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正文

紫陌紅塵 上 作者:池莉

(2009-06-21 16:35:32) 下一個

目錄

你以為你是誰

讓夢穿越你的心

綠水長流

紫陌紅塵

城市包裝

白雲蒼狗謠

一去永不回

 

你以為你是誰

  1

 

  大禮拜對陸武橋來說無所謂,但對陸武橋的朋友王一川、白偉華、王繼平來說很有意 義。他們三人都在政府的局級機關工作且都是獨當一麵的小頭目,平日工作簡直太忙太忙了,哪有什麽八小時不八小時?晚上不過十點還想回家?這個大禮拜是絕對要放鬆放鬆的。 三人一進門,陸武橋就讓他們關掉了BP機。陸武橋當著他們的麵關掉了自己的BP機,關掉了電話,關上了房門,打開了激光音響,室內的一切飄浮在輕柔的音樂聲中。陸武橋準備 的煙是紅塔山和三五,他知道白偉華抽三五;準備的茶葉是上好的碧螺春;準備的麻將牌是骨質的,沉甸甸手感極好;還準備了幾盒有點顏色但不太過分的錄相帶。最好的還有陸武橋 早已離婚,這二十平米有地板的高空間的從前的英租界的老房子完全是男人的天地。隻有這些已婚十年左右的男人才真正懂得,女人並不任何時候都必需。陸武橋說:哥們,今天你們 要暫時忘掉科長處長的身份,徹底放鬆,回到大家同學時候的少年時代。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人生如夢轉眼就是百年啦。王、白、王三人叫道:好!王一川叫""的時候不 當心掙出了一個響屁,大夥笑著又叫了一聲好,說到底是處長,最能領會今天的放鬆精神。 在充滿了男人那種粗俗的愉快的氣氛中,麻將牌嘩啦一聲傾泄在麻將桌上。就在這個時候,房門被怯怯地敲了兩下。陸武橋問:誰?房外的人說:是我,邋遢。陸武橋說:滾。老板, 門外的聲音低三下四:老板,是是是急事。陸武橋:邋遢,我不是告訴過你們今明兩天誰都不要來找我嗎?你下去給我一字一句告訴武麗,就說這兩天皇帝老子下駕,餐館裏起火都不 要來找我!門外一絲動靜也沒有。陸武橋喝道:邋遢!門外立刻響起一串急急忙忙下樓的聲音。大家都笑起來,說:還是當老板威風啊,完全過的是舊社會的癮。陸武橋說:什麽老 板?值幾斤幾兩?別人笑話我也就讓他去,你們也來笑話我?說笑著剛剛碼好脾,窗戶底下響起陸武麗清脆但冒著火氣的叫聲:大哥!陸武橋!陸武橋說:別理她。白偉華說:哪能不 理她呢?我來我來。白偉華起身到窗前,探出頭去的時候下意識地捋了捋頭發。陸武橋說:告訴她我死了。白偉華從二樓居高臨下看見了陸武麗。陸武麗一身黑,緊身大開襟黑T恤, 下麵是黑色超短羊皮裙,一頭黃發燙得波浪洶湧,嘴唇豔若桃花,一隻紅瑪瑙墜子晃蕩在雪白雙乳的溝壑之間。白偉華說:武麗,怎麽不上來?上來吧。陸武橋說:告訴她我死了!陸 武麗說:白科長,我大哥呢?真的有急事!陸武麗朝白偉華舉了舉手裏的漢字顯示BP機,氣急敗壞地叫起來:陸武橋!媽死了!陸武麗叫得嗓子變了調,接著""地大哭起來。王一 川和王繼平都來到窗口,叫道:武麗武麗,有事上來說,別著急。陸武麗哽咽著抬臉說:王 處長。王處長。兩王答應了,吩咐白偉華下樓叫陸武麗上來。陸武橋一動不動坐在桌邊,若無其事地抽煙,心裏卻是惱火極了。他想:怎麽我不死啊!裏裏外外都是我撐著,我他媽算 什麽人?怎麽沒人肯說陸武橋死了啊!白偉華扶著陸武麗的胳膊進來時,陸武麗抽抽搭搭將BP機拍在桌麵上,讓所有的人看裏頭顯示的字:橋橋,媽死了,在同濟急診室搶救,快快 來!掌珠。掌珠是陸掌殊,陸武橋的姐姐。陸武橋一把握住BP機站了起來。他原以為打call機的是他那無事生非的爹呢。王一川王繼平白偉華都說:武橋,你快趕到醫院去吧。 王一川已經在找他的領帶。陸武橋搶步過去把王一川的領帶又扔回床上。陸武橋說:我姐肯定急糊塗了,人死了還搶救什麽?人是肯定沒死的,我也立刻就趕去。但有一條:你們不要 走!今天你們誰走誰就是看不起我!白偉華說:下回吧下回吧下回再聚也一樣。陸武橋說:別!陸武橋說:人生有幾次下回?這次能湊一桌,輕鬆一番不知道是多少年修來的緣分。還 是那句話,誰走誰就是不給我陸武橋麵子!我呢,去看看我媽;你們呢,玩你們的。聽音樂,看錄相,抽煙,喝茶,打麻將,隨便玩。一天三餐帶夜宵,我早準備好了,到時候下麵 餐廳會送上來的。我沒搞大肉大魚,知道那東西你們見了就怕,搞的是清淡可口的時令小菜,酸甜苦辣,保證吃得開胃吃得舒服吃了不長胖。麻將缺隻角,不要緊,馬上上來一隻 角,湖北大學李老師,大知識分子,和你們檔次更般配,牌也玩得好。武麗呢在下麵當坐堂老板,大禮拜,生意多,沒坐堂的不行,各位多包涵,有事就隨時叫她。陸武橋對陸武麗 說:麗麗,記住,生意再忙也要當好這裏的後勤。那些人吃飯給錢,人走茶涼,關哥什麽事?不過為了糊口罷了。這三位可是哥小時候撒尿和泥巴的朋友,沒有他們的友誼,哥活著 白活。懂了?陸武麗頻頻點頭:恩,懂了。陸武麗很乖的模樣。陸武麗轉向王一川等三人,乖巧地一笑,說:別走了,給我一個機會在我大哥麵前表現一下,好讓他給我漲工資。三個 人都笑了,坐了下來。白偉華說:好,今天我們就紳士一次,幫幫小姐。如果回頭我們一致認為武麗工作得不錯,武橋,你可一定要給她漲工資。陸武橋說:一定。大丈夫一言出口, 駟馬難追。陸武麗對王一川王繼平白偉華一人道了一聲謝。她每彎腰一次就閃現一次乳壕。陸武橋在拿他的摩托車鑰匙和頭盔,裝出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

 

  2

 

  湖北大學李老師住在一樓。二十平米大的房間用五夾板攔腰一隔,也就成了兩間。兒子 大了兒子住一間,他們夫妻住一間,廚房設在外麵的樓梯下麵,書房和臥室合二為一,起了床往前一趴就可以在書桌上做學問。實事求是地說,這條件在中國的大城市裏真不能算差。 日子一長,習慣成了自然,後來湖北大學兩次分給李老師兩室一廳單元房他都沒要。作為一個大學教師,一個知識分子竟不願意居住校園環境,李老師自己都覺得有點心虛:他感到有 必要對同事們解釋一番。在進行解釋之前,李老師首先問老婆:尤漢榮,你到底願意不願意住到武昌我們學校?不願意!就是不願意!他老婆幹脆利落地回答。在回答了李老師之後, 他老婆意味深長地挑了挑眉梢,說:難道你願意?他老婆尤漢榮盡管是個工人,可智商顯然高於他。尤漢榮不依不饒地接著說:李老師,其實你不用問我也可以在你們學校放風,就是 因為我不同意住那邊。凡你臉麵上過不去的事情盡可以往我身上推,反正我是個工人,反正現在工人在社會最底層,虱子多了不癢。你嘛,認為什麽說法放在自己身上有光彩就怎麽說 好了。任你在外麵一張嘴巴再能幹,實質上還是和我一樣住慣了洞庭裏的地板房,吃慣了滋美和冠生園的新鮮點心,坐慣了十分方便的公共汽車,和我一樣吃喝撒拉,吃相還不如我斯 文,得,就行了。李老師啞口無言。李老師畢竟還是個凡人,有?於凡俗的局限,沒法正視自己的靈魂深處,果真在學校對同事們說:我老婆住慣了漢口,上班方便,生活也方便,加 上孩子上學的問題,沒辦法,隻好依她,犧牲我自己了。李老師給人造成了一種印象:由於有個粗俗的老婆而導致他長期淪陷在漢口小市民的生活環境之中。那麽,李老師自己對自己 又如何解釋自己現行的生活方式呢?李老師這個人是個自認為很深刻很高尚的人,如果他找不到淩駕於這種世俗生活之上的精神生活,很難想象他會正常地吃飯和排泄。也許他會精神 分裂也許會鬧離婚,總之尤漢榮一直有這種擔心,也曾悄悄對陸武橋傾吐過。尤漢榮的話很簡潔很有穿透力,她說:我們老李人不錯,他隻有一個毛病,這就是需要找到崇高的借口才 能進行實際生活。尤漢榮對陸武橋交心談心是希望陸武橋作為鄰居能夠善待自己的丈夫。尤漢榮說:要說些那個一些的好話他聽。那個,明白了嗎?陸武橋說:明白。無非是酸一些 的。尤漢榮說:對了。其實,尤漢榮的擔心根據不足。李老師到底是有知識的人,許多書不是白讀的。關於自己現行的生活方式,李老師早巳形成兩種解釋。一種是徹底否定洞庭裏十 六號的生活是漢口小市民之生活。從曆史上來看,洞庭裏十六號的原始主人是洋行高級職員,繼而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工人階級,是陸武橋的父親陸尼古,一個江岸機務段的 鐵路工人及其師兄師弟們,現在是陸武橋。陸武橋原本也是工人,變壓器廠的車間主任,留職停薪承包居委會的餐館是這五六年的事。即便不再是工人做了老板也不能因此定性為小市 民,像他們這些人現在應當稱為曆史的弄潮兒。洞庭裏十六號除了一個大學教師之外,其它五戶人家全是工人或出身於工人。工人階級是中國的先鋒階級和領導階級,陸尼古就是一個 典型的以天下為己任的慷慨激昂的工人。於是,李老師認為完全可以為洞庭裏十六號人們的生活屬性重新定性。前幾年,國家曾一度提出知識分子也是工人階級的一員,李老師非常興 奮,他躍躍欲試地寫了許多文章,投稿報社,論證自己住在洞庭裏十六號正是適得其所,不知為什麽終於沒看到文章見諸報端。既然某一種觀點覆蓋不了社會,李老師便建立了第二種 解釋。他把自己在洞庭裏十六號的所有生活不當做真實的生活,而當做自己對生活的體驗。李老師就是這麽看的,如果說他津津樂道地住在擁擠破敗的洞庭裏十六號,在這裏吃飯拉屎 和老婆睡覺,在這裏看書寫字與鄰居議論物價飛漲,那麽他無疑是個委瑣的庸人;如果他大大睜著高於生活的純精神世界的一隻眼睛,盡管他的實際生活較之前麵並無二致,那麽他無 疑就不再是委瑣的庸人了。事實上李老師正是在體驗生活收集素材,他自己裝訂了一個巴掌大小但卻很厚的筆記本,無時無刻不帶在身邊,隨時記錄武漢民間生動的語言,準備撰寫一 部關於武漢方言的長篇巨著。由於有了高級的精神生活,李老師的內心獲得了平衡。他安心安意地居住在洞庭裏十六號,既學跳舞也學打牌,既敢喝高度白酒也敢唱它一嗓子卡拉O K,既憤世嫉俗也同流合汙,比如不時接受陸武橋的邀請,去參加一些公款吃喝的飯局。李老師明知陸武橋這小子是利用他,把他當陪客,用他大學教師的地位往自己臉上貼金,但李 老師又想:我不去我怎麽深入了解社會生活及流行語言?怎麽會認識海參和魷魚魚?魚翅和燕窩?李老師從世俗的場麵上應酬回來之後必定有個思索問題的階段。這階段他噙著牙簽, 雙腿翹在書桌上,神態十分冷峻和傲然,他的思緒穿行在人類的進步,哲學與生活的關係,中國吃文化的美學品格和精神深度以及形而上內涵等重大的問題上。這種思索使李老師擁有 了博大而潔淨的胸懷,他感到自己對這世上的芸芸眾生有一種深刻的憐憫和痛心,尤其對陸武橋。如果恰巧這個時候陸武橋精神抖擻地經過他家窗前,他就會鄙視地低沉地說:不就是 為了幾個臭錢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除此之外,小子,你還有什麽?這位李老師正是陸武橋要請上樓為自己的貴客湊角的那位李老師。

 

  3

 

  陸武橋下樓下到拐彎處就聞到了由底下衝上來的濃烈的魚腥味,他知道這又是李老師尤 漢榮兩口子在擠小魚。菜市場時不時有缺錢花的鄉下老漢賣一堆河溝裏撮起來的小魚,這種 魚小得沒辦法動刀剪,隻好一條條用手工擠出肚腸。一種人買幾毛錢的小魚是作貓食用的,李老師家卻是人吃。如在往日,陸武橋就會趕緊退回家,讓他們擠完小魚再出門陸武橋實在 不願意領教李老師在諸如擠小魚之類的瑣事上的宏論。但今天不行,今天他事情緊急,沒有退路。陸武橋一邊下樓一邊打招呼:李老師,擠小魚啊。尤漢榮搶著打招道:擠小魚。剛才 武麗哭叫什麽你媽死了,這丫頭又犯倔脾氣了?陸武橋說:不是,我媽恐怕真出了點毛病,掌珠打來Call機。我正為這事要求嫂子和李老師幫點忙呢。尤漢榮一聽趕緊抓過抹布擦 手,說:是不是去醫院?陸武橋說:嫂子你別急,沒你的事,你擠小魚擠小魚,一邊擠一邊聽我說。李老師說:武橋啊,一日一個擠小魚,生怕別人聽不到吧?李老師根本不給時間陸 武橋回答,緊接著說:是的我的確在擠小魚,準備用油炸酥了吃。你可能隻看到了這種魚很便宜,便把便宜與貧窮聯係在一起了,你卻沒想到小魚大魚本質上都一樣,都含有豐富的蛋 白質,而且有人偏愛吃油炸小酥魚,比如這位尤漢榮同誌,即便你讓她當了女王她還喜歡買小魚擠小魚的。陸武橋用頭盔擊了一下被煙熏得漆黑的樓梯扶手,說:我操!尤漢榮暗中踹 了李老師一腳,李老師哈哈笑起來,李老師說:我說了什麽?我沒說什麽嘛我隻是由此引申一個道理,與武橋探討探討。武橋不會介意的,是不是?倒是。陸武橋說:我一點不介意。 尤漢榮飛快遞給陸武橋一個眼神,陸武橋接受了這女人替丈夫表達出的歉意,也用眼睛飛快地笑了一笑。尤漢榮雖年已四十五卻風韻不減,可想而知年輕的時候肯定如花似玉。這麽一 個秀外慧中的女人怎麽能夠忍受李老師這種夾生不熟的知識分子的?俗話說得真不錯:好漢無好妻,癩蛤蟆娶仙女。人生有什麽道理可講嗬!陸武橋心中暗自感歎著,嘴上卻一點不耽 擱地講了請李老師上樓湊角的事。李老師說:哎呀今天我忙了,一篇論文人家等著翻譯成英、法兩種文字、要到聯合國宣讀,我這兒還隻寫了一半呢。陸武橋又和尤漢榮交換了一個 眼神。如果不是因為尤漢榮這個女人心明眼亮通情達理,陸武橋湊角或者陪飯局哪會找李老師,受他這種裝腔作勢的酸臭氣?天涯何處無芳草?隻不過有個通達的女人在李老師身後, 陸武橋懂得比找一個背後贅著傻婆娘的通達的男人要強得多。況且李老師好歹身份不俗,上了場麵倒也會玩會喝會講幾段男人的葷故事,進入了狀態與大多數人沒什麽兩樣。再說了, 捎上李老師也出於一部分憐香惜玉的心理,李老師得些實惠,尤漢榮的負擔也就輕多了。李老師嚷忙陸武橋沒急著接話,遞了一根香煙過去,送火點燃了,這邊說:李老師你別給我說 什麽論文不論文,我們沒文化,不過你忙我知道,樓上樓下住了幾十年,還不知道你忙。今天我是來請求幫助的。你曾講過人家美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富於人道主義精神,一般都問別 人:你需要幫助嗎?需要就別客氣,說Yes。不需要就直截了當說No,我現在已經對你說了Yes了。尤漢榮忍不住笑出了聲,說:行,我替李老師馬上上樓幫助你。李老師說: 可是,但是,這個這個……陸武橋掏出一疊鈔票放在灶台上:這是一千塊錢,輸了是我的,贏了是你的。輸多了我高興,輸少了我也高興。就這樣吧,拜托!李老師說:錢倒是小事, 會不會有人來抓呀?陸武橋說:你一千個放心。在武漢市,隻有他們抓別人沒有別人抓他們的。再說了,殺殺家麻雀屬正常娛樂範圍李老師望望尤漢榮,說:這麽說恭敬不如從命了? 好罷我就再犧牲一天時間。尤漢榮催陸武橋:快去醫院吧。

 

  陸武橋騎上摩托,沒出裏弄就看見妹妹陸武麗在馬路對麵的餐廳門口坐著,六神無主的 樣子傻瞧著大街。陸武橋把陸武麗帶進餐廳的庫房,搖了搖她的腦袋,說:媽不一定死了,你知道不知道啊!打起精神來,像個小老板的樣子。陸武麗說:我知道媽不一定死了。可是 你一不在,我就沒精神。陸武橋陰沉著臉,剜了陸武麗一眼,扔過一條油漬麻花的圍裙讓她穿上。圍裙穿上之後陸武麗的酥胸不見了,活像個夥計。陸武橋說:這兩天都不準脫掉圍 裙。去烤羊肉串。樓上的飯萊讓邋遢送上去。如果他們叫你,你就去一下,就這樣叉著兩隻沾滿了孜然的巴掌,說:羊肉串生意真好,羊肉串還是田螺串?陸武麗定定地盯著陸武橋。 陸武橋說聽大哥的話好嗎?陸武麗的眼淚一骨碌滾了出來,說:好

 

  4

 

  同濟醫院急診室門口新修的花壇上一般不準坐人,但此刻坐了人。退休於著名的江岸車 輛廠的老工人陸尼古大模大樣地坐在花壇上。幾個老人其中包括戴著紅袖章管理花壇的老人,也都坐在陸尼古身邊,全神貫注地聽他談天說地。醫院外喧鬧的解放大道和醫院內痛苦 深重的呻吟哭叫好像不與他們生存在同一空間。陸尼古精瘦,白發,黃臉,中氣十足。在等候大兒子陸武橋的一個多小時裏,他已經向老人們回顧了江岸車輛廠的曆史和"二七"大罷工 的概況。他從張之洞、李鴻章的洋務運動講到京漢鐵路的誕生,從江岸機廠講到江岸鐵路地 區的形成以及共產黨人包惠僧、項英、施洋在這裏搞的地下活動,從京漢鐵路總工會的成立講到林樣謙之死。中國工人階級就是由此走上世界政治舞台的,當年共產國際還發表了支持 和讚揚的宣言。陸尼古沉浸在國家主人翁的自豪和驕傲之情中。有老人問:"二七"那天的情 景和《紅燈記》裏李奶奶說的一樣嗎?陸尼古說:《紅燈記》?那是戲。實際上更慘,死了40多人,傷了幾百人,抓了40多人,還嚇跑了千把人,吳佩孚,那個狗日的軍閥,真下 得了手哇!端著機槍,噠噠地掃射-陸尼古說到這裏感覺不對勁,他側頭一看,陸武橋站在 一邊瞪著他。他頓時泄了氣。他趕緊對老人們補充說他是在"二七"慘案發生後十年出生的, 但是他的父親和叔叔都親自經曆了大罷工和一萬多工人的大遊行。為了保持自尊,已經無心再講的陸尼古最後強調了一句:我完全好像身臨其境,我現在都還記得當年的口號-為自由 而戰,為人權而戰。老人們卻不介意陸尼古是在什麽時候出生的,他們說:這口號多好!陸武橋始終不表態。陸尼古梗起脖子吼道:別把眼睛瞪得像個牛卵子盯著我!陸武橋說:敢情 我媽沒事?陸武橋說: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忙?陸武橋說:走吧!幹幹地過嘴巴陋,現在什麽世道了!漢口古田路有一大片工人階層的住宅區,叫做簡易宿舍。所有經過該區的電車公共 汽車在這裏都設有一站,站牌上就寫著"簡易宿舍"。武漢市自五十年代末期開始繪製的市區 地圖,就有簡易宿舍這個地名。盡管簡易宿舍比較簡易,作為天花板的預製板裸露在外,等等,但簡易宿舍的社會地位算是很高的了,這一點顯而易見,勿庸置疑,地圖不僅僅是給全 中國人民看的,外賓一樣也看。再說,像這一大片整齊劃一的樓房確實能夠體現出中國工人階級高度的組織性、紀律性和堅決性。不管曆史發展到九十年代的今天別人拿什麽眼光來看 待簡易宿舍,也不管有多少住戶千方百計地搬離簡易宿舍,陸尼古吳桂芬夫婦對這裏是有著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的。他們喜歡這裏。他們喜歡住宅區裏彌漫的機油味柴油味和汽油味, 喜歡下班時候魚群一般遊進住宅區的老中青工人;青工們經常是下班後衝了澡回來的,姑娘們披著濕漉漉的頭發,小夥子們神采奕奕,老工人仍穿著他們喜愛的藍色帆布工裝和大頭 鞋。所有的人從同樣的房間裏出門,奔向工廠的機器,然後忽喇喇一塊兒下班回到同樣的樓房裏,這其中有一般子團結的力量叫人激動和信賴。陸尼古吳桂芬夫婦已經對他們的四個孩 子,尤其是對長子陸武橋再三申明,他們將樂意死在這裏。除了陸武麗之外,陸家一家五日人終於聚齊坐在簡易宿舍三樓,一間被炊煙熏黑了的房子裏了。吳桂芬半臥在床上,身後靠 著大女兒陸掌珠。誰也沒有撒謊,今天吳桂芬的確閉過氣了幾分鍾。一到仲秋,吳桂芬的枯葉性哮喘就要發作。本來哮喘也不致於那麽厲害,主要是吳桂芬的肺不行了。她十二歲進武 漢裕華紡紗廠,做過擇花,彈花,擋車等工種一直做到五十歲才退休,在漫長的三十八年裏,棉花纖維完全浸潤了她的雙肺。近年來年歲逼人,吳桂芬的呼吸越來越困難。今天主要 是聽了陸掌珠哭訴她丈夫要拋棄她的事,吳桂芬氣忿不過,咳喘得一口氣接不上來,死過去了小半會兒。不過及時地送到醫院掛了一瓶吊針,人也就恢複過來了。事實上當陸尼古和陸 掌珠抬她下樓的時候她就蘇醒了,在蘇醒的那一刻她認為這個家無論如何要開個會了。吳桂芬知道現在要想召回大兒子,除非自己有生命之虞。所以她讓大女兒趕快去打Call機。 她命令大女兒說:要橋橋趕快來醫院,就說我死了!陸掌珠覺得這麽說不合適,她遲遲疑疑地說:媽。吳桂芬掐了她大女兒一把,說:你要不這麽說我就真死給你們看!橋橋不回來, 誰能管你的事?你吃多了糊米酒蒙了心了!糊米酒是武漢市曆史悠久家喻戶曉老少鹹宜的一種甜食,由精細的糯米粉和醪糟做成的糊湯,晶瑩濡滑,上麵撒著幾粒糖桂花。因為價廉物 美,它成為了大眾食品。陸尼古今天是無辜的。他並沒有一定要召回陸武橋的意思。他對吳佳芬說:人家是老板,人家生意忙,叫他做什麽?掌珠的事我們商量就行了。現在離婚算什 麽大事?報紙上說現在北京人在街上見麵了不再問吃了沒有,而是問離了沒有。放他媽臭屁!吳桂芬說:寫這種事的肯定是流氓小報,黨報寫了沒有?人民日報長江日報寫了沒有? 橋橋不管掌珠,我們商量能行?你行?你搞得過劉板眼?反正我是不行的。我有自知之明,一個工人大老粗,又沒錢又沒權現在在哪兒吃得開叫得響?老頭子,放清醒一點,不是五十 年代六十年代了!陸尼古強著說;劉板眼還不是個工人。盡管當了個小科長,也沒轉幹還不是工人,十幾年都撅著屁股翻砂,工人味還跑得掉?在去醫院途中的爭論幾乎使吳接芬再度 昏厥。陸尼古怎麽如此不開竅!居然還拿轉幹不轉幹來衡量一個人的深淺。劉板眼之所以被取綽號板眼,就是因為他有能耐有本事,心眼活眼頭亮嘴巴甜啊!他的命好,根子落在了國 家大型鋼鐵企業。一搞改革開放,他就承包了工廠附屬企業又參加競選受聘擔任了供銷業務科科長。他家裏的罐裝青島啤酒喝不完,微波爐都有四隻多得沒辦法用,小轎車換代了兩 次。劉板眼他這是什麽意義上的工人啊!他那架式,如日中天,老工人管得住他?吳桂芬毫不動搖地吩咐:就說我死了!讓橋橋來!無辜的陸尼古坦然地麵對著大兒子陸武橋,剝著帶 殼的花生喝小黃鶴樓酒。酒水喂得滋兒滋兒響,花生也剝得哢嚓哢嚓響,房間裏的人一時間都無話,都呆呆聽著這聲音。近年來陸尼古和吳桂芬在對待兒女的問題上發生了原則性的分 歧,陸尼古認為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愛怎麽著怎麽著,自己拿點退休工資,喝點革命小酒,打點居委會組織的麻將,交點老工人朋友,如此安度晚年就行了。而吳桂芬認為全家一 條心,黃土變成金。認為幸福不會從天降。要想陸家人人過得好,必須父母護兒女,兒女敬父母,大家擰成一股繩。寂靜中鴿子飛回來了,在陽台上咕咕地叫。陸建設拿一隻掉了漆的 搪瓷碗裝了半碗玉米粒去喂鴿子,陸武橋說:我來。陸武橋推開陽台門,鴿群撲撲地飛了起來。陸武橋楞了下,他不相信家裏的鴿子會生疏他。鴿子包括這用角鐵鋼筋焊成的鴿子籠都 是當年他親手抱來親手做成的,結婚後他把它們都移交給了弟弟陸建設。當年的青工少年郎有一隻鍾愛的鴿子叫點點,點點帶著鴿哨在武漢的上空飛嗬飛嗬,它寄托了少年郎的多少癡 情和幻想。喂完鴿子,陸武橋將那隻印有"江岸車輛廠第三食堂"的搪瓷碗哐啷扔在裝玉米的 塑料桶裏。陸建設陰陽怪氣地笑起來,用摹仿崔健的嗓音喝道:啊朋友怎能忘記過去的好時光-吳桂芬用力拍了拍床沿,說:嚎喪啊小工賊!陸建設的歌聲頓時轉變為無聲的但節奏感 極強的搖晃。吳桂芬望著陸武橋,目光灼灼,說:給一句話吧,你到底管不管掌珠的事還有建設的事?陸武橋笑笑,說:媽說讓我管我敢說不嗎?氣氛緩和過來之後,陸武橋去上廁 所。他把自己關在廁所裏靜靜坐了一會兒。他惦記著自己那邊的三個貴客和餐廳的情況,惦記著生得太漂亮的妹妹陸武麗,還惦記著幾筆別的生意,還惦記著前妻身邊的女兒陸葦。他 想他如果熬到敢說不的那一天就好了。要說四十周歲的陸武橋還有什麽不切實際的理想的話,這就是。

 

 

  5

 

  在富有革命鬥爭經驗的老紡織女工吳桂芬的主持下,家庭會議開得和工廠的會議一樣正 規,鄭重和有程序。程序是先易後難。先討論陸建設的問題。陸建設一九七○年出生,是陸尼古夫婦計劃外的孩子。像他這種曆史性的孩子,中國有一茬人。那時候文化大革命搞得停 工停產,沒什麽事做。一般工人,也不是革命的焦點所在。工資照發,不愁吃喝,社會地位又比較高,精神上極舒坦。正所謂:饑寒起盜心,飽暖思淫欲。陸尼古夫婦經常在家耳鬢廝 磨,一不當心,便有了陸建設。也是冥冥之中,上天有靈。這個意外的孩子長得與其它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女的不比,比比陸武橋就不難看出蹊蹺來。哥倆同一父母,陸武橋生得身材 頎長,五官端正,氣宇軒昂;陸建設卻生得委瑣矮小,臉色蒼白,一雙三角眼壞壞地亂轉。陸建設初中沒畢業就虛報年齡頂了吳桂芬的職。紡織廠的修理工,蠻好的職業,身邊都是女 同誌,就像賈寶玉的生活環境一樣,上班也如同休息。開初有兩年還不錯,廠裏反映說除了愛占年輕女工的小便宜之外其它都挺好。但後來經常開假病休單,上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到處賭博抹牌,還被派出所抓賭拘留過兩次,罰款500元。最近的問題更嚴重,有人看見陸建設在漢口寶豐路一帶民工聚集的地方設地攤用猜牌的方式騙錢。陸武橋問弟弟:是不 是?陸建設說:不是。陸尼古說;這小雜種!有人親眼看見的,說得出時間地點,你還鴨子死了嘴巴硬!陸建設說:他媽個×!誰看見的?你們說是誰看見的?我倒希望三人對六麵, 讓他好好看看我。陸尼古說:什麽?你還想報複別人?休想!你休想知道告訴我們的是誰!陸建設說:那就是造謠!是誣陷!父子倆隔著飯桌向對方伸直脖子,兩人都是怒目噴火的樣 子。吳桂芬說:算了算了,這樣解決不了問題。吳桂芬從陸掌珠手裏接過茶,喝了一口,又遞回去,說:死老頭子,你住嘴。一點方式方法都不懂。你又不是這小工賊的同學同事。建 設,你實話告訴生你養你的媽,做過那事沒有?陸建設立刻說:沒有。陸建設用陰鷙的目光久久地盯著他的母親。"小工賊"是他平生刻骨痛恨的一個名詞,她可想過?陸武橋說:沒有 就好。我希望以前沒有,更希望往後沒有。陸建設又陰陽怪氣地嘎嘎笑,說:橋老板說話像知識分子。一直沒開腔的陸掌珠突然說話了,她說:建設,別做犯法的事,犯法了要坐牢 的,人一坐牢一切都完了。方丹丹肯定就不會和你結婚了。陸建設說:陸掌珠,你不說話沒人會把你當啞巴的,苕裏苕氣,一邊去吧。陸掌珠氣得結結巴巴,說:你看你這個人……你 看你這個人……吳桂芬抄起床上撓癢的竹製癢抓,劈頭朝陸建設打去。陸武橋在半空中擎住了母親的手,奪下了癢抓。吳桂芬一句話欲說說不出來,捂住胸口一陣狠咳。陸武橋在陸建 設離開之前對他說了一段話。建設,陸武橋說:建設,你是我骨肉相聯的親弟弟,我總是巴望你好。我挖著腦袋撅著屁股拚命做生意,決不是為了我自己一個人。老頭老娘退休老工 人,沒幾個錢的工資;姐姐廠裏效益不好,已經內退在家,每月生活費50元;武麗的廠倒閉,在家待業;這一家老小婦孺,隻有我倆是大男人了。陸建設插了一句嘴說:陸老板請你 別把我當個大男人。陸武橋像沒聽見弟弟的話一樣繼續說:你們廠效益不行這誰都知道,但這年頭有句話也誰都知道,叫做:遍地是黃金。就看你舍得不舍得吃苦玩命地幹。平時大家 都忙難得有閑坐在一起,說這種動感情的話也不大好意思,一家人誰不明白誰?還用說什麽?但今天我要硬著頭皮說一通。建設,我把醜話說在前麵,以前的事,我們一筆抹去:沒 有!但從今以後,如果讓我抓到了證據,我就對不起你了。陸武橋的話越說越狠,聲音冰涼似鐵,房內鴉雀無聲,都盯著他的臉。陸武橋說:你做什麽事都可以,就是不能做那下三濫 的犯法的事。不管怎麽樣,老頭老娘生你養你二十四年,你不能打他們的臉。他們雖然隻是工人,但在中國的曆史上,在社會上,在這簡易宿舍一大片地方,在親戚朋友中,他們是光 榮的是體麵的,走哪兒都是清清白白昂首挺胸的,從來都隻有他們說別人沒有別人指他們後背的。所以,對你要求隻有一個:不要丟他們的臉,讓他們體體麵麵過完這一生。吳桂芬挺 直了背脊,叫了一聲:好!這就是孝心!陸尼古卻淚眼婆娑,背轉身扯起袖子揩眼角。他激動地說:我們陸家四代工人階級嗬!陸建設用輕鬆而客氣的語調說:我可以走了嗎?他說: 我很忙,我的一寸光陰一寸金。拜!陸建設說完就走,把門帶得轟隆一響。

 

  半晌,吳桂芬才說:我要是有槍,我就給這小工賊一粒花生米!我真後侮當年怎麽要這 個小孽障!四代堂堂正正的工人!陸尼古說:四代堂堂正正的工人!我爹的名字在"二七"大 罷工的史冊上永垂不朽,我們為黨為人民開了一輩子的機器,我自豪啊!毛主席都說工人階 級是領導階級,我們應該自豪啊!現在倒好-得了!陸武橋給陸尼古潑了一瓢冷水:給你點 顏色就開染坊。陸尼古對吳桂芬說:你看你看,你看這小狗日的怎麽對他老頭講話。吳桂芬 把臉車到牆壁那邊。陸武橋說:老頭老娘,我也要勸你們一句,對建設好一點。你們當工人的時候神氣,他現在的處境卻是非常糟糕,真的。這時門外仿佛有響動,陸武橋敏捷地過去 貼著房門聽了聽。他又趕緊跑到陽台上,看見了弟弟陸建設穿過簡易宿舍的背影。在陳舊的蒙滿了歲月灰塵的千篇一律的枯燥的工人住宅區,他的處境糟糕,不受父母疼愛的工人弟弟 在於踽踽獨行,他將去哪兒呢?一種鈍鈍的疼痛細細密密地絎過陸武橋的心。

 

  6

 

  輪到談陸掌珠問題的時候,陸掌珠從她母親背後抽出了身,在房間光線明亮的地方,陸 掌珠的模樣讓陸武橋大吃一驚。距離現在最近的對於陸掌珠比較深刻的印象是今年的春節。正月初二的那天陸掌珠帶著兒子劉帥回家拜年,說劉帥他爸作為領導給廠裏職工拜年去了不 能一同前來。陸掌珠說話和顏悅色,接著脫掉羽絨大衣光穿著毛衣下廚房做菜。她的毛衣是大紅的顏色,穿一條將軍呢的全毛西褲,頭發做成大花被在肩上,兩腮橢圓,橢圓處閃著粉 紅的光澤。她和武麗在廚房邊做活邊說話,不時聽到她嘹亮爽朗的一串串笑聲。從春節到現在,時間無非隻過去了七八個月。現在的陸掌珠枯瘦得像一塊門板,前前後後都是平的,骨 骼顯得異常粗大僵硬。她膚色晦暗幹澀,嘴唇癟了下去,唇周的皺紋深刻而仇恨地放射出來。她的耳朵、頸脖、手指和手腕上全都戴著赤金的首飾,但首飾已經十分肮髒。她的羊毛 衫上麵綴著大朵的玻璃珠花,下麵穿著一條黑色踩褲。這種踩褲不知是誰發明的,褲腰那兒就是一道橡皮筋,褲腳那兒有一條帶子讓人踩在腳下,質地是純粹的化纖,動輒便有靜電吸 附許多的灰塵。即便質地好這種款式也讓人生厭,將一條帶子套在腳上是什麽意思?不過,奇怪的是這種踩褲居然由武漢開始流行繼而風靡全中國,在大街上森林般的人腿中,踩褲的 比例之高讓人難以置信,好像全中國的婦女們開過會似的。陸武麗在前兩年率先穿踩褲,當效仿的人一多,她馬上就扔掉了並且非常讚成陸武橋的觀點。陸武麗僅是個連高中都沒讀完 的趕時髦的女孩,而陸掌珠高中畢業時已經熟讀了唐詩三百首。可陸掌珠竟然被卷入已經發展到俗不可耐的連引車賣漿者流都起哄的市井時髦當中去了。陸掌珠還紋了眉毛和眼線,沒 有了質感的兩撇模式化的藍眉毛使她活像動畫片裏頭的妖精。陸武橋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失業像個魔法,很快就把一個大方開朗,感覺準確,精神飽滿的織襪女工變成了一個喪魂失 魄,求助於美容化妝及首飾和時髦來表示自己存在的俗婦。盡管是自己的一母同胞,陸武橋心裏還是公正地承認現在這個模樣的陸掌珠比較可怕。陸掌珠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不好意思 地用手遮了遮眉毛。她的第一句話便是說:你剛才還說我有50元的生活費你真是貴人多忘事,我們廠和我們早就兩不靠了。陸武橋說;什麽叫兩不靠?陸掌珠說:你呀,現在工人都 知道什麽是兩不靠。就是工人保留廠籍和工齡,但不上班,廠裏也不給工人錢,互相不依靠,這就叫兩不靠。陸武橋說:兩不靠了工人吃什麽?陸掌珠說:你問我我問誰?下海唄, 做小生意唄,偷呀搶唄。陸尼古一聽很不高興,說:別把工人說得那麽沒覺悟。吳桂芬下地了,扶著膝蓋在挪動。她果斷地製止了一家人漫無邊際的談話,說:掌珠,抓緊時間講劉板 眼變修的事!

