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正文

皇後策 卷三-2 作者:談天音

(2009-06-21 10:50:16) 下一個

  第十六章: 交錯

 

  不論人們的心境如何悲傷,夏天如火如荼,熾烈如歌,茂盛在洛陽城內外。

  挽歌變做號角,我順勢挽了挽藍布衫的袖子,將一塊牆磚壘到城郭之上。放眼之處,都是參與修建的軍民。正是這些看似平凡的肉身,以半月之時,用雙手壘起兩道土城,還有這修建中的加固城郭。毒日頭如同芒刺在背,我背著光,拉了拉束腰的黑巾。勞作對我,並不算是新鮮事。滿身的汗水,似乎能將心中的積鬱一同排解。成為普通百姓中的一個,讓我突然感到無比安全。戰事至此,難解難分。天寰與梅樹生軍已經兩度交手,梅之軍隊突然向北境內的鄴城方向撤退。天寰緊追不舍,往鄴城集結。皇帝的軍隊輕車簡從,隻有三萬。但行軍如雷電,幾乎與梅的軍隊前後腳到達那裏。皇帝在外自專,洛陽城內對於禦駕行蹤,也隻能窺知大概,並不會比觀望此戰的南軍主力蕭植知道的更多。

  一匹身披烏金穗子的馬飛馳過擁塞著築城者的道路,我直起身體,那匹馬飛奔向城西。

  “皇上來軍報了……皇上來軍報了。”赤腳的大人孩子歡呼著跟著馬的煙塵跑。

  我目送著使者。那就是天寰的軍報。他這次出征,凡是對軍事有所指令都直接送到尚書令崔僧固和上官領銜同守的西府,而我都是事後才能從別人那裏得知……我深吸了口氣,卻被塵土嗆得咳嗽起來。我撥開上來扶我的惠童,咳了個爽快。抹了把汗水,繼續悶聲在這一小塊城牆上壘磚。

  “皇後,惠童想問您一件事。五殿下的靈柩何時才能到呢?”

  我瞪著眼,望著通向南方的官道:“就快到了。皇上有令,令沈謐和副將等收拾殘部,守住山東腹地。同時也命他們將他的……”我頓了一下:“將他送到洛陽。”

  驕陽厲害,惠童看上去黑瘦憔悴,成了幹菜一條。他的大眼睛轉動著:“皇後,我始終覺得奇怪。為何他們先送來玉飛龍報喪?玉飛龍來了,就說明殿下一定死了?靈柩早該到了,沈先生他們居然違抗聖命?”

  他的問題如同海潮連連。我這兩天也盤算久了。阿宙之死,來得突然,至今讓人有夢境之感。從南方來的使者說,趙王不聽沈謐的勸阻,率領一小隊人馬外出刺探軍情,遭遇埋伏,受傷身死。皇帝臨行前,要求不惜一切代價將屍體送回。他們又說因為天氣炎熱,屍體需要精心收斂防腐,即日送回。可今日複明日,靈柩還在路上。阿宙亡靈還鄉,未免太折騰了些。

  我沒有答,蹲身在水坑邊,洗去手上的汙泥。吹了一聲哨子,玉飛龍在拐角出現了。它這些天意頗衰折,鬃毛垂著,頭也耷拉著。阿宙雄心未泯身先死,戰馬大概自覺沒有光彩。回來後,它也隻肯吃我喂的飲食。我因為要巡視城防,撫眾安民,少不得坐騎。就取了這匹白馬。

  我躍上馬背,對惠童道:“此刻莫跟著我。我去白馬寺。”

  玉飛龍好像也要甩下悲傷,撒腿飛跑。我汗流浹背,長舒了口氣。

  眼看白馬寺輪廓逐漸明晰,我在杏樹林裏麵下了馬,自牽著玉飛龍溜達。我讓它飲水,它低著馬脖子,嗚了一聲,不肯喝。我不禁鼻子發酸。

  我不住順著它的鬢毛,忍下心才說:“玉飛龍,你這匹傻白馬。你以為衷心耿耿,一心向他。元家男人就會不丟下你?不管是生是死,反正你又被扔下來,又是孤零零的,隻好回來和我作伴。還記得我們在四川遇到嗎?你得了病,我腳上也都是泡。走都沒法走,可我還是帶著你上路了。要是咱們那時候再也不遇到元家人,那該有多好。你有我,我也有你。你會慢慢的忘記過去,我也會逐漸變成另一個我……”

  玉飛龍打了一聲響鼻,我繼續說:“我也是傻女人。其實什麽都是無法改變的。你不會樂於跟著我走馬江湖,我也不會忘記舊日的事情。現在固然我們都難受,但至少你打了好些仗,我也見識了好多風景。有聊勝於無。不過……我可不是總能依賴回憶過日子的人,你也不能。元君宙死了。他死了是大混球。他說了那麽多,做到了多少?他怎麽敢比我們先死了?誰說過要軍風赫赫,誰說過要開疆定土,誰答應要無怨無悔的喜歡,誰答應過讓我兒子繼承他的劍?都是假話,天底下也隻有傻女人和傻馬,才會相信他。”

  玉飛龍仰天長嘯,我的眼淚落到土裏,被我迅速的擦幹了。

  突然,玉飛龍撒蹄向寺邊跑去,我驚訝之下,也跟著跑。隻見一截殘塔後邊,有條黑狗正撕咬一個小僧。玉飛龍橫衝直撞過去,黑狗哇哇幾聲,落荒而逃。

  夕陽紅照,我扯了那小僧起來,凝視其麵目,吃了一驚。

  “妙瑾?是你?”

  妙瑾看清是我,不禁咬牙切齒,用力掙脫。我拉住她,她就狠狠在我的腕上咬了一口。

  “見鬼了。”我痛得大罵了一聲,就是不鬆手。妙瑾又用腳踢我,再咬了一口,我手背上不僅有牙印,還冒出了血。我盯著這小丫頭,惡狠狠說:“你繼續咬啊。你居然跑這兒來,虧我還以為你被誰謀害了。你別以為我是皇後,就要留心什麽儀態。我現在豁出去,還對付不了你?”

  妙瑾對著落日,眼睛就像一對貓眼石:“你們害死哥哥?”

  我心裏一沉,說:“別亂說話,琮哥哥可是回到南軍後死去的。究竟是你父親要他死,還是雲夫人要他死,我不知道。琮哥哥對我向來好。他死了,我有什麽好處呢?如今南北戰爭,我的皇後位也朝不保夕,我為什麽還要害人?”

  妙瑾頭上僧帽一搖,露出茅草樣的短發,想了半天說:“早知道他們不會放過哥哥的。哥哥回去才叫傻呢。你不知道……”她打住話頭,呸了一聲:“還有你丈夫,是個最有名的壞人。”

  我停了一會兒,用袖子給她擦汗,輕聲說:“你方才說,我不知道什麽呀?”

  妙瑾不說話,頓時警覺。我笑了笑,從懷裏摸出一把金鑰匙:“瞧,這是琮哥哥給我的。我可不會獨吞寶庫,以後當然有你的份兒。但要是這鑰匙落到雲夫人手裏,你覺得如何?”

  妙瑾大叫:“不行。”

  我俯身道:“是不行。但我也不想逼你說出來。我男人壞,可他至少沒有害死你。你躲在寺廟裏,我男人的耳目到處是,哈,難道還會不知道了?不過是看我麵子放你一馬而已。如今既然你巧遇到我,就得跟著我回去了。我知道你是寧死也不願去宮裏或者去行館的,所以我要給你找個安全的地方。”

  妙瑾半信半疑,但鐵釘子般的腳活動了。

  此時,數十匹馬在晚霞中湧來。為首一人,身著素服,翻身跪倒:“皇後?”

  原來是趙顯將軍,見了他,我心裏一動。我問:“何事?”

  “太尉靈柩已經到洛陽了。”

  我閉了一下眼睛,夕陽還是如此刺目。我暗暗歎息,道:“知道了。趙將軍,此人煩你照管。她氣不得,餓不得,關不得,走不得。”

  趙顯的藍眼睛淡淡的注視小妙瑾:“你是哪吒三太子下凡?”

  妙瑾一副準備活吃了他的樣子,我與趙顯擦肩而過,低聲道:“南朝公主。”

  他身子一震,向我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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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宙的靈柩到了。因為戰事緊迫,所以洛陽的官署隻能舉行簡單的舉喪儀式,一切要等皇帝回朝再定。從傍晚到深夜,眾人號哭完畢,我便命大臣們回去休息,讓太監宮女們都退下,自己拿著紙錢坐在一盆火前。

  天氣炎熱,我臉上被烤得汗如雨出,我清了清嗓子,嗓子居然啞了:“阿宙,你看到了,方才人人在哭。他們都比我哭得傷心,我掉淚最少。我本是無情的人,何況對你這樣的死心眼兒……?”

  我丟了幾個元寶焚化,笑了:“你說你在乎這些紙糊的金銀牛馬嗎?你喜歡那些豬頭桃子的祭品嗎?要是你走,你想看到那些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表演嗎?”我走到棺木之側:“阿宙,原諒我做一件事情,不然我不甘心。若裏麵真是你……就是我和你哥哥對不住你。我下輩子給你賠。你我這一曲驪歌,唯有今生,決不重複。”

  我驀然立起,惠童和趙顯一起在簾幕後出現:“皇後?”

  “來了。”我站起來,從一個祭品箱裏取出一把斧頭,一個錐子,緩緩走過去交給趙顯:“我命你把棺材打開。”

  趙顯皺了眉頭:“皇後……你真想……戰場上……太慘。天又那麽熱,殿下未必想要你看他的屍身。”

  惠童雙腿打擺,但努力的推了推趙顯。

  我堅定說:“不,我想好了,我必須得看看,你開棺吧。”

  趙顯咚咚打開棺木,月影在熱風裏,好像重瞳的鬼怪。

  棺木被移開了,惠童踮腳,短促的驚叫。一股腐臭與香料的混合氣夾雜而來,令人五內翻攪。

  我定下神,仔仔細細的看了一眼屍體,伸手到棺木內,將衣服下的劍鞘取了出來。

  阿宙,元君宙。你,原來你……不知道為什麽,我的眼淚順著臉頰淌下來。

  我故作鎮定,將劍鞘交給惠童,對他冷冷道:“去給殿下洗洗吧,粘著血了。”

  我又回頭對趙顯泣不成聲:“……將軍……給殿下蓋棺吧。”

  惠童似乎聽不明白,臉色更灰暗了。

  我按捺心中的千言萬語,又慢慢的重複一遍,惠童這才哭了,跪下大叫:“殿下安息。”

  趙顯沉重的釘上棺木。而我的眼前,已經逐漸明亮。我飛快地向外走,漫天的星星,就像是劍鞘上的兩個金色篆字“攬星”。攬星,攬星,從未離我如此之近。我跑起來,盡情的呼吸夏日的空氣,突然撞到了一個人。

  “先生……我發現……”我拉住他的袖子,有一肚子話說。

  他卻好像都知道了:“你打開了棺木?”

  我點頭。上官用扇骨無聲拍了幾下手掌,肅然道:“蕭植分兩萬留在山東,而他自己率領十萬人馬,已向我們的洛陽而來。禍不單行,冀州守將朱寧昨夜突然反叛,以兩萬冀州兵馬幫助梅樹生軍包圍鄴城。洛陽有險,鄴城危矣。”

  我握住他的手:“我現在什麽都不怕了。”

  上官苦中作樂般微微一笑:“對了,夏初,你本來就該什麽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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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含淚帶笑:“我現在不困,此刻應該再次召見群臣,商議防衛大計。洛陽城還是其次,天寰的安危乃是舉國的關鍵。不管洛陽守軍有多少困難,我們一定要設法迅速援救禦駕。”

  上官道:“我已經派人去請各位大人,因為趙王的事,眾人都還未睡。”

  我點頭:“好,我要出席。皇後於平安時隻能襄助帝王家事,於危亂時就該擔當君王國事。我決心已定,也不怕老頑固們。”

  上官凝視我,又是微微一笑,並不說話,對我做一個請的手勢。

  滿屋子全是大臣,崔僧固見我出席,隻向後一退。而杜昭維則在我麵前跪下:“皇後,洛陽城事牽涉南朝。為防止小人閑言,為皇後賢明著想,臣請皇後回鸞。”

  我道:“小人是不分青紅皂白者,賢明二字,也是沽名釣譽。皇上在京,我即參聞政事,現在洛陽危急,萬歲有險。讓我袖手旁觀者,是何居心?駙馬請讓開。”

  杜昭維人單勢薄,卻毫不退縮:“國家麵前,沒有君子小人。皇後不沽名釣譽,也需為萬歲英名著想。參與政事,因皇上在旁,皇後就是賢妻。皇上不在,我朝沒有此規矩。”

  我徑直往前走,不再答複。杜昭維在那裏繼續叩首年,隻聽上官道:“杜大人,文死諫,武死戰,乃莫大光榮,但本朝有的是諫不被納的死文官,也有的是戰不吱聲的亡軍官。與其糾結國理情法,不如我等當即務實,商議對策,可否?”

  他一言出,崔僧固也委婉勸杜昭維,杜昭維過了一會兒,也就不再吱聲。

  我沒有坐上禦座,而是選了一個位置而坐。又對宦官們說:“將眾人的榻圍成圓形,不用分為上下首了。”我環顧四周,柔聲道:“我年輕,所學政事都來自皇上,皇上常說,尊卑雖然有別,但也不是死道理。強敵當前,大家都可對直抒己見。”

  夜色逐漸稀薄,黎明快來時,眾人都有幾分疲累,但商議還是不能出一個滿意的結果,上官守住金口,好像要等別人傾囊而出,他才說自己的計策。

  我方命宮女們給大人們送上滋補的山藥人參粥,就聽到外間有人重複高喊:“聖旨到,聖旨到。”

  大家帶著疲倦外望,卻是百年穿著馬靴子,端著架子進門了。

  我看了百年,不禁心裏一熱,熬夜的辛苦也消減了一半。他卻是滿臉正色,對我先行禮:“皇後,萬歲有旨意。萬歲先有一口諭,說是小的來時,若見到皇後主持群臣會議,也可直接在眾人麵前問。萬歲問:敵人逼近洛陽,梅樹生氣焰高漲,皇後是願後退,還是願留守?”

  上官在我身側,聽了這話,他眉毛上現出一道波紋。

  我一字一句道:“我在,洛陽在,萬歲之東都,曦朝之中州在。戰士臨陣不退,皇後也不會躲起來。我願意留守。”

  百年麵無表情:“萬歲口諭:既然如此,請皇後自己去後宮內打開此旨觀看。而萬歲還有旨意留給尚書省諸位大人。”

  我稍有狐疑,天寰倒是連我的回答都料到了?但也不能在群臣麵前有所流露,我當即跪下領旨。又輕聲問百年:“皇上可有書信給我?”

  百年一低頭:“啟稟皇後:沒有。”

  “那……皇上身體可好?”

  “啟稟皇後:萬歲龍體康健。”

  我嗯了一聲,握著聖旨,向上官望了一眼,就朝內走。

  禦床之上,太一正在曬太陽,見了我笑嘻嘻的:“家家,家家。”意思是讓我抱。

  我滿腹心事,可孩子又不懂,我隻好抱住他,親了幾口,他口裏殘有米粥香味,想是被喂過早膳了。他在我懷裏扭,又用有胖渦的手捉住明黃色卷宗:“爹爹,爹爹,龍。”

  黃色卷宗上有龍紋,還有紫色的絲帶。我這才笑了,太一見我笑了,也樂極了,似乎是要表現自己的神勇,爬下我的大腿,用戴著鈴鐺的小手去扯開絲帶。

  那聖旨如同一泄的水,隔在我和孩子之間。

  聖旨上字體翩若驚龍,正是天寰的書跡。我彎腰閱讀,突然覺得手指發涼,身體被什麽撕扯開來,麻麻刺痛。天寰,元天寰。眼前的這孩子,就是我和你的親骨肉。而你我來洛陽城時,你就在這張龍床上擁著我,說著英雄美人間最動聽的話語。你恩不斷義不絕,但你對我已無情了?

  太一還在叫我:“家家,家家。”

  我掠起散亂的頭發,哭不出,隻能碰碰他的頭。他一動,我緊緊摟著他。孩子似乎也察覺異樣,不笑也不發聲了,小嘴湊到我的臉頰上。

  圓荷怯生生出現在簾子旁:“皇後?尚書令崔大人請求您的召見,說是為了皇上的旨意。”

  我下了決心,心一橫,抱起太一往外走。崔僧固表情為難,跪在廊下,見我出來,忙再磕頭:“皇後? ……”

  我語氣平靜,說:“崔大人,我是皇後,理應遵旨。就按照皇上的聖意辦吧。”

  崔僧固抬起頭,倒有幾分驚訝,更有幾分同情。

  我將太一送到崔僧固的手邊:“今天你們就把孩子帶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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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僧固雙手扶地,壓下頭顱:“皇後聖明。”

  太一在空中蹬了幾下腿,烏黑的瞳仁瞪大了一圈,好像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我隻能將他貼胸抱起,一個字趕著一個字說:“崔大人,洛陽城岌岌可危。皇上因我選擇留駐洛陽,因此才命眾臣奉皇子太一率撤回長安。隻是太一才滿周歲,並不曉事。他出生後還是首次遠離我……難免傷心。還勞煩諸位大人親自照顧他。到長安後,君等當會合那裏的武臣,做好最壞的準備。我和皇上,僅有這一血脈。現在,皇上送小皇子回京的苦心,我托付幼兒給你的誠意,想必大人一定明白。”

  “臣明白。臣以為天佑我朝,遇難呈祥。若萬一皇上皇後有所不豫,臣等將視皇子太一為皇上皇後再生,竭力保護他的繼位。臣若違背誓言,則崔氏宗族,墜入畜道。”

  “好。”我抿嘴一笑:“大人乃一國宰臣,今日誓言雖然言重,但我也足夠安心了。不知皇上除了命你們帶皇子撤離之外,還有何旨意留給尚書省?”

  崔僧固想了想:“皇上的確是還有些吩咐臣等的,涉及頗多。恕臣年老糊塗,一時不能全部記誦於皇後麵前。隻是有個人,皇上欽命他跟我們一起回長安,臣不得不請皇後的示下。”他頓了一頓:“侍中謝如雅,不僅是皇後的心腹之人,也是陳留謝氏的後起之秀。皇上說謝如雅年少,又正病著。恐怕他不能在這個大旋渦之中,襄助好皇後,不如讓他同臣等一起回京療養,以觀後效。皇後意下如何?”

  他的話,算是我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危機四伏,天寰啊天寰,你不僅要帶走太一,還有帶走如雅……他大概連我的身前身後事都替我顧全了。我仰天對虛空一笑,心中苦澀,道:“皇上之思慮,果然周至。南朝圍攻北朝中州腹地,有一個南朝的故鄉人,便給北朝多添一份亂的可能。此處留下我便足夠了,謝如雅應該擔負護衛皇子的職責,跟隨你們一起離開。就這麽辦吧。”

  崔僧固風度凝然,叩首的姿態端重也甚於他人。

  我尋思片刻,問:“對了,皇上可有旨意給長安的七王?”

  崔僧固回答:“皇上也有旨意給七王選擇。他可以皇弟身份,來洛陽支援皇後等防衛,完成五王未盡使命。也可以皇叔身份在長安與臣等共盡忠心,參決政事。”

  又是一個選擇?天寰在這個情況下,還存心給他的女人,幺弟,做秤砣上的挑揀,實在是仁慈之至,聰明至極。我撫摸著太一的頭,元旭宗若是來戰場,那麽元氏嫡係在都城就隻有太一這一條根了。若元旭宗他選擇留在長安城內當皇叔,後麵的事情,天寰定有安排,看來是不需要我費心了的。

  黑雲壓城,破曉時的金光蕩然無存,燕子點水,向西飛去。太一喊我:“家家,大雨雨。”

  我側臉對他笑道:“大雨雨來後,天就好了。太一等著家家回來。”

  他咬著我衣襟:“爹爹。”

  “爹爹也能回來。”我輕柔說。大人總是以為孩子不能記住事情,可對天氣四時有所感知的孩子,也許能記住他們的話。假如明天來臨,諾言不能兌現,太一就怪你的娘騙你吧。

  崔僧固望著我們母子,雙眼泛起淚光。我忽然道:“崔大人,我想問你要一個人。”

  他眼角的皺紋,微微蹙起。

  我低聲道:“這一路去,風雨未知。宮內的羅,謝二位夫人,都上了年紀。有一個年少女子我素來欣賞,就是令愛崔惜寧。當我不在的時候,請令愛彭城君暫時代我照顧皇子,不知道算不算不請之請?”

  崔僧固淚水盈眶:“臣女實在不敢當。”

  我懷抱嬰兒,隻能蹲身,目不轉睛注視他:“崔大人。這是我的命令。”

  他也注視著我,眼睛是人心之鏡。在那一刻,我完全信任了這個與我並不熟悉的臣子。

  我退回後宮,簡明了當的吩咐太一離開的事宜,命大部分宮女都跟著羅夫人,謝夫人轉移。羅夫人毫無廢話,即刻準備行裝,而謝夫人眼睛都紅了,並不多言。隻有圓荷拉著我袖子道:“皇後,奴婢不走。奴婢要在這裏看著您。”

  我一笑,挑她光溜的下巴:“你看了我好幾年了。就是小尼姑給觀音娘娘天天上香,心中也難免有厭膩。我這觀音是泥塑的,別人不知道,你還說不知道?”

  “不,奴婢看公主變成皇後,好奇將來皇後會怎麽樣?奴婢總覺得皇後不止現在這樣。左思右想,還是眼見為實,不能錯過。”

  我點頭道:“這個理由不錯,那你留著吧。你大了,別指望我護著你了。”

  她高興得靠緊我,我還沒有說話,謝如雅到了。他大病初愈,走路還如踩棉絮,但目光炯炯:“姐姐,這時候讓我去長安?”

  謝夫人並不跟兒子打招呼,從容將大家都支開,掩上簾子。

  我微微一笑:“如雅,你走吧。君王意毫無餘地。”

  他也一笑:“我走了,姐姐就和南朝少了聯係,難道這樣南朝就無人歸心於你?再說太一,割斷你們母子,算是為了江山社稷?姐姐,你看清楚了北帝的心?”

  我看得清楚,但我沒有必要告訴你,因為如雅,對不起,你並不是我,你也並不是這個家中的人。我愛重如雅,在於昔日龍井新茶般輕靈剔透的他,不是麵前的這個少年。去長安,對他,也許更為安全。我點頭:“如雅,話點到為止。”

  如雅垂頭,好像一個人被迫緊了,最後泄了氣。這樣一個人糾結政治,實在是鑽了怪圈。此時她的樣子,狼狽而可愛。許久他抬頭對我說:“我走。走之前,要把這個交給你。”

  我伸手,手掌上忽然被壓上一卷畫軸。我展開畫軸,乃是一副梅花圖,筆意俊逸,青梅點點。

  謝如雅環顧四周,聲音幾不可聞:“這是文成帝的舊作,散落民間。我去年高價收了來,專為了存放一件東西。在這幅圖與底頁之間,另有一皇帝寫卷……至關重要。”

  我手指一抖,將圖卷合起,聲音也有幾分顫:“我懂了。”

  如雅匠心獨運,居然想到用文成帝的手跡掩蓋父皇給我的遺留。我本以為它不重要,但隔著紙頭,心中千堆雪起。這道隱匿的秘旨,隔了十數年,終於到了我的手中。

  我將手指按在如雅的手上:“記得我那時去柔然麽?漫天飛雪,有個人對我說:答應我你不要死。我現在對你,同樣這句話。”

  如雅手指就像彈琴之處的琴弦,餘韻自在。他給我一個心有餘裕的笑容,壓低聲:“嗯,姐姐,還有幾句話要交待:梅樹生告訴我,蕭植在你的身邊,還安排有一個人。不到關鍵時刻,那人應不會現身。家父臨終前說蕭植是不可完全信賴的人。梅樹生,非常人思量。姐姐與蕭梅周旋,全憑眼力,心力。”

  我瞧見畫屏深處人影兒一晃,故意大聲道:“如雅,元君宙人都死了。你還念著過去的疙瘩做什麽?忒小氣。”我將卷軸無聲的藏好。

  如雅會意,拂袖道:“皇後這是下逐客令嗎?讓我走,我走了也不煩你。”

  他最後深深瞧我一眼,大步流星而出,肩膀撞到了幕後一人,也不道歉。不一會兒,百年自動走了過來:“皇後,我要回去複命了,不知皇後還有什麽話轉交萬歲?”

  萬歲對我無話,我還能有什麽話。我心裏這麽想,可是還是將下午預備的東西取了出來,百年見了一怔。那是一雙小小的虎頭鞋子,我才用紅色絲線連起來的。我說:“是太一的鞋子,做大了。孩子走了,此時也穿不到。你代我呈交給萬歲吧。”

  百年接過鞋子,他嘴唇動了好幾下,跪下說:“皇後,萬歲有自己的苦衷。”

  “百年,誰沒有苦衷?”

  “是。”百年捧著鞋子,失去了冷靜:“萬歲他多年辛苦,就是為了統一皇朝。百年跟了萬歲這些年,經曆了好多戰役和磨難,可從未見到萬歲就像這個月一樣。梅樹生神出鬼沒,中山王的舊部反叛,對禦軍是雪上加霜。萬歲他一個人撐著局麵,身旁沒有文臣武將。眼看他膳食減少,夜不能寐,一天天消瘦,百年憂心衝衝,無人可以商量。出征以來,在大營內,萬歲常無故發怒,誰都不敢勸。他夜半對空書寫,在營內自言自語。百年不是多嘴的奴才,可這情況,不報於皇後,實在不能放心。”

  我閉上眼睛。心裏兩個小人跳著胡旋舞打架。一個綠眼的小兒說:他如此猜忌,如此獨占專行,喜歡做他的孤家寡人,他這樣子,我有什麽相幹?他連我都防著,瞞著,我還巴巴貼上去?我不能再逆來順受了。我受夠了。我沒有對不起他,他卻連殺我都想到了。而另一個黑眼的小兒說:他這是怎麽了?他病了?他難受麽?周圍虎視眈眈,他這樣子單打獨鬥的狼王,會怎麽樣?我十五歲跟著他,從此他隻有我一個女人。他因為這段奢侈,給了我許多美麗和難忘的時刻。就算他現在失望了,躲開我,我就也失望了,躲開他?我到底是向誰服輸?……

  我心亂如麻,早晨接到聖旨時候的裂口,逐漸被小人們的舞蹈爭論,一腳腳撕開放大。我尚不知覺,忽然眼裏朦朧,畫屏上的蓮花,逐漸搖動起來,花瓣上似有晶瑩的清露。

  百年又將一條絹帕放到我的手裏:“皇後,皇後宮……這事,萬歲嚴令保密,但皇後,皇後……您看……”

  他泣不成聲,我打開看,竟然是鐵鏽色的幹涸血跡。我“啊”了一聲,如坐針氈:“這是萬歲的血?”

  百年嗯了一聲,哭成淚人。我心裏的綠眼小人忽然倒下去了,滿腦子都是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我厲聲道:“這樣大事,怎麽不早點告訴我和上官先生?皇上幾時犯病,有否吃藥?”

