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正文

妻妾成群 作者:蘇童

(2009-06-05 07:26:18) 下一個
蘇童《妻妾成群》


   四太太頌蓮被抬進陳家花園時候是十九歲、她是傍晚時分由四個鄉下轎夫抬進花園西側後門的,仆人們正在井邊洗舊毛線,看見那頂轎子悄悄地從月亮門裏擠進來,下來一個白衣黑裙的女學生。仆人們以為是在北平讀書的大小姐回家了,迎上去一看不是,是一個滿臉塵土疲憊不堪的女學生。那一年頌蓮留著齊耳的短發,用一條天藍色的緞帶箍住,她的臉是圓圓的,不施脂粉,但顯得有點蒼白。頌蓮鑽出轎子,站在草地上茫然環顧,黑裙下麵橫著一隻藤條箱子。在秋日的陽光下頌蓮的身影單薄纖細,散發出紙人一樣呆板的氣息。她抬起胳膊擦著臉上的汗,仆人們注意到她擦汗不是用手帕而是用衣袖,這一點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頌蓮走到水井邊,她對洗毛線的雁兒說,"讓我洗把臉吧,我三天沒洗臉了。"雁兒給她吊上一桶水,看著她把臉埋進水裏,頌蓮弓著的身體像腰鼓一樣被什麽擊打著,籟籟地抖動。雁兒說,"你要肥皂嗎?"頌蓮沒說話,雁兒又說,"水太涼是嗎?"頌蓮還是沒說話。雁兒朝井邊的其他女傭使了個眼色,捂住嘴笑。女傭們猜測來客是陳家的哪個窮親戚。他們對陳家的所有來客幾乎都能判斷出各自的身份。大概就是這時候頌蓮猛地回過頭,她的臉在洗濯之後泛出一種更加醒目的寒意,眉毛很細很黑,漸漸地擰起來。頌蓮瞟了雁兒一眼,她說,"你傻笑什麽,還不去把水潑掉?"雁兒仍然笑著,"你是誰呀,這麽厲害?"頌蓮揉了雁兒一把,拎起藤條箱子離開井邊,走了幾步她回過頭,說,"我是誰?你們遲早要知道的。"
   第二天陳府的人都知道陳佐千老爺娶了四太大頌蓮。頌蓮住在後花園的南廂房裏,緊挨著三太大梅珊的住處。陳佐千把原先下房裏的雁兒給四大太做了使喚丫環。
   第二天雁兒去見頌蓮的時候心裏膽怯,低著頭喊了聲四太大,但頌蓮已經忘了雁兒對她的衝撞,或者頌蓮根本就沒記住雁兒是誰。頌蓮這天換了套粉綢旗袍,腳上吸雙繡花拖鞋,她臉上的氣色一夜間就恢複過來,看上去和氣許多,她把雁兒拉到身邊,端詳一番,對旁邊的陳佐千說,她長得還不算討厭。然後她對雁兒說,你蹲下,我看看你的頭發。雁兒蹲下來感覺到頌蓮的手在挑她的頭發,仔細地察看什麽,然後她聽見頌蓮說:"你沒有虱子吧,我最怕虱子。"雁兒咬住嘴唇沒說話、她覺得頌蓮的手像冰涼的刀鋒切割她的頭發,有一點疼痛。頌蓮說,"你頭上什麽味?真難聞,快拿塊香皂洗頭去。"雁兒站起來,她垂著手站在那兒不動。陳佐千瞪了她一眼,"沒聽見四太太說話?"雁兒說,"昨天才洗過頭。"陳佐千拉高嗓門喊,"別廢話,讓你去洗就得去洗,小心揍你。"
   雁兒端了一盆水在海棠樹下洗頭,洗得委屈,心裏的氣恨像一塊鐵墜在那裏。午後陽光照射著兩棵海棠樹,一根晾衣繩栓在兩根樹上,四太大頌蓮的白衣黑裙在微風中搖曳。雁兒朝四處環顧一圈,後花園間寂無人,她走到晾衣蠅那兒,朝頌蓮的白衫上吐了一口唾沫,朝黑裙上又吐了一口。
   陳佐千這年剛好五十掛零。陳佐千五十歲時納頌蓮為妾,事情是在半秘密狀態下進行的。直到頌篷進門的前一天,元配大太毓如還渾然不知。陳佐千帶著頌蓮去見毓如。毓如在佛堂裏撚著佛珠誦經。陳佐千說,這是大太太。頌蓮剛要上去行禮,毓如手裏的佛珠突然斷了線,滾了一地,毓如推開紅木靠椅下地撿佛珠,口中念念有詞,罪過,罪過。頌蓮相幫去撿,被毓如輕輕地推開,她說,罪過,罪過,始終沒抬眼看頌蓮一眼。頌蓮看著毓如肥胖的身體伏在潮濕的地板上撿佛珠、、捂著嘴無聲地笑了一笑,她看看陳佐千,陳佐千說,好吧,我們走了。頌蓮跨出佛堂門檻,就挽住陳佐千的手臂說,"她有一百歲了吧,這麽老?"陳佐千沒說話,頌蓮又說,"她信佛?怎麽在家裏念經?"陳佐千說,"什麽信佛,閑著沒事幹,濫竿充數罷了。"
   頌蓮在二太太卓雲那裏受到了熱情的禮遇。卓雲讓丫環拿了西瓜子、葵花子、南瓜子還有各種蜜餞招待頌蓮。他們坐下後卓雲的頭一句活就是說瓜子,這兒沒有好瓜子,我嗑的瓜子都是托人從蘇州買來的。頌蓮在卓雲那裏嗑了半天瓜子,嗑得有點厭煩,她不喜歡這些零嘴,又不好表露出來,頌蓮偷偷地瞟陳佐千,示意離開,但陳佐千似乎有意要在卓雲這裏多呆一會,對頌蓮的眼神視若無睹。頌蓮由此判斷陳佐千是寵愛卓雲的,眼睛就不由得停留在卓雲的臉上、身上。卓雲的容貌有一種溫婉的清秀,即使是細微的皺紋和略顯鬆弛的皮膚也遮掩不了,舉手投足之間,更有一種大家閨秀的風範。頌蓮想,卓雲這樣的女人容易討男人喜歡,女人也不會太討厭她。頌蓮很快地就喊卓雲姐姐了。
   陳家著三房太太中,梅珊離頌蓮最近,但卻是頌蓮最後一個見到的。頌蓮早就聽說梅珊的傾國傾城之貌,一心想見她,陳佐千不肯帶她去。他說,這麽近,你自己去吧。頌蓮說,我去過了,丫環說她病了,攔住門不讓我進。陳佐千鼻孔皇哼了一聲,她一不高興就稱病。又說,她想爬到我頭上來。頌蓮說,你讓她爬嗎?陳佐千揮揮手說,休想,女人永遠爬不到男人的頭上來。
   頌蓮走過北廂房,看見梅珊的窗上掛著粉色的抽紗窗簾,屋裏透出一股什麽草花的香氣。頌蓮站在窗前停留了一會兒,忽然忍不住心裏偷窺的欲望,她屏住氣輕輕掀開窗簾,這一掀差點把頌蓮嚇得靈魂出竅,窗簾後麵的梅珊也在看她,目光相撞,隻是刹那間的事情,頌蓮便倉惶地逃走了。
   到了夜裏,陳佐千來頌蓮房裏過夜。頌蓮替他把衣服脫了,換上睡衣,陳佐千說,我不穿睡衣,我喜歡光著睡。頌蓮就把目光掉開去,說,隨便你,不過最好穿上睡衣,會著涼。陳佐千笑起來,你不是怕我著涼,你是怕看我光著屁股。頌蓮說,我才不怕呢。她轉過臉時頰上已經緋紅。這是她頭一次清晰地麵對陳佐千的身體,陳佐千形同仙鶴,幹瘦細長,生殖器像弓一樣繃緊著。頌蓮有點透不過氣來,她說,你怎麽這樣瘦?陳佐千爬到床上,鑽進絲棉被窩裏說,讓她們掏的。
   頌蓮側身去關燈,被陳佐千攔住了,陳佐千說,別關,我要看你,關上燈就什麽也看不見了。頌蓮摸了摸他的臉說,隨便你,反正我什麽也卞懂,聽你的。
   頌蓮仿佛從高處往一個黑暗深穀墜落,疼痛、暈眩伴隨著輕鬆的感覺。奇怪的是意識中不斷浮現梅珊的臉。那張美麗絕倫的臉也隱沒在黑暗中間。頌蓮說,她真怪。你說誰?三太大,她在窗簾背後看我。陳佐千的手從頌蓮的乳房上移到嘴唇上,別說話,現在別說話。就是這時候房門被輕輕敲了兩記。兩個人都驚了一下,陳佐千朝頌蓮搖搖頭,拉滅了燈。隔了不大一會,敲門聲又響起來。。陳佐幹跳起來,惱怒地吼起來,誰敲門?門外響起一個怯生生的女孩聲音,三太太病了,喊老爺去。際佐千說,撒謊,又撒謊,回去對她說我睡下了。門外的女孩說,三太太得的急病,非要你去呢。她說她快死了。陳佐千坐在床上想了會兒,自言自語說她又耍什麽花招。頌蓮看著他左右為難的樣子,推了他一把,你就去吧,真死了可不好說。
   這一夜陳佐千沒有回來。頌蓮留神聽北廂房的動靜,好像什麽事也沒有。唯有知更鳥在石榴樹上啼囀幾聲,留下淒清悠遠的餘音。頌蓮睡不著了,人浮在悵然之上,悲哀之下,第二天早起來梳妝,她看見自己的臉發生了某種深刻的變化,眼圈是青黑色的。頌蓮已經知道梅珊是怎麽回事,但第二天看見陳佐千從北廂房出來時,頌蓮還是迎上去問梅珊的病情;給三太太請醫生了嗎?陳佐千尷尬地搖搖頭,他滿麵倦容、話也懶得說,隻是抓住頌蓮的手軟綿綿地捏了一下。
   頌蓮上了一年大學後嫁給陳佐千,原因很簡單,頌蓮父親經營的茶廠倒閉了,沒有錢負擔她的費用。頌蓮輟學回家的第三天,聽見家人在廚房裏亂喊亂叫,她跑過去一看,父親斜靠在水池邊,池子裏是滿滿一池血水,泛著氣泡。父親把手上的靜脈割破了,很輕鬆地上了黃泉路。頌蓮記得她當時絕望的感覺,她架著父親冰涼的身體,她自己整個比屍體更加冰涼。災難臨頭她一點也哭不出來。那個水池後來好幾天沒人用,頌蓮仍然在水池裏洗頭。頌蓮沒有一般女孩無謂的怯懦和恐懼。她很實際。父親一死,她必須自己負責自己了。在那個水池邊,頌蓮一遍遍地梳洗頭發,藉此冷靜地預想以後的生活。所以當繼母後來攤牌,讓她在做工和嫁人兩條路上選擇時,她淡然地回答說,當然嫁人。繼母又問,你想嫁個一般人家還是有錢人家?頌蓮說,當然有錢人家,這還用問?"繼母說,那不一樣,去有錢人家是做小。頌蓮說,什麽叫做小?繼母考慮了一下,說,就是做妾,名份是委屈了點。頌蓮冷笑了一聲,名份是什麽?名份是我這樣人考慮的嗎?反正我交給你賣了,你要是顧及父親的情義,就把我賣個好主吧。
   陳佐千第一次去看頌蓮。頌蓮閉門不見,從門裏扔出一句話,去西餐社見麵。陳佐千想畢竟是女學生,總有不同凡俗之處,他在西餐社訂了兩個位置,等著頌蓮來。那天外麵下著南,陳佐千隔窗守望外麵細雨漾漾的街道,心情又新奇又溫馨,這是他前三次婚姻中從所未有的。頌蓮打著一頂細花綢傘姍姍而來,陳佐千就開心地笑了。頌蓮果然是他想象中漂亮潔淨的樣子,而且那樣年輕。陳佐千記得頌蓮在他對麵坐下,從提袋裏掏出一一大把小蠟燭,她輕聲對陳佐千說,給我要一盒蛋糕好吧。陳佐千讓侍者端來了蛋糕,然後他看見頌蓮把小蠟燭一根一根地插上去,一共插了十九根,剩下一根她收回包裏。陳佐千說,這是幹什麽,你今天過生日?頌蓮隻是笑笑,她把蠟燭點上,看著蠟燭亮起小小的火苗。頌蓮的臉在燭光裏變得玲瓏剔透,她說,你看這火苗多可愛。陳佐千說,是可愛。說完頌蓮就長長地籲了口氣,噗地把蠟燭吹滅。陳佐千聽見她說,提前過生日吧,十九歲過完了。
   陳佐千覺得頌蓮的話裏有回味之處,直到後來他也經常想起那天頌蓮吹蠟燭的情景,這使他感到頌蓮身上某種微妙而迷人的力量。作為一個富有性經驗的男人,陳佐千更迷戀的是頌蓮在床上的熱情和機敏。他似乎在初遇頌蓮的時候就看見了銷魂種種,以後果然被證實。難以判斷頌蓮是天性如此還是曲意奉承,但陳佐千很滿足,他對頌蓮的寵愛,陳府上下的人都看在眼裏。


   後花園的牆角那裏有一架紫藤,從夏天到秋天,紫藤花一直沉沉地開著。頌蓮從她的窗口看見那些紫色的絮狀花朵在秋風中搖曳,一天天地清淡。她注意到紫藤架下有一口井,而且還有石桌和石凳,一個挺閑適的去處卻見不到人,通往那裏的甬道上長滿了雜草。蝴蝶飛過去,蟬也在紫藤枝葉上唱,頌蓮想起去年這個時候,她是坐在學校的紫藤架下讀書的,一切都恍若驚夢,頌蓮慢慢地走過去,她提起裙子,小心不讓雜草和昆蟲碰蹭,慢慢地撩開幾枝藤葉,看見那些石桌石凳上積了一層灰塵。走到井邊,井台石壁上長滿了青苔,頌蓮彎腰朝井中看,井水是藍黑色的,水麵上也浮著陳年的落葉,頌蓮看見自己的臉在水中閃爍不定,聽見自己的喘息聲被吸入井中放大了,沉悶而微弱、有一陣風吹過來,把頌蓮的裙子吹得如同飛鳥,頌蓮這時感到一種堅硬的涼意,像石頭一樣慢慢敲她的身體,頌蓮開始往回走,往回走的速度很快,回到南廂房的廊下,她吐出一口氣,回頭又看那個紫藤架,架上倏地落下兩三串花,很突然的落下來,頌蓮覺得這也很奇怪。
   卓雲在房裏坐著,等著頌蓮。她乍地發覺頌蓮的臉色很難看,卓雲起來扶著頌蓮的腰,你怎麽啦?頌蓮說,我怎麽啦?我上外麵走了走。卓雲說,你臉色不好,頌蓮笑了笑說身上來了。卓雲也笑,我說老爺怎麽又上我那兒去了呢。她打開一個紙包,拉出一卷絲綢來,說,蘇州的真絲,送你裁件衣服,頌蓮推卓雲的手,不行,你給我東西,怎麽好意思,應該我給你才對。卓雲噓了一聲,這是什麽道理?我見你特別可心,就想起來這塊綢子,要是隔壁那女人,她掏錢我也不給,我就是這脾氣。頌蓮就接過綢子放在膝上摩掌著,說,三太太是有點怪。不過,她長得真好看。卓雲說,好看什麽?臉上的粉霜一刮掉半斤。頌蓮又笑,轉了話題,我剛才在紫藤架那兒呆了會,我挺喜歡那兒的。卓雲就叫起來,你去死人井了?別去那兒,那兒晦氣。頌蓮吃驚道,怎麽叫死人井?卓雲說,怪不得你進屋臉色不好,那井裏死過三個人。頌蓮站起身伏在窗口朝紫藤架張望,都是什麽人死在井裏了?卓雲說,都是上代的家眷,都是女的。頌蓮還要打聽,卓雲就說不上來了。卓雲隻知道這些,她說陳家上下忌諱這些事,大家都守口如瓶。頌蓮愣了、會,說,這些事情,不知道就不知道罷。
   陳家的少爺小姐都住在中院裏。頌蓮曾經看見憶容和憶雲姐妹倆在泥溝邊挖蚯蚓,喜眉喜眼天真爛漫的樣子,頌蓮一眼就能判斷她們是卓雲的骨血。她站在一邊悄悄地看她們,姐妹倆發覺了頌蓮,仍然旁若無人,把蚯蚓灌到小竹筒裏。頌蓮說,你們挖蚯蚓做什麽?憶容說,釣魚呀,憶雲卻不客氣地白了頌蓮一眼,不要你管。頌蓮有點沒趣,走出幾步,聽見姐妹倆在嘀咕,她也是小老婆,跟媽一樣。頌蓮一下懵了,她回頭憤怒地盯著她們看,憶容嗤嗤地笑著,憶雲卻絲毫不讓地朝她撇嘴,又嘀咕了一句什麽。頌蓮心想這叫什麽事兒,小小年紀就會說難聽話。天知道卓雲是怎麽管這姐妹倆的。
   頌蓮再碰到卓雲時,忍不住就把憶雲的話告訴她。卓雲說,那孩子就是嘴上沒攔的,看我回去擰她的嘴。卓雲賠禮後又說,其實我那兩個孩子還算省事的,你沒見隔壁小少爺,跟狗一樣的,見人就咬,吐唾沫。你有沒有挨他咬過?頌蓮搖搖頭,她想起隔壁的小男孩飛瀾,站在門廊下,一邊啃麵包,一邊朝她張望,頭發梳得油光光的,腳上穿著小皮鞋,頌蓮有時候從飛瀾臉上能見到類似陳佐千的表情,她從心理上能接受飛瀾,也許因為她內心希望給陳佐千再生一個兒子。男孩比女孩好,頌蓮想,管他咬不咬人呢。
   隻有毓如的一雙兒女,頌蓮很久都沒見到。顯而易見的是他們在陳府的地位。頌蓮經常聽到關於對飛浦和憶惠的談論。飛浦一直在外麵收賬,還做房地產生意,而憶惠在北平的女子大學讀書。頌蓮不經意地向雁兒打聽飛浦,雁兒說,我們大少爺是有本事的人。頌蓮問,怎麽個有本事法?雁兒說,反正有本事,陳家現在都靠他。頌蓮又問雁兒,大小姐怎麽樣?雁兒說,我們大小姐又漂亮又文靜,以後要嫁貴人的。頌蓮心裏暗笑,雁兒褒此貶彼的話音讓她很厭惡,她就把氣發到裙據下那隻波斯貓身上,頌蓮抬腳把貓踢開,罵道,賤貨,跑這兒舔什麽騷?