 

  劉板眼與陸掌珠的故事是一個新時代的老故事,古老得和宋朝的陳士美秦香蓮大同小 異。當年劉板眼陸掌珠一同下放當知識青年,兩人並肩戰鬥,情投意合。由於陸掌珠出身好,根子紅,又年輕活潑,在兩人的關係上,劉板眼十分主動。後來在招工招生的人生關鍵 時刻,劉板眼屢次受挫,痛不欲生。是陸掌珠陪伴他安慰他,又是陸掌珠把自己到武漢鋼鐵公司當工人的名額讓給了他。劉板眼感激涕零,曾跪在陸掌珠麵前對天發誓,要一輩子熱愛 和忠於陸掌珠,海枯石爛不變心。再後來陸掌珠也順利招工回到武漢。兩個人每個星期六都逛中山公園,兩個人共同使用一個存款折子每月攢錢。當錢攢到了他們預定的數目後,他們 就結了婚。頭年結婚,第二年生子劉帥,不幸劉帥是個先天弱智。恰在此時,電視大學業餘大學成人大學風起雲湧,劉板眼陸掌珠都想讀書。一番磋商,結果是陸掌珠犧牲自己,上班 帶孩子做家務,支持劉板眼讀完電大。此時,劉板眼對陸掌珠更是銘感於心,枕邊激動之時差點敬陸掌珠為母,親吻她的腳尖,言稱她對自己有再造之恩。從此,夫妻感情彌篤,生活 和美,劉板眼處處依從陸掌珠。不料八十年代後期劉板眼搞承包,當經理,又搞競選,當科長,家庭生活逐漸發生變化。變化是家裏一天比一天富有,高檔家用電器一件件地增加,而 劉板眼在家露麵的時間一天比一天少。陸掌珠在劉板眼崛起的開初滿心歡喜,準備再次全力以赴支持丈夫。誰知劉板眼業已變心,在外麵勾搭上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最近正式向陸掌 珠提出離婚要求。男人一闊臉就變,可是陸掌珠現在連個組織都沒有,沒人幫她討公道,沒人維護她的正當權益。日前劉板眼下了最後通牒,如果陸掌珠還不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從 下個月起,劉板眼既不給她們母子的生活費也不回家。陸尼古一拳擂在飯桌上,說:他媽個 ×,真是欺人太甚!陸掌珠早伏在吳桂芬懷裏哭得直抽冷氣。吳桂芬撫摸著大女兒的後背, 麵色鐵青,說:橋橋,你看這事怎麽辦?陸武橋沉默著,一手支著頭,一手玩弄陸尼古的青花小酒杯。他將杯子這麽轉一通那麽轉一通,這麽轉一通那麽轉一通。怎麽辦?其實他的答 案他們知道,那就是:離唄。他自己不就是離了?說男人一闊臉就變,女人何嚐不是一闊臉就變?誰又不是一闊臉就變?應該這麽理解問題:闊了變臉是正常的,闊了不變臉才是不正 常的。一個富翁還像個小癟三合適嗎?顯然不合適。我們不能責怪任何人的變化。我們可以理睬他可以不理睬他,可以絕交可以離婚,但責怪別人毫無道理也毫無意義。以上這些話, 陸武橋不願意說。老工人接受不了,遭到時代和男人雙重拋棄的織襪女工更接受不了。他們今天不想聽他講新觀念新道理,他們要他拿出阻止離婚的具體辦法。他是陸家的頭男長子, 又當著老板騎著日本進口的摩托,他們要求他顯示陸家的氣魄。這樣這樣,陸武橋說:姐你別哭了,老頭老娘你們也放鬆點,別為劉板眼這小子生氣,不值得。陸尼古讚成,說:是 啊,為一個小流氓生氣確實不值得。陸武橋說:剛才你光說如果你不離的話他就下惡法,如果你離呢?陸掌珠鼻涕眼淚糊了一臉,說:他說我同意離他什麽也不要,穿褲衩背心走人。 每月給六百塊錢生活費,劉帥的學雜費教育費和醫療費實報實銷。陸尼古說:至少每月一千塊錢生活費。一般還應該給一筆青春賠償費,至少五萬塊。陸武橋趕緊接著父親的話問: 姐,你看這條件行嗎?陸掌珠木呆呆傻子一般反應不過來,但吳桂芬立刻覺察出了這種說法的偏離原則。她厲聲喝道:橋橋!她更嚴厲地說:死老頭子!虧你有臉自稱"二七"烈士後 代,好沒工人階級的誌氣!吳桂芬感慨地搖了搖頭,說:我知道現在時代不同了什麽都講 錢。但是我們家的姑娘不賣錢。青春是用多少錢也買不來的,後半輩子的孤獨也是用錢打發不了的。不能讓那些忘恩負義的東西以為用錢就能買到他良心的平坦。人爭一口氣,佛爭一 炷香,這才是我們的主要意思。掌珠,你說呢?陸掌珠連連點頭,媽說的是。誰稀罕那狗雜種的臭錢。陸武橋不願意在談離婚不離婚的問題上鑽死胡同。九十年代中期了,誰把離婚還 當作天大的事?要辦的大事多著呢。陸武橋隻得轉過來先捧吳桂芬,讓她高興了鬆口了事情也就好辦了。陸武橋說:嘿,看我老娘這番話說得多好!媽,難怪你的名字和吳桂賢隻差一 個宇,中國的紡織女工真是了不起。照說吳桂賢能當副總理,你怎麽著也可以當個國務院發言人之類的。看來隻是機遇不好罷了。吳桂芬果然給逗笑了,她拍了大兒子一巴掌,說:你 還別取笑老娘,還真是個機遇問題。要毛主席活著,還真是說不準。這種談話陸尼古最喜歡。他積極地參與進來。說:咳,還談毛主席活著的話幹什麽?他老人家活著,誰敢搞腐 敗?天津的張子善劉青山才貪汙了幾個錢?而且人家還是揣著免死證的紅小鬼,怎麽樣?還不是揮淚斬馬謖了。群眾運動是個法寶,共產黨的什麽病它都治得好。像現在三令五申不準 公款吃喝,不準買豪華轎車,那大街上不照樣豪華轎車一分鍾比一分鍾多?高級餐廳不照樣顧客盈門?搞群眾運動嘛,群眾一起來,看不整死他們那些狗日的!吳桂芬說:行了行了別 來勁。隻要把我們中國搞得國富民強,咱們工人階級也能識大體顧大局,今天不提昨天的話。機會來了。陸武橋說:老娘啊老娘,真是覺悟高!明白事理!識時務者為俊傑嘛。這麽 說,我倒開了竅,姐的事我看我們也應該放在現在的曆史背景下冷靜地分析分析。不離!吳桂芬說:就是不商!國家大事現在沒咱的份。家裏的事還是能夠說了算的。劉板眼做我女婿 十五年,我陸家待他不薄。掌珠如花似玉一個黃花閨女嫁給他為他奉獻了一切,讓他得逞,天道不公!他兩口子好好的十幾年臉都沒紅過,去年年初還懷了孕打過胎。就是那狗雜種有 錢了燒得慌,想再做一次如意新郎。做他的黃粱夢去吧!他以為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豆腐渣,那就拖住他,讓他過十年二十年再看看自己是不是一朵花?陸掌珠又嗚嗚地哭起 來。吳桂芬說:哭什麽哭?把你的要求一五一十告訴橋橋,讓他去找劉板眼。他媽個×,現在世人都看不起工人,那狗雜種也牆倒眾人推,落井下石,好!我的乖乖兒,那咱娘倆就走 著瞧吧。在離開簡易宿舍各回各家的路上,陸武橋帶陸掌珠到一家飯店的酒吧坐了一會兒。陸武橋說:劉板眼這個人我們都知道,他腦子靈光得很,你拖著他,我擔心他會給你苦頭吃 的。老頭老娘和我們這些兄弟姊妹畢竟不能夠和你們住在一起,這一點你想過嗎?陸掌珠淚又泉湧,一邊拿手絹擦淚擤鼻涕,一邊小聲說:我想過。停了停,陸掌珠不吭聲。陸武橋 說:還有一點不知你想過沒有?他現在是先禮後兵。他是可以單方麵向法院起訴的。你知道現在有錢,即便他買不通法院,他堅持起訴下去,恐怕最終還是一個離宇,可你不知要被白 耗多少年。陸掌珠說:這我也想過。他現在神通廣大。有錢嘛。陸掌珠說完閉緊了嘴,光抹淚。陸武橋抽了一支煙,陸掌珠還是不開腔。陸武橋說:我的姑奶奶你說話呀,你既然這也 想過那也想過。那一旦結果是離,你怎麽辦?陸掌珠眼中閃出強烈的光芒,說:我死!反正劉帥和傻子差不多,活著今後也受罪。我們一家三口同歸於盡。毒藥我都準備好了。陸武橋 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他一點也不懷疑陸掌珠說話的真實性。可是可是-陸武橋說:姐 你這是何苦呢?像我和蘇素梅,好說好散不也挺好嗎?活著更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 燒。你這麽死心眼到底是為了什麽嘛!陸掌珠說出了""字之後反而不哭了,淚也幹了,人 也沉靜下來,忽兒說話很有頓挫。說呢有點說不出口,不說呢你又不明白-陸掌珠說:憑你 和蘇素梅那麽玩笑似的鬧鬧,你自然是不懂的。我沒有你們瀟灑。我為什麽願意與他一同死 而不願意離?因為我非常,非常愛他。陸掌珠居然臉紅了一下,飛快接著說:你以為我這穿金戴銀紋眉毛抹胭脂地趕時髦我自己不受罪?這不也是為了他!陸掌珠說完最後一句,站起 來轉身就走。陸武橋目送著姐姐陸掌珠,一時間頭腦一片空白。

 

  7

 

  陸建設和李浩淼一人騎一輛山地車從簡易路出來,拐上了解放大道。李浩淼緊跟在陸建 設後麵,提醒陸建設說:嗨,嗨,過馬路!按交通規則,他們不過馬路是對,過了馬路是反方向行駛。他們故意反方向騎車,貓著腰,騎飛快,逼得自行車道上其它自行車紛紛躲閃, 有人因此撞到了馬路的護欄上。他們希望有穿著體麵車牌比較響亮的人撞上他們。他們唯恐世界不亂。李浩淼是李老師的兒子,其長相綜合了李老師尤漢榮夫婦的缺點:尖嘴猴腮,鬼 頭鬼腦,蒼白發青的臉上擁有一雙總是充血的小眼睛。李浩淼沒考取大學,上了職業中等專科學校,學的是園林專業,畢業後參與修剪漢口市中心的馬路綠化帶和花壇。李浩淼對自己 的工作有個蔑稱:城市農民。城市農民李浩淼長期不上班,因工資福利待遇菲薄而憤世嫉俗。他衣著時髦,騎一輛來曆不明的山地車,在武漢三鎮轉悠,一心渴望著遇上發財的機 會。李浩淼比陸建設小四五歲,他稱陸建設為"拐子"。用普通話解釋,"拐子""哥們"相 近,但武漢市所謂的"拐子"含有老大的意思,匪氣十足。李浩淼並不想被人稱為拐子,他認 為這種稱呼江湖氣太重,有辱他書香子弟的斯文。再說,他更樂意做一些幕後的工作,想些點子出些主意之類的。陸建設正好喜歡出風頭,喜歡從形式上主宰別人,幹起事來一往無 前,寧折不彎,卻寡言少語,沒什麽話說。他們倆人是一對很好的搭檔。

 

  解放大道從同濟醫院開始,進入繁華的市中心地帶。陸建設李浩淼兩人在同濟醫院外麵 寬敞的人行道上停下了車,望著馬路對麵高聳的亞洲大酒店。李浩淼說:我認為我們有必要進去在二樓安靜的水手吧議一議我們今天的打算。陸建設沒表情。李浩淼說:議一議很有必 要!不能打無準備之戰-最近我在看一本毛澤東寫的書。陸建設白了李浩淼一眼,說:好。去吧。這回該你掏錢了。拐子!拐子!李浩淼媚笑著連呼拐子,他說:最近我確實沒錢,月 底了,手頭緊得很,下回你點飯店我買單。陸建設說:那就別看見豪華地方就犯癮好不好!李浩淼說:拐子,這個道理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們到現階段是必須開會了。如果不找個比較 好的場所開會,我們就不可能平心靜氣不受幹擾地商議問題。如果我們不能平心靜氣,作出的決定就有可能-少扯蛋!陸建設說:走吧!陸建設李浩淼一前一後,挺胸腆肚,旁若無人 地進了亞洲大酒店。他們在水手吧一個比較隱蔽的角落落座。剛一坐下,便有身著製服的酒吧服務小姐過來問先生們用點什麽?李浩淼說:陸總,熱咖啡行嗎?陸建設點點頭。李浩淼 對服務小姐發號施令:兩杯熱咖啡,兩份漢堡包,希望也是熱的。服務小姐說:好的。請問漢堡包是要牛肉餡的還是土豆餡的?李浩淼說:小姐,我們是食肉動物。服務小姐並不欣賞 李浩淼的幽默,毫無反應地轉身離去。李浩淼裝作與陸建設對話,大聲說:陸總,我看這酒店的軟環境不行啊!咱們的美國商務考察團不能住這裏吧?陸建設一把逮住李浩淼,將他扯 到自己眼前,說:你這小狗日的剛吃過早點又要漢堡包,不是吃你自己的錢是不是?李浩淼說:快鬆手!拐子,咱們這是在什麽地方啊!下回不點漢堡包了行不行?陸建設鬆了手, 說:李浩淼,你哪像大學教師的兒子啊,一點知識分子的傲骨都沒有。李浩淼說:時代不同了,衡量知識分子的標準也應該不同。李老師他老人家都經常挑選待遇好的會議去開,何況 他的兒子?現在我們的原則是:寧彎不折。明白嗎?寧彎不折-一個生命力多強的新成語! 陸建設李浩淼笑起來。他們用一杯咖啡和一隻漢堡包使用了水手吧整整一個上午。他們細嚼 慢咽,享受著樓下大廳鋼琴的彈奏聲。他們一致認為這種生活應該是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對簡易宿舍這種灰不溜秋的工人住宅區煩透了,也對租界房子洞庭裏十六號煩透了。到處是 被風雨剝蝕的牆麵,到處是被炊煙熏黑流油的天花板和樓梯,到處是生活垃圾,到處塵土飛揚。這裏是多麽明麗啊!女人個個輕言細語,男人們全都衣冠楚楚。晶亮的大門裏時不時進 來一個或者出去一個高挑的豪華的打扮十分別致的粉麵麗入,有時還是洋人相伴。她們給了陸建設李浩淼一個恍若資本主義國家的生活背景。在這種背景下李浩淼幾乎隻費了吹灰之 力,就駁倒了陸武橋苦口婆心施加給陸建設的道德觀念和生活原則。李浩淼這個剛從少年步入青年,嘴唇周圍還是孩子的茸毛的蒼白發青的城市農民,沒有正形地極舒服地盤踞在軟椅 上,一手端著熱咖啡,一手夾著香煙,長篇大論誇誇其談。他說:在今天這個曆史時期,工人階級重又墜人困境。你,你老頭老娘,你姐,我老娘,還有大街上許多擺地攤做小生意 的,登麻木的士的,等等,都是活生生的例子。企業效益普遍不好,在一部分人都已經別墅小車三妻四妄的時候了,我們卻發不出工資,鬧什麽破產啦合並啦留職停薪啦兩不靠啦。我 們一日三餐都受到威脅了,還有什麽體麵?還有什麽光榮?陸建設一直在和著鋼琴的演奏打拍子。他似乎一直沒聽,但李浩淼知道他一直在聽。李浩淼說:不錯,也有搞得很不錯的企 業和工人。但那都是些什麽企業?要麽國家支柱企業,要麽合資企業,要麽私營企業,和大部分工人不相幹呢?至少和你不相幹。劉板眼是工人,很有錢,你哥曾經是工人,現在也幹 得不錯,他們這樣的人有一批,可他們還算工人嗎?他們的錢是做工賺來的嗎?他們已經蛻化成了新興的資產階級!因為他們長得比咱們漂亮,討人喜歡-李浩淼說到這裏尖聲尖氣地 咯咯發笑。陸建設橫了李浩淼一眼,李浩淼表示服他管理,不笑了。李浩淼最後下了結論,說:我們已經是徹頭徹尾的無產階級,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我認為我們不必忌 諱陸武橋之流,完全可以采取巧妙的手段把分配不公的錢賺一點兒過來,一點兒-夠我們與 時代同步就成了。陸建設問:說完了?李浩淼說:暫時告一段落。陸建設說:你可真有學問 哪,真是人小鬼大,比起你老頭,我看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李浩淼說:那是你十年不見我老頭了。人家長進大大的,現在人家一點不耽誤形而下的生活,一刻都不離形而上的話 題,在他那個領域活躍得很呢!作為他的兒子,我還隻學了一點皮毛。陸建設說:住嘴,我不愛聽你談這些廢話。我對李老師毫無興趣。我要的是開始行動。李浩淼一聽興奮得睜大了 眼睛:現在嗎?陸建設點頭。陸建設朝櫃台打了一個響指,說:小姐買單。李浩淼說:陸總,按剛才商量的一號方案還是二號方案?陸建設說:一號。英明!李浩淼說:英明嗬!服 務小姐過來買單,李浩淼沒放過惡作劇的機會,他煞有介事地說:小姐,我給你提個醒,好讓你到時候不致於太傷心。我們陸總是美國商務司駐中國辦事處總經理,有個商務洽談會準 備住這裏,陸總今兒特來微服私訪,看看軟環境。誰知你以外貌取人,對我們的服務並不像對上帝那樣。我們已決定通知你們的老總王宏濤。服務小姐窘迫地叫了陸建設一聲:先生。 陸建設理也不理,大步下了樓。李浩淼緊緊跟隨著陸建設,但也沒忘記給服務小姐一句警告。他說:顧客都是上帝。請接受這次人生的教訓。半個小時之後,陸建設李浩淼從同濟醫 院門診部的廁所裏出來已經是另一副模樣:陸建設肋下拄著雙拐,穿著非常破舊的西裝,一看而知是個有殘疾的又還有點斯文的城市青年。李浩淼穿了一套從建築工地偷來的服裝,臉 上抹了灰,夾隻舊公文包,活像一個發了小財的民工小工頭。他們騎車向市中心最繁華地段的交通路進發。交通路與著名的商業街江漢路毗鄰,舊社會是條文化圖書街,有古籍書店, 有翰墨林,過去許多進步知識分子在這兒從事文化文學活動,如鄒韜奮等人開的生活書店,胡風、曹白、蕭軍、蕭紅他們編的雜誌《七月》,等等。現在除了交通路口還保留著古籍書 店和翰墨林之外,實際上這裏已是一個極專業化的大型鮮魚海貨山珍禽蛋市場。書店門口經常有賣蛇人在為顧客宰蛇,小蛇溜進翰墨林的文房用品中也是常有的事。由於交通路與花樓 街相連又與江邊武漢港客運碼頭相通,這裏外來人員流量非常大,而且大多是沒什麽文化,懷裏揣了幾個錢,還想碰運氣掙更多錢的魚肉販子、民工、縣城鄉村級的小老板等人。陸建 設李浩淼對交通路格外矚意,將它列為一號目標。唯一使陸建設擔心的是,他哥哥陸武橋的餐廳與這裏隻隔一個街道。不過他知道陸武橋一向是清晨采購並且在花樓街有固定的供貨 人。李浩淼則認為眼皮底下恰恰是盲點。他們對今天的行動充滿了信心。

 

  8

 

  宜欣走過來了。宜欣的麵容白白淨淨,披一頭光滑的短發,穿一身鼠灰色全棉休閑裝, 背一隻牛仔背包,胸口掛著隻七星瓢蟲形狀的彩色電子表。她從輪渡碼頭下來,繞過英國建築海關鍾樓,精神抖擻,步履輕盈地走在江漢路上。路上不時有人看她,她一副渾然不覺的 模樣。實際上宜欣當然知道不斷地有人為她回頭。宜欣還清楚地知道自己並不屬於千嬌百媚天生麗質的絕代佳人之列,但她知道自己的整體精神麵貌比較怡人。她潔淨整齊,衣著素淨 而質地優良,她的雙腿修長,步態漂亮,胸部豐滿度適中。她知道她健康的乳房在隨著她漂亮的步態活潑地有節有奏地彈動。女人走路絕對是需要技巧的,可惜這個問題隻能意會不能 言傳。宜欣慶幸自己有很強的領悟力。這是宜欣無數個星期天之中的一個。在武昌讀大學讀研究生又讀碩士的八年裏,宜欣度過星期天的方式其中有一種,這就是:獨自逛漢口。宜欣 在天氣晴好的周日清晨便起床,照例學一個小時英語,之後背上牛仔背包跑步出校園,坐輪渡過長江,從江漢路步行進入鬧市區。當她走到鄱陽街口的時候,她在"標新立異"早點鋪吃 一碗中肉米粉。在逛完了商店服裝店和書店之後,一般時間已是下午3點多鍾。歸途中她樂 意在"標新立異"燒烤鋪吃一兩串烤羊肉或烤別的什麽。"標新立異"還有一個裝修豪華的餐 廳,宜欣沒進去過。宜欣站在烤箱旁邊吃羊肉串或者坐在鋪子裏頭吃,觀察那些從餐廳進出的人。這些人身上幾乎都是西裝,但也有腳下穿旅遊鞋的。他們進去時是理所當然。躊躇滿 誌的神情,出來時紅光滿麵,意滿誌得,一副窮人乍富,挺胸凹肚的模樣。宜欣有時候會兀自發笑。有時候會與炸羊肉串的夥計議論一兩句。宜欣成了"標新立異"早點鋪和燒烤鋪的常 客。一來二去與夥計邋遢混得很熟。第一次吸引宜欣停下來吃早點的是"標新立異"這個店 名。作為餐廳的店名無疑它很文化很別具一格。吃了牛肉米粉之後又發現這裏的牛肉米粉絕對正宗地保留著老漢口的風味。後來又發現"標新立異"燒烤店的確在標新立異,它不僅將新 疆的烤羊肉串演變成油炸羊肉串,還將豬肉雞肉演變為佐以孜然的烤肉串。它一隻電烤箱一 隻電油鍋,可供油炸或燒烤的原料一般人難以想象,除了羊肉豬肉雞肉之外,還有田螺肉,火腿腸,牛蛙腿,臭豆腐幹、鵪鶉,等等,它隨季節的變化而永遠標新立異。執掌燒烤油炸 的夥計邋遢是個麵相和善的鄉下小青年,臉上總會有一到兩塊烏雲般的油煙灰,他一開口就笑,很惹人喜歡。宜欣吃過幾次燒烤之後問他:你叫什麽名字?邋遢順腆地答:邋遢。宜欣 說:什麽?邋遢。邋遢說:就這名字,爹起的。來武漢後,我們老板也喜歡這名字,說有趣。宜欣大笑,說:對,非常有趣。在兩年多的許多個星期天裏,宜欣通過邋遢看見了標新 立異的老板陸武橋。陸武橋經常送出賓客餐廳的大門,是個帥氣的男人,很善於應酬,但從不讓人看上去肉麻。餐廳及兩個連鎖店的名字就是他起的。許多吃的花樣也是他創造的。邋 遢一說到老板陸武橋欽佩之情溢於言表。邋遢有一句話永遠掛在嘴邊:我們老板,那才了不起呐!宜欣還認識了陸武麗。陸武麗偶爾過來幫邋遢的忙。對宜欣非常客氣,每次都要說: 好走 當然她不敢往深處亂想,她也毫無必要往深處亂想。不過,宜欣認為,這樣了解和深入社會生活很有意思。"標新立異"是她學生生涯中的一道別開生麵的風景線。今天,宜欣與往常一樣過了漢口,在"標新立異"早點鋪吃了牛肉米粉,逛服裝城兩小時一無所獲,在中心百貨商場買了一支洗杯子的棕刷,順路進"東方快車"吃了一份快餐作為午飯,然後一家家逛書店,最後到了交通路口的古籍書店。宜欣非常喜歡古籍書店,喜歡它的幽深和清靜,還喜歡二樓 的特價書室,她每次都要坐在地板上細致地淘取自己喜愛的舊書。宜欣今天在淘取舊書的時候一點兒也沒有想到再過半小時,她的生活之船將會衝撞出一條巨大的浪花。

 

  殘疾青年陸建設悄悄地來到了交通路口,他四下偵察一番之後,熟練地選了一處路邊空 地坐下來,將雙拐墊在屁股底下。陸建設悠悠吸著煙,瞅準時機在自己麵前鋪開一張報紙,在報紙上擺了三張撲克牌,其中有一張紅桃K。他開始專心地玩起三張脾來。他將三張反著 的牌不停地調換位置。不一會兒,就有行人駐足看他。也有人不懂,問:這是幹嘛呢?陸建設頭都不抬,不睬這不懂的人。旁邊就有好事的人解釋,說:這都不懂?猜牌唦,賺錢的事 啊。聽說是賺錢的事,外地人又湊上來了幾個,問這如何是賺錢的事?武漢人就說三張牌反著都一樣,是不是?外地人就說是呀。武漢人說:莊家翻其中一張讓你看清楚,一般是紅桃 K,醒目得很。你看過之後莊家將脾反過來,然後與其它兩張調換位置,如果調換之後你能猜出紅桃K,錢就歸你,猜錯了,錢就歸莊家。外地人說:就這三張牌?莊家會不會搞假? 武漢人很內行,說:怎麽會搞假?大家都睜大眼睛看著。隻有一條,就是怕碰上調脾調得飛快的高手,你猜不準。有人脾氣梗,大聲說:不就三張牌麽?我就不信我看不清楚他怎麽玩 法!來!咱試它一烙鐵,碰碰運眾人樂了,都朝此人看去,一看是個民工工頭模樣的人,就慫恿:試試!試試!此人就是李浩淼。

 

  9

  李浩淼的眼睛像農村人那樣直著,操一口黃陂話,黃陂是武漢市的郊縣,黃陂有很多人 在武漢打工,其語言的腔調比較滑稽。李浩淼左右晃動他那比陸建設大一位的塊頭,向眾人友好地討主意:試試?試試?圍觀者愈發多了起來。陸建設依然低頭玩牌,手法好像不那麽 熟練,人也不那麽理直氣壯,不敢抬頭邀戰。大家都叫起來:試一試嘛!李浩淼腳一跺,拍出一張十元的鈔票,但他緊接著又把鈔票捏回手心,與眾人說:我是個鄉裏人,他是城裏 人,我要是贏了他賴帳呢?城裏人不管本事大不大可都有本事欺負我們鄉裏人。眾人急了,紛紛給他打氣和擔保,說:不會的不會的。賭場無大小,人人平等。這又不是別的場合。他 萬一賴帳還有我們呢。我們保證替你主持公道。大街上呢,青天白日,又是自己出來擺的場子,他哪會賴,隻怕你賴呢。有人朝陸建設說話了:喂,跛子,你到底敢不敢玩真的?莫丟 武漢人的臉好不好?千呼萬喚,陸建設這才抬起頭來,眼神比羊羔還懦弱和迷惘,說:哪個要真玩?眾人都推李浩淼,說:他。他。工頭老板。陸建設打量一眼李浩淼,稍露怯色但口 裏卻說:玩吧。李浩淼說:好!玩!但是我把醜話說在前頭,既然你擺了場子,就會有輸贏,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我們都是男人,好歹算條漢子。不管輸贏怎樣,賭錢給錢,賭命 給命,一句羅嗦都不要!怎麽樣?眾人喝彩,說:好!陸建設咕嚕說:什麽怎麽樣?玩就玩。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李浩淼蹲了下來,與陸建設麵對麵瞪著。陸建設翻出一張紅桃 K示意眾人,李浩淼說:看清了,紅桃K,翻過去吧。陸建設翻轉了紅桃K,然後與並排的其它兩張牌調換位置。李浩淼和圍觀者的目光都死死盯著那張紅桃K。陸建設的動作越來越 快,但顯然還是無法混淆眾人所盯好的紅桃K。陸建設努力地操作了一通,停了下來,說:猜吧。李浩淼笑了,拿十元錢毫不遲疑地拍在他一直盯著的那張牌上。陸建設將這張牌一 翻:紅桃K!陸建設似乎不敢相信這種結局,他發呆地看著牌,李浩淼說:喂,莊家,拿錢來呀!陸建設再次向眾人拍起他裝出的羊羔般的眼神,眾人笑著說,跛子你輸了!陸建設不 太情願地從懷裏掏出了一張十元錢,一眨眼,這十元錢就與李浩淼的那十元錢疊在一起裝進了李浩淼的公文包。這時候,李浩淼撥開人群要走,陸建設說了話:喂喂,夥計,再來一把 怎麽樣?李浩淼收住腳,說:來就來!贏了一把就走也不好意思。但你要明白,這是你要來的,我是就你的意思,輸了贏了都要幹脆利索一點。陸建設有點憤怒了,說:你怎麽那麽多 話?未必我剛才沒給你錢!李浩淼又蹲下來。這次在陸建設進行的過程中,許多人都蹲下來細細看著,圍觀者基本已經水泄不通。這一次陸建設更努力,調換牌的次數簡直多得超出了 常規,最後他抱了肩,很有把握地對李浩淼說:猜吧。眾人幾乎齊聲歎息,說:完了跛子!因為幾乎所有人都沒有盯丟那張紅桃K。果然,李浩淼喜不自禁,他拿出一張百元的鈔票拍 在那張牌上,眾人震驚,都望著陸建設,隻見陸建設不慌不忙也抽出一張百元大鈔壓在李浩淼的錢上麵。結果一翻開:紅桃K!陸建設仿佛挨了意外的一擊,垂下頭揉太陽穴。眾人大 嘩,說:這民工今天走運了!他家祖墳冒青煙了!說:跛子啊跛子,你還遠沒學熟呢!趕快回家關起門練去吧。說:跛子你也太膽大了,這手法也出來混,可憐的。正說著笑著要散 去,陸建設突然昂起頭,咬牙切齒道:我就不信邪!今天我就豁出去了,就他媽算交學費!陸建設神經地抖動著,激昂地叫道:鄉巴佬!你別走!別他媽的像沒賺過錢似的!再來一 次!眾人攔住了李浩淼。眾人都興奮得吃了興奮劑似的,說:啊,跛子今天脾氣來了。再玩一次再玩一次。李浩淼顯出非常猶豫的樣子,說:我不想再賺他的錢。他肯定不行。初出道 的又是個殘疾人。再說我到五台山找一個高人算過命,他說我正走財運,真是的,人家做房地產都虧,我一個鄉下老粗,在武漢做一片房子賣一個好價,做一片房子賣一個好價,我自 己都賺得嚇不過了。眾人""地一聲,對李浩淼刮目相看。說:是啊,真是運氣來了門板都 擋不住。李浩淼對眾人拱拱手,說:所以,我忙我的去了,我不和他玩了,可憐初出道的又是一個殘疾人,我不能黑這個心。陸建設怒不可遏地從地上蹦了起來,差點摔倒,旁人一把 扶佐了他,遞給他拐杖。陸建設說:你媽個×,得了便宜還唱啞調!老子有殘疾怎麽樣?如今中國殘疾人的地位比你們高!裝得像蠻有義氣似的,你以為老子就沒有?來!再玩一次, 我贏了請在場所有人吃一頓,輸了麵不改色心不跳,算花錢交個朋友。眾人都說:好好好,兩人都是好漢!都是好漢!李浩淼說:那好,就再玩一次。緊接著寂靜突然降臨,麻麻密密 的圍觀者被吸引在陸建設和李浩淼身邊。大家全都屏息靜氣地看著三張被不停地互換位置的撲克牌。陸建設的額頭上冒出了汗珠,他使出解數,動作迅速得有點讓人眼花繚亂。但當他 停下之後,李浩淼笑了,說:說句得罪你的說,兄弟,我還是猜得出紅桃K,真的,我一點沒走眼。李浩淼左右小聲告訴了旁人哪張是紅桃K,旁人都點頭,小聲說:跛子又栽了。下 一盤我來跟他玩。陸建設催促說:快猜吧!李浩淼說:這次我真拿不準押多少錢,既然真的賭,眼看能賺的錢不賺那也是個窩囊廢,但你初出道又是殘疾人,懷裏能揣幾個錢?陸建設 說:看來我還真想交你這個朋友。多少錢我來替你押個數!陸建設從懷裏刷地掏出一疊百元鈔票,上麵還有銀行封簽,紮得緊緊的,整整齊齊。陸建設說:看好了,上午剛從銀行取出 來的,一千塊整,是我今天帶在身上的所有的錢。我們殘疾人是不是比你們更有氣魄?你翻,是紅桃K的話你把這紮錢拿了就走,你不要錢就是不願意交我這個朋友!李浩淼被感動 了,他嗓子有點嗚咽,他說:好好!交個朋友交個朋友。李浩淼把公文包打開,倒出所有的東西,除了一大疊蓋著紅色公章的合同和批件之外,鈔票數一數隻有兩百來塊,李浩淼一邊 數錢一邊自顧自地說今天出門隻是送一份批件,沒帶什麽錢,李浩淼著急了一陣,對眾人抱一抱拳,說:說我財運好呢我還自己不當心帶少了錢。夥計們,承蒙各位一直在這裏幫我, 壯我的膽。我把這賺錢的機會讓各位都得一點。這兩百是我的,其餘大夥押,誰押多少就得多少,數目到一千就夠了,手腳晚一步請不要怪我不照顧機會。眾人情緒正熱烈,又見陸建 設可憐兮兮直瞟他的一千元錢,結結巴巴說:夥計……夥計……你沒帶錢就算了,要別人押幹什麽?就在陸建設伸手想收回那疊錢的時候,人群中有一個男人甩出了一百元錢,說:我 押一百。接下來立刻是爭先恐後的局麵,你二百,我三百,頃刻間一千元就齊了。李浩淼清點整理了一大堆各種票麵各種成色的鈔票,將一千元之餘的兩百塊錢退給了兩個悔恨自己動 作遲緩的男人。李浩淼舉著這一千元錢說:我押了?眾人說:你押吧你快押!李浩淼說:有沒有誰認為我看的不準,願意出麵替大夥押的?這責任多大呀!眾人相互看看,說:沒有沒 有。你押那張就行了。在這個過程中,陸建設一直用哀求的目光追逐著李浩淼,小聲說:算了吧……算了吧。眾人見此情形,越發焦急地敦促李浩淼快押。李浩淼仿佛是非常難過非常 抱歉地在一張牌上押上了一一千元錢。兩疊千元的鈔票摞在一起,眾人的眼睛望著它們,閃閃發亮。幾乎所有押了錢的人都有強大的幸福感,覺得今天多麽好運,在大街上可以白白地 得錢。陸建設輕聲說:我要翻了。有人譏諷說:跛子快翻吧,長痛不如短痛。陸建設輕巧地翻開李浩淼押的那張牌,卻是一張黑桃8!黑桃8不是紅桃K!陸建設贏了!圍觀者頓時目 瞪口呆。在這一瞬間,陸建設飛快地將兩紮鈔票揣進懷裏,揚手叫了一輛出租車。就在陸建設打開車門要上車的時候,一隻手拉住了他。陸建設一看,是他哥哥陸武橋。

 

  10

 

  陸武橋隱蔽在一邊,觀看陸建設和李浩淼的雙簧已經多時了。他吸著煙,不動聲色地等 待著最後的結局。他知道在最後的結局沒出現之前這兩個家夥隨時可以找出充足的理由為自己辯護。盡管陸武橋已經經商幾年,但像這樣親眼目睹人們對金錢如蠅逐臭,竟然絲毫不懷 疑陸建設與李浩淼是一對"橋子",他依然感到震驚。陸武橋抓住陸建設胸口將他拖離出租 車。陸建設最初一刻的恐慌已經過去。他仇恨地與陸武橋對視著,說:放開我!陸武橋說: 把錢吐出來!放開我!吐不吐?狗雜種,與你相什麽幹!陸武橋劈麵揮過一拳陸建設口噴鮮 血,趁勢捂緊胸口的錢跪倒在地上。李浩淼看見陸武橋出現,便覺大事不妙,正好人們也因 陸武橋的出現一陣騷動,放鬆了對李浩淼的圍攻,李浩淼腰一貓,抱頭鼠竄。不過李浩淼並沒走遠,陸建設身上的那一千元錢與他血肉相連。在陸建設堅強地與陸武橋抗衡的時候,李 浩淼又悄悄溜了回來,伺機幫助陸建設。當陸建設好像被打死一般倒了下去,李浩淼便淒慘地大叫起來:打死人了!李浩淼裝出義憤填膺的樣子,頗含煽動性地向眾人呼救:他要打死 他了!他是個人高馬大的壯年人,可他是一個瘦弱的殘疾人,不能讓他這麽打殘疾人嗬!李浩淼說:我還不是輸了幾個錢嗎賭場有輸贏嘛,攔住跛子不讓他走,我們把錢賺回來就是了 可是輸了幾個錢就把人家往死裏打,還是不是擋裏長鳥的男人啊!救命啊!求求大家拉住那大個子!要不就會出人命了!在李浩淼又叫又跳的時候,陸武橋又給陸建設幾拳幾腳。因為 陸建設死活捂住胸口不放,還詛罵陸武橋說:我日媽日你姐妹!陸建設除了罵罵咧咧並不還手,與李浩淼一呼一應,在陸武橋的拳腳相加下大聲慘叫,滾來滾去,弄得到處是鮮血。人 群中有幾個年長一些的男人出麵了,說:算了算了,別真的打死了,殘疾人也是可憐。人們一拉任陸武橋,李浩淼立刻奔到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他把公文包往地上一扔,說:我這裏 頭的批件值價百萬元,我押在這裏,先送跛子送醫院搶救,回頭一切好說。拜托千萬放妥我的包!救人要緊啊!陸建設再一次差點上車溜走。陸武橋這一次先放倒了李浩淼,隨後逮住 陸建設,叫道:邋遢!邋遢應聲而出,死死抱佐了陸建設的雙臂。陸武橋伸手掏了一把,掏出了建設那疊整齊的所謂剛從銀行取出的千元鈔票。陸武橋抽出上下的兩張壹百元,然後順 手一甩,白花花的紙片紛紛飛揚,人群大嘩。陸武橋對眾人說:你們怎麽能夠相信他們呢他們是一對"橋子",紮夥騙錢呢!人們這時才恍然大悟尋找李浩淼。李浩淼卻已無影無蹤。人們真正憤怒起來,道:把錢交出來!把他打死算了。陸武橋對陸建設說:把錢給他們!陸建 設說:還了錢之後呢?陸武橋說:跟我去派出所!陸建設說:橋老板,我勸你不要趕盡殺絕!陸武橋道:可是我有言在先!好吧,陸建設唉了一聲,說:你把錢還去還給那些苕貨 們。陸武橋信以為真。他剛一靠近,陸建設飛起一腳直踢他襠部,陸武橋立刻失聲叫疼,捂住襠部彎了下去,邋遢趕緊奔過來攙扶自己的老板。陸建設又一次要鑽進出租車。人們一擁 而上,圍住陸建設,這時陸建設突然拔出了一支手槍。烏黑的槍口所指之處,人們紛紛潰退大幾十號人在眨眼間頓作鳥獸散。出租車司機也嚇得吱溜一聲將車開走。陸武橋已經站了起 來,與邋遢一前一後堵住陸建設。陸武橋吼道:建設!建設!你別發渾!別發渾!陸建設此刻麵色鐵青,眼睛也紅了,他帶著哭腔叫道:別過來!你讓我走!別過來!陸武橋還是在一 步一步地走過來,道:建設!你是我的親弟弟呀!我不能讓你胡來!建設!放下槍,把錢還給別人,我給你錢去做生意,好不好?買輛車開出租,好不好?陸建設將槍口對準了陸武 橋:別走了!陸建設哭起來:我求你別往前走了!陸建設閉上了眼睛,彎指去扣扳機。大街上下的行人和車輛都停住了,都遠遠地驚惶地望著這個場麵。在這一刻,陸武橋的心也橫 了,他想死吧,就死在弟弟的槍口下算了!他想不能讓他弟弟以為有槍可以橫行世界,他不挺身出來告訴弟弟這個道理指望誰挺身而出!他想死就死,一聲槍響倒也痛快,親弟弟都忍 心向哥哥開槍,活得還有什麽人味啊!他想死吧,倒也有趣,突然之間可以什麽都不管了。

 

  宜欣坐在地板上翻著一堆舊書。後來她發現書店的人都趴在窗口往下看。,宜欣走過去 一瞧,看見了"標新立異"的老板陸武橋和夥計邋遢。這正是陸武橋閃電般擊倒李浩淼又逮住 陸建設的那當口。宜欣想:這可有點意思。看著看著,陸建設忽地就拔出了槍。大家不由自主把身子往後一縮,議論說現在可不得了,好事做不得,一般歹徒都有槍。又議論說這下好 了,又要出個勇鬥歹徒的英雄人物了。宜欣撥開人群轉身下樓。一樓書店的大門已被關上,人們都擠在窗戶邊觀看,宜欣打開大門就衝了出去。宜欣從陸建設的斜後方衝出來的時候, 陸武橋看見了她。但陸武橋隻來得及朝她喊一聲:別!宜欣就已經將陸建設的手臂撞向天空。陸建設的這一槍直射藍天,但槍口裏射出的不是子彈而是一線水柱,水校在空中變成了 五彩繽紛的肥皂泡,節日般綻開在大街的上空。在所有人的忡怔之中,陸建設最先清醒,他大罵道:媽個×,騙到老子頭上來了!陸建設將手槍狠狠砸到地上,抱著頭,跪在地上號啕 大哭。

