麽?”薛姨媽正為這個不自在,見他問時,便咬著牙道:“不知好歹的東西,都是
你鬧的,你還有臉來問!”薛蟠見說,便怔了,忙問道:“我何嚐鬧什麽?”薛姨
媽道:“你還裝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說的,還賴呢。”薛蟠道:“人人說我殺了
人,也就信了罷?”薛姨媽道:“連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說的,難道他也賴你不成?”
寶釵忙勸道:“媽和哥哥且別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個青紅皂白了。”因向薛蟠
道:“是你說的也罷,不是你說的也罷,事情也過去了,不必較證,倒把小事兒弄
大了。我隻勸你從此以後在外頭少去胡鬧,少管別人的事。天天一處大家胡逛,你
是個不防頭的人,過後兒沒事就罷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幹的,人人都也疑惑是你
幹的,不用說別人,我就先疑惑。”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見不得這樣藏
頭露尾的事,又見寶釵勸他不要逛去,他母親又說他犯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
已急的亂跳,賭身發誓的分辯。又罵眾人:“誰這樣贓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
才罷!分明是為打了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作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
打他一頓,一家子定要鬧幾天。那一回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兩下子,過後老太太
不知怎麽知道了,說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罵了一頓。今兒越發拉上我了!
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了命,大家幹淨。”一麵嚷,
一麵抓起一根門閂來就跑。慌的薛姨媽一把抓住,罵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誰去?
你先打我來!”薛蟠急的眼似銅鈴一般,嚷道:“何苦來!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
賴我。將來寶玉活一日,我擔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淨。”寶釵忙也上前勸
道:“你忍耐些兒罷。媽急的這個樣兒,你不說來勸媽,你還反鬧的這樣。別說是
媽,便是旁人來勸你,也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勸上來了。”薛蟠道:“這會子又
說這話。都是你說的!”寶釵道:“你隻怨我說,再不怨你顧前不顧後的形景。”
薛蟠道:“你隻會怨我顧前不顧後,你怎麽不怨寶玉外頭招風惹草的那個樣子!別
說多的,隻拿前兒琪官的事比給你們聽:那琪官,我們見過十來次的,我並未和他
說一句親熱話;怎麽前兒他見了,連姓名還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給他了?難道這也
是我說的不成?”薛姨媽和寶釵急的說道:“還提這個!可不是為這個打他呢。可
見是你說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氣死人了!賴我說的我不惱,我隻為一個寶玉
鬧的這樣天翻地覆的。”寶釵道:“誰鬧了?你先持刀動杖的鬧起來,倒說別人鬧。
”薛蟠見寶釵說的話句句有理,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法拿
話堵回他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也因正在氣頭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說道:
“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
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話未說了,
把個寶釵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麽話!”薛蟠見妹
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賭氣走到自己房裏安歇不提。

  這裏薛姨媽氣的亂戰,一麵又勸寶釵道:“你素日知那孽障說話沒道理,明兒
我叫他給你陪不是。”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待要怎樣,又怕他母親不安,少不得含
淚別了母親,各自回來,到房裏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
整理,便出來瞧母親。可巧遇見林黛玉獨立在花陰之下,問他那裏去。薛寶釵因說
“家去”,口裏說著,便隻管走。黛玉見他無精打采的去了,又見眼上有哭泣之狀,
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後麵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
不好棒瘡!”不知寶釵如何答對,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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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三十五回 白玉釧親嚐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

  話說寶釵分明聽見林黛玉刻薄他,因記掛著母親哥哥,並不回頭,一徑去了。
這裏林黛玉還自立於花陰之下,遠遠的卻向怡紅院內望著,隻見李宮裁、迎春、探
春、惜春並各項人等都向怡紅院內去過之後,一起一起的散盡了,隻不見鳳姐兒來,
心裏自己盤算道:“如何他不來瞧寶玉?便是有事纏住了,他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
胡哨,討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才是。今兒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一麵猜疑,一
麵抬頭再看時,隻見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紅院內來了。定睛看時,隻見賈母搭著
鳳姐兒的手,後頭邢夫人王夫人跟著周姨娘並丫鬟媳婦等人都進院去了。黛玉看了
不覺點頭,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處來,早又淚珠滿麵。少頃,隻見寶釵薛姨媽等也
進入去了。忽見紫鵑從背後走來,說道:“姑娘吃藥去罷,開水又冷了。”黛玉道:
“你到底要怎麽樣?隻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麽相幹!”紫鵑笑道:“咳嗽的才
好了些,又不吃藥了。如今雖然是五月裏,天氣熱,到底也該還小心些。大清早起,
在這個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該回去歇息歇息了。”一句話提醒了黛玉,方覺得有點
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著紫鵑,回瀟湘館來。
  
  一進院門,隻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雲
“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二句來,因暗暗的歎道:“雙文,雙文,誠
為命薄人矣。然你雖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並連孀母弱弟俱
無。古人雲‘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勝於雙文哉!”一麵想,一麵隻
管走,不防廊上的鸚哥見林黛玉來了,嘎的一聲撲了下來,倒嚇了一跳,因說道:
“作死的,又扇了我一頭灰。”那鸚哥仍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簾子,姑
娘來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鸚哥便長歎一聲,
竟大似林黛玉素日籲嗟音韻,接著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
看春盡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黛玉紫鵑
聽了都笑起來。紫鵑笑道:“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難為他怎麽記了。”黛玉便令
將架摘下來,另掛在月洞窗外的鉤上,於是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內坐了。吃畢藥,
隻見窗外竹影映入紗來,滿屋內陰陰翠潤,幾簟生涼。黛玉無可釋悶,便隔著紗窗
調逗鸚哥作戲,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這且不在話下。

  且說薛寶釵來至家中,隻見母親正自梳頭呢。一見他來了,便說道:“你大清
早起跑來作什麽?”寶釵道:“我瞧瞧媽身上好不好。昨兒我去了,不知他可又過
來鬧了沒有?”一麵說,一麵在他母親身旁坐了,由不得哭將起來。薛姨媽見他一
哭,自己撐不住,也就哭了一場,一麵又勸他:“我的兒,你別委曲了,你等我處
分他。你要有個好歹,我指望那一個來!”薛蟠在外邊聽見,連忙跑了過來,對著
寶釵,左一個揖,右一個揖,隻說:“好妹妹,恕我這一次罷!原是我昨兒吃了酒,
回來的晚了,路上撞客著了,來家未醒,不知胡說了什麽,連自己也不知道,怨不
得你生氣。”寶釵原是掩麵哭的,聽如此說,由不得又好笑了,遂抬頭向地下啐了
一口,說道:“你不用做這些像生兒。我知道你的心裏多嫌我們娘兒兩個,是要變
著法兒叫我們離了你,你就心淨了。”薛蟠聽說,連忙笑道:“妹妹這話從那裏說
起來的,這樣我連立足之地都沒了。妹妹從來不是這樣多心說歪話的人。”薛姨媽
忙又接著道:“你隻會聽見你妹妹的歪話,難道昨兒晚上你說的那話就應該的不成?
當真是你發昏了!”薛蟠道:“媽也不必生氣,妹妹也不用煩惱,從今以後我再不
同他們一處吃酒閑逛如何?”寶釵笑道:“這不明白過來了!”薛姨媽道:“你要
有這個橫勁,那龍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若再和他們一處逛,妹妹聽見了隻管
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為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操心!媽
為我生氣還有可恕,若隻管叫妹妹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
能多孝順媽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氣妹妹煩惱,真連個畜生也不如了。”口裏說著,
眼睛裏禁不起也滾下淚來。薛姨媽本不哭了,聽他一說又勾起傷心來。寶釵勉強笑
道:“你鬧夠了,這會子又招著媽哭起來了。”薛蟠聽說,忙收了淚,笑道:“我
何曾招媽哭來!罷,罷,罷,丟下這個別提了。叫香菱來倒茶妹妹吃。”寶釵道:
“我也不吃茶,等媽洗了手,我們就過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項圈我瞧瞧,隻
怕該炸一炸去了。”寶釵道:“黃澄澄的又炸他作什麽?”薛蟠又道:“妹妹如今
也該添補些衣裳了。要什麽顏色花樣,告訴我。”寶釵道:“連那些衣服我還沒穿
遍了,又做什麽?”一時薛姨媽換了衣裳,拉著寶釵進去,薛蟠方出去了。

  這裏薛姨媽和寶釵進園來瞧寶玉,到了怡紅院中,隻見抱廈裏外回廊上許多丫
鬟老婆站著,便知賈母等都在這裏。母女兩個進來,大家見過了,隻見寶玉躺在榻
上。薛姨媽問他可好些。寶玉忙欲欠身,口裏答應著“好些”,又說:“隻管驚動
姨娘、姐姐,我禁不起。”薛姨娘忙扶他睡下,又問他:“想什麽,隻管告訴我。”
寶玉笑道:“我想起來,自然和姨娘要去的。”王夫人又問:“你想什麽吃?回來
好給你送來的。”寶玉笑道:“也倒不想什麽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葉兒小蓮
蓬兒的湯還好些。”鳳姐一旁笑道:“聽聽,口味不算高貴,隻是太磨牙了。巴巴
的想這個吃了。”賈母便一疊聲的叫人做去。鳳姐兒笑道:“老祖宗別急,等我想
一想這模子誰收著呢。”因回頭吩咐個婆子去問管廚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
來回說:“管廚房的說,四副湯模子都交上來了。”鳳姐兒聽說,想了一想,道:
“我記得交給誰了,多半在茶房裏。”一麵又遣人去問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後
還是管金銀器皿的送了來。

  薛姨媽先接過來瞧時,原來是個小匣子,裏麵裝著四副銀模子,都有一尺多長,
一寸見方,上麵鑿著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蓮蓬的,也有菱
角的,共有三四十樣,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賈母王夫人道:“你們府上也都想絕
了,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子。若不說出來,我見這個也不認得這是作什麽用的。”鳳
姐兒也不等人說話,便笑道:“姑媽那裏曉得,這是舊年備膳,他們想的法兒。不
知弄些什麽麵印出來,借點新荷葉的清香,全仗著好湯,究竟沒意思,誰家常吃他
了。那一回呈樣的作了一回,他今日怎麽想起來了。”說著接了過來,遞與個婦人,
吩咐廚房裏立刻拿幾隻雞,另外添了東西,做出十來碗來。王夫人道:“要這些做
什麽?”鳳姐兒笑道:“有個原故:這一宗東西家常不大作,今兒寶兄弟提起來了,
單做給他吃,老太太、姑媽、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借勢兒弄些大家吃,
托賴連我也上個俊兒。”賈母聽了,笑道:“猴兒,把你乖的!拿著官中的錢你做
人。”說的大家笑了。鳳姐也忙笑道:“這不相幹。這個小東道我還孝敬的起。”
便回頭吩咐婦人,“說給廚房裏,隻管好生添補著做了,在我的帳上來領銀子。”
婦人答應著去了。

  寶釵一旁笑道:“我來了這麽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他怎麽巧,再巧不
過老太太去。”賈母聽說,便答道:“我如今老了,那裏還巧什麽。當日我象鳳哥
兒這麽大年紀,比他還來得呢。他如今雖說不如我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強遠
了。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鳳兒嘴乖,
怎麽怨得人疼他。”寶玉笑道:“若這麽說,不大說話的就不疼了?”賈母道:
“不大說話的又有不大說話的可疼之處,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說話的
好。”寶玉笑道:“這就是了。我說大嫂子倒不大說話呢,老太太也是和鳳姐姐的
一樣看待。若是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姊妹裏頭也隻是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
賈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麵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
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薛姨媽聽說,忙笑道:“這話是老太太說偏了。”王夫
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時常背地裏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寶玉勾著賈
母原為讚林黛玉的,不想反讚起寶釵來,倒也意出望外,便看著寶釵一笑。寶釵早
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去了。

  忽有人來請吃飯,賈母方立起身來,命寶玉好生養著,又把丫頭們囑咐了一回,
方扶著鳳姐兒,讓著薛姨媽,大家出房去了。因問湯好了不曾,又問薛姨媽等:
“想什麽吃,隻管告訴我,我有本事叫鳳丫頭弄了來咱們吃。”薛姨媽笑道:“老
太太也會慪他的。時常他弄了東西孝敬,究竟又吃不了多少。”鳳姐兒笑道:“姑
媽倒別這樣說。我們老祖宗隻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還吃了呢。”

  一句話沒說了,引的賈母眾人都哈哈的笑起來。寶玉在房裏也撐不住笑了。襲
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這張嘴怕死人!”寶玉伸手拉著襲人笑道:“你站了這
半日,可乏了?”一麵說,一麵拉他身旁坐了。襲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寶姑
娘在院子裏,你和他說,煩他鶯兒來打上幾根絡子。”寶玉笑道:“虧你提起來。”
說著,便仰頭向窗外道:“寶姐姐,吃過飯叫鶯兒來,煩他打幾根絡子,可得閑兒?
”寶釵聽見,回頭道:“怎麽不得閑兒,一會叫他來就是了。”賈母等尚未聽真,
都止步問寶釵。寶釵說明了,大家方明白。賈母又說道:“好孩子,叫他來替你兄
弟作幾根。你要無人使喚,我那裏閑著的丫頭多呢,你喜歡誰,隻管叫了來使喚。”
薛姨媽寶釵等都笑道:“隻管叫他來作就是了,有什麽使喚的去處。他天天也是閑
著淘氣。”

  大家說著,往前邁步正走,忽見史湘雲、平兒、香菱等在山石邊掐鳳仙花呢,
見了他們走來,都迎上來了。少頃至園外,王夫人恐賈母乏了,便欲讓至上房內坐。
賈母也覺腿酸,便點頭依允。王夫人便令丫頭忙先去鋪設坐位。那時趙姨娘推病,
隻有周姨娘與眾婆娘丫頭們忙著打簾子,立靠背,鋪褥子。賈母扶著鳳姐兒進來,
與薛姨媽分賓主坐了。薛寶釵史湘雲坐在下麵。王夫人親捧了茶奉與賈母,李宮裁
奉與薛姨媽。賈母向王夫人道:“讓他們小妯娌伏侍,你在那裏坐了,好說話兒。”
王夫人方向一張小杌子上坐下,便吩咐鳳姐兒道:“老太太的飯在這裏放,添了東
西來。”鳳姐兒答應出去,便令人去賈母那邊告訴,那邊的婆娘忙往外傳了,丫頭
們忙都趕過來。王夫人便令“請姑娘們去”。請了半天,隻有探春惜春兩個來了;
迎春身上不耐煩,不吃飯;林黛玉自不消說,平素十頓飯隻好吃五頓,眾人也不著
意了。少頃飯至,眾人調放了桌子。鳳姐兒用手巾裹著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
“老祖宗和姑媽不用讓,還聽我說就是了。”賈母笑向薛姨媽道:“我們就是這樣。
”薛姨媽笑著應了。於是鳳姐放了四雙:上麵兩雙是賈母薛姨媽,兩邊是薛寶釵史
湘雲的。王夫人李宮裁等都站在地下看著放菜。鳳姐先忙著要幹淨家夥來,替寶玉
揀菜。

  少頃,荷葉湯來,賈母看過了。王夫人回頭見玉釧兒在那邊,便令玉釧與寶玉
送去。鳳姐道:“他一個人拿不去。”可巧鶯兒和喜兒都來了。寶釵知道他們已吃
了飯,便向鶯兒道:“寶兄弟正叫你去打絡子,你們兩個一同去罷。”鶯兒答應,
同著玉釧兒出來。鶯兒道:“這麽遠,怪熱的,怎麽端了去?”玉釧笑道:“你放
心,我自有道理。”說著,便令一個婆子來,將湯飯等物放在一個捧盒裏,令他端
了跟著,他兩個卻空著手走。一直到了怡紅院門內,玉釧兒方接了過來,同鶯兒進
入寶玉房中。襲人、麝月、秋紋三個人正和寶玉頑笑呢,見他兩個來了,都忙起來,
笑道:“你兩個怎麽來的這麽碰巧,一齊來了。”一麵說,一麵接了下來。玉釧便
向一張杌子上坐了,鶯兒不敢坐下。襲人便忙端了個腳踏來,鶯兒還不敢坐。寶玉
見鶯兒來了,卻倒十分歡喜;忽見了玉釧兒,便想到他姐姐金釧兒身上,又是傷心,
又是慚愧,便把鶯兒丟下,且和玉釧兒說話。襲人見把鶯兒不理,恐鶯兒沒好意思
的,又見鶯兒不肯坐,便拉了鶯兒出來,到那邊房裏去吃茶說話兒去了。