   頌蓮對雁兒越來越厭惡,至關重要的一點是她沒事就往梅珊屋裏跑,而且雁兒每次接過頌蓮的內衣內褲去洗時,總是一臉不高興的樣子。頌蓮有時候就訓她,你掛著臉給誰看,你要不願跟我就回下房去,去隔壁也行。雁兒申辯說,沒有呀,我怎麽敢掛臉,天生就沒有臉。頌蓮抓過一把梳子朝她砸過去,雁兒就不再吱聲了。頌蓮猜測雁兒在外麵沒少說她的壞話。但她也不能對她太狠,因為她曾經看見陳佐千有一次進門來順勢在雁兒的乳房上摸了一把,雖然是瞬間的很自然的事,頌蓮也不得不節製一點,要不然雁兒不會那麽張狂。頌蓮想,連個小丫環也知道靠那一把壯自己的膽、女人就是這種東西。
   到了重陽節的前一天,大少爺飛浦回來了。
   頌蓮正在中院裏欣賞菊花,看見毓如和管家都圍攏著幾個男人,其中一個穿白西服的很年輕,遠看背影很魁梧的,頌蓮猜他就是飛浦。她看著下人走馬燈似地把一車行李包裹運到後院去,漸漸地人都進了屋,頌蓮也不好意思進去,她摘了枝菊花,慢慢地踱向後花園,路上看見卓雲和梅珊,帶著孩子往這邊走,卓雲拉住頌蓮說,大少爺回家了,你不去見個麵?頌蓮說,我去見他?應該他來見我吧。卓雲說,說的也是,應該他先來見你。一邊的梅珊則不耐煩地拍拍飛瀾的頭頸,快走快走。
   頌蓮真正見到飛浦是在飯桌上。那天陳佐千讓廚子開了宴席給飛浦接風,桌上擺滿了精致豐盛的菜肴,頌蓮唆巡著桌子,不由得想起初進陳府那天,桌上的氣派遠不如飛浦的接風宴,心裏有點犯酸,但是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轉移到飛浦身上了。飛浦坐在毓如身邊,毓如對他說了句什麽,然後飛浦就欠起身子朝頌蓮微笑著點了點頭。頌蓮也頷首微笑。她對飛浦的第一個感覺是出乎意料地英俊年輕,第二個感覺是他很有心計。頌蓮往往是喜歡見麵識人的。
   第二天就是重陽節了,花匠把花園裏的菊花盆全搬到一起去,五顏六色地搭成福、祿、壽、禧四個字,頌蓮早早地起來,一個人繞著那些菊花邊走邊看,早晨有涼風,頌蓮隻穿了一件毛背心,她就抱著雙肩邊走邊看。遠遠地她看見飛浦從中院過來,朝這裏走。頌蓮正猶豫著是否先跟他打招呼,飛浦就喊起來,頌蓮你早。頗蓮對他直呼其名有點吃驚,她點點頭,說,按輩份你不該喊我名字。飛浦站在花圃的另一邊,笑著係上襯衫的領扣,說,應該叫你四太太,但你肯定比我小幾歲呢,你多大?頌蓮顯出不高興的樣子側過臉去看花。飛浦說,你也喜歡菊花,我原以為大清早的可以先搶風水,沒想你比我還早,頌蓮說,我從小就喜歡菊花,可不是今天才喜歡的。飛浦說,最喜歡哪種,頌蓮說,都喜歡,就討厭蟹爪。飛浦說,那是為什麽。頌蓮說,蟹爪開得大張狂。飛浦又笑起來說,有意思了,我偏偏最喜歡蟹爪,頌蓮睃了飛浦一眼,我猜到你會喜歡它。飛浦又說,那又為什麽?頌蓮朝前走了幾步,說,花非花,人非人,花就是人,人就是花,這個道理你不明白?頌蓮猛地抬起頭,她察覺出飛浦的眼神裏有一種異彩水草般地掠過,她看見了,她能夠捕捉它。飛浦叉腰站在菊花那一側,突然說,我把蟹爪換掉吧。頌蓮沒有說話。她看著飛浦把蟹爪換掉,端上幾盆墨菊擺上。過了一會兒,頌蓮又說,花都是好的,擺的字不好、大俗氣。飛浦拍拍手上的泥,朝頌蓮擠擠眼睛,那就沒辦法了,福祿壽禧是老爺讓擺的,每年都這樣,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
   頌蓮後來想起重陽賞菊的情景,心情就愉快。好像從那天起,她與飛浦之間有了某種默契,頌蓮想著飛浦如何把蟹爪搬走,有時會笑出聲來,隻有頌蓮自己知道,她並不是特別討厭那種叫蟹爪的菊花。
   你最喜歡誰?頌蓮經常在枕邊這樣問陳佐千,我們四個人,你最喜歡誰?陳佐千說那當然是你了。毓如呢?她早就是隻老母雞了。卓雲呢?卓雲還湊和著但她有點鬆鬆垮垮的了。那麽梅珊呢?頌蓮總是克製不住對梅珊的好奇心,梅珊是哪裏人?陳佐千說,她是哪裏人我也不知道,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頌蓮說那梅珊是孤兒出身,陳佐千說,她是戲子,京劇草台班裏唱旦角的。我是票友,有時候去後台看她,請她吃飯,一來二去的她就跟我了。頌蓮拍拍陳佐千的臉說,是女人都想跟你,陳佐千說,你這話對了一半,應該說是女人都想跟有錢人。頌蓮笑起來,你這話也才對了一半,應該說有錢人有了錢還要女人,要也要不夠以
   頌蓮從來沒有聽見梅珊唱過京戲,這天早晨窗外飄過來幾聲悠長清亮的唱腔,把頌蓮從夢中驚醒,她推推身邊的陳佐千問是不是梅珊在唱?陳佐千迷迷糊糊他說,她高興了就唱,不高興了就笑,狗娘養的,頌蓮推開窗子,看見花園裏夜來降了雪白的秋霜,在紫藤架下,一個穿黑衣黑裙的女人且舞且唱著。果然就是梅珊。
   頌蓮披衣出來,站在門廊上遠遠地看著那裏的梅珊。梅珊已沉浸其中,頌蓮覺得她唱得淒涼婉轉,聽得心也浮了起來。這樣過了好久,梅珊戛然而止,她似乎看見了頌蓮的眼睛裏充滿了淚影。梅珊把長長的水袖搭在肩上往回走,在早晨的天光裏,梅珊的臉上、衣服上跳躍著一些水晶色的光點,她的縮成回答的頭發被霜露打濕,這樣走著她整個顯得濕潤而優傷,仿佛風中之草。
   你哭了?你活得不是狠高興嗎,為什麽哭?梅珊在頌蓮麵前站住,淡淡他說。頌蓮掏出手絹擦了擦眼角,他說也不知是怎麽了,你唱的戲叫什麽?叫《女吊》。梅珊說你喜歡聽嗎?我對京戲一竅不通,主要是你唱得實在動情,聽得我也傷心起來,頌蓮說著她看見梅珊的臉上第一次露出和善的神情,梅珊低下頭看看自己的戲裝,她說,本來就是做戲嘛,傷心可不值得。做戲做得好能騙別人,做得不好隻能騙騙自己。
   陳佐千在頌蓬屋裏咳嗽起來,頌蓬有些尷尬地看看梅珊。梅珊說,你不去伺侯他穿衣服?頌蓮搖搖頭說他自己穿,他又不是小孩子。梅珊便有點悻悻的,她笑了笑說他怎麽要我給他穿衣穿鞋,看來人是有貴賜之分,這時候陳佐千又在屋裏喊起來,梅珊,進屋來給我唱一段!梅珊的細柳眉立刻挑起來,她冷笑一聲,跑到窗前衝裏麵說,老娘不願意!
   頌蓮見識了梅珊的脾氣。當她拐彎抹角他說起這個話題時,陳佐千說,都怪我前些年把她嬌寵壞了。她不順心起來敢罵我家租宗八代,陳佐千說這狗娘養的小婊子,我遲早得狠狠收拾她一回。頌蓮說,你也別太狠心了,她其實挺可憐的,沒親沒故的,怕你不疼她,脾氣就壞了。
   以後頌蓮和梅珊有了些不冷不熱的交往,梅珊迷麻將,經常招呼人去她那裏搓麻將,從晚飯過後一直搓到深更半夜。頌蓮隔著牆能聽見隔壁洗牌的嘩啦嘩啦的聲音,吵得她睡不好覺。她跟陳佐千發牢騷,陳佐千說,你就忍一忍吧,她搓上麻將還算正常一點,反正她把錢輸光了我不會給她的,讓她去搓,讓她去作死。但是有一回梅珊差丫環來叫頌蓮上牌桌了,頌蓮一句話把丫環擋了回去,她說,我去搓麻將?虧你們想得出來。丫環回去後梅珊自己來了,她說,三缺一,賞個臉吧。頌蓮說我不會呀,不是找輸嗎?梅珊來拽她的胳膊,走吧,輸了不收你線,要不贏了歸你,輸了我付。頌蓮說,那倒不至於,主要是我不喜歡。她說著就看見梅珊的臉掛下來了,梅珊哼了一聲說,你這裏有什麽呀?好像守著個大金庫不肯挪一步,不過就是個幹癟老頭罷了;頌蓮被嗆得惡火攻心,剛想發作,難聽話溜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她咬著嘴唇考慮了幾秒鍾說。好吧,"我跟你去。
   另外兩個人已經坐在桌前等候了,一個是管家陳佐文,另一個不認識,梅珊介紹說是醫生。那人戴著金絲邊眼鏡,皮膚黑黑的,嘴唇卻像女性一樣紅潤而柔情,頌蓮以前見他出入過梅珊的屋子,她不知怎麽就不相信他是醫生。
   頌蓮坐在牌桌上心不在焉,她是真的不太會打,糊裏糊塗就聽見他們喊和了,自摸了。她隻是掏錢,慢慢地她就心疼起來,她說,我頭疼,想歇一歇了。梅珊說,上桌就得打八圈,這是規矩。你恐怕是輸得心疼吧,陳佐文在一邊說,沒關係的,破點小財消災滅禍。梅珊又說,你今天就算給卓雲做好事吧,這一陣她悶死了,把老頭兒借她一夜,你輸的錢讓她掏給你。桌上的兩個男人都笑起來。頌蓮也笑,梅珊你可真能逗樂,心裏卻像吞了隻蒼蠅。
   頌蓮冷眼觀察著梅珊和醫生間的眉目傳情,她想什麽事情都一下就發現了他們的四條腿的形狀,藏在桌下的那四條腿原來緊纏在一起,分開時很快很自然,但頌蓮是確確實實看見了。
   頌蓮不動聲色。她再也不去看梅珊和醫生的臉了。頌蓮這時的心情很複雜,有點惶惑,有點緊張,還有一點幸災樂禍,她心裏說梅珊你活得也大自在了也太張狂了。


   秋天裏有很多這樣的時候,窗外天色陰晦,細雨綿延不絕地落在花園裏,從紫荊、石榴樹的枝葉上濺起碎玉般的聲音。這樣的時候頌蓮枯坐窗邊,睬視外麵晾衣繩上一塊被雨淋濕的絲絹,她的心緒煩躁複雜,有的念頭甚至是秘不可示的。
   頌蓮就不明白為什麽每逢陰雨就會想念床第之事。陳佐千是不會注意到天氣對頌蓮生理上的影響的。陳佐千隻是有點招架不住的窘態。他說,年齡不饒人,我又最煩什麽三鞭神油的,陳佐千撫摸頌蓮粉紅的微微發燙的肌膚,摸到無數欲望的小兔在她皮膚下麵跳躍。陳佐千的手漸漸地就狂亂起來,嘴也俯到頌蓮的身上。頌蓮麵色緋紅地側身躺在長沙發上,聽見窗外雨珠迸裂的聲音,頌蓮雙目微閉,呻吟道,主要是下雨了。陳佐千沒聽清,你說什麽?項鏈?頌蓮說,對,項鏈,我想要一串最好的項鏈。陳佐千說,你要什麽我不給你?隻是千萬別告訴她們。頌蓮一下子就翻身坐起來,她們?她們算什麽東西?我才不在乎她們呢。陳佐千說,那當然,她們誰也比不上你。他看見頌蓮的眼神迅速地發生了變化,頌蓮把他推開,很快地穿好內衣走到窗前去了。陳佐千說你怎麽了,頌蓮回過頭,幽怨他說,沒情緒了,誰讓你提起她們的?