  “他們送來白馬的那天,萬歲急火攻心,就在洛陽行宮吐了血。那夜裏,皇後沒有回來,萬歲自己去找您,還是一個人回來了。他不許我透露此事,說是動搖軍心,就該斬首。後來,他還是按照計劃出征了……萬歲懂得醫理,大約自己有吃藥,而且他素來縝密,身邊人也未必探知底細。這兩日他日理萬機,雖然對敵軍和叛軍都有小勝,卻連我都隱瞞不住了,他給皇後,七王,尚書省下旨的夜間,又吐了數次血。”

  我打斷百年,罵道:“這人是當皇帝當瘋了?縱然洛陽重要,皇帝就不重要?他為何丟下上官?我有不是,傷了他?他為何不肯給我一個字?他心是狠,血都是冷的?……”我一聲聲,罵,最後痛哭起來,怕人聽見,又實在忍不下,壓不住,隻能撤過褥子壓住臉,在那令人窒息的憋悶空間裏發泄。

  百年被我嚇了一跳,過了許久,才叫:“皇後?萬歲還活著呢。”

  我坐起來,用冰水洗幹淨臉:“對。”

  我對著鏡子,快速給紅腫的眼睛,發黃的臉,勻上一層粉,低聲說:“百年,皇上說的是,此事動搖軍心,不能泄露半點。要是有人多嘴,不要等萬歲,你就可處置了他。你回去,別讓萬歲知道你告訴了我。我自有主張。你等等我。”

  我拿著虎頭鞋到了床後的密室,飛快地扯開鞋幫,將自己所藏的黃金團龍鳳縫入鞋頭。又取出一個絲袋,把虎頭鞋裝入,縫合起來。最後用針尖刺破手指,用狼毫舔血,在袋子內壁寫:“五之劍鞘在棺內,而劍不知所蹤。”然後,將皇後印泥重重蓋在那袋子的封口,出外交給百年:“千萬送到。”

  百年謝恩,他看到我臂繡因為阿宙喪禮所用的菊花紋飾,眼神若浮萍一飄,沉默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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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降臨,宮車轆轆,崔僧固等大臣就要起程,謝夫人將睡熟的太一抱進馬車。

  因為怕吵醒他,我不敢再親吻我寄托了太多的兒子。崔惜寧到我的身旁,跪下吻了吻我的裙裾,我連忙扶起她,千言萬語,似乎都被那個秀婉姑娘清澈的眼睛收了進去。

  崔惜寧道:“皇後,惜寧一定不辜負皇後。惜寧幼年喪母,深知孤兒的痛苦。要是說皇後不能回來……惜寧一輩子都不會嫁人,發誓像母親一樣照顧到太一長大成婚。然後我就落發出家。要是皇後能回來,請答應別表彰惜寧,將來等皇子懂事,也絕對不要對皇子提起這時期的事情。皇後對我,皇上對家父,都有知遇之恩。我父女豁出命,用盡智力,不讓皇子受到一點傷害。”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柔滑溫暖,關節上還有握筆磨出的繭。

  謝如雅遠遠的瞅著崔惜寧,這是才說:“崔小姐,要出發了。”

  崔惜寧對我盈盈一拜,我也對她比一拜。

  車軲轆轉,我忽然鬆了口氣,我在洛陽城,沒有念想,也該按照計劃行事了。

  可轉瞬間,就聽到車中太一哇哇大哭。我的心又被揪緊了,他出生以來,從未聽到那麽放肆,那麽蠻不講理的,那麽霸道的哭鬧:“家家,家家!”

  太一在叫我,但我回不了頭。謝夫人猛地把太一舉出車簾。太一伸出小手,對我哀哭:“家家來,家家來!走了,走了!家家!”他好像要掙脫謝夫人的懷抱,把一個小鞋子蹬掉了,一隻光腳丫

  他的小臉哭成皺巴巴的紅團子,與我印象裏漂亮的白玉雕孩子,判若兩人。我什麽都說不出來,隻能用力揮手。孩子和我距離越來越遠。謝天謝地,我終於看不到他,也聽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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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黑暗裏我步步後退,在宮門口,有人拉住我。是上官。

  “先生。”就是人中龍鳳,也有傷心時。我傷心,上官也傷心。我是為了別人,他是為我。

  上官遞給我一個酒壺:“我們一起喝幾口,怎麽樣?”

  他清麗絕俗的麵孔,帶著溫柔的表情。這樣的臉,可以讓躁動安靜。難怪天寰之俊秀,阿宙之豔美,上官依然是人們口中的天下第一美男子。天寰如風無形,阿宙生死不明,現在,隻有這個人陪著我活。

  他極少與我對飲,在青城山時,偶爾對月小酌,他也因我傷勢,請我以茶代酒。

  我不能推辭,與他到了一方睡蓮池前。精悍短小的竹橋一道,不合時宜的雅趣。

  他背對我坐下。我也坐在橋上,背靠著他。竹橋在裙底下涼絲絲的,透入骨髓。

  我仰脖子灌了好幾口,直接說:“上官,你離開此城,去找天寰吧。”

  他的回答也很幹脆:“好。”

  我詫異他為何答應那麽爽快,瞪大眼睛。上官的背貼著我的背,他在我記憶裏總是消瘦的,可此刻我切實感到他肩膀的力量,似乎再加上多少倍的壓力,他還是能夠飛向雲霄。

  上官似乎笑了一聲:“你說這句話,證明他已經極危險。對他最危險的不是別人,而是現在的他自己。兩害在一起比較,隻能取其輕。對帝國來說,失去洛陽,要比失去他輕得多吧。至於你……你……”他抬起手,燈影裏我看到他用手指扣扣額角:“我不能幫你做選擇。陪著一個人活,倒是極辛苦的事。你雖然不能分享她全部的喜怒哀樂,但要幫助她無怨無悔。我現在要是說我擔心你,我不想走,要是你死了,我沒法再回去圓我一個人的山林裏的夢。反而是害了你,不是嗎?”

  “先生……”我喃喃,燈影裏的他,被竹橋上的水汽侵染上一層光暈。

  上官把我的酒壺拿過去,哚了數口:“先生嗎?我好像也沒有教過你多少啊。那時候在青城山漁船之上初見你們,我就羨慕人家少年兒女的嬉戲。為何我就該是先生呢?我好像是吃了這個名字的虧,上官軼。嗬嗬,人家叫我上官,叫我青鳳,叫我鳳兮,叫我先生,叫我軍師。總是兩個字,順口,動聽。而我的名字:軼,除了已故的親人,從無人愛叫。後來我想通了,原來這個名字,不叫也好。”

  “為什麽?”我怕他喝多了,還是將酒壺抓到自己手裏。

  他笑了:“因為軼字裏麵有個‘失’字,這個名字本身就是要失去一半,對吧?”他的語氣無奈而孩子氣。夜色也變溫柔起來,空明無比。

  我一琢磨,沒法回答,隻脫口念出:“軼。”

  他的背一動,我驀然醒悟,隻得轉開話題:“這話便是殺了我,也隻能對你一個人說。天寰有病在身,而且心情不穩。按理說阿宙應存在人間,天寰的智慧,如今也該明白了。但這次出征,似乎是我們命裏劫數。南軍就要到洛陽,若先留下你和趙顯守城,我就算重蹈當年赴柔然的覆轍,也不能在醫病和戰術上都幫他。可留下我和趙顯守城,以我的能力和趙顯的經驗,雖然不一定能抵擋大將軍蕭植,卻可以等你解圍後,與天寰一起回援我們。你也是如此想吧?”

  “唔。元君宙當初戰死,倉促傳來,天寰之心驟亂,不及分辨真假。可是後來我想透徹,他也一定想透徹了。可能是這樣的:元君宙遭遇埋伏,在夜色戰鬥中受傷失蹤。沈謐等為了迷惑敵人,保存實力,也為了給南軍勢力範圍內躲藏的元君宙逃過被蕭植軍隊搜捕的機會。故意散布疑雲,假戲真做,向洛陽報告他的死訊……”

  我點頭:“棺材中的人,身材高挑,麵目模糊,可我肯定他不是阿宙。而劍鞘染上血汙,卻不見阿宙視為生命的攬星。問題是:阿宙到底在哪裏呢?沈謐他們找到他,或者他能自己回到軍營,那也罷了,可他受了重傷的話,談何容易?要是他被南軍先捉住……那可是最壞的一條路了。所以我也隻能假戲真做,不敢聲張。再說,我身邊好像也有蕭植的人,這個人是誰?我還想不透,但我一定會把那個人找出來。”

  “要有最好的希望,但也要做最壞的準備。天寰心情不好,與此事也有關。不論什麽戰爭,你身邊有幾個敵方的人是常事。可我覺得,蕭植對你想法極為複雜,似乎尚在猶豫之中……”

  薑是老的辣,可先下手為強。我這麽想,但沒有說出來。

  上官道:“元石先生在世時候常說:一個人的能力無限,但有的人平日不顯山露水,因此關鍵時刻,奇跡也常常發生。我馬上就去天寰那裏。洛陽城內,趙顯乃當代虎將,而夏初你隻要相信自己,就能走出路來,就像以前的你。”

  以前的我,我正在找呢。我突然回頭望他,他也正好回頭,他的眸子離我近極了,就像磁石一般,那彎彎的嘴角,蘊含著不露鋒芒的銳氣。

  “夏初,我臨行之前,再喊我一次我的名字吧。”

  他的聲音向來柔和,這時候卻有水滴石穿的力量,我望著他,前塵往事瞬間而過。

  “軼。”我叫,我知道以後我再也不能那麽喊他了,因為這此時,他露出櫻花飄落時般絕美的笑容。此前,此後,在人生中再也沒有一個人笑得如此美,連他自己,都無法超越。

  我們正有一點不可名狀的恍惚,惠童突然在橋的一端出現,他神情緊張,對我不合禮儀的交叉兩手,我站起來,非常清醒:“惠童?”

  “皇後,先生。”惠童跑過來:“南軍在洛陽城外五十裏處安營紮寨,方才,有人給皇後送來一封信。來信並非蕭植,而是南朝皇家的書封。”

  我和上官交換目光,他皺了一下眉頭。

  我打開信,對著附近的火樹照了片刻,那來信像是一個女人的書法,信紙上飄著沁人心脾的香氣。

  我看了一遍,眼前一黑,又再讀一遍,眼前突然浮起一位美女的得意而古怪笑臉。

  上官問:“是誰呢?”

  我深呼吸一次:“是雲夫人的來信。”

  “雲夫人?”上官的口氣,倒絕不是認為此事難以置信,隻是被蛇咬了一口的反感。

  “就是她。”我望著遠處雜草叢生的死角發呆,名貴的花草,早就被野草纏繞而死。

  雲夫人來信,為了告訴我一個消息,如果她所說是真的,就是最壞的事了。

  “她說:阿宙沒有死,已經落到她的手裏。”我對上官說。

  我不願設想這樣的後果,但我本來就預備背水一戰。

  這場男人和女人的戰爭,早已開始了。

  失去陽光,我也不會迷失在自己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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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邂逅

 

  我騎著玉飛龍,從軍營之中經過。天之蔚藍,地之開闊,也隻有戰時才可以感受到。玉飛龍翕動鼻孔,蹄子打著營邊的青草。有一群年輕士兵微跪在路邊,擋住了去路。

  身後的趙顯驅馬而上:“弟兄們,不得驚駕。”

  年輕人中的一位,長著淡淡的唇須,仰頭大聲問我:“皇後,聽聞趙王沒有死,而是身陷敵營。我等何時發兵救回趙王?”

  洛陽守軍在最近收編了阿宙的一些殘部。他們是跟著顛沛流離的百姓一起退到洛陽城的。阿宙被俘的消息,雖然是重大機密,但恐怕人為授意,此刻已經四處傳播,成了動搖軍心的箭頭。我俯視那少年士卒:“趙王究竟在哪裏?要有實據。若不親眼看到,他就是躺在靈堂棺木中的那個人。現在即使傾城而出,你們覺得擊退蕭軍,成功營救出趙王的可能性有多大?”

  那少年不情願的閉上嘴,我拍拍玉飛龍的腦袋,對他說:“如果趙王還在人間,皇上自然不會坐視不管,你們稍安勿躁,將來必定能報答趙王恩情。”

  我發現少年露出的手臂有幾分紅腫,就從懷中掏出一盒藥膏給他。一邊催馬前行,一邊悠然道:“南軍遠道而來,水土不服,這藥是專門為他們預備的。他們要洛陽,他們倒不急。你們要趙王,你們也不能急。”

  上官先生離開了我,他臨走給我留下一個藥匣子,內有各種必需和非必需的藥物……

  趙顯與我並肩,他是個關鍵時刻不多話的人,這點讓我十分欣賞。我半閉上眼睛,突然笑著歎了口氣。趙顯問我:“……皇後,我等真不需要顧及他們手裏的趙王麽?”

  阿宙現在是死棋,他落在南方手中,大概是被逼無奈,但對於北朝的局勢卻是雪上加霜,不能原諒的。因此我遲遲不肯相信阿雲的來信。數日之前,我和趙顯派出的斥候紛紛回報,說是蕭植大營內,多出來一個神秘的年輕人,那人似乎身受重傷,又被嚴加看管,我這時才有幾分相信。我瞧了一眼趙顯藍紫色的眼眸,這個人與我當年一路去漠北,倒是值得信賴的。我也有幾招險棋,上官已離開,剩下的隻有他了。

  趙顯大營內傳出一陣騷動,一個士兵齜牙咧嘴衝出來,手腕血淋淋的。

  我和趙顯相顧,跳下馬背。隻見妙瑾斜著眼睛站在旗邊,雙手叉腰。

  我看了看地上,是打翻的食盤,還有窩頭幹菜。就皺眉道:“你這是怎麽了?”

  妙瑾大聲說:“我不吃,我就是不吃。”

  趙顯讓人把受傷的士兵帶下去包紮,好像滿肚子的火氣,但一言不發。

  我笑道:“不吃便不吃,你也不能啃人手吃。非常時期,城內飯食供應有限,你就不能忍忍?”

  妙瑾漲紅臉:“我……我是公主!”

  我拉了她手柔聲道:“誰說你不是?”我將一個窩頭撿起,用裙子邊擦了擦,津津有味吃起來,吃了一半,才對趙顯說:“將軍營內窩頭果然美味,在宮裏吃不到啊。”

  趙顯對妙瑾白了一眼,咕噥道:“皇後現在一天都隻吃兩頓……你以為當公主就了不起?牡丹花放到豬圈旁,還不如狗尾巴草有用處。而且長那麽胖,吃幾個窩頭不是挺好的事?”

  妙瑾氣得留海倒豎,我不由抓住她道:“你動氣,正中將軍下懷。”

  正在此時,有人飛奔而來報告,大將軍蕭植給皇後送來了書信禮物。

  我讓人帶走妙瑾,就見來使捧著一個長盒子而來。我端坐在帥席,趙顯握刀在側。

  “大將軍讓在下代為問候炎皇後。讓在下將此物給皇後過目。”

  我點頭,那使者打開盒子,趙顯倒吸一口冷氣。盒內一柄劍光芒四射,正是攬星。

  我壓住心內洶湧,淡淡問:“趙王被俘,我已知道了。此劍是為了證實雲夫人的消息?”

  那使者笑容頗為陰險:“雲夫人是雲夫人,大將軍是大將軍。雲夫人不能代表大將軍。大將軍也隻讓在下給皇後看此物。大將軍有言:皇後乃先帝之女,有賢名於天下。而今我與北帝聚首於中原,臨近花都洛陽。良辰美景,追憶先帝,思念皇後。欲與皇後會麵一敘舊事。不知可否?”

  趙顯的刀隱隱出鞘,似乎隨時要上前殺人奪劍。我睜開眼睛,將趙顯輕輕一推:“啊,攬星劍到底不如水沉刀,趙將軍你這回總算是贏了五殿下了。”我喝了一口水,不知不覺中以手指叩擊著桌麵上的狐皮,那一刻,心似明鏡。我環視四周,對來使說:“讓大將軍見笑了,光華年尚未足二十,擔個虛名,吃過的飯比不上大將軍見過的山頭。洛陽城內,就剩下我一個。大將軍既然派人關懷於我,便知道在皇帝麵前,我已然失寵。不過,嫁給北朝人,在此刻和娘家老臣會麵,隻怕與理不合,遭人非議……”我見那使者又要動用其三寸不爛之舌,不由膩煩,麵子上依然笑著說:“尊使不妨給我一日,明晨我再答複不遲。”

  使者將劍盒關上,目中無人道:“既然如此,靜候佳音。大將軍道:劍與名將連心。若有人奪取此劍,則營中之劍主,恐怕也有三長兩短,因此。”他仰起瘦臉對趙顯一笑:“將軍還是將此物讓在下帶回大營吧。”

  趙顯眼珠凸了出來,額角滿是汗珠,我將水給他,將手指按在刀鞘上。

  “皇後,這蕭植是什麽意思?看來趙王在南人手中無疑。你可千萬不能以身涉險,去赴那個約會啊年。”趙顯跪下,我搖搖頭。蕭植和雲夫人,各自有各自的算盤。雲夫人至今不再有音信,而蕭植派來了這個使者。比起雲夫人,蕭植似乎難對付的多。

  我咬了咬幹澀的唇,低聲道:“趙顯,你聽我說……”

  他跪到我的膝蓋旁,藍琉璃色的眼睛,就像舞台上閃爍的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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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剛回宮,七王元旭宗正等候我。他又長大了些,神態沉著。

  我看著他的眉目,突然覺得無比的遺憾,為了不讓元旭宗看到我的想法,我以振奮的精神道:“七弟來得正好。”

  “我在長安城外接到聖旨,連王府都沒有回,就立刻啟程到洛陽來,希望還不是那麽晚。”元旭宗道,他恐怕是饑腸轆轆,說話時忍耐的神氣一點沒有變。

  簾幕後有人影一閃,我故作不知,隻笑道:“不管來得遲還是早,七弟你必是要和我一同吃飯的。”

  元旭宗的眼睛似乎在問:怎麽了?有什麽事情麽?但他臉上還是帶著平庸而遲鈍的笑容。

  我注視他,用食指按住了晚上的脈搏,揚了揚嘴角。

  元旭宗吃得正香,圓荷跑進來稟告:“皇後,上官先生身邊的孫照求見。”

  “奇怪,那黑大個不是跟著先生一起去鄴城了麽?”我高聲詫異的問。惠童已經不在侍者們中間了。我當然知道他去了哪裏,因此隻掀開簾幕,讓元旭宗跟著我一起走到了廊下。

  孫照身上滿身汙跡,像是從煉獄裏撿回來一條命。他對我捧上一個錦囊,低聲說:“皇後,鄴城之戰,難解難分。這是皇上和上官先生商議的破蕭軍的計策,若他們兵臨城下,皇後可以觀看。”

  我盯了孫照一眼,長出一口氣,對元旭宗道:“這可好了,皇上和先生還是想到了洛陽的。”

  元旭宗向四周看看:“皇後應妥善保存此物。”

  我聳了聳肩,對孫照又看了一眼,摘下一朵白日在驕陽下枯萎的梔子花瓣,剝下花瓣,在地上擺了四個字“內人難防”。孫照依舊木然,好象沒有看見,七弟揚眉,以靴將花瓣都碾飛了。

  我獨自走入簾內,點上燭火。攬星在他們的手裏,阿宙是在他們手裏?他們不會放過阿宙,即使用我去交換,也未必能成功。蕭植有自己的打算,而雲夫人若輕易幹涉,也不會成功。可是,既然我做了決定,也就該矢誌不渝的走下去,不能亂了自己的軍心。

  我解下衣服,慢慢的撫摸那個錦囊,微微而笑。隻聽腳步紛亂,惠童跑了進來,他打碎了一個大花瓶,留守洛陽,為數不多的宮娥侍者,驚愕下,全都圍攏上來。

  我走出去,將錦囊放在荷包裏,對惠童道:“慌什麽?讓你去見趙將軍,又不是見閻王。”

  惠童上氣不接下氣,手忙腳亂,阿若等都張大眼睛不敢出聲。

  好一會兒,他才說:“皇後,趙將軍周圍一圈人。都病倒了?”

  “病了?”我手一抖,仿佛不明白怎麽會發生這類事情。

  “將軍他們不知道吃壞了什麽?將軍病的最終,一陣冷,一陣熱的打擺子。”

  眾人都知道趙顯是洛陽的守護神,因此聽到這個消息,難免心裏發涼,還有宮娥的臉色都慘淡了。我都看在眼裏,急忙說:“跟著我親自去看看。”

  軍營內亮如白晝,趙顯的大帳內外,人心惶惶,人影浮動。我才到,就聽見一個小女孩的哭罵之聲,原來是群情激憤的親隨士兵們團團圍住妙瑾,還有人拔了刀子,質問道:“你說你是不是細作?來害將軍的?”

  妙瑾使勁搖頭,唇色發白,就像個喪家小犬,隻有眸子裏還有不屈的火焰:“我為什麽害他?”

  “那你為何不肯吃軍營裏的東西?不是心裏有鬼是什麽?大夫說了,趙將軍吃了什麽不幹淨的,病雖像瘧疾,卻是一種毒。”

  “我……我……”妙瑾看到了我,就像看到了救星:“皇後來了。”

  我正要說話,妙瑾趁著眾人不注意,躍上一匹戰馬,就往我們衝過來。那馬受驚,向前狂奔,妙瑾“哇”的大叫,險些被摔下來。我趕緊避開,追上去,吹了一大響哨,那馬愕然回首,向我跑來,我俯身,又用手模仿骨笛音,吹了兩聲。馬在離我一丈處悻悻然的停下,妙瑾咕咚倒在草地上。我摸過去抓住她:“沒事麽?”

  她不知是吃痛,還是委屈,靠在我懷裏哭起來。 士兵們默默注視,也不敢再放肆,隻能散開。我讓阿若在帳門口撫慰妙瑾,自己進門瞧了趙顯。

  趙顯似乎在幹嘔,大熱天身上還裹著毛毯,我帶著哭音道:“趙將軍?如何會這樣?”

  他離我極遠,臉部都看不清:“皇後,是我無能……這節骨眼,洛陽城怎麽辦呢?”

  我坐下,語氣幹澀:“還有七王。”

  “……七殿下……毫無經驗……”

  大帳內外眾人,歎息此起彼伏,也顧不得在皇後麵前失儀了。不可一世的北帝親信,若此刻讓那位南朝使節看來,就是一群秋後的蚱蜢。我心想。

  我鄭重吩咐道:“將軍乃是小病,不可張揚,違令者斬。”

  他們都答應著,我這才揮手,湊近了趙顯,他的藍眼睛在月夜裏,就像冷宮裏的野菊花,閃著非同一般的光芒。我壓低聲道:“喂,我就要走了。一切,都交給你了。”

  他兀自哼哼哈哈的呻吟,但裹在毯子下的眸子,驀然有了淚光。

  在那一刻,我想起不少昔日的事情來,但我來不及進一步的回味,我的時間是緊迫的。

  我領著妙瑾出了軍營,她靠在我的肩膀上,似乎三伏天,也是一個冰窖。

  我輕聲道:“妙瑾,我要離開洛陽,去一個地方。那地方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人物你也認識,蕭將軍……說不定還有雲夫人。”

  她瞪大眼睛。雲夫人三個字,果然是她的禁忌。

  我指了指陰影裏的孫照:“這人是上官先生身邊的人,我讓他護送你去安全的地方。若我平安,我會照著對你哥哥的諾言照顧你。若我出事,上官先生會替我安排的。”

  妙瑾拉著我到邊上,直接說:“你離開洛陽幹什麽?別去!雖然我不喜歡你……但你剛才總算還救了我呢。”

  “不得不去,我決心下了,就要去。別太擔心了。”我審視她的眼珠,覺得她也並不是那麽討厭,我柔和的撫摸她的頭:“這還是個秘密。因為你是我在這城裏唯一的親人,我才告訴你的。”

  她的臉紅了,眉頭皺得厲害,就像踩錯了風火輪的哪吒一樣痛苦難當。

  我等了一會兒,她不說話,我向孫照努嘴。妙瑾突然湊近我:“我……我也告訴你件秘密,也許對你有用。”

  四周除了孫照,別人都足夠的遠。我蹲下身體,仔細地聽她傾吐。

  妙瑾似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我的眉目:“光華姐姐,你長得是挺好看的。可惜你那個大惡人丈夫丟下了你,家裏人也不管你的死活……告訴你,雲夫人生的那個兒子,才不是父皇的孩子呢。”

  “嗯?”我對此不吃驚,但還是很配合的張了嘴。

  妙瑾又說:“你可不要以為雲夫人的兒子是哥哥的兒子。……才不是呢,哥哥是糊塗蟲,哪裏知道奧妙。母親臨死前跟我說:因為以前她犯了一個錯,我父親和哥哥,都不能生育了。所以雲夫人的孩子,是和別的男人生的。母親還藏好了兩個證人和一些證據,可來不及揭露那個賤人,就被她害死了。光華姐姐,我把證據埋藏在白馬寺內的第三棵菩提樹下了,都交給你吧。將來萬一阿雲威脅你,你也可以威脅她。”

  雲夫人的孩子,也不是琮的兒子?這倒有點出乎意料。真不知道那位夫人是不擇手段,還是太過聰明。我忽然想起那時候天寰的語態,也許我還是天真了些,皇家血統混亂,本是常有的事情。而南朝皇帝父子的昏聵,也給了這樣的罪惡,可趁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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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夫人的把柄若在我手,雲夫人的家人也在掌握之中。可是,雲夫人的要害,肯定抓不住蕭大將軍。而蕭植對於南宮內翻雲覆雨,夢想母後臨朝的女子,究竟是何心態?倒是一個值得玩味的話題。我細細思量,長日將盡。

  方才,我已斷然回複了大將軍的使者,我會在近日拜訪。但究竟如何去,怎麽去,那恕無可奉告。我有足夠的理由,為了不引起懷疑,我隻能秘密的離開洛陽城。

  我要去會一會他,洛陽城沒有我,也許能守的更加成功,而隻要有一點希望解救阿宙,我還是願意冒險的。阿宙對於天下的大業,是不可或缺的。即使他這次丟了臉,被人生擒,也不不會改變我對他的期望。若他這次不出意外,南人怎敢如此猖狂?天寰怎麽會如此失常?

  我不容許別人傷害我的國土,丈夫,即使那本不是我的故鄉,那個男人已經不在愛戀著我。

  何況我不相信他不再關心我了。因為我依然能從他的影子裏汲取著勇氣。若他是死灰,我就找不到火花了。我捏了捏龍鳳帳子,將短劍別入衣裳。我才不會首先放棄他。那不是我炎光華的做法。

  午夜時分,我牽著喬裝打扮過的玉飛龍,帶著惠童,阿若,還有圓荷一起出了洛陽城。在蕭植大軍和洛陽之間,有兩座小小的城鎮。一名雙陽,一名逢春。

  雙陽還在北軍的控製中,而逢春儼然已是南軍的城市。我從斥候們繪製的圖卷中,早對地勢了然。到了一課大槐樹前,我對惠童點頭,惠童就拖著馬頭,走入山道去了。

  圓荷,阿若對此有些驚訝,也不敢發問。我輕聲說:“我讓他先帶著馬兒繞道走,後天再與我會和,就不引人注目。二來馬上有些東西,我不想讓人盤查。”

  圓荷穿著村姑的短衫,因為傷風鼻子都揉紅了。阿若還是安靜,隻對圓荷笑了笑。

  我披一件書生的青衫,背著一個竹筐。河水清澈,找不見當年我自己的影子,隻有翠華一點,燦然的開放在湛藍的天幕下。阿若道:“皇後,奴婢說:您應該重新裝扮,遮住您的麵孔。奴婢等相貌平常,但皇後在白日,未免過於顯眼。”

  我笑著握著她的手:“好,等我們找間茅屋,我就變一變。”

  圓荷無精打采的嗬了口氣。

  走了兩個時辰,前方有一間竹屋子,我對使女們說:“不如進去休息吧”

  兵荒馬亂,屋子的主人,早就不知去向,我摸黑入內,忽然,從房梁上掉下一籃子的菜皮蝦殼。我因為打頭,撞個正著,衣服和腰帶上,滿是濫汙。圓荷翹著嘴巴罵個胡天胡地,我忍俊不禁。倒是阿若提醒:“皇後,還是趕緊洗一洗,換身衣裳吧。”

  我俯身在地上翻找,等圓荷湊了火折子來。我才將那個荷包緊緊抓在手裏。

  阿若手腳麻利,一會兒就燒了火,弄好水。風順著床沿進來,我脫下外套,團在荷包之上,才閃身到了床後。忽然,燈火熄滅了。圓荷叫了一聲:“風大討厭!”