 

  11

 

  在一個秋色澄淨的黃昏,宜欣的生活之船不知不覺地駛入了鄱陽街洞庭裏十六號陸武橋 的港灣。

 

  陸武橋像個傷員那樣半臥在床頭,宜欣坐在與他遙遙相對的沙發上,他們在輕鬆愉快地 聊天。你的童年,我的童年;你記憶中的希罕事,我記憶中的希罕事;你最喜歡吃什麽,我最喜歡吃什麽;你最討厭哪一種人,我最討厭哪一種人;你看小說嗎?我看小說嗎;你看電 視連續劇嗎?我看電視連續劇嗎。在他們的笑聲中,海關鍾樓的鍾聲又一次敲響。他們靜下來,傾聽圓潤悠遠的"??"的鍾聲。鍾聲一落,陸武麗端了一果盆雪梨進來。陸武麗熱情洋溢地說:宜欣姐,吃梨吃梨。吃了梨我送你到碼頭。八點鍾了,八點半是最後一班輪渡。 宜欣微笑了一下,拿了一個梨吃。陸武橋說:武麗,你該回家了。等一會我讓邋遢送宜欣,打個"",三分鍾就到碼頭。我們給邋遢提供一個做紳士的機會吧。三個人都笑起來。陸武麗退出去了又伸進頭來,說:大哥,我讓邋遢一刻鍾以後上來。一刻鍾之後邋遢果然準時上 了樓。陸武橋告訴邋遢:你忙你的去吧,宜欣不坐船了,待會兒自己坐出租車回去。邋遢諾諾退下。陸武橋與宜欣相視一笑。陸武橋問:不坐船可以嗎?宜欣說:當然。陸武橋說:很 久很久沒有和人這麽聊天了,我覺得非常好,非常愉快,還想聊。宜欣說:那就聊吧。陸武橋說:你不是為了陪我吧?宜欣說:就是為了陪你又有什麽呢?陸武橋啞口無言,但心裏很 舒服。隻好問:梨怎麽樣?宜欣說:梨很好。吃嗎?陸武橋點頭。宜欣挑選了一個梨,對著燈光看看,放下,又挑選了一個梨,對著燈光左瞧右瞧,說:這個肯定又嫩又甜,你相信 嗎?陸武橋說,我相信。陸武橋聲音很平淡,熱浪卻一直湧到他的喉嚨口。他被宜欣小巧的動作和專心致誌的神情還有柔和的嗓音打動了。沒有其他女人為他如此這般地挑選過梨,尤 其是一個如此美好雅致的女人。陸武橋埋頭吃梨,幾大口就吃得隻剩一個梨核。宜欣接過梨核時驚訝地揚起了一隻眉毛,說:世界上竟還有如此勇猛吃水果的人!在學校,男生和男老 師吃水果都非常斯文,當然,那是有我們女生在的場合。陸武橋說:後半句話補充得好。兩人又不由自主相視一笑。陸武橋覺得宜欣非常動人。

 

  十點的鍾聲在漸漸寂靜的夜裏格外響亮地中斷了陸武橋和宜欣的談話。鍾聲響過,宜欣 捋了捋頭發,說:我得走了。陸武橋說:我們剛才正在談什麽呢?還沒談完吧?宜欣說:可是時間到了,我得走了。陸武橋說:時間到哪兒啦?誰給我們規定了時間?對了,我們正在 談微觀世界,談微觀世界裏的納米技術,納米技術可以把一根頭發粗細的纖維拉長到九百米還是九千米?納米技術,高新科技領域裏的宏觀世界和微觀世界很有意思,但談論它們的同 時我感到自卑,渺小,愚蠢,我覺得自己像他媽一隻蛾子在大油鍋裏撲騰,做什麽都是在進行這種撲騰,真是生不如死,你明白嗎?宜欣不再說走,她注視著陸武橋,清澈的眼睛裏轉 動起薄薄的淚光。陸武橋一發而不可收,他說:你可以走了。是的,我知道你這種人。你們有個時間表。你們的人生可以按照時間表準點到達預期的目標。七歲到十二歲,讀小學,十 二歲到十七歲,讀中學,十七歲到二十一二歲,讀大學,大學畢業考碩士,讀碩士與人同居或者結婚,然後在同居者或者妻子丈夫的侍候下考博士-我沒有與人同居!宜欣插話說:我 沒有與人同居也還沒有結婚,我自己洗衣服和床單!可是,陸武橋說:可是我們沒有時間表。我們抓不住時間這個玩藝!我想念書它搞文化大革命,我想上大學它搞知識青年上山下 鄉,我當了光榮的工人階級它推崇文憑,我去讀電視大學掙了文憑它搞改革開放。我結婚之前,姑娘要求我是黨員和有大專文憑,結婚之後卻要求有錢有權力,當我有了錢的時候老婆 早已經跑了!你知道嗎?我多麽想抓住這青春還沒消盡的歲月,哪一天跑得遠遠的,和你一樣,做自己想做的事,穿自己想穿的衣服,逛自己想逛的大街,吃著羊肉串看戲似的觀賞一 個疲於奔命的餐廳老板的人生!宜欣的淚水潸然淌下。陸武橋朝宜欣伸出手,宜欣站起來走了過去,陸武橋拍拍床沿示意她坐下。陸武橋的聲音柔和了一些,他說:宜欣,我不是想傷 害你,懂嗎?陸武橋說:我隻是為我自己感到遺憾。你看,我盡管有了一點錢,按說可以瀟灑一些,但是不行。今天你看見了我弟弟,他竟是這種東西;我還有貧窮的父母,還有失業 的姐姐和不懂事的妹妹,還有離了婚的前妻和女兒,還有邋遢他們十幾個靠我生存的農村孩子。我哪兒也不能去,我得為他們一天天地硬著頭皮幹,我得處理許多惡心的齷齪的事-你 懂嗎?宜欣說:我懂。宜欣寧靜地注視著陸武橋,把自己的手伸過去放在了他的手掌裏。

 

  宜欣洗漱完畢回到房間。陸武橋說:睡吧。宜欣環顧一周,抱過一床被子,準備睡到沙 發上。陸武橋說:這就不好了。我怎麽能讓你睡沙發呢?宜欣說:可你沒有另外的床。陸武橋說:傻丫頭,真是枉讀一世書。為什麽還要有另外的床呢?宜欣抱著被子後退了幾步,一 雙眼睛迷霧般望著陸武橋。陸武橋反倒糊塗了。陸武橋說:你?你難道是個纏過小腳的女碩士?宜欣搖頭。那麽,陸武橋說:思想可以解放,但實際上從沒與男人在一個床上睡過?宜 欣仍然搖頭。怎麽啦?陸武橋問。宜欣垂下了她的頭。她矛盾極了。她喜歡陸武橋可陸武橋不在她人生的時間表上。她不想和他關係太深。怎麽啦?陸武橋更加迷惑地追問。宜欣在陸 武橋的頻頻追悶下抬起了頭,她告訴他:我不想和你關係太深。陸武橋笑起來,說:深不了。來吧,上床吧。今天我受了傷,這你知道,我想深也深不了。宜欣說:沒羞!她捂住 臉,一低頭鑽進了被子。兩人在被子裏緊緊擁在一起。宜欣在陸武橋耳邊說:我真怕傷害你!陸武橋也在宜欣耳邊熱切地說;什麽話!真的,宜欣說:你記住我今夜的話,我是不願 意傷害你的!陸武橋說:你傷害不了我。我從來從來沒受過如此美好的傷害。你知道嗎?我從不願意與人談自己的那些事,不願意傾訴。我從沒遇上過能夠傾訴的人。我瞧不起喜歡傾 訴的男人。可是今天我對你什麽都說了而且還有說不完的話。說吧,說吧-宣欣將陸武橋的頭攬人自已的懷中。陸武橋在宜欣的撫摸下再也把持不了自己,他流下了作為男人的第一次 眼淚。陸武橋洶湧澎湃的淚水濕透了宜欣的胸脯,這飽滿柔軟溫潤馨香性感的胸脯讓陸武橋覺得親得不得了,他往裏拱著鑽著,宜欣也感動得渾身顫抖泣不成聲,兩人就這麽相依相偎 地嗚咽了很久很久……

 

  12

 

  因為有了宜欣,在處理劉板眼與陸掌珠鬧離婚的問題上,陸武橋考慮得與原來不一樣 了。他認為他應該在這件事上投入更多的精力,了解比較全麵的情況,盡量不要傷害每個人的感情。他回想起不久前陸掌珠忽然吐露出"我非常愛他"的表情時,他還覺得十分可笑,現在他已經不覺得可笑了。他理解和尊重陸掌珠的個人情感。他希望劉板眼和劉板眼的情人也 能夠理解和尊重。陸武橋在處理陸建設的事情之前就與劉板眼接觸過一次,劉板眼雖然很客氣但對離婚的態度強硬得很。那次陸武橋基本沒說什麽話,光聽劉板眼絮叨陸掌珠和他的陳 穀子爛芝麻家事。事業上比較成功人才又有幾分且還沒有衰老的男人,離婚理論幾乎都是一樣的,就像上過黨校的幹部講出的理論那麽一致。劉板眼的理論是:首先陸掌珠可以肯定是 一個好人,但好人並不一定就是好太太-劉板眼已經不用"老婆"這個名詞了。其次陸掌珠多 年來對他擺出一副救世主的姿態,工資全部交給她掌管,使他經常口袋裏一分錢沒有,這種 屈辱他已經再也受不了,而事實上這種局麵再也不可能存在下去。此外陸掌珠多疑,嘮叨,習蠻,日漸俗氣,動不動跑回娘家或者跑到婦女聯合會去哭訴,這些做法已經完全消失了家 庭的溫暖和夫婦間的感情。這種婚姻已經名存實亡,還有什麽必要維持呢?陸武橋那次沒有說什麽話。他沒有回答劉板眼的提問。這種提問是時代的提問,中國有那麽一大撥人的婚姻 遇上問題了,是時代造成的,時代你說怎麽辦?這不是廢話一句?還是現在市麵上許多青年和婦女雜誌上的那句流行語言比較好,說婚姻好比鞋子,誰的腳穿著不合適隻有他自己最清 楚。劉板眼不談具體的硌腳之痛,拉大旗作虎皮,使陸武橋隻想給他一老拳,讓他滿麵開花。當然,陸武橋的出麵還是起了一定的作用,劉板眼將下個月不給生活費和離家分居的威 脅作為他個人的權利暫時保留起來了。從表麵看,陸掌珠的婚姻進入冷戰狀態。但實際上劉板眼加強了對陸掌珠的壓力。陸掌珠兩次拖著傻兒子劉帥找到"標新立異"餐廳,劉帥一個勁 地粘著陸武橋叫大舅。陸掌珠時時刻刻以淚洗麵,說:他讓我做肉菜,我做了他說太鹹,又 換了做魚,又說太淡,青菜說炒得生了,再炒又說燜黃了,一餐飯攪得全家都吃不好。讓你吃不好飯。讓你睡不好覺。讓你看不到笑臉。讓你需要的時候不給。讓你不需要的時候強加 於你。看你到頭來離不離婚?如果按陸武橋的老辦法,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就隻有下狠招了。陸武橋問陸掌珠:我把他雙腿廢了怎麽樣?陸掌珠說:好,我情願照顧他一輩子。幸虧這時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感謝生活,宜欣出現了。宜欣並沒有在陸掌珠的婚姻問題上參與任何意見。宜欣對別人的私人生活絲毫不感興趣,她感興趣的是陸武橋。她聽陸武橋說準備去廢劉 板眼的時候驚詫得捧腹大笑。她說陸武橋一定是武俠小說看多了。在那一天接下來的時間裏,宜欣不住地戲稱陸武橋為陸大俠哥哥。宜欣示意中將陸家一個十分嚴峻的決策衝淡成了 玩笑。這一下使陸武橋??葛然心驚,頓時覺出了自己的狹隘和淺薄,他將事情重又考慮了一番。他覺得自己有把握比較好的處理這件事了。在與宜欣短短的兩周裏,當然是幹柴烈 火,如膠似漆的兩周,陸武橋的人生起了質的變化。好女人真是男人的人生課堂-陸武橋現 在慢慢體會到了先哲們說過的一些話。

 

  陸武橋在敲丁曼的門的時候表現得非常自信。這是一重鐵門又一重紗門再一重木質門的 戒備森嚴的人家。陸武橋用力扣響鐵環,同時朗聲叫道:丁曼,丁曼。裏頭的丁曼說:哎,來了。誰呀?陸武橋說:是我。被叫作丁曼的女人打開房門之後立刻將房門收得窄窄的隻露 出一張臉,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你。陸武橋說:我是陸武橋。想和你談談。劉板眼肯定與丁曼講過陸武橋是誰。所以丁曼一聽,說:我不認識你!之後就要關門,但陸武橋早將一隻 腳插進了房裏。丁曼一用力,陸武橋立刻叫起來:哎呀夾了我的腳。丁曼一鬆手,陸武橋已經進了房間。丁曼警惕地退出很遠,說:你想幹什麽?陸武橋說:我隻想和你談談。丁曼 說:出去!我不認識你,我沒什麽和你談!客廳裏有一架鋼琴,鋼琴上麵擺著一隻時髦的像框,裏頭是劉板眼和丁曼的合影。和許多電影中浪漫的鏡頭一樣,劉板眼著大花沙灘短褲戴 墨鏡,丁曼著遊泳衣斜偎在劉板眼身邊,長發飛揚,他們身後的背景是藍色的大海。陸武橋出其不意地拿到了這隻像框。他端詳著。他由身段窈窕的年輕的丁曼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他 姐姐的影子。他心裏不太好受。丁曼搬過一隻凳子坐在離他揮拳打不到的地方,說:談吧。陸武橋並沒有把像框怎麽樣,他將它輕輕放回了原處。他說:丁曼,我對你做過調查,我在 來之前就知道你是一個爽朗大方,富有教養的而且工作能力很強的姑娘。陸武橋並沒有特意做過調查。陸掌珠告訴過他許多關於丁曼的情況,她說丁曼實際上是賣粉的。武漢市現在稱 妓女為"",幹這一行叫做"賣粉"。為什麽這麽叫?不清楚。名稱不同,大概這就是新舊社 會的區別吧。陸掌珠還描述過丁曼的長相,說吊眉毛斜眼睛大厚嘴巴全靠濃妝撐著。說這" "為人極刁,毫無廉恥,張口就是髒話。在陸武橋看來,他姐姐似乎說的是另一個女人。眼前的丁曼隻化了淡妝,也遠遠談不上刁蠻。陸武橋對她已經有了幾分把握。陸武橋說:今 天我來談什麽,你肯定以為心裏有數。但你錯了,我首先希望你我能相互信任。我們都能開誠布公,坦誠相見,之後,把這次談話忘了,不要再對任何人提起,因為我不願意傷害任何 人。丁曼在陸武橋說完話之後還瞅了他半晌。然後說:行。丁曼站起來,給陸武橋倒了茶,又打開一盒香煙,遞給陸武橋一支,自己夾了一支,移坐到陸武橋茶幾這邊的沙發上。陸武 橋拿出打火機首先為丁曼點了火。點火時他想如果此時此刻陸掌珠見他如此肯定要氣得昏過去。丁曼說:謝謝!丁曼一笑,說:真出我意料之外,我以為你們那種工人家庭的人個個都 是潑皮呢。我願意信任你。我信奉簡單化的生活原則。陸武橋比丁曼更意外,他怎麽也沒有想到進入現在這些年輕姑娘的世界竟如此容易。陸武橋斷定丁曼肯定不了解劉板眼和陸掌珠 的真實情況和二十餘年的感情曆程。於是,陸武橋便提出了這個問題。丁曼說:對。我不了解。我隻對自己的事感興趣。再說我從不指望從男人嘴裏聽到他對自己太太的真實評價。陸 武橋問:你急切地需要和劉板眼結婚嗎?板眼?丁曼驚訝地問。陸武橋說:哦,那是他的綽號,我們叫他老劉好了。丁曼立刻回答陸武橋的問題,說:不,恰恰相反。陸武橋說:那麽 你答應過他如果他現在離婚你將會和他結婚嗎?丁曼說:是的。但我也說過以他現在的實力我才會考慮。陸武橋說:如果將來他沒錢了呢?丁曼說:將來的事誰說得準?陸武橋說:假 設,我假設老劉患了某種慢性的嚴重疾病或者癱瘓之類的,你能夠服侍他一輩子嗎?丁曼像獵犬一般警覺地聳起了身子。她加重語氣對陸武橋說:你們別幹蠢事!多麽聰明的姑娘啊! 陸武橋不由暗自感歎。丁曼接著說:我不能服侍誰一輩子。我的理想和追求是快快樂樂過一生。我珍借生命,我的,你的和他的。我認為生命高於一切!陸武橋說:愛情呢?丁曼眼裏 流露出滄桑之感。她說:那是女人的終生之獄。我不談愛情。他們又點了一支煙,接著說。

 

  13

 

  一周過去了。陸武橋正考慮還要不要給點時間劉板眼適應失戀的痛苦,劉板眼自己找上 了門。在一個濃霧的陰晦的上午,劉板眼瞪著火光閃閃的眼睛,直接闖進了"標新立異"餐廳 三樓陸武橋的總經理辦公室。陸武橋在居委會與老太太們合用一張課桌做了好幾年總經理, 終於苦盡甜來,最近有了自己的辦公室。辦公室的室內裝修剛剛竣工,吊燈鋁合金窗戶護牆板地毯黑色的大班桌意大利真皮沙發,一切都新得像剛出娘胎。陸武橋有點像喜歡和愛護自 己的眼珠一樣喜歡和愛護這間辦公室。他要做更大的生意了,他要與海外財團談項目了,他的總經理辦公室正以頗具實力的氣派等待著海外財團的客人。可是,劉板眼用沾滿灰塵的肮 髒皮鞋踹開了辦公室精致的鑲著浮雕圖案的門。陸武麗在後麵緊緊追趕著劉板眼,叫喊道:臭流氓!滾出去!臭流氓!滾出去!陸武橋正在打電話。一見如此情形,連忙掛斷電話, 說:嗨,劉板眼,你把我的門踹壞了!劉板眼本來已經進了辦公室,聽了這話又特意回去踹了兩腳。陸武橋這才發現此刻的劉板眼已經不是平常的劉板眼了。陸武橋說:武麗,出去! 帶上門誰也不讓進來!陸武麗說:大哥,他瘋了一樣。陸武橋說:知道。你聽我的!但陸武麗一出門,劉板眼就抓了隻報紙夾朝陸武橋直撲過來。劉板眼在撲過來的時候吼叫道:你媽 個×!你威脅丁曼!陸武橋根本來不及分辯,身上就挨了狠狠一家夥。陸武橋躲閃著,喝道:劉板眼!別胡來!陸武橋話音未落,又結結實實挨了一下,報夾都打折了。陸武橋說: 哎,搞真的了?陸武橋不敢相信劉板眼真的失去了理智。劉板眼這類人幾乎不可能真的失去理智。劉板眼是哪一類人呢?是武漢男人中外形比較體麵內在比較彎彎繞嘴皮子比較能幹的 那一類男人。一般來說,武漢男人普遍比較瘦小,但劉板眼之類生得一副好架子,瘦瘦高高,寬肩直背,五官擺得也比較端正。是古典小說中所謂人們一看,此公子骨骼清奇,相貌 不凡的那種形象,但他們實質卻沒什麽不凡之處,都是紅塵之中庸庸碌碌之輩。他們的特點是好文不好武。遇事首先要很有邏輯十分周全地分析一通,分析了之後再看如何辦理。他們 心細如發,善於察顏觀色,任何時候都會三思而後行。這類人的綽號幾乎都被取做"板眼"。 所謂板眼板眼,那就意味著有沉得住氣的本事,意味著有既要玉不碎又要瓦也全的本事。所以,陸武橋對劉板眼估計不足。劉板眼丟掉半截報夾,順手又抄起一盆紫砂花盆,裏頭養的 是仙客來,花朵開得正嬌豔。陸武橋著急得不得了,這盆花是宜欣大老遠從武昌的青山苗圃裏買了抱過來送給他的。陸武橋厲聲說:劉板眼,你放下它!劉板眼說:你媽個×!讓你威 脅丁曼!劉板眼舉著花盆瞄準了陸武橋,像擲鋁球一樣扔了過來。陸武橋本來在沙發後麵躲閃劉板眼,見花盆飛過來,心裏痛惜,竟挺直身體伸手去接。倉促間陸武橋沒有接住,花盆 直擂他的左肩,人和花盆一塊摔在地上,花盆撞上落地台燈的基座,頓時粉身碎骨,花泥委地。陸武橋捂著肩大叫:你個婊子養的劉板眼!你媽的搞邪完了!這叫給臉不要臉,地獄無 門你偏來!好吧,老子今天要讓你認清現實!陸武橋虎虎地站了起來,一下子扭住了劉板眼。要論打架,劉板眼哪兒是陸武橋的對手。陸武橋這種工人家庭長大的孩子,從小靠打架 維持自己的統治地位,武漢三鎮,龜山蛇山,長江漢水,他哪裏沒戰鬥過?劉板眼家庭出身不好,先天的底氣就不足,孩子關在家裏養,還談什麽虎氣?所以,兩人扭打在一起,不過 四五個回合,劉板眼就被揍得鼻青臉腫,趴在地毯上不再動彈。陸武橋回家洗漱,把劉板眼留在辦公室讓邋遢照料。邋遢是個乖巧的人,扶起劉板眼,給他洗臉洗傷口,噴"好得快"氣 霧劑,貼"創可貼"消炎止血膠布,又給他刷衣服擦皮鞋,還一臉憨厚的笑意。有一句無一句 地說:劉總,不是我說您,跟橋老板打什麽架?我們橋老板天天早晚練沙袋。又說:我們鄉裏有句話,說是家雞打得團團轉,野雞打得滿天飛。你們再打也是一家人,瞧都是打得皮肉 傷,幾天就好,不礙事。我們橋老板這人好也就好在這裏,顧家。他家裏人家裏事包括我們這些人的事,他豁出命也要管。又說:您在沙發上躺一會兒休息一下。橋老板剛才下樓吩咐 給您宰了隻甲魚,現正燉著呢。劉板眼最後實在忍受不了邋遢的絮叨,說:滾一邊去!

 

  盡管劉板眼嗬退了邋遢,但他的確徹底清醒了。劉板眼躺在陸武橋的意大利真皮沙發上 閉目養神,他知道在武漢,在這間辦公室,自己絕對不是陸武橋的對手。陸武橋要文有文,要武是個亡命之徒,他倒下了還有陸建設那小子,那小子更不善。後麵還有陸武麗,也是個 翻臉不認人能喝生人血的小潑婦。陸家果真不是好惹的,劉板眼跳到界外,從階級分析的觀點看問題,他倍感驚悚地認識到:四代赤貧但曾經擁有最高社會地位的工人家庭現在是個炸 藥包,真真是不能給點火星子。幸虧陸掌珠還算念舊情。劉板眼想:生存還是死亡啊?親愛的莎士比亞大師,一個問題提了三四百年不給予回答,讓我們在無比悲傷的關鍵時刻從文學 裏找不到人生的答案,卻令我們更加悲傷,我們還讀文學作品作甚?劉板眼在悲痛中不無遺憾地想:當年要是不讀中文係就好了。應該讀經濟係或者管理係的。像國外那些億萬富翁, 一甩手給你成百萬上千萬的錢,哪個女人肯不離婚?劉板眼認為還是自己款不夠大,錢不夠多,離不掉陸掌珠留不住丁曼,怪誰呢?

 

  不到一個小時,陸武橋回到了餐廳,整整齊齊一點不像打過架的樣子了。陸武麗安排了 一間小小的雅室,陸武橋請劉板眼吃飯喝酒。開初二人都不說話,單純地吃喝。酒過三巡,劉板眼開了口,說:你告訴我一件事好不好?我沒什麽別的要求,我隻要求你如實回答我的 一個問題。男子漢說話算話,這,我先喝了這一杯酒。陸武橋說:你說吧。能回答的我回答,不能回答的我沒辦法,但我陪三杯酒。劉板眼問:你到底找丁曼說了些什麽?陸武橋一 聽這問題,自己主動連喝兩杯白酒。喝了之後說:我不喝三杯是因為我還可以告訴你丁曼說過的一句話。在告訴你之前我勸你不要再談丁曼這件事,這件事應該說已經沒什麽意義。劉 板眼淡然一笑,說:你以為問題就徹底解決了?假如我還是要離呢?陸武橋說:你別不清白。你先聽我告訴你丁曼的話之後再假設這個那個。陸武橋說:我問丁曼,我說如果老劉的 雙腿廢了你能夠照顧他一輩子嗎?丁曼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可不能。我的理想和追求是要快快樂樂過一生。慢著!同樣就這個問題我也問了我姐,我姐的回答也毫不猶豫:我能!我心 甘情願服侍他一輩子,再苦再累也決不後悔。劉板眼傻了。陸武橋說:我想這就是所謂的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海水深吧。劉板眼再也沒有話。最後,劉板眼用低沉的語調對陸武 橋提了一個希望。他希望陸武橋一定管管陸掌珠,讓她今後別再逼他清晨拉屎和每晚睡覺前喝一支外麵賣的五花八門的補養液。陸武橋答應了他。郎舅二人又無話,大醉方休。

 

  關於陸掌珠的婚姻問題基本上可能算是兵不血刃地解決了。陸武橋受到了全家的熱烈讚 揚。吳桂芬不顧身體有疾,親自下廚。陸掌珠幫廚,頭一天就開始忙碌。她們煨了排骨藕湯,鹵了一罐子豬肚子牛肉雞蛋什麽的,燒了時令菜八寶香酥鴨,清蒸了鯿魚,炒了武漢家 常小菜,如:茼蒿,黴千張之類。時候一到,擺上桌來,足有十好幾個菜。在歡聲笑語中,陸掌珠提到了宜欣。陸尼古吳桂芬老兩口喜得半天合不攏嘴,說咱們工人有誌氣,這回找了 個女碩士!陸武麗的小臉垮了下來,說:像他媽個妖精!陸掌珠說:哪裏像妖精。白白淨淨甜甜臉,穿著像女排運動員,又精神又樸素大方。陸武麗說:你老土吧?什麽樸素!她那都 是美國的名牌服裝!上千塊錢一套。她是省油的燈?年輕貌美的女碩士找個體老板是什麽意思?傍大款呐!陸武橋哈哈大笑。吳桂芬問:有武麗說得這麽嚇人嗎?陸武橋說:老娘啊, 你放心,我馬上娶過來給你看。陸武橋再一次哈哈大笑。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裏,他終於設法讓陸建設束手就範並同意去外地學習開車與修車技術;說服了劉板眼;分清而且交割了與居 委會的產權關係;裝修了新的辦公室;他順利地解決了一個又一個棘手的問題,還得到了一個紅顏知己宜欣。宜欣有多好他們誰能想象得到啊!一個出類拔萃的女人能夠激發出連男人 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智慧和愛情,這又有幾個人能夠親自體會啊!陸武橋覺得這是他有生以來生活得最有激情最有活力最有目標最有意思的時刻,盡管他的人生已有四十年的曆程,然而 他自己觸摸得到的一種他喜歡的生活從現在才開始。

 

  14

 

  緊接著的又一場濃霧把秋天真正地帶到了城市。在濃霧的籠罩和浸潤之中。樹葉無聲地 變黃,悄悄地飄落,飄落在各種樓房的屋頂或者陽台上。這是個星期天的清晨,宜欣帶著秋葉的氣息來到了陸武橋的床前。宜欣的額發、眉毛和睫毛掛著細碎的晶亮的霧珠,雙頰因涼 風的刺激而呈現出妃色。她把他給她的房門鑰匙輕輕塞在他的枕頭底下。她看著他看著他,她很想永遠記住他的模樣。陸武橋突然一驚,醒了。他不相信這是真實的宜欣,夢中的孩子 一般伸手去摸。宜欣握住了他的手。陸武橋一骨碌坐起來,說:宜欣。真的是你?宜欣說:真的是我。宜欣仍然一直看著陸武橋,目光深處的含義使陸武橋驀然心驚,陸武橋說:你怎 麽哪?宜欣說:什麽怎麽哪?沒什麽啊。陸武橋把宜欣拉到身邊,伸出胳膊攬住了她的後腰。陸武橋說:我們結婚吧。宜欣溫柔又調皮地說:我們已經結過了。陸武橋的嘴被宜欣的 手指壓佐,宜欣告訴他今天她有一個希望和設想。希望像一般的夫妻那樣過一天,設想是早上去買菜,回來做飯做菜收拾房間然後吃飯喝點兒酒-就是夫妻對酌的那種喝酒方式,然後 午休,然後上街逛逛然後晚餐,然後看電視,誰想看哪一個台都可以搶著按鈕。然後睡覺,睡它好好一覺,明天清晨-宜欣說:明天清晨我就得走。明天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實驗要 做。陸武橋非常高興地認同了宜欣的希望和設想。他們幾乎每次都在飯店或餐館吃飯,都穿戴整齊,正襟危坐。他們倆不約而同都不習慣當代小青年們在公共場合勾肩搭背的戀愛方 式。徹底放鬆一天,通俗一天,過一過婚後平常夫妻的日子,陸武橋認為這個主意簡直好極了。陸武橋忽然明白了宜欣今天這麽老早趕到漢口的原因,準是為了早點上街買菜。宜欣 說:對了。

 

  濃霧消散,碧空如洗,陽光明亮又柔和,大街上車極少,有活潑的老人在路邊沉醉地跳 他們的老年迪斯科。陸武橋揣著錢包,宜欣提一隻竹菜籃,倆人肩靠肩踏著滿地梧桐黃葉去菜市場。走了一會兒,宜欣將自己的手插進陸武橋的胳臂彎,說:多好的早晨。陸武橋說: 是啊!陸武橋有十幾年沒有這麽早走在大街上,更不用說身邊陪著俏佳人。又走了一會,宜欣自言自語道:在一個金色的秋天的早晨,我們踏著黃葉去買菜。有一群鴿子飛過城市的上 空。陸武橋再次從宜欣濕漉漉的目光深處捕捉到了某種憂傷,這種憂傷與他有關,一旦捕捉到他便有心驚肉跳之感。陸武橋說:今天你怎麽哪?宜欣關閉了她的深層目光,看看陸武 橋,說:沒什麽啊。菜市場的繁榮和熱鬧使陸武橋宜欣頓時活躍起來。為了不被人擠散,他倆隻好緊緊牽著手。任何漂亮的色澤鮮豔的菜攤都會使宜欣停下來,她用手摸摸新鮮的小白 菜或者水淩淩的白蘿卜,問人家多少錢一斤,人家報了價之後,宜欣就說,哦,太貴了。走到了賣水產的一溜攤子麵前,宜欣逐一觀看魚蝦螃蟹之類。賣螃蟹的人一看宜欣二人的架 式,便慫恿她買螃蟹,說:太太你看多好的河蟹呀,這秋天正是蟹黃飽滿的季節,買一斤回去,兩口子看電視喝點酒,不知有多好。宜欣被人說得笑眯眯的,問:多少錢一斤?人答: 六百六拾塊錢一斤。陸武橋說:那就來一斤。宜欣連忙攔住了他,說:嚇我呀,六百六!我們吃了這頓就不再吃飯了?陸武橋笑起來,說:偶爾吃一次也沒那麽嚴重吧?宜欣說:不買 不買!你這人也太不會過日子了。宜欣拉開了陸武橋。陸武橋笑著說:太太,你真得這麽會當家嗎?當然,宜欣非常進入角色地說:當然是真的囉。宜欣認真地選購了一大籃子蔬菜, 約摸有七八個品種,每次買菜時她都要警告賣方:秤要給足啊,我回家要複秤的。當陸武橋替她將這一大籃菜提回家之後,宜欣窘了,紅著臉坦白說她隻會炒雞蛋和小白菜。但是-宜 欣說:我非常願意學,我一定要為你做幾樣可口的菜。陸武橋及時地表揚了宜欣並鼓勵她戴上圍裙,從擇菜和切菜學起。由於兩人的柔情蜜意,詩情畫意便從最瑣碎的日常生活中騰騰 升起,像電流一樣形成了一個磁場,使這對情人超凡脫俗地度過了世俗的吃喝拉撒的很平常的一天。

 

  夜來臨了。宜欣先去衝了個澡,回到房間就溜進被子讓陸武橋去衝澡。陸武橋回到房間 時,大燈已經熄滅,窗簾嚴絲合縫,台燈擰到極弱的光線,音響裏放著低到若有似無的輕音樂《致愛麗絲》。再看床上,床上沒有人。陸武橋正納悶,一雙柔軟的胳膊從他身後繞過來 環抱住了他的腰。宜欣在貼緊他,他的腿挨著她的腿,他的背部感覺到了乳房的壓力,他知道了她此時此刻的狀態:一絲不掛。這是他們之間從來沒有的。他們隻是在被子裏頭脫光衣 服。他們總是關掉所有的燈,沒想到過要音樂。如果誰起床幹什麽,比如倒水喝拿煙抽取毛巾,誰都要穿上衣服。他們之間並沒有隔膜和羞澀,隻是好像習慣這樣。好像是從小受著封 建傳統教育長大的又多年來相敬如賓的一對老夫老妻。宜欣從背後的示意是輕微的,但是陸武橋懂了,他開始脫掉自己的衣服。他樂意接受宜欣所有關於白天和夜晚的希望和設想。其 實他也知道,他們終有--天會徹底地坦然相對,徹底地與對方在一起,想怎麽做就怎麽做。隻是他沒料到這朵原始的天然的野性之花,會開放在今天這個晚上。在陸武橋也一絲不掛之 後,他握住纏繞在腰間的手把宜欣輕輕牽引到了自己麵前。宜欣微微低頭,讓短發遮著半邊天。陸武橋撩開了宜欣的頭發,悄聲說:要徹底就完全的徹底。好嗎?宜欣點了點頭,魚一 般滑進了陸武橋的懷裏。這是一個自由之夜。陸武橋和宜欣之間達到了高度的默契與和諧。他們差不多沒有說話,除了情不自禁的幾聲呻喚。他們誰對誰都可以任意動作,互相順從互 相屈就。他們用身體進行了遠勝過語言的表白和交流。並且情意愈來愈濃密,以致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從黑夜到黎明。當曙色透過窗簾的時候,倆人才昏昏沉沉地睡了去。

 

  15

 

  陸武橋隻睡了一會兒,就被宜欣的撫摸弄醒了。宜欣不住地撫摸著陸武橋的額頭和頭 發。陸武橋剛說了一句:再睡一會兒吧。他突然發現宜欣已經穿戴齊整,坐在床沿上,而且宜欣眼眸深處的那重目光再次打開,專注地望著他。某種時刻到了!陸武橋的腦袋被這個預 感擊中。他一時一刻無法知道它們是什麽,但他已經感應到了它的發射出的格外寒冷的涼氣。陸武橋甚至覺得自己無法阻攔無力抗拒它們。它們是什麽?陸武橋說說出來吧。宜欣 說:你得首先答應我躺著別動。陸武橋說我答應。他的心被提得懸懸的十分難受。現在是早晨六時過五分,我說十分鍾的話,說完了我就走。你躺著別動,再睡一覺,再醒了就好了。 宜欣說:答應我。陸武橋至此已猜到幾分:分手的時刻到了。可是為什麽?他說:我答應。宜欣的眼睛轉向空無一物的牆麵。她舒緩地沉靜地開始敘述,可以想象她是暗自練過了無數 遍才獲得了這種舒緩沉靜的語氣的。宜欣說:我要走了。我不再來了。我將嫁給一個加拿大的男人。他和我是同行。是一個很了不起的科學工作者。我無法對你解釋清楚這一切。但我 心裏始終明白一個問題,這就是我是不可能同你生活在一起的,這與愛情沒關係。陸武橋瞅著宜欣的嘴唇,好像漫遊在一個他完全陌生的地方。這地方河流不像河流,山川不像山川, 樹從天上往下生長。宜欣說:我們在方才的一個白天和夜晚已經過完了我倆的一生。那就是我倆今後的日子。再好也好不過它們了。可我不能一輩子都這麽過,我會很快厭倦的,你也 會很快習以為常的。我們絕對不可能夜夜都如這夜甜蜜和美好。陸武橋看見宜欣從這個陌生古怪的地方走出來,像一個手執教鞭的講解員,為他講解一道關於生命奧秘的方程式。宜欣 說,我想這樣安排自己的一生:在環境舒適的異國他鄉,有一個終身都視我為謎的外國丈夫,同樣,我也不會努力去了解他,我們至死都保持著對彼此的神秘感。但他能為我提供良 好的生存條件,不為吃穿發愁;我們都不想要孩子,這世界上的人口已經太多!我們都醉心於自己的專業工作。我要爭取完成三到四個科研上的尖端項目,為人類造福。我要一天24 小時在實驗室工作。當有了階段性的成果我就外出旅行一段時間,去世界上每一個有趣的地方。就這,我的要求並不高。我馬上就要畢業。畢業後去加拿大,一切就會按部就班地開 始。宜欣說:明白了嗎?所以我要走了。我不再來了。我明天和馬斯舉行訂婚儀式。但是,你我心裏都明白,你是我水遠的愛人,永遠的中國和永遠的故鄉。聽到這裏,陸武橋如夢初 醒,但身心卻是如泥委地,一點勁都使不上來,隻有淚水慢慢溢出眼眶。宜欣說完,立起身來,靜靜地站著。江漢關鍾聲奏響六點一刻。秋風陣陣,落葉在馬路兩側不由自主地滾動發 出輕微感傷的簌簌聲。陸武橋很想說點什麽,可他發不出聲音來。他成了一具流淚的木乃伊。直欣突然俯下身來,吻了一吻陸武橋的淚水,然後迅疾地轉身離開了房間。她將房門輕 輕帶上。哢嗒,這是門鎖的聲音。之後是她下樓的腳步聲。之後一切歸於寧靜。

 