  這裏麝月等預備了碗箸來伺候吃飯。寶玉隻是不吃,問玉釧兒道:“你母親身
子好?”玉釧兒滿臉怒色,正眼也不看寶玉,半日,方說了一個“好”字。寶玉便
覺沒趣,半日,隻得又陪笑問道:“誰叫你給我送來的?”玉釧兒道:“不過是奶
奶太太們!”寶玉見他還是這樣哭喪,便知他是為金釧兒的原故;待要虛心下氣磨
轉他,又見人多,不好下氣的,因而變盡方法,將人都支出去,然後又陪笑問長問
短。那玉釧兒先雖不悅,隻管見寶玉一些性子沒有,憑他怎麽喪謗,他還是溫存和
氣,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臉上方有三分喜色。寶玉便笑求他:“好姐姐,你把那
湯拿了來我嚐嚐。”玉釧兒道:“我從不會喂人東西,等他們來了再吃。”寶玉笑
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為走不動,你遞給我吃了,你好趕早兒回去交代了,
你好吃飯的。我隻管耽誤時候,你豈不餓壞了。你要懶待動,我少不了忍了疼下去
取來。”說著便要下床來,紮掙起來,禁不住噯喲之聲。玉釧兒見他這般,忍不住
起身說道:“躺下罷!那世裏造了來的業,這會子現世現報。教我那一個眼睛看的
上!”一麵說,一麵哧的一聲又笑了,端過湯來。寶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氣
隻管在這裏生罷,見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氣些,若還這樣,你就又捱罵了。”玉
釧兒道:“吃罷,吃罷!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這樣話!”說著,催寶玉
喝了兩口湯。寶玉故意說:“不好吃,不吃了。”玉釧兒道:“阿彌陀佛!這還不
好吃,什麽好吃?”寶玉道:“一點味兒也沒有,你不信,嚐一嚐就知道了。”玉
釧兒真就賭氣嚐了一嚐。寶玉笑道:“這可好吃了。”玉釧兒聽說,方解過意來,
原是寶玉哄他吃一口,便說道:“你既說不好吃,這會子說好吃也不給你吃了。”
寶玉隻管央求陪笑要吃,玉釧兒又不給他,一麵又叫人打發吃飯。

  丫頭方進來時,忽有人來回話:“傅二爺家的兩個嬤嬤來請安,來見二爺。”
寶玉聽說,便知是通判傅試家的嬤嬤來了。那傅試原是賈政的門生,曆年來都賴賈
家的名勢得意,賈政也著實看待,故與別個門生不同,他那裏常遣人來走動。寶玉
素習最厭愚男蠢女的,今日卻如何又令兩個婆子過來?其中原來有個原故:隻因那
寶玉聞得傅試有個妹子,名喚傅秋芳,也是個瓊閨秀玉,常聞人傳說才貌俱全,雖
自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不命他們進來,恐薄了傅秋芳,【辰夾批:
癡想。蒙側批:……此寶玉之多情而不情之案,凡我同人其留意。】因此連忙命讓
進來。那傅試原是暴發的,因傅秋芳有幾分姿色,聰明過人,那傅試安心仗著妹妹
要與豪門貴族結姻,不肯輕意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歲,
尚未許人。爭奈那些豪門貴族又嫌他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那傅試與賈家親
密,也自有一段心事。今日遣來的兩個婆子偏生是極無知識的,聞得寶玉要見,進
來隻剛問了好,說了沒兩句話。那玉釧見生人來,也不和寶玉廝鬧了,手裏端著湯
隻顧聽話。寶玉又隻顧和婆子說話,一麵吃飯,一麵伸手去要湯。兩個人的眼睛都
看著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將碗碰翻,將湯潑了寶玉手上。玉釧兒倒不曾燙著,唬
了一跳,忙笑了,“這是怎麽說!”慌的丫頭們忙上來接碗。寶玉自己燙了手倒不
覺的,卻隻管問玉釧兒:“燙了那裏了?疼不疼?”玉釧兒和眾人都笑了。玉釧兒
道:“你自己燙了,隻管問我。”寶玉聽說,方覺自己燙了。眾人上來連忙收拾。
寶玉也不吃飯了,洗手吃茶,又和那兩個婆子說了兩句話。然後兩個婆子告辭出去,
晴雯等送至橋邊方回。

  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家寶
玉是外像好裏頭糊塗,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
疼,這可不是個呆子?”那一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聽見他家裏許多人抱怨,
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
’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
河裏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籲短歎,就是咕咕噥噥的。且
是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愛惜東西,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
;糟踏起來,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兩個人一麵說,一麵走出園來,辭別諸
人回去,不在話下。【庚辰雙行夾批:寶玉之為人非此一論亦描寫不盡,寶玉之不
肖非此一鄙亦形容不到,試問作者是醜寶玉乎?是讚寶玉乎?試問觀者是喜寶玉乎?
是惡寶玉乎?】

  如今且說襲人見人去了,便攜了鶯兒過來,問寶玉打什麽絡子。寶玉笑向鶯兒
道:“才隻顧說話,就忘了你。煩你來不為別的,卻為替我打幾根絡子。”鶯兒道:
“裝什麽的絡子?”寶玉見問,便笑道:“不管裝什麽的,你都每樣打幾個罷。”
鶯兒拍手笑道:“這還了得!要這樣,十年也打不完了。”寶玉笑道:“好姐姐,
你閑著也沒事,都替我打了罷。”襲人笑道:“那裏一時都打得完,如今先揀要緊
的打兩個罷。”鶯兒道:“什麽要緊,不過是扇子、香墜兒、汗巾子。”寶玉道:
“汗巾子就好。”鶯兒道:“汗巾子是什麽顏色的?”寶玉道:“大紅的。”鶯兒
道:“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壓的住顏色。”寶玉道:“鬆花
色配什麽?”鶯兒道:“鬆花配桃紅。”寶玉笑道:“這才嬌豔。再要雅淡之中帶
些嬌豔。”鶯兒道:“蔥綠柳黃是我最愛的。”寶玉道:“也罷了,也打一條桃紅,
再打一條蔥綠。”鶯兒道:“什麽花樣呢?”寶玉道:“共有幾樣花樣?”鶯兒道:
“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塊、方勝、連環、梅花、柳葉。”寶玉道:“前兒你替三
姑娘打的那花樣是什麽?”鶯兒道:“那是攢心梅花。”寶玉道:“就是那樣好。”
一麵說,一麵叫襲人剛拿了線來,窗外婆子說“姑娘們的飯都有了。”寶玉道:
“你們吃飯去,快吃了來罷。”襲人笑道:“有客在這裏,我們怎好去的!”鶯兒
一麵理線,一麵笑道:“這話又打那裏說起,正經快吃了來罷。”襲人等聽說方去
了,隻留下兩個小丫頭聽呼喚。

  寶玉一麵看鶯兒打絡子,一麵說閑話,因問他:“十幾歲了?”鶯兒手裏打著,
一麵答話說:“十六歲了。”寶玉道:“你本姓什麽?”鶯兒道:“姓黃。”寶玉
笑道:“這個名姓倒對了,果然是個黃鶯兒。”鶯兒笑道:“我的名字本來是兩個
字,叫作金鶯。姑娘嫌拗口,就單叫鶯兒,如今就叫開了。”寶玉道:“寶姐姐也
算疼你了。明兒寶姐姐出閣,少不得是你跟去了。”鶯兒抿嘴一笑。寶玉笑道:
“我常常和襲人說,明兒不知那一個有福的消受你們主子奴才兩個呢。”鶯兒笑道:
“你還不知道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次。”寶玉見鶯兒
嬌憨婉轉,語笑如癡,早不勝其情了,那更提起寶釵來!便問他道:“好處在那裏?
好姐姐,細細告訴我聽。”鶯兒笑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又告訴他去。”寶玉
笑道:“這個自然的。”正說著,隻聽外頭說道:“怎麽這樣靜悄悄的!”二人回
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寶釵來了。寶玉忙讓坐。寶釵坐了,因問鶯兒“打什麽呢?
”一麵問,一麵向他手裏去瞧,才打了半截。寶釵笑道:“這有什麽趣兒,倒不如
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一句話提醒了寶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說得是,我
就忘了。隻是配個什麽顏色才好?”寶釵道:“若用雜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
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又過暗。等我想個法兒:把那金線拿來,配著黑珠兒線,
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這才好看。”

  寶玉聽說,喜之不盡,一疊聲便叫襲人來取金線。正值襲人端了兩碗菜走進來,
告訴寶玉道:“今兒奇怪,才剛太太打發人給我送了兩碗菜來。”寶玉笑道:“必
定是今兒菜多,送來給你們大家吃的。”襲人道:“不是,指名給我送來的,還不
叫我過去磕頭。這可是奇了。”寶釵笑道:“給你的,你就吃了,這有什麽可猜疑
的。”襲人笑道:“從來沒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寶釵抿嘴一笑,說道:
“這就不好意思了?明兒比這個更叫你不好意思的還有呢。”襲人聽了話內有因,
素知寶釵不是輕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來,便不再提,將
菜與寶玉看了,說:“洗了手來拿線。”說畢,便一直的出去了。吃過飯,洗了手,
進來拿金線與鶯兒打絡子。此時寶釵早被薛蟠遣人來請出去了。

  這裏寶玉正看著打絡子,忽見邢夫人那邊遣了兩個丫鬟送了兩樣果子來與他吃,
問他“可走得了?若走得動,叫哥兒明兒過來散散心,太太著實記掛著呢。”寶玉
忙道:“若走得了,必請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請太太放心罷。”一麵叫他
兩個坐下,一麵又叫秋紋來,把才拿來的那果子拿一半送與林姑娘去。秋紋答應了,
剛欲去時,隻聽黛玉在院內說話,寶玉忙叫:“快請。”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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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三十六回 繡鴛鴦夢兆絳芸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

  【庚辰:“絳芸軒夢兆”是金針暗度法,夾寫月錢是為襲人漸入金屋步位。梨
香院是寫大家蓄戲不免奸淫之陋,可不慎哉!】

  話說賈母自王夫人處回來,見寶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歡喜。因怕將來賈
政又叫他,遂命人將賈政的親隨小廝頭兒喚來,吩咐他“以後倘有會人待客諸樣的
事,你老爺要叫寶玉,你不用上來傳話,就回他說我說了:一則打重了,得著實將
養幾個月才走得;二則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見外人,過了八月才許出二門。”
那小廝頭兒聽了,領命而去。賈母又命李嬤嬤襲人等來,將此話說與寶玉,使他放
心。那寶玉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今日得了
這句話,越發得了意,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了,而且連家庭中晨昏定省亦發都
隨他的便了,日日隻在園中遊臥,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了,
卻每每甘心為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閑消日月。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導勸,反生
起氣來,隻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
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後世的須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
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因此禍延古人,除四書外,竟
將別的書焚了。眾人見他如此瘋顛,也都不向他說這些正經話了。獨有林黛玉自幼
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語,所以深敬黛玉。

  閑言少述。如今且說王鳳姐自見金釧死後,忽見幾家仆人常來孝敬他些東西,
又不時的來請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這日又見人來孝敬他東西,因
晚間無人時笑問平兒道:“這幾家人不大管我的事,為什麽忽然這麽和我貼近?”
平兒冷笑道:“奶奶連這個都想不起來了?我猜他們的女兒都必是太太房裏的丫頭,
如今太太房裏有四個大的,一個月一兩銀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個月幾百錢。如
今金釧兒死了,必定他們要弄這兩銀子的巧宗兒呢。”鳳姐聽了,笑道:“是了,
是了,倒是你提醒了。我看這些人也太不知足,錢也賺夠了,苦事情又侵不著,弄
個丫頭搪塞著身子也就罷了,又還想這個。也罷了,他們幾家的錢容易也不能花到
我跟前,這是他們自尋的,送什麽來,我就收什麽,橫豎我有主意。”鳳姐兒安下
這個心,所以自管遷延著,等那些人把東西送足了,然後乘空方回王夫人。

  這日午間,薛姨媽母女兩個與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房裏大家吃東西呢,鳳姐兒
得便回王夫人道:“自從玉釧兒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著一個人。太太或看準了那
個丫頭好,就吩咐,下月好發放月錢的。”王夫人聽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說,
什麽是例,必定四個五個的,夠使就罷了,竟可以免了罷。”鳳姐笑道:“論理,
太太說的也是。這原是舊例,別人屋裏還有兩個呢,太太倒不按例了。況且省下一
兩銀子也有限。”王夫人聽了,又想一想,道:“也罷,這個分例隻管關了來,不
用補人,就把這一兩銀子給他妹妹玉釧兒罷。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場,沒個好結果,
剩下他妹妹跟著我,吃個雙分子也不為過逾了。”鳳姐答應著,回頭找玉釧兒,笑
道:“大喜,大喜。”玉釧兒過來磕了頭。王夫人問道:“正要問你,如今趙姨娘
周姨娘的月例多少?”鳳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兩。趙姨娘有環兄弟的二兩,
共是四兩,另外四串錢。”王夫人道:“可都按數給他們?”鳳姐見問的奇怪,忙
道:“怎麽不按數給!”王夫人道:“前兒我恍惚聽見有人抱怨,說短了一吊錢,
是什麽原故?”鳳姐忙笑道:“姨娘們的丫頭,月例原是人各一吊。從舊年他們外
頭商議的,姨娘們每位的丫頭分例減半,人各五百錢,每位兩個丫頭,所以短了一
吊錢。這也抱怨不著我,我倒樂得給他們呢,他們外頭又扣著,難道我添上不成。
這個事我不過是接手兒,怎麽來,怎麽去,由不得我作主。我倒說了兩三回,仍舊
添上這兩分的。他們說隻有這個項數,叫我也難再說了。如今我手裏每月連日子都
不錯給他們呢。先時在外頭關,那個月不打饑荒,何曾順順溜溜的得過一遭兒。”
王夫人聽說,也就罷了,半日又問:“老太太屋裏幾個一兩的?”鳳姐道:“八個。
如今隻有七個,那一個是襲人。”王夫人道:“這就是了。你寶兄弟也並沒有一兩
的丫頭,襲人還算是老太太房裏的人。”鳳姐笑道:“襲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過
給了寶兄弟使。他這一兩銀子還在老太太的丫頭分例上領。如今說因為襲人是寶玉
的人,裁了這一兩銀子,斷然使不得。若說再添一個人給老太太,這個還可以裁他
的。若不裁他的,須得環兄弟屋裏也添上一個才公道均勻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個
大丫頭,每月人各月錢一吊,佳蕙等八個小丫頭,每月人各月錢五百,還是老太太
的話,別人如何惱得氣得呢。”薛姨娘笑道:“隻聽鳳丫頭的嘴,倒象倒了核桃車
子的,隻聽他的帳也清楚,理也公道。”鳳姐笑道:“姑媽,難道我說錯了不成?”
薛姨媽笑道:“說的何嚐錯,隻是你慢些說豈不省力。”鳳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
聽王夫人示下。王夫人想了半日,向鳳姐兒道:“明兒挑一個好丫頭送去老太太使,
補襲人,把襲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裏,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
來給襲人。以後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隻是襲人的這一分都從我的
分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官中的就是了。”鳳姐一一的答應了,笑推薛姨媽道:“姑
媽聽見了,我素日說的話如何?今兒果然應了我的話。”薛姨媽道:“早就該如此。
模樣兒自然不用說的,他的那一種行事大方,說話見人和氣裏頭帶著剛硬要強,這
個實在難得。”王夫人含淚說道:“你們那裏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庚辰雙行
夾批:“孩子”二字愈見親熱,故後文連呼二聲“我的兒”。】比我的寶玉強十倍!
【庚辰雙行夾批:忽加“我的寶玉”四字,愈令人墮淚,加“我的”二字者,是的
顯襲人是“彼的”。然彼的何如此好,我的何如此不好?又氣又恨,寶玉罪有萬重
矣。作者有多少眼淚寫此一句,觀者又不知有多少眼淚也。】寶玉果然是有造化的,
能夠得他長長遠遠的伏侍他一輩子,也就罷了。”【庚辰雙行夾批:真好文字,此
批得出者。】鳳姐道:“既這麽樣,就開了臉,明放他在屋裏豈不好?”王夫人道:
“那就不好了,一則都年輕,二則老爺也不許,三則那寶玉見襲人是個丫頭,縱有
放縱的事,倒能聽他的勸,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襲人該勸的也不敢十分勸了。如今
且渾著,等再過二三年再說。”

  說畢半日,鳳姐見無話,便轉身出來。剛至廊簷上,隻見有幾個執事的媳婦子
正等他回事呢,見他出來,都笑道:“奶奶今兒回什麽事,這半天?可是要熱著了。
”鳳姐把袖子挽了幾挽,跐著那角門的門檻子,笑道:“這裏過門風倒涼快,吹一
吹再走。”又告訴眾人道:“你們說我回了這半日的話,太太把二百年頭裏的事都
想起來問我,難道我不說罷。”又冷笑道:“我從今以後倒要幹幾樣尅毒事了。抱
怨給太太聽,我也不怕。糊塗油蒙了心,爛了舌頭,不得好死的下作東西,別作娘
的春夢!明兒一裹腦子扣的日子還有呢。如今裁了丫頭的錢,就抱怨了咱們。也不
想一想是奴幾,也配使兩三個丫頭!”一麵罵,一麵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賈母話去,
不在話下。

  卻說王夫人等這裏吃畢西瓜,又說了一回閑話,各自方散去。寶釵與黛玉等回
至園中,寶釵因約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回說立刻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寶釵獨自
行來,順路進了怡紅院,意欲尋寶玉談講以解午倦。不想一入院來,鴉雀無聞,一
並連兩隻仙鶴在芭蕉下都睡著了。寶釵便順著遊廊來至房中,隻見外間床上橫三豎
四,都是丫頭們睡覺。轉過十錦槅子,來至寶玉的房內。寶玉在床上睡著了,襲人
坐在身旁,手裏做針線,旁邊放著一柄白犀麈。寶釵走近前來,悄悄的笑道:“你
也過於小心了,這個屋裏那裏還有蒼蠅蚊子,還拿蠅帚子趕什麽?”襲人不防,猛
抬頭見是寶釵,忙放下針線,起身悄悄笑道:“姑娘來了,我倒也不防,唬了一跳。
姑娘不知道,雖然沒有蒼蠅蚊子,誰知有一種小蟲子,從這紗眼裏鑽進來,人也看
不見,隻睡著了,咬一口,就象螞蟻夾的。”寶釵道:“怨不得。這屋子後頭又近
水,又都是香花兒,這屋子裏頭又香。這種蟲子都是花心裏長的,聞香就撲。”說
著,一麵又瞧他手裏的針線,原來是個白綾紅裏的兜肚,上麵紮著鴛鴦戲蓮的花樣,
紅蓮綠葉,五色鴛鴦。寶釵道:“噯喲,好鮮亮活計!這是誰的,也值的費這麽大
工夫?”襲人向床上努嘴兒。寶釵笑道:“這麽大了,還帶這個?”襲人笑道:
“他原是不帶,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見由不得不帶。如今天氣熱,睡覺都
不留神,哄他帶上了,便是夜裏縱蓋不嚴些兒,也就不怕了。你說這一個就用了工
夫,還沒看見他身上現帶的那一個呢。”寶釵笑道:“也虧你奈煩。”襲人道:
“今兒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
去走走就來。”說著便走了。寶釵隻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
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