  我在黑暗裏換上了衣衫,那牆上人影一晃,又是月淡風清。

  我端坐在床上,盤起腿坐了半個時辰,才笑了笑。阿若背對著我洗衣,圓荷正在打盹。

  我清了清嗓子:“荷包東西你們誰動過了?”

  她們麵麵相覷。我伸了伸發脹的胳膊:“唉,天要落雨娘要嫁,似乎都是沒辦法的。就像身在曹營心在漢一樣。也不是我待誰好,誰就能向著我。對麽?”

  她們似乎全聽不懂。我掏出荷包:“這裏麵有萬歲的錦囊,就是計策麽。萬歲在鄴城內外交困,刀口上舔血,還能惦記我在洛陽如何應付蕭將軍,還為我準備好萬全之策?以皇上的神威,誰都相信這是可能的吧。”我嘖嘖了兩聲,燈花映著眼睛,明亮的緊,難怪人家說火也能煉人。我笑了一聲:“可這次,皇上的錦囊是個假的,皇上沒有任何信息,這隻是上官先生出發前,我和他商量好的罷了。可惜麽?”

  我望向阿若,她的臉色有點發白,和記憶裏一樣,清秀而懂事。她道:“皇後……”

  她以恐懼的表情注視自己的手指,她的手指全變成了黑色,似乎又癢又疼,她扭曲了身子。

  我歎道:“阿若,你幼年就得到羅夫人的喜愛而在宮女裏嶄露頭角。而在我的宮女裏,你也一直得到信賴。還記得以前玉燕子失竊,我多麽庇護你麽?我一個個的盤查,隻有你們兩個嫌疑最大。方才我還希望是我猜錯了,蕭大將軍的人另有其人。現在你也無話可說了吧,藥塗在錦囊內部,並不致命。可隻要碰觸的人,除非有上官先生的解藥,不然三天內,都會四肢麻痹。”

  阿若不說話,許久才對我低了低頭:“皇後,奴婢並沒有做許多對不起你的事情,而蕭大將軍是我的義父,我不能不報答他。”

  “義父?”

  “是的,大將軍沒有子女,義子義女卻有不少,我是三歲為他鞠養的,梅樹生則是長大後為他收養。其實奴婢在皇後身邊,日子過得很快活。但以皇上的為人,一旦義父那裏打算暴露我,我死無葬身之地。因此我為了活下去,不得不替義父做些小事。”她慘笑:“現在,我的日子該到頭了……”她掙紮著下跪,給我磕了個頭。

  我注視著她,屋後,四名事先安排好的侍衛排列成一行,阿若渾身顫抖起來。圓荷捂著耳朵驚恐的看著。我擺擺手,命圓荷給阿若吃一顆藥丸,然後我命令道:“你走吧?”

  其餘人都不敢置信的把目光投向我。阿若猛然抬頭。

  我鼻孔出氣,一笑:“你是個小人物,死了對我也沒用。你活著,我卻不能讓你再近我的身體。這次出來,是你阿若身份死亡的好機會,你走吧,隨便你去哪裏吧。這與我也不再有關了。”

  我背過身體,麵對牆壁而睡。我身邊沒有監視的眼睛,難得可以高枕無憂。

  窗外有些平靜裏的躁動,但終究又歸於平靜。圓荷的聲音響起:“皇後,為什麽?”

  我沒有回頭:“都是女人。”

  “那她……?”

  “人都有錯,何況她沒有毒害我和太一。不處置她,算給大將軍一個麵子。你知道大將軍是什麽人呢?”

  “她就這樣走了?”

  我回頭,在黑暗裏盯住圓荷:“誰都要走的,你也是。記得以前我說,我身邊的宮女都會出宮去麽?誰願意在這裏一輩子呢?除非是宮廷裏有許下一輩子誓言的人。若不是為了懷疑,我本來就沒想帶著你,你太小,也不夠膽子。天亮時候,你跟著侍衛們回去吧,告訴趙將軍一切都順利。告訴七王與趙將軍同心協力。”

  她的嘴唇哆嗦,我翻個身,閉目養神,直到一片陽光攪動了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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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逢春鎮上,全是南朝的士兵。雖然我記憶裏的南方人是柔婉的清秀的,但在戰爭這樣的洪水猛獸麵前,人們都不能以常規自視視人。大部分的百姓都逃散了,留下的大多是老弱病殘。

  我在路邊的茶館裏,喝著隻飄有幾片樹葉的茶水。士兵們用得意的口氣談論著女人和其他的戰利品,在他們的世界裏,似乎並沒有皇庭和種族,隻有簡單的利益。我不禁想:這麽沒有理想的士兵,何來巨大的戰鬥力呢?

  夏天裏,暴雨時常偷襲而來。不一會兒,烏雲翻滾,我壓了鬥笠的邊沿。

  我早已換裝成一個農夫,樣子更像是逃難的少年。在我的左臉,我用上官先生給我的藥,畫上了真正燒傷的痕跡。有個小士兵鼓足勇氣瞥了眼我的那邊臉頰,露出不知道是厭惡,還是可憐的神情。我淡淡一笑,背起竹筐,朝旱橋下走去,為了避雨。

  旱橋下的橋洞,像是鎮上的小販們賣東西的好地方。可是現在,也就沒有什麽生意可做了。那橋洞裏三三兩兩擠著一些從遠處逃難來的難民,這些衣衫襤褸,為辛苦所折磨的人,組成了一個長廊。因為雨越下越大,橋洞下光線晦暗,地上的肮髒混在灌進來的雨水裏,讓人沒有一個幹淨落腳處。

  有一群士兵也跑了過來,他們操著長江沿岸的口音,粗魯的彼此玩笑著。

  “滾,滾。”南方人對於北方人,總是難以做到偽善的。

  因為這些士兵的到來,大家隻好繼續向溢出的臭水溝處挪動。我身邊的一個病重的老人,躺在破席子上,他的家人很無奈的讓我借個地方。我點了點頭,幹脆向外走去。

  我一步步地小心從人群裏穿過,滿臉都被汗水濕透了。我的下擺被躺著的病人狠拉了一下,我使勁一拽,才逃出生天。我心裏想:就快熬過去了,明天我將變成光華,出現在南軍的大營。即使看不見阿宙,我能去,他也能熬過去的吧。我念念有詞,不知道是不是給自己安慰。

  我打算不顧大雨,走出這座旱橋去,正在此時,有個孩子大哭起來,他哭得特別傷心,我心弦一動,不禁關切:孩子怎麽了?得病了?家人死了?我怎麽都放不下了,我想起了我的太一。我鬼使神差般回過了頭,這時,我看見一個人。

  他滿身汙垢,像是個乞丐。蜷縮著躺在一團瞧不出本色的毛氈裏,那氈子為汙水浸透了。我記起來方才似乎是這乞丐拉了一下我的下擺。烏雲擋住了微弱的光線,可我發現那個人,似乎在某個縫隙裏,隱約裏迫切的注視著我。

  沙漠裏墜入唯一的星子。汙垢裏,塵埃裏,有光一瞬。

  我腳下生了釘子,那滿天的烏雲碎裂開來,傾瀉的雨水打濕了肩膀,我快步向那個角落走去。

  我彎腰,想要掀開毛氈,但我的手被先抓住了,那雙手帶著股血腥味,還有一股超常的熱度。

  我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腦海裏無數個念頭,肯定,假定,設定?那雙手慢慢的送開了些,將我的手指往上請拉,直帶到更加溫暖的地方。我的眼睛模糊,老老實實地把手掌放平在那地方,感覺著另一個人的心跳。

  我準備好去冒險,我也想到了可能會死。我擔心過他,不原諒他,最後不願拋他不顧。

  誰能料想,他居然在這裏。活生生的,是自由的,和我手拉著手。老天是可憐我們的。

  雨水從寬大的笠帽上灌落到他的脖子。披頭散發的人,張開了鳳眼,平靜道:“小蝦。”

  我沒回答。我把帽子脫下,蓋好他的頭,氈子裏的身體,不僅滿是血汙,還有難聞的腐臭味。

  他極虛弱,瘦得難以辨認。最明豔的臉龐,因為憔悴,日曬雨淋和肮髒,也幾乎認不出了。

  阿宙受了重傷,他怎麽能到這裏來的?四周都是南方軍人,我怎麽把他送到平安處?

  這點愁緒對我,隻是一閃而過。等我眯起眼睛,我已經能對阿宙保證說:“放心,遇到我就好了。我們能挺過去的,阿宙。”阿宙孩子氣的攥著我的手,昏昏欲睡,他嘴上露出點笑容。

  我等到雨過天晴,眾人散去,也不敢輕舉妄動。又等到黃昏天暗,才混到街上,花高價問人買了一輛獨輪車。將昏昏沉沉的阿宙拉到車上,裹好毛氈,摸黑超城外走去。

  逢春鎮外的人家,十室九空,我順利找到一戶農家。將阿宙放到炕上。

  惠童要明天早上,才能在逢春城門口等我,此時此刻,指望不到他幫忙了。

  我自己生火,弄了一大鍋水,又將中午買的餅撕碎了,拌著藥給阿宙灌下去。

  阿宙身上有六七處傷口。他自己定然也處理過,但此刻看上去,還是慘不忍睹。

  他本來是個骨頭充盈的男子,現在瘦得嚇人,身體軟綿綿的,完全像個少年。我借著燭火,都給他擦洗幹淨了,又上了藥,我也鬆了口氣。他應該熬過了最危險的傷情,隻是太虛弱。

  我擔心他的頭發會有虱子。因此等他安睡,我便用箅子調了些化草藥的水,細細在炕頭給他通。阿宙有時候微微的呻吟,我忍不住要跟他說洛陽城的一切,但終於還是讓屋裏寧靜。天亮之前,我就願意讓他睡著。

  “小蝦。”我突然發覺,他睜開了眼睛,他幽幽道:“小蝦,我丟了劍。”

  “嗯。”我沒有說劍在蕭植那裏的事,也沒有解釋我怎麽孤身一人在這裏出現。

  我說:“丟了就丟了,你活著就好。”

  阿宙閉上眼睛,他重複說:“小蝦,我丟了劍,我輸了呢。”

  “你沒輸。看著吧,我把你的劍找回來。”我道。

  阿宙似乎笑了,他的鳳眼,和以前最快樂時一般明亮而美麗,他對我看著說:“我沒輸。要是重生一次,失去劍算什麽呢。小蝦,我方才想:重來一次人世,還是遇見了你,而我還是喜歡著你,你覺得可以嗎?”我嘴唇一陣幹澀。見鬼,這關節,誰喜歡誰,也不重要了吧.

  一陣馬蹄,軍靴聲響。有人非常急促粗暴的敲門。

  我心口提到嗓子眼。到了現在,萬萬不能再失去阿宙。

  急中生智。我揚起了臉龐,不慌不忙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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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鳳膽

 

  我將阿宙的長發撥亂,半遮著他的臉麵,低聲對他道:“你隻管閉目養神,別發出聲響。”阿宙握住我的手,唇微微動,意思是“ 小心”。我點頭 ,順手將自己的鬢邊額角搓揉發髻。隨後他乖乖的合起鳳眼,剛被我刮洗過的下巴泛著青白玉色。

  叩門聲愈急,我應道:“ 來了,來了。”將靴子半褪,腰帶扯散,打開了門。

  數名身著甲胄的士兵蜂擁而入,為首的用馬鞭子抽了一下我的肩膀,罵道:“北方佬也忒遲了,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我摸了摸生疼的肩膀,陪小心說:“軍爺慈悲,實在是睡死了,才聽見。”

  那些士兵分明長著長江一帶人的身形麵容,可在北方戰場的風沙裏滾打一回,人也變硬了幾成。我低頭點亮了燈,將燒好的熱水端上,蹲身道:“軍爺們請坐。”

  為首的突然伸腿絆住我,他用馬鞭挑起我的下巴,撚開我麵前的碎發,在昏暗的燈影裏湊近我的麵龐。我目不轉睛的瞧著那張貪婪的臉,將滿是“燒疤”的那側轉給他。他“哎”了一聲,掩不住的失望厭惡。他推了一把我的肩,罵道:“這丫頭怎麽燒成這般田地,白白浪費了個好美人胎。”

  其餘士兵看清了我,嘖嘖稱奇,七嘴八舌拿我的臉開起玩笑來,有一個說:“這小東西若洗幹淨打扮起來,光看一邊臉,想連我朝公主炎皇後之美,也不過如此。但看她那一邊,簡直是活地獄夜叉,嚇死人。”

  另一個笑著說:“等我們攻下洛陽城,有的是女人。都說鮮卑女人皮膚白,我還沒怎麽見識過呢。”

  我靠在角落聽他們說,時不時打個嗬欠,揉揉眼皮。阿宙在裏間毫無聲息。

  為首的道:“雖然下雨,但前幾個時辰先頭隊伍已經向洛陽進發了,洛陽守將趙顯是有名的狠將,大將軍此刻急於攻城,不知道是要怎麽安置趙顯?又聽說皇後已失寵,現還在洛陽城內。北帝把大臣孩子都西撤,單隻留下她,完全不顧她的死活。難怪人人說北帝殘忍……皇後專寵,還是眼前的事情,可如今南方一占上風,他就不講情麵了。他要是打敗了梅將軍,騰出手到洛陽殺個回馬槍,倒有場血戰了。”

  我眼皮一跳,為首之人在牆壁上的影子突然移動起來,他向內看了一眼,回頭問:“裏麵誰躺著?”

  我走到近旁,回答:“是我姐姐。”

  那人朝內望了一眼,曖昧一笑:“ 你有姐姐?”阿宙發黑麵白,瓜子臉型,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遠瞥過去,完全可以以男充女。他聽到有人來,隻轉了頭頸,動作甚是曼妙。

  那人走了數步,低頭,似看見了地上染血的棉布。我慢慢對他說:“姐夫跟著趙王軍隊去山東了。因為兵亂被嚇著,姐姐昨日小產,血崩不止,可我沒地方找大夫去,隻要她能熬過這幾天就會好的吧。”

  那人肩膀一縮 ,往後退道:“怎麽不早說?我們當兵的忌諱產婦之血,出征前,這個最不吉利了。”

  我隻攤開手,裝出一副鄉村姑娘見不得市麵的樣子。那人頗為惱怒,但也無可奈何。

  他向外走,一邊要他手下人上馬出發,好像這屋子裏滿是晦氣。我心裏暗笑,但還扯了下勢士兵的袖子:“ 軍爺不坐坐了?”

  那人舉起馬鞭,作勢又要打我,我抱著頭“哇”了一聲,跳到角落裏,士兵們哈哈笑著,搖頭而去。月色從門前溜進農舍,門前的馬蹄都想著洛陽的方向而去。

  看來我猜得不錯,蕭植就在最近會總攻洛陽。趙顯得病,皇後出城,他的細作已經報知他。他誌在必得洛陽城,而用他得到的攬星劍騙我去他的大營,也是他的算盤……

  我關上門,阿宙依然躺著,他好像睡著了,唯有眉峰不悅的皺起來。他這兩年春風得意,逐漸成熟。而此刻孩子氣的滿臉不悅,卻更顯灑脫的俊美。月色爬上他的眉梢,農舍蜘蛛網的投影,捕捉住頑皮的月色。靜謐安逸,戰爭似乎遙不可及。他張開鳳目:“小蝦?”

  我笑了一笑:“阿宙 。”

  “那些人要去打洛陽城麽?我真想趕緊回去,可是我的傷…… 。”阿宙語氣黯然,忽然笑了:“今晚月色真不錯。你說呢?”

  他和我想得一樣。我踮腳打開了一扇天窗:“阿宙,我今晚給你服用了上官先生留給我的藥丸,加上你身邊的外用藥膏,你的傷能很快好起來的。我都不擔心,你還用得著擔心嗎?你傷好些,就能與趙顯一起,成為一道長城了。想想我要是你,反而會為這次曆險高興呢。”

  阿宙用手理好亂發,哼了一聲,笑著道:“你有心安慰我吧?雖然本王這次丟了馬,丟了劍,落荒而逃。先是躲在山裏養傷,後來精神好些,才一路混成乞丐流民,走到此地。但我竟然遇到了你,可見上天垂青我。因此我此時再不灰心。我才不需要你憐憫。”

  我嗤之以鼻:“我憐憫你做什麽?想想有多少人惦記著你,你的兄弟,手下,都是心向著你。一路順風,總是你贏 ,還有什麽好玩?有起有落,柳暗花明,才是男人該有的曆程。阿宙你沒有失敗,隻是再長大。倒是南朝大將軍,利用你的失蹤,你的攬星,說你被他們俘虜,要騙我去南朝大營,太不光明。還有那位雲夫人,是不是要用你來亂我軍心?”

  阿宙咳嗽一聲:“ 我會失敗,也會死,但我這人,絕對不會被敵人俘虜的。若是大哥在洛陽,他是不會相信阿雲和蕭植的鬼話的。你們隻是苦於找不到我。我受傷清醒後,本想往回聯係沈謐他們,可是南軍幾乎控製山東全境。我隻好跟隨流民往洛陽走。路上遇到過北方的流散軍人,但我怕是南軍為了搜索我而出的計策,因此隻能隱姓埋名……”他的眼神裏閃爍過痛苦,似乎是覺得流浪生活可恥,但當星光映在他的眸子裏,他又鮮活起來,他將帶著傷 痕的雙手一起枕到腦後,長出了一口氣:“蕭植送給我的,我一定要加倍奉還,你看著好啦。”

  我微笑 ,我當然會看著他的。我想了想說:“這次你去山東,遭遇埋伏,倒是真的不走運。當初你不肯去,才故意跌傷的吧?我不明白,那時候是誰跟你說了這次出征的不順,是沈謐?”

  阿宙搖頭。我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下文,也就不想追問。等明日與惠童見麵,阿宙平安送回,就多了幾分把握。我在灶間找了一堆幹草,將外衣鋪上去。阿宙“喂”了一聲,我看他,他將臉轉向天窗,聲音有點發抖:“……地上潮氣,你也睡在炕上吧。我絕對不會碰到你的。”

  我望著茅草,搖頭說:“喂,哪有這樣的道理?”

  阿宙雙頰升火,瞬間明豔複來:“你怎麽拘泥於這些俗禮?我現在這樣的傷,還能非禮?你生了太一之後身子不好,今年春天才有起色。我為了祝禱你康複,餐餐吃素。難道你打算讓我這次傷勢複原後,還為你吃素?我是再也不情願了。這樣……”他掙紮著彎腰摸下炕,半個身子撲通跌在地麵上,他狼狽抬頭,嘴裏還不鬆口:“ 換我睡草上。”

  我使勁按住他的手,怕他弄壞了傷口,半跪地上,對他道:“ 阿宙?阿宙?”我晃著頭:“我不能。你回炕上去。想想你的大哥吧,他那樣剛強的人,為你的死訊吐了血…… 。我不能。阿宙?阿宙?”我懇切的望著他,語氣哀婉。

  阿宙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我這番話,果然奏效。他被我送回炕上,合上眼皮,呼吸急促。等我吹燈躺下,他忽然問:“說你失寵是什麽意思?可是大哥的計謀?”

  我唔了一聲,顧左右而言他,打了嗬欠道:“你不累?我累壞了,我可要睡了。”

  他叫了幾聲小蝦,我就不答應,他就住口了 ,過了一會兒,藥效發作,他起了微微的鼾聲。

  我張開眼睛,月光在這間屋子裏,從未有過的明亮,光華燦爛,就像我父母的笑容。

  一切都在按照我的計劃進行。阿宙並未被俘虜,是錦上添花的一幕。上天如此厚待我,我還是幸福的。我不禁笑了,想到被困鄴城的天寰,知道自己這次又不能盡快入睡。我清理一遍思路,一絲困意襲來。忽然聽到阿宙在睡夢中喊起來:“小蝦,小蝦?”

  我連忙說:“ 我在這裏。”可阿宙依舊在夢裏,他滿頭冷汗,在夢寐裏叫道:“ 大哥是我的錯,我把它給你。還我小蝦吧……大哥,大哥?小蝦,小蝦……?”

  我聽他的夢話,心裏猛跳,“它”是什麽?我這樣疑惑 ,居然問出來:“ 是什麽?阿宙你要把什麽給大哥?”

  這時,阿宙的夢醒了。他望著床頭的我,拉住我的手。

  我用手絹把他頭上的汗水抹去,還好他沒有發高燒,隻是眼睛裏布滿了紅絲。那個夢,似乎十分恐怖。但阿宙的臉上,沒有一絲怯弱。

  我轉身倒水給他喝,阿宙的目光始終不離開我的臉。雖然此刻我為了保險,依然帶著那些所謂的“化妝”,但是阿宙看我的眼神,並不亞於幾年前,在蜀州他初戀上我時的迷醉赤誠。

  那種眼神,好像他眼裏的你是天下最美麗的事物,你所在的地方,就是他宇宙的中心。

  我口齒清楚地說:“ 阿宙,隻是夢,夢都是反的,我活得很好。”

  他盯著我:“小蝦 ,你別去蕭植的大營。既然遇到了我,你沒有必要再去。我寧願自己再死一百次,也不願意讓你冒一點危險。我不讓你去。”

  我心裏幾個念頭劃過,我望著他額頭的汗水,他衣服上的血跡,我啞聲:“ 我不去。”

  “真的?”

  我點頭。我不愛騙人,特別是對他。除非是萬不得已,人總有萬不得已的時候吧。我盯著阿宙的眼睛,將一顆藥丸取出,又捏碎了給他服下,柔聲道:“你在,我有什麽必要自投羅網?”

  在我眼裏,那不是羅網,而是虎穴。

  阿宙的眼睛濕潤了,桃花在夏天花期早過了,他眼裏隻有青綠葉子組成的花萼。過了這個夏季,葉子下就該是茂盛的果實。不知不覺,我的眼眶也濕了。阿宙死,我不想哭,但阿宙活,總讓我想哭。阿宙開口道:“小蝦,我生死存亡時候,不會念佛,也不念父母國家,我隻一遍遍叫你的名字。炎光華是皇後,夏初是別人的女人。隻有小蝦兩個字屬於我。今晚,我不能再瞞著你。你問我為何不願去山東……是不是沈謐告訴我的?其實他並沒有那麽神,何況他出山當我的謀士,自己已在甕裏。今年天象於我方並不利,何況我的隊伍畢竟年輕,還缺乏足夠的準備。這次交戰,北方絕對不會統一南方,我知道,因為我有一件東西。”他貼著我的耳朵:“小蝦,我有完整的敦煌星圖。”

  我手裏水碗一晃,熱水燙到自己的手。這我倒是沒有想到。敦煌星圖?據說能預言未來,解透它就可以得到天下。勝者為王,阿宙……我倒吸一口氣,用手指掐著棉胎:“元君宙!”

  他想要幹什麽?為一代賢王,為將軍主帥,怎可昧下此物?我回想起在西北的點點滴滴,想到在雪山山洞裏阿宙在黑暗裏燃燒的眸子,他還是留了一手。夫妻是一家,他既然隱瞞了皇帝,就該把我也瞞住。他為何現在告訴我?

  阿宙捏住我的手指,他的手指同樣燙人:“我知道你想什麽,你怕我威脅太一的地位?或者是對大哥有二心?小蝦,我既然告訴你,你就該明白我的心。在西北時,我曾經想告訴大哥這星圖的事情,但大哥最後才讓我知道,而且他對我有所懷疑……小蝦,我是大哥養大的,而你在大哥的保護下開成了天下最清豔的花朵,但大哥是一個複雜的人,複雜的超出你我的想象。他幼年即位,飽嚐辛酸,一路辛苦走來,心裏永遠是天下霸業。為了江山犧牲一切,是他的習慣。我,你,甚至他自己,他都在所不惜……”

  我打斷阿宙:“ 所以你要保留那張圖,為了保護我,保護你自己?”

  阿宙直視我:“我上戰場,衝鋒在最前,撤退在最後,若是隻有我自己 ,我保全了留給誰?”

  他好像覺得太疲乏,仰麵倒下,聲音變輕了:“我不能讓你受到傷害。你,就是我的底線。我的智算不如大哥,不得不借助外力。敦煌星圖在山洞內的部分也不完整,但惠童給我他父親臨終給他的幾個殘片,於此正好成為一幅。不過,我還未完全參透此圖……”他笑了幾聲:“我是卑鄙麽?也許吧。但我無怨無悔。你可以去告訴大哥此事,也可以不說。你說了,我也絕不會給他星圖。你不說,我也絕對不會對不起你的。”

  我恨不得去打阿宙幾拳頭,你讓我怎麽告訴天寰?我告訴他,讓你和他勢不兩立?我不告訴他,我變成你的同謀。元天寰殘酷,苛刻。對人對己,都是那樣。他隨時防著周圍的人,但若人家防著他,也許是一種背叛。我心裏一股無名氣,仰臉,一字一句道:“我不說。你可別把星圖給你大哥,但若我要它,你給我麽?”

  “你?”阿宙詫異問。

  我點點頭:“就是我。阿宙我要是拿回你的劍,你把星圖給我吧。”

  他不置可否,方才的藥丸效力更強,他努力打消睡意,舌頭不聽使喚:“你……你…… 怎麽拿回我的劍?”

  我俯身說:“我說過我能,我就能拿回。阿宙,你為了我保留那張星圖,我不樂意。你大哥養大你,嗬護過我。告訴你,我從來不想死。要是真有那天來,我自己會選擇,隻要我想,我就能保護好自己。不用你來幫忙。”

  他似乎聽不進去了,鼻息沉重,呼呼睡去。我坐在炕邊,一夜,心裏百轉千回。

  直到第二天中午惠童跟著我來茅舍,阿宙依然在沉睡。我把阿宙化妝成病重的女子,他的臉上,也早被我改成了另一幅容顏。我買下了一輛獨輪車,惠童會扮成一個和家人逃難的小童。今日流民更多,混在萬千人裏,孩子和婦女不會引人注目。我對惠童再三囑咐,揮了揮手:“ 去吧,趕在蕭植進攻前,將殿下送回洛陽。注意此事秘密。為了軍機,為了趙王聲譽,唯你我知底。”

  惠童跪在我的麵前,磕頭如蒜:“皇後,你為何執意要去南軍大營?萬一……怎麽對皇上,殿下交待?”