  邋遢是第一個發現情況有異的人,因為陸武橋沒有像往常那樣在星期一上午裏裏外外巡 視餐廳。到下午的時候陸武麗開始十分鍾打一次陸武橋的Call機,但一直Call到夜裏十一點,就是得不到陸武橋的回話。陸武麗便判斷陸武橋肯定在宜欣那裏,而他的Cal l機也一定落到了宜欣手中。第二天一早,陸武麗就冒冒失失,罵罵咧咧地從漢口跑到武昌的大學區域,她在好幾所大學之間轉來轉去才發現她根本說不準宜欣的學校名稱和所學的專 業。晚上陸武麗不敢回家,怕父母知道了急壞,就找個借口住到了姐姐陸掌珠家。姐妹倆一晚上不住氣地打電話詢問陸武橋的三朋四友,同時也不住氣地Call陸武橋,最後還是沒 結果,陸武麗哭了起來。第三天劉板眼帶著陸掌珠和陸武麗來到洞庭裏十六號,關鍵時刻還是男人比較冷靜。劉板眼認為有必要首先找鄰居們了解一下陸武橋的來蹤去影。洞庭裏十六 號的李老師說他倒有一個推測。但他說他隻能對劉板眼一個人談。陸武麗被強行勸出李老師的房間,她對著李家唾了一口,說:呸!陸掌珠看見尤漢榮正從不遠處走過來,便責備陸武 麗說:你別這樣好不好?陸武麗故意大聲說:你不覺得他這麽做蠻醜麽?他為什麽要找劉板眼單獨談?總沒好話!他以為劉板眼會和他是一路的,都與我大哥有仇。其實他兒子被送去 勞教又不僅僅是和二哥紮夥詐騙錢那件事。李浩淼陰險狡猾,幹的壞事多了,這條街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尤漢榮沒理睬陸武麗,待她說完,便說:你這丫頭啊!精明不到點子上,現 在是找你大哥最要緊嘛。我去看看他們在怎麽推測。李老師的推測從動機來說的確不無對陸武橋的怨氣,而且推測本身的確也比較惡毒。他說他認為陸武橋沒有出走就在樓上他的房間 裏,並且還是和一個女人在一起。他認為現在世風日下,道德淪喪,到處有春藥賣,到處流傳著淫穢錄相帶,那麽,陸武橋和那女人會不會貪歡多用了虎狼藥,在床上精疲力竭了?劉 板眼不無揶揄地說:李老師你真是知識分子富於想象!李老師這才說了一句有用的話,他說:我想象什麽!我與他樓上樓下一板之隔,星期天整整一夜,他們折騰得地覆天翻,吵得 人睡不著哇!尤漢榮恰好這時闖進來聽見,說:老不要臉的胡說些什麽!我就是一夜睡到大天光,早起看見那女的正走出裏弄,一般武橋不是在她前麵替她買早點去了就是在後頭鎖 門。他總是要送她的。劉板眼出來與陸家姐妹商量了一下以上大家提供的情況,他提出有一點值得重視,那就是應該先進陸武橋的房間看看。陸武麗堅決不同意,她說這裏有條鐵的規 矩,不經陸武橋本人許可,誰也不能擅自打開他的房間。但陸掌珠說顧不得這些了,她還是比較看重她丈夫的意見。劉板眼提醒陸武麗說如果再找不到人就隻好到派出所報案,報了案 派出所第一件事就會撬開房門尋找線索,與其讓別人撬門倒不如自家人設法先開門。於是,陸武麗讓邋遢在街上請了個鎖匠,大家一塊兒上樓,不到一分鍾,門便打開了。陸武橋一個 人衣著整齊地躺在床上,已經氣息奄奄,不省人事。

 

  16

 

  陸武橋住院了。不過他恢複得比較快,一周之後就出了院。無論是醫生還是朋友還是家 人問他出了什麽事,他一律回答:不清楚。喝了一點酒就睡過去了。這樣,也沒人再問他。陸武橋明顯的變化是眼眶在日漸凹陷下去,這是消瘦的原故。但是他會朋友,打電話,在餐 廳迎來送往,做國內國外凡撈得上手的生意,一切照舊。

 

  隻有陸武麗深切地感覺到她大哥的心不在身上了。她痛恨宜欣到了極點,常常暗地裏詛 咒她。但她也慶幸宜欣的突然離去,她希望她可以陪伴她大哥一直到老。

 

  轉眼又逢大禮拜,陸武橋又準備請朋友來家裏放鬆放鬆了。吃喝玩樂的方式沒什麽兩 樣,朋友卻又是另外幾個,這次是潘兆龍、黃耀華和吳文宏,也都是工商稅務等政府職能部門的工作人員。上午九點半,陸武橋穿了一身新全毛西裝,去弄堂口迎接朋友。李老師坐在 大門一側曬太陽看書。李老師瞧著陸武橋西裝袖子上的商標,見商標是一條小鱷魚,便搭訕:喲,名牌咧。陸武橋扔了一支香煙過去,說:卵子!卵子-李老師立刻在膝蓋頭攤開筆 記本寫道:武漢市民間流行的時髦用語;與""的意思相近,但比""更有個性色彩也更為 生動。可以說是當代年輕市民的含著自嘲意味的否定專用詞,相當於英語中的:“No”。 

 

  

 

 

 

 

 

 

 

 

 

 

 

讓夢穿越你的心

  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有一個藏族姑娘,倚著低 矮的門框紡羊毛。她握著一種從來沒有名稱的自製的木頭 器具的手柄,不停地轉動,雜亂的羊毛便被簡單地絞成了粗細不均的羊毛線。

 

  第一天,我看見了她,她在紡羊毛。她身後是藍汪汪 的巨大的天空。遠處有山,山是光禿禿的,犛中在山坡上 緩緩移動。門前的土堆上是一隻曬太陽的懶狗。第二天,她在紡羊毛。四周和第一天沒有什麽區別。第三天,她在 紡羊毛。一切依舊,時光在這兒百年如一日。

  第四天,我走近姑娘。姑娘撩起沉重的眼簾望望我。羞澀地笑笑。我接過那油亮油亮的手柄,姑娘便教我紡羊毛我紡了很長時間,直到胳膊實在酸脹得動彈不了。可我抬頭一看,太陽還在那兒,一動沒動,我的心中悄悄泛起了無邊的蒼涼。

  我和姑娘用手勢對話。她讓我參觀了她十二年來紡織的所有羊毛製品。在這些背包、氈子、掛毯、坐墊和披肩中,我一眼就看中了一條披肩。這條披肩上用五顏六色織著西藏佛教中的某個故事,一個威武的神戴著猙獰的麵具不知踩在什麽敵人的身上。

  姑娘最初有些為難。她為織成這條披肩花了整整兩年的功夫。如果要賣的話,她的價錢將很高,她要二十塊錢。

  我掏出了口袋裏僅有的一張百元大票,買下了這條世上絕無僅有的在四千米的高原上用兩年青春織就的具有護身符含義的披肩。姑娘永遠在這高原上,而我將帶著她紡織的披肩去很多很多地方。

  結果大家都嘲笑我。蘭葉說:你真敢在外麵用? 我說:當然。

  李曉非和吳雙自然認為我有些瘋瘋癲癲。牟林森到底是搞美術的,對披肩倒能接受,卻對我花掉一百元錢表示不以為然。他揉了揉我的頭頂,說:我就煩小姑娘裝貴夫人模樣,居高臨下,慷慨解囊,你呀還不夠那個份呢。

  牟林森又給了我一張百元鈔票,規定我隻能買吃食不能再買裝飾物。

  我的分辨屢次被他們打斷。我也說不出在高原上麵對那姑娘時的內心感受。我隻得跟他們發急,嚷道:“我喜歡我喜歡你們少管閑事好不好!

  從此,我就頑強地使用這條披肩。蘭葉經常衝我吃吃傻笑。她知道什麽呀!

  下午,我從昏沉的午睡中掙紮著坐起來,揉半天眼睛, 然後輕輕搖擺著低燒之中欲醉欲仙的身體,靠在窗前遠眺 晶瑩的藍天和布達拉宮。我裹著我那條有爭議的披肩,從披肩裏探出一張蒼白的瘦臉,瘦臉的顴骨那兒是一抹不正 常的紅暈,嘴唇發紫,耳垂上戴著從幀廓街買來的藏式銀 飾,銀飾上鑲滿了藍綠藍綠的鬆耳石。我像個女巫,每天 下午定時出現在同一窗口,用呆呆的凝望打發青春的歲月。

  我不再喜歡飯店裏的工作,穿件不屬於自己的旗袍, 站在餐廳門口對每一個打飽隔的人微笑。有些人是些什麽人,哪裏配接受一個純潔女孩的微笑!我說我喜歡藝術,喜歡畫畫,凡聽到的人都覺得十分可笑。父母已與我如隔鴻溝。他們連我跟幾個朋友一起出去走走都不同意都不理解。他們可真是老了。我沒有仗可打,我沒有知青可當,我沒有大學可讀,我沒有工作可做,我陷落在我的蒼白的曆史階段之中。

  我住的飯店緊挨著一個體育場。每天下午三點鍾有一個馬術隊來訓練。他們來了之後我就看他們。我天天看。在窗口,一動不動。以致於他們也習慣了我。有個騎黃褐色馬的小夥子騎術非常棒,當他策馬從遠處本來時,他總是要看我幾眼。我喜歡看小夥子們騎馬,我羨慕他們。在羨慕的情緒中我心裏頭常常泛起那莫名的無邊的蒼涼。

  我在等他們。牟林森去了阿裏,吳雙去了藏北的那曲李曉非和蘭葉仍然留在日喀則,而我在拉薩。獨自在拉薩。

  進藏前大家說好了一塊兒行動的,結果大家一塊兒走到日喀則就分裂了。三個男人,誰都認為自己選中的地方值得去,喝啤酒喝得麵紅耳赤,你他媽我他媽地向別人表現自己的個性,誰都不買誰的帳。

  我說:去哪兒不都一樣嗎?

  三個男人根本不睬我,蘭葉則像個知識分子那樣沉穩地一字一板地對我說:那可太不一樣了。

  我說:是嗎?

  接著我咯咯地冷笑。笑得蘭葉的臉發漲起來。

  蘭葉是個安徽小女子,本來在地方劇團唱黃梅戲,有一日遇上到安徽漫遊的吳雙,便跟著吳雙進京闖世界了。蘭葉水蛇腰,狐狸臉,天生一幅俏模樣。她是挽著吳雙的胳臂進藏的,現在卻已經投入了李曉非的懷抱。而李曉非是我的男朋友,以前幾乎夜夜都泡在我工作的那家飯店裏。可沒料到他一見到蘭葉眼睛就再也移不開。

  李曉非公然說:如此美貌的女子,我為什麽不能享受呢?

  李曉非在舞廳的音樂聲中霸氣十足地朝蘭葉伸出了手,蘭葉遲疑了片刻,毅然離開吳雙,飄然奔向李曉非。一曲終了,李曉非與蘭葉勾肩搭臂偎在一塊。蘭葉到吳雙身邊取她的小包,吳雙—直幽幽地盯著她,蘭葉笑笑對吳雙說:對不起。

  吳雙隻是點了點頭。

  我在這一刻裏悲憤之極。不等李曉非對我說什麽,我 就決定要搶先拋棄他。我走到牟林森麵前,牟林森拍拍他 的膝蓋頭,我便順從地坐在了上麵。我知道牟林森喜歡我。但我更知道他喜歡過很多女孩,沒有人能長久地占居他的 心。他是個現代派畫家,他以名家自居做出種種的名人派 頭,經常給女孩子們苦頭吃。我在很長時間裏堅持著與他 的距離,可在這個我記不清日期的某一天的某一刻裏,突然地我就成了他的女朋友。我坐在牟林森的膝上,他望著我,默契地攬我入懷。吳雙喝了一聲彩,擊案叫道:好!

  李曉非有些愣愣的,他被我立竿見影的報複弄愣了,也許他並沒有打算與蘭葉建立長久的關係,蘭葉在一旁捅了捅李曉非的腋窩,想逗他笑。我抱住牟林森的肩,讓熱淚流進了他的後背。咱們這算什麽事呀?我們所有的電影裏連一個男女接吻的鏡頭都沒有,現在才過去十四年,我們這代人一下子跨越了整個社會主義社會,完全和資本主義社會的玩世不恭的青年一樣了。人與人的關係如此隨便和赤裸裸,真沒多大意思。但我隻能這麽做。我才不能讓李曉非生生地欺負人。

  我病了。我認為我之所以生病是因為我褻瀆了神靈,大家都不相信我的說法。

  初到西藏,牟林森的一個朋友帶我們去看天葬,在墨竹工卡的結布崗天葬台,當第一隻顯然是領袖的兀鷹拍打著翅膀降落到地麵,大搖大擺地一口啄食了大塊屍肉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聲,並說:惡心!兀鷹應聲扭頭,死死盯視著我,它那高貴而冰冷的目光使我不寒而栗。從這一刻起,細細的寒顫就已經從我心裏頭升起,我不敢再出聲。

  上百隻鷹鷲撲落到地麵,大吃屍體的內髒和肌肉。不一會兒,石板上隻剩下骨頭了。天葬師將骨頭砸碎,用糍耙和著碎骨捏成團,用團子蘸幹淨地上的血水,然後讓鷹鷲們一團一團地吃,吃得地上一星半點的碎屑都不剩。吃完之後,鷹鷲拍打著它們碩大的翅膀,盤旋升空,一直飛向那藍如火焰的蒼穹。天葬師和死者家屬都很高興,因為今天鷹來得多,吃得幹淨。一具屍體果然在這短短的功夫裏消失了,幹幹淨淨徹徹底底地悠然升上了天空。地麵上除了頭骨之外也是幹幹淨淨的,隻有香香的桑在天葬台繚繞。桑是一種煙的名稱,用柏樹枝鬆葉架成一個香堆,點燃之後壓上糌耙,這叫燒桑。在香香的桑的薄煙裏,天葬師拿走了頭骨。他將用頭骨當做磚,為天葬台壘一堵牆,好讓人靠著休息。一切是這麽自然和坦蕩,使我對自己最初的尖叫感到羞愧。有時候,相信什麽是一刹那的覺悟。我相信了天葬是人的生死輪回的一個環節。無數的人在出生,無數的人在死去,無數的人在重複前人的故事,誰也不會逃脫這個循環。從這個角度看待人生,不是一個一個地輪回又是什麽?那麽那些鷹鷲當然是神鷹了。若不是天庭的使者,它們怎麽會如此準確地來到天葬台呢?

  我在尖叫的當天夜裏開始發燒並且夜夜盜汗。在盜汗之後我總會被自己冰涼的睡衣涼醒。在初醒的蒙朧時刻裏,我準能聞到桑奇特的香味,於是我明白了我的病因。

  我建議我們買條哈達去大昭寺拜拜佛,大家都樂。牟林森朝我發脾氣,讓我一天三次口服抗菌素。我服了兩天抗菌素之後反而高燒咳嗽起來。

  怎麽說才能夠讓思維受到經驗限製的人們相信目前還不能被證實的某些存在呢?如果現在人類還沒有發明電,如果這時候我指著天空的閃電說其實它可以被當作電燈為我們照明,我想我的話肯定不被人相信。

  牟林森說:得了,你知道什麽呀!

  我躺在醫院並不潔白的病床上發著高燒,咳嗽得像隻羅鍋。醫生說在高寒缺氧的西藏,高燒咳嗽是個可怕的病。吳雙說:那怎麽辦呢?

  牟林森說:多留點錢。

  吳雙說:不留人照顧嗎?

  牟林森看都沒看我,說:一個女人一輩子要發燒和咳嗽許多次,可西藏在地球上隻有一個,並且正在時時刻刻地消失掉原始的古樸和神秘。

  我說:牟林森,康珠在世界上也隻有一個。

  牟林森,我這情熱中的新男友笑了。他用調侃的語氣沒心沒肺地說:天涯何處無芳草。

  我閉上了眼睛。

  吳雙說:康珠,你別介意,他這人喜歡開玩笑。你是 開玩笑,對吧牟林森?

  牟林森說:開什麽玩笑。

  牟林森說:我們他媽還是不是男人?

  吳雙體格瘦削,臉呈菜色又剛剛被蘭葉拋棄,正是對自己男子漢氣魄信心不足的時候,他腳一跺,說:好吧,我走了。

  吳雙要去那曲,據說那曲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吳雙指望在那兒遇上一場大漠的颶風和冰雹。指望離太陽更近好讓紫外線曬黑他蒼白的臉。

  吳雙曾經是校園詩人.盡管當前詩已死去,但他心中多少還殘留著對女性的溫愛。他臨走摸了摸我滾燙的額,說:真對不起!

  我說:沒事。

  牟林森的手被我擋開了,對他我也說:沒事。

  後來正是沒事。即使有事又如何? 阿裏和那曲都是那麽的遙遠和偏僻。而李曉非和蘭葉在日喀則完全陷入熱戀之中,他們肯定忘掉了世界上的——切。

  我獨自—人在拉薩。我什麽也不用幹,終日閑逛,除了低燒使我昏昏沉沉之外,我生活得挺好,一點也不想念什麽人。

  我獨自在拉薩。雖然像我這樣的女孩子—訴說痛苦就會惹人笑話,但隻有我知道我們有痛苦. 我們經曆平淡,吃喝不愁但真的我們有痛苦。在拉薩的日子是我開始有想法的人生時刻,我想我該用自己的眼睛看這個世界了。

  每天早上我迎著陽光到拉薩河邊散步。八月份的拉薩是夏季,但一早—晚還是涼意如水。我裹著我獨特的披肩,散發著濃烈的羊膻味,在拉薩河邊走走停停,漢人都疑惑地看我一眼。拉薩河的河床像草原一樣寬闊,可以將人的心看得靜靜的平平的。

  中午我午睡。下午看馬術隊訓練。黃昏後我從飯店裏悠出來,去帕廓街。晚上的帕廓街商人和遊客都稀少了許多,大昭寺這才恢複了它作為古老的朝佛中心的模樣。我恍恍惚忽,舉止遲鈍地漫步街頭,遇上瑪尼堆就壘上一顆石頭子,遇上轉經就逐個地轉上一遭,遇上放生羊就喂它一些糍粑。我在為自己的病體祈求神靈,也在為自己愚鈍的頭腦祈求神靈。

  我常常累得走不動路。走不動了我就坐在廣場上看滿街亂跑的藏狗。看—種婷婷玉立的叫做“章大人”的花。看大昭寺門前被等身長頭的人們磨成了鏡麵的大青石。大青石叫我感動。難道信佛的人來此叩等身長頭的人都是不曾接受現代文明的人嗎?不是,人們信什麽做什麽都是有他的道理的。我漸漸在懂事。我決不會傻兮兮笑這個笑那個了。

  我還喜歡看唐嘎。庸嘎類似我們漢族的絲織畫。我們的絲織小品多出自蘇杭,因此也典雅清淡,湖光山色小橋流水。唐嘎的主題內容是宗教,豔麗奪目的色彩,繁複茂密的花紋將金色的光芒和五彩的雲霞環繞在佛像四周。每一尊佛像都是慈祥無比的,就像好心的老奶奶。商販們將唐嘎掛滿了大昭寺的圍牆。使每一個行人和遊客老遠老遠就能看到燦爛的佛的笑容。我坐在廣場花壇的邊沿上長久地注視佛的笑容,溫和寬容之感就會流水一般從我身心淌過。

  我還喜歡看穿著沉重青色藏袍的老年婦女當街小便。她們蹲得像一種舞蹈姿式,寬大的袍子體麵地遮住了一切,隻是有一線水流從她們的袍子底下蚓行出來,她們並不躲閃大街上人們的目光,她們與你對視的時候,你會發現她們的眼神無所謂和安詳得像白癡或者天使。這是主公翁的姿態和眼神,城市是你們認定的,那是你們的事,在她們城市仍然是高山草原大牧場。多棒!

  我百看不厭的還有威風凜凜的康巴漢。西藏有句老話,說是“安多的馬,康巴的漢”。西藏康巴地區的男子在西藏是非常著名的。他們是男性之中的優良品種。他們個高,肩寬,腰瘦,腿長,胸膛挺直,頭顱昂揚,他們的麵部輪廓如刀砍斧削,膚色黧黑並且閃耀著絲綢般的光澤。康巴漢的服飾格外漂亮,他們藏袍繡錦,藏靴齊膝,高高的毛邊藏帽上甩動著一縷紅纓,一柄鑲寶石的藏刀斜挎腰間,他們的步伐總是雄糾糾氣昂昂的。有一天,一個進藏旅遊的漢族姑娘和我坐在一塊兒休息,她看著康巴漢激動地說:我愛他們!我真想嫁給他們,你呢?

  我開懷大笑。我回答她說:我拿不準,因為據說他們從不洗腳。

  在我長大的二十多年裏,老是被人教導著。父母、老師和電視電影一直喋喋不休地告訴你說這是醜的那是美的,這是甜的那是苦的,這是對的那是錯的,這是真的那是假的。可在我遇到的實際問題中,許多標準並不準確。我厭煩了別人對我說些什麽。我隻想自己親眼看。我將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睜大我的眼睛,看這個世界上我能看到的一切。通過看到的一切我想我就會拿準我該怎麽去做。幸福和不幸都是我自找的,從此我將不再怨天尤人。

  敲門聲。

  我轉過臉,看著房門。在低燒的昏沉中我拿不準是否我的房門被敲響。我在拉薩沒有一個熟人。我的夥伴們都呆在他們向往的地方。我的房門十天來無人敲響。

  敲門聲又響起,是我的門。

  我站在窗邊沒動,說:請進。

  騎手加木措就這樣走進了我在拉薩的一段生活。

  加木措就是馬術隊那個騎黃褐色馬的小夥子。我們已經有十天的默然對視的經曆。

  加木措顯然有康巴漢的血統,但他穿的是漢族的運動衫。他手裏拎根馬鞭,熱氣騰騰,汗水津津地站在我的門口說:你好! 我叫加木措。

  我說:你好! 我叫康珠。

  加木措笑了笑,想說什麽欲言又止。

  我等著他說話。我沒有離開我倚靠的窗台。我頭重腳輕,體內在細細地寒顫。我緊了緊披肩,眼皮發澀地望著加木措。

  加木措猶豫了一下,行了個藏式的彎腰禮說:對不起打擾了。紮西得勒!

  “紮西得勒”是祝福與問候的意思。

  加木措說完就要給我帶上房門。

  我說:加木措,有什麽事請說好嗎?

  加木措說:沒什麽正經事。加木措的一口漢語非常流利。

  他說:你看上去好像身體不適,高原反應嗎?

  我說:恐怕不是高原反應。

  加木措說:生病了?你一個人嗎?沒人照顧你? 我送你上醫院去!

  加木措說著就要行動,我趕緊告訴他不用上醫院,我有藥。這病醫院治不好,我想這是褻續了神靈的緣故。

  你真這麽想?加木措驚喜地反複問我:你真這麽想?你也信佛?

  我說:我現在還沒信佛,但我真這麽想。

  加木措說:那你的病就好治了。

  我說:怎麽治?

  加木措說:祈求神佛嘛。

  我笑起來。

  加木措說:要真心誠意地祈求。佛會照料你的。明天我帶你去拜佛。

  我說:好吧。我說:加木措,現在你找我有什麽事呢?

  加木措說:我可以說給你聽,但說給你聽的條件是不讓你做。

  我說:為什麽?

  加木措說:因為你在生病。我不知道你病了。

  我心頭—熱。我頓時想起了離我而去的牟林森們。我的淚無法製止地就流下了臉頰。原來加木措在和他的隊友們打賭。他們說如果加木措能到飯店來帶我到訓練場,加木措就贏了,反之,他們就贏了。賭注是啤酒。這是典型的男孩子的鬧劇。衝著加木措對我的關心,我很願意給加木措這個麵子,但加木措不讓我到那烈日炎炎的訓練場去。他十分嚴肅認真地指出一個人應該說話算話,我既答應他不去就應該不去。

  加木措說:你保證?

  我說:好,我保證。

  我沒想到馬術隊的年輕人會如此看重他們的勝利。他們衝著加木措歡呼,吹口哨。加木措輸給每個人的啤酒不是我以為的一瓶兩瓶,而是每人一箱。加木措一箱一箱扛來啤酒送給他的隊友,他的隊友衝著他砰砰地打開啤酒,仰著脖子牛飲,有幾個頑皮的騎手還朝我揚了揚酒瓶以示致意。

  我樂了。我為加木措忿忿不平。我想我有什麽必要在這種關鍵時刻信守那可笑的諾言呢。我離開了窗口。我到衛生間對著鏡子塗了口紅,振作振作了精神,然後—溜煙下了樓。

  我突然出現在訓練場。一匹棗紅馬仰脖嘶鳴,騎手們卻都啞了。他們疑惑地看著我,停止了喝酒。我對他們彎了彎腰,說:紮西得勒。

  他們慌忙還禮,有的說“紮西得勒", 有的說“你好", 一片混亂。

  我穿過他們中間走近加木措。加木措驚喜又自豪地迎接著我,我仰起臉對加木措說:能教我騎馬嗎?

  加木措大吼一聲:哈!

  加木措一下子舉起我,將我放在他的黃褐色馬背上。他挽著韁繩,胳膊一揮說:拿酒來!

  訓練場上頓時又沸騰起來。騎手們輸得喜笑顏開。一箱箱啤酒搬來了,壘在加木措身邊,幾乎每個騎手都要羨慕地給加木措一拳。啤酒贏來之後,加木措說:來呀,我請大家喝酒!

  騎手們說:康珠呢?

  我說:我當然也請你們喝酒。

  騎手們嚷道:好哇,好哇!

  加木措將我從馬上扶下來。加木措一瓶一瓶地用牙齒咬開酒瓶蓋子,我一瓶一瓶地向騎手們逐一敬酒。他們都是藏族人,個個都是酒中豪傑。他們喝罷之後立刻反過來敬我的酒。他們擎酒瓶至眉際.唱起了敬酒歌。我一刻不喝,他們就一刻不停地唱。人家舉著酒瓶在你麵前不住氣地唱歌,這是多麽利害的一招。我隻得豁了出去,敞開酒量喝起來。騎手們跳起了“鍋莊”,邊跳邊唱邊喝,我也深受感染,揮胳膊踢腿地加入其中。以前我喜歡跳迪斯科也跳貼麵舞,討厭猶抱琵琶半遮麵的交誼舞,現在我發現了能使我熱愛和陶醉的舞蹈:鍋莊。為了高興,為了友情,我們蹦蹦跳跳,我們不用燈光,場地,服飾和音響,我們有天然的節奏和天然的歌喉,對於漢族人來說,跳舞似乎總是一件令人害臊的帶表演性質的事情。在這裏,跳舞不是一件事情,跳舞就是高興。我高興得忘乎所以了,低燒加酒精使我舞步踉蹌,加木措一直緊緊地圍繞著我,生怕我出什麽意外。

  我什麽意外也沒出。

  最後,加木措懷著勝利者的豪情教我騎馬。我有生以來沒騎過真正的馬。看人家騎馬是那麽神氣那麽自如,心中一直存著向往。及至我真正騎上馬去,才發現馬鞍並不舒服,盡管上麵墊有皮子還是非常硌人,腳磴也是很不容易習慣的,馬一開步,我的絲襪就被銅製的腳磴磨了個窟窿,而馬背比我想象得寬厚得多,我的兩條腿必須分得開開的,根本使不上勁來夾住馬背。馬兒向前小跑了幾步,騎手們的喝彩還沒有停止,我已經眼前一黑,一頭栽了下來。

  騎手加木措就是這樣走進了我在拉薩的一段生活。果然不出我所料,加木措是個康巴漢。

  加木措說:我得幫你治病。

  加木措拎著五瓶酥油,把我帶到大昭寺,讓我往所有我伸臂能及的長明燈裏添一小勺酥油。

  我說:開玩笑吧? 大昭寺的長明燈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呢。

  加木措有點不高興,說:怎麽是開玩笑呢?

  我說:怎麽啦?

  加木措說:你知道自己褻瀆了神靈,光說說有什麽用,應該用行動來表示自己的悔意。

  我想想也是。

  於是我答應了加木措,老老實實地逐一地為大昭寺的長明燈添加了酥油。

  加完酥油,我想我地方坐一會兒,歇歇腳,加木措卻說應該給大佛許個願了再歇。

  我被帶到那尊最大的佛像麵前跪下。我不知道願是怎麽個許法,加木措讓我跟著他說。

  加木措耳語般地呐呐地說:我叫康珠。

  我學道:我叫康珠。

  我是漢人。

  我是漢人。

  我不當心褻瀆了神靈。

  我不當心褻瀆了神靈。

  我請我的藏族朋友加木措替我禱告,祈求神靈的原諒,消除對我的懲罰。

  我忍不住笑了一聲。但在加木措嚴肅的表情下我還足重複道:我請我的藏族朋友加木措替我禱告,祈求神靈的原諒,消除對我的懲罰。

  加木措繼續說:加木措將在今天太陽落山之際到明大日出之時在大昭寺門前口誦六字真經叩一夜等身長頭。

  我簡直目瞪口呆。

  等身長頭在我們漢族人看來完全是做俯臥撐,全身趴下去,叩個頭,站起來,再全身趴下去,叩個頭,如此周而複始,口中還須念念有詞。這般勞累筋骨的叩頭禮,做 —個兩個五個十個倒也罷了,怎麽能夠連續不停地做一夜呢。

  我說:加木措!

  加木措一臉憫然:又怎麽了?快跟著我說把願許完。

  我說:加木措!你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就許一夜的等身長頭,這不成!

  加木措說:那麽兩夜?

  我惱了,叫道:加木措!

  加木措說:你怎麽就不明白呢? 叩一夜等身長頭是必須的,我阿爸有次肚子疼,我為他叩了三天三夜的等身長頭。隻要誠心誠意,叩一夜頭算什麽? 你看那些藏民們,他們為了在秋秀到達印度聽達賴喇嘛講經,現在就開始一步一叩地往印度方向去了。難道光是口頭上說說好聽的話就成嗎? 難道一個人不需要用最虔誠的舉動來使自己進入佛的境界,好讓佛的意旨降臨嗎?

  加木措說到最後使用了藏語,用藏語流暢地表達了他的激動之後又意識到我並不懂他的語言,便又結結巴巴譯成漢語,似乎有些辭不達意。

  我隻好說:好吧。

  我趴在蒲團上,小聲對大佛說:加木措將在今天太陽落山之際到明天日出之時在大昭寺門前口誦六字真經叩一夜等身長頭。

  又大又圓又亮又冷的月亮升起來了,狗群在月色中狂熱地亂躥,這是拉薩的夜。

  夏日裏拉薩的夜也很冷很冷。我偎在大昭寺的門廊裏,穿著加木措的羊皮大衣,劈頭蓋臉地包紮著羊毛披肩,隻露出了一雙眼睛。

  這是騎手加木措。這是英武的康巴漢子加木措。這足真誠無比的朋友加木措。他從容不迫地叩著等身長頭,喃哺念著醃嘛咱叭咪吟六字真言。他就在我麵前,但他已看不見我。我無法捕捉到他盲人一般的眼睛,隻能瞅著他深色顴骨上一閃一閃的釉光。大昭寺的紅色寺門已經關上,寺內寂然無聲。不遠處的廣場為現代建築材料水泥鋪就,一九九零年曾在這裏點燃過第十一屆亞洲運動會聖火。隻有泛著青光的大青石像活的一樣與加木措的身姿呼應著。說真的,我實在不能理解宗教的魅力,可我希望理解。在我看來眼前這一切既現實又世俗也無特別之處,那麽加木措憑借什麽進入的聖境呢?

  我毫無睡意。我看著加木措,看著廣場,看著某一扇窗口忽然亮起又熄滅的燈光,我看著拉薩的整個夜晚。我用自己比照加木措,我認為他是個有福之人。他有信仰,他可以找到萬能的消解病痛和煩惱的地方。我是找不到了。我相信西藏這塊土地上有神靈存在。可我這種人是無法被納入的。比如我決不會因為某個朋友生病而扣一夜等身長頭;比如拉薩的這一夜,我自然永生難忘,但我決不會因為神靈而僅僅是為了加木措的友情。比如日後談起拉薩的故事,願神靈寬恕----我肯定是當作旅途見聞與人大侃手裏夾著一支香煙。比如牟林森們,我憎恨他們卻又離不開他們,我為他們的冷酷深感寒心卻又欣賞他們的瀟灑,並且還會受他們影響,很快學成一副冷心冷麵,任何時候不管任何人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想到這裏,我心蒼涼,加木措嗬,你白疼了朋友一場。

  令人驚異的是,當第二天的下午我起床看加木措他們訓練的時候,我的低燒徹底退去了。

  我請加木措吃了一頓飯。

  加木措對我請他吃飯這種表示感謝的方式不理解也不滿意。在整個晚飯過程中他一直別別扭扭不能盡興。吃到中途,他在飯桌下脫了鞋子。一股腳臭衝天而起,我裝著沒聞到,但我再也吃不下東西。周圍的顧客紛紛對我們側目而視,加木措覺察到了壓力。

  加木措說:他們看我們幹嘛?

  我說:天知道,管他呢。

  加木措憤怒地說:那我們怎麽吃飯?

  我說:照樣用嘴巴吃。

  加木措說:如果你一定要我吃下去,得來一些酥油茶。

  我對服務員說:請上點酥油茶。

  服務員說:對不起,我們飯店沒有酥油茶。

  加木措說:那我們走吧,到茶館喝去。

  我們離開飯店,加木措領著我穿進小巷,找到了一家茶館。茶館板凳油膩漆黑,桌麵上叮著蒼蠅,可有滾燙的酥油茶。

  我卻沒法喝酥油茶。一是我不習慣那種味道,二是我不能容忍用蒼蠅爬過的茶碗。

  加木措的情緒稍有好轉,他問我:你告訴我,那些洋人和漢人為什麽都怪模怪樣地看我們?

  我說:我可以告訴你,但你不能生氣。

  加木措說:不生氣。喝上了這麽好味道的酥油茶生什麽氣。

  我告訴他那是因為他脫了運動鞋有氣味。

  加木措恍然大悟。哦,他說:就為這點事嗎?穿著鞋不舒服還不能脫?

  我笑。

  加木措歎道:這個世界上的人變得越來越霸道了。

  加木措堅定不移地宣布說:可我就是喜歡脫鞋。以後還要脫,誰也阻擋不了我。

  我讚成他的話。當我們沒有做對別人有害的事情的時候,誰也阻擋不了我們。一點點臭氣不算有害。同時我又不無遺憾地想:加木措要沒這個習慣就好了。

  從—個漫長的睡夢中,我終於醒來,有點不明白今夕何夕,吾身何身。

  牟林森帶著多日不見之後更加蓬勃的胡須在我房間的沙發裏看書,

  我慢慢爬起來,擁被坐著,四下觀望,想弄清現實與夢境的區別所在。

  牟林森說:哈羅,康珠。

  我說:哈羅。

  我說話之後立即意識到牟林森從阿裏回來了。我不禁說:啊呀牟林森真的是你!

  牟林森有些感動,他扔下書走過來,徑直走到我跟前,我也有些感動地張開了雙臂,一個情人般的擁抱衝動向我們襲來,但就在我們近距離對視的一瞬間,這種親昵的衝動稍縱即逝。我們同時明白擁抱消失了,我順手改為去拿我的披肩,牟林森隻是拍了一下我的腦袋,我們心裏多少有些沮喪和失望,但都立刻表現出了滿不在乎的態度。

  牟林森說:看來把你扔在拉薩是對的,醫生到底比我們強,看你粉嘟嘟的,氣色真好。

  他的話一下子徹底清醒了我。我跳下床,沒找到鞋。我顧不上許多便慌裏慌張赤腳奔到窗前。

  加木措正在望我的窗口。

  我朝他拚命揮手,大聲告訴他:今天也沒發燒,我真的好了!

  加木措得意地笑了。他甩了一個脆亮的響鞭,與他的隊友們呼嘯而去。

  牟林森在我背後一下一下地鼓那種冰冷的掌,說:真了不起,勾搭上一個康巴漢了。

  別胡說!我說,別用你我這些人胡說八道的口氣談論加木措!

  牟林森說:哦,看來竟是純真的愛情了。

  我說:加木措為了我的病,在大昭寺叩了整整一夜的等身長頭。你們有什麽資格來嘲笑他?

  牟林森說:一夜的等身長頭?多好的體力嗬!

  我說:牟林森,我說的是真話。你如果繼續調侃加木措,別怪我跟你急!

  牟林森沒見過我的嚴肅,從來沒見過。我在他的生活中隻是個簡單而快活一味崇拜名人的現代派女孩。

  牟林森開始端詳我,說:也許真的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亂。我說:好了好了,給我談談阿裏的故事吧,阿裏果然有無人區嗎?

  牟林森恢複了對我的蔑視,說:和女人談談什麽阿裏! 女人一輩子都隻知道情哥哥情妹妹你對我好我對你好。

  牟林森點燃煙,挑釁地等著我的反擊。我說不過他。他總是這麽不平等地對待我。他以性別年齡為優勢,以見多識廣的社會經驗為優勢,總要對我居高臨下。

  我沒理他。我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鞋在裏麵。準是牟林森在我熟睡的時候到過床邊。不知道當他獨自端詳一個他所喜歡的熟睡中的姑娘時,他是否湧動過真摯的愛意? 我真是捉摸不透現在的這一幫男人。《魂斷藍橋》等愛情經典影片在中國改革開放之後我們才看到,我們看的時候涕淚交加,可一出影院就恍若隔世。我們沒有過愛情之花盛開的曆史階段,從封建社會的哭著塞進花轎一忽悠就是玩世不恭,男人卸掉了他們對女人的全部責任和良心,能躲懶便盡量躲懶,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可他們居然還以為我年紀小什麽都不懂。我是懶得與他們耗費心力的。我對他們最簡單有效的辦法就是拉倒。拉倒了再交別的男朋友,天下男人多的是。比如李曉非走了還有牟林森,牟林森走了不是還有吳雙嗎? 李曉非想傷害我,他辦不到,牟林森也別想辦得到。

  我從床底下撈出鞋來,穿在腳上,到走廊裏大叫:吳雙,吳雙。

  吳雙應聲出了他的房間。吳雙的臉果然被曬脫了皮。白一塊黑—塊像生了紅斑狼瘡。

  吳雙說:病好了沒有?

  我說:好了。

  吳雙說:我一直在擔心,甚至內疚,覺得我們把你一個人留在拉薩太不人道了。在那曲我試著打過電話。打不通。

  牟林森說:想給遠方的姑娘寫封信,可惜沒有郵遞員來傳情。

  哪裏哪裏,吳雙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沒想寫信這事。

  我隻管拉吳雙坐下,然後坐在他旁邊問長問短。牟林森抽完了一支煙,兀自笑道:還是俗話說得好哇。

  吳雙問:什麽俗話?

  牟林森說:對女人不必大恩大德,隻須小恩小惠。

  吳雙說:我這算小恩小惠嗎?

  我裝作沒聽見他們的話,繼續纏著吳雙講他的那曲曆險記。直到李曉非和蘭葉在暮色中打開他們的房門。

  蘭葉搶先說話:親愛的,我們不知道你病了。但你現在氣色非常好。

  我說:小美人,你的氣色可不太好,眼睛有縱欲過度的嫌疑,在日喀則訂婚了嗎?

  李曉非趕緊解救蘭葉,說:康珠,多日不見,不擁抱 —個?

  我說:沒問題。

  我緊緊地摟住李曉非不放,李曉非不敢正視我的眼睛,低低地在我耳邊說:別鬧。鬆開。

  我不鬆開直到李曉非尷尬地討饒:饒了我吧小姑奶奶。

  大家笑起來。我將李曉非推向蘭葉,他踩了蘭葉的腳,蘭葉誇張地跳開,大家又笑起來。

  我突然感到無聊之極。我點了一棵煙,索然寡味地吸了幾口。我走到窗前,窗外的訓練場已空無一人。

  牟林森過來,在我身後站了一會兒,攬住我的肩說:吃飯去吧。

  我們在“高原之星”飯店吃晚飯。我們五個人加上牟林森的一個朋友。牟林森的朋友給我們送來了五張機票,是明天上午十點的飛機,我討厭這個及時送來機票的家夥,席間一直拒絕與他說話,弄得他有點莫名其妙。在來飯店的路上,吳雙提議請加木措來和我們一塊兒吃飯。牟林森說今晚咱們自己聚,大吃一頓多日渴望的漢族菜肴,換個時間再請加木措,請他吃最好的藏菜。我以為牟林森說的是真話,可是我們在飯店剛坐定,他的朋友就來了。他們早就約定好了一切。

  牟林森沒把加木措當回事。吳雙也沒有,他一看見香噴噴的菜肴就忘了一切。李曉非和蘭葉就不用提了。完全是一對臭味相投,見利忘義,口蜜腹劍的狗男狗女。我一想到自己曾經和李曉非出雙入對,身上雞皮疙瘩就層出不窮。

  他們把一個生病發燒的女孩扔在拉薩,然後心安理得地去玩,然後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病愈的事實,絲毫不在意這其中真誠地幫助過她的另一個人,實際上他也幫助了他們大家。如果我出了什麽事,如果我繼續病著,牟林森他們就不會有今晚這頓美滿的晚宴。

  我的心情簡直糟糕透頂。

  牟林森點了這個飯店幾乎所有的漢式菜肴。他們撲上去猛吃一通,都說還是我們的菜好吃還是我們的菜好吃。

  第—巡吃過,牟林森讓蘭葉獻一首歌給為我們買機票的朋友。蘭葉說:我唱不好。

  李曉非說:專業水平,你唱不好誰唱得好?