  不想林黛玉因遇見史湘雲約他來與襲人道喜,二人來至院中,見靜悄悄的,湘
雲便轉身先到廂房裏去找襲人。林黛玉卻來至窗外,隔著紗窗往裏一看,隻見寶玉
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線,旁邊放著蠅帚子,林黛
玉見了這個景兒,連忙把身子一藏,手握著嘴不敢笑出來,招手兒叫湘雲。湘雲一
見他這般景況,隻當有什麽新聞,忙也來一看,也要笑時,忽然想起寶釵素日待他
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讓人,怕他言語之中取笑,便忙拉過他來道:
“走罷。我想起襲人來,他說午間要到池子裏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們那裏找他
去。”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兩聲,隻得隨他走了。【蒙側批:觸眼偏生礙,多
心偏是癡。萬魔隨事起,何日是完時。】

  這裏寶釵隻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
信得?什麽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薛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忽見
襲人走過來,笑道:“還沒有醒呢。”寶釵搖頭。襲人又笑道:“我才碰見林姑娘
史大姑娘,他們可曾進來?”寶釵道:“沒見他們進來。”因向襲人笑道:“他們
沒告訴你什麽話?”襲人笑道:“左不過是他們那些玩話,有什麽正經說的。”寶
釵笑道:“他們說的可不是玩話,我正要告訴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話未完,隻見鳳姐兒打發人來叫襲人。寶釵笑道:“就是為那話了。”襲
人隻得喚起兩個丫鬟來,一同寶釵出怡紅院,自往鳳姐這裏來。果然是告訴他這話,
又叫他與王夫人叩頭,且不必去見賈母,倒把襲人不好意思的。見過王夫人急忙回
來,寶玉已醒了,問起原故,襲人且含糊答應,至夜間人靜,襲人方告訴。寶玉喜
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裏走了一趟,回來就
說你哥哥要贖你,又說在這裏沒著落,終久算什麽,說了那麽些無情無義的生分話
唬我。【庚辰雙行夾批:“唬”字妙!爾果係明決男子,何得畏女子唬哉?】從今
以後,我可看誰來敢叫你去。”襲人聽了,便冷笑道:“你倒別這麽說。從此以後
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連你也不必告訴,隻回了太太就走。”寶玉笑道:“就便
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別人聽見說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沒意思。”襲人
笑道:“有什麽沒意思,難道作了強盜賊,我也跟著罷。再不然,還有一個死呢。
人活百歲,橫豎要死,這一口氣不在,聽不見看不見就罷了。”寶玉聽見這話,便
忙握他的嘴,說道:“罷,罷,罷,不用說這些話了。”襲人深知寶玉性情古怪,
聽見奉承吉利話又厭虛而不實,聽了這些盡情實話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說冒撞了,
連忙笑著用話截開,隻揀那寶玉素喜談者問之。先問他春風秋月,再談及粉淡脂瑩,
然後談到女兒如何好,又談到女兒死,襲人忙掩住口。寶玉談至濃快時,見他不說
了,便笑道:“人誰不死,隻要死的好。那些個須眉濁物,隻知道文死諫,武死戰,
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隻顧邀名,猛
拚一死,將來棄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猛拚一死,他隻顧圖汗馬之名,將
來棄國於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庚辰眉批:玉兄此論大覺痛快人心。綺園。】
襲人道:“忠臣良將,出於不得已他才死。”寶玉道:“那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
疏謀少略,他自己無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
他念兩句書汙在心裏,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談亂勸,隻顧他邀忠烈之名,濁氣
一湧,即時拚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還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於天,他不聖不仁,
那天地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並不知大義。【庚辰眉
批:死時當知大義,千古不磨之論。綺園。】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
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
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襲人忽見說出這些瘋話來,忙說困了,不理他。那寶玉方合眼睡著,至次日也就
丟開了。

  一日,寶玉因各處遊的煩膩,便想起《牡丹亭》曲來,自己看了兩遍,猶不愜
懷,因聞得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子中有小旦齡官最是唱的好,因著意出角門來找時,
隻見寶官玉官都在院內,見寶玉來了,都笑嘻嘻的讓坐。寶玉因問:“齡官獨在那
裏?”眾人都告訴他說:“在他房裏呢。”寶玉忙至他房內,隻見齡官獨自倒在枕
上,見他進來,文風不動。寶玉素習與別的女孩子頑慣了的,隻當齡官也同別人一
樣,因進前來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來唱“嫋晴絲”一套。不想齡官見他坐下,
忙抬身起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
寶玉見他坐正了,再一細看,原來就是那日薔薇花下劃“薔”字那一個。又見如此
景況,從來未經過這番被人棄厭,自己便訕訕的紅了臉,隻得出來了。寶官等不解
何故,因問其所以。寶玉便說了,遂出來。寶官便說道:“隻略等一等,薔二爺來
了叫他唱,是必唱的。”寶玉聽了,心下納悶,因問:“薔哥兒那去了?”寶官道:
“才出去了,一定還是齡官要什麽,他去變弄去了。”

  寶玉聽了,以為奇特,少站片時,果見賈薔從外頭來了,手裏又提著個雀兒籠
子,上麵紮著個小戲台,並一個雀兒,興興頭頭的往裏走著找齡官。見了寶玉,隻
得站住。寶玉問他:“是個什麽雀兒,會銜旗串戲台?”賈薔笑道:“是個玉頂金
豆。”寶玉道:“多少錢買的?”賈薔道:“一兩八錢銀子。”一麵說,一麵讓寶
玉坐,自己往齡官房裏來。寶玉此刻把聽曲子的心都沒了,且要看他和齡官是怎樣。
隻見賈薔進去笑道:“你起來,瞧這個頑意兒。”齡官起身問是什麽,賈薔道:
“買了雀兒你頑,省得天天悶悶的無個開心。我先頑個你看。”說著,便拿些穀子
哄的那個雀兒在戲台上亂串,銜鬼臉旗幟。眾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獨齡官冷笑
了兩聲,賭氣仍睡去了。賈薔還隻管陪笑,問他好不好。齡官道:“你們家把好好
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裏學這個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
幹這個。你分明是弄了他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賈薔聽了,不覺慌起
來,連忙賭身立誓。又道:“今兒我那裏的香脂油蒙了心!費一二兩銀子買他來,
原說解悶,就沒有想到這上頭。罷,罷,放了生,免免你的災病。”說著,果然將
雀兒放了,一頓把將籠子拆了。齡官還說:“那雀兒雖不如人,他也有個老雀兒在
窩裏,你拿了他來弄這個勞什子也忍得!今兒我咳嗽出兩口血來,太太叫大夫來瞧,
不說替我細問問,你且弄這個來取笑。偏生我這沒人管沒人理的,又偏病。”說著
又哭起來。賈薔忙道:“昨兒晚上我問了大夫,他說不相幹。他說吃兩劑藥,後兒
再瞧。誰知今兒又吐了。這會子請他去。”說著,便要請去。齡官又叫“站住,這
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子去請了來我也不瞧。”賈薔聽如此說,隻得又站住。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不覺癡了,這才領會了劃“薔”深意。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
了。賈薔一心都在齡官身上,也不顧送,倒是別的女孩子送了出來。

  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癡癡的回至怡紅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襲人坐著說話兒呢。
寶玉一進來,就和襲人長歎,說道:“我昨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怪道老爺說我是
‘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後隻
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襲人昨夜不過是些頑話,已經忘了,不想寶玉今又提起來,
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瘋了。”寶玉默默不對,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
隻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此皆寶玉心中所懷,也不可十分妄擬。

  且說林黛玉當下見了寶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從那裏著了魔來,也不便多問,
因向他說道:“我才在舅母跟前聽的明兒是薛姨媽的生日,叫我順便來問你出去不
出去。你打發人前頭說一聲去。”寶玉道:“上回連大老爺的生日我也沒去,這會
子我又去,倘或碰見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這麽怪熱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媽
也未必惱。”襲人忙道:“這是什麽話?他比不得大老爺。這裏又住的近,又是親
戚,你不去豈不叫他思量。你怕熱,隻清早起到那裏磕個頭,吃鍾茶再來,豈不好
看。”寶玉未說話,黛玉便先笑道:“你看著人家趕蚊子分上,也該去走走。”寶
玉不解,忙問:“怎麽趕蚊子?”襲人便將昨日睡覺無人作伴,寶姑娘坐了一坐的
話說了出來。寶玉聽了,忙說:“不該。我怎麽睡著了,褻瀆了他。”一麵又說:
“明日必去。”

  正說著,忽見史湘雲穿的齊齊整整的走來辭說家裏打發人來接他。寶玉林黛玉
聽說,忙站起來讓坐。史湘雲也不坐,寶林兩個隻得送他至前麵。那史湘雲隻是眼
淚汪汪的,見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時薛寶釵趕來,愈覺繾綣難舍。
還是寶釵心內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訴了他嬸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氣,因此倒催他
走了。眾人送至二門前,寶玉還要往外送,【庚辰雙行夾批:每逢此時就忘卻嚴父,
可知前雲“為你們死也情願”不假。】倒是湘雲攔住了。一時,回身又叫寶玉到跟
前,悄悄的囑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打發人接我去。”寶玉連
連答應了。眼看著他上車去了,大家方才進來。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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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三十七回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苑夜擬菊花題

  【庚辰:美人用別號亦新奇花樣,且韻且雅,呼去覺滿口生香。結社出自探春
意,作者已伏下回“興利除弊”之文也。】

  【此回才放筆寫詩、寫詞、作紮,看他詩複詩、詞複詞、紮又紮,總不相犯。】

  【湘雲,詩客也,前回寫之其今才起社,後用不即不離閑人數語數折,仍歸社
中。何巧活之筆如此?】

  【蒙:海棠名詩社,林史傲秋閨。縱有才八鬥,不如富貴兒。】

  這年賈政又點了學差,擇於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過宗祠及賈母起身,寶玉
諸子弟等送至灑淚亭。

  卻說賈政出門去後,外麵諸事不能多記。單表寶玉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性的逛蕩,
真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這日正無聊之際,隻見翠墨進來,手裏拿著一副花箋送
與他。寶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說要瞧瞧三妹妹去的,可好些了,你偏走來。”
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兒也不吃藥了,不過是涼著一點兒。”寶玉聽說,便展開
花箋看時,上麵寫道:

  娣探謹奉二兄文幾:前夕新霽,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難逢,詎忍就臥,時漏已
三轉,猶徘徊於桐檻之下,未防風露所欺,致獲采薪之患。昨蒙親勞撫囑,複又數
遣侍兒問切,兼以鮮荔並真卿墨跡見賜,何瘝痌惠愛之深哉!今因伏幾憑床處默之
時,因思及曆來古人中處名攻利敵之場,猶置一些山滴水之區,遠招近揖,投轄攀
轅,務結二三同誌盤桓於其中,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
佳談。娣雖不才,竊同叨棲處於泉石之間,而兼慕薛林之技。風庭月榭,惜未宴集
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須眉;直以東山之雅會,
讓餘脂粉。若蒙棹雪而來,娣則掃花以待。此謹奉。

  寶玉看了,不覺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的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議。”一
麵說,一麵就走,翠墨跟在後麵。剛到了沁芳亭,隻見園中後門上值日的婆子手裏
拿著一個字帖走來,見了寶玉,便迎上去,口內說道:“芸哥兒請安,在後門隻等
著,叫我送來的。”寶玉打開看時,寫道是:

  不肖男芸恭請父親大人萬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認於膝下,日夜思一孝順,
竟無可孝順之處。前因買辦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認得許多花兒匠,【庚辰雙行
夾批:直欲噴飯,真好新鮮文字。】並認得許多名園。因忽見有白海棠一種,不可
多得。故變盡方法,隻弄得兩盆。大人若視男是親男一般,【庚辰雙行夾批:皆千
古未有之奇文,初讀令人不解,思之則噴飯。】便留下賞玩。因天氣暑熱,恐園中
姑娘們不便,故不敢麵見。奉書恭啟,並叩台安。男芸跪書。

  寶玉看了,笑道:“獨他來了,還有什麽人?”婆子道:“還有兩盆花兒。”
寶玉道:“你出去說,我知道了,難為他想著。你便把花兒送到我屋裏去就是了。”
一麵說,一麵同翠墨往秋爽齋來,隻見寶釵、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裏了。
【庚辰雙行夾批:卻因芸之一字,夫已將諸豔請來,省卻多少閑文。不然必雲如何
請如何來,則必至有犯寶玉,終成重複之文矣。】

  眾人見他進來,都笑說:“又來了一個。”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個
念頭,寫了幾個帖兒試一試,誰知一招皆到。”寶玉笑道:“可惜遲了,早該起個
社的。”黛玉道:“你們隻管起社,可別算上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
不敢誰還敢呢。”【庚辰雙行夾批:必得如此方是妙文。若也如寶玉說興頭說,則
不是黛玉矣。】寶玉道:“這是一件正經大事,大家鼓舞起來,不要你謙我讓的。
各有主意自管說出來大家平章。【庚辰雙行夾批:這是“正經大事”已妙,且曰
“平章”,更妙!的是寶玉的口角。】寶姐姐也出個主意,林妹妹也說個話兒。”
寶釵道:“你忙什麽,人還不全呢。”【庚辰雙行夾批:妙!寶釵自有主見,真不
誣也。】一語未了,李紈也來了,進門笑道:“雅的緊!要起詩社,我自薦我掌壇。
前兒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會作詩,瞎亂些什麽,因而也忘
了,就沒有說得。既是三妹妹高興,我就幫你作興起來。”【庚辰雙行夾批:看他
又是一篇文字,分敘單傳之法也。】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都是詩翁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
才不俗。”【庚辰雙行夾批:看他寫黛玉,真可人也。】李紈道:“極是,何不大
家起個別號,彼此稱呼則雅。【庚辰雙行夾批:未起詩社,先起別號。】我是定了
‘稻香老農’,再無人占的。”【庚辰雙行夾批:最妙!一個花樣。】探春笑道:
“我就是‘秋爽居士’罷。”寶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瘰贅。這裏梧
桐芭蕉盡有,或指梧桐芭蕉起個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稱
‘蕉下客’罷。”眾人都道別致有趣。黛玉笑道:“你們快牽了他去,燉了脯子吃
酒。”眾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雲‘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可不
是一隻鹿了?快做了鹿脯來。”眾人聽了都笑起來。探春因笑道:“你別忙中使巧
話來罵人,我已替你想了個極當的美號了。”又向眾人道:“當日娥皇女英灑淚在
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想林姐
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後都叫他作‘瀟湘妃子’就完了。”大家聽說,
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頭方不言語。【庚辰雙行夾批:妙極趣極!所謂“夫人必
自侮然後人侮之”,看因一謔便勾出一美號來,何等妙文哉!另一花樣。】李紈笑
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個好的,也隻三個字。”惜春迎春都問是什麽。
【庚辰雙行夾批:妙文!迎春惜春固不能答言,然不便撕之不敘,故插他二人問。
試思近日諸豪宴集雄語偉辯之時,座上或有一二愚夫不敢接談,然偏好問,亦真可
厭之事。】李紈道:“我是封他‘蘅蕪君’了,不知你們如何。”探春笑道:“這
個封號極好。”寶玉道:“我呢?你們也替我想一個。”【庚辰雙行夾批:必有是
問。】寶釵笑道:“你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的很。”【庚辰雙行夾批:
真恰當,形容得盡。】李紈道:“你還是你的舊號‘絳洞花王’就好。”【庚辰雙
行夾批:妙極!又點前文。通部中從頭至末,前文已過者恐去之冷落,使人忘懷,
得便一點。未來者恐來之突然,或先伏一線。皆行文之妙訣也。】寶玉笑道:“小
時候幹的營生,還提他作什麽。”【庚辰雙行夾批:赧言如聞,不知大時又有何營
生。】探春道:“你的號多的很,又起什麽。我們愛叫你什麽,你就答應著就是了。
”【庚辰雙行夾批:更妙!若隻管挨次一個一個亂起,則成何文字?另一花樣。】
寶釵道:“還得我送你個號罷。有最俗的一個號,卻於你最當。天下難得的是富貴,
又難得的是閑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閑人’也罷了。
”寶玉笑道:“當不起,當不起,倒是隨你們混叫去罷。”李紈道:“二姑娘四姑
娘起個什麽號?”迎春道:“我們又不大會詩,白起個號作什麽?”【庚辰雙行夾
批:假斯文、守錢虜來看這句。】探春道:“雖如此,也起個才是。”寶釵道:
“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頭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了。”


  李紈道:“就是這樣好。但序齒我大,你們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情說了大家合
意。我們七個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會作詩,須得讓出我們三個人去。我
們三個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號,還隻管這樣稱呼,不如不有了。以
後錯了,也要立個罰約才好。”李紈道:“立定了社,再定罰約。我那裏地方大,
竟在我那裏作社。我雖不能作詩,這些詩人竟不厭俗客,我作個東道主人,我自然
也清雅起來了。若是要推我作社長,我一個社長自然不夠,必要再請兩位副社長,
就請菱洲藕榭二位學究來,一位出題限韻,一位謄錄監場。亦不可拘定了我們三個
人不作,若遇見容易些的題目韻腳,我們也隨便作一首。你們四個卻是要限定的。
若如此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驥了。”迎春惜春本性懶於詩詞,又有薛林在
前,聽了這話便深合己意,二人皆說:“極是。”探春等也知此意,見他二人悅服,
也不好強,隻得依了。因笑道:“這話也罷了,隻是自想好笑,好好的我起了個主
意,反叫你們三個來管起我來了。”寶玉道:“既這樣,咱們就往稻香村去。”李
紈道:“都是你忙,今日不過商議了,等我再請。”寶釵道:“也要議定幾日一會
才好。”探春道:“若隻管會的多,又沒趣了。一月之中,隻可兩三次才好。”寶
釵點頭道:“一月隻要兩次就夠了。擬定日期,風雨無阻。除這兩日外,倘有高興
的,他情願加一社的,或情願到他那裏去,或附就了來,亦可使得,豈不活潑有趣。
”眾人都道:“這個主意更好。”

  探春道:“隻是原係我起的意,我須得先作個東道主人,方不負我這興。”李
紈道:“既這樣說,明日你就先開一社如何?”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此刻就
很好。你就出題,菱洲限韻,藕榭監場。”迎春道:“依我說,也不必隨一人出題
限韻,竟是拈鬮公道。”李紈道:“方才我來時,看見他們抬進兩盆白海棠來,倒
是好花。你們何不就詠起他來?”【庚辰雙行夾批:真正好題。妙在未起詩社先得
了題目。】迎春道:“都還未賞,先倒作詩。”寶釵道:“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
定要見了才作。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寫情耳。若都是等見了作,如今也沒
這些詩了。”【辰夾批:真詩人語。】迎春道:“既如此,待我限韻。”說著,走
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詩來,隨手一揭,這首竟是一首七言律,遞與眾人看了,都該作
七言律。迎春掩了詩,又向一個小丫頭道:“你隨口說一個字來。”那丫頭正倚門
立著,便說了個“門”字。迎春笑道:“就是門字韻,‘十三元’了。頭一個韻定
要這‘門’字。”說著,又要了韻牌匣子過來,抽出“十三元”一屜,又命那小丫
頭隨手拿四塊。那丫頭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塊來。寶玉道:“這
‘盆’‘門’兩個字不大好作呢!”