  我喝了口橘皮泡好的水,篤定笑道:“ 惠童,萬一的事情,如何說呢。我就是坐於宮中,有皇上時刻保護,萬一的事情就不會發生嗎?雖然我是皇後,你是侍者。但數年之間,你我也有緣份。臨別之時,我想謝謝你。”

  “ 皇後…… ”他哽噎。

  我站起來,拉好袖子。我不能說的是: 我必須去。因為我去,才能牽製住蕭植大軍關鍵的兩天。而我不出現,蕭植就會知道阿宙被俘的騙術,被我識破。我不出現,和趙顯在洛陽的守城計劃,就會被懷疑。我必須去。我答應過拿回阿宙的劍,我答應過天寰守住他的江山。

  臨近傍晚,我到了蕭植軍營前最後一片樹林。我拍拍玉飛龍的耳朵:“花馬該回複英雄本色了。”我哼唱著家鄉的曲子,用溪水把白馬身上的汙泥衝刷好。

  玉飛龍晌午時已經重會過阿宙,它此刻不再垂頭喪氣,和著我的曲拍,在溪水裏轉圈撒歡。

  “人們都說近鄉情更怯,馬兒,你也知道南朝是我故鄉。”我把父親留給我的青銅劍擦亮了,對著日光抹著劍鋒,我吹了一下哨子。雖然這幾年成婚生子,但隻要我吹起哨子,我就是光華了。簡單的不可思議。我解開頭發,對著溪水梳洗,又對玉飛龍道:“ 嗯,可是這回我們不怯,倒是近鄉膽更壯了。”

  溪水中的素顏女子,與當年在巴蜀山水裏的小丫頭不再一致了。我仔細的瞧了瞧那個倒影,腮上發熱,歎息一聲,對玉飛龍轉眸笑道:“這樣的女孩子……唉,就是元天寰這麽狠心的男人,若現在看得見她的模樣,大概也不忍心一兩個月的不理不睬,不給一字書信了吧?”

  玉飛龍低頭吃草,打了幾個響鼻。似乎為了我忿忿不平。我哈哈大笑,將鞋裏的塵土倒了,用流水洗了雙足,正要穿襪子。隻聽背後有響動,我回頭,老朱和四名黑衣的武士全部跪倒在我的背後。

  “皇後,皇上有旨:請皇後迅速跟我等返回洛陽。皇上與上官先生忙於解決鄴城之敵,正在難舍難分的當口,隻有臣等護駕皇後。”

  我立於冰涼水中,低頭注視他們。夕陽豔麗,晚霞潑彩,樹木蔥蘢,山河壯麗。

  我將頭發攏到腦後,平靜道:“諸位辛苦了,但我不會回去。”

  “皇後……?”老朱正要說話,我擺擺手,溫和問:“老朱,皇上可有書信給我?”

  他一愣,從懷裏掏出一卷:“皇上有給臣的特旨。皇後,皇上離開洛陽之時,就吩咐臣和著幾個追隨他多年的影子護衛竭力在暗中保護皇後。得知皇後離開洛陽,皇上以最快的速度下了旨意……”

  我一笑。不知道為了什麽,老朱仰視我,話也說不下去了。他仿佛第一次見到我,而我不是昔日的我。

  我拍了拍手,那四名侍衛看老朱的眼色 ,很快退下。我對老朱說:“回複皇上: 我意已決。我跟著皇上數年是幸福的。我並不是皇上的奢侈,而是皇上給了我一段奢侈。以前我還是孩子,總也想不清楚。現在想明白了。我嫁給皇上,並不是隻為了當皇後,做最強男人背後的女人。我也是一個女人,我想見證自己的理想,實現自己對於愛的期盼。我願意享受美麗,品嚐人情。我嫁給皇上,不是為了等著我所愛的男人給我下冰冷的旨意。對於此刻的我,他既然沒有書信,我就不能再接受了。”

  老朱怔著注視我,我對著夕陽繼續說:“時間不多了,我要抓緊走了。你不用跟著我了,隻要回去複命。若我不能回來,你記得把以下的話告訴皇上:皇上要保重龍體,江山係於一身。嘔心瀝血,不適合一個霸主。與其做聖主仁君,皇上的光華,更喜歡皇上當一世奸雄。皇上在,國家在,相信皇上一定能照顧好太一。兩個人的宮,亙古未有。若我不在,誓言不再有效了。皇上的光華,不願意他繼續孤獨。崔惜寧此人,引人喜愛。若我不能回來,請皇上把我存在他那裏的玉燕子賜給崔小姐吧。”

  這是我想了好幾天的話,若老朱不出現,我就是死在蕭營也不肯說的,但此刻輕而易舉,如瀑布般毫無阻礙的說出,我心裏十分暢快。

  夕陽西下,人在天涯,紫色的暮靄裏,蕭營軍旗招展,萬千人馬,都在營外。

  地平線上起了風,發後的飄帶被風飄起,掃過黃土裏的歲月,青春風華,於江南水裏重現。

  白馬馱著我向他們走去,有一匹棕色的寶馬出了大營,馬上的將軍,須髯飄展,風采不老。

  空曠中,他對我大聲道:“公主隻身前來,實在是一顆鳳膽。”

  我笑道,聲音在戰場回響:“將軍說笑了。我回家來,要什麽膽兒呢?南北朝間,國事。炎光華來此,家事爾。”

  我的眼睛尖,越過千軍萬馬。有個倩影裹在轅門前的脾風裏,聽聞我言,那人撥開風兜,對我一笑。

  我心中頓時一寒,麵上卻笑顏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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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虎穴

 

  轅門裏忽然起了一陣狂沙,眾人皆用手遮擋,唯有雲夫人褪下披風。

  夕陽將雲夫人婀娜的剪影烘托的如同仙姬。她鬢發上的金玉搔頭,腰間的翡翠華飾,與鐵馬金戈的戰場毫不相稱,讓人不禁回憶起煙花裏的太平盛世。她從深宮來此,倒是讓我吃了一驚。隻見她盈盈含笑,眸子不停轉動,留著長長指甲的食指,燕子劃水般擦過江南的繡緞。

  蕭植與我並騎而行,青銅兵器“鴻起戟”被他負於背後。對於一個年過半百的男子,他並未顯出老態,甚至不見疲態。聽父母說:蕭氏沒落,他少年寒微。當年,他是靠章德母後親睞,為她一手提拔。從此人的側影,仍然可見年輕時的英秀。漆黑的須髯如戟,遮住了他的下半部臉。他淩厲的目光更如戟,深藏不露。偶然亮鋒,刺得人在三伏天裏,骨內一寒。

  我“籲”了一聲,玉飛龍停住。四周的空氣凝滯一般,隻有旗子在風裏打著旗杆的劈啪聲。

  雲夫人眸子溜在我的周身,嫵媚笑道:“兩軍交戰,光華小妹你孤身到此,路上大概不好走吧?”

  我輕撫著玉飛龍的鬃毛,意圖安撫這匹烈性的白馬,隻是一笑,並不回答。

  蕭植一點頭,有馬卒奔來,意思是想助我下馬。雲夫人卻以手勢阻止了馬卒,嬌笑道:“你們不知道,光華雖然年少,也是女中豪傑。她下馬何必需要奴才們費事?”

  眾目睽睽,玉飛龍打著響鼻。我不卑不亢的回答:“雲夫人過獎了。”我捏了捏玉飛龍的一隻耳朵,輕聲吹了幾哨。玉飛龍乖乖的盤腿匍匐。我順勢下馬,環視四周,嘖嘖讚歎一片。

  雲夫人走近我,掃了幾眼玉飛龍:“北國多名駒。瞧這匹馬,與趙王元君宙那匹活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光華小妹沒有發覺麽?”

  我淡笑:“夫人,這就是玉飛龍。”

  “嗬嗬,人都說光華美豔乃天下女子第一,而元君宙素以豔色冠絕。你叔嫂同乘此馬,甚為合適。難怪此馬見到了小妹,宛如對舊主人般馴順。”雲夫人說話時,眼波蕩如秋千,渾身花香醉人。男人若是沒有幾番定力,恐怕早就亂了陣腳。

  我心裏一笑:我美豔?你盛妝靚飾,夏初布衣笀鞋。可人家要誇我美豔,我也不能不領情。我點頭道:“蒙夫人謬讚了。赤兔馬在呂布死後跟從了關公,也是一段佳話。”我放低聲:“何況夫人知道馬匹戀主識途,它要一起來,我也無奈。”

  雲夫人的睫毛抖動,她也低聲笑道:“光華稍安勿躁,俘虜之事,非我能做主。皇上和大將軍自然會有定論。”

  她的神色毫不見假,還有幾分得意,似乎元君宙被南軍俘虜,是她親眼所見之事。

  玉飛龍忽然起身,向雲夫人衝去。雲夫人聳肩後退,我連忙扯住馬韁。玉飛龍使勁向前蹬腿,喘著粗氣。雲夫人嘴角含嗔,我揚臉,敲了玉飛龍的頭一下,說:“所以說人不能和畜牲一般見識。”

  蕭植下馬,對我躬身道:“臣在帥帳附近,為公主安排好住宿。有老使女陳氏,義子八角伺候公主。如有不周到,公主盡管吩咐。”他對雲夫人更顯謙恭:“夫人對此有何意見?”

  雲夫人的眼神閃爍,正要開口。一個穿著男裝的使女急急過來跪下,用高句麗話對雲夫人快速的訴說什麽。雲夫人巧笑,帶一絲少女的嬌羞,對我們道:“是萬歲醒來了。光華來到是喜事。待我前去上奏。光華小妹好好洗漱,今晚夜宴,推卻要受罰啊。”

  我一拍手,朗朗道:“多謝夫人盛情,此好事怎可推卻?夜宴酒香,莫若光華想念家中親人之情深切。”

  雲夫人唇角半挑,她那侍婢冷冷的白我一眼,扶著她嫋嫋婷婷的去了。

  我回眸,蕭植不動聲色,似乎完全不見雲夫人的言行,隻道:“公主請。”

  我牽著玉飛龍到了帳子。那八角是一個十二三歲的黝黑少年,見了玉飛龍就摩拳擦掌,我在帳內片刻,就聽他在帳外和馬絮叨,笑個不停。老婢女陳氏頭發稀疏,說話爽利。

  我一邊擦洗,一邊問:“陳姨,我叔父為何來此?”

  “公主不知,皇上是前夜到的。因為最近我軍節節勝利,而此處出現了好幾種天大的祥瑞。皇上到此,也算禦駕親征了。聽說雲夫人十分讚成此事。她在陣前,也是十分風光。”陳氏一笑,眼尾下兩把魚尾紋,倒顯得意味深長。

  我的叔父能禦駕親征?這倒是笑話了。對天寰是不祥,對南軍就是祥瑞?白烏龜,八角獸龍骨,神仙,我當了皇後這幾年,所見多了,夫妻常講這些騙術當成笑話講。怎麽我叔父就信了?他來到前線,成全的恐怕是深宮裏的雲夫人?那女人到前線,為了什麽呢?我滿心疑惑,鏡子中的臉蛋還是掛著悠閑的神氣。

  陳氏望著鏡子裏的我,幾番要開口,我回頭:“陳姨有何教誨?”

  “不敢當。”她的魚尾紋更深了:“隻是……妾身看公主的樣貌,仿佛見到當年的章德母後。”

  “我祖母?”我笑了。她歎息一聲:“妾身是蕭家舊仆,想當年……”她話未說完,有人闖入了大帳,正是雲夫人親信的那個使女。那使女狐假虎威,滿臉高張氣焰,對我道:“夫人令奴婢將這些衣飾借給你穿用。免得在夜宴裏惹人笑話。”

  我不言語,轉身繼續對鏡梳頭,微笑沉默,仿佛是豔陽天下。

  陳氏俯身笑道:“金秀姐兒,這事情倒不勞夫人操心,大將軍為公主準備好了。”

  金秀一瞪眼,將盤子放下就離開了。陳氏對我道:“給鼻子上臉的高句麗丫頭!雲夫人來南朝之前,她隻是禦膳房裏的幫廚。隻因為是高句麗奴婢,與夫人有話說,如今金秀在京城也有單獨的住宅,頗納賄賂……”

  陳氏言下不滿。我當成聽不見,陳氏打開一口箱子:“公主?”

  室內一片寶光,我都睜不開眼睛。哎,江南奢侈的程度,在北朝可算是妖孽了。我心裏念了幾聲佛,回頭繼續梳發,將一把骨簪別在發髻裏。陳氏在我耳旁說:“公主想被雲夫人壓倒不成?雲夫人之衣飾,比此有過之無不及。今晚群臣和大將等都要出席,公主……?”

  我柔聲道:“陳姨……”低頭用手插進那些寶石錦繡,出神一笑。那八角掀開帳角,露出半個腦袋瞅著我,好像充滿了好奇。

  我向來喜歡準時,因此打扮停當,就跟著陳氏赴宴。因為皇帝的駕臨,士兵們在兩天之內,就臨時搭建起一座整齊的戰場“行宮”,不得不讓人慨歎家鄉能工巧匠之多。

  我心懷可惜,穿過在兩側行禮的臣子,有人咳嗽數聲,我一瞥,原來是如雅的堂兄謝弘光。我與弘光對視一眼,他眨了幾下眼睛。我心裏便明白了,看來,此宴倒是真不好吃的。

  雖然心裏警惕,但步子更見穩,臉上的笑靨也跟著鬆馳開了。華燈初上,帳子外鼓聲隆隆。我隻當成琴聲助興,大將軍始終注視著我,等我坐到他的對麵。他愣了片刻,才對我欠身。

  馬卒們在我的腳旁安了一盞燈。可帳子中的人們,似乎都覺得此燈刺眼,偷偷投向我的目光,都在那盞燈下,閃電般的收回。年輕的男人除了謝弘光,似乎都覺得帳子內太熱了,搖扇,理帽者皆有。弘光仰視我數次,喉頭似乎做哏。我又盯他一眼,他才顯出安逸的姿態來。

  雲夫人是美人,因此姍姍來遲。她的雙仙髻上插著七寶的幢氏,灑滿金泥的裙上鳳凰妖嬈,香風裏,她與我的叔父並肩而來。群臣垂目,叔父突然止步,望著我愣了半晌,我微微點頭,心內冷一陣,熱一陣。這個人……雖然流著我家的血,但他……

  我本來想到重逢此人,一定會恨意滿滿。但見到他浮腫的眼簾,臃腫的身體,衰老的容長臉麵,我突然就像吞了蒼蠅一般,覺得可鄙。報複一個人,也許不必殺死他,隻要看著他被一層層的剝去偽裝。就像這個被雲夫人拖著的中年男子,隻不過是龍袍裏的一具骨架。

  “光華……”他的目色裏,露出一種遲緩的貪欲,好像我光著身體一樣。在那一瞬間,他似乎忘記了我是他兄弟的女兒。酒徒隻管是酒,哪管有沒有毒?我手指一顫,大聲說:“叔父,光華回家了。”

  他似乎從整壇酒中清醒過來,那貪色被虛弱的端莊取代了。他喃喃:“回家了,回家了……你來了就好,你長大了……越來越像……”

  這時,我捕捉到蕭植一個不快的表情。雲夫人笑起來,如花枝在微風裏,她白了我一眼:“光華是陛下家的人,自然有陛下的風采。”她扶著皇帝坐下,對我笑容可掬:“光華容貌果然當得起盛名,可是一家人團聚,光華不用家鄉水粉倒也罷了,畢竟嫁給北方人長了。但穿一身白布衣服,實在是不妥當。遠看好像在服喪啊……好在你是公主,若在陛下宮內,誰敢穿素白?”

  我舉杯向她:“長壽者百無禁忌,而我向來愛白色。叔父記得你年輕時就愛穿白,不是嗎?”

  皇帝望著我,自顧舉杯樂道:“是啊。我炎家人向來都愛穿白,白色最好。”

  雲夫人皺眉,蕭植瞥了一眼他們,我正色起身,對群臣和蕭植道:“光華來此,服用白色,也是有意為之。兩軍交戰,屍橫遍野,普天之下,都是皇帝的子民。而南朝新近,皇室也失羽翼。光華在此飲酒,是為祭奠亡靈。”

  我仰脖飲盡大杯,皇帝皺眉,不知是傷感父子反目,還是心有嫌惡。群臣除了雲夫人,都幹杯了。大將軍突然清了嗓子,問道:“公主,廢太子從北朝到梅營,為何暴卒?而妙瑾公主年幼無知,為何也失蹤了呢?”

  我笑了一笑:“大將軍你未飲盡杯中之酒。你幹了,我再回答可否?”

  蕭植舉杯,以杯底示我。我從容道:“廢太子之事,我身處他鄉,不過霧裏看花。雖然他不孝,但因為與我血濃於水,因此為北人收納。我每每訪問,關心不過是其衣食住行,問個冷暖。北帝對我哥哥有何盤算,怎麽可能告知我呢?人有旦夕禍福,廢太子離開洛陽時,還能說能笑,他如何死?死在何處?身邊何人?此事大將軍問梅將軍,可是比問我合適的多……”

  蕭植還要說話,我一瞥皇帝:“叔父您說呢?”

  皇帝遲疑的望望雲夫人,歎息說:“琮兒是逆子……天不容他。梅樹生迎他回來,本來就不是朕的旨意。妙瑾……不懂事,可朕前幾夜還夢見她吃糖桂花……”他用袖子擦臉

  群臣斂氣噤聲。我又道:“關於妙瑾,我倒想告訴叔父,她被我保護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我是瞞著北帝的……女兒是父親的骨血,等平安了,我送她回來。妙瑾兄妹之事,與我夫妻失和,有一定的聯係,但我無怨無悔。此次來南朝大營,我想請求叔父一件事,請您允準。”

  皇帝先是麵露喜色,聽我有求,便不作聲。雲夫人冷冷道:“光華你該知道國法與私情有礙,你要是求什麽武器,什麽人,陛下就是憐惜你,怎可答應?”

  我對皇帝垂首道:“光華隻為了自己。我已失寵,路人皆知。在北朝,始終不習慣生活,此次我冒險到了這裏,求叔父不要讓我再回北朝去了。”

  四座皆驚,一片嗟歎。雲夫人柳葉眉雙挑,似乎覺得意外,隻要蕭植低頭,似乎微微一笑。

  我本來倒是想用此將雲夫人一軍。你想扣住我?我就成全你。不過,真正的將軍,不會輕易上當。我心內一震,但還是堆出懇切之色。叔父猶豫,謝弘光忽然進言:“皇上,公主和親,乃當年不得已的辦法。北帝刻薄寡恩,現將公主母子強行分離,將她拋在洛陽水火,意圖以弱女子擋住我百萬雄師……皇上留住公主,才能安定人心。”

  雲夫人瞪了一眼謝弘光。謝弘光說完,就如坐禪,閉目養神。

  皇帝看了一眼大將軍,又看了一眼雲夫人,雲夫人笑道:“此事還是從長計議吧。”

  蕭植開口道:“公主是去是留,合該陛下定奪,臣下外人,不敢出謀劃策。臣之先期軍隊,此刻恐怕已經在洛陽城外了。”他大笑一聲,自斟自飲一杯。

  眾人嘩然,皇帝問:“大將軍預備現在攻城?”

  “將在外,不能萬事請命。此刻乃是攻擊的好時候,今晚十萬人就將出發支援先鋒。公主……萬幸你逃出來了……”蕭植對我舉杯,我麵對他,筷子一鬆,自然被他看到了。

  我沉默著,似乎陷入沉思中。群臣也跟著靜默。此時“嘩啦啦”一聲猛起,眾人望去。原來有一個士兵不知為何,在帳子內被絆倒了,他托盤中的酒菜全部向元夫人和皇帝飛去,頓時狼藉。那侍從如同屠刀下的雞崽,嚇得傻了,連饒命都忘記了。

  皇帝和周圍宮女宦官,忙著擦拭,蕭植怒道:“蠢才,拖下去打二十軍棍。”

  雲夫人一哂,嫵媚的眉眼,更顯柔麗:“這是大將軍的人犯上。可陛下在,就該陛下按宮法定奪。”她抹去自己下巴上的湯汁,笑道:“今日月圓,大軍出發在即,不如殺了此人祭旗,大將軍總不會舍不得嗎?”

  我冷眼望去,蕭植眸子一暗,他停頓一會兒,就笑道:“為了江山和陛下夫人的尊嚴,蕭植何惜一卒?來人,就按雲夫人的意思辦吧。”

  “……大……大將軍……小的跟了你十來年了。”那士卒大聲求饒:“雲夫人饒命,夫人千秋長命……”雲夫人淺笑著,眼光直向我,尖銳無比。這時,我身後的男孩八角,拉住了我的裙子,似也覺得不忍。眾人掩麵,弘光挺身,終究無言。

  我咳嗽一聲:“且慢。這人好像不該死。”大家沒有想到我會說話,連弘光都麵色轉白,在案子下麵對我細微擺手。

  我走到那士卒麵前,對皇帝跪下:“父皇在時,曾說我炎家近代殺戮較重。因此光華幼年就在佛前發願:隻要在南朝,就不能見枉殺一人。請問叔父,光華出嫁後,南朝律是否改動?”

  “尚未。”

  “那此士兵就該打二十軍棍。法有成文,不成文。就引不成文的先例吧:光華六歲時,父皇身邊也有一斟酒的士兵發生差不多的一幕。當時酒熱,燙及父皇手背,也是如此處置。”

  我話未完,雲夫人哼了一聲:“光華,這不是你父皇的朝代了?況且你才回來,就要代陛下做主嗎?”

  我肅然,大聲嗬斥道:“夫人越禮。討論國法家規,這是我炎家的事!”

  雲夫人站起來,被皇帝拉住,她道:“你是要反對祭旗?出師不利,對你當皇後可是好事。”

  我笑,穩穩貼住地麵,盤腿道:“夫人聰慧,但畢竟從前是外國之人,有時候難免百密一疏。祭旗怎麽能用自己人?而且是跟著大將軍南征北戰十數年的老兵?此人有所冒犯,但他是敵人麽?是奸細麽?是判臣麽?他既然非奸非盜非淫,叔父,大將軍,諸君,夫人:此人可活否?”

  蕭植一笑。弘光簡直是溫情的望了我一眼,群臣皆露曖昧之色。雲夫人的臉蛋,青一陣,紅一陣。皇帝好像被大棒打了一下,此時才回神。因為離得近了,他端詳了我的臉好久,說:“光華沒有錯。朕看此人也不必打了,就拉下去禁閉數日罷了。不過……”他的目光落定在我的唇上,他的聲音變得嘶啞:“光華你是絕代的美人,朕卻從未聽過你的歌聲。你用一曲換人一命吧。”

  我心裏氣不打一處來。一位君王,竟然要自己的侄女如女伎般當眾唱曲?此人從未堂堂,現在就更顯畏縮。我心裏把他看低了,就聽弘光出言阻止:“公主不擅歌唱,臣乃謝氏最能歌者,臣獻醜一曲,為陛下助興吧。”

  蕭植敲了幾下案頭,有個副將站出來:“一國公主,不便唱曲。”

  雲夫人坐下,笑聲如銀鈴:“怎麽不能唱曲?曆史上的皇帝都有起舞歌唱之時,何況公主?”

  那副將將筷子投於席麵,壯聲道:“夫人當我國公主是你們高句麗島國的公主?沒事情抱著琴唱唱小曲給叔伯兄弟祝酒?”武將裏有人偷笑,雲夫人好像要咬碎銀牙。

  我沉吟片刻,起來道:“我有心曲,願意唱,不過……”我環視眾人,迅速的拉住雲夫人的袖子:“雲夫人應該起舞相伴,才不辜負此曲。”

  雲夫人臉色一變,皇帝捏了她的肩膀一下:“阿雲你去舞吧。”

  我如同謳者坐於正席之中,熄滅了身後的一燈。月色如環,將我環抱。我挺直上身,對雲夫人一托手,意思是請。

  我對八角吩咐說:“去取大將軍麵前的那個瓷碗來給我。”

  我的口氣不由分說,八角一吐舌頭,遵命了。我取過一根牙筷,在月色下慢慢吟唱:“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漢祚衰。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

  雲夫人沒有料到我唱如此悲戚雄渾的歌曲,但她確實是個聰明人,長袖曼舞,影子輕旋,十分美觀。我唱著胡笳十八拍,筷子打擊著碗邊,為自己打拍子。其實我夏初絕非漢代的文姬,元氏北朝也並非是胡虜飲血,但人要自己入戲,才能演得真了,因此我唱此曲至:“……怨兮欲問天,天蒼蒼兮上無緣…… 城頭烽火不曾滅,疆場征戰何時歇?殺氣朝朝衝塞門,胡風夜夜吹邊月。故鄉隔兮音塵絕,哭無聲兮氣將咽……”瓷碗盡碎,雲夫人的舞蹈嘎然而止。

  皇帝雖是昏君,但卻顧曲,為此音調,悶悶不樂。群臣慘然。雲夫人壓抑不悅,回到皇帝的身旁。我趁機向眾人道:“光華告退。”走到皇帝之前,我故意挑釁的望了雲夫人一眼,對皇帝說:“妙瑾有東西讓我轉交給你,兩日後若您有空,請召見我。”

  雲夫人好像意識到什麽,她忽臉頰一白,眸子露出驚色。

  八角跟著我出來,他好像要讚美我幾聲,我笑道:“閉住你的嘴吧。”我將荷包裏的果子取出來給他吃,他眼睛一亮:“公主,這不是席麵上的?”

  “屬你的眼睛尖,就看你在我後麵對果子流口水了。”

  他咬了下果子:“公主,我有個姐姐,失散多年了……你……”他話音剛落,就聽身後腳步,大將軍蕭植到了我的背後。他個子不高不矮,人也不胖不瘦。

  “公主。”

  “大將軍。”

  他神色不可捉摸,望著月下的我:“……公主,飯後為消食,跟著臣去一遊可否?”

  我聳肩:“我正好要去消食散步,正巧大將軍作陪。”

  “錢塘江今夏的大潮,公主恐怕會錯過了,但明年的大潮,公主你未必不能觀賞。”蕭植自信滿滿,我隻點頭一笑,他領著我到了一處高台。

  我頓時明白,補充道:“原來將軍就是要讓我看看在北國的錢塘江潮?”

  蕭植不語,鼓聲離我們近了,千軍萬馬,從我們腳下經過,士兵們向我們行著注目禮。那黑暗的無聲的洪流,是馬匹戰車和軍士們一起組成的。他們無情推進,過處寸草不生。我感到一陣陣的激壯。我很清楚他們是到洛陽去的軍隊,洛陽的北邊,鄴城的男人們也在苦戰。

  霎那間,燈火驟亮,除卻皇帝和雲夫人,群臣都來到了台旁,蕭植抬起小指,軍旗變動。

  那些軍隊起了變化,形成一個奇特的方陣。陣中一匹黑馬,一將軍身披金甲,頭上的紅纓穗風而動。蕭植道:“公主,我軍此次必勝,此區區陣法,乃蕭植所創,公主以為可否?”

  大臣們都望著我,那陣勢如激流險灘,凶險異常。我看了一炷香的功夫,噗哧一聲,似乎忍不住一笑。

  蕭植以為怪異:“此陣可笑?”

  “氣壯山河,不可笑。”我長歎一聲:“可惜元天寰已有了類似的陣法?”

  “類似?怎麽可能?”蕭植盯著我,收回失態:“既然見過,公主可知破解方法?”

  我搖頭:“不知道,北方人怎麽會相信我呢?不過……我父皇當年,也給我講過破陣的故事,請將軍給我一支弓,不妨讓我一試。”

  他狐疑,但還是讓八角送上來了。我定心拉弓,心裏默默祝禱。對蕭植和眾人道:“父皇在天有靈,就佑我射中那個靶心。”話猶在耳,箭已應聲飛出。萬軍之中,金甲人的紅纓落地。

  在他們的臉上,我見到所謂的驚詫愕然。我雖然練箭已久,今晚冥冥如有神助。我滿意一笑,對蕭植道:“大將軍,我消食已畢,便要休息了。男人們愛點兵,我不是這行中的。”

  我徑直回營,不解衣服就睡下。閉上眼睛半晌,就聽腳步聲起。我翻身,故意叫道:“驚鴻救我。”

  腳步停止,一個黑影踉蹌。我揉著眼睛,假裝熟睡之人站起來:“誰?”