  牟林森說:得得,上去唱吧。

  蘭葉掩唇一笑說:那我就獻醜了。

  吳雙低聲對我說:蘭葉就這小家子氣叫人覺得她不可愛,她漂亮但不可愛。

  我沒吱聲,我仍然沉浸在糟糕的心情裏,為我們這個集體不重視加木措的友情而羞愧。

  蘭葉迎著音樂噴泉的波光異彩娉娉婷婷走上卡拉 OK 歌台。體現她人生最高價值的時刻到來了,她高挺胸脯,翹著臀部,顧盼生姿,一下子把個小戲子的惡俗暴露無遺,除了李曉非色迷心竅,不覺其醜之外,牟林森、吳雙和我都掉開了眼睛。

  蘭葉的第一支歌是《夫妻雙雙把家還》,這是她最拿手的好戲,正好又最符合她此時此刻的心意,於是。一曲 “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出口。珠圓玉潤,百媚千嬌。飯店食容舉座皆驚,掌聲雷動。

  牟林森、吳雙和牟林森的朋友一人夾一支煙,端—杯紮啤,大談阿裏和那曲。阿裏簡直稱得上是未經現代文明染指的最後淨士。阿裏是千山之巔萬水之源。那曲的海拔之高氣候之惡劣使人無法想象。那曲的草原,犛牛、白鐵皮房子和颶風是多麽令人難以忘懷嗬!

  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我披著我粗糙原始大紅大綠的羊毛披肩,擦去了口紅,歪在靠背椅裏,一支接一支抽煙。在離群索居的這段日子裏,我完全忘記了煙這個東西,加木措甚至不知道我還會抽煙。和他們混到一塊,煙癮就複蘇了。我始終等待著,我多麽希望他們能談到加木措。讓我說說加木措的故事。可他們就是不。

  牟林森在我抽第十棵香煙時奪走了我唇上的煙。他說:康珠!你他媽在幹什麽?抽得像個男流氓!

  我說:像個男流氓就像個男流氓。

  吳雙說:康珠,乖一點兒好不好?

  我轉頭衝吳雙說:不好!

  我說:為什麽要我乖一點兒,你們呢?

  牟林森和吳雙都不接我的話茬。

  我說:把煙給我。

  我以為牟林森不會給的,但他給了。他將香煙和打火機都扔進我的懷裏,繼續大談他的阿裏之行。

  沒人勸我不抽煙,我無法停下來。我在蘭葉一發而不可收的歌聲中不住氣地抽煙,把嘴唇都抽得風幹了一般,從心裏到肺裏到肚裏到口裏全是苦味。我一直在考慮與加木措道別的問題。機票已經來了,明早就要走了,我卻坐在這無聊的歌廳裏。我鼓勵自己站起來,勇敢地走出去,去加木措家,告訴他我要走了並感謝他的友誼。可是,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就是站不起來。我沒去過加木措家,也不敢去加木措家,我不願意把關係弄複雜,也不願意把平常的事情搞得像虛假的電影鏡頭。我站不起來,如果牟林森他們有誰扶我一把,陪我一道,一切就很好,但他們不。

  回到我們的住處已是深夜十二點多鍾。牟林森一路攙扶著我,我的情緒還是無可救藥地敗壞下去。

  我坐在床上,抱著膝沉思默想。

  蘭葉一直都沒有回房間睡覺,這夜倒回來了。她十分愉快,哼哼唱唱地卸裝洗澡,穿著性感的繡花絲綢睡袍晃來晃去,收拾她的行李。她在床上鋪開了一床的藏式苗飾,一件件地試戴,每戴一件都要在我麵前擺個姿式,問:好看嗎?

  開始我說好看,後來我不再理睬她,但她仍然不知趣地問:好看嗎好看嗎?

  我說:求你別煩我行不行?

  蘭時咬著紅唇輕淺地一笑:就這麽苦惱?

  蘭葉說:其實牟林森比李曉非男子漢多了,又有名氣又有錢。再說了,大家也就是好玩而已,將來誰跟誰還不一定呢。

  我說:你知道什麽呀!

  蘭葉說:那就是為加木措了。為加木措就更用不著痛苦。康巴漢是挺漂亮的,可據說他們打老婆,吃糍粑,喝奶茶,住帳篷,長虱子,從不洗頭洗澡,咱們漢人可受不了。

  我狠狠地瞪了一眼蘭葉,但沒有製止住她,她接著說:是不是還沒鑽那康巴漢的帳篷呢? 如果你想去我可以陪你去並且一定為你守口如瓶。

  我喝了一大口水,含在口裏,招手讓蘭葉靠近。待蘭葉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後,我一口水全朝她噴了過去,她狼狽逃竄,妖媚的臉和性感的睡衣全濕了。

  當牟林森、吳雙、李曉非跑進我們房間的時候,蘭葉在嚎陶大哭,我也在嚎陶大哭。

  早晨六點半鍾在拉薩還屬於夜晚,太陽得在九點以後饅慢升起。牟林森不斷砰砰敲門催促我。蘭葉昨晚又回到了李曉非床上,今晨早早依假在李曉非懷裏,坐在飯店台階上,接受李曉非竊竊私語的撫慰。

  六點半出發八點之前準可以到達貢嘎機場,時間夠充裕的。但牟林森吳雙連連叫喊我們趕快上車。他們都顯得歸心似箭,都像正人君子一樣看重時間和諾言。昨夜的一番鬧騰,蘭葉會更加明確地讓他們明白我是因為什麽而不滿。顯然他們根本就不願意把加木措當回事。牟林森心裏清楚地知道一切,他故意裝出不知道的樣子。他看待加木措就和看待西藏的山水寺廟草原藍天一樣.我們是遊客,付了錢,看個風景看個稀罕,看完了就該走了。他,他們怎麽如此地沒心沒肺嗬!

  我從窗口看見他們都上了車,我回到床上躺著不動。

  吳雙再次上樓叫我,我裝睡不理他。吳雙急得直搓手,說:康珠,你起來,我為我們幾個人作個自我批評成不成!我們是太不夠意思了。

  牟林森大步進來,說:吳雙你還跟她磨蹭什麽!

  牟林森把我從床上拽起來,連拉帶拖地下了樓,塞進吉普車,還裝模作樣地理直氣壯,說:女人真他媽無知膽兒大,連趕飛機這事還敢含糊。

  趕飛機哪兒有牟林森他們弄得那麽玄乎?一路上我們非常順利,車開得飛快。一個小時還不到,貢嘎機場就到了。我們鑽出車門,天邊才泛出淺亮的青色。

  候機廳裏坐滿了漢藏中外的各種族人等,各種人體氣味混雜在一起直衝臉麵。藏民們圍坐在地上喝奶茶吃糍粑,也有的從懷裏掏出羊腿香甜地撕咬。我們進了候機廳又退了出來,在院子裏站著或者坐在行李上。院子裏很冷,大家不分層次地穿著所有的衣服,長長短短像小醜。他們說話,抽煙,抱著膀子跳腳取暖,神態都很放鬆,很無所謂,很閑適。就等時間一到上飛機了。

  我緊緊裹著我那在我們五個人中間已經著名的羊毛披肩,點燃一棵煙,獨自走到一邊。

  天一刻一刻地亮了起來,我就要離開西藏了,加木措今天下午將會發現我已不在那個窗口,我卻連個招呼都沒打。他的隊友們的臉色肯定都不好看。肯定的。

  吳雙走了過來,說:康珠。

  我扭過身子。

  吳雙說:康珠,我在那邊發現了一個公用電話亭,我陪你去打個電話好嗎?

  我轉回身,眼睛潮了。我點了點頭。

  吳雙陪我去電話亭,在我們走出了牟林森他們的視線之後,吳雙說:康珠,你聽我說,是牟林森想起打電話這事的。

  吳雙說:說真的,打個電話也就行了。我們沒時間與加木措見麵,其實也沒這必要,記住他比客客氣氣請他吃頓飯要強。你不至於和加木措談戀愛吧?

  吳雙誠懇地等著我的回答。

  我說:好像還沒這趨勢。但我們實在太沒心沒肺,無情無意。

  吳雙說:是啊。我們怎麽就成了這個樣子,既不能負責,也無法承諾,既保證不了自己,又不能信賴他人,就是這個樣子了。

  我說:別說了,那就打個電話吧。

  我將電話打到體委,很順利地找到了加木措。我說:加木措,我要走了。非常遺憾的是昨夜晚上拿到的機票,來不及向你告別。

  我說:加木措,請你一定記住我非常非常感謝你!

  加木措打斷了我的話,說:你現在在哪裏?

  我說:在貢嘎機場。

  加木措問:幾點的飛機?

  我說:十點。

  加木措說:等我一會兒。

  加木措說完就掛上了電話。

  我再次撥通電話找加木措,人說找不到他了。

  我坐在我的行李上,又燃起一棵煙。我把輕煙對著遠山吹去,對著草原吹去。牟林森過來從我唇上拿掉香煙,遞過一杯熱牛奶。我乖乖地端起杯子就喝。

  牟林森捋了一把我的頭發。

  牟林森說:我就知道你是一個聽話的好女孩。

  我歪起頭注視牟林森,想著吳雙說的話:我們既不能負責,也無法承諾,既保證不了自己,也不能信賴他人。

  牟林森也注視著我,半晌才吐出一句:對不起,康珠。

  他說完便掉頭走開,我默默承受了他的道歉。

  在一點一點亮起來的藍天白雲之間,經幡飄動起來,塵土卷揚起來,車馬聲嘈雜起來,人物活動起來,一個又 —個手搖轉經筒的藏民蹣跚而過,他們一心一意,與世無爭,好像他們人在塵世,心卻不在這裏。他們要去印度聽達賴喇嘛講經嗎! 要去布達拉宮、大昭寺、色拉寺、哲蚌寺等數不精的寺廟拜佛嗎? 一步一步,要走長長的長長的路,經過春秋寒暑,然後呢? 我心裏頭又泛起一浪覆蓋一浪的蒼涼。是不是終須有個信仰我們才能守承諾忠信用,才能保證自己信賴他人呢?

  蘭葉再一次看看手表,大聲對牟林森說:我們該去換登機牌了。

  李曉非製止了蘭葉。李曉非對牟林森和吳雙說:這個什麽加木措倒有趣,我還真想見識見識。

  我突然站起來,嚇了他們一跳。我仿佛聽到了疾馳的馬蹄聲。我引頸遙望,大家都驚奇地跟著我引頸遙望。我們沒望見什麽。大家複又坐下來。

  牟林森說:我操!

  我建議他們四人先領登機脾,進去候機,三個男人都沒接受,使他們等待加木措的與其說是歉意倒不如說是好奇。方才我聽到馬蹄聲的預感讓他們大大驚訝。牟林森說:騎馬穿越城市的飯店酒吧小轎車什麽的到飛機場來送人,真他媽新鮮和刺激!

  李曉非不信,他認為加木措多半會坐出租車來。

  吳雙說他寧願加木措騎馬,那多棒!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的時候,一匹雄健的黃褐色的駿馬由草原衝出來,橫切公路,直奔機場。我跳躍起來,我揮手叫喊到:加木措加木措!

  加木措一直奔到我們跟前才勒住馬。他那深紅的臉膛和駿馬的渾圓的前腿在我眼前一閃我就離開了地麵。加木措像叼羊那樣把我攫上了馬鞍,他坐在我身後,一手樓著我的腰,“啪”地揚鞭馳向草原。在出入意料的一刹那,我聽見牟林森、吳雙、李曉非、蘭葉都倉皇失措地叫了:喂!

  我在飛,在草原上飛。

  加木措說:我說過送你的。我還答應過讓你好好騎一次馬的。

  我沒話可說。

  草原一側是緩緩上升的巨大山坡,山坡上是西藏無限透明的藍天,藍天下有幾棵樹,樹上掛滿經幡。風在我臉頰邊呼呼吹過,我的碩大的耳環在猛烈地晃動。我周身的血液被顛綴得沸騰起來。飛奔的馬對於我來說是不好騎的,我的腳踝在馬蹬的磨擦下生生地疼,大腿和臀部都像在被顛簸所肢解。但我心裏是非常非常高興的。難道深深地深深地蟄伏在每一個女人心底裏的夢幻,不就是被一個騎著駿馬的英俊青年擄走嗎? 這是一個多麽古老而又多麽不現實的夢幻嗬! 古老和不現實得使我們九十年代的年輕人早就忘記了它,而加木措忽然為我們圓了這個夢。不僅僅是為我,是我們。我的夥伴們在機場廣場上踮腳遙望著這片草原使勁地搖手。許多乘客匯集到廣場上,在那兒指指點點,熱烈鼓掌。

  我的淚一顆顆湧出來,灑在草原上。我知道我這際遇將千載難逢,加木措給了我一種古典的作為女人的榮譽。

  加木措把我送回了機場,他輕輕把我放在我的夥伴們中間,對我們大家說了聲:紮西得勒!

  加木措調轉馬頭,狂奔而去。公路上的一溜小轎車刹車刹得吱吱怪叫青煙直冒。

  我們去換登機牌,然後排隊通過安全檢查。我的雙腿發抖,無法邁步,牟林森和吳雙一邊一個架著我。

  安檢時女保安小姐問:她怎麽了?

  牟林森說:她在一個童話故事裏頭剛出來。

  在等待登機的最後一刻裏,蘭葉主動與我和解了,她坐在我身邊,說:如果是我,我會留在西藏。

  我朝蘭葉溫和地笑了一笑。

  我無法停留在任何一個地方。我還有好多好多地方沒去。我要親眼去看許多的東西。我沒有固定工作,沒有生活能力,不能解決麻煩問題。我也是一個既不能負責又不敢承諾的人,蘭葉知道什麽呀!

  飛機升空了。我要求緊挨機窗坐。我把臉貼在機窗玻璃上。我看到了西藏的千山萬壑,草原牧場和寺廟紅牆。看到了山穀中的一條公路。看到了公路旁邊的那片草原和山坡。山頂上,有個騎著黃褐色駿馬的騎手一動不動立在那兒,那是加木措!

  騎手加木措嗬!

  我望著他,直到白雲遮蓋了大地。

  一首我在拉薩閑居的日子裏偶然讀到的詩句悄然浮現在我眼前:

  如海洋如星空的草原嗬

  如牧歌如情人的草原嗬

  我永生永世的愛戀

  深入並且遼遠

  曾幻想能在最為動心的那刻死去

  ……但為了什麽終於不能

  池莉

  一九九四年四月三十日於武漢

  

 

 

 

 

 

 

 

 

 

 

 

綠水長流

  1

  一天早晨我醒來。

  我想寫一個與愛情有關的故事。

  今年五月我去南京簽名售書,許多年輕讀者一再追問我:“你為什麽不寫愛情?”

  我為什麽不寫愛情?這個問題難住了我。我不僅不寫而且聽人說起這個詞就不禁發笑。為什麽?從前我還真沒有仔細想過。我願意現在想一想。所以,以下的故事必定是與愛情有關的故事了。

  2

  某一年的夏天,我在廬山。我住在廬山賓館,為一家企業寫報告文學。

  有一天,我想洗個頭。平時在家裏,我當然是自己洗頭。廬山賓館三星級,客房裏全天供應熱水,每天配給小袋包裝的淋浴液和洗發液。按習慣,我是應該在自己房間洗頭的。但這天不知為什麽,我非常想享受一下別人替我洗發的滋味。

  廬山是個好地方,山青水秀,氣候涼爽宜人。我房間的窗外有一株大樹,盛開著火紅的花朵。賓館小姐彬彬有禮,訓練有素,她們從不擅自闖入你的房間,隻在你需要的時候為你整理打掃好你弄亂的一切。在這種環境,人變得任性一些是非常容易的。我便放下筆,出去洗頭。

  牯嶺街離賓館隻有幾分鍾的路程。街心花園裏有一隻牯牛雕塑,也為廬山一景。我幾乎每天傍晚都要上街走一走。買點零嘴小吃。逛逛百貨商店。在街心花園俯瞰山下層層建築和遠方的九江燈火。讓那山下湧上來的白霧雲一樣遊過我的身邊。

  有一家美發廳名叫“花都”,在一家商店樓上。因為武漢有家花都美發廳曾贈送過我優惠卡。我就上樓進了這家花都。

  姑娘小夥子們很熱情。我問他們可與香港花都美容美發廳有關係?年輕的老板興奮地說有。

  姑娘在我頭上堆滿泡沫,十指在泡沫中有條有理地撓過來撓過去。有人服侍是很舒服。老板取來他在香港花都學習培訓的結業證。結業證上有英國女王的頭像。

  人一舒服就喜歡開點玩笑。我說:你是花都的分店大好了,我有你們總店送的優惠卡。

  小夥子一下子噎住了。他為難地晃動他的結業證。他說:廬山這地方不是大城市。廬山這裏是山。山上沒見過優惠卡。

  我說:我開玩笑呢。我上山也沒帶優惠卡。

  由於開了這個玩笑,老板夥計們都對我重視起來。他們熱情細致地為我洗了發。之後,又熱情地建議我焗油。我沒有焗過油。我隻知道給頭發*油是近年來興起的新花招。我對近年所有的新鮮事物皆存戒心。我以為花錢事小受害事大。我一直是十分愛護頭發的。很怕這些物理化學方法損害了發質。

  老板堅持勸我焗油:我不給你焗白油,也不給你黑油。這些黑白油都是國產的。我有正宗的香港花都總店帶回來的棕色植物油。焗一焗。

  一個小夥子從裏間端出一罐深棕色的焗油。他戴著橡皮手套,穿了塑料圍裙,把油攪給我看。

  我可真架不住別人把我這般當人。我說:那就焗吧。

  焗上油之後我後悔莫及。因為我必須罩上熱敷帽,直挺挺地坐上至少一個小時。我說:老板,有什麽雜誌書報給看看。老板說:沒有。

  不焗了洗掉行嗎?錢照付。

  不行。既然焗了嘛。多貴重的香港的油哇。

  我端坐了幾分鍾實在受不了了。

  我的脖子直梗著。齊眉戴著頭盔式的電熱帽,騰騰的熱氣從帽子裏頭彌漫出來,模糊了我的眼睛。這時我唯一的排解和寄托是聽覺。但理發廳除了雜亂的人聲就是淩駕於一切聲音之上的流行歌曲。流行歌曲沒什麽不好,問題在於磁帶是壞的。

  我說:換一盤磁帶好嗎?

  他們說:行啊。

  他們換了一盤又換了一盤換得我都覺得自己過於挑剔了。可沒有一盤是聽得清楚歌曲的磁帶。

  我說:算了算了。

  顧客們笑起來。更好笑的事還在後頭。我又熬了幾分鍾,外麵嘩嘩下雨了。廬山的天氣說雨便是雨,這倒沒什麽奇怪,狼狽的是我恰好坐在窗邊,窗台上有兩盆花,暴雨一陣橫掃,濺了我一臉的泥點。我在電熱帽裏麵固定著,既不能躲避又不能起身關窗。我高聲叫:小姐。老板。我摸了摸臉,摸成了個大花臉。趕來關窗的小姐樂得咯咯直笑。

  就在這個時候,有件事發生了。嘈雜刺耳的流行歌曲突然變成了悠揚明淨的輕音樂。是長笛獨奏。而我又是偏愛聽長笛的。這時的我像個盲人一樣注重聽覺功能。我豎起耳朵專心地聽著。時間在我的傾聽中水一般流過去。我的頭發漸漸幹了,水蒸汽消散了,我卻閉著眼睛拒絕看什麽。我想就這麽聽音樂也很舒服。

  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我麵前說話了:這音樂還行嗎?

  挺好!我說。說完我意識到我在跟誰對話呢。我趕緊睜開眼睛:一個看上去比較舒服的男子站在我的不遠處。我左右瞧瞧,沒別的人。我就又對他補充道:挺好。

  他說:那就好。他又說:你在理發店簡直像受刑。

  我說:差不多。還是自己洗頭的好。

  這時一個姑娘過來關了電熱帽,拿軟棉紙遮住我的臉部,牽我到水池邊洗掉焗油。待我洗好頭發,直起身來掀掉保護皮膚的紙,理發店已經沒有什麽顧客了。是吃午飯的時候了。隻有長笛還在如泣如訴地吟唱。

  花了兩個多小時,我的頭發終於如我初進店時披在肩上了。老板攬起我的頭發,讓我在鏡子裏看它們從老板手臂上紛紛滑落的姿態。老板說:是不是美得像絲一樣?

  我說:是。

  其實不是。我高興的是我可以離開理發店了。

  我已經在下樓,老板追了上來。他拿著一盒磁帶。我又與他開玩笑:怎麽?焗了油可以贈送磁帶一盒?

  老板說:哪裏,這磁帶是你的。

  我說:我的?

  他說:你朋友走的時候吩咐我們把這盒帶子交給你。他說是你的。

  我接過磁帶。是一盒長笛獨奏專輯,名叫《聖潔之愛》。我明白了。就是那個我不認識的男子,他送了我這盒磁帶。

  我拿著磁帶衝下僂,站在牯嶺大街上東張西望:街上遊客如雲,全是陌生人。

  誰是我的朋友?

  3

  事情顯而易見:我有了一樁奇遇。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將由此開始,當然,這是小說,是我編的故事。我編這個故事僅僅是為了讓我對愛情的看法有個展開的依托。盡管這個故事是假的,但我的認識是真實的。

  李平平和方宏偉都是我的同學。高中畢業下農村當知青,李平平和我分在一個小隊,同住一間廂房。在隔著一間堂屋的那邊廂房裏,住著兩個男生,其中一個就是臉上長滿粉刺的方宏偉。那年,我們都還不足十八歲。

  曆史開玩笑似地將兩對少男少女合理合法地塞進了一間黃泥小屋,讓他們一塊兒燒火做飯過生活,儼然一個家庭。就是傻子也會被激起想象。所以,寧靜和純潔隻保持了一個晚上。那是下鄉落戶的第一個夜晚。我們在新環境裏興奮得睡不著。四個人坐在門檻上對著田野唱了一夜的革命歌曲。那時候全國流行一套《戰地新歌》。我們一口氣唱完三冊《戰地新歌》。激情愈加高漲。李平平就用她未經訓練的女中音獨唱了一支《抬頭望見北鬥星》。我們在悄無人聲的鄉村聽見“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毛澤東”的傾訴,都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淚。

  第二天夜晚,李平平在糞桶裏撤尿。她是個不太長心眼的女孩,不懂得尋找一種不出聲響的方法。結果她撒尿撤得刷刷響,男生房間就不知撞掉了什麽東西。不一會兒,男生房間也把尿撤得十分響亮,一聽就知道是故意的,李平平捂著嘴咯咯笑。

  清早,我們從各自的房間出來。李平平一見他們又捂嘴笑。方宏偉說:“李平平,昨晚肯定是你吧,我以為下暴雨了。”

  李平平說:“不要臉。”

  方宏偉說:“誰不要臉?”

  李平平飛他一眼:“你不要臉唄。”

  方宏偉說:“我怎麽不要臉?”

  李平平說:“你弄得更響。”

  方宏偉說:“哎呀你是不是從門縫裏偷看了?要不怎麽知道是我?”

  李平平揪了一下方宏偉的膀子,方宏偉誇張地大叫。

  從此,他們倆的試探愈加頻繁和深入。李平平炒菜,方宏偉在灶下燒火。方宏偉不時看見李平平腋窩的汗毛。方宏偉就說:“你又不要臉了。”

  “我怎麽不要臉?”

  “你的毛在我頭上晃來晃去。”

  “臭流氓。”

  李平平拿鍋鏟打方宏偉,方宏偉抓住鍋鏟順勢一拉,李平平便踉蹌著撲到了方宏偉的懷裏。

  這一夜,李平平沒回房間。她和方宏偉睡在廚房的稻草堆上。早上我和另一個男生無意中闖進廚房時,李平平和方宏偉還酣睡未醒。他們的褲子都沒穿好。李平平潔白的屁股蛋上糊著肮髒的血跡。廚房裏到處是腐敗的菜葉。鍋裏頭泡著一大鍋昨晚未洗的碗。一隻菜碗在他們身邊,裏頭爬著幾條灰色鼻涕蟲。方宏偉打著鼾,涎水從口角絲線般垂進稻草裏。

  另一個男生立即轉身而去。我卻被這不潔的醜惡的情形震驚得心口作疼。文學作品提供給我的無數美好的少男少女的戀愛形象在這一瞬間發生了巨大的雪崩。

  多年之後,我在一次全市性的中幗英雄表彰會上遇到了李平平。她已經是一位在事業上卓有成績的女工程師。我們在酒宴上竊竊私語,交心談心。她告訴我她並沒有和方宏偉結婚。我問她:遺憾嗎?那可是你的初戀。

  李平平用一位工程師的求實態度對我說:一點沒有遺憾。初戀是被你們文學家寫得神乎其神了。其實狗屁。不過是無知少年情竇初開,又沒及時得到正確引導,做了些傻事而已。

  我們舉杯一碰,相視而笑,為我們從生活中獲得共同的認識而欣慰。

  當我作為一個女人經曆了女性所該經曆的一切之後回頭遙望。我對初戀這個階段隻有淡然一笑。初戀是兩個孩子對性的探索。是一個人人生的第一次性經驗。初戀與愛情無關。在我幫助李平平做了第一次人工流產之後,她老實地告訴我:她一看見方宏偉的粉刺後就心跳,就聯想到他的下身一定發育得很早。至於愛不愛他,她不知道。

  後來李平平知道了,她不愛方宏偉。一點不愛。

  我學醫之後更加懂得人體生理了。初戀這個莽撞的性覺醒本身就像個頑皮的孩子。是誰為它添加了許多花邊和光環呢?

  我不斷地看見有眾多的男人和女人為珍惜初戀而結婚。婚後卻又大鬧離婚。還有許多人為懷念初戀情人而鬧出很多很現實的生活麻煩。我不明白這是怎麽啦?

  如果說愛情等於肉欲,那麽初戀就可以算作愛情。如果說愛情還應有更多的精神部分,那麽初戀就很簡單了。

  我們為愛情痛苦還值得,為初戀痛苦什麽呢?

  我拿不準是我錯了還是那些文學著作錯了。當今天的人們還是把初戀和愛情混為一談的時候,我無法寫愛情小說。愛情小說很容易涉及初戀,我怎麽寫呢?

  4

  午休時,我在我采訪用的小小錄放機上又聽了一遍《聖潔之愛》。聽得很舒服。我試圖用回憶組合一下對那個男子形象的記憶,沒有成功。他麵目模糊,身材模糊,隻留給我一個看上去舒服的感覺。順便說一句:我經常在某一階段老愛使用某一詞。十八九歲時老說討厭。二十五歲左右老說煩人。有一陣子老說特過癮。現階段老說舒服。舒服涵蓋一切令人愉快令人滿意的感受。真實生活中往往隻要一個簡潔的詞就夠了。

  我看他舒服。就這樣,我留下了他的禮物。

  睡了一覺起來,寫完了最後兩千字。到晚飯時候,我差不多已經忘了上午的事。對《聖潔之愛》也熟視無睹起來。我喜歡這音樂但並不妨礙我對它熟視無睹。

  任務完成了我很高興。我洗了個熱水澡,精神煥發去餐廳吃飯。

  在餐廳門口,我掃了一眼,發現大小餐桌均已客滿。隻有一兩隻小餐桌上客人比較少。我在服務台買了一聽椰奶用下巴夾著,然後一手端菜盤一手端飯碗走到一隻小餐桌邊。

  我小心翼翼放下菜盤的時候,同桌的客人接下了我的椰奶,並說:歡迎光臨。

  我定睛一看,是他。他看上去還是那個令人舒服的模樣。

  我坐下吃飯。他舉起他的聽裝啤酒碰了碰我放在桌上的椰奶。他說:為巧遇幹杯。

  我說:說巧也不巧,廬山就這麽大。

  他笑。

  這次我用椰奶碰了碰他的啤酒。我說:謝謝你的磁帶。

  他沒吭聲。

  一頓飯吃下來,我們沒說什麽話。隻議論了一下某菜好吃某菜不好吃。我沒動肉他沒動青菜,我們使用公筷互通有無地交換了青菜和肉。我一向寫完一個作品就餓,所以吃得很投入。他也吃得很投入。

  放下筷子。他問:吃好了嗎?

  我說:吃得很好。你呢?

  他說:也很好。

  我們為我們坐在一起吃飯卻都沒因為對方受窘而感到自然隨意寬鬆和愉快。

  我們不約而同離開餐廳。不約而同走向外邊。在黃昏的鬆林裏緩緩散步。在旅遊區,晚飯後外出散步是極為自然的。許多遊客在散步。我們在許多遊客之中。鬆林裏有一條溪水,日日夜夜流水潺潺。伴著潺潺流水的是陣陣鬆香。花呀鳥呀蟬呀一派夏日的繁榮景象,但空氣卻如秋一般涼爽。我知道此時此刻在廬山之外是熱浪滾滾的炎夏。因此,我格外珍視我在廬山的每一次散步。我眯眼望著蒼綠的杉鬆林和掩映其間的掛滿青苔的別墅,聽著小溪嘩啦啦的流水和鳥兒的啼嗚,踩著石徑或鬆針鋪的小路,身邊伴著不管閑事的友好的陌生遊客。我吃飽了。我穿著喜愛的衣裳。我完成了工作。我健健康康。真舒服!我無話可說。我珍視這分分秒秒。我明白這是人生難得的享受。

  我享受這散步。什麽都不願意想。

  他是個令人舒服的人。在整個散步過程中,他也沒有無話找話。

  我們隻有兩小段簡單的對話。

  一次是他說:廬山真不錯,對嗎?

  我答:對。

  再一次是我說:我小時候燒過知了。我們把知了烤熟了剝它肚子裏的肉吃。

  他說:我們更多地是吃螞蚱。

  暮色降臨後,我們不約而同往回走。到了賓館,走進大廳我們老熟人一樣打了個招呼,然後我向西他向東進入客房的長廊。

  5

  蘭惠心這名字考究。自然出於蘭心惠質這典了。如果一個俊秀的女孩有這麽個好名字,是很惹男人注意的。羅洛陽後來一再說正是惠心的名字先聲奪人地吸引了他,再一看,女孩又漂亮,哪個男人能不生出意思來?

  我在這所醫院實習的時候,就知道了蘭惠心和羅洛陽的風流韻事。羅洛陽是一個研究無線電的高級工程師。據說出身高級幹部家庭。風度翩翩,才華橫溢。雖已結婚生子,但依然風流成性,到處拈花惹草。蘭惠心是個護士,正當妙齡,迷戀羅洛陽迷戀得一塌糊塗。

  我在食堂吃飯時見過幾次蘭惠心。她十分地高挑和白嫩。頭發總是用花手娟高高紮著,服裝卻不停地變化。眼睛一般低垂,當她抬眼看人時,眸子裏竟波光瑩瑩。

  我在食堂偷窺蘭惠心的時候,哪曾想到自己會卷進他們的糾葛之中呢?

  後來,我醫學院畢業分配到我曾實習的醫院。我拿著行政科給我的單身宿舍的鑰匙打開房門,蘭惠心身穿曳地睡袍笑盈盈望著我。

  她將一粒鮮紅的草毒含進嘴裏,說:歡迎。

  我與蘭惠心做了好朋友。提到羅洛陽,蘭惠心熱烈地抱著自己的心說:我愛他!

  我說,聽說他有老婆孩子。

  蘭惠心說:是的。可我還是愛她。他會離婚的。

  可我還聽說他和別的女孩子有關係。

  不錯。她們都喜歡他。他不忍心傷害那些女孩子。你不知道他多大吧?他快四十歲了。他就像大哥哥或者父親那樣善良。但他真正愛的隻是我。

  我目瞪口呆。在我們那個時代,我們唱的是《戰地新歌》,穿的是潔白的軍裝。我在畢業後的那個星期收到了我父母的來信,他們在信中說:你畢業了,首先考慮的還是接好革命班的問題,其次,你也可以開始考慮個人問題了。

  在我的生活圈子中,我們用幹幹淨淨的四個字:個人問題,來替代婚姻家庭。我們連婚姻家庭都羞於出口,蘭惠心卻公然與羅洛陽鬧戀愛。

  我非常想見見這個羅洛陽。非常想。

  蘭惠心有個弱點:不懂得房間的整潔。不過許多漂亮姑娘都這樣,她們仿佛天生就是小姐命,隻享受,不勞動。

  我住進宿舍之後,立即動手大掃除大整理。掛了窗簾和門簾,還買了一盆竹節海棠放在窗台上。

  有一天我下夜班在宿舍休息,睡足了就坐在窗前看小說。有人敲門。我說:請進。

  一個穿著飛行員式夾克的男人推門進來。我注意到他程亮的皮鞋和毛呢西褲。他這套行頭在當時極為少見。大家都穿中山裝或者工作服。他準是羅洛陽。

  我們對視了一刻。他微笑著說:我走錯房間了?

  我說:沒有。

  他繼續含著微笑:我想也沒有。可是——他瀟灑地攤開手,指著房間說:怎麽忽地舊貌換新顏了?

  我說:羅工。你等著,我去叫惠心。

  羅洛陽說:哈,知道得真多。

  我叫了蘭惠心回來,羅洛陽正在翻我的小說。他說:你小小年紀,看這麽大部頭的翻譯小說?

  蘭惠心已經撲上去了。當著我的麵,羅洛陽在蘭惠心前額輕輕吻了一下。我趕快掉開眼睛。換鞋準備出去。

  蘭惠心說:人家看小說算什麽?人家還寫作呢。

  我喝道:惠心!

  羅洛陽說:哦!寫什麽?

  我裝作沒聽見,熱淚盈滿眼眶。

  蘭惠心毫無知覺,歡快地說:她寫情詩。都發表過了。

  我衝出了房間,飛快下樓。我在圖書室呆到晚上十點。回宿舍後我狠狠凶了蘭惠心一頓。

  蘭惠心委屈地說:我說錯了什麽?

  她沒有說錯什麽,是我不願意讓羅洛陽知道我寫情詩。為什麽?我也不知道。

  羅洛陽是我們宿舍的常客,他有時候一個人來,也有時候和一兩個朋友一塊兒來。他們在我們宿舍高談闊論,古今中外,天文地理,無所不談。常常引得單身宿舍所有姑娘聚集我們房間。羅洛陽口才驚人,一個人滔滔不絕可以說上一個晚上。星期六大家喝啤酒唱歌,羅洛陽有個圓潤的歌喉,他唱《三套車》、《紅莓花兒開》等蘇聯歌曲。唱得在場的女孩子們無不目光閃亮地望著他。

  幾個月後的一天晚上,蘭惠心服藥自殺。這個癡情的姑娘吃了一把安眠藥又喝了三瓶非拉根糖漿。我把蘭惠心送到急診室搶救。大家七手八腳給她灌腸。當時我正好在急診室上班。我主持搶救。我差點把蘭惠心揉碎了。我跪在地上給她做人工呼吸,我口對口為她吸出窒塞喉嚨的痰。最後我們救活了蘭惠心。

  羅洛陽聞訊趕來。我精疲力竭躺在床上休息。我掙紮著爬起來,羅洛陽攙扶了我一把。我推開他的手,再也忍不住朝他發起火來了。

  我說:羅洛陽,你多麽無恥!你答應和惠心結婚的,可你遲遲不離婚。你要害死惠心的。

  羅洛陽說:對不起。

  我說:廢話!

  羅洛陽說:對不起!我除了道歉我還能做什麽?

  我說:你知道你該做什麽。

  羅洛陽說:我他媽不知道!我是要和白素離婚的,但我從來沒打算過和惠心結婚。

  我說:流氓。

  羅洛陽說:罵吧罵吧,你還是個孩子,你還是個做文學夢的所謂的詩人,所以你哪裏懂事。

  提到文學我就臊得慌。我流下淚來。叫道:你懂事?你懂!你差點害死人。你懂什麽?

  羅洛陽說:對不起,我剛才說到詩人不是譏諷,是說你單純,你可明白,惠心如果和我結婚也將是死路一條。

  我語塞。

  如果說這時羅洛陽的話我聽不懂,幾天之後他妻子白素的話我聽懂了。

  蘭惠心的自殺使白素登場了。白素的美麗令我更加憎恨羅洛陽。有這麽美麗的妻子卻還成天與女孩廝混,太不應該了。

  白素對我說:請你轉告蘭惠心,別尋死覓活。我是準備和羅洛陽離婚的。

  我說:對不起。我隻為我的朋友著急,也許說了些錯話。

  白素沉靜地搖頭。這位少婦出語驚人:我離婚與蘭惠心無關。今天的蘭惠心也就是從前的我。我也曾為羅洛陽尋死來著。他是好情人,但不是個好丈夫,我也是他的好

  情人,但不適合做他的妻子。我愛他就愛他那份風流瀟灑,結了婚,他對我的那份風流瀟灑就沒有了。是他沒有了?還是我不再感覺得到了?也許是我。因為蘭惠心對他的迷戀可以證明他的魅力。可我改變不了自己,我再也找不到從前的所愛。如果不是為了孩子,我早就離開他了。十三年歲月消磨了一切,我們都覺得應該分手了。

  我靜靜地聽著。努力理解著白素的話。

  白素說:說句心裏話,請你別介意。我雖然不認識你們這幾個姑娘,但是通過羅洛陽的舉止行為,我敢說我是了解你們的。

  我說:請你別把我攪進去。

  白素說:不是我,是羅洛陽。他早把你給攪進他的生活中去了。他和我有了一次失敗的婚姻,就決不會再和蘭惠心結婚。如果他將來要選擇妻子,那多半是你。

  白素嘴角浮起巫婆一樣的惡毒嘲笑撇我而去。

  我在白素走了很遠才說出話來:胡說!

  五年後,羅洛陽將去美國定居。這時他孤身一人。白素早已帶著孩子遠走他鄉。蘭惠心仍戀著他但他與她若即若離。我在這五年裏倒經曆了一些坎坷。羅洛陽一直在盡力幫助我。我們相處得一如從前,我的身份總是蘭惠心的女友。

  我們說好到時候去機場為羅洛陽送行。可是那天到了機場一瞧,隻有我和羅洛陽。羅洛陽把大家都甩掉了。

  我們坐在機場餐廳裏,羅洛陽握住了我的手,竟然有幾分靦腆地開了口:和我結婚好嗎?隻要你點下頭,我就撕了機票。或者你和我一同去美國。

  我立刻想起了白素的話。我搖頭。

  羅洛陽沮喪地鬆開我的手。望著窗外起飛的飛機,他憂傷極了。他說:哦,原來你不喜歡我。我又錯了一次。

  我也望著飛機,不說話。男人!男人你知道什麽?你永遠令人心動的是你那份風流。可風流是婚姻的死敵。為了愛你,為了喜歡你,為了思念你,聰明的女人她們決不會與你同行。我在機場的兒分鍾裏洞悉了一個叫白素的女人的心和我自己的心。

  我在羅洛陽進入候機廳安全檢查處的最後一刻告訴他:我是喜歡你的。我說:我會想念你。

  我看看手表,等待著他的飛機起飛。我眼望著他乘坐的飛機消失在藍色的天空裏,我難受極了。我們此生此世可能再也見不著。我不愛他嗎?我為什麽這般難受?我愛他嗎?我為什麽不嫁給他?