  侍書一樣預備下四份紙筆,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獨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
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庚辰雙行夾批:看他單寫黛玉。】迎春又令丫鬟炷了一
支“夢甜香”。原來這“夢甜香”隻有三寸來長,有燈草粗細,以其易燼,故以此
燼為限,如香燼未成便要罰。【庚辰雙行夾批:好香!專能撰此新奇字樣。】一時
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筆寫出,又改抹了一回,遞與迎春。因問寶釵:“蘅蕪君,你
可有了?”寶釵道:“有卻有了,隻是不好。”寶玉背著手,在回廊上踱來踱去,
因向黛玉說道:“你聽,他們都有了。”黛玉道:“你別管我。”寶玉又見寶釵已
謄寫出來,因說道:“了不得!香隻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
“香就完了,隻管蹲在那潮地下作什麽?”黛玉也不理。寶玉道:“可顧不得你了,
好歹也寫出來罷。”說著也走在案前寫了。李紈道:“我們要看詩了,若看完了還
不交卷是必罰的。”寶玉道:“稻香老農雖不善作卻善看,又最公道,【庚辰雙行
夾批:理豈不公。】你就評閱優劣,我們都服的。”眾人都道:“自然。”於是先
看探春的稿上寫道是:

  詠白海棠限門盆魂痕昏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
  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次看寶釵的是:

  珍重芳姿晝掩門,【庚辰雙行夾批:寶釵詩全是自寫身份,諷刺時事。隻以品
行為先,才技為末。纖巧流蕩之詞、綺靡穠豔之語一洗皆盡,非不能也,屑而不為
也。最恨近日小說中一百美人詩詞語氣隻得一個豔稿。】自攜手甕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庚辰雙行夾批:看他清潔自厲,終不肯
作一輕浮語。】
  淡極始知花更豔,【庚辰雙行夾批:好極!高情巨眼能幾人哉!正“鳥鳴山更
幽”也。】愁多焉得玉無痕。【庚辰雙行夾批:看他諷刺林寶二人著手。】
  欲償白帝憑清潔,【庚辰雙行夾批:看他收到自己身上來,是何等身份。】不
語婷婷日又昏。

  李紈笑道:“到底是蘅蕪君。”說著又看寶玉的,道是:

  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曉風不散愁千點,【庚辰雙行夾批:這句直是自己一生心事。】宿雨還添淚一
痕。【庚辰雙行夾批:妙在終不忘黛玉。】
  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庚辰雙行夾批:寶玉再細心作,隻怕還
有好的。隻是一心掛著黛玉,故手妥不警也。】

  大家看了,寶玉說探春的好,李紈才要推寶釵這詩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
道:“你們都有了。”說著提筆一揮而就,擲與眾人。李紈等看他寫道是:

  半卷湘簾半掩門,【庚辰雙行夾批:且不說花,且說看花的人,起得突然別致。
】碾冰為土玉為盆。【庚辰雙行夾批:妙極!料定他自與別人不同。】

  看了這句,寶玉先喝起彩來,隻說“從何處想來!”又看下麵道: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眾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說“果然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又看下麵道是: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庚辰雙行夾批:虛敲旁比,真逸才也。
且不脫落自己。】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庚辰雙行夾批:看他終結道自己,一人
是一人口氣。逸才仙品固讓顰兒,溫雅沉著終是寶釵。今日之作寶玉自應居末。】

  眾人看了,都道是這首為上。李紈道:“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
渾厚,終讓蘅稿。”探春道:“這評的有理,瀟湘妃子當居第二。”李紈道:“怡
紅公子是壓尾,你服不服?”寶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了,這評的最公。”【庚
辰雙行夾批:話內細思則似有不服先評之意。】又笑道:“隻是蘅瀟二首還要斟酌。
”李紈道:“原是依我評論,不與你們相幹,再有多說者必罰。”寶玉聽說,隻得
罷了。李紈道:“從此後我定於每月初二、十六這兩日開社,出題限韻都要依我。
這其間你們有高興的,你們隻管另擇日子補開,那怕一個月每天都開社,我隻不管。
隻是到了初二、十六這兩日,是必往我那裏去。”寶玉道:“到底要起個社名才是。
”探春道:“俗了又不好,特新了,刁鑽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詩開端,就叫
個海棠社罷。雖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礙了。”說畢大家又商議了一回,略
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賈母王夫人處去的。當下別人無話。
【庚辰雙行夾批:一路總不大寫薛林興頭,可見他二人並不著意於此。不寫薛林正
是大手筆,獨他二人長於詩,必使他二人為之則板腐矣。全是錯綜法。】

  且說襲人【庚辰雙行夾批:忽然寫到襲人,真令人不解。看他如何終此詩社之
文。】因見寶玉看了字貼兒便慌慌張張的同翠墨去了,也不知是何事。後來又見後
門上婆子送了兩盆海棠花來。襲人問是那裏來的,婆子便將寶玉前一番緣故說了。
襲人聽說便命他們擺好,讓他們在下房裏坐了,自己走到自己房內秤了六錢銀子封
好,又拿了三百錢走來,都遞與那兩個婆子道:“這銀子賞那抬花來的小子們,這
錢你們打酒吃罷。”那婆子們站起來,眉開眼笑,千恩萬謝的不肯受,見襲人執意
不收,方領了。襲人又道:“後門上外頭可有該班的小子們?”婆子忙應道:“天
天有四個,原預備裏麵差使的。姑娘有什麽差使,我們吩咐去。”襲人笑道:“有
什麽差使?今兒寶二爺要打發人到小侯爺家與史大姑娘送東西去,可巧你們來了,
順便出去叫後門小子們雇輛車來。回來你們就往這裏拿錢,不用叫他們又往前頭混
碰去。”婆子答應著去了。

  襲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東西與史湘雲送去,【庚辰雙行夾批:線頭卻牽出,
觀者猶不理。不知是何碟何物,令人犯思度。】卻見槅子上碟槽空著。【庚辰雙行
夾批:妙極細極!因此處係依古董式樣摳成槽子,故無此件此槽遂空。若忘卻前文,
此句不解。】因回頭見晴雯、秋紋、麝月等都在一處做針黹,襲人問道:“這一個
纏絲白瑪瑙碟子那去了?”眾人見問,都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來。半日,晴雯
笑道:“給三姑娘送荔枝去的,還沒送來呢。”襲人道:“家常送東西的家夥也多,
巴巴的拿這個去。”晴雯道:“我何嚐不也這樣說。他說這個碟子配上鮮荔枝才好
看。【庚辰雙行夾批:自然好看,原該如此。可恨今之有一二好花者不背像景而用。
】我送去,三姑娘見了也說好看,叫連碟子放著,就沒帶來。你再瞧,那槅子盡上
頭的一對聯珠瓶還沒收來呢。”秋紋笑道:“提起瓶來,我又想起笑話。我們寶二
爺說聲孝心一動,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見園裏桂花,折了兩枝,原是自己要插
瓶的,忽然想起來說,這是自己園裏的才開的新鮮花,不敢自己先頑,巴巴的把那
一對瓶拿下來,親自灌水插好了,叫個人拿著,親自送一瓶進老太太,又進一瓶與
太太。誰知他孝心一動,連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見了
這樣,喜的無可無不可,見人就說:‘到底是寶玉孝順我,連一枝花兒也想的到。
別人還隻抱怨我疼他。’你們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說話的,有些不入他老人
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幾百錢給我,說我可憐見的,生的單柔。這可是再想不到
的福氣。幾百錢是小事,難得這個臉麵。及至到了太太那裏,太太正和二奶奶、趙
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當日年輕的顏色衣裳,不知給那一個。一
見了,連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兒。又有二奶奶在旁邊湊趣兒,誇寶玉又是怎麽孝
敬,又是怎樣知好歹,有的沒的說了兩車話。當著眾人,太太自為又增了光,堵了
眾人的嘴。太太越發喜歡了,現成的衣裳就賞了我兩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橫豎
也得,卻不象這個彩頭。”晴雯笑道:“呸!沒見世麵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
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秋紋道:“憑他給誰剩的,到底是太太的
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下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
屋裏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下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衝撞
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秋紋忙問:“給這屋裏誰的?我因為前兒病了幾天,
家去了,不知是給誰的。好姐姐,你告訴我知道知道。”晴雯道:“我告訴了你,
難道你這會退還太太去不成?”秋紋笑道:“胡說。我白聽了喜歡喜歡。那怕給這
屋裏的狗剩下的,我隻領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別的事。”眾人聽了都笑道:“罵
的巧,可不是給了那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了。”襲人笑道:“你們這起爛了嘴的!得
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兒。一個個不知怎麽死呢。”秋紋笑道:“原來姐姐得了,我
實在不知道。我陪個不是罷。”襲人笑道:“少輕狂罷。你們誰取了碟子來是正經。
”【庚辰雙行夾批:看他忽然夾寫女兒喁喁一段,總不脫落正事。所謂此書一回是
兩段,兩段中卻有無限事體,或有一語透至一回者,或有反補上回者,錯綜穿插,
從不一氣直起直瀉至終為了。】麝月道:“那瓶得空兒也該收來了。老太太屋裏還
罷了,太太屋裏人多手雜。別人還可以,趙姨奶奶一夥的人見是這屋裏的東西,又
該使黑心弄壞了才罷。太太也不大管這些,不如早些收來正經。”晴雯聽說,便擲
下針黹道:“這話倒是,等我取去。”秋紋道:“還是我取去罷,你取你的碟子去。
”晴雯笑道:“我偏取一遭兒去。是巧宗兒你們都得了,難道不許我得一遭兒?”
麝月笑道:“通共秋丫頭得了一遭兒衣裳,那裏今兒又巧,你也遇見找衣裳不成。”
晴雯冷笑道:“雖然碰不見衣裳,或者太太看見我勤謹,一個月也把太太的公費裏
分出二兩銀子來給我,也定不得。”說著,又笑道:“你們別和我裝神弄鬼的,什
麽事我不知道。”一麵說,一麵往外跑了。秋紋也同他出來,自去探春那裏取了碟
子來。

  襲人打點齊備東西,叫過本處的一個老宋媽媽來,【庚辰雙行夾批:“宋”,
送也。隨事生文,妙!】向他說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換了出門的衣裳來,如今
打發你與史姑娘送東西去。”那宋嬤嬤道:“姑娘隻管交給我,有話說與我,我收
拾了就好一順去的。”襲人聽說,便端過兩個小掐絲盒子來。先揭開一個,裏麵裝
的是紅菱和雞頭兩樣鮮果;又那一個,是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又說道:“這
都是今年咱們這裏園裏新結的果子,寶二爺送來與姑娘嚐嚐。再前日姑娘說這瑪瑙
碟子好,姑娘就留下頑罷。【庚辰雙行夾批:妙!隱這一件公案。餘想襲人必要瑪
瑙碟子盛去,何必嬌奢輕□如是耶?固有此一案,則無怪矣。】這絹包兒裏頭是姑
娘上日叫我作的活計,姑娘別嫌粗糙,能著用罷。替我們請安,替二爺問好就是了。
”宋嬤嬤道:“寶二爺不知還有什麽說的,姑娘再問問去,回來又別說忘了。”襲
人因問秋紋:“方才可見在三姑娘那裏?”秋紋道:“他們都在那裏商議起什麽詩
社呢,又都作詩。想來沒話,你隻去罷。”宋嬤嬤聽了,便拿了東西出去,另外穿
戴了。襲人又囑咐他:“從後門出去,有小子和車等著呢。”宋媽去後,不在話下。


  寶玉回來,先忙著看了一回海棠,至房內告訴襲人起詩社的事。襲人也把打發
宋媽媽與史湘雲送東西去的話告訴了寶玉。寶玉聽了,拍手道:“偏忘了他。我自
覺心裏有件事,隻是想不起來,虧你提起來,正要請他去。這詩社裏若少了他還有
什麽意思。”襲人勸道:“什麽要緊,不過玩意兒。他比不得你們自在,家裏又作
不得主兒。告訴他,他要來又由不得他;不來,他又牽腸掛肚的,沒的叫他不受用。
”寶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發人接他去。”正說著,宋媽媽已經回來,回
複道生受,與襲人道乏,又說:“問二爺作什麽呢,我說和姑娘們起什麽詩社作詩
呢。史姑娘說,他們作詩也不告訴他去,急的了不的。”寶玉聽了立身便往賈母處
來,立逼著叫人接去。賈母因說:“今兒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去。”寶玉隻得罷了,
回來悶悶的。

  次日一早,便又往賈母處來催逼人接去。直到午後,史湘雲才來,寶玉方放了
心,見麵時就把始末原由告訴他,又要與他詩看。李紈等因說道:“且別給他詩看,
先說與他韻。他後來,先罰他和了詩:若好,便請入社;若不好,還要罰他一個東
道再說。”史湘雲道:“你們忘了請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就拿韻來,我雖不能,
隻得勉強出醜。容我入社,掃地焚香我也情願。”眾人見他這般有趣,越發喜歡,
都埋怨昨日怎麽忘了他,遂忙告訴他韻。史湘雲一心興頭,等不得推敲刪改,一麵
隻管和人說著話,心內早已和成,即用隨便的紙筆錄出,【庚辰雙行夾批:可見定
是好文字,不管怎樣就有了。越用工夫越講完筆墨終成塗雅。】先笑說道:“我卻
依韻和了兩首,【庚辰雙行夾批:更奇!想前四律已將形容盡矣,一首猶恐重犯,
不知二首又從何處著筆。】好歹我卻不知,不過應命而已。”說著遞與眾人。眾人
道:“我們四首也算想絕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兩首,那裏有許多話說,
必要重了我們。”一麵說,一麵看時,隻見那兩首詩寫道: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門,【庚辰雙行夾批:落想便新奇,不落彼四套。】種得藍
田玉一盆。【庚辰雙行夾批:好!“盆”字押得更穩,不落彼四套。】
  自是霜娥偏愛冷,【庚辰雙行夾批:又不脫自己將來形景。】非關倩女亦離魂。
  秋陰捧出何方雪,【庚辰雙行夾批:拍案叫絕!壓倒群芳在此一句。】雨漬添
來隔宿痕。
  卻喜詩人吟不倦,豈令寂寞度朝昏。【庚辰雙行夾批:真好!】

  其二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牆角也宜盆。【庚辰雙行夾批:更好!】
  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幹風裏淚,晶簾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訴,無奈虛廊夜色昏。【庚辰雙行夾批:二首真可壓卷。詩是好
詩,文是奇奇怪怪之文,總令人想不到忽有二首來壓卷。】

  眾人看一句,驚訝一句,看到了,讚到了,都說:“這個不枉作了海棠詩,真
該要起海棠社了。”史湘雲道:“明日先罰我個東道,就讓我先邀一社可使得?”
眾人道:“這更妙了。”因又將昨日的與他評論了一回。【靖眉批:觀湘雲作海棠
詩,如見其嬌憨之態。是乃實有,非作書者杜撰也。】