  “是臣蕭植,深夜來此,有事與公主商談。”

  我緩步出外,四周寧靜,兵士們都隱身一般。蕭植披風裏,換了一身素色衣袍,對我道:“公主,你方才喊誰?”

  我一愣,看著他眼神逼迫,我才道:“啊,方才夢到了祖母章德皇後,她對我說:文有修竹,武有驚鴻。讓我不必害怕。”我笑著默默自己的手臂,孩子氣的說:“還是變涼了。大將軍,你是我朝舊人,誰是修竹,誰是驚鴻?”

  他向後退了幾步,偏過頭去:“章德母後嗎?”聲音低不可聞:“……母後在這裏……?”

  我看不清他的臉,隻見他腰間佩劍,也在顫動。老朱告訴我的舊事,倒真有幾分效用。我麵上裝傻,可他回頭,眼裏平靜如昔:“修竹早已死去,驚鴻就是臣。這話乃章德母後當年所說,如今幾乎無人得知。”

  “原來如此。”我扼腕,輕聲。抬頭望著他:“將軍告訴我捉住了元君宙,我來了這裏,是否可以讓我見見他。”

  蕭植撫摸須髯,那一刻,我看到一個孤獨已久的男人。雖然與他不熟悉,但我還是為世間故寂寞而強大的男人們憫然。我抬頭,天狼星獨顯於黑幕之中,心痛如割。蕭植將披風落到我肩,他神色有數重迷霧,狂笑一聲,終究化成短促的歎息:“公主,色絕豔麗而氣至清淳。你長得真的極像章德母後,但是世間再也不可能有章德皇後那樣的女人了。如果她活著,我也不是我,你也不是你。你不枉殺一人,你就不是章德。誰也比不得章德。她撒謊之時,眸中清澈天真一片,她殺人之時,讓人心甘情願的死。而公主你不是。驚鴻之事,也不可能是母後托夢的。我是一個沒有妻子也沒有親生子女的人,到今日,驚鴻早已死去,蕭植橫兵於中州之際,用情字打動他,這算盤並不高明。”

  薑是老的辣,一點不差。我落落大方而笑:“想來是不高明,平白讓大將軍見笑。可大將軍的手段,也並不如驚鴻之名般高明。譬如阿若……又譬如……元君宙。”

  他眉頭一壓,靜穆了一會兒,踱步道:“公主雖不是章德,卻有不輸給母後的地方。臣不知你如何識破的。但紙包不住火,我用此消息擾亂軍心,賺你來營。我已經小勝。南朝雖然此時軍勝,但此後若不更換皇位上的人,仍有威脅。聽聞公主有玉璽詔書,既然有心不再依附北帝,是否有稱帝的魄力?”

  他字字千鈞,但須髯下隱藏的臉,從容淡定。不知這般老成的人,當年何來驚鴻之名?

  我用手背壓臉:“叔父年老,還有小皇子。”

  他的目光灼灼:“公主,你知道小皇子乃雲氏與人私通之子。妙瑾公主交給你什麽?難道你已知道誰是孩子的父親?”

  我賭了一把,故意試探:“莫不是當年驚鴻?”

  蕭植一怔,哈哈大笑。我從未見過一個上年紀的人,笑得如此開懷。

  “我好多年沒有這樣笑了……”他收住笑:“我要是有子女,也不會有那麽多義子義女。你大概沒有殺死阿若吧。可阿若沒有回來,她知道一回來,我就會殺了她。曾經滄海,雲氏之美,在我看來,俗若浮雲。可她的秘密,我也知道……之所以不揭穿,我有苦衷。公主,再問一遍,你可有心將玉璽給我?”

  “若我給了,你給我攬星劍嗎?”我問。

  “攬星有什麽稀奇?你給我玉璽,我給你天下。我老了,終究要死。難道以你的能力,壓製不了我周圍的人?”

  我不語。蕭植望著我,許久長歎:“公主不想稱帝?也不相信一個老年人的話了吧?”

  我不相信他。我無法相信一個對情字毫無弱點的人。何況這些年,蕭植之反複,曆曆在目。但我隻是輕笑:“將軍覺得自己老了?”

  他不說話,他按著劍。我望著遠處空曠的原野,念道:“要是章德祖母活著,她一定會說: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對我來說:男人不分年老年輕,隻有強弱。假如將軍真的擊潰元天寰,統一天下,那將軍之老,足夠自豪。將軍你不妨試給我看看,我在此處,也便於觀此對局。我是一個變化的人。元天寰強,我可以當皇後。但他弱,我願意稱帝。或者我不能稱帝,隻要讓我有顏麵活下去,我也照樣活著吧年。我要攬星,並要不被雲夫人所害,全靠將軍的幫助。作為回報,我將此物贈送將軍。不論將軍是否信守諾言,我都願意給出這個……”

  我從懷裏取出黃金鑰匙:“這是昭陽秘庫鑰匙,而玉璽也藏於此殿……光華言盡於此。”

  他握住鑰匙,沉吟不語。而後才說:“雲夫人騙皇帝到此,還有異謀。我自當保護你,可你要竭力小心。八角雖小,卻有武藝,而陳氏是我心腹使女,素來機警。你遲了一步,攬星劍已經為雲夫人以皇帝之名索去……”

  就聽一聲脆響。八角探頭出來,笑嘻嘻用氣聲說:“大人,公主,有個刺客,被我擰斷了脖子。”

  我被他一駭,蕭植不以為然。八角快速的拖著一具屍體繞道而去。

  蕭植凝視我,我不再說話,仰頭月明星稀,天狼星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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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南營度日如年,蕭植所派陳氏,日夜不離我的左右。我根本得不到前線消息,隻有八角趁著和我打彈子的時候,給我幾個模糊的消息。這孩子看來是無意,恐怕是有心。

  謝弘光等大臣來訪,我也不接見,至賜給明珠一顆。我惟有給弘光手書一封:“我境甚危,恐連累父皇舊臣。見字如麵,諸君保重。”

  第三日來到,我正在吃飯,皇帝所派的宦官來傳令了:“皇上讓公主和雲夫人對雙陸棋。”

  八角要跟著我,宦官擋住:“皇上命人不要跟去。”

  陳氏幫著我換衣服,一邊輕聲道:“公主盡量不要吃他們的酒菜,若是有危難,妾身和八角就會出現的。”

  我點頭,打開背囊,吃了一粒藥丸,又背對陳氏把一個玉魚掛到脖子裏。

  陳氏疑惑:“這魚兒好看嗎?”玉魚胖頭扁口,我笑著答:“好吃。”

  我到了叔父的帳中,已經是夜晚,雲夫人梳著高髻,越發迷人。她帶著和善的笑容,擺著膳食請我同用。我動筷數口,用袖掩嘴喝酒。她盯著我瞧了又瞧,叔父才出場。

  “陛下既然有話和光華談,妾身告退了。”環佩叮咚,雲夫人離開.

  叔父的氣息離我咫尺:“光華,你說妙瑾托給你的是什麽?”

  我往後稍微退些,屏風後有人影,我隻當看不見。我並不放低聲,道:“是關於雲夫人的事情。但是我出來匆忙,東西並未帶在身上。若叔父信我,我願意進言。”

  他笑了一笑,似乎早就知道我說這樣的話。雲夫人如此的鎮定,可見吹足了枕邊風。

  “吳夫人死去……妙瑾有了一些她的東西,其實……是一些吳夫人陷害雲夫人的證據,妙瑾小孩子家不懂,讓我看了。雲夫人不喜歡我,可我現在寄身在這裏,也不得不說些實話。雲夫人雖然是高句麗女,但才貌並憂,且誕育皇子,叔父何不早日立她為後?”

  我叔父眯起眼睛,他完全沒有想到我不是要推倒雲夫人,而是建言立她為皇後。

  他頓了頓:“難得光華你胸襟寬大,阿雲真錯怪你了……要是群臣有你的想法,便好了。”

  我好像在仔細聽,其實是用裙子裏的足趾磨擦著後腫,走路多了,就是容易疼。我將麵前的酒偷偷點滴覆於絲綿隱囊之內。

  等到我們談完,雲夫人興高采烈而來,換了一身金縷織就的荷葉羅裙,濃紅傍臉,眉間花靨。

  雙陸棋盤擺好,她滿心把握贏我,我笑道:“不如賭個輸贏,你輸了就給我一件東西,我輸了也給你一件東西。”我對癡癡望著我的叔父道:“請您做評判。”

  雲夫人也不推辭:“我喜歡吃馬肉,若我贏了,將你的白馬給了我烹煮吧。”

  我雖然能說願意,但玉飛龍可長了四條腿。我心裏想,爽快答應:“好,我想要攬星劍。夫人輸了,便將此劍給我。”

  雲夫人略一猶豫,叔父似乎不耐煩,打個嗬欠道:“你留著那劍也無用,就以此物與光華賭吧。”

  雲夫人應了。剛好,陳氏從門外進來:“皇上,夫人,公主,大將軍為了助興,特地送上一副鑲嵌‘壽’字的雙陸旗。”

  我微微一笑,隻有陳氏懂得我的笑。為我送上這副雙陸,她也不能算背叛蕭植。

  我興衝衝的抓來色子:“好棋,我來一個雙六。”

  雲夫人麵帶不悅:“陛下……”她意身嬌嗲:“外麵的東西粗,妾身使不慣。”

  “光華喜歡,你就隨著她好了。光華對你並無成見……將來你……”皇帝話裏有話,我隱隱感到一種危險。

  雙陸,計算得是心力,還有運氣。因為當年在冷宮無聊,自己跟自己下雙陸太多次數。我向來是此道高手。勇者無懼,越沒得失心,就越順利,不出一頓飯的功夫,阿雲大勢已去。

  我不出聲,等著皇帝評判,果然皇帝道:“阿雲輸了。”

  雲夫人又是一笑,天氣太熱,她臉頰上的紅被汗浸蝕,此一笑,稍微有些詭異。我也打了一個嗬欠,笑道:“夫人將劍給我,我也要歇息去了。”

  雲夫人讓我跟隨她去,到她帳內,她將攬星給我,我大聲道:“八角,把劍拿回去。”

  八角變戲法的出現,搶了劍一溜煙跑掉了。雲夫人又請我喝茶,我捂著眼睛道:“光太亮了。我好像醉了……奇怪,我沒有喝多少酒。”

  就聽見一個使女說:“金秀回來了。”

  雲夫人出去。我裝作更加困頓,用手指伸入喉嚨,幹嘔幾聲。雲夫人“噓”了一聲,躡手躡腳的觸碰我:“這藥果然有效……把她送過去吧。”

  我一點不動,她染著香氣的錦帕擦過我的嘴。送我去哪裏?

  金秀的聲音響起:“夫人……高句麗國王的信使和我說……”

  雲夫人又“噓”了一聲:“隔牆有耳。過了今夜,世上再也沒有什麽美麗聖潔的光華公主了。現在洛陽被圍,北帝被夾擊。若是高句麗的軍隊再從背後給元天寰一刀,他也回天無力了。你有沒有把我家人接出來?”

  “是,費了好大的周折,但他們已經在路上了。我急於報信就先回來了。”

  雲夫人一聲笑。

  高句麗?她居然引入了高句麗的軍隊,怎麽我事先都不想到……她究竟要怎麽樣?要自己當女皇,何止我和大將軍,皇帝也在被她算計了。我出了冷汗,心裏萬分焦急。天寰忙於戰爭,對高句麗的動向是否得知?可那個金秀既然和他們的信使接觸,看來他們的計劃是奏效了?

  我閉著眼睛,被人搬入了一個黑壓壓的營帳。我悄悄把玉魚含到嘴裏。

  使女們剛退出,就有一個人過來,他滿身酒氣,撫摸著我的腰帶。是他?我立刻明白,這些禽獸……他不過是下流,而雲夫人,太過毒辣。我心裏罵了個狗血噴頭。我慶幸自己當初一把火逃出了南宮,不然我怎麽能逃過這些劫數?

  “光華?”他的酒氣噴到我的臉上,我張開眼睛,向外吹氣,玉魚嘴裏,一根小刺射中他的脖子。我坐起,目不轉睛:“叔叔?”

  他嚇了一跳,我在黑夜裏站起來,從背後抽出青銅劍:“好一個叔父。你害死母親,還要害死我?”

  他麵對我癱軟下來,叫不出聲,為了這滿足淫欲的一步,皇帝居然移到偏遠的營帳,避開侍從。他斷斷續續:“別……朕……隻是看看你怎麽了?……那……那是阿雲的主意……”

  我冷笑,低聲說:“你這裏有我的人,而且是大人物。所以我不會上當。”

  “誰?……”他恐懼的說,瞳孔放大,昏迷過去。我真恨不得殺了他,可是他的死,並不在我的計劃裏。因此我迅速閃身出門,才到門口,八角就喊我:“公主,我在這裏,馬兒,劍都在。”

  我欣喜拉住他手,這樣關頭,也不能顧及他是否可信。

  我裝作茫然:“去哪裏?”

  “你走吧。我……”八角說:“這裏夜路難行,蕭植已經離開去了洛陽,你現在走,沒人注意。”

  我拉著他:“你要不要緊?多謝你了。”

  他說:“沒事情,跟著我來,我也有馬。”

  我們不擇道路,拚命的逃了兩個時辰,到了一個岔口才稍微停歇,八角忽然說:“公主,我要謝謝你。阿若就是我那個的姐姐,她現在就躲藏在附近。你放了她,大將軍要殺她。雖然你們各有立場,但我因此才報答你……此刻就要到洛陽,我卻不能跟著你了,你要回北朝,而我們是南朝人。你隻要徑直穿過前麵的杏樹林,再過兩個河穀,就會到北軍暫且控製的地帶。”

  我還要說話,他頭也不回的轉過馬頭離去了。

  杏樹林充滿清香。我看到前麵有間破敗的柴房,但也不敢停下,繼續趕路。

  遠處樹梢似乎呆著一隻巨大的烏鴉。我心內頓時湧起不吉祥的感覺。

  那一刻,一張網從天而降。我被困在網中,網上鈴鐺隨著我的掙紮而動。

  火把亮得刺眼,雲夫人身後跟著金秀。主仆二人相顧而笑。

  “能讓你逃到這裏,真是你的本事。可你這錦衣玉食,被人捧在手心的金枝玉葉,怎麽都插差了一點。”雲夫人一身男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不會那麽被騙的。到了現在,誰還能幫你?”

  金秀揭開網,我死死握著短劍。

  雲夫人笑容燦然:“瞧你這麽緊張。我不是帶了一個人,我身後還帶著十二名高手,要殺你宛如切蔥。不過,我不會讓你那麽順利的清白的死,元家兄弟都為你傾倒,就是因為你高貴,你幹淨?”她仰天而笑。

  我不怒反笑:“阿雲,你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妙瑾的東西我沒有帶在身上,但我已經給了更可靠的人。我三天之內還不給那人消息,你的秘密就會張榜於天下。”

  雲夫人咬住嘴唇,她嘴裏更為狠辣:“我不怕死。我現在最好奇的是:究竟什麽死法,配得上你光華公主呢?”

  這時,破舊的柴房忽然亮起了燈光,樹林之中,有個明亮而清冷的聲音笑道:“有意思,朕也想知道,究竟什麽死才適合光華呢?”

  雲夫人吃了一驚,我也愣住了。

  那隻樹梢的大烏鴉衝我飛過來,盤旋一圈,落到光暈裏一個男子的肩膀,原來是黑鴿子。

  那位美男子,素服高冠,沐浴在杏林月色裏,好像他周身渡有金色的光暈。

  雲夫人道:“是……是……皇上?你……怎麽在此?” 她想問的,也是我想問的.

  是天寰。我眼睛模糊,可他冠玉臉上那雙眼睛,發出黑耀石一般的光輝。

  天寰側臉,笑渦一旋:“阿雲,別來無恙?朕妻外出未歸,朕不放心,所以自己來接她。”

  他方才一直沒有正眼看我,直到此時,才匆匆的瞥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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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天笑

 

  雲夫人嫵媚的麵孔,在極度的恐懼下扭曲,就像牆上剝落的美人畫兒,不再成型。她向後退了一步,似乎想要召喚隨身的那些高手,但她終於還是放棄了,勉強笑道:“阿雲時常惦念著皇上。皇上龍顏似乎比以前清減了,想必是與這幾年內外操心之事頗多有關。”

  我掃視一眼天寰。他從容邁步,朝我走來。他淡然一笑,並不回答雲夫人。一抬手,將我鬢發上的飛絮撣去,轉身將我擋在他的身後。我望著他,他冷漠注視著雲夫人。杏林裏能聽見樹葉飄落的聲音。那自然的香氣在晚風裏彌漫開來,讓雲夫人衣裳裏的薰香,相形見拙。

  忽然,從陰影後麵冒出來一個侍衛,他向皇帝跪下,稟報說:“皇上,蕭植已與趙顯將軍遭遇於洛陽城郊。”

  天寰點點頭。我心內暗喜,至少我們的計劃第一步是成功的了。想起蕭植那柄陰森的畫戟,我又不禁有幾分緊張。雲夫人亦冷冷一笑。

  緊接著,另一名校尉騎馬而來,小跑著上呈書信:“皇上,上官先生手書。”

  天寰展開一瞧,微微而笑。他從袖子裏掏出一小卷絲綢,綁在黑鴿子的羽毛上,將它向天一拋。黑鴿子展翅向北而去。月光瑩潔,暑氣蒸人,雲氏主仆麵上都染有汗汙,而天寰的麵色更加皎潔。他低聲對雲夫人說:“阿雲,朕的操心事辦得差不多了。你也該回去了。”

  雲夫人似乎不明所以:“回去?”我吃了一驚,天寰打算讓這女人走?

  天寰從腰間取出一把紅底絹扇,輕輕扇動,涼風習習,拂麵而來。他緩緩道:“阿雲從哪條路上來的,當然要從哪裏回去了。你是南朝的一品宮妃,難道還跟著朕夫妻不成?瞧你身後有兩個岔道,左邊或者右邊,任何一條,都可以任你選擇。你們騙朕之皇後深入南營,等於讓她自己賭一次生死。朕這回也讓你賭一回生死。這算是公平嗎?”

  天寰的話音剛落,雲夫人背後的兩條岔道就亮起了燈光,右邊掛著紅燈籠,左邊則是綠燈籠。在我眼裏,都是鬼門關一般的猙獰。雲夫人雙腿一抖,伏在地上,她的額發遮住眼睛,甚是可憐,她音調柔得像水:“皇上,阿雲有罪,但罪不當死。阿雲擾亂南朝,不過是為了早日讓北朝統一天下……至於對光……皇後,阿雲隻是與她開個玩笑,若要她死,阿雲可以在營中就殺死她啊……”

  我回避開雲夫人的眼神,正色道:“讓北朝統一天下?夫人這把火都燒到洛陽了。騙我說趙王被俘,給我下藥,把我送到……那裏,這都是幫皇上?更有甚者,你妄圖引入高句麗之兵,是要亂我中華?雲夫人,要不是蕭植與你為了爭權奪利存有矛盾,我能活著到這裏來嗎?”

  雲夫人淚光瑩瑩,抬頭哀辯道:“皇上……莫聽信一麵之詞。炎光華乃是南朝帝女,這次她與蕭植之間,就約下密謀。皇上念著夫妻之情,回心轉意,她又是什麽主意?皇上心裏有她,可她呢?皇上看看您的皇後騎著哪一匹馬,又背著哪一把劍?”

  玉飛龍不耐的長嘶,月下攬星劍光芒一閃,就像狹長的眼睛睜開。天寰拍了拍我的手,笑道:“阿雲,朕還不老,早就看見了。至於你的話,朕也料到了。至於皇後有沒有密謀?金秀,你說說看,阿雲能否知道?”

  雲夫人身旁那滿臉蠻橫的高句麗侍女聞言叩首,對天寰充滿敬意的回答:“回皇上,雲夫人為了生子,有數名情夫。可是唯有蕭大將軍婉拒了她,因此雲夫人恨蕭植入骨。二人明爭暗鬥,已非一日。因此蕭植即使有所謀劃,雲夫人不可能知道。”

  雲夫人長甲指向金秀,一時語塞:“你……你……”卻原來先她一步到南朝的宮女,也是天寰不下的棋子。金秀圓眼睛亮著,笑了笑:“夫人見諒。夫人當年為皇上所救,今日這般回報。也就不能怪金秀了吧。金秀原本是為了保護夫人完成在南朝使命而安插的小人物。而夫人翻雲覆雨,離叛北朝時,金秀也旁敲側擊的勸夫人穩妥周全行事。夫人常說:黃雀捕蟬,螳螂在後,對不對?”

  雲夫人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金秀對我匍匐道:“在南營內金秀隻能暗中保護皇後,又必須對皇後有所藐視。望皇後恕罪。”我點頭,心中一寒:天寰行事周密,每個棋子的身旁又有防範……他放任雲夫人橫行到今天,又有怎樣的韜略和謀算?南北戰爭的漩渦裏,是有雲夫人的媚影舞動,但真正上場的,還是男人們。

  雲夫人雙肩聳動,抽泣起來:“皇上……饒恕阿雲吧。是阿雲錯了。我不想死。我死了對戰局也沒有好處。既然皇後安全,高句麗兵也根本沒有來……殺了阿雲,也太遲了。”她向前爬了幾步,伸手道:“以前皇上作畫的顏色多,除了我,她們都會弄錯……我在書房外伺候皇上,比誰都小心,整夜都不合一下眼皮。皇上,若是當初不趕我離開長安的皇宮……阿雲一輩子隻要幫著皇上管著筆墨顏料,也心滿意足了。又怎麽會一步一步鬼迷心竅,糊塗到此呢?皇上……皇上……”她大哭起來,非但我,連金秀都詫異,沒人想到雲夫人也會如此。

  天寰歎了一聲:“阿雲,隻管筆墨紙硯,真會讓你滿足?你要和朕兄弟鬥,並無勝算。十多年前,朕救了你一家。你捏著拳頭,對朕說的第一句話是:我不想死,我要活。朕想那麽小的女孩就能如此求生,真不容易。當年在羅夫人所養的一大群女童裏,你是出挑的。可你的聰明用錯了地方。你以為朕不取你,隻因為你是高句麗人?還記得你十三歲那年朕的畫稿被竊之案嗎?”

  那是……聖睿七年之事?聽起來久遠。那時我尚在冷宮度日。皇帝的記憶,總有一部分是我的禁獵之地。阿雲止住哭,雙眼迷離,十指一顫。

  “那事的來龍去脈,朕一清二楚。當時是宮中有人陷害你,你若奮起還擊,或忍氣吞聲,朕都會救你。結果你為了不驚動那幕後之人,竟讓同室的小桐當了替罪。你嫁禍給她,因為她老實,在殿中毫無勢力。可是你似乎忘記了她是你入宮後對你最好的人。你們以為皇帝日理萬機,對你們之間的小把戲就會視而不見?被後宮女子蒙騙之帝,又怎能正對朝政?”天寰語氣宛如冰凝:“你要活,朕不能怪你。但從那以後,朕就不得不留神你。而你背地裏引誘年幼的五弟,讓他惱羞成怒,非要趕你走,朕自然順水推舟,應承了他。朕那時又給你選擇,或回到高句麗去,或離開長安,可你選擇了現在的這條路。阿雲阿雲,你若蠢笨些,醜陋些,也許會如小桐,此刻正於鄉間默默無聞的享受著天倫之樂吧?”天寰說完,眸中波光粼粼,把我也吸入其中。我彎起嘴角,正視著他。

  我咀嚼他的話,雲夫人是他所救的,事已至此,她不得不死。左邊或右邊,不論是誰,原來全是死路。雲夫人似乎恍然大悟,她慘然笑了幾聲,不再懇求,挺起胸向左邊的道路走去。林木裏黑影幢幢,沉默而突兀。遠處的天幕,戰場上用作信號的煙花一劃而過,隻留淡煙輕痕。

  我喉嚨裏沙沙的。張開嘴,沒有聲音,熱風灌入喉嚨,化了我心頭的寒。天寰等雲夫人走遠了,才對金秀吩咐:“此次高句麗王有功。朕平定北方後,自然會酬謝他的忠謹。阿雲的死信確鑿後,你將其母弟一同送到高句麗去吧。”

  “是。”金秀候在我的身後。

  我搖手:“退下,我有話與皇上說。”金秀望了一眼皇帝,乖乖的退下了。

  天寰清咳了一聲,把懸在天邊的眼光收回來:“朕時間不多。你有話得快些說。”瞬間,他就變得疏離了。方才雲夫人麵前,親密的動作,眼神,全被這遊刃有餘的君王的一聲咳嗽抹掉了。我早就該想到的。

  “鄴城激戰,你怎能脫身出現在這裏?”我詢問。

  他拍了拍湊過來的玉飛龍:“這是朕的戰場,朕自己說了算。朕出現在洛陽附近,因為此刻鄴城少了我,也能打仗。而洛陽城附近的布局,卻非朕不能。”他神氣傲然,淡色的袍服襯得他比往日更加俊美。他為何改穿素色呢?

  我把玉飛龍的馬僵糾過來,吹了一哨,讓它躲遠點。玉飛龍不情不願的向後溜達。紅綠燈籠都熄滅了,這杏林裏刀光劍影,全是死士。我和皇帝的對話,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沒必要和昭告天下般讓他們都知道。我不顧天寰給我的僵直背脊,突然發力,使勁兒把他往那間破舊柴房裏推搡。他大概是大病初愈,力氣不足。雖然臉上表情僵硬,但還是被我推進了屋子。我一手擦亮火折,一腳踢上門。天寰仿佛被我的粗魯舉止嚇了一跳,過了許久才冷笑一聲,好像有幾句嘲弄我的妙語到了嘴邊,可我一晃火折子,他又咽回去了。

  “皇上你笑什麽?”我問。我的聲音變啞了,也有幾分粗魯。

  他收起笑容,優雅的坐在一堆雜草上,對我悠悠道:“朕笑你。黃毛丫頭,不自量力,飛蛾撲火,自投羅網。送給你都合適。你一個人從洛陽走到南營,又來到這裏,絕不是由你一個人的意誌,決心,大膽就可以做到的。你不要誤以為朕是為了你才到這裏的……梅樹生的軍隊企圖在鄴城拖住朕,以便蕭植的計劃成功,朕則將計就計。但洛陽周圍的布局,如今也要改動,所以朕就與上官定計,秘密來此。金秀既然是北朝細作,南營裏雲夫人的舉動我是至今才看清。今夜你逃出的必經之路,就是這片杏林。要是朕不碰巧在,光華公主你就靠這把劍,插翅難逃。”

  他指的是攬星?我逃出來匆忙,攬星劍失去了鞘,隻用布纏繞劍刃。此刻劍鋒劃破了包裹,隱隱發光。我按了一下劍柄,這可是金鑰匙換來的。不禁笑了笑,金鑰匙可不是攬星劍。攬星隻有一把,而金鑰匙,一天就可以製作出同樣的來。所以男人們華山走一路,寧可要劍,也不能取鑰匙。我這一笑,被皇帝看成了挑釁,天寰的神色變得更加不悅。我冷冷凝視他,撩起下擺,坐在對麵的草垛上:“那我還是要謝謝皇上,這回沒有死成,下回我可以再試試。皇上雄才大略,不屑於兒女情長,國家幸甚至哉。不過心長在我身上,我就是想去死,誰能攔住我?皇上你不能。人人都仰望皇上。隻有我知道,你不能的地方,還有不少。你不能當麵回答我的問話。你不能在危難時刻給我寫一個字。你隻能固執的去當你的孤家寡人,你隻能將用一紙詔書命令他們把太一從我身邊奪走,你隻能用你的霸業來衡量一切,包括他人的生死。你給人的,你可以拿走,你教會我的,我也可以還給你。”

  天寰的眸子灼灼,白皙的臉頰被火焰亮得通紅,他眼裏的水霧被炎夏裏的火燒幹了,澀成一片荒泊。他站起來,大聲道:“是的,你知道了朕,也該知道你自己。你以為你是誰?朕叫你不要去,你偏要去,你……你有什麽權利替朕出麵來決定?朕娶了你,這幾年你不聲不響翅膀就長全了。朕是教過你許多,朕教你自由長成一棵香花樹,朕教你接觸學士朝政,朕教你提防帝王家的疑心……可誰讓你幫朕決定你死了以後娶誰?朕沒有教過你這份溫良賢淑。朕也沒有教你為了朕的江山,以你的美貌周旋在其他男人的麵前……”

  我憤怒中站起來,伸手“啪”的一聲。我扇了他一記耳光。我望著他半邊臉麵上湧起的血色,和他震驚裏放大的瞳仁。我自己也有幾分驚。原來我炎光華走高空繩索半天,為了隻是這樣絢爛而痛快地跌下去。不管了,我不後悔。我張著眼睛,不小心兩滴眼淚就滑了下來。我用盡力氣大聲質問他:“元天寰,你說我?你再說一遍……你說啊!”