  我又一次覺得愛情這個詞非常的陌生。好像誰把一個概念界定錯了。卻又固執地用這錯誤的概念來指導我們的生活。

  6

  既然我們已經在賓館餐廳遇上過,必定還會遇上。顯然我們現在都在零客餐廳吃飯。

  次日早餐,我們果然又在一張餐桌上。這次是服務員將我們安排在一塊兒的。因為我們從不同的兩個門同時進餐廳。服務員就向我們招手,說:來來,坐這邊。

  他替我拉開椅子。

  我坐下。

  他坐在我的對麵,將一碟碧綠的黃瓜擺在我這邊。服務員抬了一桶稀飯上來,他拿過我的碗為我盛了一碗稀飯。

  我說:謝謝。不好意思。

  他說:我是看你很疲憊的樣子。其實我平時沒這麽紳士。

  我說:我怎麽疲憊?

  他說:眼睛。淡漠無神。眼圈發黑。你可能在寫什麽。

  我點頭認可。我沒說我在寫什麽。我不想與一個陌生人談得更多。我暗暗希望他別再問我任何問題。

  他正如我希望的那樣。什麽也沒問。

  我們這是第三次見麵了。可我們不知道對方的一切。姓名?來曆?從事什麽工作?住在幾號房間?多大年紀:我們都操著不太標準但又沒有了地方特色的普通話,這種普通話使我們無法知道對方是哪裏的人。在我,是沒有好奇心的。我上廬山,圖的就是清靜。日常生活裏,熟人太多大多了。我們不停地在微笑,握手,開會,談話。我們通過這個朋友又認識那個朋友。我們互通電話,你幫助我,我幫助你。隨著年歲的增長,我們像一隻資深的大蜘蛛將網織得越來越大。一抽屜的名片,一張名片一副麵孔,一個故事。故事或長或短,但都逃不出這個世界的手掌,無非生老病死,悲歡離合,升降沉浮,柴米油鹽。

  在廬山的這段日子,我願做野山林中的一隻孤鳥,荒水塘裏的一葉飄萍。我想徹底放鬆,休息片刻。請允許我休息片刻。別問我。你是誰,我不想知道。我不想將你織進我的網中。你如此紳土地照顧一位女士,我讚賞你的風度。我要說的隻有謝謝。

  早餐很快就吃好了。

  他說:你今天是工作是出去玩?

  我安排的是早餐後上街,寄出稿件,買一瓶麵霜,然後逛逛美廬。我想好好逛逛美廬。尋一尋蔣介石和宋美齡的蹤跡,再尋一尋毛澤東和江青的蹤跡。但我沒正麵回答他。

  我反問:你今天是工作是出去玩?

  我願意接受友善的照顧,不願意接受過份的殷勤。天安排的一切我接受,人為的我不要。

  他說:我馬上上街一趟,然後回賓館做點事情。

  我問:上街幹什麽?

  他說:上街去郵局打個長途電話,還要去商店買一盒剃須刀片等等小東西。

  我忍不住笑起來,這又是天安排的巧合了。

  我說:走吧,我首先也要上街一趟。

  我們去了郵局。他奔長途電話。我奔郵寄處。我辦完事他還在打電話。我就在郵局門口等他。我想想也覺得有意思,上山的遊客居然辦事都辦大同小異的事。

  我們從郵局出來去百貨商店。

  我說:旅遊區是可以統一搞什麽幾日遊幾日住的,你看遊客的行動多麽一致。

  他說:也是。

  在百貨商店我買好麵霜之後,挨個櫃台瀏覽。他說:嗨。過來一下。

  我過去。

  他買了剃須刀和雲霧茶但售貨員沒有零錢找給他。我拿出錢包翻一翻也沒有零錢。售貨員欠他三塊八角錢。售貨員是個機靈可愛的女孩,說:先生你再買三塊八的東西嘛。

  他說:買什麽呢?

  售貨員笑笑說:隨便。

  他問我:買什麽?

  我也不知道。我們俯在櫃台上看了看,沒什麽可買。上山旅遊又不是過日子,隨便買什麽都沒用。

  他說:這樣這樣,你需要什麽小玩藝買一個,女人總好消費一些。

  我很想幫他這忙,還他一次情。買點什麽回頭給他錢。於是又認真看櫃台,可是確實沒什麽可買的。

  我說:沒有。

  他說:算了。那就不找了。小姐不找錢了。

  售貨員說:哎呀那不行,又不是一分兩分錢。我們是國營商店。售貨員眼珠一轉,說:有了。

  這位廬山的小姐給我開了一個大玩笑。她在廉價的裝飾品裏摸過一枚瑪瑙戒指,說五塊錢。她自作主張從他攤在櫃台上的零錢裏收走了一塊二角錢,笑嘻嘻說:五塊。給您太太買個戒指。雖說價格便宜,但這是在廬山買的。可以紀念你們這次的旅遊。再說這瑪瑙就是質地不太好,其實是真瑪瑙。

  售貨員把戒指塞給他,熱心地說:其實質地也是人為的,紅瑪瑙就好嗎?我看不見得。這種雜色瑪瑙別有味道。來來,給你太太戴上試試。

  他和我對視一眼,均無奈地笑起來。

  他說:不用試了。

  售貨員卻拉住他的袖子:試試。不試大小戴不成你們不罵我?

  他樂了。他拉起我的手,將戒指套進我的無名指。樂嗬嗬說:送你一份永遠的紀念。

  售貨員說:好!好看!太太的手戴這戒指很好看!

  他與售貨員一唱一和:對。再合適不過了。

  我除了微笑,無話可說,人家都是快快活活開玩笑,我既不能認真也不便拆台煞風景。人嘛,快樂的時候都不多,最好互相捧個場。

  從商店一出來,他說:對不起。

  我揮揮手把方才的一幕揮得輕描淡寫。我說:沒關係。人高興了開個玩笑嘛。

  他說:這就好,和你相處真令人輕鬆愉快。

  我們沒再提戒指。我戴著它,大模大樣走在廬山牯嶺街上。回到賓館,進門第一件事我就取下了戒指。

  7

  宋美齡是坐轎從蓮花洞上廬山的。

  某年夏天,南京太熱。宋美齡喊了約摸一個星期的熱之後,蔣介石決定陪夫人上廬山。那時候,南京機場叫明故宮機場。這兩口子清晨從明故宮飛到九江對岸的一個臨時機場。江西省主席王陵基在臨時機場恭候元首及夫人。

  兩頂山轎早已等候在蓮花洞。

  這一天,宋美齡穿一條咖啡色短裝西褲,露出膝蓋以下玉腿。上麵是件杏黃色絲綢襯衫。胸口別一支鑽石別針。她的頭發全梳到腦後,戴一頂寬邊的美國的大草帽。她十分愉快,不停地瀟灑地吹口哨。她顯得是那麽年輕漂亮。

  蔣介石這天穿的還是日常的草綠色嘩嘰呢軍服,不過頭上戴了一頂具有避暑消閑意味的巴拿馬草帽。他精神不振,不斷打嗬欠。

  當時的國家元首蔣介石不斷打著嗬欠陪精神煥發的嬌妻上山避暑,眾人必以為元首與夫人情深意篤。

  蔣介石為夫人安排的是轎子。一頂轎八個轎夫。宋美齡是何等女人?每日牛奶洗澡,一口流利的英語。那麽,轎夫的選擇也應該配得上夫人,轎夫一律陰丹士林中國式短褲褂,個個都是奉化人,抬轎上山如一陣輕風,一口氣到了小天池。

  蔣介石的廬山行邪就在牯嶺街附近的河東路。這所西洋式別墅原是一個外國牧師的,它三麵環山,一麵臨溪,風水極好,蔣介石這位迷信風水的元首要用重金買下,將門牌十二號改為十四號A,以夫人的名字命名為美廬作為送給宋美齡的禮物。

  在我們看來,愛情在這兒。一個郎才,一個女貌,一件禮物便是一座價值連城的花園別墅。說實在的,窮人有什麽愛情?貧賤夫妻百事哀,最好的結局不過是不吵不鬧相依為命罷了。人與人出於人怕孤獨的本性結伴過日子這決不叫愛情。

  站在幽深的美廬前,仿佛看見絕代佳人宋美齡從林蔭小路上款款而來。如果說她沒有得到愛情那還有誰得到了愛情?

  然而,真實生活給我的總是迷惑。

  宋美齡上山沒兩天,蔣介石告訴她美國特使馬歇爾的夫人也要上山。聰慧的美齡深知美國對丈夫的重要,她明白丈夫需要自己做些什麽。

  宋美齡足足花了兩天時間為馬歇爾夫人選了河西路十五號作為公館,又根據自己在美國生活的經驗,精心布置了一番。屆時,又親自到小天他迎接馬歇爾夫人。不兩天,馬歇爾特使的五星座機也在九江機場徐徐降落,宋美齡陪馬歇爾夫人再次來到小天池。

  馬歇爾特使高興極了,在小天池與自己夫人擁抱親吻之後,還俯身吻了宋美齡的手背。馬歇爾特使興致勃發,要從小天池步行到河西路,且在眾目睽睽之下。美國人民主自由慣了,哪裏懂得我國的一國之母是不可以隨便在街市上行走的。況且宋美齡的千金嬌軀怎麽受得了這種勞累?可是宋美齡答應了。她讓馬歇爾挽著手臂,從小天池走到河西路,一路上看熱鬧的老百姓奔走相告,捂嘴竊笑,私下說了許多的難聽話。

  又過了幾天,美國新任大使司徒雷登上山遞交國書。宋美齡又忙碌好一陣子。

  某一日,宋美齡與馬歇爾夫人在花園下棋。宋美齡不禁歎一聲太累了。於是,兩位夫人決定去遊泳。

  中午,在飯桌上。宋美齡說:我下午三點鍾上勵誌社遊泳。

  蔣介石聽罷一言不發。

  大令,宋美齡說:你不讚成我去遊泳?

  蔣介石說:你這做法是不大妥當。

  宋美齡悲從胸中起。她說:為什麽?

  蔣介石說:你為一國元首夫人,去一個公共遊泳池遊泳,在老百姓麵前你穿什麽?

  宋美齡說:穿什麽?她不由苦笑。難道穿整套衣服下水?

  蔣介石說:所以說不妥當嘛。赤身露體像什麽話?

  宋美齡聳肩:在美國,女人穿遊泳衣遊泳這是很普通的事。

  蔣介石說:這是在中國!

  宋美齡半晌說不出話。一會兒,她挑起雙眉:那麽你的意思是要禁止我去了?

  蔣介石神色尷尬。

  可是——宋美齡冷靜地拿出殺手鐧,她說:我已經答應了馬歇爾夫人。

  抬出美國人又有什麽?蔣介石如果能夠輕易改變觀點,那還是蔣介石?

  下午三點。宋美齡出現在遊泳池。她花襯衣白短褲,赤腳穿一雙白色鹿皮鞋,手持精致的草帽。她打扮得非常出色。身穿大紅夏威夷襯衣的馬歇爾夫人拎著大浴中和遊泳衣興致勃勃說:美齡,我們去換遊泳衣。

  宋美齡說:我不遊了,因為我身體不大舒服。但我找了桃樂賽陪你遊,我在池邊看你們。

  桃樂賽是宋子文的女兒,美國長大的中國女孩。

  桃樂賽已經穿著遊泳衣,隻在外麵披了一件毛巾外衣,自由活潑地跑過來了。

  馬歇爾夫人和桃樂賽穿著遊泳衣大方坦然地跑上跳水台,歡笑著跳水。群眾鼓掌。好些外國小夥子吹口哨喝彩。

  宋美齡坐在遊泳池邊,脫下皮鞋,默默地將兩腳浸入水池中。

  在廬山另一幢別墅裏,蔣介石的工作班子正在緊張地工作。工作人員們有如下一段對話。

  一人說:哎喲,軍事將領們一個個都召上山來,多麻煩。夫人怕熱,在官邸裝上冷氣不就行了。

  一人說:是因為夫人?你知道什麽!南京正在進行和平談判,元首能把將領們集合到南京?

  又一人說:元首非常相信風水。當初他在廬山下令全麵抗戰,結果抗戰勝利了。這次擬定全麵進攻共產黨的軍事計劃,舉足輕重啊!當然要上廬山這個吉祥的地方。

  顯然,政治吞噬了愛情。

  也許這些故事是後人的演繹誤傳。但是為什麽沒有誤傳成為《梁山伯與祝英台》及《西廂記》之類的動人故事呢?動人的愛情故事總是在神話中,在唱本裏,在以往某個遙遠的時代。

  江青也上過廬山,文字記載留給我們的是她在參與共產黨的革命實踐活動(當年的記載和說法)。

  賀子珍也上過廬山。至今猶在耳邊的是這位毛澤東的第二任妻子的淒涼的哭泣聲。

  這三位女人都是不平凡的女人,她們的丈夫無疑是人中之龍。他們的感情一定要比常人豐富敏感許多倍。結果我們從他們的故事中看到了什麽呢?

  毛澤東尤其詼諧。當他趕跑了蔣介石,做了新中國的領袖之後,他指著美廬二字哈哈大笑。他說:怎麽叫了這個名字呢?美字一倒過來不就成為大王八嗎?

  一個大王八廬頓時掃盡了美廬的情愛成份,變成了一個政治家對另一個政治家的嘲笑。

  毛澤東和江青也住進了美廬。毛澤東將坐式馬桶改為蹲式馬桶。他習慣蹲著。江青則在房間裏掛滿窗簾鋪滿地毯,她喜歡安靜,她的臥室和毛澤東的臥室不在一塊兒。

  現在美廬陳列著一隻台燈,燈罩似乎曾是玫瑰紅色,綢布燈罩上有流蘇和鑲邊,十分地花哨俗氣。講解員說這是宋美齡用過的台燈。我一點也不信。實物最容易被曆史誤傳,曆史越久越清晰的是精神生活。

  8

  橙黃色的瑪瑙戒指在台燈下閃射著溫暖柔和的光芒。

  我斜躺在床上。

  逛了一天有點累。本來打個小盹,洗個熱水澡,去餐廳吃晚飯——很舒服。但這隻戒指蹲在桌子上,貓眼一樣望著我,給我出了一道難題。

  吃晚飯很可能又遇上他。我如果戴著戒指,會不會顯得我看重了這個玩笑,引起他的某些想法。如果不戴戒指,會不會使他認為我在故意回避這個玩笑,回避當然是想到了某些應該回避的問題。男女之間,大大方方開玩笑是不用回避的,隻有不大方了才開始躲閃。

  我斜躺在床上,心裏說:見他媽的鬼!

  怎麽遇上了這種莫名其妙的事?他是何許人也?居然使人發愁了。

  吃飯的時間就要到了。我想那就看天意吧。我摸出一枚硬幣。規定分麵是戴,徽麵是不戴。我洗了手,鄭重其事地跪在地毯上扔了三次硬幣,兩次是分,——次是徽。結果是戴。我毅然戴上了戒指。

  果然他已經在餐廳。他坐在我們吃過兩次飯的小餐桌旁。見我進來,他點點頭,指了指椅子。服務員並沒征求我的意見,自然送了兩份菜到小餐桌上。

  我坦然走過去坐下,打了個招呼,說:嗨。

  他說:嗨。玩得好嗎?

  我說:好。

  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談美廬及其它別墅的曆史。一直到吃完飯誰都不曾注意到我手指上的瑪瑙戒指。倒是我在櫃台結帳付款時,收款小姐說:您這戒指真別致!

  我吃驚。說:是嗎?它好看?

  這時他已離開櫃台。

  小姐說:好看。這顏色配皮膚挺好。很貴吧?

  我說:小姐,五塊錢。

  隻有一個餐廳小姐看重這枚戒指。我暗笑自己,這就叫作: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憂之。

  他等在餐廳門外。他問,那小姐和你談什麽呢,

  我說:談天氣。

  他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帶著一絲嘲笑。

  我說:我問她廬山是不是總這樣突然下暴雨。

  他說:她肯定說是的。

  我說:是的。

  晚飯後照例是散步。他問:你去過如琴湖嗎?

  我說:沒有。

  他說:那就去如琴湖吧。從牯嶺街上走,二十分鍾。民間傳說中有個故事,說是一年中有一個夜晚如琴湖上會升起濃霧,濃得完全看不見湖水,濃得人在對麵碰上了鼻子都看不見對方。

  我說:為什麽有這麽濃的霧?

  他說:傳說嘛,無非是說一對神仙情侶在這夜私會等等,意思不大。旅遊區的景點總被人亂編些濫俗的故事。不過,湖本身挺好看的。

  我說:你去過?

  他說:我來廬山不止一次了。有一次夜晚在如琴湖邊散步。

  我說:可見到濃霧與神仙?

  他說:當然是沒有。一般是薄霧。

  我們散漫地穿行在滿街的遊客中。遊客們穿著隨意,色彩鮮豔,眼睛看山看水看景色,不像在日常生活中盡盯著看人。與他們在一起舒服愜意。我將手抄在裙子口袋裏不時從裏頭掏幾顆青豆吃。我的眼睛也東張西望,什麽好看就看什麽。弄不好就把身邊陌生的朋友給丟了。發現丟了我會四下望他找他,因為有他陪著,我的安全感強多了。我大搖大擺在街上,心中很感謝這位陌生的朋友。我想他一定和我一樣,是個躲進廬山想當一會兒孤鳥和飄萍的人。我們仿佛沒把人的一切身外之物當回事。我們對對方絲毫不好奇,不猜測,不多管閑事,需要的時候就叫一聲:嗨。很好,我想,遇上這麽一個酷像我自己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他突然驚訝地叫了一聲:嗬!

  我跑過去。我問:怎麽啦?

  他站在一個買冰棍的老太婆對麵。

  我問:出什麽事啦?

  他說:我準備買兩支雪糕,你猜這老太婆說有什麽賣?

  我說:有什麽賣?

  老大婆毫不明白地呆笑。

  他說:她問我買不買娃娃頭?

  他訝異得像個孩子。

  我說:瞎,娃娃頭是一種雪糕的名字,許多城市都有的。

  是嗎?他說。你不覺得瘮人?

  我說:不。習慣了。

  他頑皮地誇張地說:那我請你吃顆娃娃頭。

  我說:謝謝,我願意吃顆娃娃頭。

  我們一人舉一支做成娃娃腦袋的雪糕,咬了一口,想想,兩人捧腹大笑。

  一路吃一路笑不覺天色漸漸暗下來,到如琴湖時已經暮色四合。如琴湖顧名思義,是說這湖泊像一把琴的模樣。湖不大,有亭台水榭,九曲回廊,繞湖一周是石徑,石徑邊長滿閑花野草。我們一前一後沿著湖走。他說:這湖不錯吧?

  我說:一般。

  我來自千湖之省。我見過洞庭湖,鄱陽湖,洪湖,東湖,西湖,太湖,這小小如琴湖隻能說一般。

  他說:怎麽是一般?這水多好!

  我說:那你肯定是北方人了。話一出口。我立即咬住了嘴唇。我管他是哪裏人呢!我這不是多事嗎?

  他說:對。北方人。

  我趕緊望了他一眼。我想我的眼神一定很緊張。我說錯話了。我們萍水相逢,如閑雲野鶴,超凡脫俗,自得其樂,相安無事,君子之交淡如水。若撕擄起凡俗瑣事,豈不哆地一下子跌入泥坑。哪裏人?做什麽事?婚姻如何?家庭怎樣?幸福還是不幸福?其實這世界上人人都一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說這些幹什麽!

  尤其有許多男人好談婚姻的不幸,妻子如何地與他隔膜,如何地不理解他。社會對這種現象有一歸納,這一步叫做痛說革命家史,打動女人同情心。一般已婚男人追求女人慣用這種方式。當然,這有些刻薄男人們,打擊麵太大。不過逢人便訴苦的男人總是令人不屑的。

  我非常害怕他也是個婚姻不幸的男人。

  幸好他懂得我的意思。他揶揄道:就你是一個明白人?

  他淡淡地笑著,不慌不忙散他的步。

  我一下於覺得怪沒趣。我想在他麵前我是不是自以為是了一些?

  我們進了一座亭子。坐在那兒看湖水。湖上有層輕霧。輕霧裏透出遠遠近近的燈火。

  我誠懇地向他道了個歉。

  我說:嗨,對不起。剛才我可能有點自作聰明。因為經常碰上一些不明白的人。

  他說:不客氣。你這態度倒是難能可貴。

  這時,如琴湖上忽然雲煙氖氫,白霧四起。我說:你看你看!

  他說:哦天啦!

  白霧眼望著一刻濃似一刻。隻一會兒,如琴湖看不見了。遠近的燈火模糊了繼而消失了。很快我們所在的亭子裏也充滿了白色的霧。我墜入茫茫雲海之中。我的心怦怦亂跳,我想我是與一個傳說相遇了!

  我伸出手,在霧中揮動。一種沒天沒地無邊無際的無限感使我驚懼,敬畏和感動。在黑夜裏,霧是那麽的白,一種迷濛的白。人在這種白霧中覺得自己輕若翩鴻,渺若塵屑。在有一刻裏,我相信了仙界的存在。因為除了霧,我什麽也看不見了。一股股清涼雲氣浸人我的肌膚,我聞到青草和陳年腐葉混合的腥味,我細聽四周,隻有遙遠地方傳來的蟲鳴和一種莫名的震顫聲。難道僅僅是一片霧就能隔絕人間燈火,聲響和人間的氣味嗎?此霧分明隻應天上有!

  他說:嗨。

  嚇了我一跳。他離我很近,我卻看不清他的麵容。模糊朦朧的他很像我從前在哪兒見到過的一個熟人。我掙紮著,就像夢中的掙紮那樣沒有行動隻有意念。我常在夢中一邊做夢一邊提醒自己別當真,這是做夢。我的理智可以伴隨我走到夢境最深處。所以,我沒醉過酒。

  他說:多好的霧!

  他說:就像一個故事,說出來誰也不信。

  我深有同感。如果將來我如實描寫如琴湖這一晚的濃霧,誰信?我想好在人們隻認可虛構的東西,文字也隻是一種虛構生活的工具。能夠寫出來的故事已經摻雜了許多人為的因素。就像一個嬰兒從母體出來便會沾染世間風塵。白壁無暇的天然的真實隻在我心中。如琴湖這奇妙的濃霧隻在我心中。

  在回賓館的路上我們各自回味著自己的感受。我們默默行路沒有交談。好到極致,奇妙到極致就和痛苦到極致一樣,無法交談。

  走進燈火輝煌的賓館大廳,我們不約而同舒了一口氣,好像重回人間了。

  他邀我在大廳裏坐坐,歇歇腳。我同意了。

  我們坐在大廳的沙發裏,喝著礦泉水。他抽煙。穿製服的小姐立即為他換了一隻潔淨的煙灰缸。我看著小姐在地毯上走過來走過去的玲瓏的腳。我想:高跟鞋就是漂亮。

  他說。嗨,我得開誠布公和你說件事。

  我點頭,繼續喝礦泉水。

  他說:剛才我在如琴湖感受到了神話的存在。

  我說:這我相信

  他說:濃霧和一對神仙情侶。

  我笑笑。我說:隻有濃霧。你是一個明白人。別胡說八道。

  他說:我說的是真話。真的。和你在一起真舒服。就像和我自己在一起一樣真實自然。我要告訴你我非常,非常喜歡你。

  我苦笑,繼續喝礦泉水。大廳明亮如晝,誰都不會說昏話。我覺得我掉進了他的陷阱。從理發店的輕音樂磁帶到如琴湖的濃霧。我垂下頭,雙手揉搓太陽穴。

  明天見。他說:明天我要和你好好談一次。至少你得聽我好好談一次。

  他摸了摸我低垂的頭,像個父親。他說:睡個好覺

  9

  我有個親戚。我鬧不清與她的親戚關係。總之我叫她姨母。

  雖然她不是我的親姨母,但我從小最看重的便是她。在我六到十二歲的人生階段裏,姨母是我的女性榜樣。

  姨母穿一件白底紅點的旗袍,細腰高胸圓臀,旗袍的豎領襯托著她雪白的脖子。燙成大花的短發翻卷在她腮邊。她臉蛋的顴骨處總是閃著粉色的光澤,眉毛黑黑長長一直伸入鬢角。她說話談吐大大方方,整齊的牙齒在紅唇裏麵閃閃爍爍。她穿著極高的高跟鞋,麵含微笑走在幹部休養所的院子裏。姨父高大英武。一身軍官的戎服陪著姨母去舞廳。後來我找到一個詞來形容姨母,就是儀態萬方。姨母真是儀態萬方嗬!

  事隔多年的今天,我會突然發現自己的某一個姿態是從姨母那兒學來的。我便嘲笑自己。無疑我這是東施效顰了。女人的風韻是天生的。這是個令我們痛苦的真理。

  女人的天然風韻準是吸引男人的最重要的東西。

  我姨母出身資本家家庭,且還是洋奴買辦的那種資本家,可姨父怎麽會不顧一切地娶了姨母呢?

  姨父一個東北大漢,從小父母雙亡。他親眼看見父親被土匪打死,母親受地主老財的淩辱之後跳井自殺。他苦大仇深。一找到共產黨便堅定不移地跟黨走了。

  姨父不僅僅是個身經百戰的老紅軍。在革命隊伍裏他還學了文化。還去莫斯科上過專修班。會跳頓河流域的踢踏舞,會唱幾句著名歌劇《蝴蝶夫人》。

  在武漢的一所大學裏,做學生運動地下工作的姨父認識了我姨母,那時她大學三年級。他倆是一見鍾情。

  他倆一見鍾情之後很快便被革命和戰爭分離。姨父的身份暴露,在一個深夜被黨派人從熱被窩裏匆匆接走。情人之間來不及告別就天各一方了。在漫長的嚴酷的戰亂年代,我姨母一直苦苦追尋著戀人的行蹤。姨父在死亡線上滾動,但他一刻沒忘記我姨母。也有許多次機會,姨父可以與年輕漂亮的女戰友結為伉儷,但他從不動心。終於,他們相逢了。但黨組織警告姨父,他不應該和我姨母結婚。一個共產黨的高級軍官和一個資本家小姐是不可能有階級感情的。姨父麵臨嚴峻的抉擇:要黨還是要小姐?

  姨父要了小姐。

  黨惱怒地降了姨父一級,把他從重要領導崗位調換到不太重要的領導崗位。

  這段感人的愛情故事一直在我們家族裏廣為傳頌。記得我八九歲時問過大人們,姨父為什麽要和姨母結婚?我一個心直口快的五姨婆撇撇嘴說:還不是我們家玨的風韻迷死人。

  我大驚失色。我駁斥說:他們是有共同的革命理想,有為共產主義奮鬥的共同目標。

  五姨婆說:你知道還問什麽?小孩子懂什麽?

  我知道我的理由不太合理。無論我找不找得到他們相愛的理由,總歸他們是愛情的典範。

  六十年代中期,我目睹了姨母和姨父的一次大吵大鬧。

  那是暑假,我在姨母家。她有四個孩子和一棟兩層樓小洋房。房前屋後帶了一個令我們少年心醉神迷的花園。

  一般我們都午休。午飯後有一段午睡的安謐時光。這天突然從樓上傳來姨父的怒吼:不行!我不準許!決不!

  在他們的寢室裏,一張電報紙被扔在地板上。姨母的父親去世了。姨母要回家奔喪。姨父說不行。

  姨父說:誰都知道你和家庭早就劃清了界限,斷絕了關係,你等於沒有父親了。

  姨母說:我有父親!人都有父親!我是人!

  姨父說:是人也要分個階級。你是哪個階級的人?

  姨母說:哪個階級的人都有父親。為人之子都要盡為於之道。為了你,他生前我沒有孝敬他,現在他去世了,你還不讓我們父女見一麵嗎?

  姨父說:混帳!為了我?

  姨父逼近姨母:那我呢?不是因為你,我會落到今天的地步?告訴你,如果不是你,我今天這棟房子就是在北京!在中南海!

  姨母麵無人色。她舔著幹枯的嘴唇說不出話。她抱著自己的肩瑟瑟發抖。

  姨母撲過去抓起了電報,將電報撕成一條一條。

  姨母說:好!好!今天你終於說真話了!我斷送了你的錦繡前程,我欠了你這輩子的債。好!那我不回家了。我不去了!不去!就讓我父親死不瞑目吧。你得從此記住,你欠下我一筆債了。我們兩清了!

  姨母將電報碎片擲到姨父臉上。姨父打了姨母一耳光,罵道:臭婆娘!

  姨母毫無畏懼,挺身立著,說:你這狼心狗肺的雜種!

  姨母病倒了。躺了整整一個夏天。從那一天起,姨母搬到樓下住,再也沒有上樓。

  姨父姨母的這一架對我來說是一次曆史性的震撼。

  當然,他們後來和好了。帶著四個孩子長年累月生活在同一屋頂下。姨母雖然住在樓下,後來卻也懷過孕做過人工流產。

  姨母風韻永存。文化大革命時她穿一身女兵軍裝,腰間紮一道武裝帶,英姿颯爽。現在她一頭白發,戴著金邊老花鏡,大紅綢布襯衣裏頭掛一串珍珠項鏈,騎一輛乳白色女式小跑車,所經之處,回頭率甚高。

  文革時,姨父積極支持造反派,姨母是保守派。

  “四五”天安門事件,姨父站在黨中央一邊,姨母熱情朗誦天安門詩抄。

  他們夫妻倆一輩子沒統一觀點。但也沒有離婚。姨母曾提過!姨父不同意。又是五姨婆說:遷那樣的女人,哪個男人到手了會放掉?她是個尤物啊!

  多少年來,我一直沒有機會和姨母深入談話,她對自己的感情生活閉口不談。

  十年前,我在婚姻上遇到麻煩,我的選擇遭到我們全家的反對。我在苦惱中尋求姨母的支持。我認為她可能比較開明。

  姨母卻對我說了那麽一段話。

  記得是在秋未的花園裏,我和姨母整理著葡萄架。黃葉像蝴蝶一樣在我們身邊飛舞。滿目皆是老幹枯藤的褐色。

  姨母說:我也不同意你的觀點。到談婚論嫁這一步,就必須冷靜地看看對方的人品,才貌,性格及家庭背景。家庭必須是有文化的,性格要溫和,要會體貼人,要有良心。人材也應該有十分。在以上條件具備的情況下,再看你們兩人是否相處得合宜。合宜就是最好的了。

  我紅著臉說:那麽愛情呢?

  姨母說:傻孩子,我們不談愛情。

  10

  經過一年又一年的歲月,經過在這些歲月裏的思考,我發現我們大家所說的,讓一輩又一輩人追尋的愛情原來存在於詩裏。

  詩,一種文學式樣,專門寄托我們在現實生活中無處寄托的夢境。例如:

  我願意是樹,如果你是樹上的花;

  我願意是花,如果你是露水;

  我願意是露水,如果你是陽光……

  如果你是天空,

  我願意變成天上的星星;

  如果你是地獄,

  我願意永墮地獄之中。

  多麽美好的詩句!遺憾的是事實上我們是人,我們不可能永遠不可能是樹、花、露水、陽光、天空和星星。我們與它們毫無可比性。

  再例如:

  我願意是急流,隻要我的愛人

  是一條小魚,

  在我的浪花中快樂地遊來遊去。

  我願意是荒林,隻要我的愛人

  是一隻小鳥,

  在我稠密的樹枝間做窠鳴叫。

  我願意是廢墟,隻要我的愛人

  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著我荒涼的額親密地攀援上升。

  我願意是草屋,隻要我的愛人

  是可愛的火焰,

  在我的爐子裏愉快地緩緩閃現。

  我願意是灰色的破旗,隻要我的愛人

  是珊瑚似的夕陽,

  傍著我蒼白的臉顯出鮮豔的輝煌。

  我在十八歲的時候流著淚朗誦這首情詩。鼓掌喝彩的是我十六歲的表弟。我三十歲的表姐在一旁冷笑。姨母織著毛線,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我飽經滄桑的五姨婆在火盆邊睡著了。

  有一句詩我相信是愛情的全部內涵和最高境界,單純就欣賞而言,我永遠被它感動。

  它就是:隻要你要

  隻要我有

  11

  沒有什麽明天,我說。

  我關上房門,到衛生間梳洗。我用柔軟的毛巾對著大鏡子擦幹被如琴湖的濃霧濡濕的頭發。我再次明確告訴自己:沒有什麽明天。沒有明天的談話。談什麽?

  再見朋友。

  洗過澡,躺在床上,我給總服務台撥了個電話。

  我說:小姐,我從明天起想在團體餐廳吃飯,能安排一下嗎?

  小姐說:如果您願意自費,是可以的。一般團體進餐都是支票結帳,個人不掏錢。

  我說:我願意個人掏錢。

  小姐說:那您明天參加中國農村改革開放政策研究會議進餐。餐桌上有牌子,上麵寫著農改會,十個人一桌。

  謝謝!我說。

  明天在零客餐廳吃飯的就沒有我了。和他碰見的機會也就大大減少了。

  我躺在床上想:他會找到我的房間來嗎?阿彌陀佛,但願明天我能找到另一家飯店。

  正這麽想著,電話鈴驟響。我警惕地望著電話。遲遲不敢去接。本來我真有點喜歡這位陌生的朋友,黃昏時分我還在牯嶺大街上慶幸自己遇上了這麽一個明白人。再說本來受了如琴湖神話的感染,說幾句心裏一時激動冒出來的話也不為過。我悄悄退了,你不再找我。這不就行了?追個電話可就叫人感覺不舒服了。

  電話鈴固執地響。

  我隻好提起了話筒,但我不說話。

  喂!一位小姐奇怪地呼叫:喂喂有人嗎?

  我忙說:小姐有人,對不起。

  小姐說:我是賓館總台,剛才和您為進餐的事通過話。

  我說:我聽出你的聲音了。小姐有事?

  小姐說:我們來了一個緊急任務。明天我們要接待一個重要會議。這樣,我們必須調整一下房間。您是否能夠到山上的六號樓去住呢?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這次在廬山運氣這麽好,要風是風,要雨得雨。要換個住處機會就主動上門了。

  我說:調出主樓去六號樓?就是山上那幾棟小別墅其中的一棟?

  小姐說:是的。最上麵的那棟。那別墅是太舊了一點兒,但房間還是按標準房間準備的,有熱水和衛生間。沒有電話電視,我們給你優惠百分之二十的房費。

  我說:好的我願意!

  我豈止願意?我求之不得呢!眼下廬山遊客爆滿,我想換個住處談何容易。況且這種現代樓房我住得多了,那古老的西式小洋房早就令我心馳神往。

  我和小姐在電話裏同時向對方說:謝謝!

  我們笑起來。

  這一夜我睡得很好。

  我大大咧咧地參加了農改會的早餐。一桌的人都看我,我對他們笑了笑,說:早上好。

  這是早上。當清新的太陽射著六號樓側麵的古鬆的時候,我迫不及待推開了六號樓的大門。石頭的牆壁,蒼綠的青苔,老粗老粗的鬆樹,台階上有隻昨夜蛻留的知了殼。進門便是客廳,客廳裏擺著沙發和茶幾。客廳過去是一道走廊,走廊裏有四間房。一間房堆滿舊桌椅,是倉庫,一間房是洗衣房,可水龍頭全鏽了,因為現在賓館用洗衣機了。還有一間是客房,房門上掛了隻大大的守衛牌鎖。我把那鎖調皮地撥弄了一下。能不叫人高興?這棟小別墅等於是我一個人的了!

  上山時,我替服務員拎著兩瓶開水。因為服務員是位大媽。進到屋裏,大媽氣喘籲籲,我給她倒了一杯茶。

  大媽說:大姐你心真好。

  我說:大媽您別客氣。

  大媽說:大姐我把鑰匙給你自己掌握好不好?我實在爬不動山了,我有風濕病。

  太好了!誰不樂意賓至如歸,像主人一樣擁有隨意進出的自由!

  大媽給了一把掛鎖鑰匙,交代說:這是你房門的。又給了一把較大的掛鎖鑰匙,說:這是大門的。出門把房門大門都鎖好。

  我接過鑰匙。我說:大媽,今天您就別做衛生了。開水也夠了。

  大媽說:大姐你心真好。那我就領情了。謝謝!

  我也說:謝謝!

  我真心地感謝這位服務員大媽,就和真心地感謝總台服務員小姐一樣。

  我在房間安頓好行李。端了一杯自開水喝著。一邊喝一邊逛來逛去,左瞧右瞧。我在客廳坐了一會兒,想象有客人來訪的情形。我又在大門口的石階上坐了一會兒。幾隻碩大的黑螞蟻從鬆樹上下來,爬上我的腳,弄得人癢癢的,十分有趣。

  這小別墅在我眼裏怎麽看怎麽像四室一廳單元房,握著它的鑰匙真有賓至如歸的溫暖感覺。我懷著溫暖,鎖好了幾重門,下山了。

  今天我要在廬山植物園玩一天。

  廬山離武漢比較近,我已經來廬山好幾次了。第一次是在醫學院讀書時利用暑假來的。背著大書包,一處處景點抄錄檻聯和收集典故傳說。第二次是打著團旗上山,我們醫院共青團委組織優秀團員上廬山搞夏令營。那次迷戀拍照。在所有景點換了不同的衣裙擺出各種姿勢照像。再後來是上山開會。這時對風景已經無所謂,隻圖個涼爽,呆在招待所看武俠小說。從前我忽略了植物園,竟把它當作一個單位,就像廬山氣象站或者育種站一樣。實際上廬山植物園是一座舉世無雙的森林花園。它是三十年代初,由幾個留學海外的翩翩才子回國創辦的世外桃源。現在我的認識是:身在大自然中不入大自然是何等地矯情和愚蠢。

  我最簡單地穿著布襯衣,赤腳涼鞋,戴頂草帽,在綠色的植物園慢慢地走慢慢地看。

  我喜歡椽木小道和泥沙便道。它們走上去彈性十足,無比舒服。我偏愛針葉林。它們的樹幹挺直剛勁,葉色綠得沉著蒼翠,最可喜的是它們還能夠無花而香。真是德才兼備,品貌雙全。

  吃過快餐午飯後,我選擇了一株巨大的葡地龍柏,在它身邊的蔭涼裏躺下小慈。我躺在厚軟如毯的草坪上,胸前蓋著草帽,頭上是幾顆百年鬆杉鋪開的傘一般的葉冠,晶瑩的藍色的天空在樹葉的縫隙裏緩緩跳動。我的身我的心在這個時候像被剪斷的彈簧,鬆開,一點兒不需要帶勁地鬆開。緊張業已消散,四肢軟如棉條,心也閉上了眼睛。多好!沒有林立的灰色高樓,沒有水泥大街,沒有冒著汽油臭味的汽車,沒有會議談話工作責任,沒有抽水馬桶壞了,沒有房頂漏雨了,沒有菜場,沒有酒宴沒有抱怨和議論,不平和憤慨。今天什麽都沒有,多好!我珍惜這正在過去的分分秒秒。

  從前的確有這一段跑馬看風景的少年時光。現在我很清楚自己今天能夠如此舒服地躺在喜愛的針葉林中,這來之不易。且不說上有老下有小俗事纏身,單說經濟力量我也是無法住星級賓館,飛機來火車去的。我是一個靠每月兩百塊錢工資維持生活的國家事業單位工作人員。如果不是替大企業寫點報告文學,人家提供資助,我哪兒敢懷揣星級賓館的包房鑰匙躺在大自然懷中。我不是富人。我也成不了富人。因為我喜歡上了我的這份工作。它清貧,可我喜歡。那我隻得接受這份清貧。幾年前有個學醫時候的女同學來找我,約我和她辭職去開私人醫院。醫院的專科隻設兩項:美容和人工流產。她一連三天住在我家說服我。她先前計劃的是讓我負責美容,美容包括紋眉毛紋眼線割雙眼皮隆鼻隆乳激光去痣。後來退讓到讓我負責人工流產。人工流產僅僅就是把三個月之內的胚胎從子宮裏刮出來。利潤還是平分。我仍然猶豫不決。她咬牙說:利潤四六開!我四你六!