  至晚,寶釵將湘雲邀往蘅蕪苑安歇去。湘雲燈下計議如何設東擬題。寶釵聽他
說了半日,皆不妥當,【庚辰雙行夾批:卻於此刻方寫寶釵。】因向他說道:“既
開社,便要作東。雖然是頑意兒,也要瞻前顧後,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
然後方大家有趣。你家裏你又作不得主,一個月通共那幾串錢,你還不夠盤纏呢。
這會子又幹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子聽見了,越發抱怨你了。況且你就都拿出來,做
這個東道也是不夠。難道為這個家去要不成?還是往這裏要呢?”一席話提醒了湘
雲,倒躊躕起來。寶釵道:“這個我已經有個主意。我們當鋪裏有個夥計,他家田
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兒送了幾斤來。現在這裏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園裏的人,
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的。前日姨娘還說要請老太太在園裏賞桂花吃螃蟹,因為有
事還沒有請呢。你如今且把詩社別提起,隻管普通一請。等他們散了,咱們有多少
詩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說,要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裏取上幾壇好酒,
再備上四五桌果碟,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了。”湘雲聽了,心中自是感服,極讚
他想的周到。寶釵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為你的話。你千萬別多心,想著我小看
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的。”湘雲忙笑道:
“好姐姐,你這樣說,倒多心待我了。憑他怎麽糊塗,連個好歹也不知,還成個人
了?我若不把姐姐當作親姐姐一樣看,上回那些家常話煩難事也不肯盡情告訴你了。
”寶釵聽說,便叫一個婆子來:“出去和大爺說,依前日的大螃蟹要幾簍來,明日
飯後請老太太姨娘賞桂花。你說大爺好歹別忘了,我今兒已請下人了。”【庚辰雙
行夾批:必得如此叮嚀,阿呆兄方記得。】那婆子出去說明,回來無話。

  這裏寶釵又向湘雲道:“詩題也不要過於新巧了。你看古人詩中那些刁鑽古怪
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了,若題過於新巧,韻過於險,再不得有好詩,終是小家氣。
詩固然怕說熟話,更不可過於求生,隻要頭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詞就不俗了。究
竟這也算不得什麽,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時閑了,倒是於你我深有益的
書看幾章是正經。”湘雲隻答應著,因笑道:“我如今心裏想著,昨日作了海棠詩,
我如今要作個菊花詩如何?”寶釵道:“菊花倒也合景,隻是前人太多了。”湘雲
道:“我也是如此想著,恐怕落套。”寶釵想了一想,說道:“有了,如今以菊花
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是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便
用‘菊’字,虛字就用通用門的。如此又是詠菊,又是賦事,前人也沒作過,也不
能落套。賦景詠物兩關著,又新鮮,又大方。”湘雲笑道:“這卻很好。隻是不知
用何等虛字才好。你先想一個我聽聽。”寶釵想了一想,笑道:“《菊夢》就好。”
湘雲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個,《菊影》可使得?”寶釵道:“也罷了。隻是
也有人作過,若題目多,這個也夾的上。我又有了一個。”湘雲道:“快說出來。”
寶釵道:“《問菊》如何?”湘雲拍案叫妙,因接說道:“我也有了,《訪菊》如
何?”寶釵也讚有趣,因說道:“越性擬出十個來,寫上再來。”說著,二人研墨
蘸筆,湘雲便寫,寶釵便念,一時湊了十個。湘雲看了一遍,又笑道:“十個還不
成幅,越性湊成十二個便全了,也如人家的字畫冊頁一樣。”寶釵聽說,又想了兩
個,一共湊成十二。又說道:“既這樣,越性編出他個次序先後來。”湘雲道:
“如此更妙,竟弄成個菊譜了。”寶釵道:“起首是《憶菊》;憶之不得,故訪,
第二是《訪菊》;訪之既得,便種,第三是《種菊》;種既盛開,故相對而賞,第
四是《對菊》;相對而興有餘,故折來供瓶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
亦覺菊無彩色,第六便是《詠菊》;既入詞章,不可不供筆墨,第七便是《畫菊》
;既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處,不禁有所問,第八便是《問菊》;菊如
解語,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雖盡,猶有菊之可詠者,《菊
影》《菊夢》二首續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盛。這便是三秋
的妙景妙事都有了。”湘雲依說將題錄出,又看了一回,又問“該限何韻?”寶釵
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韻的,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咱們別學那小家派,隻
出題不拘韻。原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樂,並不為此而難人。”湘雲道:“這話很是。
這樣大家的詩還進一層。但隻咱們五個人,這十二個題目,難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
”寶釵道:“那也太難人了。將這題目謄好,都要七言律,明日貼在牆上。他們看
了,誰作那一個就作那一個。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一首不成也可。
高才捷足者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許他後趕著又作,罰他就完了。”湘雲道:
“這倒也罷了。”二人商議妥貼,方才息燈安寢。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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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三十八回 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庚辰:題曰“菊花詩”、“螃蟹詠”,偽自太君前阿鳳若許詼諧中不失體、
鴛鴦平兒寵婢中多少放肆之迎合取樂寫來,似難入題,卻輕輕用弄水戲魚之看花等
遊玩事及王夫人雲“這裏風大”一句收住入題,並無纖毫牽強,此重作輕抹法也。
妙極!好看煞!】

  話說寶釵湘雲二人計議已妥,一宿無話。湘雲次日便請賈母等賞桂花。賈母等
都說道:“是他有興頭,須要擾他這雅興。”【庚辰雙行夾批:若在世俗小家,則
雲:“你是客,在我們舍下,怎麽反擾你的呢?”一何可笑。】至午,果然賈母帶
了王夫人鳳姐兼請薛姨媽等進園來。賈母因問:“那一處好?”【庚辰雙行夾批:
必如此問方好。】王夫人道:“憑老太太愛在哪一處,就在哪一處。”【庚辰雙行
夾批:必是王夫人如此答方妙。】鳳姐道:“藕香榭已經擺下了,那山坡下兩顆桂
花開的又好,河裏的水又碧清,坐在河當中亭子上豈不敞亮,看著水眼也清亮。”
【庚辰雙行夾批:智者樂水,豈具然乎?】賈母聽了,說:“這話很是。”說著,
就引了眾人往藕香榭來。原來這藕香榭蓋在池中,四麵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
是跨水接岸,後麵又有曲折竹橋暗接。眾人上了竹橋,鳳姐忙上來攙著賈母,口裏
說:“老祖宗隻管邁大步走,不相幹的,這竹子橋規矩是咯吱咯喳的。”【庚辰雙
行夾批:如見其勢,如臨其上,非走過者形容不到。】

  一時進入榭中,隻見欄杆外另放著兩張竹案,一個上麵設著杯箸酒具,一個上
頭設著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那邊有兩三個丫頭煽風爐煮茶,這一邊另外幾個丫頭也
煽風爐燙酒呢。賈母喜的忙問:“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東西都幹淨。”湘雲笑
道:“這是寶姐姐幫著我預備的。”賈母道:“我說這個孩子細致,凡事想的妥當。
”一麵說,一麵又看見柱上掛的黑漆嵌蚌的對子,命人念。湘雲念道:

  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庚辰雙行夾批:妙極!此處忽又補出一
處不入賈政“試才”一回,皆錯綜其事,不作一直筆也。】

  賈母聽了,又抬頭看匾,因回頭向薛姨媽道:“我先小時,家裏也有這麽一個
亭子,叫做什麽‘枕霞閣’。我那時也隻象他們這麽大年紀,同姊妹們天天頑去。
那日誰知我失了腳掉下去,幾乎沒淹死,好容易救了上來,到底被那木釘把頭碰破
了。如今這鬢角上那指頭頂大一塊窩兒就是那殘破了。眾人都怕經了水,又怕冒了
風,都說活不得了,誰知竟好了。”鳳姐不等人說,先笑道:“那時要活不得,如
今這大福可叫誰享呢!可知老祖宗從小兒的福壽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個窩兒來,
好盛福壽的。壽星老兒頭上原是一個窩兒,因為萬福萬壽盛滿了,所以倒凸高出些
來了。”未及說完,賈母與眾人都笑軟了。【庚辰雙行夾批:看他忽用賈母數語,
閑閑又補出此書之前似已有一部《十二釵》的一般,令人遙憶不能一見,餘則將欲
補出枕霞閣中十二釵來,豈不又添一部新書?】賈母笑道:“這猴兒慣的了不得了,
隻管拿我取笑起來,恨的我撕你那油嘴。”鳳姐笑道:“回來吃螃蟹,恐積了冷在
心裏,討老祖宗笑一笑開開心,一高興多吃兩個就無妨了。”賈母笑道:“明兒叫
你日夜跟著我,我倒常笑笑覺的開心,不許回家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為
喜歡他,才慣的他這樣,還這樣說,他明兒越發無禮了。”賈母笑道:“我喜歡他
這樣,況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沒人,娘兒們原該這樣。橫豎禮體不
錯就罷,沒的倒叫他從神兒似的作什麽。”【庚辰雙行夾批:近之暴發專講理法竟
不知禮法,此似無禮而禮法井井,所謂“整瓶不動半瓶搖”,又曰“習慣成自然”,
真不謬也。】

  說著,一齊進入亭子,獻過茶,鳳姐忙著搭桌子,要杯箸。上麵一桌,賈母、
薛姨媽、寶釵、黛玉、寶玉;東邊一桌,史湘雲、王夫人、迎、探、惜;西邊靠門
一桌,李紈和鳳姐的,虛設坐位,二人皆不敢坐,隻在賈母王夫人兩桌上伺候。鳳
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來,仍舊放在蒸籠裏,拿十個來,吃了再拿。”一麵又要
水洗了手,站在賈母跟前剝蟹肉,頭次讓薛姨媽。薛姨媽道:“我自己掰著吃香甜,
不用人讓。”鳳姐便奉與賈母。二次的便與寶玉,又說:“把酒燙的滾熱的拿來。”
又命小丫頭們去取菊花葉兒桂花蕊熏的綠豆麵子來,預備洗手。史湘雲陪著吃了一
個,就下座來讓人,又出至外頭,令人盛兩盤子與趙姨娘周姨娘送去。又見鳳姐走
來道:“你不慣張羅,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張羅,等散了我再吃。”湘雲不肯,
又令人在那邊廊上擺了兩桌,讓鴛鴦、琥珀、彩霞、彩雲、平兒去坐。鴛鴦因向鳳
姐笑道:“二奶奶在這裏伺候,我們可吃去了。”鳳姐兒道:“你們隻管去,都交
給我就是了。”說著,史湘雲仍入了席。鳳姐和李紈也胡亂應個景兒。鳳姐仍是下
來張羅,一時出至廊上,鴛鴦等正吃的高興,見他來了,鴛鴦等站起來道:“奶奶
又出來作什麽?讓我們也受用一會子。”鳳姐笑道:“鴛鴦小蹄子越發壞了,我替
你當差,倒不領情,還抱怨我。還不快斟一鍾酒來我喝呢。”鴛鴦笑著忙斟了一杯
酒,送至鳳姐唇邊,鳳姐一揚脖子吃了。琥珀彩霞二人也斟上一杯,送至鳳姐唇邊,
那鳳姐也吃了。平兒早剔了一殼黃子送來,鳳姐道:“多倒些薑醋。”一麵也吃了,
笑道:“你們坐著吃罷,我可去了。”鴛鴦笑道:“好沒臉,吃我們的東西。”鳳
姐兒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璉二爺愛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討了你作小老
婆呢。”鴛鴦道:“啐,這也是作奶奶說出來的話!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臉算不得。”
說著趕來就要抹。鳳姐兒央道:“好姐姐,饒我這一遭兒罷。”琥珀笑道:“鴛丫
頭要去了,平丫頭還饒他?你們看看他,沒有吃了兩個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他
也算不會攬酸了。”平兒手裏正掰了個滿黃的螃蟹,聽如此奚落他,便拿著螃蟹照
著琥珀臉上抹來,口內笑罵“我把你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著往旁邊一躲,
平兒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鳳姐兒腮上。鳳姐兒正和鴛鴦嘲笑,不防唬
了一跳,噯喲了一聲。眾人撐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來。鳳姐也禁不住笑罵道:“死
娼婦!吃離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兒忙趕過來替他擦了,親自去端水。鴛鴦道:
“阿彌陀佛!這是個報應。”賈母那邊聽見,一疊聲問:“見了什麽這樣樂,告訴
我們也笑笑。”鴛鴦等忙高聲笑回道:“二奶奶來搶螃蟹吃,平兒惱了,抹了他主
子一臉的螃蟹黃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賈母和王夫人等聽了也笑起來。賈母笑道:
“你們看他可憐見的,把那小腿子臍子給他點子吃也就完了。”鴛鴦等笑著答應了,
高聲又說道:“這滿桌子的腿子,二奶奶隻管吃就是了。”鳳姐洗了臉走來,又伏
侍賈母等吃了一回。黛玉獨不敢多吃,隻吃了一點兒夾子肉就下來了。

  賈母一時不吃了,大家方散,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魚的,遊玩
了一回。王夫人因回賈母說:“這裏風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還是回房去歇歇
罷了。若高興,明日再來逛逛。”賈母聽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們高興,我
走了又怕掃了你們的興。既這麽說,咱們就都去吧。”回頭又囑咐湘雲:“別讓你
寶哥哥林姐姐多吃了。”湘雲答應著。又囑咐湘雲寶釵二人說:“你兩個也別多吃。
那東西雖好吃,不是什麽好的,吃多了肚子疼。”二人忙應著送出園外,仍舊回來,
令將殘席收拾了另擺。寶玉道:“也不用擺,咱們且作詩。把那大團圓桌就放在當
中,酒菜都放著。也不必拘定坐位,有愛吃的大家去吃,散坐豈不便宜。”寶釵道:
“這話極是。”湘雲道:“雖如此說,還有別人。”因又命另擺一桌,揀了熱螃蟹
來,請襲人、紫鵑、司棋、侍書、入畫、鶯兒、翠墨等一處共坐。山坡桂樹底下鋪
下兩條花氈,命答應的婆子並小丫頭等也都坐了,隻管隨意吃喝,等使喚再來。

  湘雲便取了詩題,用針綰在牆上。眾人看了,都說:“新奇固新奇,隻怕作不
出來。”湘雲又把不限韻的原故說了一番。寶玉道:“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
韻。”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令人掇了一個繡墩倚欄杆坐著,拿著釣
竿釣魚。寶釵手裏拿著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檻上掐了桂蕊擲向水麵,引的遊
魚浮上來唼喋。湘雲出一回神,又讓一回襲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眾人隻管放量吃。
探春和李紈惜春立在垂柳陰中看鷗鷺。迎春又獨在花陰下拿著花針穿茉莉花。【庚
辰雙行夾批:看他各人各式,亦如畫家有孤聳獨出則有攢三聚五,疏疏密密,直是
一幅《百美圖》。】寶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釣魚,一回又俯在寶釵旁邊說笑兩句,一
回又看襲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飲兩口酒。襲人又剝一殼肉給他吃。黛玉放下釣
竿,走至座間,拿起那烏銀梅花自斟壺來,【庚辰雙行夾批:寫壺非寫壺,正寫黛
玉。】揀了一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庚辰雙行夾批:妙杯!非寫杯,正寫黛
玉。“揀”字有神理,蓋黛玉不善飲,此任性也。】丫鬟看見,知他要飲酒,忙著
走上來斟。黛玉道:“你們隻管吃去,讓我自斟,這才有趣兒。”說著便斟了半盞,
看時卻是黃酒,因說道:“我吃了一點子螃蟹,覺得心口微微的疼,須得熱熱的喝
口燒酒。”寶玉忙道:“有燒酒。”便令將那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庚辰雙行
夾批:傷哉!作者猶記矮□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黛玉也隻吃了
一口便放下了。寶釵也走過來,另拿了一隻杯來,也飲了一口,便蘸筆至牆上把頭
一個《憶菊》勾了,底下又贅了一個“蘅”字。【庚辰雙行夾批:妙極韻極!】寶
玉忙道:“好姐姐,第二個我已經有了四句了,你讓我作罷。”寶釵笑道:“我好
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這樣。”黛玉也不說話,接過筆來把第八個《問菊》勾了,
接著把第十一個《菊夢》也勾了,也贅一個“瀟”字。【庚辰雙行夾批:這兩個妙
題料定黛玉必喜,豈讓人作去哉?】寶玉也拿起筆來,將第二個《訪菊》也勾了,
也贅上一個“絳”字。探春走來看看道:“竟沒有人作《簪菊》,讓我作這《簪菊》
。”又指著寶玉笑道:“才宣過總不許帶出閨閣字樣來,你可要留神。”說著,隻
見史湘雲走來,將第四第五《對菊》《供菊》一連兩個都勾了,也贅上一個“湘”
字。探春道:“你也該起個號。”湘雲笑道:“我們家裏如今雖有幾處軒館,我又
不住著,借了來也沒趣。”【庚辰雙行夾批:今之不讀書暴發戶偏愛起一別號。一
笑。】寶釵笑道:“方才老太太說,你們家也有這個水亭叫‘枕霞閣’,難道不是
你的。如今雖沒了,你到底是舊主人。”眾人都道有理,寶玉不待湘雲動手,便代
將“湘”字抹了,改了一個“霞”字。又有頓飯工夫,十二題已全,各自謄出來,
都交與迎春,另拿了一張雪浪箋過來,一並謄錄出來,某人作的底下贅明某人的號。
李紈等從頭看起:

  憶菊 蘅蕪君【庚辰雙行夾批:真用此號,妙極!】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
  空籬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
  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癡。
  誰憐為我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