  他手裏的紅絹扇子落下了,跟我腳下的火折子一拌,火花驟然熊熊。紅豔如許,宛若蓮花,又驟然暗淡,如紅顏凋落。

  我搖頭,盯著他一字一句:“我沒有。我沒有忘記我是誰。元天寰,作為皇帝,你可以離棄我,可以疏遠我,可以猜忌我,可以殺了我,可以誣蔑我。但若你把這些當成夫妻之間的天經地義,就全是你的錯。假如你真把我當成你的妻,我就不容許你犯錯,哪怕是一點點。”

  他的嘴角抽了一抽,高高在上的臉龐,在火光下,變得薄如蟬蛻,似乎再一伸手就可以揭開。我一時有絲不忍。這不忍就像蝮蛇之毒,片刻遊走於全身,排山倒海的憤怒被抽掉了。我愣愣的仰頭望他,他的眸子裏重新起了層水霧,靜謐成謎。

  “朕從來不打女人。”他的聲音柔而單薄,就像一個孤單的男孩子:“何況此世間你是我最在意的人。”

  我閉上眼睛,隻感到他的氣息接近,他撫摸著我的頭發,撫過我為了喬裝截短的發梢。他雪後鬆林般的氣味裏,夾雜了一股藥味。他沒有擁抱我,隻是扶住我的雙肩。

  他用掌根緩緩的揉我的肩頭,仿佛這無聲的動作,是一種讓他羞於啟齒的致歉。我連耳朵都燒著了,我也不好意思說話。我不知道說什麽好,在他的麵前,我總是有那麽一點丟不掉的蠢笨。

  馬蹄聲響起,遠處又是似曾相識的嘈雜。金秀的聲音響起來:“皇上,左邊的道路上,有追兵來了。”

  天寰嗯了一聲,他貼著我的耳朵:“看。我早說了我們倆的時間不多。蕭植的人追上來了。”

  我焦急的抓住劍:“他們人多,我去,你還是先走吧。”

  天寰眯起眼睛一笑,拉著我出門去。

  “元天寰!殺了元天寰。”聲音次起彼服,天寰和我的麵前,不過百來個死士。而蕭植的人馬,多達上千。領頭的一個,意想不到,正是南軍裏服侍我的老侍女陳氏。

  我張開臂膀,笑道:“原來是陳姨。不愧大將軍誇你機警。你們尾隨我,才能見到皇帝的真麵目。隻是要殺了他,便要殺我。大將軍有此交待嗎?”

  南朝軍士們都認識我,因此我一發話,喊殺聲頓時減少了。許多士兵猶豫的回頭去看陳氏。她的魚尾紋,在夜色裏更顯滄桑。她對我一躬:“大將軍讓妾好生看著公主,公主不辭而別,妾總要有個交待。大將軍因公主姿容酷似故人,念章德皇後知遇,並不想殺公主。可是公主既然如此維護北帝,大將軍的好意公主也未必能懂。你們看著,小心別傷了公主。但刀箭無情,公主你還是躲開為妙。”

  天寰撫掌道:“這位阿婆說的對。皇後是該躲開。”他走近對方數步:“你們殺了雲夫人?”

  陳氏一怔,淺淺一笑:“雲夫人明明是你們所殺,怎麽能誣賴大將軍?我們已將夫人遺體送回,皇上自會定奪。”

  天寰大笑:“他要會定奪就好了?自己唯一的兒子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不過,阿婆回去告訴大將軍。”他負起雙手:“要殺朕,還是在正大光明的戰場上吧。男人間較量,別牽扯上朕的女人。”

  天寰話音剛落,一道火網在他和陳氏之間竄起,眨眼就燒起丈高。從我這裏望去,左邊的那條路上,好多綠燈籠鬼火一般,浮在樹冠上。燈籠裏隨風吹出無數的綠火星,陳氏所帶的人馬嚎叫著亂作一團。我咬了咬嘴唇,天寰不讓我多考慮,對我道:“你走吧,老朱在林口等你,他會帶你從趙顯的陣營裏,穿回到洛陽城去。在那裏等我。”

  我扯住他的袍子:“天寰,讓我跟你走,我不回洛陽,讓我跟著你。求你了。”

  他的素色袍子被我拉開了衣襟,裏麵是一襲黑色的舊戰袍。天寰果斷地說:“你不能跟著我去。現在你和我分開,對局麵有利。把這個拿去,記住,你們要守住洛陽三十天。萬一三十天後我還不來,你就打開這封詔書。隻有你持有它,我才能放心。”他把詔書放入我的袖口。

  我不顧眾目睽睽,緊緊摟住他的腰。他雙手捧著我的臉,並沒有吻我,火光裏他全神貫注的朝我看。

  “天寰,你病了?”我語無倫次:“對不起,我打了你,……因為我恨死你了。我……你答應我回來。我不想一個人過,我……以後不想當一個孤孤單單的阿婆。”

  “我病已經好多了……但是”,他的長指輕柔撫過我的唇,低聲說:“我滿嘴藥味,太苦。”他的笑渦在側臉浮現,他的眼睛已往向遠方:“光華,快走吧,不許你回頭。等你我重逢,朕將給你一個全新的宮。”

  他的嗓音就像保證,堅毅非凡。戰火不等人,我下了決心,正要上馬,天寰道:“等等,忘了這個。”我低頭,原來他又把黃金龍鳳掛在我的脖子上,貼在我的心口。

  我無法再多說,隻能上了玉飛龍。大火將炭灰送過來。我的背後,似乎有一片熱海,呼嘯洶湧而來。我知道,還有那個絕美如冰的青年凝望著我。

  我不能回頭。我也沒有回頭。我流著淚,天上閃電,而晨曦似乎要迎接我。

  我忽然想起豆蔻年華時候,天寰告訴我的話。他說:天公不雨而閃電,這就是天在笑。

  四周都是殺戮,可老朱駕輕就熟。於黎明前,我到達了重重封鎖下的洛陽城。

  戰爭似乎離這條護城河,還極遙遠。角樓下,青色的柔蔓還趴在箭垛上,等待陽光。

  城門忽然就打開了。城門裏竟然空蕩蕩的,隻坐著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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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需定睛看,就知道他是阿宙。

  阿宙靠在一張榻上,粗粗看去,竟不像受傷未愈之人。隻是他似乎等得焦躁了,眼中充血,嘴唇幹裂。我下馬道:“咄咄怪事,大敵當前,這城裏怎麽就剩五王你一個人了?”

  城門在我的背後合攏了。阿宙揮了揮手,對跟在我背後的護衛們道:“本王有所安排,你們跟著惠童退下。”他說話的氣力比以前少了一半,但氣勢倒隱隱中充足了幾倍。老朱他們一聲不吭,就盡數與遠處出現的惠童離開。四周靜悄悄的,阿宙鳳眼一轉,道:“回來了?”

  我點點頭,頗有幾分疑惑。玉飛龍見到阿宙,喜不自禁。跑過去用頭蹭阿宙的脖子,阿宙伸手攬住馬脖子,眼光還是定在我身上。我從背後取出劍來交給他:“阿宙,給你。”

  他一手取過劍去,冷冷看了兩眼,“咣當”一聲拋到路邊的草叢裏。

  我愣了片刻,追到灌木裏將劍捧出來,大聲道:“你幹什麽?”

  “幹什麽?”阿宙笑得難看,嗓門輕而言語清晰:“這劍就是禍害,不要也罷。我最初在四川就不該要它。那樣就沒有那麽多的煩心事了。不錯,我是敗了一次,但我輾轉回到洛陽來,是為了東山再起,並沒有打算把你給拖下泥潭。那一夜,你倒是好心替我去取劍,可我答應了沒有?你好好回來了,要是不然,這把劍就能再殺了我。”

  我的手指被灌木刺紮出血了,我皺皺眉,汗水在烈日下直淌到劍上。

  我這次去南營,確實有點冒險,但不是一無所獲。此刻軍情緊急,我不可能對阿宙娓娓道來。阿宙原本美豔,這番折騰下來,他清瘦憔悴中,倒是顯出一種成年人的清麗來。雖則清麗,但是說話裏那份賭氣不滿,還活脫脫個少年。我念及此,隻抬頭一笑。重新到他的身邊,將劍雙手捧給他:“給你。”

  他的身上一定纏著藥呢,所以直腰的動作像個木偶。他當然不接。

  我又笑了笑,低聲道:“這次是我不好。但劍總是無辜的,別遷怒於它。且我當真無恙。其實我取了它來,又不是為了你,是為了守護這座洛陽城。”

  阿宙雙手觸劍,我再次蹙眉:“呦,這把劍太重了。”

  話才說完,我的手上便空了。我深深呼吸,坐在他的塌邊上,仰望天空道:“人都到哪裏去了?難道你為了加大趙顯的勝算,居然將城內守衛傾城而出?雖然趙顯裝病,引得蕭植緊急攻城。但以他的能力,緊急不等於倉促。我們若以十分力對他,就等於賭上十分。此刻皇上的軍隊不能增援洛陽城,我們的棋盤上不過就是這點兵馬而已,不是麽?”

  我倒是希望他能給我一個驚喜,說出個“不是”來,但阿宙隻是衝玉飛龍一笑。

  “喂,我的話一點不好笑。我,我昨夜在洛陽附近遇到了天寰,……你見過你大哥嗎?”或許是天寰的布置,也未可知。

  “沒有。大哥雖然昨夜有信勉勵於我,但他並未入城,亦沒有對洛陽城有具體的指示。因此今晨趙顯按照原計劃出戰,而我留守在城內。不過,大哥在信裏也說了幾句話,他說洛陽城的西門有兩撥人來。第一撥人是自己人,一定要歡迎,第二撥人如何處理,就隨便我決定了。”

  我警惕地向城門一望,並無雜遝人聲。我想了想天寰的話意,對阿宙道:“第二撥人難道是南軍?天寰他倒是一針見血。蕭植軍數倍於我,因此我軍兵力捉襟見肘,所以當初安排中,城西就是薄弱之處。因此,我們在城西數下機關,重重布陣。可是,如今那兩萬人馬呢?”

  阿宙順著我的眼光向四周看,嘴角一挑:“都飛了。”

  飛了?我正要說話,阿宙注視我說:“難為小蝦你,才出虎穴,又入龍潭。大哥這次放了話,隨我安排。這回的潭水是我這條龍的地盤,任誰都不能跟我搶。我不瞞你,洛陽城內除了百姓,隻有軍士數百。尤其是城西,因我的命令,現在加上你我,才不過幾十個人兒。”

  玉飛龍不知輕重的打個響鼻,似乎對主人的大膽崇敬萬分。我的思緒轉水車一般,半晌也回出味道:“你要唱空城計?”

  阿宙的鳳眼開出花來,他拉了拉衣裳:“老看別人唱,自己沒機會。跟你一起唱,好像是件過足癮頭的趣事。”陽光直射下,他的臉呈現出蜜色,比往常懶,比往常無所謂,忽然顯出少年時幾分潑皮狐狸像。

  看來,我是沒有選擇。我展顏:“空城計的故事,家喻戶曉,可是人總是在山外看戲才明白透了。真要入局,說不定還是那樣子傻。我願意跟你一起唱這出。隻有一條:假如唱砸了,你答應讓我帶著你逃。”我說完,將攬星劍搶過來,用破包袱皮重新包好了:“等下再給你吧。”

  “為什麽?”

  我笑,站起身來攏好頭發:“怕你演砸了心情不好,學霸王烏江自刎。”

  阿宙靠近我,就像情人間絮語一般,將城內的情況告知我,他收起笑容:“……所以,即使這一支南軍入城,我們也不是束手就擒,走投無路了。”我會意,敲敲劍柄。

  隻見紅衣一飄,圓荷在城樓上對我招手:“皇後,皇後?奴婢在這裏。殿下,衣裳都備好了……”

  這丫頭紅得和蘿卜似的,我眼神再差都會看到她。我立刻會意,對阿宙道:“我一身的臭汗,你一身的傷。上戲台之前,要是咱們不扮得勻淨點,人家一定鬧場子丟菜皮。所以都該準備準備去。”

  阿宙心情大悅,他欠身對我,讓匆忙奔來的惠童扶住他,調侃道:“咱們倆似乎是天生麗質,就是爛泥裏泡一圈,照樣有人樂意看不是?”

  我躍步上了城樓,圓荷將我引入帳幕,我問:“殿下的傷勢似乎好了許多?”

  “城內的人,很少有知道殿下回來的。殿下回來,自己也十分隱秘。把我叫過去伺候起居。對了,七王從長安來的時候,原來將神醫子翼先生一並帶到了洛陽。因此……這幾日五殿下好多了。”

  “是嗎?那七王人呢?”

  “不曉得。前夜裏他和五殿下睡在一塊兒,說了不少的話呢。”

  我隨口應著,快速將混合著花香的水潑到臉上,不知為何,心裏極為平靜。元旭宗一定帶著那兩萬人馬走了。打仗親兄弟,比起趙顯,阿宙自然會把更重要的任務交給自己的七弟。南朝因為章德皇後時代的殘酷殺戮,皇族凋零。我叔父的私心,吳夫人的用毒,更是雪上加霜。皇嗣不昌,枝葉不茂,怎麽看都是亡國前的征兆啊。

  我不準自己再為那些傷感,一邊抹上胭脂。就在這時候,惠童的聲音響起:“皇後,探子來報:約摸有上萬南軍,穿過趙顯之陣,向此而來了。”

  我挑起一點薔薇膏,塗在紙上,說:“知道了。”

  然後將雙唇合攏去,鏡中奪目紅色,皆歸屬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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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門未開啟,那些人已經到了。領頭的是兩個人,其中一個我認得,是在宴席上為我說過話的副將。他們的馬蹄疾促,在護城河前刹住,風聲獵獵,那些馬匹在熱氣中一起喘息。

  我坐在城門之上。圓荷手拿一隻花籃,而我則在一幅雪白的蜀錦上繡花。

  我幼年並未學過女紅,天生也沒有巧思。因此我這飛針走線,在城下的人看起來,會以為是織女神仙一般的嫻雅動作。可我自己知道,不過是穿針來去,毫無花卉之美妙。

  可人靠的就是底氣。當年我家天寰在藍羽軍中,虛於委蛇,孤身來往,靠的就是一股子底氣。

  我這樣想,心中逐漸溫熱,手裏的走針,竟似密不透風,無絲毫亂。

  “公主?那是公主?公主怎麽會在洛陽?”眾人交口疑問。

  那副將尚未開言,與他一起領軍的人笑道:“怎麽會是公主?定是冒充的。讓本將軍試一試她。”

  一箭飛來,正中城門之匾,我眼皮都不眨。片刻後,我笑歎一聲,放下針。對城下的人悠悠道:“諸位鄉親遠道而來,一定是口渴了吧?我這就命人放下吊橋,讓你們進城。這護城河裏全是毒水,你們莫要上當。叔父寬仁,要給洛陽城一個投降的機會。因此我才從南營回來,可一來,他們便逼我在西門上等候。說是你們見了我,一定不會入城的。其實大戰之時,各位何必如此顧念先帝時候的舊情?諸位都有父母妻兒,要靠你們的軍功吃飯,不比我等皇族子弟,全靠天生那個金飯碗。”

  隨著我的笑語,吊橋緩緩的放下,城門也慢慢的打開。

  副將望著我,猶豫非常,但與他同行的將軍縱聲大笑:“怕他們個鳥?洛陽城不過趙顯一個上將,現正被大將軍牽製的死死的。北帝的七弟,是個麵團小娃娃。我等入城何妨?不論真假,隻要不傷公主的性命,也算對得起武獻皇帝了。”

  那副將策馬徘徊,低聲說了不少。我對著他笑道:“這位大人曾見我身為北朝皇後,卻在南營內放歌。天下哪有這樣的皇後?這裏真的沒有埋伏。空城計的故事,小兒都聽過了。哪能再逃走一次?此時不取,更待何時。”

  那些人相顧,卻更顯猶豫。連那豪放的胖將軍眼中也起了幾分疑色:“皇後,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您雖然失寵,但總身為帝妻,未必要做到引兵入城吧?況且若以您為質唱空城計,您何以麵帶笑容,臨城繡花?”

  “我是帝王女,生來會笑。因是宮中人,自然會演戲。大人們怎麽連這道理都不知道?”我笑。那副將不語,胖將軍撫摸胡須,道:“我行伍出身,慣看風向。也恐怕此城有詐,但這西門內,好像確實並無人氣。不如先派十來個兄弟入城一探,便知分曉。”

  圓荷手裏的花籃忽然一抖,花瓣自城門飄落,那將軍頓時警覺,笑著仰頭問:“紅衣小妹慌什麽?乖乖的說出來,叔叔答應饒你性命。”

  我背後頓時出了一陣薄汗,隻不動聲色的望著圓荷,她裙下的雙腿,微微顫抖。

  我情急之下,以針暗暗戳了一下她的手臂,擋著道:“小丫頭見不得市麵,你不也是四川人?我早就告訴你,四川在我父皇時代,隻是南朝一省?此刻親人在眼前,你倒慌了,說:你慌個什麽?”

  圓荷噘嘴,紅著眼圈望著我,活像個受氣的童養媳:“奴婢……奴婢就因為……因為是四川人,北人殘暴,我在這裏受苦見不得爹娘。我見不得一個家鄉人去送死。這城裏……”她哭著,跪在地上。

  兩個將領麵麵相覷,不明所以然。這時,惠童等小宦官宮女,更是排成一行,站到了城門之內的甬道。惠童仰頭,對我道:“皇後,一切安排好了,請大人們進去吧。”

  那副將搖頭,但胖將軍大著膽子道:“你等在這裏,我領頭看個究竟。”

  他催馬,緩緩入內,當他到了城內之際,空曠的城內大道上,忽然起了優美的琵琶飛香之調。原來是一個高挑少年,坐於城西最高的一座樓頭,悠閑眺望著他們。他懷抱琵琶,在高處微微翹腳,大紅的燈籠掛在他背後,金黃的穗子與他的曲調協和搖擺。

  胖將軍笑,遠遠喊道:“美哉少年,請教姓名。”

  阿宙微調鳳眼,並不回答,這時城內鍾響,從遠處,細碎而起,無數叮當之聲。

  胖將軍的馬匹受驚,阿宙對他露齒一笑。此時,他盡顯驕傲,華貴如春日之神。

  我們事先安排好的人,在隱處叫道:“他是趙王元君宙。”

  然後,好多南軍跟著喊起來:“元君宙,他是元君宙。”好像他們都認識元君宙一般。

  好多人並不認識元君宙,而且元君宙被殺,被俘傳得沸沸揚揚,但此刻一聲而出,實在駭人,。而阿宙的容貌氣勢,又當世不可做第二人想。一匹白馬,從城西的街道之內,嘶鳴著衝過來。

  那胖將軍回頭驚慌,正對我的笑容:“你……你……”

  他哭笑不得,似乎是想起了我和元君宙的傳聞。他管不住手下人的逃散,城外的軍隊也跟著哄亂:“有埋伏,有埋伏。”

  城外的副將趕忙壓住隊伍,可是人潮洪水般退後,連馬匹也亂了陣。那副將挺起胸膛,不想輸了氣勢,便拱手道:“公主,末將等此番誤闖埋伏,多有叨擾,後會有期。”

  這人頗有骨氣,我一陣笑:“真不入城喝茶?可惜了今年四川供的青茶。”

  煙塵四散。我倒吸冷氣,扶起圓荷,擰了一下她的鼻子:“沒見過世麵的小丫頭。”

  她破剃為笑。我命令道:“他們去了可能還要來,因此隨時需要有人瞭望,城門半開半掩,直到黃昏。”

  等我找到阿宙,他胸前的襟帶都為血滲透,阿宙調皮的眯起眼:“繡花不如我彈琵琶。還是北風勁。”子翼先生低頭一摸他的胸口:“用力太大,傷口裂開了。”

  阿宙狐狸叫似的“嗯”一聲,笑不出來了。我不禁問:“方才城內鍾聲響,那千千萬萬的細碎響聲是什麽?”

  阿宙忍俊不禁:“是吃飯的碗盞聲啊。你走之後,趙顯為了備戰,命城內集中糧食。除了兩頓飯,每日還不定時的按鍾聲施粥。所以我定計之時,靈機一動,便用了此法。可憐那些百姓,今天的粥隻能望梅止渴了。”

  我也笑。千鈞一發,兵臨城下,百姓們最關心的還是填飽肚子啊。

  轉眼見阿宙對我看出神,而年老的子翼先生一直彎腰,並不看我們。

  我收斂笑容,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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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直到傍晚,趙顯才回到城內,他滿身是血,卻興高采烈。原來激戰數番,因北軍更熟悉地形,且布陣精細。蕭植雖然厲害,並沒有占到大便宜。

  我自將溫酒遞給他,阿宙靠在一旁靜聽。

  “蕭植正跟我打得難解難分,卻突然偃旗息鼓。恐怕是夜色深了,老家夥怕不好打。但我今夜不睡,要防備他們夜襲。”

  阿宙的眉間,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喜色。

  我早就為趙顯的人馬準備好了休整的物事,推他道:“讓人替你守著吧,用不著整夜張眼,你的眼睛雖然藍,卻不是隻貓頭鷹。”

  趙顯咧嘴:“皇後辛苦,皇後回來就好了。我前幾日做夢都夢見萬歲要斬了我,因為我聽了皇後的讓皇後走。”

  阿宙搶白:“猴子不是最不怕死嗎?”

  趙顯嘿嘿抱肩:“是不怕。就怕人家一刀沒有砍準,弄得我半死不活的,隻能抱著床。”

  我益發推他出去,阿宙拖著聲音哈哈了幾聲,鳳眼裏光芒閃爍,好像吃了幾支野山參。

  我停了一會兒,問:“七弟在哪裏?”

  “七弟此刻也該領著那兩萬人回來了,兩萬,多是我的少年軍人,行軍迅速,出乎想象。”阿宙閉眼得意道。

  “……”我尋思一會兒:“啊,原來你讓七弟急行軍繞道去襲擊了南軍的大本營。怪不得蕭植要撤。你……你讓七弟火攻嗎?那要是抓了南帝,可怎麽辦呢?”

  這時於妖嬈的燈下,他睫毛抖動,本來就細長的鳳眼,因為他偷看著我,就像一條細線。

  “我的少年軍人高手如雲,萬一抓了他,當然是……”阿宙用手指在自己的脖子裏一劃,動作利落優美:“難不成你還憐惜他?”

  “這樣大的事……”我茫然,繼而道:“他現在死並不是時候。”

  “反正大哥要滅南朝,還管什麽時候?阿雲和她那個小東西,當然也該死啦。況且現在洛陽是我做主。趙顯是我武將,你呢,可以幫我定人心,兼出謀劃策。”阿宙說。

  “我是皇後,不是你的人。洛陽城,就該我說了算。”我忍不住答。

  阿宙噗哧一笑:“皇後架子都抬出來了?那我是皇子加皇弟,皇後還管我啊?”

  我有幾分惱,愣了片刻,嚴肅說:“皇後不止在皇帝之後。帝之前後左右第一人,都該屬皇後。在洛陽城裏,你可盡量的管,但關鍵事,都要我做主,你才可放手做。蕭植老奸巨滑,你不聽我的,怕又吃虧。而趙顯不是特別服你,我怕關鍵時刻你兩配合不到一起。”

  阿宙認真的聽我說,麵色漸漸變白。他沒有不悅,隻是笑容隱沒,眉宇間有一絲憂愁。他忽然抓住我的手,緊緊握起來。過了許久,他對我說:“既然小蝦你那麽願意做第一人,那我當第二人也沒有關係。我還能和你爭?但我有所讓步,就有不讓步的。攬星劍繼續放在你那裏吧,假如你想提醒我兌現諾言的話。我是不會把敦煌星圖給你的,你說用劍換,我就沒有答應過。而現在你用劍換,我寧願不要劍。你看著辦好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努力抽開手。洛陽城內除了更聲,出奇寂靜。我壓下情緒,俯身笑道:“你不給便不給吧。我要的不該是那張圖,而是你的謀士。即使你給了我星圖,沈謐那才子已不知道抄了幾份,默寫了幾遍……”

  大約我的笑容有幾分詭異,阿宙好奇的望著我,忽然忍痛猛抬起身來:“你要對他如何?”

  我隻是笑,掏出絲絹,浸透了趙顯喝剩下的冷酒擦阿宙的額頭:“那要看你對他如何……”

  阿宙溫柔如醉,在酒味裏注視我,道:“我自然是用他幫我。皇後,還是該稱小蝦你皇左皇右皇前?不瞞你說,我當時受傷,雖然不敢返回山東城內,但早就通知了沈先生說我要去洛陽,眼看著這幾天沈先生按兵不動,但不日就有一鳴驚人。”

  話音剛落,惠童出現了,手裏拿著半筒竹竿,他見我在側,看了一眼阿宙,阿宙點頭。惠童道:“山東來了密信。”

  阿宙從竹竿裏取出一張絲帛,當麵打開。那似乎像是一封瑣碎的家信。

  阿宙看了好一會兒,突然笑出聲來,他自言自語:“原來大哥是這個算盤……”

  山東的沈謐不是圍城中鳥,處境困難?居然還能猜到鄴城的皇帝所思,我低下眉。那黃金龍鳳咯著我的胸口。

  阿宙對我道:“這個要按照七星連縱格念的。沈謐說,他不日將全殲山東之南軍,分兵北上增援,而大哥他……”

  他頓了頓,柔聲笑道:“所以說小蝦別犯傻,把你五哥這個後援斷了。不錯,大哥心裏有你,你也有他。可世事萬變,宮中總是風雲迭起。光是你和我,怎能猜透大哥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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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聖意

 

  風灌入堂中,阿宙半敞開的衣襟裏,散出一股若即若離的藥香。那永遠隱藏在他鳳目裏的花朵,在燈火裏顫巍巍的。我屏息片刻,盯著他輕聲道:“你能為我造反?”

  阿宙肩膀一晃,他完全張開了眼睛:“小蝦,你說什麽?”