  她曾經是我們班最差的學生。實習的時候做一次人流術就把人家子宮刮穿一次。我是副班長。後來我負責手把手與她共同做手術。她每上手術台必害怕厭惡地作嘔。

  最後我決定不幹。我知道我如果幹很可能賺大錢但我還是不想幹。因為我更喜歡文字工作。

  我的這個女同學臨走時咬牙切齒踢了我屁股一腳,說:虧你從前還是班長,入黨積極分子,現在改革開放,送給你機遇都不敢要。你現在算什麽?弄潮兒是我了!

  幾年下來,女同學成了富婆。上報紙上電視老和市長省長談項目。最近武漢市一家首飾商店進了一掛珍珠項鏈作為抬高本店檔次的門麵。是真正的天然東珠,標價五十五萬人民幣。人家是不準備賣的。可是我這女同學看了項鏈後歎口氣說:多好的珍珠,應該是無價之寶嘛。小姐,我想買了它,價格可以動一動嗎?

  櫃台內的小姐說:價格不能動。我們經理沒打算賣。

  女同學說:商品擺在外麵豈有不賣之理?價格嘛,我看八十萬好了。圖個吉利。可以嗎?

  據說當時慌得經理差點從樓梯上滾下來。

  我從電話裏聽這個故事時開心地大笑。但我並不後悔。我從來沒戴過項鏈,我也不遺憾。人生最難得的其實就是一個喜歡。

  看來,我是到了人生的開始固執和清醒的年紀了。

  躺在鬆林下,我半醒半睡。我想到了那位陌生的朋友。平心而論,我是喜歡他的。這人似乎與我同在人生某一階段。既知趣又關心他人。倘若他是個女人,我可能早已與他形影不離,結伴同遊了。可惜他是個男人。男人就麻煩大了。我確實到了一種年紀。對不起。朋友。

  黃昏又將來臨。我該回賓館了。臨走之前,我在草帽的掩護下偷采了一束鮮花。幾枝是白底灑紅的藥百合,幾枝是紅底灑黑的卷丹。我要在我石頭小屋的窗台上裝點一束美麗的花。

  12

  我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

  我鬧不清究竟存在不存在上帝或者天主。

  但是我逢廟便燒香。讓我的心語隨著那一縷香煙升入無垠的天空。

  現有的人類起源學說說服不了我。現在的任何門類的科學解釋不了我們信手拈來的最普通的現象。例如:昨天我在電視裏看到了智利複活節島上的紅蟹,它們在交配之後立即想方設法吃飽喝足,然後忍饑挨餓,長途跋涉到東太平洋海岸去產卵。長征途中它們要經過山地叢林,要經過公路村莊,它們在公路上被飛馳的大卡車碾得血肉橫飛。但這一切都阻擋不了浩浩蕩蕩紅蟹隊伍的前赴後繼。是誰告訴它們遠方有海岸的?又是誰告訴它們在海岸產卵最合

  適?電視裏的講解員用驚歎的語氣向全世界發問:為什麽?

  我當然也不知道為什麽。

  蒲公英為什麽懂得利用風來廣泛傳播它的種子。

  父母為什麽對自己所生的孩子有那麽深那麽濃那麽絕對的愛?

  最近的《世界科技譯報》上說:在美國總統克林頓就職典禮的時候,警犬發現了白宮上空一團奇怪的雲。從此這團雲經久不散,而白宮的許多角落藏有一些非人類所有的類似激光的發射器,電波由白宮直接射向那團雲。科學家們認為這是外星人在執行地球任務。

  外星人是什麽?

  一六六三年八月十五日,俄國的一個叫做別洛謝斯卡婭村的教徒們正在教堂做禮拜,忽聽天空一聲響,他們湧出教堂,看見了天空中一隻巨大的圓球。圓球在村莊上空來回移動,將一個湖泊照得通明透亮。

  這是我們人類有文字記載的首例報告。後來科學家將這圓球叫做飛碟。

  飛碟從此屢屢拜訪地球。

  一八九二年,我國清朝未年畫家吳友如畫了一幅“赤焰騰空”圖,向後人展示的是當時南京市民蜂擁在朱雀橋頭,爭睹空中一團巨卵形火球的情景。畫家還留有題記:九月二十八日晚間八點鍾,時金陵城南隅忽見火球一團,自西而東,形如巨卵,色紅而無光,飄蕩半空,其行甚緩,約一炊許,漸遠漸滅。

  飛碟是什麽?

  世界成立了專門科研機構,中國成立了UFO研究協

  會,然而誰能說清飛碟是什麽?

  我想要說的隻是我的認識。我覺得有一種創造人類及地球上一切的某種智慧和力量。它已經創造好了現有的一切並賦予了程序。它還在創造新的東西。我們在它手裏就如螞蟻在我們手裏一樣。人的命運是由它定好的。我們可以在一定範圍內創造我們的生活,但我們頭上有個巨大的原則。有些天性聰慧的哲學家告訴了我們一句話,說是: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早有人領悟了自己與自己創造者的關係。

  這世界上的一切都有生有死,相輔相成。都環環相扣,陰陽相對。

  一個人出生了,從嬰兒到少年與父母緊密相連。成年了,與父母脫離,男女緊密相連。男女合為一體了,又形成了一個圓滿,新的生命便又誕生了。

  在男女之間,上天(我們姑且用這麽一個代名詞)安排了一種程序:男女兩性情竇開啟,相互好奇,神秘,新鮮,探索,接著合為一體。它把合為一體之後的熟悉過程安排為十個月。十個月,男女兩性之間得到了充分的了解。這時十月懷胎的新生命便一朝分娩了。新生命出世,男女成為父母。孩子天生與父母血肉相連,這時,男女便又進入一種新的階段,新的好奇,新的神秘,新的探索之中。

  上天好像並沒有安排愛情。它隻安排了兩情相悅。是我們貪圖那兩情相悅的極樂的一刻天長地久,我們編出了愛情之說。

  愛情之說的不合理性給人類帶來了很多麻煩和痛苦。最常見的就是為了尋求愛情而離婚。

  錯誤的婚姻是有的。我們可以離婚再去組合一個和諧相處的家庭。比如有的男人脾氣太壞,他當然需要配一個能包容他脾氣的女人。但是如若為了像文學書中描寫的所謂愛情而離婚而再婚,你將肯定會發現自己上錯了車,每到一站都不是那麽回事,目的地與你的完全相反。

  我認識一個嬌美的四川女人。她為愛情結了五次婚。她向我講敘她的婚姻史時聲淚俱下。我問她:最近這次找到愛情了嗎?

  她說:沒有。

  我間:還要找嗎?

  她說:就為了不辜負天生我這副美貌我這多情善感,我也要一找到底!

  最後她離掉了第五任丈夫,在深圳做了暗娼。結果是患了性病,爛掉了一副好皮囊。

  我去醫院看她,她已經完全變了人形。她說她現在最懷念第二個丈夫。因為第二個丈夫曾在半夜為她掖被子。他要做什麽,一個眼神她就懂。她要做什麽,一個眼神他就明白了。

  

 

 

 

 

 

 

 

 

 

 

 

紫陌紅塵

  北京是首都,我是外省人,我老想借出公差的機會到北京旅遊一下。所以,領導一說讓我出差,我忙問:“哪裏哪裏?”

  我們領導當了我們所十年的領導,黨政一肩挑。十年來我在他手下工作學習思想和生活,我們領導深知我心。於是,領導說:“哪裏?不是北京!”

  群眾嘩地一笑。我頭臉發漲起來。這是在所會議室,各科室幹部群眾一大堆。當著廣大幹群,領導竟不給我一點麵子,那就怪不得我了。

  我說:“不是北京我不去。我總也不是北京,你們領導總是北京!”

  領導一愣,說:“你這個同誌。”

  領導對我的不反抗是比較有把握的,意外的是我反抗了。一個人老是滿足不了要求,哪能不反抗?群眾一瞅這陣勢,不散會了,推開椅子過來,圍在我和領導身邊。我們領導應急能力很強,他伸出一根指頭在油漆斑駁的會議桌上一彈又一彈,彈了兩下,笑道: “說你這個同誌呀,我們每次都是戴帽下的會議通知。讓你去,你也不像個所領導嘛— —”

  領導在他的拖腔後麵緊接上一句:“你這麽年輕這麽漂亮這麽時髦。”

  我語塞。人們並不認為我漂亮,領導卻敢當眾肯定我,這不能不使我感激。我嘴唇動了動,什麽也沒說出來,隻由舌尖推出一個透明的水泡;我輕輕用力,水泡飛了出去,飄落在會議桌上,破了。群眾明顯失望。

  群眾主動說話了。一個說:眉紅可能不太像黨的領導,至於所長,我看還是蠻像的。”

  一個說:“眉紅年輕什麽?三十郎當了。胡錦濤四十多歲,都當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了。”這人說了又心虛,連忙問旁邊的人:“我說得對不對?是不是常委?”

  旁人說:“怎麽不是?當然是!電視裏看,一頭烏發,多年輕。我們國家上頭改革開放搞得好,下頭搞得不好。”

  近些年來,我們所幹群關係變化很大,群眾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即便話中帶刺,領導一般也裝作聽不出來。但我們領導也積累了經驗:任你說什麽我就是不放權。群眾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

  我們領導對群眾微笑,將話題固定在“北京”上。

  領導說:“給大家說句真心話吧。北京有什麽好玩的?

  沒有嘛。長城,磚頭砌的;故宮,磚頭砌的:亞運村,還是磚頭砌的。大街,水泥鋪的;街上的人,人肉做的。五官加四肢,吃喝拉撒;和全國人民沒什麽兩樣。你們看我們這黃鶴樓。我住在閱馬場,抬腳就上了黃鶴樓,但我就是沒去過。大幾塊錢一張門票,說句老百姓的話——還不如喝幾瓶小黃。”(小瓶包裝的黃鶴樓酒)

  群眾也與領導隨便起來。說:“頭,你這叫做飽漢不知餓漢饑。任你把北京說得寡淡寡淡,北京人家還是首都,身份在那兒擺著,沒去玩過的總是想去好好玩玩。”

  大家互相擠眉弄眼。

  有人就更放肆了。說:“比如現在街上的那些雞(妓),都講她們肮髒下流,有艾滋病,可沒有見識過的人總是心向往之。”

  領導頓時寒了臉,在桌上頓了頓茶杯。說:“太離譜了吧?大不像話了吧?”

  群眾便訕皮訕臉吊兒郎當地離開了會議室。

  我呆在原地沒動。我在一隻舊式的高背辦公椅上擱著下巴。望著橢圓形會議桌上零散的報紙,心裏很難平靜。報紙上三天兩頭揭露公款出國公款旅遊公款吃喝的腐敗現象。在我這種普通工作人員眼裏,揭露無異於炫耀。它激起了我的許多奢望。其實我從小是個好孩子好學生,紅旗下生,紅旗下長,曾把雷鋒作為人生的榜樣。我一直堅信自己是優秀的,是社會的動力,國家的棟梁,是單位的拔尖人物。可是現在卻為了公款去北京旅遊和領導抬杠。

  我透過三月的新綠,懊惱地死盯著窗外烏煙瘴氣的春天,想:我為什麽不能保持自己的一點什麽呢?

  我如果保持自己的一點什麽,就會不斷地被派往農村出苦差。一入夏就下鄉收購棉花,一個縣城一個縣城地跑,曬得一層又一層脫皮,回到武漢都是“十一”國慶節了。然而同樣在一個所工作,幹同樣的專業,有人卻從不下鄉,出公差盡出北京上海廣州深圳,最近出到新加坡去了。公理何在?我幹嗎置公理而不顧思考保持什麽的問題?我要保持的是什麽?我自己都答不上來。

  領導忘了一份文件在會議室。

  領導進來從會議桌上拿了文件就走。好像我是隻椅子而不是一個有情緒有要求的國家職工。在這一刹那間,我惡念陡生,兀自大聲說道:“今年夏季我要病的。我不能下鄉。”

  領導在門口停住了腳。領導折回來,對我說:“我這個人最尊重知識分子。我認為你在沉思,不想驚動你。”

  我冷笑,說:“我今年夏季肯定會病的。您趁早心中有數,安排其他人下鄉。”

  領導說:“說這話就不像個知識分子了嘛。”

  我說:“您以為現在的人讀個大學就是知識分子?”

  “當然,讀了大學還不是知識分子那什麽是知識分子?”

  領導想把談話引向無謂的爭論,我可不上當。

  我說:“好。那我就承認是知識分子。”

  領導說:“對了。不要把自己混同於小市民。不要受社會上腐敗現象的影響。要保持自己的氣節。”

  我的眼皮往下一耷拉,籲出長長一口氣。和我論起知

  識分子小市民來了!現在的知識分子就是小市民。舊社會的分類標準不能用在新社會。所謂讀過了大學的這一群人我大了解他們了。他們天天都操心柴米油鹽醬醋茶,個個買菜都討價還價,公款旅遊求之不得。他們都活得像暴風雨來臨之前的螞蟻,忙忙碌碌,焦躁不安。生怕天上刮風下雨。不提高他們的物質待遇,他們就是小市民。氣節與精神豈能懸空而生?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領導不知道我胸中波濤洶湧,以為我思想通了。

  “好。”領導說,“你今年少包一個棉區,你是太累了。再說今年上頭保證不打白條,工作肯定會結束得早一些。”

  我氣憤之極。

  我說:“我說了我有病。是真話,到時候會送醫院證明來的。”

  領導再次從門口折回來,看看我。

  領導說:“一定要去北京?”

  我當然不是一定要去北京。我又不是真的沒去過北京。不過既然已經拿了北京當杠抬,隻好一杠抬到底了。

  我還是擱著下巴,望著半空中,表示默認。

  領導半天不說話,過了半天說話了。

  “今年夏季的補休我現在就給你。三個月十二天。我再獎你八天休息。一共二十天。二十天工資獎金誤餐書報費一律照發。去北京玩吧。”

  我說:“路費呢?”

  “當然自費。”

  我委屈極了,說:“自費?”

  領導比我更委屈。他說:“咦——”領導挪開一隻椅子沉重地坐下,將文件擺在自己麵前,將茶杯擺在文件右上角,他一手揉搓太陽穴,一手示意我也坐下。

  我帶著下巴頰上的一道深溝坐在我們領導對麵。由於我們光坐著不說話,時間嗒嗒嗒地飛快後閃。十年前我大學畢業第一天上班,領導找我談話,我們就在這間會議室這麽坐來著。那天我穿著當時最時興的直筒褲,褲縫熨得刀鋒一般挺刮。我剪著學生頭,眼睛清澈見底,一點沒沾染這十年的歲月風塵。我在遞上成績冊的同時還羞怯地遞交了一份入黨申請書。十年前的眉紅令我們領導眉開眼笑。

  我扯過一張報紙,認真看報,訥訥念出聲以阻斷曆史的浮現。懷舊永遠是一種有毒的情緒。它除了讓人逃避現實沒別的好處。美好已經屬於過去。現在你該做什麽就做什麽。

  領導不無遺憾地“咳”了一聲。作為一個生活閱曆豐富的長者,他傷心地感覺到眉紅這女同誌把純樸遺失在她長大的路上了,找不回來了。

  忽然遠處一陣“刺刺”的油鍋炒菜的聲音,接著辣椒炒肉的香味潮水般漫進了我們所的窗戶。這種香味立刻調動了我們的聯想:一隻冒青煙的油汪汪的鍋,裏邊爆炒著河南產的那種又尖又紅的幹辣椒。深紅色的醬,綠色的蔥段和黃色的生薑,又倒進了粉紅的嫩肉絲和黑色的胡椒粉。在辛辣的香氣和五彩繽紛聯想的突然襲擊下,我打了一個噴嚏。我們領導也打了一個噴嚏。走廊上和別的辦公室紛紛有人打。有人高聲打了還快活地罵一句武漢粗話以表達心情。我和領導不約而同看了看牆壁上掛的石英鍾。十一點半了。一個上午過去了。隨著又一陣“刺刺”聲,蒜味衝鼻。這次肯定是在炒蒜苗,時鮮菜。我們領導又要打噴嚏,張口結舌了一番終於沒打出來。我不忍觀看領導失去自製力的模樣但忍不住笑。領導衝著香氣十分惱火地冒出一句:“個婊!”

  我大笑。

  我們所樓下原本是一道綠茸茸的草坪。去年,在鄧小平同誌南巡講話後不久,草坪一夜之間被鋪上煤渣,做成了一排簡易門麵,租給個體戶開小餐館。從此,小餐館的油煙伴著菜香靡靡之音一樣腐蝕著我們辦公樓。大家經常此起彼伏地打噴嚏,議論吃喝玩樂,經常拿餐館老板的收入來取笑我所的一級工程師。我們領導為小餐館之事拜訪過許多有關部門,我們領導對別的領導說:我們不能簡單地理解鄧小平同誌南巡講話。深入改革開放決不是要全民經商。在一個科研單位樓下遍開餐館的做法是欠妥的。中國人幹什麽都喜歡一哄而起。一哄而起不好。曆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可是,沒有人聽我們領導的肺腑之言。由此我們領導格外厭惡小餐館的氣味,居然也會來句武漢粗話。

  這種形勢之下,領導和我都不可能繃臉了。

  領導擰開茶杯,一口氣喝下了茶水,呸呸吐著茶葉渣,說:“話又說回來,比起現在社會上的一些現象,你的要求也不算太過分。勞動模範還興國家出錢去療養呢。”

  我坦然地看著領導。

  領導說:“這樣眉紅,你準備一下最近出趟北京的差。”

  我突然覺得怪難為情的。

  “眉紅你今年夏季可不能病羅。”

  我忙說:“當然當然。”

  領導的眼睛像拉了開關的電燈一下子熄滅了。他滿臉疲憊之色,端起茶杯拿著文件往外走,邊走邊說:“就這樣吧。”

  我們領導後腦勺都長滿白發了。我記得十年前他有著烏黑油亮的大背頭。

  一個星期過去了。沒有動靜。又一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沒有動靜。在走廊上院子裏與領導相遇,領導用他那公共場合通用的笑容和我點點頭,好像我們之間從無契約。

  我認為超過半個月,一般就不屬於最近了。

  我正暗暗生著氣,忽聽領導在全所的政治學習大會上輕描淡寫地宣布了一項關於我的決定。我所青年女工程師眉紅將借給本係統某企業工作一個月,某企業按眉紅工資的百分之兩百付我所勞務費。

  我莫名其妙,腦袋左轉右轉。說:“也不事先找人談個話。”

  群眾又樂了。伸手摸我的頭。說:“小可憐,小老實,被賣錢了還不知道。”

  散會後我被辦公室郭主任徑直帶到樓下車庫裏,上了我所新買的一輛桑塔納。

  我又一次大聲質問:“怎麽回事?”

  郭主任寬容地微笑。等小車發動後他才說:“很簡單。你被借走了。這家企業將派你去北京出公差,鑒定一批進口棉花的等級。工作時間最多一周,但你可以在京呆到半個月左右。”

  我明白了。但還是不相信地說:“住宿交通差旅費都由他們負擔?”

  郭主任聲色不動地點頭。

  我說:“怎麽回事?我不相信天下有這麽傻的企業。”

  郭主任仿佛不認識地看了我兩眼。郭主任敲了敲司機的肩,讓他放音樂。我們所的人都了解郭主任早年畢業於音樂學院。司機放的是克萊德曼的鋼琴曲。據說有個別調皮司機偏放流行歌曲,結果新車來了,郭主任沒把新車派給個別司機。

  在叮叮當當的鋼琴聲中,郭主任小聲地在我腦袋側畔說話。“什麽企業傻?他們掛靠我們。以我們的名義給他們辦執照做生意,為他們提供了多少優惠政策?我們有個把人想在北京住幾天,他們還能不幫忙?”

  我說:“讓他們劃一筆讚助費過來不就行了?還把我真的送出去。”

  郭主任說:“你這個人怎麽真有點不清楚!領導要考慮方方麵麵嘛。記住,你從北京回來可要管住嘴巴,你是出公差,去工作的。記住了嗎?”

  我說:“記住了。”

  在我們嘀嘀咕咕的過程中,法國鋼琴家克萊德曼先生始終熱情洋溢地演奏著。他竭力要表現的是一種光明磊落的美,童真無邪的美。自由飛翔的美和浪漫樸實的美。我們在一輛搞陰謀詭計的小車裏聽克萊德曼,反差如此之強烈使我對這幾支鋼琴曲永生難忘。

  桑塔納在漢口小巷裏轉了幾個高難度的急彎,停在一棟從前俄租界的老樓房台階前。台階上等候著一位手提大哥大的男子。這男子體態發福,領帶鮮豔,發型做得像一朵盛開的蘑菇。郭主任用一種不屑的神態告訴我此人就是該企業金經理。

  金經理十分敏捷地下台階,親自為我們開了車門。車門一開他就說:“啊歡迎歡迎!”

  我鑽出車來,透了一口氣。

  郭主任說:“這就是眉紅工程師。我給您送來了。”

  金經理熱情地向我伸手,說:“謝謝眉小姐來指導我們工作!”

  我說:“談不上指導。”

  郭主任抽著金經理遞上的香煙,對我說:“眉紅有什麽事隨時和家裏保持聯係。”

  金經理說:“哎呀郭主任您放一百二十個心。這次我特意讓王師傅陪她去怎麽樣?”

  郭主任笑了。拍了金經理一巴掌,說:“那就先謝了。”

  一粉妝濃抹的小姐從樓裏出來,說:“午飯已經訂好了,在國際俱樂部。”

  郭主任看了看腕上的表。說:“不吃飯了。還有事。”

  金經理擋住車門,說:“天大的事也得吃中午飯!”

  我和司機背對著他們,相視一笑。瞧如今這把戲。

  按照門牌的指引,我進了公關部,看見裏頭堆滿美容健身儀器,我趕緊退出來核實門牌,是公關部。

  公關部沒有公關小姐,隻有一個老頭,趴在辦公桌的一疊表格前忙碌。他雙鬢斑白,戴一副老花鏡,胳膊口套著花布袖套。我問:“王師傅嗎?”

  老頭說:“王師傅。你坐。稍等片刻。”

  我坐在低矮的露了海綿的沙發上,看見王師傅的雙腿從辦公桌下伸出,兩腳交叉著。褲子因布料陳舊而沒有明確的顏色。褲邊處肮髒且破爛翻卷。腳上是一雙裂了幫的人造革鞋。花尼龍襪的海藍色醒目耀眼。這王師傅肯定像郭主任他們說的那樣正派,傳統,忠誠,樸實。可怎麽被金經理任命為公關部部長呢。這裏頭不是我聽錯了就是郭主任說錯了。

  等了片刻,王師傅抬起了頭。說:“我是公關部負責人王師傅。小姐您有什麽事?”

  一切都沒有錯。我被逗笑了。笑著說:“我叫眉紅。”

  “歡迎。”王師傅摘下眼鏡,說,“歡迎眉小姐來指導工作。”

  我說:“談不上指導。”

  王師傅說:“我明天和你一道出差。”

  他從懷裏掏出兩張火車臥鋪票,舉在眼前看了一看,遞給我其中一張。“明天你自己打的去火車站。的票留好給我報銷。眉小姐,明天火車上見。”

  我端詳著硬臥票,是下鋪。這麽說將有一雙又花又臭的尼龍襪在我頭頂上晃動。什麽時代了,還穿花尼龍襪!

  我說:“王師傅,我年輕我要上鋪好了。”

  他說:“我們男同誌應該照顧女同誌睡下鋪。”

  “我喜歡睡上鋪。”

  “是這樣。”

  王師傅接過我的票,戴上眼鏡仔細對照了一下兩張票的票麵。說:“都是下鋪。”

  我說:“非常遺憾。”

  這下更糟糕。我將和這位公關部長並排躺著,中間隻隔著小走廊。臨走前我實在忍不住向他提了一個小小的建議。

  “你怎麽不買一雙棉紗襪?純白或者純黑的。”

  王師傅說:“可我想要棕色的。”

  “棕色也不錯。”我說。這個王師傅沒給我任何印象,隻是事情有點滑稽。

  一進候車室我就滿世界搜尋王師傅。我找他是為了躲開他。我要搶在他前頭上車,與別人換張上鋪票。我決不能忍受和一個爛糟糟臭烘烘的老頭子並肩而臥。火車上為什麽不分個男臥女臥?

  我不太好意思老看人們的臉,便低頭看腳。我從一排排腳跟前走過來走過去,就是沒找到那雙藍花尼龍襪。人家王師傅不會換襪?完全可能換襪。但最多也是換一雙別種花色的尼龍襪。

  沒見到我的旅伴。

  我急急忙忙衝上車。放好包。靠在一邊期待上鋪的乘客早些到來。

  一位西裝革履的先生經過我麵前。我收腹挺胸讓他的大旅行箱擠過去,他朝我彬彬有禮欠了欠身。一會兒,他放好了行李又擠過來,又朝我欠身。我仍然注視著魚貫而入的新乘客。漫不在意地對那位一再鞠躬的先生揮了揮手。說:“別客氣。別搞得像日本人一樣。”

  他說:“眉小姐說話很逗嘛。”

  我猛地回頭。“您是誰?”

  身板挺直、風度翩翩的先生慢慢摘下了他墨綠的變色眼鏡。我大驚,叫道:“王師傅!”

  他糾正說:“王先生。其實到我們公關部來辦事的人都叫我王先生。”

  他是配做王先生了。他的頭發染黑了,吹燙了。他一身全毛質地的豆沙色西服,棕色領帶和與棕色領帶遙相呼應的棕色棉紗襪,意大利老人頭皮鞋。他包裝一新,居然脫胎換骨了。比他更換行頭更令我吃驚的是他的神情舉止,有些類似於風度氣質的東西決非搖身可變的。我想他很可能是過去的資本家少爺或者洋行高級華人職員的公子。

  我惡毒地問:“我可以問一個您的個人問題嗎?”

  王先生說:“為什麽不?”

  為什麽不?國外譯製片裏頭的語言。語言在隨服裝的變化而變化。

  “您的家庭成分?”

  “問這個幹什麽?”

  “不幹什麽,突然冒出的怪念頭。”

  王先生稍帶挑釁意味地說:“資本家。”

  我拍了下巴掌,我猜對了。

  我說:“您昨天看上去六十歲,今天看上去四十歲,您到底多大年紀?”

  “五十。”

  我又拍了一掌。計算一下時間,恰好是舊社會的少爺。

  王先生饒有興趣地等待著我再發問,我不想問了。我望望身後的窗外,窗外是田野。我站在田野前,麵對王先生。他穿著華麗,我衣裳簡陋。他舉止高雅,我張皇冒失。我們當年以農村包圍城市,農民進了城,趕走了資本家,其實資本家沒走。他們可以用粗布袖套、花尼龍襪子偽裝自己。現在又出頭了。時間模糊了曆史,敷平了創傷,化解了仇恨。今天一個貧民的女兒和從前資本家的崽子一塊坐火車去北京出公差。多少仗白打了!多少生命白死了!由此我給自己平庸的螞蟻般的一生又增添了一條更平庸的信條:我決不參與戰爭、政治和階級鬥爭。除了時間,沒有永恒的東西。而時間它又不在我們手中,我們誰也抓不住它。它躲在宇宙懷裏像個富人一樣玩弄著地球。也許我們正在奮鬥想嚐點錦衣美食的滋味,時間卻“叭”地一下將地球捏破了。

  周圍有許多乘客,我抑製著眼淚。眼淚不敢從眼睛裏流出來,卻從鼻子裏淌了下來。我呆呆站著,使勁抽動鼻子。一條伸到我鼻尖的香中紙嚇我一跳。王先生送來香中紙,說:“好好說著話,你怎麽啦?”

  我從怔忡狀態蘇醒,發現人們異樣地打量我。我接過香巾紙撬鼻涕,一邊擤一邊告訴王先生:“我突然陷入沉思了。”人們啞然失笑。王先生用大人不計小人過的神情對我點頭。我惱火地發現真話就是沒有人相信。

  我隻好去上趟廁所。幸虧廁所供不應求,我可以靠在一邊呆很長時間。很長一段時間過去,我回到鋪位上,人們已經在打撲克。已經不注意我了。時間真是一劑良藥,一劑從宇宙進口的廣譜抗菌素。

  隻有王先生一個人還對我保持著警惕,我從廁所走回來,他偷偷觀察我。我在毛巾上擦手,從包裏取出蘋果,坐

  下,專心專意削蘋果,王先生在這時流露出他的工人師傅本性,利用看報來監視我。我剛才一定嚇壞了他。當一個人沉思時肯定超凡脫俗得像個精神病患者。我也是見鬼了。平日極少搞什麽沉思,偶爾心有所得卻偏是在火車上。

  我削好一個蘋果遞給王先生。我決定哄哄他,不然他會在整個北京之行中拿我當病人對待。

  “王先生,剛才不好意思。我在炒點小股票,被套住了一萬多塊錢,想起來人就急。”

  王先生恍然大悟。“可以理解。完全理解。”

  王先生丟開報紙,接過蘋果吃起來。他說:“激謝。”他興趣盎然地說:“炒股你還太嫩了。我們家從前是裕華紗廠的股東,你買的什麽股?我來幫你分析分析。”

  我傷心地說:“別提股票了。”

  “好好,你難過就不提吧。”

  王先生又去看報。

  我滿意地吃蘋果。蘋果汁淌在手裏,我就拍在臉上,廣告已經浸透我的潛意識,我利用一切可能的條件保護皮膚。

  吃完蘋果。我找王先生說話。我和王先生來自不同的單位,昨天都還不認識,今天彼此也還沒個了解,可我發現王先生似乎沒興趣和我說話。他給我買盒飯,倒開水,送我香中紙,但不問我的過去現在,也不談我們到北京將怎麽安排。他太正派了。我想,和一個太正派的人出門旅行是多麽枯燥無味。

  車廂裏的大燈一熄滅。王先生就睡覺了。我覺得九點半睡覺太早。坐了一會兒又覺得怪沒趣。也去躺下。我一躺下,王先生就轉身側睡,讓背脊對著我。我望著王先生的背脊憤怒起來。他準是恨我。恨我用他們的錢。他和金經理恨我們領導和我。這種恨多麽像階級鬥爭。我幾小時前還發誓不搞階級鬥爭。此刻就身不由己了。

  “王先生。”

  王先生轉過身來。“什麽事?”

  “您知道我這次到北京的前因後果嗎?”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眉小姐,我主張尊重個人隱私。”

  “這裏頭沒什麽隱私!”

  “我知道。你還是個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了。”

  “像個小孩子。”

  我又找了一個話題發難。“你們公司做什麽生意?”

  “棉花。”

  “可你們那兒堆滿美容健身器材?”

  “現在這種生意走俏。”

  “這也屬於你們經營範圍嗎?”

  “怎麽不屬於?美容不用棉球棉紗之類的?”

  “天知道你們瞞著我們賺了多少錢!”

  “眉小姐又說孩子話了。你管別人賺多少?你應該隻管別人交了你多少。我們一年交你們四十萬,從沒少一個子兒。”

  昨天乍一見王先生負責公關部還覺得十分可笑。看來對許多事物隨便發笑那隻能說明我的無知。

  “王先生,您不喜歡聊天是嗎?”

  “也不一定。得看聊什麽。”

  “英國王室去年鬧得可不像話,最近梅傑首相在議會宣布,查爾斯王子和黛安娜王妃正式分居。可他們看上去真是一對天成佳偶呀,您說呢?”

  “我說不出什麽。我最不喜歡聊的就是別人的私生活。”

  王先生露出白牙齒對我禮貌地笑了一下又轉身麵壁而睡。

  我醒來的時候,王先生正翹著指頭彈平他名牌西裝上細細的皺榴。我從人縫裏盯著他看,研究了他好半天。我覺得他與一般男人不太一樣。但我沒研究出他與眾男人的不同之點在哪裏。不過我已經清醒地認識到他是我在北京的銀行,我得和他搞好關係。得找個機會捧捧他。

  播音員請乘客們引頸遙看蘆溝橋之後,列車車輪滾滾,直逼北京城。乘客們興奮起來,男人們從行李架上搬下了行李,女人們悄悄換下了旅行裝,穿上裙子什麽的。王先生很鄭重地係好他的領帶。旁邊有人非常友好地稱讚王先生的服裝。我抓住時機,給王先生背誦了一段不知從什麽報紙上記住的新聞,借以恭維五十歲的王先生能夠敏銳地掌握當代社會華麗包裝的重要性。

  “去年歲末,拳擊界的後生小子裏迪克·鮑快拳得手,將霍利菲爾德轟下了拳王寶座。前拳王霍氏聲稱經紀人和裁判在比賽中做了手腳。問題在於沒有多少人理會霍利菲爾德的委屈。打抱不平一詞已成為曆史。拳王是偶像。偶像應具有磁性吸引力。偶像是明星,明星應具有耀眼的風采和新聞效應。而霍利菲爾德在佩戴拳王腰帶的兩年裏,隻有一次手拿《聖經》出現在訓練場給人以新鮮感。除此他的生活平淡無奇。老拳王阿裏、福爾曼、費拉希爾以及正在服刑的泰森全都懂得在他們全盛時期讓自己的名字閃閃發亮。”

  王先生說:“好。有意思。但我聽不出在哪兒表揚了我。”

  我說:“關鍵在結尾幾句話呢。”

  乘客中一些男人比王先生著急,說:“快說結尾快說結尾。”

  我背誦:“職業拳擊是商品。在當今社會裏,商品首先必須富有華麗的色彩和新潮的包裝。缺乏商品魅力——這就是前拳王霍利菲爾德的不幸。而我們王先生深諳其道,如此西裝革履派頭十足地進京,一定會馬到成功,事事如意。”

  王先生嗬嗬大笑。周圍的乘客向我鼓掌。掌聲使我很開心。我連聲說:“謝謝。謝謝。”

  窗外已是北京的高樓和道路。

  王先生破天荒地拍了拍我的肩,說:“北京到了!”

  “北京到了。”

  “謝謝你的吉言,我終於到了北京。我喜歡北京。我想念北京。”

  王先生在漫長的旅途最後一刻對我袒露出他個人的真情使我非常高興,我想我終於撕開了這個人的假麵具。我高興得信口雌黃:“我也想念北京。”

  “真的嗎?”

  “真的!”

  王先生慈祥地看著我,小聲說:“到北京住下以後,你可以先從我這兒拿一千塊錢去用。寫個收據就成。”

  我一個勁點頭。

  火車緩緩駛進北京站。我進京的過程是多麽漫長曲折嗬!

  一個文弱的男人在站台接我們。

  事先沒誰告訴我說有人接站。所以當這白臉男人急切地斜穿過來奪王先生的箱子時,我啊呀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乘客紛紛回頭往這兒看。白臉男人厭惡地橫了我一眼。王先生連忙向我介紹:“這是我北京的表弟。”

  我說:“您好。”

  為了彌補方才的冒失,我主動與王先生的表弟握了手。

  “您好。”他用標準的北京話對我說。說話時居高臨下俯看著我,瞳仁裏寒光閃閃。一踏上北京的土地就觸了個黴頭,這使我十分沮喪。

  更沮喪的是坐了十幾分鍾的出租車,鑽出車門一看,我們來到了一家招待所。

  在剛才過大街時,我從車窗裏已經看出北京大變樣了。高樓林立,車水馬龍。高級飯店,賓館,商廈,精品服裝店和洋名字的餐館比比皆是。我想我還真來對了。這次真要好好住它一住,玩它一玩,看看首都新氣象。

  招待所很沒有模樣。地上貼著浴他裏頭的那種瓷磚;且還東缺一塊西缺一塊。人造革的沙發全磨出了極不雅觀的坐痕,屁股常坐的兩塊油亮,四周是黑色汙垢,牆上裝模做樣掛了幾隻鍾表示不同國家的時刻,但隻有中國的時針在走動。

  我失聲道:“我們住招待所?”

  王先生說:“不住招待所住哪兒?”

  王先生拿了我的身份證去服務台辦住宿手續。王先生的表弟突然在我身後說話了。

  “北京不是很好找住處的,五十塊錢的標準想住帶衛生間帶電話的房子太難了。我費了很大勁。”

  “五十塊錢一天?”我問,“你還知道什麽?比如我每天吃飯的標準?”

  “我不知道。我表哥隻讓我幫忙聯係住處。”

  我再次沮喪得說不出話來。誰讓我在武漢不當著郭主任的麵請金經理說個住房標準呢?我太沒經驗太善良了。

  房門開處一股招待所味道衝麵而來,王先生趕緊閃到一邊讓氣味跑掉,我說:“賓館就不會有這種味道。”

  王先生說:“賓館有賓館的味道。都有味道。”

  王先生在房間視察了一圈。拿起電話聽了聽。開了一下電視。衝了衝抽水馬桶。最後站在房中央拍拍手上的灰,說:“真不錯。都沒壞。”

  我按了按床墊,還比較柔和。我一屁股坐上床,聳了兩聳。踢掉鞋子。“就這樣吧。” 我說。

  “這裏真不錯。地點多好,出門走十分鍾就是王府井,購物旅遊特別方便。”

  王先生從箱子裏取出一隻小皮包。給了我一千塊錢。我寫了一張簡單的收據,手續就清了。我的心情隨之好了許多。我從床底下勾出拖鞋,趿上,準備到王先生房間視察一番。

  王先生鎖好箱子。說:“你休息吧。我得另找住處。”

  我跌回床上。

  王先生苦著臉說:“我是來談生意的。我必須住在方便工作的地方,你需要住在方便遊玩的地方。金老板就是這麽交代的。”

  我站在窗前,看著王先生和他表弟並肩走出招待所。他們滿麵喜色交談著,上了一輛出租車。兩小時之後,我被電話鈴吵醒。王先生在電話那端說:“我住在西苑飯店。電話是八三八0二二七轉一五0一房間。有事隨時聯係。]

  掛上電話後我穿著拖鞋就下了樓。我問總服務台一個年輕男孩:“西苑飯店幾星級?”

  男孩說:“四星。”

  旁邊一個小姐糾正道:“三星。”

  男孩說:“老三星新四星,你知道什麽?”