  訪菊 怡紅公子

  閑趁霜晴試一遊,酒杯藥盞莫淹留。
  霜前月下誰家種,檻外籬邊何處秋。
  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
  黃花若解憐詩客,休負今朝掛杖頭。

  種菊 怡紅公子

  攜鋤秋圃自移來,籬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經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
  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護惜,好知井徑絕塵埃。

  對菊 枕霞舊友

  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
  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供菊 枕霞舊友

  彈琴酌酒喜堪儔,幾案婷婷點綴幽。
  隔座香分三徑露,拋書人對一枝秋。
  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遊。
  傲世也因同氣味,春風桃李未淹留。

  詠菊 瀟湘妃子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畫菊 蘅蕪君

  詩餘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
  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幾痕霜。
  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
  莫認東籬閑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陽。

  問菊 瀟湘妃子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

  簪菊 蕉下客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
  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
  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菊影 枕霞舊友

  秋光疊疊複重重,潛度偷移三徑中。
  窗隔疏燈描遠近,籬篩烘月鎖玲瓏。
  寒芳留照魂應駐,霜印傳神夢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憑誰醉眼認朦朧。

  菊夢 瀟湘妃子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雲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
  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殘菊 蕉下客

  露凝霜重漸傾欹,宴賞才過小雪時。
  蒂有餘香金淡泊,枝無全葉翠離披。
  半床落月蛩聲病,萬裏寒雲雁陣遲。
  明歲秋風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眾人看一首,讚一首,彼此稱揚不已。李紈笑道:“等我從公評來。通篇看來,
各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
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然後《簪菊》《對菊》《供
菊》《畫菊》《憶菊》次之。”寶玉聽說,喜的拍手叫“極是,極公道。”黛玉道:
“我那首也不好,到底傷於纖巧些。”李紈道:“巧的卻好,不露堆砌生硬。”黛
玉道:“據我看來,頭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陽憶舊遊’,這句背麵傅粉。‘拋書人
對一枝秋’已經妙絕,將供菊說完,沒處再說,故翻回來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
深透。”李紈笑道:“固如此說,你的‘口齒噙香’句也敵的過了。”探春又道:
“到底要算蘅蕪君沉著,‘秋無跡’、‘夢有知’,把個憶字竟烘染出來了。”寶
釵笑道:“你的‘短鬢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個縫兒也沒了。
”湘雲道:“‘偕誰隱’、‘為底遲’,真個把個菊花問的無言可對。”李紈笑道:
“你的‘科頭坐’、‘抱膝吟’,竟一時也不能別開,菊花有知,也必膩煩了。”
說的大家都笑了。寶玉笑道:“我又落第。難道‘誰家種’、‘何處秋’、‘蠟屐
遠來’、‘冷吟不盡’,都不是訪,‘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種不成?但
恨敵不上‘口齒噙香對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鬢’、‘葛巾’、‘金
淡泊’、‘翠離披’、‘秋無跡’、‘夢有知’這幾句罷了。”【庚辰雙行夾批:
總寫寶玉不及,妙極!】又道:“明兒閑了,我一個人作出十二首來。”李紈道:
“你的也好,隻是不及這幾句新巧就是了。”

  大家又評了一回,複又要了熱蟹來,就在大圓桌子上吃了一回。寶玉笑道:
“今日持螯賞桂,亦不可無詩。【庚辰雙行夾批:全是他忙,全是他不及。妙極!】
我已吟成,誰還敢作呢?”說著,便忙洗了手提筆寫出。【庚辰雙行夾批:且莫看
詩,隻看他偏於如許一大回詩後又寫一回詩,豈世人想得到的?】眾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薑興欲狂。
  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
  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這樣的詩,要一百首也有。”【庚辰雙行夾批:看他這一說。】
寶玉笑道:“你這會子才力已盡,不說不能作了,還貶人家。”黛玉聽了,並不答
言,也不思索,提起筆來一揮,已有了一首。眾人看道:

  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嚐。
  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
  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
  對斯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

  寶玉看了正喝彩,黛玉便一把撕了,令人燒去,因笑道:“我的不及你的,我
燒了他。你那個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詩還好,你留著他給人看。”寶釵接著笑道:
“我也勉強了一首,未必好,寫出來取笑兒罷。”說著也寫了出來。大家看時,寫
道是: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

  看到這裏,眾人不禁叫絕。寶玉道:“寫得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又看底
下道: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薑。
  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

  眾人看畢,都說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隻是
諷刺世人太毒了些。說著,隻見平兒複進園來。不知作什麽,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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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三十九回 村姥姥是信口開合 情哥哥偏尋根究底

  【蒙:隻為貧寒不揀行,富豪趨入且逢迎。豈知著意無名利,便是三才最上層。

  
  話說眾人見平兒來了,都說:“你們奶奶作什麽呢,怎麽不來了?”平兒笑道:
“他那裏得空兒來。因為說沒有好生吃得,又不得來,所以叫我來問還有沒有,叫
我要幾個拿了家去吃罷。”湘雲道:“有,多著呢。”忙令人拿了十個極大的。平
兒道:“多拿幾個團臍的。”眾人又拉平兒坐,平兒不肯。李紈拉著他笑道:“偏
要你坐。”拉著他身邊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邊。平兒忙喝了一口就要走。李
紈道:“偏不許你去。顯見得隻有鳳丫頭,就不聽我的話了。”說著又命嬤嬤們:
“先送了盒子去,就說我留下平兒了。”那婆子一時拿了盒子回來說:“二奶奶說,
叫奶奶和姑娘們別笑話要嘴吃。這個盒子裏是方才舅太太那裏送來的菱粉糕和雞油
卷兒,給奶奶姑娘們吃的。”又向平兒道:“說使你來你就貪住頑不去了。勸你少
喝一杯兒罷。”平兒笑道:“多喝了又把我怎麽樣?”一麵說,一麵隻管喝,又吃
螃蟹。李紈攬著他笑道:“可惜這麽個好體麵模樣兒,命卻平常,隻落得屋裏使喚。
不知道的人,誰不拿你當作奶奶太太看。”

  平兒一麵和寶釵湘雲等吃喝,一麵回頭笑道:“奶奶,別隻摸的我怪癢的。”
李氏道:“噯喲!這硬的是什麽?”平兒道:“鑰匙。”李氏道:“什麽鑰匙?要
緊梯己東西怕人偷了去,卻帶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說笑,有個唐僧取經,就有個
白馬來馱他;劉智遠打天下,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有個鳳丫頭,就有個你。你就
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還要這鑰匙作什麽。”平兒笑道:“奶奶吃了酒,又拿了
我來打趣著取笑兒了。”寶釵笑道:“這倒是真話。我們沒事評論起人來,你們這
幾個都是百個裏頭挑不出一個來,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處。”李紈道:“大小都有
個天理。比如老太太屋裏,要沒那個鴛鴦如何使得。從太太起,那一個敢駁老太太
的回,現在他敢駁回。偏老太太隻聽他一個人的話。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別人不記
得,他都記得,要不是他經管著,不知叫人誆騙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雖
然這樣,倒常替人說好話兒,還倒不依勢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昨兒還說
呢,他比我們還強呢。”平兒道:“那原是個好的,我們那裏比的上他。”寶玉道:
“太太屋裏的彩霞,是個老實人。”探春道:“可不是,外頭老實,心裏有數兒。
太太是那麽佛爺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應事都是他提著太太行。
連老爺在家出外去的一應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地裏告訴太太。”李
紈道:“那也罷了。”指著寶玉道:“這一個小爺屋裏要不是襲人,你們度量到個
什麽田地!鳳丫頭就是楚霸王,也得這兩隻膀子好舉千斤鼎。他不是這丫頭,就得
這麽周到了!”平兒笑道:“先時陪了四個丫頭,死的死,去的去,隻剩下我一個
孤鬼了。”李紈道:“你倒是有造化的。鳳丫頭也是有造化的。想當初你珠大爺在
日,何曾也沒兩個人。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隻見他兩個不自在。所以
你珠大爺一沒了,趁年輕我都打發了。若有一個守得住,我倒有個膀臂。”說著滴
下淚來。眾人都道:“又何必傷心,不如散了倒好。”說著便都洗了手,大家約往
賈母王夫人處問安。

  眾婆子丫頭打掃亭子,收拾杯盤。襲人和平兒同往前去,讓平兒到房裏坐坐,
再喝一杯茶。平兒說:“不喝茶了,再來吧。”說著便要出去。襲人又叫住問道:
“這個月的月錢,連老太太和太太還沒放呢,是為什麽?”平兒見問,忙轉身至襲
人跟前,見方近無人,才悄悄說道:“你快別問,橫豎再遲幾天就放了。”襲人笑
道:“這是為什麽,唬得你這樣?”平兒悄悄告訴他道:“這個月的月錢,我們奶
奶早已支了,放給人使呢。等別處的利錢收了來,湊齊了才放呢。因為是你,我才
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一個人去。”襲人道:“難道他還短錢使,還沒個足厭?何
苦還操這心。”平兒笑道:“何曾不是呢。這幾年拿著這一項銀子,翻出有幾百來
了。他的公費月例又使不著,十兩八兩零碎攢了放出去,隻他這梯己利錢,一年不
到,上千的銀子呢。”襲人笑道:“拿著我們的錢,你們主子奴才賺利錢,哄的我
們呆呆的等著。”平兒道:“你又說沒良心的話。你難道還少錢使?”襲人道:
“我雖不少,隻是我也沒地方使去,就隻預備我們那一個。”平兒道:“你倘若有
要緊的事用錢使時,我那裏還有幾兩銀子,你先拿來使,明兒我扣下你的就是了。”
襲人道:“此時也用不著,怕一時要用起來不夠了,我打發人去取就是了。”

  平兒答應著,一徑出了園門,來至家內,隻見鳳姐兒不在房裏。忽見上回來打
抽豐的那劉姥姥和板兒又來了,坐在那邊屋裏,還有張材家的周瑞家的陪著,又有
兩三個丫頭在地下倒口袋裏的棗子倭瓜並些野菜。眾人見他進來,都忙站起來了。
【庚辰雙行夾批:妙文!上回是先見平兒後見鳳姐,此則先見鳳姐後見平兒也。何
錯綜巧妙得情得理之至耶?】劉姥姥因上次來過,知道平兒的身分,忙跳下地來問
“姑娘好”,又說:“家裏都問好。早要來請姑奶奶的安看姑娘來的,因為莊家忙。
好容易今年多打了兩石糧食,瓜果菜蔬也豐盛。這是頭一起摘下來的,並沒敢賣呢,
留的尖兒孝敬姑奶奶姑娘們嚐嚐。姑娘們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膩了,這個吃個野意
兒,也算是我們的窮心。”平兒忙道:“多謝費心。”又讓坐,自己也坐了。又讓
“張嬸子周大娘坐”,又令小丫頭子倒茶去。周瑞張材兩家的因笑道:“姑娘今兒
臉上有些春色,眼圈兒都紅了。”平兒笑道:“可不是。我原是不吃的,大奶奶和
姑娘們隻是拉著死灌,不得已喝了兩盅,臉就紅了。”張材家的笑道:“我倒想著
要吃呢,又沒人讓我。明兒再有人請姑娘,可帶了我去罷。”說著大家都笑了。周
瑞家的道:“早起我就看見那螃蟹了,一斤隻好秤兩個三個。這麽三大簍,想是有
七八十斤呢。”周瑞家的道:“若是上上下下隻怕還不夠。”平兒道:“那裏夠,
不過都是有名兒的吃兩個子。那些散眾的,也有摸得著的,也有摸不著的。”劉姥
姥道:“這樣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
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錢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了。
”平兒因問:“想是見過奶奶了?”【庚辰雙行夾批:寫平兒伶俐如此。】劉姥姥
道:“見過了,叫我們等著呢。”說著又往窗外看天氣,【庚辰雙行夾批:是八月
中當開窗時,細致之甚。】說道:“天好早晚了,我們也去罷,別出不去城才是饑
荒呢。”周瑞家的道:“這話倒是,我替你瞧瞧去。”說著一徑去了,半日方來,
笑道:“可是你老的福來了,竟投了這兩個人的緣了。”平兒等問怎麽樣,周瑞家
的笑道:“二奶奶在老太太的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訴二奶奶,‘劉姥姥要家去
呢,怕晚了趕不出城去。’二奶奶說:‘大遠的,難為他扛了那些沉東西來,晚了
就住一夜明兒再去。’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緣了。這也罷了,偏生老太太又聽見
了,問劉姥姥是誰。二奶奶便回明白了。老太太說:‘我正想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
兒,請了來我見一見。’這可不是想不到天上緣分了。”說著,催劉姥姥下來前去。
劉姥姥道:“我這生像兒怎好見的。好嫂子,你就說我去了罷。”平兒忙道:“你
快去罷,不相幹的。我們老太太最是惜老憐貧的,比不得那個狂三詐四的那些人。
想是你怯上,我和周大娘送你去。”說著,同周瑞家的引了劉姥姥往賈母這邊來。


  二門口該班的小廝們見了平兒出來,都站起來了,又有兩個跑上來,趕著平兒
叫“姑娘”。【庚辰雙行夾批:想這一個“姑娘”非下稱上之“姑娘”也,按北俗
以姑母曰“姑姑”,南俗曰“娘娘”,此“姑娘”定是“姑姑”“娘娘”之稱。每
見大家風俗多有小童稱少主妾曰“姑姑”“娘娘”者。按此書中若幹人說話語氣及
動用前照飲食諸項,皆東南西北互相兼用,此“姑娘”之稱亦南北相兼而用無疑矣。
】平兒問:“又說什麽?”那小廝笑道:“這會子也好早晚了,我媽病了,等著我
去請大夫。好姑娘,我討半日假可使的?”平兒道:“你們倒好,都商議定了,一
天一個告假,又不回奶奶,隻和我胡纏。前兒住兒去了,二爺偏生叫他,叫不著,
我應起來了,還說我作了情。你今兒又來了。”【庚辰雙行夾批:分明幾回沒寫到
賈璉,今忽閑中一語便補得賈璉這邊天天熱鬧,令人卻如看見聽見一般。所謂不寫
之寫也。劉姥姥眼中耳中又一番識麵,奇妙之甚!】周瑞家的道:“當真的他媽病
了,姑娘也替他應著,放了他罷。”平兒道:“明兒一早來。聽著,我還要使你呢,
再睡的日頭曬著屁股再來!你這一去,帶個信兒給旺兒,就說奶奶的話,問著他那
剩的利錢。明兒若不交了來,奶奶也不要了,就越性送他使罷。”【庚辰雙行夾批:
交代過襲人的話,看他如此說,真比鳳姐又甚一層。李紈之語不謬也。不知阿鳳何
等福得此一人。】那小廝歡天喜地答應去了。

  平兒等來至賈母房中,彼時大觀園中姊妹們都在賈母前承奉。【庚辰雙行夾批:
妙極!連寶玉一並類入姊妹隊中了。】劉姥姥進去,隻見滿屋裏珠圍翠繞,花枝招
展,並不知都係何人。隻見一張榻上歪著一位老婆婆,身後坐著一個紗羅裹的美人
一般的一個丫鬟在那裏捶腿,鳳姐兒站著正說笑。【庚辰雙行夾批:奇奇怪怪文章。
在劉姥姥眼中以為阿鳳至尊至貴,普天下人獨該站著說,阿鳳獨坐才是。如何今見
阿鳳獨站哉?真妙文字。】劉姥姥便知是賈母了,忙上來陪著笑,福了幾福,口裏
說:“請老壽星安。”【庚辰雙行夾批:更妙!賈母之號何其多耶?在諸人口中則
曰“老太太”,在阿鳳口中則曰“老祖宗”,在僧尼口中則曰“老菩薩”,在劉姥
姥口中則曰“老壽星”者,卻似有數人,想去則皆賈母,難得如此各盡其妙,劉姥
姥亦善應接。】賈母亦欠身問好,又命周瑞家的端過椅子來坐著。那板兒仍是怯人,
不知問候。【庚辰雙行夾批:“仍”字妙!蓋有上文故也。不知教訓者來看此句。】
賈母道:“老親家,你今年多大年紀了?”【庚辰雙行夾批:神妙之極!看官至此
必愁賈母以何相稱,誰知公然曰“老親家”,何等現成,何等大方,何等有情理!
若雲作者心中編出,餘斷斷不信。何也?蓋編得出者斷不能有這等情理。】劉姥姥
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賈母向眾人道:“這麽大年紀了,還這麽健朗。
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這麽大年紀,還不知怎麽動不得呢。”劉姥姥笑道:“我
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若我們也這樣,那些莊家活也沒人作了。
”賈母道:“眼睛牙齒都還好?”劉姥姥道:“都還好,就是今年左邊的槽牙活動
了。”賈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
老親戚,我都不記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會,不過嚼的動的吃兩
口,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頑笑一回就完了。”劉姥姥笑道:“這正是
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麽著也不能。”賈母道:“什麽福,不過是個老廢物罷了。
”說的大家都笑了。賈母又笑道:“我才聽見鳳哥兒說,你帶了好些瓜菜來,叫他
快收拾去了,我正想個地裏現擷的瓜兒菜兒吃。外頭買的,不像你們田地裏的好吃。
”劉姥姥笑道:“這是野意兒,不過吃個新鮮。依我們想魚肉吃,隻是吃不起。”
賈母又道:“今兒既認著了親,別空空兒的就去。不嫌我這裏,就住一兩天再去。
我們也有個園子,園子裏頭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嚐嚐,帶些家去,你也算看親戚一
趟。”鳳姐兒見賈母喜歡,也忙留道:“我們這裏雖不比你們的場院大,空屋子還
有兩間。你住兩天罷,把你們那裏的新聞故事兒說些與我們老太太聽聽。”賈母笑
道:“鳳丫頭別拿他取笑兒。他是鄉屯裏的人,老實,那裏擱的住你打趣他。”說
著,又命人去先抓果子與板兒吃。板兒見人多了,又不敢吃。賈母又命拿些錢給他,
叫小幺兒們帶他外頭頑去。劉姥姥吃了茶,便把些鄉村中所見所聞的事情說與賈母,
賈母益發得了趣味。正說著,鳳姐兒便令人來請劉姥姥吃晚飯。賈母又將自己的菜
揀了幾樣,命人送過去與劉姥姥吃。