  我笑了笑,依舊執拗的注視他:“你能為了我造反嗎?”我站起來,收斂笑容:“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但真有一天我無法存於宮中,讓你當我的後路,豈不是跟讓你造反一樣?即使你篡位,到底這天下是誰家的?你能擁戴我當女皇嗎?”

  阿宙的唇動了動。他搖了搖頭,不知道是否定還是困惑。

  我給他斟了一杯茶:“阿宙你不能當我的後路,同樣我也不能當你的後路。”

  阿宙長眉一挑:“當你的後路和造反是兩回事。我從未想過造反。雖然我喜歡你,但我是元家人。天下隻能是元家的。”

  我咳嗽了幾聲:“當然是元家的,我可從未想過要爭啊。何況我兒子也是元家人。元家隻屬於元姓的人。任何外人,包括我,都不能對這家的事情指手畫腳。你有了星圖,首先是要為你元家天下做些事情。若用天下的瑰寶來拯救我,那未免成為青史上的笑話。”我蹲身,靠近沉思著的阿宙,懇切地說:“阿宙,我不會讓你當笑話。你的大哥寧願你死,也不會讓你成為元家的反叛。”

  阿宙凝視著我,從床邊撿起擱在地上的攬星劍,他的臉色變紅了。

  我走到幕前擊掌,圓荷捧著劍鞘走來。我拿了劍鞘給阿宙遞過去:“星圖的事情我不提了,該怎麽辦,你該有數。但沈謐此人,倒讓我想起‘雞肋’的典故來。閉塞書生,枉自孤傲,未有一功,竟敢在親王麵前揣摩聖意?你還是拿著你的劍吧,別想把這厚包袱丟給我。”

  阿宙將劍鞘與劍合二為一:“你如此說我的謀士,忒不留情麵。別忘了,當初你也是心心念念要把他攬入你的修文殿的。”

  “此一時,彼一時。”我不禁說:“他誌向遠大,怎麽肯去修文殿編書?那裏沒有實權。而當你的謀士,就等於掌握了一部分的軍隊。你實話說:是誰讓你不要去山東?現在他的信裏,說了皇帝什麽?”

  阿宙瞪了我一會兒,搬過一個枕頭來,兀自躺下:“小蝦,我不是那麽容易為人左右的。我有我的堅持。若對我有所不滿,請不要推到沈謐的身上。我自然是不會記恨你的。山東我本人就不樂意去。我的軍隊才剛成雛形,本不該賠在北方的土地上。至於沈先生的信,他隻是說他故意顯示弱勢,讓南帝他們通過,是為了配合皇上的意思,讓南方的都城完全空虛。而他預計,這次皇帝讓我們死守洛陽,就是為了牽製大軍的注意力,因為四川薛將軍和湘州王韶已經從水路出發,直攻南都建康了。明白了嗎?”

  “啊?”我一愣。雖然此分析是出自沈謐之口,但此時此刻,這個計劃極其合理。引兵深入,分散敵軍,而自家暗渡長江,背後夾擊……我倒是沒有想到天寰的計劃如此周密。我搓了搓手,又覺得一陣熱氣,就盤腿在涼席上坐下。

  阿宙翻了一個身,道:“我說對了吧。皇上雖然寵愛你我,但我們是不可能知道他所有心思的。沈謐敢於對我袒露他的猜測,說明他是我真正的參軍。我們知道了皇上的計劃,再努力配合,不比蒙在鼓裏當熊瞎子強?”

  我自言自語:“果然是雞肋。”

  阿宙哈哈大笑了數聲,似乎牽到傷處,他動了動腿:“什麽叫雞肋?別跟我文諏諏說典故,我聽不懂。”

  “你自己去翻三國誌吧。”我聽到外間有腳步,連忙整衣站起來。

  “三國誌?我隻讀到史記啊。要打仗,沒空學書。”阿宙坐了起來,望著我微笑。

  我還要說話,他點了點頭,鄭重說:“知道了,我今後會留心沈謐。我是王,參軍為我所用,他絕不能反客為主。啊,小七回來了……”

  來者正是元旭宗,他臉上所抹的黑油尚未擦淨,稚氣的五官還是存有一股孩子氣。他見我和阿宙都在,腳步頓了頓,趕忙向我躬身,一回頭,拍了一下阿宙向他攤開的手掌。

  我將茶水端給七王,他說話比素日快了不少:“嫂嫂,五哥,這一場去南營,可是大出了一口悶氣。五哥,你的人讓我使,還是管用的很。我按五哥吩咐,散成七個分隊,縱橫於營中,又放火燒了囤積的糧草。好在河南是我們的地盤,我們在山路上,恰好與蕭植回援的大軍錯開。這一仗……嗬,讓六哥聽了,哪裏敢信?他一定眼紅我們。我才到洛陽,就聽說趙顯擋住了一天,嫂嫂和五哥又唱了好一出戲,可惜我分身乏術,不得親眼所見……”

  阿宙用袖子沾了冰水,幫弟弟擦額頭,神采奕奕,頗為興奮 。聽到此處,才問:“你這次去,可否見到了南帝?”

  元旭宗遲疑片刻,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南帝並不在其禦帳中。按照五哥的吩咐,南朝的留守大臣,我一個未傷未抓。倒是雲夫人忽然死了,都說她被北軍所殺。可是……她要是好好留在南帝的身邊,怎麽會被我軍所害?”

  阿宙嘴一丿,冷笑:“這老女死了倒清靜。要不是她翻江倒海,我兄弟過幾年取江南,可是穩操勝券。不過,她有意無意之中,還是幫了些忙……”

  元旭宗似乎不明所以,隻好訕訕笑。我故意打斷了他們:“五弟你上了藥,還是早些安歇吧。蕭植軍去了,還會來。空城計不能重演,後麵刀鋒對劍刃,可不好打。”

  阿宙合起衣服,低頭並不看我:“皇後所言極是,七弟你送皇後回去。”

  元旭宗點頭,提起一盞燈,跟著我走出西堂,卻見堂下人影一閃,元旭宗瞅了眼,並未止步。

  我手腕一動,覺得那人有點眼熟,一時又想不起來。隻悠悠告訴元旭宗說:“七弟你這次去南營,雖然得手。但蕭植性格,此番算是被我們徹底的激怒了。後麵二十九日,趙顯獨木難支,你五哥傷勢,至少也要數日後,才可以出陣指揮。這次洛陽,不賴七弟的力氣,絕難保全。”

  元旭宗謙遜默然。我示意他跟我進屋,打開金匣,裏麵有封書信扣著一朵蘭花。我對元旭宗道:“七弟的王妃與我同自江南來。戰事激烈,七弟與妃離別缺少一語。因此我離開洛陽時,就令人專程去七王妃那裏取家信,可巧今天晌午送到了。天可憐見,蘭花未枯。”

  元旭宗眼中淚光一閃,他握信撫摸,並不拆開:“多謝嫂嫂費心。”

  “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禮。不過……”我轉眸:“你這次去,既然縱橫於南營,又怎麽會沒有遇到南帝呢?難道他已經離開了?”

  “不,沒有。”元旭宗的臉頰微紅:“其實,我見到了南帝。但是……”他搖頭:“我隻能這樣對五哥說。我總覺得:南帝不宜死於我軍之手。所以我故意放了他。”

  我心中暗歎:想起當年柔然進犯,元旭宗說過:“皇上在,我聽皇上的,皇上不在,我聽五哥的。”掉他到洛陽,天寰是別有心思。

  我低頭,那朵蘭花,已被別到了元旭宗的腰扣之間。我冷不防問他:“方才堂下是何人?”

  元旭宗鼻尖出汗,想了想,回答說:“那是跟隨母親楊夫人的宦官,從庸州到此來的。”

  果然是見過。我一笑,淡淡一個嗬欠,以指尖擋住嘴:“兒行千裏母擔憂,我知道夫人的心意。”我說話間,也摻雜了濃濃的困意:“七弟去睡個囫圇覺吧,醒來記得給王妃寫一封回信。”

  等他退出,圓荷來扶我休息,我推開她,她詫異說:“皇後您是鐵打的?”

  我連著幾個嗬欠:“想必皇後是金子打的,所以才叫金枝玉葉。但要是關鍵時候挺不住,連朵紙花都不如,去找老朱……告訴他……”我細細說了一遍,圓荷的眼珠瞪圓了。

  三更才過,我閉目養神,手裏攥了幾片黃連,咀嚼品位,那苦澀,才沒有把我拉入夢鄉。

  南帝沒有死,蕭植不需要此時對皇位抉擇。七弟的行為,從好的方麵,是動搖南軍軍心,但從壞的方麵,可能警示了蕭植北軍的部分意圖……雀鳴數聲,老朱領著那宦官進來了。

  數年之前,我就見過他,那之後……我特別記住他。他是個漂亮的人。可惜宦官特有的陰柔氣息,寵妃心腹們的圓溜滑膩,揮之不去。

  老朱對我道:“皇後,方才此人屋裏,小的已用刀逼他說出來了。再說一遍!”

  那宦官如夢初醒,對我磕頭:“皇後明察,方才我以為他是南軍細作,因此全是誆他的。我這次來,是六王派我押送兵器糧草,幫助洛陽守城。”

  老朱色變,我揮手,盈盈一笑:“這樣的事派些軍士來便成了,如何勞煩你來呢?”

  “楊夫人為五王死訊所擾,又惦記城內的七王,因此特別派我送來些母子之間的私物。”

  “是嗎?”我敲敲玉魚,圓荷從屏風後麵繞出來,指著那宦官說:“家奴怎麽敢欺蒙女主?皇後,老朱詢問他時,奴婢就在窗外。他戰戰兢兢時,吐露說六王與楊夫人派他來,是要囑咐殿下們努力征戰,必要時見機行事。而六王所控河西全境的武器,石墨與鹽,都將優先提供給洛陽城的軍隊。”

  跟我設想的差不離,我背著他們,冷哼一聲。這節骨眼上,還算著私人的算盤。什麽叫見機行事?皇上昨夜還在洛陽城外頭呢。皇帝就算駕崩,他們又想如何?元殊定此人,死不足惜。我反身,坐下來,一邊品茶,一邊望著那人笑而不語。我越是笑,那人越雙腿打戰,如驚弓之鳥。

  “嗯,好茶。”我對圓荷笑道:“去給這位總管也沏一壺。”

  老朱看我的眼神退下。我對那人俯身問:“不必如此慌張,將心比心,楊夫人總沒有胳膊肘向外拐。手心手背都是肉,河西的財富儲備,供給一線才見的充裕嘛。隻是你要老實跟我說,五王,七王是什麽意思?”

  圓荷把茶杯放在他的麵前,吐舌道:“好紅,請用。”那茶水呈現鏽紅,宦官麵無人色。

  他說:“五王……殿下有所嗬斥,說此刻需同仇敵愾,才是幫他。七王說:他隻當他沒聽到。”

  我一笑,手指一晃。圓荷自己咕咚著把茶灌下,跟著跑開了。

  我低聲道:“你是楊夫人身邊的老人了……我隻同你說。戰事如此,皇上腹背受敵,難免人心浮動。兄弟一家,皇上靠的就是夫人所生的三個弟弟。所以這次他們母子之事,我絕不會向皇上陳奏。你這次去,告訴六王,讓他把藏下的所有的物事,悉數運到鄴城去。鄴城解圍,我便不計較。鄴城有難,我要他殉葬。你們以為我年輕,除了皇上就沒有勢力?那就來試試吧。而你……今後就算我宮下的人吧,雍州任何事,你都不妨告訴我聽聽。”

  他眉目一顫,擠出笑容:“是。”

  圓荷捧來滿盒珠寶,我道:“這些你拿去。”

  “不,小人在宮內外,不過是混口飯吃,皇後垂憐,小人不勝感激,不敢收。”

  “這不是給你的。你的份兒,讓他們裝入你的箱子。這些珠寶首飾,是我送給楊夫人的,是我向她致意。三位殿下立功,夫人榮華無比。你需要好好勸說夫人才是……”

  “是。”那宦官又對我叩首,他環顧,圓荷又不見了,四周靜悄悄的。

  我笑:“你是不是此刻十分得意,覺得我到底是小皇後,那麽容易就讓你過關了?你且虛情假意答應我,回到平城,你還是替他們做事,敷衍欺騙我?”

  “……?小人萬死不敢。”

  “還記得我去西北那年,楊夫人犯心疼病嗎?”我問:“記得我讓楓兒留在她殿內伺候麽?”

  我吹滅了蠟燭,殘月之銀影給一切罩上陰影。往事曆曆在目。我天真自保,並不代表我沒有還手之力。那次楊夫人自己服毒,為了就是與中山王裏應外合,隻是萌芽才起,就被扼殺。

  “楓兒貌似糊塗不起眼,實際上是我宮裏的機靈人。她無意中發現件怪事,等她回來告訴我,我就替她擔心,替楊夫人擔心,也替殿下們擔心,你猜她說了什麽?”

  那宦官“皇後……”聲音有氣無力,豆大的汗珠滴在磚上。

  我轉為嚴厲:“夫人背地裏稱呼我小皇後,南朝來的小娼婦,還說什麽先淫後娶……不配正位中宮。滔天的汙水,我全能忍。在皇上麵前,我一個字都不會提。為了是兄弟和睦,國家昌盛。而夫人在文成帝死後的十數年內,難耐寂寞,殿內究竟有何事發生,你們比我清楚!別忘了我從南朝宮內走出來,那是最華麗也最肮髒的地方。假鳳虛凰,妃子們的那套玩意兒,瞞不過我。當日我不吭聲,反而借故將楓兒調到長樂宮去,由董公公照管。你們都該不知道了吧。

  我站起來:“告訴夫人:我一向持身以潔,並未玷辱皇上恩情。夫人為了殿下們的臉麵,性命,該勸勸兄弟和睦,想想國家昌盛。夫人若真當了太後,便要與文成帝合葬,我倒替她為難,如何在地下與先帝會麵?我不想說第二遍了,你該記得了。我說的,若透露一個字。那所謂的淩遲……便又要有人嚐了。”

  那宦官癱倒在地,我鄙夷的瞧了瞧他,轉身繞進屏風。涼風吹來,我本該有快意,可是心裏卻因為秘密的打開,而為阿宙難過。隻希望此次警示,能熄滅楊夫人和六王蠢蠢欲動之心。那也是為了阿宙好……除卻楊夫人,在這一兩年之內,我不知不覺,便通過如雅和其他人,知道了滿朝文武的好惡。要用人,首先要了解。我不知天寰如何想,但我的情報來的如此順暢,想必他在背後也推波助瀾。

  天快亮了,今夜無人來襲,圓荷磨蹭到我身邊:“皇後,皇後,歇一個時辰吧。”

  我搖頭:“省力氣要在別人瞧不見的時候。昨日是守城第一夜,將士們一定格外認真,沒有絲毫鬆懈。日出前,我定要出現在營中,這樣大家以後守城,也就不會懈怠了。”

  圓荷揉著眼睛,我想了想:“我氣色不佳,去取些冷水來,給我沐浴吧。”

  涼水兜頭而下,背脊上滑過好多水珠子,果然是解乏。我登上城樓,趙顯也正在眺望。我給他一壺酒,一小包牛肉。他抓了送到嘴裏,那藍眼睛映著朝陽,十分耀人。

  他吃著,一邊計數。我仔細分辨,黯然道:“嗯,光是昨日一天,便損失了那麽多兄弟?”

  趙顯沒有平時的油腔滑調,道:“好多還是娃娃呢,也沒有娶過媳婦,享過富貴。因為皇後你憐惜南朝人,命將南軍一並收屍掩埋,所以他們倒是和敵軍躺在一起升天的。”

  “要是天下一統,便沒有敵人了嗎?”趙顯問。

  我想了想,拿起一塊還帶著血絲的半熟牛肉放到口中:“天下一統,但戰爭可能還會有。除了野心家,還有周圍的高句麗,南越,今日之友,他年亦會成敵。不過那時候,憑借長江黃河四海之力,刀會磨得更快,也不會有那麽多人送死了。”

  趙顯仰天一笑:“那天下快些統一吧。”

  “趙顯你也想娶媳婦了?”

  他哼起蜀州的俚謠,出了片刻神,笑著拍拍大刀:“我不想。我就是個當兵的,等我真成了將軍那天,我自己就成了一把刀。”

  忽然有個士兵叫道:“看,來了。”

  我們走到牆邊,遠處密密麻麻,好像是黑色的湖水倒灌而來。我吸了口氣,對趙顯說:“皇上讓我們守三十天洛陽,去掉昨天,隻要二十九天了。”

  我特意用了“隻有”這個詞,可是說起來,還是有點沉重,我不禁對他歉疚一笑。

  趙顯嘿嘿一笑:“這時候,我想到了趙王昨晨說的話。”

  “什麽?”

  “他說:年少的時候有一次爬百丈懸崖。他不去想一百丈,隻是分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去爬,也就不覺得艱難了。後來爬上了懸崖,那上麵竟有人間最美麗的風景。我們守洛陽,便是按照趙王爬懸崖的方式,二十九天,也就不怕了。”

  ……我頓生感慨,隻是重重點了點頭。太陽初照,金光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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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九日,縱然分成五日一段,也是六段。何況蕭植之軍,三日便是一個戰術。火攻,水攻,土堡攻,地道攻,讓人應接不暇。真應了知易行難這句話,洛陽城外,一片焦土,屍體堆積如山。縱然我懷有仁心,在激烈的戰鬥下屍體已經不可能被及時處理。大夏天裏,花木蔥蘢的洛陽城外,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屍臭。幸好天寰派神醫子翼先生與七王一起來,城內還沒有流行惡疾。而從南軍重新進攻洛陽城以來,我就決定讓城內所有的婦女孩子,由洛陽文官帶領,向潼關撤退。而城內的平民男子,根據年齡體力,分成各種編隊,日以繼夜,輔助軍隊的守衛。

  天寰的軍隊,與我們失去了聯係,這是理所當然的。現在這種時候,連飛鳥都全被射死,何等消息落入敵手,都是不可想象的。夜深人靜時,得以喘息片刻,我也將貼身的黃金龍鳳取出來,嗬幾口氣,將它們擦亮。望著天邊的星,想到他於烈火中不許我回頭看他,隻是綿綿的疼。如雅從長安來信,說到長安秩序井然。白將軍不斷加固長安,而長孫將軍在潼關已準備周全。崔惜寧的字跡正如其人,她書中說到太一半夜裏,無緣無故會哭,但他已經慢慢習慣了,不再四處尋我了。

  第二十天來的時候,我已經精疲力竭,但每天還是要強打精神堅持著。許多士兵站著的時候,便睡著了。趙顯將軍,頭發蓬亂如鬼,虧了那對藍紫色的眸子,不然,誰也認不出他來了。元旭宗消瘦驚人,兩頰的骨頭全暴了出來。他每日除了守城,還要管理軍中各種雜事。

  落日時分,我靠著內城牆,喃喃說:“三天之內,外城牆就全毀了。”

  眼睛上總像罩了什麽,特別麵對陽光,有時會看得朦朧。

  “還好我們築了一道內城牆。”此刻,阿宙已能自如走動,他說著捱到我的身邊,給我一隻橘子。

  平常果子,在這種時候,簡直就是稀有之物。

  剛才結束了一場廝殺,我一張嘴,滿口都是煙塵,加上屍臭味,血腥味,硫磺味……我把橘子湊到鼻子旁邊,用力的嗅。阿宙道:“你吃了吧。”

  我不想吃,實在沒有胃口。我捧著橘子,想著第二天如何應對。阿宙歎一聲:“女人不該打仗。”

  “你瞧不起女人?”我望著那些城根裏給傷兵喂水的婦女。雖然勒令婦女撤退,但總有些死活不肯走的大膽女人。

  阿宙笑得明豔,好像天幕下,隻有這個人,才與洛陽城內盛開的夏花還有聯係。他剝開橘子給我,道:“我是舍不得。”

  橘汁碰到幹裂的嘴唇,就會生生的痛。我皺了眉頭,說:“南軍今夜不知道是否還會攻擊,你好的也差不多了,不如按照我們計劃,你替趙顯出去偷襲一次。我看過,洛陽城這幾日的攻城先鋒是蕭植的副將,那人姓馮。你這次去,聲東擊西,首要的任務就是活捉他,而且要裝作無意中捕獲此人的。將他抓來,我自有道理。”

  阿宙碰了碰自己的肋下,自嘲的一笑,對我點頭:“好,祝願我馬到成功吧。不過我的身體還是使不上勁兒,所以隻能弄個巧宗捉他。”

  我把剩下的一半橘子用帕子包起來:“我一直等著你。這橘子,等殿下回來時候再吃。”

  我其實擔心他的狀況,但趙顯實在不能再不休息了。所以隻能聽任阿宙去做他並不太習慣的“巧宗”。可我知道,言語非但不能流露半分擔心,連表情都不許。

  阿宙上了玉飛龍,勉力拉住馬僵,道:“別等我,有空你先睡一會子……”

  我望著他的背影,便往傷兵處去。才走到一半,就有人前來跪報:“皇後,有位老先生從潼關來,說要見您。”

  我向後一瞧,一個老頭兒撚須,對我躬身。我驚喜著跑過去:“原來是張季鷹老先生。怪不得早上有喜鵲飛上我窗台呢。”

  當年和阿宙在四川酒肆裏頭回見到他時,隻覺得他非常老。不過老有老的妙處,過了好幾年,他的樣子沒有變化。張季鷹對我悠然笑道:“老朽幾年前邂逅皇後,那時皇後隻是塊光彩的玉石。而此時您已經長大了,恰是一塊和氏璧。”

  “先生為何來到此城,是為了幫助我?還是應您外甥之請,為五王出謀劃策?”

  張季鷹道:“亂世之中,雖然各方求才若渴,謀士身價百倍。但性格不能自持,難免會引出麻煩。沈謐書生意氣,心高氣傲,才華外露,為了保全舍妹家門,我最初並不讚成他出山。他即使有難,也不會拉下臉來求我。我來,是應了一人之托。”

  我腦海裏,突然跳出了一個清麗絕塵的身影。在洛陽暗淡的天空裏,霞光一瞬。

  “自從上次在洛陽重遇上官先生以來,更覺投機。這幾年裏,先生誌愈堅,心愈明,氣愈穩。我已隱居至昆侖山內,先生離開洛陽城去鄴城之前,派人專門去訪我,請我到洛陽來助一臂之力。老朽一路緊趕慢趕,今日才入洛陽……皇後恕我。”

  我低頭,他的一隻鞋滿是泥土,另一隻鞋不見了。眾人都注視著這古怪的老人,我一笑道:“先生恕我怠慢。”

  我從自己裙邊扯下一片步,蹲在地上替他纏好光著的腳。又命人道:“用我的馬送先生去帥府。”

  張季鷹也不推辭,笑容可掬。坐在馬上一顛一顛:“月上柳梢,五殿下打算出城?”

  我點頭。

  他歎息說:“好月色,可惜三日之後便有大霧。大霧之後隻能晴一日,便是大雨。”

  我凝神:“天氣過於幹旱,倒也是及時雨。”

  他又一歎息:“及時雨?嗬嗬,皇後這場雨可是奪萬人之命的呀。”

  我不禁心驚。不過他還說:三日之後,便是大霧。大霧?我眼前一亮。大霧,不是我們盼望已久的時機麽?張季鷹嘿嘿笑著,不再說話。

  我請人給他沐浴,伺候他酒菜。但是等到月上柳梢,宦官卻告訴我老先生吃飽喝足,便大睡了。我雖然急於求教,但還是吩咐他們不得打擾老先生休息。我喊來趙顯,先與他定計。

  趙顯走不多久,城內外鳴金一片,阿宙回城了。他大跨步進來,向我伸手:“手到擒來,那小子比我還沉不住氣。”

  我連忙把橘子奉上,阿宙的左右少年軍人,在外頭笑聲一片,竟似活捉了蕭植一般振奮。

  阿宙掩飾不住的神采,我搖頭道:“你等等。”

  我將一張洛陽圖展給阿宙:“阿宙,三天之後,便有大霧。就算到時候沒有霧,我們也隻能背水一搏……”我輕聲將盤算講給他聽。

  阿宙咀嚼橘子:“有霧?是不是那位老先生說的呢?”

  “正是老朽。”張季鷹從外頭走進來:“孩子們吵得老朽不能睡覺。所以來見見你們。”

  阿宙鳳眼一挑,恭敬行禮:“老先生一向可好?隻是猜這霧氣,玩笑不得,不如立個軍令狀吧。”

  我搖手:“不必立軍令狀,疑人不用。若沒有霧,老先生自己的腦袋不也是掛一根線上的?”

  阿宙笑而不語。

  張季鷹提起筆來:“皇後莫攔,老朽一定要立軍令狀。昔日見鳳隱龍藏,今日見龍飛鳳舞。暢快。”

  阿宙扶住他的筆,滿臉嚴正:“軍令狀就不必了。隻是皇上有令,三十天內死守洛陽。若我等棄城布署,雖說是計策……不知會對禦軍有何影響?”

  我望著張季鷹,冒險是我等的事情。但讓天寰分擔此險。便不是我的本意了。

  張季鷹放下筆:“皇後之計,乃一奇招。對手乃是蕭植,不出奇招,以今日洛陽,難保五日。那時候,更是山窮水盡。”

  我擊掌,步入庭院,沉吟道:“先生一語中的。阿宙,皇上是要我們三十天後還守住洛陽。我們所作所為,與那個結果並不矛盾。敵強我若,若一味自保,不可能製勝。除卻這個我們所定的計策,我還有一策。若是成功,也許還能協助禦軍。”

  阿宙想了想:“我明白了。你現在是要召見那個副將麽?張先生,請暫到我的房中一敘。山東戰場,我還有事想不通。”

  我獨自站在熱風裏,血流加快,某種熱望,在我的身體裏迅速的膨脹。

  天寰說:他給我一道聖旨,若他不回來,我拿著它,他才放心。

  馮副將狼狽而來,他見到我,才端立穩當:“公主,上次空城,臣說後會有期,沒有想到是這樣見麵。”

  我抿嘴一笑,上下打量他。

  他麵露慚色,我道:“委屈你了,本來五殿下出城是想抓蕭大將軍的,沒成想你成了甕中之鱉。”

  我給他鬆綁,對圓荷道:“快上熱菜給將軍押驚。”

  馮副將道:“公主,我年資尚淺,隻是副將。”

  我故作驚訝:“是麽?你怎麽會不是將軍呢?難道上次一起來的那個大胖子倒是?男人們成天知道論資排輩,怪煩人的。”

  他忍不住笑。我又道:“其實我們都是江南人,我並不想傷你……隻是……”我停住聲。

  馮副將懇切道:“臣知公主夾縫求生的為難。臣少年時曾跟隨過先帝。先帝英明仁慈,可惜……公主,您這次回來,臣明白您不會拋夫棄子。南朝百姓念著公主,但江南水柔,人心如鏡。公主若殘忍決絕,倒是怕人了。不過,您若是用北朝皇後身份勸降臣,臣是寧死不從的。臣在江南為一螻蟻,也比在北朝高官厚祿開心。”

  我擦了擦眼睛。本來是演戲,但被他一番話,說得眼眶濕潤了。

  我環顧四周,低聲說:“先帝麵前的舊人,幾個不念著我呢?除了你,還有……”我嘎然而止,啞然失笑:“洛陽城人多口雜,我一時不便放了你。但我會保護你的。”

  話音剛落,慧童從外頭進來,我連忙命馮副將躲在帷幕後:“何事?”