   陳佐千快快地和頌蓮一起看著窗外的雨景,這樣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潮濕難耐起來,花園裏空無一人,樹葉綠得透出涼意。遠遠地那邊的紫藤架被風掠過,搖晃有如人形。頌蓮想起那口井,關於井的一些傳聞。頌蓮說,這園子裏的東西有點鬼氣。陳佐千說,哪來的鬼氣?頌蓮朝紫藤架呶呶嘴,喏,那口井。陳佐千說,不過就死了兩個投井的,自尋短見的。頌蓮說,死的誰?陳佐千說,反正你也不認識的,是上一輩的兩個女眷。頌蓮說,是姨太太吧。陳佐千臉色立刻有點難看了,誰告訴你的?頌蓮笑笑說誰也沒告訴我,我自己看見的,我走到那口井邊,一眼就看見兩個女人浮在井底裏,一個像我,另一個還是像我。陳佐千說,你別胡說了,以後別上那兒去。頌蓮拍拍手說,那不行,我還沒去問問那兩個鬼魂呢,她們為什麽投井?陳佐千說,那還用問,免不了是些汙穢事情吧。頌蓮沉吟良久,後來她突然說了一句,怪不得這園子裏修這麽多井。原來是為尋死的人挖的。陳佐千一把摟過頌蓮,你越說越離譜,別去胡思亂想。說著陳佐千抓住頌蓮的手,讓她摸自己的那地方,他說,現在倒又行了,來吧。我就是死在你床上也心甘情願。
   花園裏秋雨蕭瑟,窗內的房事因此有一種垂死的氣息,頌蓮的眼前是一片深深幽暗,唯有梳妝台上的幾朵紫色雛菊閃爍著稀薄的紅影。頌蓮聽見房門外有什麽動靜,她隨手抓過一隻香水瓶子朝房門上砸去。陳佐千說你又怎麽了,頌蓮說,她在偷看。陳佐千說,誰偷看?頌蓮說是雁兒。陳佐幹笑起來,這有什麽可偷看的?再說她也看不見。頌蓮厲聲說,你別護她,我隔多遠也聞得出她的騷味。
   黃昏的時候,有一群人圍坐在花園裏聽飛浦吹蕭。飛浦換上絲綢衫褲,更顯出他的惆儻風流。飛浦持蕭坐在中間,四麵聽蕭的多是飛浦做生意的朋友。這時候這群人成為陳府上下觀注的中心,仆人們站在門廊上遠遠地觀察他們,竊竊私語。其他在室內的人會聽見飛浦的蕭聲像水一樣幽幽地漫進窗口,誰也無法忽略飛浦的蕭聲。
   頌蓮往往被飛浦的蕭聲所打動,有時甚至淚漣漣的。她很想坐到那群男人中間去,離飛浦近一點,持蕭的飛浦令她回想起大學裏一個獨坐空室拉琴的男生,她已經記不清那個男生的臉,對他也不曾有深藏的暗戀,但頌蓮易於被這種優美的情景感化,心裏是一片秋水漣漪。頌蓮蜘躇半天,搬了一張藤椅坐在門廊上,靜聽著飛浦的蕭聲。沒多久蕭聲沉寂了,那邊的男人們開始說話。頌蓮頓時就覺得沒趣了,她想,說話多無聊,還不是你誆我我騙你的,人一說起話來就變得虛情假意的了。於是頌蓮起身回到房裏,她突然想起箱子裏也有一管長蕭,那是她父親偽遺物。頌蓮打開那隻藤條箱子,箱子好久沒曬,已有一點黴味,那些棄之不穿的學生時代的衣裙整整齊齊地路摞,好像從前的日子塵封了,散出星星點點的悵然和夢想。頌蓮把那些衣眼騰空了,也沒有見那管長蕭。她明明記得離家時把蕭放進箱底的,怎麽會沒有了呢?雁兒,雁兒你來。頌蓮就朝門廊上喊。雁兒來了,說,四太太怎麽不聽少爺吹蕭了,頌蓮就,你有沒有動過我的箱子?雁兒說,前一陣你讓我收拾箱子的,我把衣服都疊好了呀?頌蓮說,你有沒有見一管蕭?蕭?雁兒說,我沒見,男人才玩蕭呢!頌蓮盯住雁兒的眼睛看,冷笑了一聲,那麽說是你把我的蕭偷去了?雁兒說,四太太你也別隨便糟踏人,我偷你的蕭幹什麽呀?頌蓮說,你自然有你的鬼念頭,從早到晚心懷鬼胎,還裝得沒事人似的。雁兒說,四大大你別大冤枉人了,你去問問老爺少爺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我什麽時候偷過主子一個銅板的?頌蓮不再理睬她,她輕蔑地瞄著雁兒,然後跑到雁兒住的小偏房去,用腳踩著雁兒的雜木箱子說,嘴硬就給我打開。雁兒去拖頌蓮的腳,一邊哀求說,四太大你別踩我的箱子,我真的沒拿你的蕭。頌蓮看雁兒的神色心中越來越有底,她從屋角抓過一把斧子說,劈碎了看一看,要是沒有明天給你個新的箱子。她咬著牙一斧劈下去,雁兒的箱子就散了架,衣物銅板小玩意滾了一地,頌蓮把衣物都抖開來看,沒有那管蕭,但她忽然抓住一個鼓鼓的小白布包,打開一看,裏麵是個小布人,小布人的胸口刺著三枚細針。頌蓮起初覺得好笑,但很快地她就發覺小布人很像她自己,再細細地看,上麵有依稀的兩個墨跡:頌蓮。頌蓮的心好像真的被三枚細針刺著,一種尖銳的刺痛感。她的臉一下變得煞白。旁邊的雁兒靠著牆,驚惶地看著她。頌蓮突然尖叫了一聲,她跳起來一把抓住雁兒的頭發,把雁兒的頭一次一次地往牆上撞。頌蓮噙著淚大叫,讓你咒我死!讓你咒我死!雁兒無力掙脫,她隻是軟癱在那裏,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頌蓮累了,喘著氣倏而想到雁是不識字的,那麽誰在小布人上寫的字呢?這個疑問使她更覺揪心,頌蓮後來就蹲下身子來,給雁兒擦淚,她換了種溫和的聲調,別哭了,事兒過了就過了,以後別這樣,我不記你仇。不過你得告訴我是誰給你寫的字。雁兒還在抽噎著,她搖著頭說,我不說,不能說。頌蓮說,你不用怕,我也不會鬧出去的,你隻要告訴我我絕對不會連累你的。雁兒還是搖頭。頌蓮於是開始提示。是毓如?雁兒搖頭。那麽肯定是梅珊了?雁兒依然搖頭。頌蓮倒吸了一口涼氣,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了。是卓雲吧?雁兒不再搖頭了,她的神情顯得悲傷而愚蠢。頌蓮站起來,仰天說了一句,知人知麵不知心呐,我早料到了。
   陳佐千看見頌蓮眼圈紅腫著,一個人呆坐在沙發上、手裏撚著一枝枯萎的雛菊。陳佐千說,你剛才哭過?頌蓮說,沒有呀,你對我這麽好,我幹什麽要哭?陳佐千想了想說,你要是嫌悶,我陪你去花園走走,到外麵吃宵夜也行。頌蓮把手中的菊枝又撚了幾下,隨手扔出窗外,淡淡地問,你把我的蕭弄到哪裏去了?陳佐千遲疑了一會兒,說,我怕你分心,收起來了。頌蓮的嘴角浮出一絲冷笑,我的心全在這裏,能分到哪裏去?陳佐千也正色道,那麽你說那蕭是誰送你的?頌蓮懶懶他說,不是信物,是遺物,我父親的遺物。陳佐千就有點發窘說是我多心了,我以為是哪個男學生送你的。頌蓮把手攤開來,說,快取來還我,我的東西我自己來保管。陳佐千更加窘迫起來,他搓著手來回地走,這下壞了,他說,我已經讓人把它燒了。陳佐千沒聽見頌蓮再說話,房間裏一點一點黑下來。他打開電燈,看見頌蓮的臉蒼白如雪,眼淚無聲地掛在雙頰上。
   這一夜對於他們兩個人來說都是特殊的一夜,頌蓮像羊羔一樣把自己抱緊了,遠離陳佐千的身體,陳佐千用手去撫摸她,仍然得不到一點回應。他一會兒關燈一會兒開燈,看頌蓮的臉像一張紙一樣漠然無情。陳佐千說,你太過份了,我就差一點給你下跪求饒了。頌蓮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舒服。陳佐千說,我最恨別人給我看臉色。頌蓮翻了個身說,你去卓雲那裏吧,反正她總是對人笑的。陳佐千就跳下床來穿衣服,說,去就去,幸虧我還有三房太太。
   第二天卓雲到頌蓮房裏來時,頌蓮還躺在床上。頌蓮看見她掀開門簾的時候打了個莫名的冷顫。她佯睡著閉上眼睛,卓雲坐到床頭伸手摸摸頌蓮的額頭說,不燙呀,大概不是生病是生氣吧。頌蓮眼睛虛著朝她笑了笑,你來啦。卓雲就去拉頌蓮的手,快起來吧,這樣躺沒病也孵出毛病來。頌蓮說,起來又能幹什麽?卓雲說,給我剪頭發,我也剪個你這樣的學生頭,精神精神。
   卓雲坐在圓凳上,等著頌蓮給她剪頭發。頌蓮抓起一件舊衣服給她圍上,然後用梳子慢慢梳著卓雲的頭發。頌蓮說,剪不好可別怪我,你這樣好看的頭發,剪起來實在是心慌。卓雲說,剪不好也沒關係的,這把年紀了還要什麽好看。頌蓮仍然一下一下地把卓雲的頭發梳上去又梳下來,那我就剪了,卓雲說,剪呀,你怎麽那樣膽小?頌蓮說,主要是手生,怕剪著了你。說完頌蓮就剪起來。卓雲的烏黑鬆軟的頭發一絡絡地掉下來,伴隨著剪刀雙刃的撞擊聲。卓雲說,你不是挺麻利的嗎?頌蓮說,你可別誇我,一誇我的手就抖了。說著就聽見卓雲發出了一聲尖厲刺耳的叫聲,卓雲的耳朵被頌蓮的剪刀實實在在地剪了一下。
   甚至花園裏的人也聽見了卓雲那聲可怕的尖叫,梅珊房裏的人都跑過來看個究竟。她們看見卓雲捂住右耳疼得直冒虛汗,頌蓮拿著把剪刀站在一邊,她的臉也發白了,唯有地板上是兒絡黑色的頭發。你怎麽啦?卓雲的淚已奪眶而出,她的話沒說完就捂住耳朵跑到花園裏去了。頌蓮愣愣地站在那堆頭發邊上,手中的剪刀當地掉在地上。她自言自語他說了一聲,我的手發抖,我病著呢。然後她把看熱鬧的傭人都推出門去,你們在這兒幹什麽?還不快給二太太請醫生去。
   梅珊牽著飛瀾的手,仍然留在房裏。她微笑著對頌蓮看,頌蓮避開她的目光,她操起蘆花帚掃著地上的頭發,聽見梅珊忽然格格笑出了聲音。頌蓮說,你笑什麽?梅珊眨了眨眼睛,我要是恨誰也會把她的耳朵剪掉,全部剪掉,一點不剩,頌蓮沉下了臉,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我是有意的嗎?梅珊又嘻笑了一聲說那隻有天知道啦。
   頌蓮沒再理睬梅珊,她兀自躺到床上去,用被子把頭蒙住,她聽見自己的心怦然狂跳。她不知道自己的心對那一剪刀負不負責任,反正誰都應該相信,她是無意的。這時候她聽見梅珊隔著被子對他說話,梅珊說,卓雲是慈善麵孔蠍子心,她的心眼點子比誰都多。梅珊又說,我自知不是她對手,沒準你能跟她鬥一鬥,這一點我頭一次看見你就猜到了。頌蓮在被子裏動彈了一下,聽見梅珊出乎意料地打開了話匣子。梅珊說你想知道我和她生孩子的事情嗎?梅珊說我跟卓雲差不多一起懷孕的我三個月的時候她差人在我的煎藥裏放了瀉胎藥結果我命大胎兒沒掉下來後來我們差不多同時臨盆她又想先生孩子就花很多錢打外國催產針把陰道都撐破了結果還是我命大我先生了飛瀾是個男的她竹籃打水一場空生了憶容不過是個小賤貨還比飛瀾晚了三個鍾頭呢。


   天已寒秋,女人們都紛紛換上了秋衣,樹葉也紛紛在清晨和深夜飄落在地,枯黃的一片覆蓋了花園、幾個女傭蹲在一起燒樹葉,一股焦煙味彌漫開來,頌蓮的窗口砰地打開,女傭們看見頌蓮的臉因憎怒而漲得緋紅。她抓著一把木梳在窗台上敲著,誰讓你們燒樹葉的?好好的樹葉燒得那麽難聞。女傭們便收起了條帚籮筐,一個膽大的女傭說,這麽多的樹葉,不燒怎麽弄?頌蓮就把木梳從窗裏砸到她的身上,頌蓮喊,不準燒就是不準燒!然後她砰地關上了窗子。
   四太太的脾氣越來越大了。女傭們這麽告訴毓如。她不讓我們燒樹葉,她的脾氣怎麽越來越大了?毓如把女傭喝斥了一通,不準嚼舌頭,輪不到你們來搬弄是非。毓如心裏卻很氣。以往花園裏的樹葉每年都要燒幾次的,難道來了個頌蓮就要破這個規矩不成?女傭在一邊垂手而立,說,那麽樹葉不燒了?毓如說,誰說不燒的?你們給我去燒,別理她好了。
   女傭再去燒樹葉,頌蓮就沒有露麵,隻是人去灰盡的時候見頌蓮走出南廂房。她還穿著夏天的裙子,女傭說她怎麽不冷,外麵的風這麽大。頌蓮站在一堆黑灰那裏,呆呆地看了會,然後她就去中院吃飯了。頌蓮的裙擺在冷風中飄來飄去,就像一隻白色蝴蝶。
   頌蓮坐在飯桌上,看他們吃。頌蓮始終不動筷子。她的臉色冷靜而沉鬱,抱緊雙臂,一副不可侵犯的樣子。那天恰逢陳佐千外出,也是府中鬧事的時機。飛浦說,咦,你怎麽不吃?頌蓮說,我已經飽了。飛浦說,你吃過了?頌蓮鼻孔裏哼了一聲,我聞焦糊味已經聞飽了。飛浦摸不著頭腦,朝他母親看。毓如的臉就變了,她對飛浦說,你吃你的飯,管那麽多呢。然後她放高嗓門,注視著頌蓮,四太太,我倒是聽你說說,你說那麽多樹葉堆在地上怎麽弄?頌蓮說,我不知道,我有什麽資格料理家事?毓如說,年年秋天要燒樹葉,從來沒什麽別扭,怎麽你就比別人嬌貴?那點煙味就受不了。頌蓮說,樹葉自己會爛掉的,用得著去燒嗎?樹葉又不是人。毓如說,你這是什麽意思,莫名其妙的。頌蓮說,我沒什麽意思,我還有一點不明白的,為什麽要把樹葉掃到後院來燒,誰喜歡聞那煙味就在誰那兒燒好了。毓如便聽不下去了,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也不拿個鏡子照照,你頌蓮在陳家算什麽東西?好像誰虧待了你似的。頌蓮站起來。目光矜持地停留在毓如蠟黃有點浮腫的臉上。說對了,我算個什麽東西?頌蓮輕輕地像在自言自語,她微笑著轉過身離開,再回頭時已經淚光盈盈,她說,天知道你們又算個什麽東西?