  鳳姐知道合了賈母的心,吃了飯便又打發過來。鴛鴦忙令老婆子帶了劉姥姥去
洗了澡,自己挑了兩件隨常的衣服令給劉姥姥換上。【庚辰雙行夾批:一段寫鴛鴦
身份權勢心機,隻寫賈母也。】那劉姥姥那裏見過這般行事,忙換了衣裳出來,坐
在賈母榻前,又搜尋些話出來說。彼時寶玉姊妹們也都在這裏坐著,他們何曾聽見
過這些話,自覺比那些瞽目先生說的書還好聽。那劉姥姥雖是個村野人,卻生來的
有些見識,況且年紀老了,世情上經曆過的,見頭一個賈母高興,第二見這些哥兒
姐兒們都愛聽,便沒了說的也編出些話來講。因說道:“我們村莊上種地種菜,每
年每日,春夏秋冬,風裏雨裏,那有個坐著的空兒,天天都是在那地頭子上作歇馬
涼亭,什麽奇奇怪怪的事不見呢。就象去年冬天,接連下了幾天雪,地下壓了三四
尺深。我那日起的早,還沒出房門,隻聽外頭柴草響。我想著必定是有人偷柴草來
了。我爬著窗戶眼兒一瞧,卻不是我們村莊上的人。”賈母道:“必定是過路的客
人們冷了,見現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劉姥姥笑道:“也並不是客人,
所以說來奇怪。老壽星當個什麽人?原來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極標致的一個小姑娘,
梳著溜油光的頭,穿著大紅襖兒,白綾裙子──”【庚辰雙行夾批:劉姥姥的口氣
如此。】剛說到這裏,忽聽外麵人吵嚷起來,又說:“不相幹的,別唬著老太太。”
賈母等聽了,忙問怎麽了,丫鬟回說:“南院馬棚裏走了水,不相幹,已經救下去
了。”賈母最膽小的,聽了這個話,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來瞧,隻見東南上火光
猶亮。賈母唬的口內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燒香。王夫人等也忙都過來請安,又
回說“已經下去了,老太太請進房去罷。”賈母足的看著火光息了方領眾人進來。
【庚辰雙行夾批:一段為後回作引,然偏於寶玉愛聽時截住。】寶玉且忙著問劉姥
姥:“那女孩兒大雪地作什麽抽柴草?倘或凍出病來呢?”賈母道:“都是才說抽
柴草惹出火來了,你還問呢。別說這個了,再說別的罷。”寶玉聽說,心內雖不樂,
也隻得罷了。劉姥姥便又想了一篇,說道:“我們莊子東邊莊上,有個老奶奶子,
今年九十多歲了。他天天吃齋念佛,誰知就感動了觀音菩薩夜裏來托夢說:‘你這
樣虔心,原來你該絕後的,如今奏了玉皇,給你個孫子。’原來這老奶奶隻有一個
兒子,這兒子也隻一個兒子,好容易養到十七八歲上死了,哭的什麽似的。後果然
又養了一個,今年才十三四歲,生的雪團兒一般,聰明伶俐非常。可見這些神佛是
有的。”這一夕話,實合了賈母王夫人的心事,連王夫人也都聽住了。

  寶玉心中隻記掛著抽柴的故事,因悶悶的心中籌畫。探春因問他:“昨日擾了
史大妹妹,咱們回去商議著邀一社,又還了席,也請老太太賞菊花,何如?”寶玉
笑道:“老太太說了,還要擺酒還史妹妹的席,叫咱們作陪呢。等著吃了老太太的,
咱們再請不遲。”探春道:“越往前去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興。”寶玉道:“老
太太又喜歡下雨下雪的。不如咱們等下頭場雪,請老太太賞雪豈不好?咱們雪下吟
詩,也更有趣了。”林黛玉忙笑道:“咱們雪下吟詩?依我說,還不如弄一捆柴火,
雪下抽柴,還更有趣兒呢。”說著,寶釵等都笑了。寶玉瞅了他一眼,也不答話。


  一時散了,背地裏寶玉足的拉了劉姥姥,細問那女孩兒是誰。劉姥姥隻得編了
告訴他道:“那原是我們莊北沿地埂子上有一個小祠堂裏供的,不是神佛,當先有
個什麽老爺。”說著又想名姓。寶玉道:“不拘什麽名姓,你不必想了,隻說原故
就是了。”劉姥姥道:“這老爺沒有兒子,隻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書識
字,老爺太太愛如珍寶。可惜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歲,一病死了。”寶玉聽了,跌
足歎惜,又問後來怎麽樣。劉姥姥道:“因為老爺太太思念不盡,便蓋了這祠堂,
塑了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燒香撥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沒了,廟也爛了,
那個像就成了精。”寶玉忙道:“不是成精,規矩這樣人是雖死不死的。”劉姥姥
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不是哥兒說,我們都當他成精。他時常變了人出來各
村莊店道上閑逛。我才說這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們村莊上的人還商議著要打了這
塑像平了廟呢。”寶玉忙道:“快別如此。若平了廟,罪過不小。”劉姥姥道:
“幸虧哥兒告訴我,我明兒回去告訴他們就是了。”寶玉道:“我們老太太、太太
都是善人,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愛修廟塑神的。我明兒做一個疏頭,替你化
些布施,你就做香頭,攢了錢把這廟修蓋,再裝潢了泥像,每月給你香火錢燒香豈
不好?”劉姥姥道:“若這樣,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幾個錢使了。”寶玉又問他
地名莊名,來往遠近,坐落何方。劉姥姥便順口胡謅了出來。

  寶玉信以為真,回至房中,盤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來給了茗煙幾百錢,
按著劉姥姥說的方向地名,著茗煙去先踏看明白,回來再做主意。那茗煙去後,寶
玉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急的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見茗煙
興興頭頭的回來。寶玉忙道:“可有廟了?”茗煙笑道:“爺聽的不明白,叫我好
找。那地名座落不似爺說的一樣,所以找了一日,找到東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個破
廟。”寶玉聽說,喜的眉開眼笑,忙說道:“劉姥姥有年紀的人,一時錯記了也是
有的。你且說你見的。”茗煙道:“那廟門卻倒是朝南開,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
沒好氣,一見這個,我說‘可好了’,連忙進去。一看泥胎,唬的我跑出來了,活
似真的一般。”寶玉喜的笑道:“他能變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氣。”茗煙拍手道:
“那裏有什麽女孩兒,竟是一位青臉紅發的瘟神爺。”寶玉聽了,啐了一口,罵道:
“真是一個無用的殺才!這點子事也幹不來。”茗煙道:“二爺又不知看了什麽書,
或者聽了誰的混話,信真了,把這件沒頭腦的事派我去碰頭,怎麽說我沒用呢?”
寶玉見他急了,忙撫慰他道:“你別急。改日閑了你再找去。若是他哄我們呢,自
然沒了,若真是有的,你豈不也積了陰騭。我必重重的賞你。”正說著,隻見二門
上的小廝來說:“老太太房裏的姑娘們站在二門口找二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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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蒙:兩宴不覺已深秋,惜春隻如畫春遊。可憐富貴誰能保,隻有恩情得到頭。


  話說寶玉聽了,忙進來看時,隻見琥珀站在屏風跟前說:“快去吧,立等你說
話呢。”寶玉來至上房,隻見賈母正和王夫人眾姊妹商議給史湘雲還席。寶玉因說
道:“我有個主意。既沒有外客,吃的東西也別定了樣數,誰素日愛吃的揀樣兒做
幾樣。也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擺一張高幾,各人愛吃的東西一兩樣,再一個什錦
攢心盒子,自斟壺,豈不別致。”賈母聽了,說“很是”,忙命傳與廚房:“明日
就揀我們愛吃的東西作了,按著人數,再裝了盒子來。早飯也擺在園裏吃。”商議
之間早又掌燈,一夕無話。

  次日清早起來,可喜這日天氣清朗。李紈侵晨先起,看著老婆子丫頭們掃那些
落葉,【庚辰雙行夾批:是八月盡。】並擦抹桌椅,預備茶酒器皿。隻見豐兒帶了
劉姥姥板兒進來,說“大奶奶倒忙的緊。”李紈笑道:“我說你昨兒去不成,隻忙
著要去。”劉姥姥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熱鬧一天去。”豐兒拿了幾把大
小鑰匙,說道:“我們奶奶說了,外頭的高幾恐不夠使,不如開了樓把那收著的拿
下來使一天罷。奶奶原該親自來的,因和太太說話呢,請大奶奶開了,帶著人搬罷。
”李氏便令素雲接了鑰匙,又令婆子出去把二門上的小廝叫幾個來。李氏站在大觀
樓下往上看,令人上去開了綴錦閣,一張一張往下抬。小廝老婆子丫頭一齊動手,
抬了二十多張下來。李紈道:“好生著,別慌慌張張鬼趕來似的,仔細碰了牙子。”
又回頭向劉姥姥笑道:“姥姥,你也上去瞧瞧。”劉姥姥聽說,巴不得一聲兒,便
拉了板兒登梯上去進裏麵,隻見烏壓壓的堆著些圍屏、桌椅、大小花燈之類,雖不
大認得,隻見五彩炫耀,各有奇妙。念了幾聲佛,便下來了。然後鎖上門,一齊才
下來。李紈道:“恐怕老太太高興,越性把舡上劃子、篙槳、遮陽幔子都搬了下來
預備著。”眾人答應,複又開了,色色的搬了下來。令小廝傳駕娘們到舡塢裏撐出
兩隻船來。

  正亂著安排,隻見賈母已帶了一群人進來了。李紈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
高興,倒進來了。我隻當還沒梳頭呢,才擷了菊花要送去。”一麵說,一麵碧月早
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來,裏麵盛著各色的折枝菊花。賈母便揀了一朵大紅
的簪於鬢上。因回頭看見了劉姥姥,忙笑道:“過來帶花兒。”一語未完,鳳姐便
拉過劉姥姥,笑道:“讓我打扮你。”說著,將一盤子花橫三豎四的插了一頭。賈
母和眾人笑的了不得。劉姥姥笑道:“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麽福,今兒這樣體麵起
來。”眾人笑道:“你還不拔下來摔到他臉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個老妖精了。”
劉姥姥笑道:“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老風流才好。”

  說笑之間,已來至沁芳亭子上。丫鬟們抱了一個大錦褥子來,鋪在欄杆榻板上。
賈母倚柱坐下,命劉姥姥也坐在旁邊,因問他:“這園子好不好?”劉姥姥念佛說
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時常閑了,大家都說,怎麽得也
到畫兒上去逛逛。想著那個畫兒也不過是假的,那裏有這個真地方呢。誰知我今兒
進這園裏一瞧,竟比那畫兒還強十倍。怎麽得有人也照著這個園子畫一張,我帶了
家去,給他們見見,死了也得好處。”賈母聽說,便指著惜春笑道:“你瞧我這個
小孫女兒,他就會畫。等明兒叫他畫一張如何?”劉姥姥聽了,喜的忙跑過來,拉
著惜春說道:“我的姑娘,你這麽大年紀兒,又這麽個好模樣,還有這個能幹,別
是神仙托生的罷。”

  賈母少歇一回,自然領著劉姥姥都見識見識。先到了瀟湘館。一進門,隻見兩
邊翠竹夾路,土地下蒼苔布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漫的路。劉姥姥讓出路來與賈母
眾人走,自己卻赾土地。琥珀拉著他說道:“姥姥,你上來走,仔細蒼苔滑了。”
劉姥姥道:“不相幹的,我們走熟了的,姑娘們隻管走罷。可惜你們的那繡鞋,別
沾髒了。”他隻顧上頭和人說話,不防底下果跴滑了,咕咚一跤跌倒。眾人拍手都
哈哈的笑起來。賈母笑罵道:“小蹄子們,還不攙起來,隻站著笑。”說話時,劉
姥姥已爬了起來,自己也笑了,說道:“才說嘴就打了嘴。”賈母問他:“可扭了
腰了不曾?叫丫頭們捶一捶。”劉姥姥道:“那裏說的我這麽嬌嫩了。那一天不跌
兩下子,都要捶起來,還了得呢。”紫鵑早打起湘簾,賈母等進來坐下。林黛玉親
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王夫人道:“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
林黛玉聽說,便命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首,請王夫人坐了。劉姥
姥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定是那位
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劉姥姥留神打
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這那象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賈母
因問:“寶玉怎麽不見?”眾丫頭們答說:“在池子裏舡上呢。”賈母道:“誰又
預備下舡了?”李紈忙回說:“才開樓拿幾,我恐怕老太太高興,就預備下了。”
賈母聽了方欲說話時,有人回說:“姨太太來了。”賈母等剛站起來,隻見薛姨媽
早進來了,一麵歸坐,笑道:“今兒老太太高興,這早晚就來了。”賈母笑道:
“我才說來遲了的要罰他,不想姨太太就來遲了。”

  說笑一會,賈母因見窗上紗的顏色舊了,便和王夫人說道:“這個紗新糊上好
看,過了後來就不翠了。這個院子裏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
綠紗糊上反不配。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呢,明兒給他把這窗上的換
了。”鳳姐兒忙道:“昨兒我開庫房,看見大板箱裏還有好些匹銀紅蟬翼紗,也有
各樣折枝花樣的,也有流雲萬福花樣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樣的,顏色又鮮,紗又輕
軟,我竟沒見過這樣的。拿了兩匹出來,作兩床綿紗被,想來一定是好的。”賈母
聽了笑道:“呸,人人都說你沒有不經過不見過,連這個紗還不認得呢,明兒還說
嘴。”薛姨媽等都笑說:“憑他怎麽經過見過,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
導了他,我們也聽聽。”鳳姐兒也笑說:“好祖宗,教給我罷。”賈母笑向薛姨媽
眾人道:“那個紗,比你們的年紀還大呢。怪不得他認作蟬翼紗,原也有些象,不
知道的,都認作蟬翼紗。正經名字叫作‘軟煙羅’。”鳳姐兒道:“這個名兒也好
聽。隻是我這麽大了,紗羅也見過幾百樣,從沒聽見過這個名色。”賈母笑道:
“你能夠活了多大,見過幾樣沒處放的東西,就說嘴來了。那個軟煙羅隻有四樣顏
色:一樣雨過天晴,一樣秋香色,一樣鬆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若是做了帳子,
糊了窗屜,遠遠的看著,就似煙霧一樣,所以叫作‘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作
‘霞影紗’。如今上用的府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的了。”薛姨媽笑道:“別說鳳
丫頭沒見,連我也沒聽見過。”鳳姐兒一麵說,早命人取了一匹來了。賈母說:
“可不是這個!先時原不過是糊窗屜,後來我們拿這個作被作帳子,試試也竟好。
明兒就找出幾匹來,拿銀紅的替他糊窗子。”鳳姐答應著。眾人都看了,稱讚不已。
劉姥姥也覷著眼看個不了,念佛說道:“我們想他作衣裳也不能,拿著糊窗子,豈
不可惜?”賈母道:“倒是做衣裳不好看。”鳳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紅綿紗
襖子襟兒拉了出來,向賈母薛姨媽道:“看我的這襖兒。”賈母薛姨媽都說:“這
也是上好的了,這是如今的上用內造的,竟比不上這個。”鳳姐兒道:“這個薄片
子,還說是上用內造呢,竟連官用的也比不上了。”賈母道:“再找一找,隻怕還
有青的。若有時都拿出來,送這劉親家兩匹,做一個帳子我掛,下剩的添上裏子,
做些夾背心子給丫頭們穿,白收著黴壞了。”鳳姐忙答應了,仍令人送去。賈母起
身笑道:“這屋裏窄,再往別處逛去。”劉姥姥念佛道:“人人都說大家子住大房。
昨兒見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櫃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櫃子比我們那一間
房子還大還高。怪道後院子裏有個梯子。我想並不上房曬東西,預備個梯子作什麽?
後來我想起來,定是為開頂櫃收放東西,非離了那梯子,怎麽得上去呢。如今又見
了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發齊整了。滿屋裏的東西都隻好看,都不知叫什麽,我越
看越舍不得離了這裏。”鳳姐道:“還有好的呢,我都帶你去瞧瞧。”說著一徑離
了瀟湘館。

  遠遠望見池中一群人在那裏撐舡。賈母道:“他們既預備下船,咱們就坐。”
一麵說著,便向紫菱洲蓼漵一帶走來。未至池前,隻見幾個婆子手裏都捧著一色捏
絲戧金五彩大盒子走來。鳳姐忙問王夫人早飯在那裏擺。王夫人道:“問老太太在
那裏,就在那裏罷了。”賈母聽說,便回頭說:“你三妹妹那裏就好。你就帶了人
擺去,我們從這裏坐了舡去。”鳳姐聽說,便回身同了探春、李紈、鴛鴦、琥珀帶
著端飯的人等,抄著近路到了秋爽齋,就在曉翠堂上調開桌案。鴛鴦笑道:“天天
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一個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也得了一個
女篾片了。”李紈是個厚道人,聽了不解。鳳姐兒卻知是說的是劉姥姥了,也笑說
道:“咱們今兒就拿他取個笑兒。”二人便如此這般的商議。李紈笑勸道:“你們
一點好事也不做,又不是個小孩兒,還這麽淘氣,仔細老太太說。”鴛鴦笑道:
“很不與你相幹,有我呢。”