  小姐堅持:“就是三星。”

  無論三星與四星,關鍵在於西苑是有星級的。王先生將我扔在招待所。自己住到離我很遠的星級飯店去了。資本家的狗崽子。奸商。我在火車上作了那麽多努力,他還是對我毫無感情。社會真是挺複雜的。我一路上都有點兒內疚,對我們領導,對金經理和王先生,我想我太調皮搗亂了。此刻愣在招待所肮髒的大廳裏想想,不內疚了。比起我們領導的精心策劃,比起金經理的吃小虧占大便宜,比起王先生的陰險自私,我做得很不夠。

  當我再次聽到電話鈴聲,已是次日早上七點半。

  “喂。”

  “早上好眉小姐。”

  王先生肯定享受了一番人生樂趣,他的嗓音清新豁亮,中氣十足。

  “得了。叫我眉紅。”

  王先生不介意。繼續精神飽滿,語氣堅定地說:“起床吧。德方(進口的是德國棉花)已經知道你到京了。他們今天九點鍾等你。”

  “可我今天要去長城。”

  “眉小姐。長城改天去吧。你是我們請來的專家呀。”

  專家住招待所?話到嘴邊沒說出來。木已成舟,多說沒意思。

  “喂。”王先生等了一下,著急了,“喂喂!”

  “說!”

  “你打的去,別擠公共汽車。太累了。”

  “知道了。”

  我一聽好話氣就消得飛快。我說:“行了。我九點準時到。”

  “眉小姐等等。”王先生在尋找措詞,“為了長我們的民族誌氣。為了,為了我們企業的利益。希望你坐高檔一些的車,北京出租車有奔馳,你盡量打奔馳或者打豐田。”

  我悔恨得牙根發癢。我哐地掛上電話,縮進被窩睡覺。電話鈴沉默了片刻又響起來。我用指頭捂住耳朵。等我鬆開手,電話鈴還響著。我朝電話扔了一個枕頭。鈴聲在枕頭底下固執地發出蛐蛐一樣的叫聲。我隻好拿起話筒。

  “眉紅同誌,”王先生到底受了幾十年社會主義教育,關鍵時刻還是用同誌稱呼。王先生鄭重其事地說:“眉紅同誌,通過接觸,我已經認識到你是一個坦率直爽單純善良的好同誌。你生我的氣我不怪你。隻希望你理解我是受雇於人

  的。我是替人家打工的。我又有什麽辦法呢?”

  “少說兩句好不好?”

  “好好。打的一定打奔馳或豐田,到時候的票實報實銷,在那一千塊錢之外。”

  可是我沒那個富貴命,我光是看見日本小車就暈,別談坐車。奔馳我隻能坐五分鍾,五分鍾之後馬上暈,我習慣了國產車的顛簸,進口的不顛簸我反倒受不了。今年北京流行麵的,一種黃色小麵包車。十塊錢起價,八公裏才跳字,每公裏一塊錢,顛簸程度不輕不重。我喜歡坐麵的。

  “我準備坐麵的。”

  “眉紅,別這樣。你要是坐麵的,我回去準被炒就魚,我們金老板最重視包裝了。在火車上你不是說過拳王的事嗎?”

  霍氏前拳王的不幸,看來已是我們全人類的不幸。

  我說:“問題是我暈進口車。”

  “吃藥嘛。買點暈車靈暈海靈,開發票,全給報銷。”

  “王先生,你吃藥我給報銷好了。”

  我再次掛上電話。然後把話筒拿起來擱在了一邊。

  我坐在一輛天津產的黃色小麵包裏出發了。我決不為了金老板的臉麵而吃藥傷自己的身體。麵的跑了大半個小時,我頭不暈心不煩。司機樸素,隨便,和藹可親。

  車上三環路後,我眼前開始晃動德國人那蒼白的臉淺色眉毛灰色眼珠。他們背著一雙戴了白紗手套的胳膊,昂首挺胸,在窗前凝然不動地盯著我。

  我問司機到達目的地還需要多少時間,司機說五六分鍾,我猶豫了兩分鍾,在路邊下車了。

  我在一幅巨大的廣告牌下換了一輛奔馳車。三分鍾後,奔馳滑冰一樣悄然停在一幅紫紅色樓房的門廳前。一位身著白色製服,製服上綴著流蘇的中國小夥子上來為我打開車門,在我鑽出車門時,小夥子將手掌貼在車門頂上。最初一刻我心裏咚咚跳了兩下,不明白他要幹什麽。旋即便理會到我在享受一種待遇,他怕我碰了頭。曾聽人講過中央首長就是這麽出車門來著。

  “謝謝!”我淡漠地說。人一享受某種待遇,就自然生出了某種派頭。

  此後一連四天,我都在那幅花哨的巨大廣告牌下換車。有一次,居然又遇上了第一天坐的那輛奔馳。司機認出了我。主動說:“小姐您好。”

  我也認出了司機,便回了禮。“師傅你好。”

  “老地方嗎?”

  “對”

  司機很瀟灑地扶著他輕靈的方向盤,輕車熟路送我上班。

  和我打交道的德國人果然與我想象的一模一樣。他若是穿上黑色製服,活脫是個黨衛軍。他替我脫下大衣掛在衣架上。我離開時他站在我身後為我穿大衣。但他從來不笑。他站在陽台上注視著我的來去,眼睛像太陽底下的玻璃珠子令人眩暈。做實驗時他配合我,有一次他提前從烘幹機中取出了棉花,我馬上告訴他這不行。哪怕隻提前半秒鍾,我都不會在實驗報告單上簽字。我想我的確大長了

  中華民族的誌氣。

  最後一次去做實驗。我又遇上了我熟悉的奔馳。給我的感覺是它好像在哪兒窺視著我。我穿著高跟皮靴的腳剛從麵的上探下來,它就無聲地朝我開來。

  司機說:“小姐您好。”

  我說:“您好。”

  “老地方嗎?”

  “對。”

  三個小時之後我走出大樓,發現這輛奔馳在等我。司機為我開了車門,引得穿白製服的小夥子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司機說:“小姐請上車。”

  司機一口油滑的京片子。頭發吹得一絲不亂。真絲前克。中指上戴了一枚澄黃大戒指,我的司機多時髦多體麵——是他自己把出租車弄得像我的私人車了。

  “小姐您想去哪兒?”

  我想去哪兒就可以去哪兒了。他提醒了我。我的工作完成了。旅遊正式開始。七夭來,我每天經過馬甸橋。每每路過,心總是一動。我說:“附近有座馬甸橋吧?”

  “對。就在前邊。”

  “那就去馬甸橋。”

  “馬甸橋哪兒?”

  “就是橋。”

  “好咧。”

  馬甸橋成了我遊覽的第一個景點。幾年前,我匆匆路過北京,和一個北京的朋友在橋上散過步,伏過橋欄杆。伏在欄杆上看月亮。那夜的月亮大而圓,清輝淩淩。我在翌日早晨就要離京。朋友對我說了一句話:“你走了,北京就成了一座空城。”

  我相信物質不滅定律。聲音是一種物質。這句話既出了口,聲波將從此回旋飄浮於空中。我想再次觸摸這句溫暖的話,觸摸那種真誠的心情,以慰我連日來在一係列虛偽中度過的痛苦。

  司機今天很喜歡說話。

  “您住馬甸橋附近?”

  “不。”

  “您是北京人嗎?”

  “不。”

  “您在馬甸橋要我等您嗎?”

  “不用。”

  “您又要換車?”

  我拉長聲音說:“對了。”

  司機詭秘地笑了。“小姐您是安全部的吧?”

  這想法不錯。到底是北京司機,政治敏感性極強。

  “你怎麽看出來的?”

  “咱見的人多了。”

  “敢情你這幾天在主動為安全部提供一流的服務?”

  “我這人喜歡冒險。我希望豐富自己的閱曆。男人嘛,總應該見多識廣。”

  “太好了。見多識廣的人一定懂得冒險行為要適可而止。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好。”

  司機立刻收斂了笑容。“當然。小姐,我是和您開個玩笑。其實我對您一無所知。”

  我說:“沒關係。我也是開玩笑。”

  奔馳差一點撞到馬路中間的分隔欄上。我說:“你放鬆一點。我真是開玩笑。”

  司機點頭,不吭聲,脖子挺得僵直。他不相信我的真話。我本是一個搞棉檢的工程師。坐奔馳已超過五分鍾。不開玩笑容易暈車。我不願意嚇唬一個對我熱情周到的北京司機。他僅僅有點自以為是。不算大毛病,誰不有點自以為是?

  下車時我說:“對不起,這完全是一場誤會。我是一個工程師,不是特工。”

  司機說:“是誤會。您走好。您說的我都明白。請您忘掉我本人和我的車號。”

  “可我根本就沒記住。”

  “那就謝謝您了!”

  一切口舌都白費了。沒有人相信真話。我上了馬甸橋,看見我的奔馳箭一般離去,消失在北京車的海洋裏。

  我伏在馬甸橋欄杆上懷念著我那兄弟般的朋友。可我馬上發現現在的人們不讓我懷念什麽。一個人走過來問我有沒有美元。我搖了頭。不一會,又有一個人靠近我問我要不要寵物。我克製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問什麽寵物。他從前克裏頭掏出了一條小狗。小狗用嬰兒般無暇的眼睛望著我。我摸了摸小狗的頭。狗主人說:“看來你們挺有緣分的,便宜給你得了。”

  “多少?”

  “一萬五人民幣。”

  我嚇了一跳。隻好下橋。

  我房間的另一張床上住進來一個中年婦女。湖南人。一張富泰的大臉盤配上雙眼皮寬額頭很有幾份像已故的領袖毛澤東。並且也姓毛。她在我看完電視新聞聯播之後闖進門來,身上到處馱著旅行包,鑰匙牌用下巴夾著。她進門就扔掉了所有東西直奔廁所,小便如暴風驟雨又急又響。我不由再次痛恨王先生,包一間房都舍不得,我在德方工作了七天,已經了解到我為金老板創造了不可估量的效益。

  她在馬桶衝水聲中提著褲子出來,舒暢地清了兩聲喉嚨,坐在我的床上。

  我說:“這位女士,這是我的床。”

  她說:“叫我毛同誌,我不愛聽現在的女士小姐。”

  我說:“毛同誌,你睡那張床。”

  她說:“旅社裏的床,都一樣。那張就那張吧。”

  毛同誌把幾隻旅行包全放在床上,掏出所有衣物,亂翻了一氣,進衛生間洗澡。招待所的熱水隻放兩小時。從七點到九點。毛同誌洗到九點零五分,突然從衛生間伸出頭來驚呼:“怎麽是涼水啦?”

  我裝作聚精會神看電視什麽也沒聽見。

  一會兒,毛同誌神采奕奕從衛生間出來了,幹淨得像隻大白鵝。我趕緊從霧氣繚繞的衛生間拿出了自己的內衣。我洗不成澡了。

  “同誌你貴姓?”

  我延遲了好一會才回答:“姓眉。”

  “這姓可稀奇!眉毛的眉。百家姓上有沒有?”

  我又延遲了很久:“不知道。”

  身後沒聲音了。我繼續看電視,心裏很窩火。忽然一聲大鼾,我跳了起來。毛同誌幸福地睡著了。我觀察著毛同誌幸福的睡態,等待她的第二聲鼾聲,然而沒有。等我上床時毛同誌又迸發了一聲大鼾。這種不均勻的鼾聲真害苦了我。它把我的睡眠分割成了不規則的小塊。

  第二天清早,毛同誌穿上旅遊鞋,背著水壺要去遊覽。

  “我是來北京買醫療器材的。先旅遊一下再辦事。小眉,你出不出去玩?你出去我就等你。”毛同誌毫無芥蒂地對躺在床上的我發出邀請。我疲乏地閉了閉眼睛以示謝絕。

  我以為毛同誌走了我可以睡上一會兒的。服務員送開水來了。咣咣當當送完開水又開始打掃房間。我說今天上午就不打掃了行不行。服務員說為什麽?打掃一會兒就得,不打掃要被扣獎金。北京的招待所傳統可保持得不錯。

  我將通訊本攤開壓在北京市遊覽圖上。給北京的朋友打電話。許諾過陪我逛北京城的朋友很多,我還不至於傻到相信所有人。我選擇了老阿山。老阿山並不老,可他就叫老阿山。他的女朋友原本在我們單位,我替她設法調到北京了。調動的過程很艱難,老阿山因此非常感激我。後來他倆沒成。沒成老阿山也還是到武漢看我。我們是朋友了。

  撥通了電話。我說:“喂,我找老阿山。”

  “請問您哪位?”北京人,說話文明禮貌。

  我一聽就聽出來了。“你是老阿山吧?”

  “我是,請問小姐芳名?”

  老阿山沒聽出我的聲音。為調動我們曾通過多少電話。那時候我隻對著話筒呼吸他就知道是我。

  我想多說幾句話看看。我說:“我的名字叫紅。”

  “噢,林燕紅。燕紅。你好。”

  我歎了一口氣。

  “小姐您別歎氣。我知道您是誰,可我不敢說。我不敢相信您會給我打電話。”

  老阿山肯定又錯了。老阿山在小姐世界裏邀遊,眼花繚亂。

  “紅霜!紅霜小姐您好!”

  我說:“多好的記性。”

  老阿山如釋重負。說:“怎麽會記不住您呢?那次人民大會堂的宴會上有幾個漂亮小姐?就您一個。”

  我為老阿山高興。一個專業性雜誌的編輯混到經常出入人民大會堂的宴會了。我笑了幾聲。

  “對不起,小姐。您到底是誰?請高抬貴手。我們導演成天和演員打交道,女孩子太多了。如果您也是要求上片子的小姐,請直接報姓名,否則我隻好掛電話了。”

  “恭喜你成導演了。你掛電話吧。”他不掛我倒準備掛了。

  “啊!聽出來了!我說聲音怎麽這麽熟!”

  我不掛電話了。我說:“老阿山,你呀,變化可太大了。”

  “肖紅啊,你可給我來電話了!這幾天我找你找得急死了,你還有心開玩笑。”

  我傷心地說:“我沒開玩笑我——”

  “你住嘴。你這個小東西還給我來這一套。告訴你。我故意逗你的。京城一枝花,大名鼎鼎的名記誰不知道。你寫我的那篇文章我已經看見了,棒極了!說正經的,今天中午我請你吃飯。想吃什麽菜?北京城裏的餐廳,點什麽我帶你去吃什麽!”

  我不能再沉默了。我說:“老阿山。我是眉紅。”

  老阿山驚叫一聲:“眉紅?”好半天沒聲音。是一盆涼水澆了頭的感覺。我怕出了什麽事,因為他血壓偏低。我使勁對著話筒叫喊:“喂喂!喂喂!你沒事吧?”

  “你殺了我吧眉紅。”老阿山換了一副低沉的一本正經的嗓門。“我操!我他媽真出醜了。眉紅,你千萬別當真,我在拿那女記者開涮呢。她丫倒真夠名妓了。現在還能和女人動真情嗎?當然除了你,你是純潔的。”

  “得。請別涮我。我從生下來就沾染世塵,早不純潔了。”

  “哦,對了眉紅。你現在在哪裏?”

  “我當然在武漢。”

  “多遺憾。要是在北京我可以請你吃一頓飯。有事嗎?”

  “沒事。沒事閑得手癢,撥個電話好玩。”

  “真羨慕你。我操!我他媽每天忙得四腳朝天,掙錢太不容易了。整天與一些傻調打交道。現在北京盡他媽傻X!”

  我扭頭看了看門。“我們領導來了。”我們領導當然沒來,我在這麽想象,憑借想象好撒謊。我說:“我得掛電話了,再見。”

  “再見。”

  我倒在床上休息。我想老阿山當個編輯都極不稱職,錯別字連篇,怎麽導戲?難怪我們的電視劇絕大多數不能看。

  毛同誌天黑進門。跛著累壞的腳,用湖南普通話向我大聲控訴北京的一日幾遊,旅遊車巧立名目收很多錢,但每個景點隻讓旅客蜻蜓點水一樣點一下就走。而且所有的參觀門票還是遊客自己掏錢買。毛同誌一會兒說遊了三處,一會兒說遊了五處。都氣糊塗了。

  “小眉你是不是也到北京旅遊來的?”

  “是想好好玩一下。”

  “好好?現在誰會讓你好好地玩?告訴你,你千萬別坐遊覽車!”

  “也許我是不會去坐。”

  “沒有也許,就是不坐!”毛同誌搬起赤腳在台燈下察看水泡,硬逼著我答應她決不去坐北京的遊覽車。她說:“我是前車之鑒。你看看!看看!錢花了一百多塊,玩沒玩好,吃沒吃好,腳上還打了泡,導遊小姐像攆兔子一樣攆你,能不起泡?你千萬別上他們的當。你說呢?”

  毛同誌把我逗笑了。我說:“對。我決不上他們的當。”

  毛同誌也笑起來。

  毛同誌洗了澡,躺在床上,大歎一氣,說了一句驚世駭俗的話:“這麽搞下去,我們中國還得了?”

  我扭頭望毛同誌。我在北京這幾天也不如意,可我壓根就沒由此考慮國家前途人類命運。我感到湖南人了不得,天生博大的革命胸懷。

  我問:“毛同誌您是韶山衝人嗎?”

  毛同誌答:“長沙人,和毛主席是大老鄉。”

  毛同誌睡了一會兒又爬起來,披上衣服靠在床架上看電視。一邊看一邊打瞌睡。毛同誌說:“小眉你先睡,要不我打鼾吵你睡不著。昨天我是坐火車坐得太累了。”

  我覺得我好像有點兒喜歡毛同誌了。

  事態變得嚴峻起來。我到北京幹嗎來了?就是旅遊來了嘛。我來北京多次,從來沒有機會認真地看看那些名勝古跡。這次是下決心要看的。這次時間有了,錢也湊合,可沒有朋友陪著。沒有朋友,一個人亂逛,不好玩。沒有人,再好玩的地方也沒意思。人是景的一個組成部分。我傻看那些飛簷碧瓦幹什麽?沒來的時候,北京的朋友好像都在等我,來了才發覺不是那麽回事。旅遊車顯然是不能坐的。和朋友,拿一點小零食,在故宮在長城,隨心所欲瞎逛,拍幾張照片,談許多閑話。說說笑笑走遍北京城——我就這理想就這心願。可我現在看出我這理想心願似乎下錯了車站。

  早上毛同誌出門之後我躺在床上有些茫然。

  王先生來了一個電話問我在於什麽,我說:“在虛度光陰。”就把電話掛了。

  我又攤開電話號碼本,審視一個又一個朋友的麵孔。到吳琴心這兒我拿起了電話。

  “吳琴心,我是眉紅。”

  “呀眉紅!你在哪兒?”

  我說了招待所的名字,吳琴心更驚喜:“呀太棒了!離我家很近。你等著,我半個小時後到。聽著,今天中午我請你吃飯!”

  到底是同學。感覺就是不一樣。

  吳琴心戴著一副寬大的墨鏡敲門。我們高興地拉著手轉了兩個圈。女人一見麵便是典型的婦女話題。

  “眉紅,你還這麽年輕!”

  “你可比從前漂亮多了!”

  “去去,腰圍二尺二啦。”

  不管吳琴心腰圍多少尺寸,她確實比從前漂亮。她讀大學時穿什麽,一身化學纖維。現在穿什麽?真絲裙,真皮風衣,與風衣配套的長筒皮靴。

  “小姐請你摘下墨鏡好不好?”

  “當心嚇壞了。”

  吳琴心取下墨鏡讓我瞧一眼隨即又戴上了。她的下眼瞼爛得赤紅發亮。

  我說:“天!你怎麽啦?”

  “割眼袋了。手術才一星期,按說是不應該出門的。”

  “那你快回去,別感染發炎了。如果發炎了那可怎麽好?”我望著吳琴心發呆,我明白我與朋友攜手遊覽京城的希望又一次破滅了。

  吳琴心掏出香煙,問我:“抽嗎?”

  我說:“抽。”

  我取過一支細長的褐色的摩爾女煙,夾在指頭上玩弄了一番。吳琴心送過火來,我怕燒了眉毛,賠著嘴唇去點煙,被吳琴心輕輕拍了一下腦門子。

  “不會就不會,別裝會好不好!”

  我說:“好。我是不會。”

  吳琴心取出一支煙。不是夾著而是兩指頭拈著。藍色火焰升起來了。讓它在耳側靜靜燃燒少頃。點煙。輕輕吸一口帶一聲輕輕的“吧”。旋而往沙發上一坐。一條腿搭在

  另一條腿的膝蓋頭上。真絲裙無聲地滑開。紅唇裏的煙霧徐徐送出。我為這性感的婦女風韻鼓掌叫好。

  吳琴心說:“來來來,咱哥倆好幾年不見了,暢談一番怎麽樣?”

  “那就暢談吧。”

  “先談男人?”

  “好。”我發笑了。

  “笑什麽笑?真談!”吳琴心望我臉這邊噴了一口煙。

  “真談吧。”我這次沒笑。

  暢談很快就變成了吳琴心主談。她已經離了婚又結了婚現在關係又緊張。

  吳琴心一支接一支抽煙,風度不如剛才的優雅。剛才帶有表演性質,現在是真實生活。我大嚼口香糖,食用膠積攢了滿滿一口,想吹雙重泡泡,沒吹成功。我坐累了就去趴在床上聽。吳琴心不介意。她刹不住車了。她有很強烈的傾訴欲望,我來北京來得正好。

  “慢著,你不是說你的琴心時裝店倒閉了嗎?怎麽又說服裝設計師和你日夜研究工作引起你先生的不滿?”

  “誰說倒閉來著?關門了。收業了。我辦大公司了。”

  “嘖嘖。”

  “現在我擁有中國最棒的設計師。壟斷了二十個一流名模。我的產品專銷海外市場。在東南亞,皮爾·卡丹都沒有我的生意火。”

  “皮爾·卡丹現在準在打噴嚏。”

  “你呀,以為皮爾·卡丹是世界名牌?不行了!國際上隻能排到二十四位了!法國服裝真不行了。舊的名牌總有死去的一天,新的名牌正在紅遍全球,這是商業界的規律!”

  這話說得多富哲理。我服了。從前在大學,吳琴心服我。現在我服她了。我給她倒了一杯白開水,陪她繼續暢談。在北京我的時間多的是。

  “你的公司什麽名字?”

  “國際流行時裝中國股份(集團)有限公司。”

  “你們公司的服裝什麽牌子?”

  “念奴嬌。”

  我又忍不住趴床上笑了。吳琴心走過來喝水順手在我臀部給了一巴掌。

  我說:“這是個詞牌呀,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

  “你知道是詞牌,不錯。蘊含東方神秘色彩。你再看這字麵意思:念一奴一嬌一” 吳琴心甩了一個水袖姿式,以手托腮,扭動胸脯和胯部。“風情萬種是不是?”

  “是呀。”

  “你別用這種口氣說話。可憐的因為你太窮了你穿不起念奴嬌,所以你不知道念奴嬌。我可以看在老同學的關係透露一點公司機密。我的公司是有背景的,我的合夥人是 ——”吳琴心在我耳邊說了一個全國人民家喻戶曉的名字。

  我的耳朵被吳琴心的呼吸弄得怪癢癢,我搔著耳朵吃驚地問:“真的是他?”

  “他的孫子。”

  “孫子?隔那麽遠。”

  我咯咯咯亂笑,因為耳朵裏邊還癢,又撓不著。隻有笑而已。吳琴心將白開水一飲而盡。說:“你要明白,北京

  人要做大生意非得這樣不可。”

  暢談到十二點半,吳琴心請我到附近的國際飯店吃西餐。

  “我不喜歡吃西餐,淡而無味。”

  吳琴心勸我:“吃西餐吧,吃環境吃情調嘛。”

  我們在國際飯店西餐廳吃了一頓環境和情調。環境不錯。安謐。清靜。流泉和常綠植物把空氣調節得十分宜人。情調也還行。餐桌上小包裝的細鹽和味精是進口貨,花瓶裏插一朵鮮花。服務員小姐紮著波浪邊的白色圍裙。遠方傳來音樂。其它餐桌上有洋人、黑人、華僑以及貌若天仙的中國小姐。

  吳琴心在餐廳遇上了好幾個熟人。一個油黑臉大胡子的矮墩男人和吳琴心互道了一聲“哈羅”,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又向我說“哈羅”,我沒吭聲。

  我對吳琴心說:“什麽德性!吃個西餐就是外國人了?”

  吳琴心說:“吃中餐也這麽來著。現在的北京——你太不了解了。你知道他是誰?”

  我喝著奶稀。搖頭。不屑。

  “西北來的一隻狼。搖滾鍵盤手。搖滾界很有名氣了。”

  一會兒又來了兩個服裝模特兒。模特兒台上看可以,台下體積太大。長腿細脖子像隻鴛鴦。模特兒說:“嘿,琴老板。”

  吳琴心對她倆打量,慢慢吐煙圈。模特兒旁若無人坐下,其中一個氣咻咻說:“琴老板,他丫出台費才給三百塊,還是他媽的人民幣。您幫個忙,告訴他我是誰。”

  說話間拴在模特兒牛仔褲上的BP機叫起來,她看了一眼,舉目四顧找電話。一直坐在旁邊抽悶煙的模特兒說:“別理這傻X!”她一動嘴巴就破壞了臉蛋和濃妝的美麗,下眼瞼漾起皺褶,口型鬆垮疲軟。我不忍地轉過頭去。吳琴心指點著這模特兒說:“你最好少開口。”

  倆模特兒去打電話。打了電話在另一張餐桌上就餐。

  吳琴心說:“那個打電話的女孩是山東來的,現在傍一大款住在亞運村。她的實力不可估量,一上台魅力四溢。那穿裙子的是杭州人。杭州姑娘腿的比例不太理想。隻能穿裙裝。哦——”吳琴心叩叩腦門。想起了什麽,招手讓杭州姑娘過來。

  杭州姑娘邁著貓步過來了。

  吳琴心撩起她的裙子,在一條側縫找到了商標,翻出來給我看。商標上三個繡金字,果然是“念奴嬌”。

  我端詳遠去的模特兒告訴吳琴心心裏話:“這裙子可真是不怎麽樣。完全沒個模樣。”

  “對了!”吳琴心把玩著酒杯,教導我,“大師級的東西就是沒有規範。它超越了線條色彩形式的模式,呈現一種自由狀態。一條裙子穿在女人身上,要能勾起人的無窮想象——這就是念奴嬌的廣告詞。”

  我說:“這裙子的成本最多三十塊錢。”

  “小姐,真正的名牌是無價之寶。”

  “換句話說就是一分錢不值羅。”

  一朵芬芳的玫瑰在我和吳琴心之間顫動。我們透過玫瑰挖了對方一眼然後大笑起來。

  我沒吃飽,但吃好了。吳琴心沒有吃好,但吃飽了。

  在飯店門口,我執意要為吳琴心叫一輛出租車。吳琴心反對。我說:“我們武漢有一首新民謠,說共產黨是爹,銀行是娘,等等。”

  吳琴心明白了:“你有爹娘報銷?”

  “差不多吧。”我說。我朝一輛奔馳車招手,吳琴心小聲提醒我:“奔馳每公裏三塊六。”

  我點頭表示知道也表示一種闊氣。吳琴心曖昧地笑了。說:“看來你也不正派。下次來北京咱倆深入聊聊生意。”

  “下次吧。”我說,心裏空落落的。

  我給了司機六十塊錢,讓他開了一張發票。吳琴心坦然地上了車。我們揮手再見。

  我步行回招待所。雙手抄在口袋裏。眯眼頂著北京早春的大風。在大街小巷信馬由韁。我想起了吳琴心的前夫,也是我們的同學,不同班。這次我們竟沒談到他。我想起上學時候我到北京,吳琴心接站等了兩個小時,火車停下之後她衝上前亂踢車廂。我們和乘務員大吵起來。最後被雙雙帶到車站警衛室。我們寧死不屈,堅決不寫檢討。後來吳琴心的爸爸代寫了兩份檢討書領走我們。我們從車站出來直奔人民日報社告狀申冤。這次我們竟然也忘記談這些往事。往事如煙嗬!煙在淡去淡去……

  沒有往事,我們多麽瀟灑無牽掛。見麵吃頓飯再見。

  北京春天的風很討厭。黃沙沾滿我的羊毛裙。騎自行車的婦女用紗巾蒙著臉。我覺著挺好玩。要是我做生意,我就發明一種念奴嬌防沙麵罩,準能讓京城女性紛紛解囊。

  我想我們果然是進入一種新社會了。古往今來,念奴嬌在人們眼裏就是一詞牌。蘇東坡看到它便填詞。毛澤東看到它也填詞。我們現在看到它卻想到賺錢。真個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真個是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在一個小胡同口子上,我買了一張大餅和半斤油炸胡蘿卜丸子,都是熱氣騰騰的。烙餅大媽胖乎乎的靈巧的手讓我想起吳琴心的媽,她媽用同樣的手給我做過炸醬麵。

  我拎著自備晚餐回到房間。毛同誌在吃“康師傅”。康師傅是北京流行的一種快餐麵。我攤開大餅和丸子請毛同誌與我分著吃。毛同誌問:“這張餅多少錢?”

  “八角。”

  “才八角錢?丸子呢?”

  “一塊二一斤,我稱了半斤。”

  毛同誌圍著油炸丸子轉了一圈,說:“這麽一大堆才六角錢。其實北京挺便宜呀!起碼比長沙便宜。”

  我說:“比武漢也便宜。”

  這時候王先生來了。換了領帶,穿著風衣。風衣不同凡響,我隻當沒看見他。毛同誌像我家長一樣埋怨地看我一眼,上前倒茶倒水應酬王先生。

  王先生說:“眉小姐,該玩的地方都去了沒有?”

  我說:“什麽事直說。”

  王先生好像突然發現了大餅及胡蘿卜丸子。“哎呀,吃這麽艱苦幹什麽?眉小姐,你應該去餐廳進餐嘛。”

  我說:“你以為這丸子便宜?告訴你,綠色食品專賣店買的。一塊錢一個。”

  “好。好。”王先生說,“也太貴了一點。畢竟隻是胡蘿卜,開了發票嗎?”

  “當然沒忘記。”

  王先生無可奈何笑笑說:“學狠了。這麽幾天就學狠了。”

  毛同誌說:“現在風氣就這樣,買衛生中都開副食發票。”

  王先生在與毛同誌搭訕的時候揀了一個丸子吃起來。他一連吃了七八個。最後告訴我他還有事,不能與我一同回武漢,讓我自己買火車票回去。

  “那我隻能買黑票。”

  “黑票可能貴得很。”

  “那我買機票吧。”

  “算了。買黑票吧,不過買黑票有風險。你又不著急走,設法找找親朋好友買正道的票。”

  我一句話不說就走出了房間。和王先生打交道怎麽就這麽難受呢?資本家德性!我徑直下樓,徑直往外走。我無處可去。我寧願在馬路上流浪。直到王先生明白我已棄他而去,知趣地離開我的房間。

  經過招待所大廳時,我無意中發現了王先生的表弟。他坐在油膩膩的公用沙發上,假裝注視服務台前登記的人。他的假裝神態提示給我一個真實的事實:他在等候王先生但他怕我看出這一點。

  我成全他。我揚長而去。

  我回來時全天電視節目已經結束。

  毛同誌說:“天啊,你再晚一步進門我就要報警了!”

  “謝謝你!”我說。

  “你把王先生弄得太難堪了。”

  “他活該。”

  “你們這些年輕人怎麽沒有一點情沒有一點義呢?”

  “我還沒有?他才沒有!你不知道內情。”

  “我不知道內情有什麽關係。”毛同誌正襟危坐,嚴肅地對我說,“我有感覺。我感覺到你生怕受傷害,一受委屈就薄情寡義翻臉不認人。人家王先生已經受過許多傷害了,所以處世圓滑一些。但人家心裏始終藏著一股愛意。”

  我對毛同誌刮目相看。

  毛同誌說:“不相信我的話?”

  “打死我也不信。”

  陽光燦爛照耀著招待所我們房間的鏡子。我在鏡子裏梳頭。我透過自己的臉窺視自己的心。毛同誌對我的感覺還是有幾分準確的。此時此刻我的心像一片沙漠。與朋友也就是吃吃喝喝,說說笑笑。你替我辦點事,我替你辦點事,你說我好話,我吹捧你幾句。全是俗入俗套,靈魂從不顫動。人走了茶就涼了。風吹過溝壑就平了。我是這樣的?

  我想不是。我不想是。紫紅色的電話機跳入我的視線。我久久望著電話。看見馬甸橋上空的月亮在白天升起。我是有真朋友的。我這個朋友和我親兄弟般相似,情同手足。盡管我們遠隔千裏,音訊全無,我相信我握有他的鑰匙他也握有我的鑰匙。

  我手中隻有他幾年前留下的六位數的電話號碼,而北京現在已經是七位數。我無法找到他。

  我慢慢提起話筒,心裏充滿情意。在北京打最後一個電話吧。電話通不了是電話的問題,我隻證明我的心。

  我慢慢撥了六位數,萬料不到電話通了。一通就聽他問:“喂哪位?”

  我張皇失措麵紅耳赤瞅著話筒。

  他說:“喂,請講話。”

  我訥訥地說:“對不起,我以為電話不會通的。”

  “哦——”他一聲長長的哦刹時刪掉幾年的空白,他溫和地說:“小姐,電話從來都是通的。”

  “北京不是七位數嗎?”

  “還剩最後一個局是六位數。”

  就事論事之後,我不知說什麽才是,太沒有心理準備了。

  他說:“你來北京了?”

  “我要離開北京了。”

  “什麽時候?”

  “明天。”

  我這人的確變刁了。前一刻我都沒打算哪一天走。朋友一接上頭就拿刀刃試紅白。不給他時間不給他餘地,看他怎麽處理。

  他說:“明天我不能送你。對不起。”

  我假笑,說:“沒關係。你在忙什麽呢?”

  “忙‘兩會’。”

  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什麽‘兩會’?”

  他說:“看你,這麽大的國家大事:政協、人大兩個大會嘛。”

  “你和‘兩會’有什麽關係?”

  他覺得我的提問很可笑。“我在會上。懂了?”

  我忽然想起了平常在報紙上見到的他的名字,總是很高興他成了一個人物。這會兒怎麽忘了。

  “懂了。”我說,“你搞政治了,你是個比較著名的人物了。那你忙吧,不必送我了。”

  “這樣吧。今天晚飯時間我有兩小時可以自由支配,我請你吃頓飯。”

  我說:“不吃。”

  我說不吃的時候眼前飛快閃回這次來北京的所有委屈和失望,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別哭。”他說,“我現在身不由己。既不能送你也不能陪你玩玩。但我們可以一起吃頓飯。”

  我一邊抹淚水一邊冷靜地說:“我沒哭,我也沒時間吃這頓飯。”

  我們都不說話了。一種梗塞狀的難受勁從我們的心中慢慢滾動過去。

  他說:“那就不吃?”

  我說:“不吃。再見。”

  這次我能肯定我的鑰匙沒丟而他把鑰匙丟失了。

  我立刻著手辦明天離京的火車票。

  毛同誌陪我和票販子老趙談買黑票的勾當。我們三個人都坐在招待所肮髒的沙發上,麵對從不走動的世界各國時鍾。老趙長一北方男人的大腦袋,留寸頭,齆著鼻子說一

  口老北京話,滿口舌頭亂卷,句句理直氣壯。找老趙買票的規矩是必須事先交納手續費。到武漢的當日硬臥票,手續費五百元人民幣。次日票,三百元。提前三天訂票,一百五十元。提前一星期,一百元。

  我說:“我要明天的。”

  老趙說:“先交三百,明天按票價一手交錢一手交票。”

  毛同誌說:“你不能便宜一點嗎?”

  老趙說:“大嬸,您當這是菜市場買蘿卜大白菜?”

  我說:“三百就三百。可是我憑什麽相信你?我把錢給你你一去永不回,我上哪找你?”

  “這好辦。我不收這錢。”老趙拉過服務台裏麵的小姐,說:“把錢押在她這兒行吧?”

  老趙就是招待所總服務台介紹給我們的。我當即數了三百塊錢交給了小姐。我讓小姐給我開了一張收據。

  我收拾好了一切,坐在房間,專等票來。第二天毛同誌出去買醫療器械,中午特意趕回招待所,說要送我。

  中午老趙沒來。來了個電話。

  “票實在太難弄了。北京在開‘兩會’呢。還要票嗎?”

  “當然要。”

  “要明天的嗎?”

  “是的。”

  “那手續費還是三百。今天我白跑的車馬費就算了。”

  “好吧。”

  我拿出毛巾抖一抖又掛在衛生間。歲月開始顯得無限漫長。

  又一天中午時間到了老趙沒來,又是一個電話。與昨天內容一模一樣的電話。

  第三天中午還是一個電話。要明天的票嗎?要!那就還是三百。票太難了。北京在開會!

  第三天我和毛同誌預感都不好。毛同誌因此沒出去辦事,陪著氣瘋了的我。

  “北京人怎麽這樣!北京人怎麽這樣!”毛同誌反複念叨著這句話,蹙著眉在房間踱來踱去。我躺在床上,兩眼望天,用腳趾甲狠狠摳牆紙,惡毒的報複念頭滿腦瓜亂轉。

  第四天上午老趙來電話了。他說有了明天中午的票。請帶上票錢到火車站廣場西側報刊亭去,有人會給票的。

  我翻身起床穿上外衣準備去取票。毛同誌喝住了我:“等等!這裏頭有陰謀詭計。”

  “不會的。他們不會不給我票。”

  “不是。我是說你實際上是向老趙提前三天訂票的。手續費應該一百五十元。老趙為了多賺一百五十元,老騙你說在買明天的票。”毛同誌站起身來,眉頭展開:“現在事情明朗了。老趙隻可能三天後有票,可他用計讓你多掏了一百五十元錢。”

  “對。”我也豁然明白。不就是想多賺幾個錢嗎?請直截了當推心置腹說,我可以給。反正也不是我的錢。何必害人苦等三天。白了多少少年頭!

  “好狡猾!”毛同誌感慨萬千,說:“社會變成這個樣子了!這是在首都北京發生的事啊!毛主席如果九泉有知,隻怕要從紀念堂站起來喲!”

  我與毛同誌是兩種思路。她是以小見大,憂國憂民。我卻是不論是與非,隻想到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寸土不讓錨株必較。

  “走。”毛同誌勇敢地挺起胸脯,挽起我的手臂。“我和你一起去車站。我倒要看看這些販子什麽嘴臉。”

  “不。”我使勁搖頭。我告訴毛同誌:“我不願意善罷甘休。我這次來北京太難受了!”

  “我們報警?”

  “私了。”

  毛同誌驚詫得拍了一聲巴掌。“莫搞莫搞。小眉,你人生地不熟又是個女的。”

  “真的私了。討個公道而已。但我需要你幫我,可以嗎?”

  毛同誌望了我一刻,說:“可以。我這次豁出去!”毛同誌一激動說起了湖南話。

  我很想很想衝過去,握緊她的手,告訴她我為我們第一天見麵時我的冷漠無禮深感抱歉;告訴她如果沒有她的陪伴,我在北京的日子將會多麽難捱;告訴她我將永遠記得並想念她。但是,我一動沒動,一句活沒說出口,傻站著,不敢看她。毛同誌去了衛生間,在裏頭嘩嘩的放水聲中清著哽咽的嗓子和堵塞的鼻子。

  十分鍾後我拎著旅行包出了門。毛同誌站在窗前一直對我搖手。

  我在火車站廣場順利地取了票。順利得令人吃驚。一位婦女走近我問:“眉紅?” 我點頭。這位婦女在我眼前鬆開拳頭,掌心裏是一張硬臥火車票。她又伸出另一隻手。我將準備好的票款放在她手裏,她沒數錢,隻看了看,然後票就到了我手裏。她將兩手抄進口袋,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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