   整整一個下午,頌蓮把自己關在室內,連雁兒端茶時也不給開門。頌蓮獨坐窗前,看見梳妝台上的那瓶大麗菊已枯萎得發黑,她把那束菊花拿出來想扔掉,但她不知道往哪裏扔,窗戶緊閉著不再打開。頌蓮抱著花在房間裏踱著,她想來想去結果打開衣櫥,把花放了進去。外麵秋風又起,是很冷的風,把黑暗一點點往花園裏吹。她聽見有人敲門。她以為是雁兒又端茶來,就敲了一下門背,煩死了,我不要喝茶。外麵的人說,是我,我是飛浦。
   頌蓮想不到飛浦會來。她把門打開,倚門而立。你來幹什麽?飛浦的頭發讓風吹得很淩亂,他抿著頭發,有點局促地笑了笑說,他們說你病了,來看看你。頌蓮噓了一聲,誰生病啊,要死就死了,生病多磨人。飛浦徑直坐到沙發上去,他環顧著房間,突然說,我以為你房間裏有好多書。頌蓮攤開雙手,一本也沒有,書現在對我沒用了。頌蓮仍然站著,她說,你也是來教訓我的嗎?飛浦搖著頭,說,怎麽會?我見這些事頭疼。頌蓮說,那麽你是來打圓場的?我看不需要,我這樣的人讓誰罵一頓也是應該的。飛浦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母親其實也沒什麽壞心,她天性就是固執呆板,你別跟她鬥氣,不值得。頌蓮在房間裏來回走著,走著突然笑起來,其實我也沒想跟大太太鬥氣,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你覺得我可笑嗎?飛浦又搖頭,他咳嗽了一聲,慢吞吞他說,人都一樣,不知道自己的喜怒哀樂是怎麽回事。
   他們的談話很自然地引到那枝蕭上去。我原來也有一枝蕭,頌蓮說,可惜,可惜弄丟了。那麽你也會吹蕭啦?飛浦高興地問。頌蓮說,我不會,還沒來得及學就丟了。飛浦說,我介紹個朋友教你怎樣?我就是跟他學的。頌蓮笑著,不置可否的樣子。這時候雁兒端著兩碗紅棗銀耳羹進來,先送到飛浦手上。頌蓮在一邊說,你看這丫頭對你多忠心,不用關照自己就做好點心了。雁兒的臉羞得通紅,把另外一碗往桌上一放就逃出去了。頌蓮說,雁兒別走呀,大少爺有話跟你說。說著頌蓮捂著嘴葉味一笑。飛浦也笑,他用銀勺攪著碗裏的點心,說,你對她也大厲害了。頌蓮說,你以為她是盞省油燈?這丫頭心賤,我這兒來了人,她哪回不在門外偷聽?也不知道她害的什麽糊塗心思。飛浦察覺到頌蓮的不快,趕緊換了話題,他說,我從小就好吃甜食,橡這紅棗銀耳羹什麽的,真是不好意思,朋友們都說,女人才喜歡吃甜食。頌蓮的神色卻依舊是黯然,她開始摩掌自己的指甲玩,那指甲留得細長,塗了鳳仙花汁,看上去像一些粉紅的鱗片。喂,你在聽我講嗎?飛浦說。頌蓮說,聽著呢,你說女人喜歡吃甜食,男人喜歡吃鹹的。飛浦笑著搖搖頭,站起身告辭。臨走他對頌蓮說,你這人有意思,我猜不透你的心。頌蓮說,你也一樣,我也猜不透你的心。
   十二月初七陳府門口掛起了燈籠,這天陳佐千過五十大壽。從早晨起前來祝壽的親朋好友在陳家花園穿梭不息。陳佐千穿著飛浦贈送的一套黑色禮服在客廳裏接待客人,毓如、卓雲、梅珊、頌蓮和孩子們則簇擁著陳佐千,與來去賓客寒暄。正熱鬧的時候,猛聽見一聲脆響,人們都朝一個地方看,看見一隻半人高的花瓶已經碎伏在地。
   原來是飛瀾和憶容在那兒追鬧,把花瓶從長幾上碰翻了。兩個孩子站在那兒麵麵相覷,知道闖了禍。飛瀾先從駭怕中驚醒,指著憶容說,是她撞翻的,不關我的事。憶容也連忙把手指到飛瀾鼻子上,你追我,是你撞翻的。這時候陳佐千的臉已經幡然變色,但礙於賓客在場的緣故,沒有發作。毓如走過來,輕聲地然而又是濁重地嘀咕著,孽種,孽種。她把飛瀾和憶容拽到外麵,一人摑了一巴掌,晦氣,晦氣。毓如又推了飛瀾一把,給我滾遠點。飛瀾便滾到地上哭叫起來,飛瀾的嗓門又尖又亮,傳到客廳裏。梅珊先就奔了出來,她把飛瀾抱住,睃了毓如一眼,說,打得好,打得好,反正早就看不順眼,能打一下是一下!毓如說,你這算什麽話?孩子闖了禍,你不教訓一句倒還護著他?梅珊把飛瀾往毓如麵前推,說,那好,就交給你教訓吧,你打呀,往死裏打,打死了你心裏會舒但一些。這時卓雲和頌蓮也跑了出來。卓雲拉過憶容,在她頭上拍了一下,我的小祖奶奶,你怎麽盡給我添亂呢?你說,到底誰打的花瓶?憶容哭起來,不是我,我說了不是我,是飛瀾撞翻了桌子,卓雲說,不準哭,既然不是你你哭什麽?老爺的喜日都給你們衝亂了。梅珊在一邊冷笑了一聲、說,三小姐小小年紀怎麽撒謊不打愣?我在一邊看得清清楚楚,是你的胳膊把花瓶帶翻的。四個女人一時無話可說,唯有飛瀾仍然一聲聲哭嚎著。頌蓮在一邊看了一會兒,說,犯不著這樣,不就是一隻花瓶嗎?碎了就碎了,能有什麽事?毓如白了頌蓮一眼,你說得輕巧,這是一隻瓶子的事嗎?老爺凡事喜歡圖吉利,碰上你們這些人沒心沒肝的,好端端的陳家遲早要敗在你們手裏。頌蓮說,嗆,怎麽又是我的錯了?算我胡說好了,其實誰想管你們的事?頌蓮一扭身離開了是非之地,她往後花園去,路上碰到飛浦和他的一班朋友,飛浦問,你怎麽走了?頌蓮摸摸自己的額頭,說,我頭疼。我見了熱鬧場麵頭就疼。
   頌蓮真的頭疼起來,她想喝水,但水瓶全是空的、雁兒在客廳幫忙,趁勢就把這裏的事情撂下了。頌蓮罵了一聲小賤貨,自己開了爐門燒水。她進了陳家還是頭一次幹這種家務活,有點笨手拙腳的。在廚房裏站了一會兒,她又走到門廊上,看見後花園此時寂靜無比,人都熱鬧去了,留下一些孤寂一它們在枯枝殘葉上一點點滴落,浸人頌蓮的心。地又看見那架凋零的紫藤,在風中發出淒迷的絮語,而那口井仍然向她隱晦地呼喚著。頌蓮捂住胸口,她覺得她在虛無中聽見了某種啟迪的聲音。
   頌蓮朝井邊走去,她的身體無比輕盈,好像在夢中行路一般,有一股植物腐爛的氣息彌漫井台四周,頌蓮從地上揀起一片紫藤葉子細看了看,把它扔進井裏。她看見葉子像一片飾物浮在幽籃的死水之上,把她的浮影遮蓋了一塊,她竟然看不見自己的眼睛。頌蓮繞著井台轉了一圈,始終找不到一個角度看見自己,她覺得這很奇怪,一片紫藤葉子,她想,怎麽會?正午的陽光在枯井中慢漫地跳躍,幻變成一點點白光,頌蓮突然被一個可怕的想象攫住,一隻手,有一隻手托住紫藤葉遮蓋了她的眼睛,這樣想著她似乎就真切地看見一隻蒼白的濕漉漉的手,它從深不可測的井底升起來,遮蓋她的眼睛。頌蓮驚恐地喊出了聲音,手,手。她想返身逃走,但整個身體好像被牢牢地吸附在井台上,欲罷不能,頌蓮覺得她像一株被風折斷的花,無力地俯下身子,凝視井中。在又一陣的暈眩中她看見井水倏然翻騰喧響,一個模糊的聲音自遙遠的地方切入耳膜:頌蓮,你下來。頌蓮,你下來。
   卓雲來找頌蓮的時候,頌蓮一個人坐在門廊上,手裏抱著梅珊養的波斯貓。卓雲說,你怎麽在這兒?開午宴了。頌蓮說、我頭暈得厲害,不想去。卓雲說。那怎麽行?有病也得去呀,場麵上的事情,老爺再三吩咐你回去。頌蓮說,我真的不想去,難受得快死了,你們就讓我清靜一會吧。卓雲笑了笑,說,是不是跟毓如生氣呀?沒有,我沒精神跟誰生氣,頌蓮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她把懷裏的貓往地上一扔,說,我想睡一會兒,卓雲仍然賠著笑臉,那你就去睡吧,我回去告訴老爺就是了。
   這一天頌蓮昏昏沉沉地睡著、睡著也看見那口井,井中那片紫槐葉,她渾身沁出一身冷汗。誰知道那口井是什麽?那片紫槐葉是什麽?她頌蓮又是什麽?後來她懶懶地起來,對著鏡子梳洗了一番。她看見自己的麵容就像那片枯葉一樣惟悴毫無生氣。她對鏡子裏的女人很陌生。她不喜歡那樣的女人。頌蓮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這時候她想起了陳佐千和生日這些概念,心裏對自己的行為不免後悔起來。她自責地想我怎麽一味地耍起小性子來了,她深知這對她的生活是有害無益的,於是她連忙打開了衣櫥門,從裏取出一條水灰色的羊毛圍巾,這是她早就為陳佐千的生日準備的禮物。
   晚宴上全部是陳家自己人了。頌蓮進飯廳的時候看見他們都已落坐。他們不等我就開桌了。頌蓮這樣想著走到自己的座位前,飛浦在對麵招呼說,你好了?頌蓮點點頭,她偷窺陳佐千的臉色,陳佐千臉色鐵板陰沉,頌蓮的心就莫名地跳了一下,她拿著那條羊毛圍巾送到他麵前,老爺,這是我的微薄之禮。陳佐千嗯了一聲,手往邊上的圓桌一指,放那邊吧。頌蓮抓著圍巾走過去,看見桌上堆滿了家人送的壽禮。一隻金戒指,一件狐皮大衣,一隻瑞士手表,都用紅緞帶紮著。頌蓮的心又一次格噔了一下,她覺得臉上一陣燥熱。重新落座,她聽見毓如在一邊說,既是壽禮,怎麽也不知道紮條紅緞帶?頌蓮裝作沒聽見,她覺得毓如的挑剔實在可惡,但是整整一天她確實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她知道自己已經惹惱了陳佐千,這是她唯一不想幹的事情。頌蓮竭力想著補救的辦法,她應該讓他們看到她在老爺頁前的特殊地位,她不能做出卑賤的樣子,於是頌蓮突然對著陳佐千莞爾一笑,她說,老爺,今天是你的吉辰良日,我積蓄不多,送不出金戒指皮大衣,我再補送老爺一份禮吧。說著頌蓮站起身走到陳佐千跟前,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又親了一下。桌上的人都呆住了,望著陳佐千。陳佐千的臉漲得通紅,他似乎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什麽,終於把頌蓮一把推開,厲聲道,眾人麵前你放尊重一點。


   陳佐千這一手其實自然,但頌蓮卻始料不及,她站在那裏,睜著茫然而驚惶的眼睛盯著陳佐千,好一會兒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她捂住了臉,不讓他們看見撲籟籟湧出來的眼淚。她一邊往外走一邊低低地碎帛似地哭泣,桌上的人聽見頌蓮在說,我做錯了什麽,我又做錯了什麽?