  正說著,隻見賈母等來了,各自隨便坐下。先著丫鬟端過兩盤茶來,大家吃畢。
鳳姐手裏拿著西洋布手巾,裹著一把烏木三鑲銀箸,敁敠人位,按席擺下。賈母因
說:“把那一張小楠木桌子抬過來,讓劉親家近我這邊坐著。”眾人聽說,忙抬了
過來。鳳姐一麵遞眼色與鴛鴦,鴛鴦便拉了劉姥姥出去,悄悄的囑咐了劉姥姥一席
話,又說:“這是我們家的規矩,若錯了我們就笑話呢。”調停已畢,然後歸坐。
薛姨媽是吃過飯來的,不吃,隻坐在一邊吃茶。【庚辰雙行夾批:妙!若隻管寫薛
姨媽來則吃飯,則成何義理?】賈母帶著寶玉、湘雲、黛玉、寶釵一桌,王夫人帶
著迎春姊妹三個人一桌,劉姥姥傍著賈母一桌。賈母素日吃飯,皆有小丫鬟在旁邊,
拿著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鴛鴦是不當這差的了,今日鴛鴦偏接過麈尾來拂著。
丫鬟們知道他要撮弄劉姥姥,便躲開讓他。鴛鴦一麵侍立,一麵悄向劉姥姥說道:
“別忘了。”劉姥姥道:“姑娘放心。”那劉姥姥入了坐,拿起箸來,沉甸甸的不
伏手。原是鳳姐和鴛鴦商議定了,單拿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與劉姥姥。劉
姥姥見了,說道:“這叉爬子比俺那裏鐵掀還沉,那裏強的過他。”說的眾人都笑
起來。

  隻見一個媳婦端了一個盒子站在當地,一個丫鬟上來揭去盒蓋,裏麵盛著兩碗
菜。李紈端了一碗放在賈母桌上。鳳姐兒偏揀了一碗鴿子蛋放在劉姥姥桌上。賈母
這邊說聲“請”,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
一個老母豬不抬頭。”自己卻鼓著腮不語。眾人先是發怔,後來一聽,上上下下都
哈哈的大笑起來。史湘雲撐不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
噯喲;寶玉早滾到賈母懷裏,賈母笑的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
鳳姐兒,隻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撐不住,口裏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裏的飯
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他奶母叫揉一揉腸子。地下的無一個不彎
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姊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
鴦二人撐著,還隻管讓劉姥姥。劉姥姥拿起箸來,隻覺不聽使,又說道:“這裏的
雞兒也俊,下的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個。”眾人方住了笑,聽見這話
又笑起來。賈母笑的眼淚出來,琥珀在後捶著。賈母笑道:“這定是鳳丫頭促狹鬼
兒鬧的,快別信他的話了。”那劉姥姥正誇雞蛋小巧,要肏攮一個,鳳姐兒笑道:
“一兩銀子一個呢,你快嚐嚐罷,那冷了就不好吃了。”劉姥姥便伸箸子要夾,那
裏夾的起來,滿碗裏鬧了一陣好的,好容易撮起一個來,才伸著脖子要吃,偏又滑
下來滾在地下,忙放下箸子要親自去撿,早有地下的人撿了出去了。劉姥姥歎道:
“一兩銀子,也沒聽見響聲兒就沒了。”眾人已沒心吃飯,都看著他笑。賈母又說:
“這會子又把那個筷子拿了出來,又不請客擺大筵席。都是鳳丫頭支使的,還不換
了呢。”地下的人原不曾預備這牙箸,本是鳳姐和鴛鴦拿了來的,聽如此說,忙收
了過去,也照樣換上一雙烏木鑲銀的。劉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銀的,到底不
及俺們那個伏手。”鳳姐兒道:“菜裏若有毒,這銀子下去了就試的出來。”劉姥
姥道:“這個菜裏若有毒,俺們那菜都成了砒霜了。那怕毒死了也要吃盡了。”賈
母見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也都端過來與他吃。又命一個老嬤嬤來,
將各樣的菜給板兒夾在碗上。

  一時吃畢,賈母等都往探春臥室中去說閑話。這裏收拾過殘桌,又放了一桌。
劉姥姥看著李紈與鳳姐兒對坐著吃飯,歎道:“別的罷了,我隻愛你們家這行事。
怪道說‘禮出大家’。”鳳姐兒忙笑道:“你可別多心,才剛不過大家取笑兒。”
一言未了,鴛鴦也進來笑道:“姥姥別惱,我給你老人家賠個不是。”劉姥姥笑道:
“姑娘說那裏話,咱們哄著老太太開個心兒,可有什麽惱的!你先囑咐我,我就明
白了,不過大家取個笑兒。我要心裏惱,也就不說了。”鴛鴦便罵人“為什麽不倒
茶給姥姥吃?”劉姥姥忙道:“剛才那個嫂子倒了茶來,我吃過了。姑娘也該用飯
了。”鳳姐兒便拉鴛鴦:“你坐下和我們吃了罷,省的回來又鬧。”鴛鴦便坐下了。
婆子們添上碗箸來,三人吃畢。劉姥姥笑道:“我看你們這些人都隻吃這一點兒就
完了,虧你們也不餓。怪隻道風兒都吹的倒。”鴛鴦便問:“今兒剩的菜不少,都
那去了?”婆子們道:“都還沒散呢,在這裏等著一齊散與他們吃。”鴛鴦道:
“他們吃不了這些,挑兩碗給二奶奶屋裏平丫頭送去。”鳳姐兒道:“他早吃了飯
了,不用給他。”鴛鴦道:“他不吃了,喂你們的貓。”婆子聽了,忙揀了兩樣拿
盒子送去。鴛鴦道:“素雲那去了?”李紈道:“他們都在這裏一處吃,又找他作
什麽。”鴛鴦道:“這就罷了。”鳳姐兒道:“襲人不在這裏,你倒是叫人送兩樣
給他去。”鴛鴦聽說,便命人也送兩樣去後,鴛鴦又問婆子們:“回來吃酒的攢盒
可裝上了?”婆子道:“想必還得一會子。”鴛鴦道:“催著些兒。”婆子應喏了。

  鳳姐兒等來至探春房中,隻見他娘兒們正說笑。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並
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
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鬥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
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
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雲:

  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

  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
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錘。那板兒略熟了些,
便要摘那錘子要擊,丫鬟們忙攔住他。他又要佛手吃,探春揀了一個與他說:“頑
罷,吃不得的。”東邊便設著臥榻,拔步床上懸著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的紗帳。板兒
又跑過來看,說:“這是蟈蟈,這是螞蚱。”劉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罵道:“下
作黃子,沒幹沒淨的亂鬧。倒叫你進來瞧瞧,就上臉了。”打的板兒哭起來,眾人
忙勸解方罷。賈母因隔著紗窗往後院內看了一回,說道:“後廊簷下的梧桐也好了,
就隻細些。”正說話,忽一陣風過,隱隱聽得鼓樂之聲。賈母問“是誰家娶親呢?
這裏臨街倒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裏聽的見,這是咱們的那十幾個女
孩子們演習吹打呢。”賈母便笑道:“既是他們演,何不叫他們進來演習。他們也
逛一逛,咱們可又樂了。”鳳姐聽說,忙命人出去叫來,又一麵吩咐擺下條桌,鋪
上紅氈子。賈母道:“就鋪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著水音更好聽。回來咱們就
在綴錦閣底下吃酒,又寬闊,又聽的近。”眾人都說那裏好。賈母向薛姨媽笑道:
“咱們走罷。他們姊妹們都不大喜歡人來坐著,怕髒了屋子。咱們別沒眼色,正經
坐一回子船喝酒去。”說著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這是那裏的話,求著老太
太姨太太來坐坐還不能呢。”賈母笑道:“我的這三丫頭卻好,隻有兩個玉兒可惡。
回來吃醉了,咱們偏往他們屋裏鬧去。”

  說著,眾人都笑了,一齊出來。走不多遠,已到了荇葉渚。那姑蘇選來的幾個
駕娘早把兩隻棠木舫撐來,眾人扶了賈母、王夫人、薛姨媽、劉姥姥、鴛鴦、玉釧
兒上了這一隻,落後李紈也跟上去。鳳姐兒也上去,立在舡頭上,也要撐舡。賈母
在艙內道:“這不是頑的,雖不是河裏,也有好深的。你快不給我進來。”鳳姐兒
笑道:“怕什麽!老祖宗隻管放心。”說著便一篙點開。到了池當中,舡小人多,
鳳姐隻覺亂晃,忙把篙子遞與駕娘,方蹲下了。然後迎春姊妹等並寶玉上了那隻,
隨後跟來。其餘老嬤嬤散眾丫鬟俱沿河隨行。寶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麽還
不叫人來拔去。”寶釵笑道:“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閑了,天天逛,那裏
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隻喜他這一句
‘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寶玉道:“果然好句,以後咱們
就別叫人拔去了。”說著已到了花漵的蘿港之下,覺得陰森透骨,兩灘上衰草殘菱,
更助秋情。

  賈母因見岸上的清廈曠朗,便問“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眾人道:“是。
”賈母忙命攏岸,順著雲步石梯上去,一同進了蘅蕪苑,隻覺異香撲鼻。那些奇草
仙藤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
一色玩器全無,案上隻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
床上隻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賈母歎道:“這孩子太老實了。你沒有陳
設,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論,也沒想到,你們的東西自然在家裏沒帶了來。
”說著,命鴛鴦去取些古董來,又嗔著鳳姐兒:“不送些玩器來與你妹妹,這樣小
器。”王夫人鳳姐兒等都笑回說:“他自己不要的。我們原送了來,他都退回去了。
”薛姨媽也笑說:“他在家裏也不大弄這些東西的。”賈母搖頭道:“使不得。雖
然他省事,倘或來一個親戚,看著不象;二則年輕的姑娘們,房裏這樣素淨,也忌
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你們聽那些書上戲上說的小姐們的繡房,
精致的還了得呢。他們姊妹們雖不敢比那些小姐們,也不要很離了格兒。有現成的
東西,為什麽不擺?若很愛素淨,少幾樣倒使得。我最會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
沒有這些閑心了。他們姊妹們也還學著收拾的好,隻怕俗氣,有好東西也擺壞了。
我看他們還不俗。如今讓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淨。我的梯己兩件,收到如
今,沒給寶玉看見過,若經了他的眼,也沒了。”說著叫過鴛鴦來,親吩咐道:
“你把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桌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
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鴛鴦答應著,笑道:“這些東
西都擱在東樓上的不知那個箱子裏,還得慢慢找去,明兒再拿去也罷了。”賈母道:
“明日後日都使得,隻別忘了。”說著,坐了一回方出來,一徑來至綴錦閣下。文
官等上來請過安,因問“演習何曲”。賈母道:“隻揀你們生的演習幾套罷。”文
官等下來,往藕香榭去不提。

  這裏鳳姐兒已帶著人擺設整齊,上麵左右兩張榻,榻上都鋪著錦裀蓉簟,每一
榻前有兩張雕漆幾,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葉式的,也有葵花式的,
也有方的,也有圓的,其式不一。一個上麵放著爐瓶,一分攢盒,一個上麵空設著,
預備放人所喜食物。上麵二榻四幾,是賈母薛姨媽;下麵一椅兩幾,是王夫人的,
餘者都是一椅一幾。東邊是劉姥姥,劉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西邊便是史湘雲,第
二便是寶釵,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下去,寶玉在末。李紈鳳
姐二人之幾設於三層檻內,二層紗廚之外。攢盒式樣,亦隨幾之式樣。每人一把烏
銀洋鏨自斟壺,一個十錦琺琅杯。

  大家坐定,賈母先笑道:“咱們先吃兩杯,今日也行一令才有意思。”薛姨媽
等笑道:“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們如何會呢,安心要我們醉了。我們都多吃兩
杯就有了。”賈母笑道:“姨太太今兒也過謙起來,想是厭我老了。”薛姨媽笑道:
“不是謙,隻怕行不上來倒是笑話了。”王夫人忙笑道:“便說不上來,就便多吃
一杯酒,醉了睡覺去,還有誰笑話咱們不成。”薛姨媽點頭笑道:“依令。老太太
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賈母笑道:“這個自然。”說著便吃了一杯。

  鳳姐兒忙走至當地,笑道:“既行令,還叫鴛鴦姐姐來行更好。”眾人都知賈
母所行之令必得鴛鴦提著,故聽了這話,都說:“很是。”鳳姐兒便拉了鴛鴦過來。
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內,沒有站著的理。”回頭命小丫頭子:“端一張椅子,放
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鴛鴦也半推半就,謝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鍾酒,笑道:
“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惟我是主。違了我的話,是要受罰的。”王夫人等都
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說來。”鴛鴦未開口,劉姥姥便下了席,擺手道:“別這
樣捉弄人家,我家去了。”眾人都笑道:“這卻使不得。”鴛鴦喝令小丫頭子們:
“拉上席去!”小丫頭子們也笑著,果然拉入席中。劉姥姥隻叫:“饒了我罷!”
鴛鴦道:“再多言的罰一壺。”劉姥姥方住了聲。鴛鴦道:“如今我說骨牌副兒,
從老太太起,順領說下去,至劉姥姥止。比如我說一副兒,將這三張牌拆開,先說
頭一張,次說第二張,再說第三張,說完了,合成這一副兒的名字。無論詩詞歌賦,
成語俗話,比上一句,都要葉韻。錯了的罰一杯。”眾人笑道:“這個令好,就說
出來。”鴛鴦道:“有了一副了。左邊是張‘天’。”賈母道:“頭上有青天。”
眾人道:“好。”鴛鴦道:“當中是個‘五與六’。”賈母道:“六橋梅花香徹骨。
”鴛鴦道:“剩得一張‘六與幺’。”賈母道:“一輪紅日出雲霄。”鴛鴦道:
“湊成便是個‘蓬頭鬼’。”賈母道:“這鬼抱住鍾馗腿。”說完,大家笑說:
“極妙。”賈母飲了一杯。鴛鴦又道:“有了一副。左邊是個‘大長五’。”薛姨
媽道:“梅花朵朵風前舞。”鴛鴦道:“右邊還是個‘大五長’。”薛姨媽道:
“十月梅花嶺上香。”鴛鴦道:“當中‘二五’是雜七。”薛姨媽道:“織女牛郎
會七夕。”鴛鴦道:“湊成‘二郎遊五嶽’。”薛姨媽道:“世人不及神仙樂。”
說完,大家稱賞,飲了酒。鴛鴦又道:“有了一副。左邊‘長幺’兩點明。”湘雲
道:“雙懸日月照乾坤。”鴛鴦道:“右邊‘長幺’兩點明。”湘雲道:“閑花落
地聽無聲。”鴛鴦道:“中間還得‘幺四’來。”湘雲道:“日邊紅杏倚雲栽。”
鴛鴦道:“湊成‘櫻桃九熟’。”湘雲道:“禦園卻被鳥銜出。”說完飲了一杯。
鴛鴦道:“有了一副。左邊是‘長三’。”寶釵道:“雙雙燕子語梁間。”鴛鴦道:
“右邊是‘三長’。”寶釵道:“水荇牽風翠帶長。”鴛鴦道:“當中‘三六’九
點在。”寶釵道:“三山半落青天外。”鴛鴦道:“湊成‘鐵鎖練孤舟’。”寶釵
道:“處處風波處處愁。”說完飲畢。鴛鴦又道:“左邊一個‘天’。”黛玉道:
“良辰美景奈何天。”寶釵聽了,回頭看著他。黛玉隻顧怕罰,也不理論。鴛鴦道:
“中間‘錦屏’顏色俏。”黛玉道:“紗窗也沒有紅娘報。”鴛鴦道:“剩了‘二
六’八點齊。”黛玉道:“雙瞻玉座引朝儀。”鴛鴦道:“湊成‘籃子’好采花。”
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藥花。”說完,飲了一口。鴛鴦道:“左邊‘四五’成花九。
”迎春道:“桃花帶雨濃。”眾人道:“該罰!錯了韻,而且又不象。”迎春笑著
飲了一口。原是鳳姐兒和鴛鴦都要聽劉姥姥的笑話,故意都令說錯,都罰了。至王
夫人,鴛鴦代說了個,下便該劉姥姥。劉姥姥道:“我們莊家人閑了,也常會幾個
人弄這個,但不如說的這麽好聽。少不得我也試一試。”眾人都笑道:“容易說的。
你隻管說,不相幹。”鴛鴦笑道:“左邊‘四四’是個人。”劉姥姥聽了,想了半
日,說道:“是個莊家人罷。”眾人哄堂笑了。賈母笑道:“說的好,就是這樣說。
”劉姥姥也笑道:“我們莊家人,不過是現成的本色,眾位別笑。”鴛鴦道:“中
間‘三四’綠配紅。”劉姥姥道:“大火燒了毛毛蟲。”眾人笑道:“這是有的,
還說你的本色。”鴛鴦道:“右邊‘幺四’真好看。”劉姥姥道:“一個蘿蔔一頭
蒜。”眾人又笑了。鴛鴦笑道:“湊成便是一枝花。”劉姥姥兩隻手比著,說道:
“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眾人大笑起來。隻聽外麵亂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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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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