   即使站在一邊的女仆也目睹了發生在壽宴上的風波,他們敏感地意識到這將是頌蓮在陳府生活的一大轉折。到了夜裏,兩個女仆去門口摘走壽日燈籠,一個說,你猜老爺今天夜裏去誰那兒?另一個想了會兒說,猜不出來,這種事還不是憑他的興致來,誰能猜得到?
   兩個女人麵對麵坐著,梅珊和頌蓮。梅珊是精心打扮過的,畫了眉毛,塗了嫣麗的美人牌口紅,一件華貴的裘皮大衣搭在膝上;而頌蓮是懶懶的剛剛起床的樣子,,手指上夾著一技煙,虛著眼睛慢慢地吸。奇怪的是兩個人都不說話,聽牆上的掛鍾嘀嗒嘀嗒響,頌蓮和梅珊各懷心事,好像兩棵樹麵對麵地各懷心事,這在曆史上也是常見的。
   梅珊說我發現你這兩天脾氣壞了,是不是身上來了?
   頌蓮說這跟那個有什麽聯係,我那個不準,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什麽時候又去了。
   梅珊說聰明女人這事卻糊塗,這個月還沒來?別是懷上了吧:
   頌蓮說沒有沒有哪有這事?
   梅珊說你照理應該有了,陳佐千這方麵挺有能耐的,晚上你把小腰兒墊高一點,真的,不誆你。
   頌蓮說梅珊你嘴上真是沒柵欄虧你說得出口。
   梅珊說不就這麽回事有什麽可瞞瞞藏藏的,你要是不給陳家添個人丁,苦日子就在後麵了。我們這樣人都一回事。
   頌蓮說陳佐千這一陣子根本就沒上我這裏來,隨便吧,我無所謂的。梅珊說你是沒到那個火候,我就不,我跟他直說了,他隻要超過五天不上我那裏,我就找個伴。我沒法過活寡日子。他在我那兒最辛苦,他對我又怕又恨又想要,我可不怕他。
   頌蓮說說這事多無聊,反正我都無所謂的,我就是不明白女人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女人到底算個什麽東西,就像狗、像貓、像金魚、像老鼠,什麽都像。就是不像人。
   梅珊說你別盡自己槽踐自己,別擔心陳佐千把你冷落了,他還會來你這兒的,你比我們都年輕,又水靈,又有文化,他要是拋下你去找毓如和卓雲才是傻瓜呢,她們的腰快趕上水桶那樣粗啦。再說當眾親他一下又怎麽樣呢?
   頌蓮說你這人真討厭,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自己。
   梅珊說別去想那事了,沒什麽,他就是有點假正經,要是在床上,別說親一下臉,就是親他那兒他也樂意。
   頌蓮說你別說了真讓人惡心。
   梅珊說那麽你跟我上玫瑰戲院去吧,程硯秋來了,演《荒山淚》,怎麽樣,去散散心吧?
   頌蓮說我不去,我不想出門這心就那麽一塊,怎麽樣都是那麽一塊,散散心又能怎麽樣?
   梅珊說你就不能陪陪我,我可是陪你說了這麽多話。
   頌蓮說讓我陪你有什麽趣呢,你去找陳佐千陪你,他要是沒功夫你就找那個醫生嘛。
   梅珊愣了一下,她的臉立刻掛下來了。梅珊抓起裘皮大衣和圍脖起身,她逼近頌蓮朝她盯了一眼,一揚手把頌蓮嘴裏銜著的香煙打在地上,又用腳碾了一下。梅珊厲聲說,這可不是玩笑話,你要是跟別人胡說我就把你的嘴撕爛了,我不怕你們,我誰也不怕,誰想害我都是癡心妄想!
   飛浦果然領了一個朋友來見頌蓮,說是給她請的吹蕭老師。頌蓮反而手足無措起來,她原先並沒把學蕭的事情當真。定睛看那個老師,一個皮膚白皙留平頭的年輕男子,像學生又不像學生,舉手投足有點靦腆拘謹,通報了名字,原來是此地絲綢大王顧家的三公子。頌蓮從窗子裏看見他們過來,手拉手的。頌蓮覺得兩個男子手拉手地走路,有一種新鮮而古怪的感覺。
   看你們兩個多要好,頌蓮抿著嘴笑道我還沒見過兩個大男人手拉手走路呢。飛浦的樣子有點窘,他說,我們從小就認識,在一個學堂念書的。再看顧家少爺,更是臉紅紅的。頌蓮想這位老師有意思,動輒臉紅的男人不知是什麽樣的男人。頌蓮說,我長這麽大,就沒交上一個好朋友。飛浦說,這也不奇怪,你看上去孤傲,不太容易接近吧。頌蓮說,冤枉了,我其實是孤而不傲,要做總得有點資本吧。我有什麽資本做呢?
   飛浦從一個黑綢簫袋裏抽出那支簫,說;這支送你吧,本來他是顧少爺給我的,借花獻佛啦。頌蓮接過蕭來看了看顧少爺,顧少爺頷首而笑。頌蓮把蕭橫在唇邊,胡亂吹了一個音,說,就怕我笨,學不會。顧少爺說,吹蕭很簡單的,隻要用心,沒有學不會的道理。頌蓮說,就怕我用不上那份心,我這人的心像沙子一樣散的,收不起來。顧少爺又笑了,那就困難了,我隻管你的簫,管不了你的心。飛浦坐下來,看看頌蓮,又看看顧少爺,目光中閃爍著他特有的溫情。
   簫有七孔,一個孔是一份情調,綴起來就特別優美,也特別感傷,吹簫人就需要這兩種感情;顧少爺很含蓄地看著頌蓮說,這兩種感情你都有嗎?頌蓮想了想說,恐怕隻有後一種。顧少爺說有也就不錯了,感傷也是一份情調,就怕空,就怕你心裏什麽也沒有,那就吹不好簫了。頌蓮說,顧少爺先吹一曲吧:讓我聽聽簫裏有什麽。顧少爺也不推辭,橫簫便吹。頌蓮聽見一絲輕婉柔美的簫聲流出來,如泣如訴的。飛浦坐在沙發上閉起了眼睛,說,這是《秋怨曲》。
   毓如的丫環福子就是這時候來敲窗的,福子尖聲喊著飛浦,大少爺,太太讓你去客廳見客呢。飛浦說,誰來了?福子說,我不知道,太大讓你快去。飛浦皺了皺眉頭說,叫客人上這兒來找我。福子仍然敲著窗,喊,太太一定要你去,你不去她要罵死我的。飛浦輕輕罵了一聲,討厭。他無可奈何地站起來,又罵,什麽客人?見鬼。顧少爺持簫看著飛浦,疑疑惑惑地問,那這簫還教不教?飛浦揮揮手說,教呀,你在這兒,我去看看就是了。
   剩下頌蓮和顧少爺坐在房裏,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頌蓮突然微笑了一聲說,撤謊。顧少爺一驚,你說誰撒謊?頌蓮也醒過神來,不是說你,說她,你不懂的。顧少爺有點坐立不安,頌蓮發現他的臉又開始紅了,她心裏又好笑,大戶人家的少爺也有這樣薄臉皮的,愛臉紅無論如何也算是條優點。頌蓮就帶有憐憫地看著顧少爺,頌蓮說,你接著吹呀,還沒完呢。顧少爺低頭看看手裏的蕭,把它塞回黑綢蕭袋裏,低聲說,完了,這下沒情調了,曲子也就吹完了。好曲就怕敗興,你懂嗎?飛浦一走簫就吹不好了。
   顧少爺很快就起身告辭了,頌蓮送他到花園裏,心裏忽然對他充滿感激之情,又不宜表露,她就停步按了按胸口,屈膝道了個萬福。顧少爺說,什麽時候再學簫?頌蓮搖了搖頭,不知道。顧少爺想了想說,看飛浦按排吧,又說,飛浦對你很好,他常在朋友麵前誇你,頌蓮歎了口氣,他對我好有什麽用?這世界上根本就沒人可以依靠。
   頌蓮剛回到屋裏,卓雲就風風火火闖進來,說飛浦和大太太吵起來了。頌蓮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就冷笑道;我就猜到是這麽回事。卓雲說,你去勸勸吧。頌蓮說,我去勸算什麽?人家是母子,隨便怎麽吵,我去勸算什麽呢?卓雲說、你難道不知道他們吵架是為你?頌蓮說,呐,、這就更奇怪了,我跟他們井水不犯河水,幹嗎要把我纏進去?卓雲斜脫著頌蓮,你也別裝糊塗了,你知道他們為什麽吵。頌蓮的聲音不禁尖厲起來,我知道什麽?我就知道她容不得誰對我好,她把我看成什麽人了?難道我還能跟她兒子有什麽嗎?頌蓮說著眼裏又沁出淚花,真無聊,真可惡。她說,怎麽這樣無聊?卓雲的嘴裏正嗑著瓜子,這會兒她把手裏的瓜子殼塞給一邊站著的雁兒,卓雲笑著推頌蓮一把,你也別發火,身正不怕影子斜,無事不怕鬼敲門,怕什麽呀?頌蓮說,讓你這麽一說,我倒好像真有什麽怕的了。你愛勸架你去勸好了,我懶得去。卓雲說,頌蓮你這人心夠狠的,我是真見識了。頌蓮說,你大抬舉我了,誰的心也不能掏出來看,誰心狠誰自己最清楚。
   第二天頌蓮在花園裏遇到飛浦。飛浦無精打采地走著,一路走一路玩著一隻打火機。飛浦裝作沒有看見頌蓮,但頌蓮故意高聲地喊住了他。頌蓮一如既往地跟他站著說話。她問,,昨天來的什麽客人?害得我簫也沒學成,飛浦苦笑了一聲,別裝糊塗了,今天滿園子都在傳我跟大太太吵架的事。頌蓮又問,你們吵什麽呢?飛浦搖搖頭,一下一下地把打火機打出火來,又吹熄了,他朝四周潦草地看了看,說;呆在家裏時間一長就令人生厭,我想出去跑了,還是在外麵好,又自由,又快活。頌蓮說,我懂了,鬧了半天,你還是怕她。飛浦說,不是怕她,是怕煩,怕女人,女人真是讓人可怕。頌蓮說,你怕女人?那你怎麽不怕我?飛浦說,對你也有點怕,不過好多了,你跟她們不一樣,所以我喜歡去你那兒。
   後來頌蓮老想起飛浦漫不經心說的那句話,你跟她們不一洋。頌蓮覺得飛浦給了她一種起碼的安慰,就像若有若無的冬日陽光,帶著些許暖意。
   以後飛浦就極少到頌蓮房裏來了,他在生意上好像也做得不順當,總是悶悶不樂的樣子。頌蓮隻有在飯桌上才能看他,有時候眼前就浮現出梅珊和醫生的腿在麻將桌下做的動作,她忍不住地偷偷朝桌下看,看她自己的腿,會不會朝那麵伸過去。想到這件事她心裏又害怕又激動。
   這天飛浦突然來了,站在那兒搓著手,眼睛看著自己的腳。頌蓮見他半天不開口,卟哧笑了,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怎麽不說話?飛浦說,我要出遠門了,頌蓮說,你不是經常出遠門的嗎?飛浦說,這回是去雲南,做一筆煙草生意。頌蓮說,那有什麽,隻要不是鴉片生意就行。飛浦說,昨天有個高僧給我算卦,說我此行凶多吉少。本來我從不相信這一套,但這回我好像有點相信了。頌蓮說,既然相信就別去,聽說那裏上匪特別多,割人肉吃。飛浦說,不去不行,一是我想出門,二是為了進賬,陳家老這樣下去會坐吃山空。老爺現在有點糊塗,我不管誰管?頌蓮說,你說得在理,那就去吧,大男人整天窩在家裏也不成體統。飛浦搔著頭沉默了一會,突然說,我要是去了回不來,你會不會哭?頌蓮就連忙去捂他的嘴,別自己咒自己。飛浦抓住頌蓮的手,翻過來,又翻過去研究,說,我怎麽不會看手紋呢?什麽名堂也看不出來。也許你命硬,把什麽都藏起來了:頌蓮抽出了手;說,別鬧,讓雁兒看見了會亂嚼舌頭。飛浦說,她敢我把她的舌頭割了熬湯喝。
   頌蓮在門廊上跟飛浦說拜拜,看見顧少爺在花園裏轉悠。頌蓮間飛浦,他怎麽在外麵?飛浦笑笑說,他也怕女人,跟我一樣的。又說,他跟我一起去雲南。頌蓮做了個鬼臉,你們兩個倒像夫妻了,形影不離的。飛浦說,你好像有點嫉妒了,你要想去雲南我就把你也帶上,你去不去?頌蓮說,我倒是想去,就是行不通。"飛浦說,怎麽行不通?頌蓮搡了他一把,別裝傻,你知道為什麽行不通。快走吧,走吧。她看見飛浦跟顧少爺從月牙門裏走出去,消失了。他說不清自己對這次告別的感覺是什麽,無所謂或者悵悵然的,但有一點她心裏明白,飛浦一走她在陳家就更加孤獨了。


   陳佐千來的時候頌蓮正在抽煙。她回頭看見他時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把煙掐滅。她記得陳佐千說過討厭女人抽煙。陳佐千脫下帽子和外套,等著頌蓮過去把它們掛到衣架上去。頌蓮遲遲疑疑地走過去,說,老爺好久沒來了,陳佐千說你怎麽抽起煙來了?女人一抽煙就沒有女人味了。頌蓮把他的外套掛好,把帽子往自己頭上一扣,嬉笑著說,這樣就更沒有女人味了,是嗎?陳佐千就把帽子從她頭上撈過來,自己掛到衣架上,他說,頌蓮你太調皮了。你調皮起來太過份,也不怪人家說你。頌蓮立刻說,說什麽?誰說我?到底是人家還是你自己,人家亂嚼舌頭我才不在乎,要是老爺你也容不下我,那我隻有一死幹淨了。陳佐千皺了下眉頭說,好了好了,你們怎麽都一樣,說著說著就是死,好像日子過得多淒慘似的,我最不喜歡這一套。頌蓮就去搖陳佐千的肩膀,既不喜歡,以後不說死就是了,其實好端端的誰說這些,都是傷心話。陳佐千把她樓過來坐到他腿上,那天的事你傷心了?主要是我情緒不好,那天從早到晚我心裏亂極了,也不知道為什麽,男人過五十歲生日大概都高興不起來。頌蓮說,哪天的事呀,我都忘了。陳佐千笑起來,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說,哪天的事?我也忘了。
   隔了幾天不在一起,頌蓮突然覺得陳佐千的身體很陌生,而且有一股薄荷油的味道,她猜到陳佐千這幾天是在毓如那裏的,隻有毓如喜歡擦薄荷油。頌蓮從床邊摸出一瓶香水,朝陳佐千身上細細地灑過了,然後又往自己身上灑了一些。陳佐千說,從哪兒學來的這一套。頌蓮說,我不讓你身上有她們的氣味。陳佐千踢了踢被子,說,你還挺霸道。頌蓮說了一聲,想霸道也霸道不起呀。忽然又問,飛浦怎麽去雲南了?陳佐千說,說是去做一筆煙草生意,我隨他去。頌蓮又說,他跟那個顧少爺怎麽那樣好?陳佐千笑了一聲,說、那有什麽奇怪的,男人與男人之間有些事你不懂的。頌蓮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她摸著陳佐千精瘦的身體,腦子裏倏而浮現出一個秘不告人的念頭。她想飛浦躺在被子裏會是什麽樣子?
   作為一個具有了性經驗的女人,頌蓮是忘不了這特殊的一次的。陳佐千已經汗流俠背了,卻還是徒勞。她敏銳地發現了陳佐千眼睛裏深深的恐懼和迷亂。這是怎麽啦?她聽見他的聲音變得軟弱膽怯起來。頌蓮的手指像水一樣地在他身上流著,她感覺到手下的那個身體像經過了爆裂終於鬆弛下去;離她越來越遠。她明白在陳佐千身上發生了某種悲劇,心裏有一種奇怪的感情,不知是喜是悲,她覺得自己很茫然。她摸了下陳佐千的臉說,你是太累了,先睡一會兒吧。陳佐千搖著頭說,不是不是,我不相信。頌蓮說,那怎麽辦呢?陳佐千猶豫了一會,說,有個辦法可能行,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頌蓮說,隻要你高興,我沒有不肯的道理,陳佐千的臉貼過去,咬著頌蓮的耳朵,他先說了一句活,頌蓮沒聽懂,他又說一遍,頌蓮這回聽懂了,她無言以對,臉羞得極紅。她翻了個身,看著黑暗中的某個地方,忽然說了一句,那我不成了一條狗了嗎?陳佐千說,我不強迫你,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頌蓮還是不語,她的身體像貓一樣卷起來,然後陳佐千就聽見了一陣低低的啜位,陳佐千說,不願意就不願意,也用不到哭呀。沒想到頌蓮的啜泣越來越響,她蒙住臉放聲哭起來,陳佐千聽了一會,說,你再哭我走了。頌蓮依然哭泣,陳佐千就掀了被子跳下床,他一邊穿衣服一邊說,沒見過你這種女人,做了婊子還立什麽貞節牌坊?
   陳佐千拂袖而去。頌蓮從床上坐起來,麵對黑暗哭了很長時阿,她看見月光從窗簾縫隙間投到地上,冷冷的一片,很白很淡的月光。她聽見自己的哭聲還縈繞著她的耳邊,沒有消逝,而外麵的花園裏一片死寂。這時候她想起陳佐千臨走說的那句話,渾身便顫得很厲害,她猛地拍了一下被子,對著黑暗的房間喊,誰是婊子,你們才是婊子。
   這年冬天在陳府是不尋常的,種種跡象印證了這一點。陳家的四房太太偶爾在一起說起陳佐千臉上不免流露暖味的神色,她們心照不宣;各懷鬼胎。陳佐千總是在卓雲房裏過夜,卓雲平日的狀態就很好,另外的三位太太觀察卓雲的時候,毫不掩飾眼睛裏的疑點,那麽卓雲你是怎麽伺候老爺過夜的呢,
   有些早晨,梅珊在紫藤架下披上戲裝重溫舞台舊夢,一招一式唱念做都很認真,花園裏的人們看見梅珊的水袖在風中飄揚,梅珊舞動的身影也像一個俏麗的鬼魅。
   四更鼓哇
   滿江中啊人聲寂靜
   形吊影影吊形我加倍傷情
   細思量啊
   真是個紅顏薄命
   可憐我數年來含羞忍淚
   在落個娼妓之名
   到如今退難退我進又難進
   倒不如葬魚腹了此殘生
   杜十娘啊拚一個香消玉殞
   縱要死也死一個朗朗清清
   頌蓮聽得入迷,她朝梅珊走過去,抓住她的裙據,說。別唱了,再唱我的魂要飛了,你唱的什麽?梅珊撩起袖子擦掉臉上的紅粉,坐到石桌上,隻是喘氣。頌蓮遞給她一塊絲帕,說,看你臉上擦得紅一塊白一塊的,活脫脫像個鬼魂。梅珊說,人跟鬼就差一口氣,人就是鬼,鬼就是人。頌蓮說,你剛才唱的什麽,聽得人心酸。梅珊說,《杜十娘》,我離開戲班子前演的最後了個戲就是這。杜十娘要尋死了,唱得當然心酸。頌蓮說,什麽時候教我唱唱這一段?梅珊瞄了頌蓮一眼,說得輕巧,你也想尋死嗎?你什麽時候想尋死我就教你。頌蓮被嗆得說不出話,她呆呆地看著梅珊被油彩弄髒的臉,她發現她現在不恨梅珊,至少是現在不恨,即使她出語傷人。她深知梅珊和毓如再加上她自己,現在有一個共同的仇敵,就是卓雲。頌蓮隻是不屑於表露這種意思。她走到廢井邊,彎下腰朝井裏看了看,忽然笑了一聲,鬼,這裏才有鬼呢,你知道是誰死在這井裏嗎?梅珊依然坐在石桌上不動,她說,還能是誰,一個是你,一個是我。頌蓮說,梅珊你老開這種玩笑,讓人頭皮發冷。梅珊笑起來說,你怕了?你又沒偷男人,怕什麽,偷男人的都死在這井裏,陳家好幾代了都是這樣。頌蓮朝後退了一步,說,多可怕,是推下去嗎?梅珊甩了甩水袖,站起來說,你問我我問誰,你自己去問那些鬼魂好了。梅珊走到廢井邊,她也朝井裏看了會,然後她一字一句念了個道白:屈、死、鬼、呐--
   她們在井邊斷斷續續說了一會話,不知怎麽就說到了陳佐千的暗病上去。梅珊說,油燈再好也有個耗盡的時候,就怕續不上那一壺油呐。又說,這園子裏陰氣太旺,損了陽氣也是命該如此,這下可好,他陳佐千陳老爺占著茅坑不拉屎,苦的是我們,夜夜守空房。說著就又說到了卓雲,梅珊咬牙切齒地罵,她那一身賤肉反正是跟著老爺抖你看她抖得多歡恨不得去舔他的屁眼說又甜又香她以為她能興風作浪看我什麽時候狠狠治她一下叫她又哭爹又喊娘。
   頌蓮卻走神了,她每次到廢井邊總是擺脫不了夢魘般的幻覺。她聽見井水在很深的地層翻騰,送上來一些亡靈的語言,她真的聽見了,而且感覺到井裏泛出冰冷的瘴氣,湮沒了她的靈魂和肌膚。我怕,頌蓮這樣喊了一聲轉身就跑,她聽見梅珊在後麵喊,喂你怎麽啦你要是去告密我可不怕我什麽也沒說過。
   這天憶雲放學回家是一個人回來的,卓雲馬上就意識到什麽,她問,憶容呢?憶雲把書包朝地上一扔說,她讓人打傷了,在醫院呢。卓雲也來不及細問,就帶了兩個男仆往醫院趕。他們回家已是晚飯時分,憶容頭上纏著繃帶,被卓雲抱到飯桌上,吃飯的人都放下筷子,過來看憶容頭上的傷。陳佐千平日最寵愛的就是憶客,他把憶容又抱到自己腿上,問,告訴我是誰打的,明天我扒了他的皮。憶容哭喪著臉,說了一個男孩的名字。陳佐千怒不可遏,說他是誰家的孩子?竟敢打我的女兒。卓雲在一邊抹著眼淚說,你問她能問出什麽名堂來?明天找到那孩子,才能問個仔細,哪個喪盡天良的禽獸不如的東西,對孩子下這樣的毒手?毓如微微皺了下眉頭,說,吃你們的飯吧,孩子在學堂裏打架也是常有的事,也沒傷著要害,養幾天就好了。卓雲說,大太太你也說得太輕巧了;差一點就把眼睛弄瞎了,孩子細皮嫩肉的受得了嗎?再說,我倒不怎麽怪罪孩子,氣的是指使他的那個人,要不然,沒冤沒仇的,那孩子怎麽就會從樹後麵竄出來,掄起棍子就朝憶容打?梅珊隻顧往碗裏舀雞湯,一邊說,二太大的心眼也大多,孩子間鬧別扭,有什麽道理好講?不要疑神疑鬼的,搞得誰也不愉快。卓雲冷冷他說,不愉快的事在後麵呢,這口氣怎麽咽得下去?我倒是非要搞個水落石出不可。
   誰也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吃午飯的時候,卓雲領了一個男孩進了飯間,男孩胖胖的,拖著鼻涕。卓雲跟他低聲說了句什麽,旯孩就繞著飯桌轉了一圈,挨個看著每個人的臉,突然他就指著梅珊說,是她,她給了我一塊錢。梅珊朝天翻了翻眼睛,然後推開椅子,抓住男孩的衣領,你說什麽?我憑什麽給你一塊錢?男孩死命掙脫著,一邊嚷嚷,是你給我一塊錢,讓我去揍陳憶容和陳憶雲。梅珊啪地打了男孩一個耳光,罵,放屁,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個小兔崽,誰讓你來誣陷我的?這時候卓雲上去把他們拉開,佯笑著說,行了,就算他認錯了人,我心中有個數就行了。說著就把男孩推出了吃飯間。
   梅珊的臉色很難看,她把勺子朝桌上、扔,說,不要臉。卓雲就在這邊說,誰不要臉誰心裏清楚,還要我把醜事抖個幹淨啊。陳佐千終於聽不下去了,一聲怒喝,不想吃飯給我滾,都給我滾!
   這事的前後過程頌蓮是個局外人,她冷眼觀察,不置一詞。事實上從一開始她就猜到了梅珊,她懂得梅珊這種品格的女人,愛起來恨起來都瘋狂得可怕。她覺得這事殘忍而又可笑,完全不加理智,但奇怪的是,她內心同情的一麵是梅珊,而不是無辜的憶容,更不是卓雲。她想女人是多麽奇怪啊,女人能把別人琢磨透了,就是琢磨不透她自己。


   頌蓮的身上又來了,沒有哪次比這回更讓頌蓮焦慮和煩躁了。那攤紫紅色的汙血對於頌蓮是一種無情的打擊。她心裏清楚,她懷孕的可能隨著陳佐千的冷淡和無能變得可望而不可及。如果這成了事實,那麽她將孤零零地像一葉浮萍在陳家花園漂流下去嗎?
   頌蓮發現自己愈來愈容易傷感,苦淚常沾衣襟。頌蓮流著淚走到馬桶間去,想把汙物扔掉,當她看見馬桶浮著一張被浸爛的草紙時,就罵了一聲,懶貨。雁兒好像永遠不會用新式的抽水馬桶,她方便過後總是忘了衝水。頌蓮剛要放水衝,一種超常的敏感和多疑使她萌生一念,她找到一柄刷子,皺緊了鼻子去撥那團草紙,草紙攤開後原形畢露,上麵有一個模糊的女人,雖然被水洇爛了,但草紙上的女人卻一眼就能分辨,而且是用黑紅色的不知什麽血畫的。頌蓮明白,畫的又是她,雁兒又換了個法子偷偷對她進行惡咒。她巴望我死,她把我扔在馬桶裏。頌蓮渾身顫抖著把那張草紙撈起來,她一點也不嫌髒了,渾身的血液都被雁兒的惡行點得火燒火燎。她夾著草紙撞開小偏屋的門,雁兒靠著床在打噸,雁兒說,太太你要幹什麽?頌蓮把草紙往她臉上摔過去,雁兒說,什麽東西?等到她看清楚了,臉就灰了,囁嚅著說不是我用的。頌蓮氣得說不出話,盯視的目光因憤怒而變得絕望。雁兒縮在床上不敢看她,說,畫著玩的,不是你。頌蓮說,你跟誰學的這套陰毒活兒?你想害死我你來當太太是嗎,雁兒不敢吱聲,抓了那張草紙要往窗外扔。頌蓮尖聲大喊,不準扔!雁兒回頭申辯,這是髒東西,留著幹嘛?頌蓮抱著雙臂在屋裏走著,留著自然有用,有兩條路隨你走。一條路是明了,把這髒東西給老爺看,給大家看,我不要你來伺候了,你哪是伺候我?你是來殺我來了。還有氣條路是私了。雁兒就怯怯他說,怎麽私了?你讓我幹什麽都行,就是別攆我走。頌蓮莞爾一笑,私了簡單,你把它吃下去。雁兒一驚,太太你說什麽?頌蓮側過臉去看著窗外,一字一頓他說,你把它吃下去。雁兒渾身發軟,就勢蹲了下去,蒙住臉哭起來;那還不如把我打死好。頌蓮說,我沒勁打你,打你髒了我的手。你也別怨我狼,這叫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書上說的,不會有錯。雁兒隻是蹲在牆角哭,頌蓮說,你這會兒又要幹淨了,不吃就滾蛋,卷鋪蓋去吧。雁兒哭了很長時間,突然抹了下眼淚,一邊哽咽一邊說,我吃,吃就吃。然後她抓住那張草紙就往嘴裏塞,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幹嘔聲。頌蓮冷冷地看著,並沒有什麽快感、她不知怎麽感到寒心,而且反胃得厲害。賤貨。她厭惡地看了一眼雁兒,離開了小偏房。
   雁兒第二天就病了,病得很厲害,醫生來看了,說雁兒得了傷寒。頌蓮聽了心裏像被什麽鈍器割了一下,隱隱作痛。消息不知怎麽透露了出去,傭人們都在談論頌蓮讓雁兒吞草紙的事情,說四太太看不出來比誰都陰損,說雁兒的命大概也保不住了。陳佐千讓人把雁兒抬進了醫院。他對管家說,盡量給她治,花費全由我來,不要讓人罵我們不管下人死活。抬雁兒的時候,頌蓮躲在房間裏,她從窗簾縫裏看見雁兒奄奄一息地躺在擔架上,她的頭皮因為大量掉發而裸露著,模樣很怕人。她感覺到雁兒枯黃的目光透過窗簾,很沉重地刺透了她的心。後來陳佐千到頌蓮房裏來,看見頌蓮站在窗前發呆。陳佐千說,你也太陰損了,讓別人說盡了閑話:壞了陳家名聲。頌蓮說,是她先陰損我的,她天天咒我死。陳佐千就惱了,你是主子,她是奴才,你就跟她一般見識?頌蓮一時語塞,過了會兒又無力他說,我也沒想把她弄病,她是自己害了自己,能全怪我嗎?陳佐千揮揮手,不耐煩他說,別說了,你們誰也不好惹,我現在見了你們頭就疼。你們最好別再給我添亂了。說完陳佐千就跨出了房門,他聽見頌蓮在後麵幽幽他說,老天,這日子讓我怎麽過?陣佐千回過頭回敬她說,隨你怎麽過,你喜歡怎麽過就怎麽過,就是別再讓傭人吃草紙了。一個被喚做宋媽的老女傭,來頌蓮這兒伺候。據宋媽自己說,她在陳府裏從十五歲幹到現在,差不多大半輩子了,飛浦就是她抱大的,還有在外麵讀大學的大小姐,也是她抱大的,頌蓮見她倚老賣老,有心開個玩笑,那麽陳老爺也是你抱大的羅。宋媽也聽不出來話裏的味道,笑起來說,那可沒有,不過我是親眼見他娶了四房太太,娶毓如大太太的時候他才十九歲,胸前佩了一個大金片兒,大太太也佩一個足有半斤重啊。到娶卓雲二太太就換了個小金片兒,到娶梅珊三太太,就隻是手上各帶幾個戒指,到了娶你,就什麽也沒見著了,這陳家可見是一天不如了天了。頌蓮說,既然陳家一天不如一天,你還在這兒子什麽?宋媽歎口氣說,在這裏伺候慣了,回老家過清閑日子反而過不慣了。頌蓮捂嘴一笑,她說,宋媽要是說的真心話,那這世上當真就有奴才命了宋媽說,那還有假?人一生下來就有富貴命奴柏,你不信也得信呀,你看我天天伺候你,有一天即使天塌下來地陷下去,隻要我們活著,就是我伺候你,不會是你伺候我的。
   宋媽是個愚蠢而嘮叨的女傭。頌蓮對她不無厭惡,但是在許多窮極無聊的夜晚,她,一個人坐燈下,時間長了就想找個人說話。頌蓮把宋媽喊到房間裏陪著她說話,一仆一主的談話瑣碎而缺乏意義,頌蓮一會兒就又厭煩,她聽著宋媽的嘮叨,思想會跑到很遠很奇怪的角落去,她其實不聽宋媽說話,光是覺得老女傭黃白的嘴唇像蟲卵似地蠕動,她覺得這樣打發夜晚實在可笑、但又問自己,不這樣又能怎麽樣呢?有一回就說起了從前死在廢井裏的女人。
   宋媽說那最後一個是四十年前死的,是老太爺的小姨太太,說她還伺俟過那個小姨太大半年的光景。頌蓮說,怎麽死的?宋媽神秘地睞睞眼睛,還不是男男女女的事情?家醜不可外揚,否則老爺要怪罪的。頌蓮說,那麽說我是外人了?好吧,別說了,你去睡吧。宋媽看看頌蓮的臉色,又賠笑臉說,太太你真想聽這些髒事?頌蓮說,你說我就聽。這有什麽了不得的?宋媽就壓低嗓門說,一個賣豆腐的!她跟一個賣豆腐的私通。頌蓮淡淡他說,怎麽會跟賣豆腐的呢?宋媽說,那男人豆腐做得很出名,廚子讓他送豆腐來,兩個人就撞上了。都是年輕血旺的,眉來眼去的就勾搭上了。頌蓮說,誰先勾搭誰呀?宋媽嘻地上笑說,那隻有鬼知道了,這先後的事說不清,都是男的咬女的,女的咬男的。頌蓮又問,怎麽知道他們私通的?宋媽說,探子!陳老太爺養了探子呀,那姨太太說是頭疼去看醫生,老太爺要喊醫生上門來,她不肯。老大爺就疑心了,派了探子去跟蹤。也怪她謊撒的不圓。到了那賣豆腐的家裏,捱到天黑也不出來。探子開始還不敢驚動,後來餓得難受,就上去把門一腳喘開了,說,你們不餓我還餓呢。宋媽說到這裏就咯咯笑起來,頌蓮看著宋媽笑得前仰後合的,她不笑,端坐著說了聲,惡心。頌蓮點了一支煙,猛吸了幾口,忽然說,那麽她是偷了男人才跳井的?宋媽的臉上又有了諱莫如深的表情,她輕聲說,鬼知道呢?反正是死在井裏了。
   夜裏頌蓮因此就添了無名的恐懼,她不敢關燈睡覺。關上燈周圍就黑得可怕,她似乎看見那口廢井跳躍著從紫藤架下跳到她的窗前,看見那些蒼白的泛著水光的手在窗戶上向她張開,濕滴液地搖晃著。
   沒人知道頌蓮對廢井傳說的恐懼,但她晚上亮燈睡黨的事卻讓毓如知道了。毓如說了好幾次,夜裏不關燈?再厚的家底都會敗光的。頌蓮對此充耳不聞,她發現自己已經倦怠於女人間的嘴仗,她不想申辯,不想占上風,不想對雞毛蒜皮的小事表示任何興趣,她想的東西不著邊際,漫無目的,連她自己也理不出頭緒。她想沒什麽可說的幹脆不說,陳家人後來都發現頌蓮變得沉默寡言,他們推測那是因為她失寵於陳老爺的緣故。
   眼看就要過年了,陳府上上下下一片忙碌"殺豬宰牛搬運年貨。窗外天天是嘈雜混亂。頌蓮獨坐室內,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生日。自己的生日和陳佐千隻相差五天,十二月十二,生日早已過去了,她才想起來,不由得心酸酸的,她掏錢讓宋媽上街去買點鹵菜,還要買一瓶四川燒酒。宋媽說,太太今天是怎麽啦?頌蓮說,你別管我,我想嚐嚐醉酒的滋味。然後她就找了一個小酒盅,放在桌上。人坐下來盯著那酒盅看,好像就看見了二十年前那個小女嬰的樣子,被陌生的母親抱在懷裏。其後的二十年時光卻想不清晰,隻有父親浸泡在血水裏的那隻手,仍然想抬起來撫摸她的頭發。頌蓮閉上眼睛,然後腦子裏又是一片空白,唯一清楚的就是生日這個概念。生日,她抓起酒盅看著杯底,杯底上有一點褐色的汙跡,她自言自語,十二月十二,這麽好記的日子怎麽會忘掉的?除了她自己,世界上就沒人知道十二月十二是頌蓮的生日了。除了她自己,也不會有人來操辦她的生日宴會了。
   宋媽去了好久才回來,把一大包鹵肺、鹵腸放到桌上,頌蓮說,你怎麽買這些東西,髒兮兮的誰吃?宋媽很古怪地打量著頌蓮,突然說,雁兒死了,死在醫院裏了。頌蓮的心立刻哆嗦了一下,她鎮定著自己,問,什麽時候死的?宋媽說,不知道,光聽說雁兒臨死喊你的名字。頌蓮的臉有些白,喊我的名字幹什麽?難道是我害死她的?宋媽說,你別生氣呀,我是聽人說了才告訴你。生死是天命,怪不著太太。頌蓮又問,現在屍體呢?宋媽說,讓她家裏人抬回鄉下去了,一家人哭哭啼啼的,好可憐。頌蓮打開酒瓶,聞了聞酒氣,淡淡他說了一句,也沒什麽多哭的,活著受苦,死了幹淨。死了比活著好。
   頌蓮一個人呷著燒酒,朦朦朧朧聽見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門簾被嘩地一掀,闖進來一個黑黝黝的男人。頌蓮轉過臉朝他望了半天,才認出來,竟然是大少爺飛浦。她急忙用台布把桌上的酒菜一古腦地全部蓋上,不讓飛浦看到,但飛浦還是看見了,他大叫,好啊,你居然在喝酒。頌蓮說,你怎麽就回來了?飛浦說不死總要回家來的。飛浦多日不見變化很大,臉發黑了,人也粗壯了些,神色卻顯得很疲憊的樣子。頌蓮發現他的眼圈下青青的一輪,角膜上可見幾縷血絲,這同他的父親陳佐千如出一轍。
   你怎麽喝起酒來了,借酒澆愁嗎?
   愁是酒能消得掉的嗎?我是自己在給自己祝壽。
   你過生日?你多大了?
   管它多大呢,活一天算一天,你要不要喝一杯?給我祝祝壽。
   我喝一杯,祝你活到九十九。
   胡謅。我才不想活那麽長,這恭維話你對老爺說去。
   那你想活多久呢?
   看情況吧,什麽時候不想活就不活了,這也簡單。
   那我再喝一杯,我讓你活得長一點,你要死了那我在家裏就找不到說話的人了。
   兩個人慢慢地呷著酒,又說起那筆煙草生意。飛浦自嘲他說,雞飛蛋打,我哪裏是做生意的料子,不光沒賺到,還賠了好幾千,下過這一圈玩得夠開心的。頌蓮說,你的日子已經夠開心的了,哪有不開心的事?飛浦又說,你可別去告訴老爺,否則他又訓人。頌蓮說,我才懶得摻和你們家的事,再說,他現在見我就像見一塊破抹布,看都不看一眼。我怎麽會去向他說你的不是?頌蓮酒後說話時不再平靜了,她話裏的明顯的感情傾向對著飛浦來的。飛浦當然有所察覺。飛浦的內心開放了許多柔軟的花朵,他的臉現在又紅又熱,他從皮帶扣上解下一個鮮豔的繪有龍鳳圖案的小荷包,遞給頌蓮。這是我從雲南帶回來的,給你做個生日禮物吧,頌蓮瞥了一眼小荷包,詭譎地一笑說,隻有女的送荷包給情郎,哪有反過來的道理呀?飛浦有點窘迫,突然從她手裏奪回荷包說,你不要就還給我,本來也是別人送我的。頌蓮說,好啊,虛情假義的,拿別人的信物來糊弄我,我要是拿了不髒了我的手?飛浦重新把荷包掛在皮帶上,訕訕說,本來就沒打算給你,騙騙你的。頌蓮的臉就有點沉下來了,我是被騙慣了,誰都來騙我,你也來騙我玩兒。飛浦低下頭,偶爾偷窺一下頌蓮的表情,沉默不語了。頌蓮突然又問,誰送的荷包,飛浦的膝蓋上下抖了幾下,說,那你就別問了。


   兩個人坐著很虛無地呷酒。頌蓮把酒盅在手指間轉著玩,她看見飛浦現在就坐在對麵,他低著頭,年輕的頭發茂密烏黑,脖子剛勁傲慢地挺直,而一些暗藍的血管在她的目光裏微妙地顫動著。頌蓮的心裏很潮濕,一種陌生的欲望像風一樣灌進身體,她覺得喘不過氣來。意識中又出現了梅珊和醫生的腿在麻將桌下交纏的畫麵。頌蓮看見了自己修長姣好的雙腿,它們像一道漫坡而下的細沙向下塌陷,它們溫情而熱烈地靠近目標。這是飛浦的腳,膝蓋,還有腿,現在她準確地感受了它們的存在。頌蓮的眼神迷離起來,她的嘴唇無力地啟開,蠕動著。她聽見空氣中有一種物質碎裂的聲音,或者這聲音僅僅來自她的身體深處。飛浦抬起了頭,他凝視頌蓮的眼睛裏有一種激情洶湧澎湃著,身體尤其是雙腳卻僵硬地維持原狀。飛浦一動不動。頌蓮閉上眼睛,她聽見一粗一細兩種呼吸紊亂不堪,她把雙腿完全靠緊了飛浦,等待著什麽發生。好像是許多年一下子過去了,飛浦縮回了膝蓋,他像被擊垮似地歪在椅背上,沙啞他說,這樣不好。頌蓮如夢初醒,她囁嚅著,什麽不好?飛浦把雙手慢慢地舉起來,作了一個揖,不行,我還是怕。他說話時臉痛苦地扭曲了。我還是怕女人。女人太可怕。頌蓮說,我聽不懂你的話。飛浦就用手搓著臉說,頌蓮我喜歡你,我不騙你。頌蓮說,你喜歡我卻這樣待我。飛浦幾乎是硬咽了,他搖著頭,眼睛始終躲避著頌蓮,我沒法改變了,老天懲罰我,陳家世代男人都好女色,輪到我不行了,我從小就覺得女人可怕,我怕女人。特別是家裏的女人都讓我害怕。隻有你我不怕,可是我還是不行,你懂嗎?頌蓮早已潸然淚下,她背過臉去,低低他說,我懂了,你也別解釋了,現在我一點也不怪你,真的,一點也不怪你。
   頌蓮醉酒是在飛浦走了以後,她麵色酡紅,,在房間裏手舞足蹈、摔摔打打的。宋媽進來按她不住,隻好去喊陳老爺陳佐千來。陳佐千一進屋就被頌蓮抱住了,頌蓮滿嘴酒氣,嘴裏胡言亂語。陳佐千問宋媽,她怎麽喝起酒來了?宋媽說我怎麽會知道,她有心事能告訴我嗎?陳佐千差宋媽去毓如那裏取醒酒藥,頌蓮就叫起來,不準去,不準告訴那老巫婆。陳佐千很厭惡地把頌蓮推到床上,看你這副瘋樣,不怕讓人笑話。頌蓮又跳起來,勾住陳佐千的脖子說,老爺今晚陪陪我,我沒人疼,老爺疼疼我吧。陳佐千無可奈何地說,你這樣我怎麽敢疼你?疼你還不如疼條狗。
   毓如聽說頌蓮醉酒就趕來了。毓如在門口念了幾句阿彌陀佛,然後上來把頌蓮和陳佐千拉開。她問陳佐千,給她灌藥?陳佐千點點頭,毓如想摁著頌蓮往她嘴裏塞藥,被頌蓮推了個趔趄。毓如就喊,你們都動手呀,給這個瘋貨點厲害。陳佐千和宋媽也上來架著頌蓮,毓如剛把藥灌下去,頌蓮就啐出來,啐了毓如一臉。毓如說,老爺你怎麽不管她,這瘋貨要翻天了。陳佐千攔腰抱住頌蓮,頌蓮卻一下軟癱在他身上,嘴裏說,老爺別走,今天你想幹什麽都行,舔也行,摸也行,幹什麽都依你,隻要你別走。陳佐千氣惱得說不出話,毓如聽不下去,衝過來打了頌蓮一記耳光,無恥的東西,老爺你把她寵成什麽樣子了!
   南廂房鬧成一鍋粥,花園裏有人跑過來看熱鬧。陳佐千讓宋媽堵住門,不讓人進來看熱鬧。毓如說,出了醜就出個夠,還怕讓人看?看她以後怎麽見人?陳佐千說,你少插嘴,我看你也該灌點醒酒藥。宋媽捂著嘴強忍住笑,走到門廊上去把門。看見好多人在窗外探頭探腦的。宋媽看見大少爺飛浦把手插在褲袋裏,慢慢地朝這裏走。她正想讓不讓飛浦進去呢,飛浦轉了個身,又往回走了。
   下了頭一場大雪,蕭瑟荒涼的冬日花園被覆蓋了兔絨般的積雪,樹枝和屋簷都變得玲瓏剔透、晶瑩透明起來。陳家幾個年幼的孩子早早跑到雪地上堆了雪人,然後就在頌蓮的窗外跑來跑去追逐,打雪仗玩。頌蓮還聽見飛瀾在雪地上摔倒後尖聲啼哭的聲音。還有刺眼的雪光泛在窗戶上的色彩。還有吊鍾永不衰弱的嘀嗒聲。一切都是真切可感。但頌蓮仿佛去了趟天國,她不相信自己活著,又將一如既往地度過一天的時光了。
   夜裏她看見了死者雁兒,死者雁兒是一個禿了頭的女人,她看見雁兒在外麵站著推她的窗戶,一次一次地推。她一點不怕。她等著雁兒殘忍的報複。她平靜地躺著。她想窗戶很炔會被推開的。雁兒無聲地走進來了,帶著一種頭發套子,挽成有錢太大的圓髻。頌蓮說,你上哪兒買的頭發套子?雁兒說,在閻王爺那兒什麽都有。然後頌蓮就看見雁兒從髻後抽出一根長簪,朝她胸口刺過來。她感覺到一陣刺痛,人就飛速往黑暗深處墜落。她肯定自己死了,千真萬確地死了,而且死了那麽長時間,好像有幾十年了。
   頌蓮披衣坐在床上,她不相信死是個夢。她看見錦緞被子上真的插了一根長簪,她把它攤在手心上,冰涼冰涼。這也是千真萬確的,不是夢。那麽,我怎麽又活了呢,雁兒又跑到哪裏去了呢?
   頌蓮發現窗子也一如夢中半掩著,從室外穿來的空氣新鮮清冽,但頌蓮辨別了窗戶上雁兒殘存的死亡氣息。下雪了,世界就剩下一半了;另外一半看不見了,它被靜靜地抹去,也許這就是一場不徹底的死亡。頌蓮想我為什麽死到一半又停止了呢,真讓人奇怪;另外的一半在哪裏?
   梅珊從北廂房出來,她穿了件黑貂皮大衣走過雪地,儀態萬千容光煥發的美貌,改變了空氣的顏色。梅珊走過頌蓮的窗前,說,女酒鬼、酒醒了?頌蓮說,你出門?這麽大的雪。梅珊拍了拍窗子,雪大怕什麽?隻要能快活,下刀子我也要出門。梅珊扭著腰肢走過去,頌蓮不知怎麽就朝她喊了一句,你要小心。梅珊回頭對頌蓮嫣然一笑,頌蓮對此印象極深。事實上這也是頌蓮最後一次看見梅珊迷人的笑靨。
   梅珊是下午被兩個家丁帶回來的。卓雲跟在後麵,一邊走一邊嗑著瓜子。事情說到結果是最簡單了,梅珊和醫生在一家旅館裏被卓雲堵在被窩裏,卓雲把梅珊的衣服全部扔到外麵去,卓雲說,你這臭婊子,你怎麽跑得出我的手心?
   這天頌蓮看著梅珊出去又回來,一前一後卻不是同一個梅珊。梅珊是被人拖回北廂房去的,梅珊披頭散發,雙目怒睜,罵著拖拽她的每一個人。她罵卓雲說我活著要把你一刀一刀削了死了也要挖你的心喂狗吃。卓雲一聲不吭,隻顧嗑著瓜子。飛瀾手裏抓著梅珊掉落的一隻皮鞋,一路跑一路喊,鞋掉羅,鞋掉羅。頌蓮沒有看見陳佐千,陳佐千後來是一個人進北廂房去的,那時候北廂房已經被反鎖上了。
   頌蓮無心去隔壁張望,她懷著異樣沉重的心情諦聽著梅珊的動靜。她很想知道陳佐千會怎麽處置梅珊。但是隔壁沒有絲毫的動靜。一個家丁守在門口,搖著一串鑰匙、開鎖,關鎖。陳佐千又出來了,他站在那裏朝花園雪景張望了一番,然後甩了甩手,朝南廂房裏走過來。
   好大的雪,瑞雪兆豐年呐。陳佐千說。陳佐千的臉比預想的要平靜得多、頌蓮甚至感覺到他的表現裏有一種真實的輕鬆。頌蓮倚在床上,直盯著陳佐千的眼睛,她從中另外看到了一絲寒光;這使她恐懼不安。頌蓮說,你們會把梅珊怎麽樣?陳佐千掏出一枝象牙牙簽剔著牙,他說,我們能把她怎麽樣?她自己知道應該怎麽樣。頌蓮說,你們放她一碼吧。陳佐千笑了一聲說,該怎麽樣就怎麽樣。
   頌蓮徹夜未眠,心如亂麻。她時刻諦聽著隔壁的動靜,心裏想的都是自己的事情。每每想到自己,一切卻又是一片空白,正好像窗外的雪,似有似無,有一半真實,另外一半卻是融化的虛幻。到了午夜時分,頌蓮忽然又聽見了梅珊唱她的京戲,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屏息再聽,真的是梅珊在受難夜裏唱她的京戲。
   歎紅顏薄命前生就
   美滿姻緣付東流
   薄幸冤家音信無有
   啼花泣月在暗裏添愁
   枕邊淚呀共那階前雨
   隔著窗兒點滴不休
   山上複有山
   何日裏大刀環
   那欲化望夫石一片
   要寄回文隻字難
   總有這角枕錦衾明似綺
   隻怕那孤眠不抵半床寒
   整個夜裏後花園的氣氛很奇特,頌蓮輾轉難眠,後來又聽見飛瀾的哭叫聲,似乎有人把他從北廂房抱走了。頌蓮突然再也想不出梅珊的容貌,隻是看見梅珊和醫生在麻將桌下文纏著的四條腿,不斷地在眼前晃動,又依稀覺得它們像紙片一樣單薄,被風吹起來了。好可憐,頌蓮自言自語著,聽見院牆外響起了第一聲雞啼,雞啼過後世界又是一片死寂,頌蓮想我又要死了。雁兒又要來推窗戶了。
   頌蓮迷迷糊糊半睡半醒著。這是淩晨時分,窗外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驚動了頌蓮,腳步聲從北廂房朝紫藤架那裏去。頌蓮把窗簾掀開一條縫,看見黑暗中晃動著幾個人影,有個人被他們抬著朝紫藤架那裏去。憑感覺頌蓮知道那是梅珊,梅珊無聲地掙紮著被抬著朝紫藤架那裏去。梅珊的嘴被堵住了,喊不出聲音。頌蓮想他們要幹什麽,他們把梅珊抬到那裏去想幹什麽。黑暗中的一群人走到了廢井邊,他們圍在井邊忙碌了一會兒,頌蓮就聽見一聲沉悶的響聲,好像井裏濺出了很高很白的水珠。是一個人被扔到井裏去了。是梅珊被扔到井裏去了。
   大概靜默了兩分鍾,頌蓮發出了那聲驚心動魄的狂叫。陳佐千闖進屋子的時候看見她光著腳站在地上,拚命揪著自己的頭發。頌蓮一聲聲狂叫著,眼神黯淡無光,麵容更像一張白紙。陳佐千把她架到床上,他清楚地意識到這是頌蓮的未日,她已經不是昔日那個女學生頌蓮了,陳佐千把被子往她身上壓,說你看見什麽?你到底看見了什麽?頌蓮說,殺人。殺人。陳佐千說,胡說八道。你看見了什麽?你什麽也沒有看見。你已經瘋了。
   第二天早晨,陳家花園爆出了兩條驚人的新聞。從第二天早晨起,本地的人,上至紳士淑子階層,下至普通百姓,都在談論陳家的事情,三太太梅珊含羞投井,四太大頌蓮精神失常,人們普遍認為梅珊之死合情合理,奸夫淫婦從來沒有好下場。但是好端端的年輕文靜的四太太頌蓮怎麽就瘋了呢,熟知陳家內情的人說,那也很簡單,兔死狐悲罷了。
   第二年春天,陳佐千又娶了第五位太太文竹。文竹初進陳府,經常看見一個女人在紫藤架下枯坐,有時候繞著廢井一圈一圈地轉,對著井中說話。文竹看她長得清秀脫俗,幹幹淨淨,不太像瘋子,問邊上的人說,她是誰?人家就告訴她,那是原先的四太太,腦子有毛病了。文竹說,她好奇怪,她跟井說什麽話?人家就複述頌蓮的話說,我不跳,我不跳,她說她不跳井。
   頌蓮說她不跳井。

(附]簡要評介
   作者,蘇童,男,生於1963年1月,江蘇蘇州人。1980年考入北京師範大學中文係,1984年到南京工作,一度擔任《鍾山》編輯,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江蘇分會駐會專業作家。1983年開始發表小說,迄今有作品百十萬字,其中中短篇小說集七部,長篇小說二部。目前蘇童的風頭正健,時有佳作麵世。隨《妻妾成群》被著名電影導演張藝謀改編成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獲奧斯卡金像獎提名,蘇童的名聲蜚聲海內外,無可爭議是青年一代作家的佼佼者。
   蘇童的成名作當推1987年發表的《一九三四年的逃亡》,從那時起,蘇童被批評界看成"先鋒派"(或"後新潮")的主將。1989年以後"蘇童的風格有所變化,從形式退回到故事,嚐試以老式方法敘述一些老式故事,《妻妾成群》則是典型代表作。準確他說,《妻妾成群》並不能反映蘇童作為"先鋒派"的麵目。這篇小說已經帶有回歸傳統的意向,甚至不少人把這篇小說推為"新寫實"的代表作。在這裏選擇這篇小說作為"先鋒派"的代表作,主要是因為這篇小說影響甚大,也標誌著蘇童敘事風格走向成熟。況且這篇看上去古典味十足的小說,也顯示了非常現代的敘事方法;它強調語言感覺和敘事句法,依然未脫形式主義外衣,因此,它作為"先鋒派"的代表作,也恰如其分,
   這篇小說講述一個女性遭受的婚姻悲劇的故事。與"五8226;四"時期大多"新青年"相反,頌蓮這個"新女性"卻走進一個舊家庭,她幾乎是自覺成為舊式婚姻的犧牲品,她的幹練堅決成為她走向絕望之路的原動力。顯然,蘇童賦予這個女性過多的女人味,她諳熟女人之間的爭風吃醋和勾心鬥角,甚至以"床上的機敏"博取陳佐千的歡心。然而,她清純的氣質和直率的品性終究挽救不了一個小妄的命運。
   小說幾乎沒有關於陳佐千的詳盡描寫,這個熱衷子納妄的舊式男人,看上去有點像西門慶,他以對床弟的熱情來掩蓋已經頹敗和虛空的生活。在整個故事中,他是一個至高無上而又蒼白空洞的背景,以至於在張藝謀改編的影片中,陳佐千隻剩下一個凝重而模糊的背影。飛浦似乎帶來某種生機,在他英俊瀟灑的外表掩蓋下,卻是對女人的懼怕,對於這個家族的人來說,對於這種舊式腐朽的生活來說,飛浦又是一個斷然的否定。蘇童不僅寫出父權製社會中婦女的悲劇命運,而且寫出了父權製曆史必然崩潰的劫難。盡管那口井的象征意義有些勉強,然而,那種陰鬱的背景無聲無息吞噬鮮亮的生活希望,陳舊的生活氣數已盡。
   蘇童顯然不是在重複講述封建婚姻悲劇的故事,對於蘇童的敘事來說,"故事"似乎並不特別重要,主題甚至也無須深究。這個並不新穎別致的故事,卻能給人以特別深刻的印象,就在於蘇童富有韻味的敘事,那種純淨透明的語言感覺;那些刻劃得異常鮮明的故事情境;那種溫馨而感傷的氣息、顯然這個故事可以看到《家》、《春》、《秋》和《紅摟夢》,甚至《金瓶梅》的影子;作者對這種生活的把玩觀照,多少還可見中國舊式文人的傳統態度。這些使得蘇童的敘事既具有曆史頹廢主義的手筆,卻也深藏著文化韻涵。
   某種意義上,這篇小說表達了蘇童乃至一代青年作家奇怪的曆史觀。即把"性"看作曆史的根源和動力。由於"性"的紊亂,家族乃至曆史破敗的命運不可逃脫。除佐千作為一種古舊文化的曆史記憶,他試困從年輕女性身上獲得生殖力(生命力),他的企圖的失敗不過象征性地表示古舊的中國曆史已經徹底喪失了延續的可能性。在這個意義上,這篇小說無意中寫出一種曆史頹敗的情境,一種文化失敗的曆史命運。
   蘇童尤為擅長刻劃女性形象,"紅顏薄命"的古訓,在蘇童手裏特別富有韻味。在他看來,也許"女性身上凝聚著更多的小說因素",那些女性優雅明淨,任性而薄命,渾身散發著感傷的詩意。不過,蘇童筆下的女性也因此給人以雷同之感。她們有類似的心性,同樣的命運。很顯然,《妻妄成群》的結尾有些勉強,似乎有意營造悲劇性的結局,蘇童的那些女性的命運早已被先驗地注定了。
   蘇童的敘事優雅從容,純淨如水,《妻妾成群》尤見他的這一特色。平實寫來卻意韻橫生;著筆清雅而富有江南情調;這應歸結於蘇童把敘事與抒情結合得恰到好處。對於自己的優雅一路的風格,蘇童頗有疑慮;北方作家譏之曰"脂粉氣"、"女性味"。近年來,蘇童加大"凶猛"一類的原料,多講土匪、複仇之類的故事。不管如何,蘇童天賦甚高,悟性極好,且能知已知彼,雖已被戴上"高產作家"的帽子,然前途尚不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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