  “皇後,南邊的人,有信來了。”他的聲音頗有幾分神秘。

  “誰……?”我拖長聲音:“知道了,你過後再來。”

  我對馮副將道:“我讓人先送你到偏房去吧。”

  他眼中幾分疑惑,我事先安排好的宮妝麗人便將他引開。洛陽城內,還是有一些風塵女子留下的。在這樣的時刻,無人再惦記他們煙花出身,而我卻不得不利用這個女郎,做些安排。

  那女郎臨走,對我含笑。馮副將雖然有幾分迷惑,但似乎並不是對美色,而是對惠童的話更感興趣。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庭院裏驀然想起一陣風鈴聲,我靠近榻,手裏抱著一本老師謝淵的詩集,昏昏欲睡。圓荷跪在門口,鼾聲不雅。那封來信被我放在袖子裏,我翻了個身,似乎睡不踏實,又將信放到了金匣之中。我伸著懶腰,麵朝牆壁而睡。

  第二日,我滿意醒來。昨夜的女郎帶著殘妝在我麵前道:“那南方人把我灌醉,卻沒有燕好。

  ”他是南方人,但並不是好色之徒。

  我將自己的玉佩賜給她:“多謝你,姐姐。幫我再作一件事,拿我的信去長安給謝如雅大人。”

  她滿心歡喜的離開,其實那信上並無重要的話,隻是讓如雅資助她重新生活。

  圓荷拿著信,對我偷偷道:“他跑了,躲在洛陽城內。皇後肯定他看過這信?他應該認得梅樹生的筆跡吧?”

  我摸了摸信紙:“他一定看過。至於這信,倒真是梅樹生的筆跡。隻不過是謝如雅留給我的信裏,取了幾封拚湊,又讓專人謄錄的。”

  等到我們棄城之時,曆經辛苦的馮副將就會出現在蕭植麵前。不論蕭植怎麽看待梅樹生的信,他總會對那個年輕人起些懷疑。而隻要他們有裂痕,那麽更進一步,便不困難了。

  何況……梅樹生此人,也許真的有一個裂痕,尋找出它,隻是時間的問題。

  大霧起來那夜,我們撤離了洛陽城。分成四部人,我,阿宙,趙顯,七王各是一路。唯有七王帶著百姓。而我所帶,是三千人的精銳。我從未領兵,因此麵上坦然,而內心忐忑。跑馬時,總覺得劍囊裏的劍一直在跳個不停,而手中的劍也跟著我微微的喘息。

  霧,好像濃鬱的調不開,躲在山嶺中,隻聽猿聲淒哀,而白茫茫的霧氣吞噬一切,包括記憶。

  身上被霧氣所濕,惠童給我支起僅容一人的小帳篷。我剛鬆弛下來,想到身上最重要的那份聖旨,一哆嗦。摸索著找到了,緊緊握著。

  天寰到底寫了什麽?二十多天過去了,他有把握我能處理好一切?我發現自己正在揣摩“聖意”,不知不覺就笑起來。我沒有揣摩聖意,因為他是我的夫君。

  我萌發了一個念頭,不管如何,讓我先看看他的字跡,在這個怯場的時刻,總是鼓勵。

  我緩緩展開了聖旨,一瞧,完全愣住了。竟然是這樣?

  我不信,抽出又一個火折子。彎腰,從頭到腳再照了一遍。

  火光裏浮現出他彎彎的嘴角。掀開帳篷,外麵的霧,就像他的眼睛。

  天寰啊天寰,揣摩君之聖意,確實愚蠢。

  因為連你的光華也沒有想到:你留給我的,居然是這樣一道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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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權柄

 

毛氈搭成的小帳子裏滿是濕氣。雨潤的青苔在我腳下楚楚可憐。天昏地暗,隻有一星弱火在我的手中。火蒸水霧,一片朦朧。仿佛這方寸間的帳篷,又是一條載著我穿越冥河的船。我輕笑了一聲,吹滅了火折子。四周頓時漆黑。我閉上眼睛等待著。黎明遲遲不來,遠方卻鼓聲大作。洛陽城外的反攻開始了。

 

“皇後,這雨……您……”惠童話語未畢,我已經躍上馬背。大雨從頭頸裏澆灌而下,我不禁打了個寒戰。鼓聲愈加急迫,我用手掌抹一把麵孔,對惠童道:“此一仗,便是要雨水才好打。”惠童望著我,使勁兒點點頭。

 

這場前所未有的大雨,卷起蒼茫,仿佛要撕開大地的衣裳,刨開人們的心。戰鬥開始,我處於風暴的中間安靜聆聽。因為我是北朝皇後,身上的這襲戰袍,才會繡有荊棘的花紋,寓意元氏在關外崛起的過往。毫無疑問,我若在這場戰爭裏死去,那它會是最適合我的裹屍布。如果無數南朝的男兒在我們布下的陷阱裏喪命,我的這身黑色,會是一種沉默的哀悼。我長大了,不再容易後悔,但我會慢慢地贖罪。

 

風聲呼嘯,血腥遍野。即使最勇敢的人也會不寒而栗。哪怕天寰這樣被奉為戰神的男人,也會動容。

 

我可以看見灰暗天空裏金色的閃電,想必洛陽城裏三更燃起的大火,會和它交相輝映。那些錦繡的屋宇、華麗的殿堂,都將在紅色的祭禮中被奉獻給上天。我聽不見軍人們倉皇的哭喊,驚悸的叫聲。在城外等待他們的,將是趙顯的埋伏。這一次,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我望著泥土間湍急的溪流。張季鷹在蕭植的大本營後,會開始利用這天降的水,來催動他的神奇兵符。他的“落花流水”陣法,在五行中必須要水。那些駐守在大營內的南朝軍人,將會遇到上萬隻吐火的小筏子。筏子上的火不會被雨水澆滅,因為它們都是用油澆灌透的。筏子上土黃色的濃煙可以令人失明,產生幻覺。濃煙熄滅的時候,煙裏的殘毒能化入水流。

 

張老先生畢竟是北朝人。他雖然是一介隱士,但麵對企圖占領自己家鄉的南人,不會有多餘的憐憫。

 

微弱的晨曦躲在密布的烏雲後麵,一旦讓給它機會,那就是萬裏晴空。阿宙大約正帶著他那群年輕的士兵,在山林外堵截追殺。阿宙的傷口還未痊愈,那樣的爭鬥,也許會讓年輕的鎧甲重新被鮮血所染。他就像晨光一般。風暴後,究竟會是如何呢?我想著戰鬥中的他,青鬢朱顏,豪氣萬丈。雨裏的玉飛龍橫衝直撞,也跟主人一般意氣風發。我不禁有一絲擔憂,親曆了這樣的戰鬥,還有什麽能遏製阿宙呢?

 

我靜候了數個時辰,身體近乎麻木,臉上毫無悲喜。我隻不過要一個結果。

 

我心裏忐忑,心跳跟著雨點的節奏。無論何種結果,我都在心中預演過了。但那個結果,關係了一切我所用心愛惜的人,因此我不得不渴求勝利。雨水落在我的唇齒裏,有股淡淡的腥味。我忽然想縱聲狂笑,蔑視這殘酷爭奪殺戮的人間。可是,我怕別人看到我的真心。

 

我隻是故作冷漠地仰頭,瞥見又一道閃電掠過天際。

 

“報皇後,張季鷹軍如期進攻。南軍本營為水火夾擊,互相踐踏致死無數。”

 

“報皇後,趙將軍偷襲得手。洛陽城亂作一團,而蕭植本人並不在城內,不知所終。”

 

“報皇後,五殿下為山下敵軍主力牽製,戰鬥難解難分。”

 

消息一個個被送來了,左右皆焦急。蕭植找不到,恰是危險所在。而阿宙遭遇南軍主力,更是個壞消息。我倒吸一口冷氣。雨太大,前路都分不清,此時我若下令下山支援阿宙,可能半路就會被蕭植的伏兵打散。按照原來的籌劃,阿宙是要派兵來引我軍去增援,以便擒獲蕭植的。

 

可是,兵不能來,大將又隱藏在雨幕裏,前景混濁起來。我拍了拍手,對大聲懇求出戰的校尉道:“還不是時候。”看我還能笑出來,他們不禁吃驚。最慌張的時候,隻有保持沉默,才能不至於顯出怯懦和愚蠢。他們終於還是安靜下來了。

 

雨點敲擊在兵器上,叮咚作響。樹冠上灑下一道道水簾,好像淚泉。當我想到這裏,忽然感到不妙。我環視四周,廝殺好像在另外一個世界裏。我們這數千人馬,正在被雨孤立開來。

 

我問一個校尉:“此山頂上有沒有什麽埋伏?”

 

“似乎……沒有。”

 

“大膽!這種時候,還敢說‘似乎’二字搪塞?”我厲聲嗬斥。

 

馬匹不安地移動。我對隨從的人說:“不行,我們必須轉移。既然蕭植軍與五王遭遇在此山之下,那我們在林中的蹤跡可能早就被發現了。你們八匹馬團護我的馬,現在就向西隱蔽。傳令下去,無論遭遇何等事,一定不要驚慌,都要跟著我的馬。若萬一失散,還是記著要向西山聚集。”

 

我們才向西行了不久,隻聽雷鳴巨響,從山頂上滾下不少石塊,剛好就是我們原來隱蔽的地方。周圍的校尉一邊勒令保持隊形,一邊驚歎。

 

果然,我這種在危險的宮廷裏養成的直覺,即使在最陰暗的衝突環境裏,依然還是管用。

 

我勒緊馬韁,從慘呼聲可以判斷出來,我的後軍還是遭到了損失。蕭植想要什麽呢?他要我的命?我死,對他意義不大。他要……我的眼前亮起“驚鴻”年老卻清明的臉龐,他的眼睛,透著一股曆練出來的狡詐。他把我引開,是為了圖謀阿宙嗎?

 

我驀然停下。雨勢狂猛,縱然是親兄弟,也不能在五十步外相認了吧?我回憶起父皇當年指揮的一場戰爭……他略施計策,使敵軍在一片迷霧裏自相殘殺。事後,父皇略帶痛苦地平靜敘述:俘虜中一個誤殺自己兒子的老人衝出隊列,拔出兒子屍體上的箭頭,穿過自己的喉嚨。

 

馬嘶陣陣,我們進入了森林裏的一片穀地。不知何處鶴唳,緊接著左軍騷動起來。我馬上意識到我們遇到了另一支軍隊。難道我進入了蕭植的圈套?馬匹紛紛從我身邊跑過,向迎戰的人們發出驚慌的求救聲,而大軍繼續無情地向前推移。

 

蕭植可以探到我在林裏,但他怎麽能知道我反常地選擇往西麵呢?不,也許不是他。是不是阿宙在西邊的軍隊呢?我們出現在這裏,確實是意外。我在迷亂裏摁住了馬鞍,大喝道:“莫亂,全軍備戰。皇後之軍,絕不丟下一個兄弟。”

 

惠童的清澈童音在風雨裏格外鮮明,他喊道:“皇後聖明。我等隻願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我忍不住笑了。唉,雖是好男兒的豪言壯語,但此刻尚不是說死的時候。

 

我對一個校尉吩咐:“去,讓左軍探明到底是誰在進攻我們。抓來幾個人問個詳細,馬上回報於我。”

 

左軍不僅遭到弓箭的偷襲,側耳辨別,似有短兵相接。眾人被百年難遇的暴雨弄得惶恐,但沒有上方之令,誰也不能收兵。這就是戰爭的不近人情,但戰爭的魅力就蘊涵在殘酷裏。

 

大約一炷香的工夫,那校尉親自拖著個人回來,哭笑不得地吼道:“殺紅了眼了……狗崽兒們!皇後,適才俺們抓了一個受傷的人,卻原來林子那邊放箭的正是五殿下的人馬,也就是俺們自己人。俺急著讓兄弟們停下喊話,但那邊死活不信。這邊的兄弟因為那邊亂放箭,不時有人衝殺而來,也就不敢停……”

 

惠童跺腳道:“都怪雨大,怎麽也不互亮番號?”他挽住那個傷兵,催問道,“哥哥,怎麽一回事?我們是皇後的人馬啊。”

 

那傷兵欲哭無淚,隻聲嘶力竭地喊:“不知不知,到處都是人馬……狠命地打我家太尉王。早前剛遇到用皇後番號的軍隊,誰曉得才一鬆氣,他們就是死命打,我們苦戰才擊潰了。你們如今說你們是皇後的人馬,咱家兄弟哪裏還敢上當?”

 

他話語含混,我卻已然明白了。原來和我預感得差不多,南軍正是利用這場暴雨,設下這個混淆敵我的計策。怎麽辦呢?大雨之中,千軍萬馬,阿宙瞧不見我,傳令兵也不知去哪裏找他的王駕。該死的雨,是要困死我們。我什麽都不怕。但阿宙若事後才知道誤傷我軍,他會何等自責?

 

我突然念起曾經在馬背上貼著少年溫熱的身體,穿越過錦官城外層層嗜血的惡魔。那時,月亮下還有位天神佇立。當我們長大,天神鞭長莫及,我和那桃花少年再次成了困獸。

 

我偏不接受這種殘酷,我不要老天爺和我開這樣的玩笑。我掐了幾下手腕,靈機一動,身上除了劍,還有一件東西,就是我的野王笛。我曾把它給上官先生,但最終他又還給了我。這野王笛不僅是南朝的寶物,還是已辭世的父皇留給我的勇氣。

 

我趕著馬到一棵鬆樹旁。近臣們瞪著眼睛,看我取出野王笛來。此等閑情逸致,在這種場合,可能被他們誤認為一種瘋狂之兆。隻有惠童,眸子一亮,他嗓音尖銳:“安靜!”

 

我盡量從容,吹起了一首曲子。笛口為雨水打濕,發出一聲怪音。但不久,我就吹出了遂心的曲調。我用手指撫觸著野王笛的下端,好像在觸摸失去的歲月。

 

無論是在多麽混亂的人間,阿宙一定能聽清的,因為我是用心在吹奏。

 

這個曲調,我肯定他記得。山風吹來,清涼無比,高亢笛聲,似乎能衝破雲霄。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吹起驪歌。沒有悲傷,隻為了希望。

 

隨著調子的轉和,黑壓壓的森林裏起了一層霧氣,旋動著天國的光亮,驅散了重重的雨。

 

片刻靜謐。而後,混亂的左軍漸漸平靜。我大膽驅馬到防線的後麵。雨霧變得稀薄,那方有軍人揮動旗幟。不久,一個傳令卒模樣的青年躍馬而來,“敢問是皇後嗎?”

 

護衛們遲疑著,不讓他靠得太近。但我認出來了,這是阿宙的親信。我答應了一聲。他驚喜回頭,對林子那邊喊:“謝天謝地。殿下,殿下,皇後在此。”

 

一匹皮毛散發著銀色光澤的馬,在我們的防線前出現。馬上的人,鎧甲帶著淡淡的金色。他手裏的劍,散發著幽藍的光芒。雨水衝刷掉屠殺的痕跡,謫仙般美好的青年身後,晨曦露出一角。

 

阿宙抿嘴,對我點了點頭。他的眸子灼灼,裏麵儲藏的日光,雨水不侵。他朗聲道:“皇後。”

 

眾人見到我和他的馬匹近在咫尺,齊聲歡呼萬歲。我對阿宙道:“方才好險。”

 

他笑了,“多虧有野王笛。你……還記得那首歌。驪歌可不是和我告別,該是送敵軍回家去?”

 

我瞪了他一眼,“你已將敵人打退了?”

 

“我雖然遇到蕭植的一支主力,但我常年在雨雪裏練兵,因此以逸待勞,能以少勝多。堅持到你們來時,敵方轉進為退,攻勢大大削弱。老狐狸蕭植卻沒有找到……恐怕,他會在洛陽城中。”

 

洛陽城,在大雨之前就是一片火海。蕭植能穩穩當當地坐在城裏?我尚未開口,阿宙接下去說:“這雨來勢洶洶,卻沒後勁,恐怕再過幾個時辰就會收住。張先生勢如破竹,趙顯陷入激戰。我倒是想要趁亂而出奇兵,殺回洛陽城內。如果尋不到蕭植,我就再出城增援趙顯。”

 

我盤算片刻,這也不失為上策。但方才我遇到的山頂落石……蕭植神出鬼沒,會不會也在此山之內,隻是我們沒能發覺?轉念思量,我又覺可笑。他是統帥,怎麽會離開大軍,親自來山林遊擊呢?況且若有他在,我與阿宙哪能那麽順利見麵?我彎腰摸了摸玉飛龍的耳朵,它抖落水珠,棕黑的眼瞧著我。我從馬背囊裏掏出一把麥子,喂給它吃。雖然到處都是濕淋淋的,但玉飛龍潮熱的舌頭舔著我的手掌,讓我心裏一動。

 

“傷口要不要緊?”我低聲問阿宙。他搖頭,“皮肉傷不足掛齒。這仗定了,再管它不遲。”他拍了拍馬頭,堅定地說,“我們走吧。”

 

快馬急馳,洛陽城在望。城垣殘破,焦煙陣陣,屍橫遍地,沒有看到幾個活人。衝天的大火,早被雨熄滅了。我不禁有幾分驚訝,洛陽怎如此平靜呢?蕭植依然留在城內?

 

大概趙顯在遠處的曠野正與南軍打得難舍難分。一路走來,極目遠眺處狼煙滾滾,喊殺聲震天。張老先生遠水解不了近渴。我和阿宙要是遇到駐守在此的蕭植,大概要苦戰幾番了。

 

阿宙揚頭問我:“小蝦是不是覺得那城異樣?老狐狸麵對大火騷亂,真能坐守?”

 

我茫然片刻。惠童高聲道:“皇後,五殿下,看,洛陽城上的軍旗!”

 

我們齊齊仰視,洛陽城缺角的城門上,赫然升起了元氏軍旗。一道迷離的陽光劃破雨雲,恰好射在旗杆上。那麵軍旗飄揚開來,繡金的龍紋浮光閃閃。是他……他回來了?

 

我和阿宙對視了一眼。我欣喜得顫抖。他嚴肅地注視城頭,低聲提醒:“小心有詐。”

 

我不敢相信天寰就在洛陽。猶豫中,隻見一個高瘦的男子在城樓上對我們揮手。他青色的衣衫,化作雨中的一抹澄碧。荒蕪的古城,因此陡然生色。他的姿態,雅淡宛若在瑤池漫步,而風流自在,又讓人念叨起這遭受毀滅的洛陽曾有過的寧馨春光。

 

我跑馬,喚他:“上官先生?”心裏有點兒失望。原來……隻是上官先生。可我又立刻高興起來,能見到上官先生的臉,我們對戰局就多了把握。

 

阿宙趕馬並進,“先生,你在此等候我們多久了?”

 

上官先生搖頭,手指微揚。我和阿宙笑起來。怪我們太性急,本該入城才問他的。

 

我下馬入城,走近上官先生,他才悠悠地說:“洛陽起火之前,我就率援軍趕到,隱在郊外。天文推測,大約在今日會有暴雨。所以我與皇上算準你們會在今天放手一搏。蕭植軍在洛陽內外亂成散沙,我及時出擊,肅清城內,又讓趙顯他們分而圍殲敵軍。蕭植雖然神勇,但手下的人遠遠不如他。南人千裏跋涉,久戰而疲,到攻下洛陽城時就終於完全鬆懈,所以會兵敗如山。何況雨天作戰,南軍無天時地利。現在洛陽除了我,也就剩下百來個士卒了。”

 

我摸摸他身邊一堆堆邊角被燒得黑焦的書籍,歎息一聲。他閉了閉眼睛,“洛陽古城,名勝極多,藏經書卷為北方之冠。我們能騰出手來搶救一些,也是功德。”

 

阿宙摸了摸肋骨,我知道他的傷口一定疼得厲害,但他抽了下嘴角,盡量露出平和的神氣,問:“先生可遇到蕭植?”

 

上官先生搖頭,“你們從山中來?可曾碰到埋伏?”

 

我點頭。上官先生用手一拍胳膊,“蕭植此時大約正退守山內……南方多丘陵,他最慣於在山丘地勢上指揮。”

 

阿宙皺眉。我不禁失神。上官先生似並不為蕭大將軍介懷,笑容清麗而柔和,“皇後,五王,不要自責,不可貪心。我等此刻便要知足。想推倒蕭植那座山,不是一兩個月就行的……”他話不說完,捧過阿宙的劍,“五王,你能死而複生太好了。鬼門關裏遊戲了一遭,大王風采迥異。”

 

阿宙勉強一笑,“你帶著人馬來,大哥怎麽辦呢?他在鄴城孤軍奮戰,對付那梅樹生?”

 

我盯緊著上官先生的臉。他回頭看我一眼,“是啊,如今皇上是一個人支撐。不過皇後不要太擔憂。梅樹生雖然能戰,但畢竟少了實戰曆練。而皇上十多年來,便在沙場裏滾打騰空。南軍在鄴城與我們周旋二十多日,大小數十次交手。他們是強弩之末。但……皇上讓我來,卻是用了一個大膽的計策。”

 

我咳嗽一聲,心跳劇烈,不可抑製,心裏念道:又要冒險?

 

上官先生眼中清光流轉,道:“他用自己做魚餌,反讓梅樹生的軍隊圍住鄴城。他說,爾等了結洛陽,回去援救,還來得及。他會守住,慢慢將梅樹生的給養、耐心耗盡。”

 

我眼裏湧起了淚。天寰實在自信。期限快到,留給我的聖旨……哪裏是讓他放心,恰恰是讓我心定啊。我在阿宙背後,用雙手打了一個喝藥的手勢,歪頭做疑惑狀。

 

上官先生咳嗽幾聲,走到我的身邊來,隻吐了幾個字:“無大礙。”

 

我對他笑,隻覺他身上也是草藥味多過煙火味。阿宙臉色更白。上官先生拍了拍他的肩,“你跟我來。”我推推阿宙,他跟著上官先生而去,想必是傷口崩了,不得不要大夫診視。

 

雲收雨歇,喊殺聲歸於沉寂。洛陽城在兩日之內重回我手。當銀月懸上了天空,數路人馬歌唱著小捷而還。這場豪賭,是我們勝利了。

 

蕭植不是等閑之輩,他集中殘軍,且戰且退。阿宙和趙顯雙軍夾擊,但遵循上官先生和張先生的囑咐,往往見好就收,並無窮追之意。

 

第三十日終於到了。天寰不可能回來,但下一步何去何從,人人都需要答案。

 

夏日裏,古都剩下半片城池,焦土旁花開豔紅。上官先生與我心照不宣,都提議在晚間聚眾商談。而就在此日,杜昭維居然從長安風塵仆仆地趕來了。他帶來了大量的糧草、藥和布匹。在這節骨眼兒上,他就好像活觀世音的使者,不僅緩解了軍人們的窘迫,還讓重新回到城內的百姓有了遮蔽、果腹之物。除了這些,他還捎給我一件太一的小衫。這是謝夫人托他帶來的。我仔細嗅著兒子的乳味氣息。太一是我和天寰的寶貝。他瘦了嗎?他還常咯咯笑嗎?

 

雖然天寰在河北,但我知道我們會重逢。雖然孩子總要離開父母,但在太一長成能頂天立地的皇子之前,我家三人,缺一不可。我努力要給他完整的童年,來填補我自己的遺憾。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父愛。

 

輕風穿過布簾,我在寺院歇腳。我換上了紫色袍服,近一個月來,還是首次悉心梳洗。圓荷不明所以,看我打扮。因洛陽解圍,她喜上眉梢,偷偷問:“是皇上要回來了?”

 

我一笑。鏡中少婦雖比往日瘦,唇色卻如薔薇,比往常豐潤了。我走出簾幕,他們都在等我。

 

阿宙謙虛,穿著和士兵一樣的樸素灰袍。他呆坐在角落裏,卻比月亮更明亮紮眼。七弟立在阿宙的背後,神情謹畏。趙顯、上官先生、杜昭維並肩促膝,侃侃而談。青年精英們雖然有點兒勝利的喜悅,但不敢放肆地喜形於色。因為戰事還未結束,皇帝尚在圍困中。

 

我點頭,“如今皇上不在,蕭植方撤出河南境內。後麵怎麽辦,眾人總要有主意才好。”

 

上官先生掃了阿宙幾眼。杜昭維木然沉靜。趙顯拍著大刀,好像迫不及待讓他即刻出征的命令。

 

“我正在等山東的消息,一旦沈謐進展順利,我就要帶軍南下,追著蕭家軍,直搗長江北岸。”阿宙抱肩說,他的鳳眼一眯,“沈謐利用這幾天的大水,必有作為。”

 

上官先生唇角一勾,“五王何意?沈謐在山東,是轉守為攻了嗎?當務之急是與皇上會合,保證聖駕安全。”

 

阿宙咬了一下唇,“先生與我的主張並不衝突。但沈謐是我部下,歸我指揮,別人不該異議。”上官先生眸子一凝,旋即半含著諷刺的笑意,不說話了。

 

趙顯哈哈笑了兩聲,“原來沈謐的人馬全都是姓‘五’,不姓‘皇’。他們摸爬滾打,自然隻跟五爹爹報告,皇上、皇後和軍師也不許過問。”

 

阿宙鼻孔出氣,隻輕輕一笑,好像趙顯是草莽裏蹦躂出的一隻蟈蟈。

 

這時,杜昭維忽然插嘴:“我來長安,是受崔大人等百官的托付。萬歲出征在外,遣我等護送皇長子離開洛陽時,曾給過尚書省一道詔書。那裏麵還附有一旨意,寫明他曾留有禦筆聖旨給皇後。若萬一他有不測,或者戰事莫測未知何去何從的時候,眾官都需要等那道聖旨。”

 

啊!天寰還在尚書省放下了話,維護我手裏聖旨的權威之力。

 

上官先生眼珠一轉,接上杜昭維話頭:“不錯,我這次來洛陽前,皇上親口對我說,他在杏樹林中解救皇後脫離險境時,在眾護衛麵前親手給皇後一道禦筆聖旨。現在……”他站起來,對我鄭重地一拜,“皇後是否可以讓我們知道禦筆聖旨究竟是什麽呢?”

 

阿宙揚眉,毫無保留地直視我。這道聖旨,隻有他不知道吧……

 

總會有這麽一天的,我對自己說。我清了清嗓子,從袖子裏捧出聖旨,雙手把它舉到鼻子的高度,道:“事到如今,諸君皆可瞻仰皇上的聖意。”

 

麵前一隻紅木幾案,光可鑒人。我揚袖揮手,那道旨意沿幾案滾展而開。上麵不僅有皇帝本人才能書寫出的卓絕墨跡,有曦朝玉璽的印章,更有天寰和他父皇文成帝兩代君王所用的私人印信。確鑿無誤,它就是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昭曰:朕親率王師,問罪南軍,歸期決於天命。社稷宏圖之策,朕所盼遇之臣,文字不足以盡書。朕皆已麵托於皇後炎氏。朕妻淑德,中正仁和。每有寵遇,則自求減損,實為朕之良配。即日起,特賜皇後稱‘朕’。皇後可權同處分軍國事。諸臣當勉力輔佐皇後,禮敬有如朕在。欽此。”

 

鴉雀無聲。眾人盡皆低頭,杜昭維和上官先生率先整飭衣裳,齊呼萬歲。

 

我站在禦座之前,目光重新掃過字裏行間,雖有感激之情,卻很清楚其中的分寸。天寰從未向我叮囑後事,也並沒有將良策和盤托出。

 

此時此刻,他用這種肯定,給了我絕大的權力。而皇子、皇弟竟然都不在聖旨考慮之內。他比別人更小心,所以他不會規定得太死。史上那些事無巨細到寫遺詔的君王,他們的百密,不如天寰的幾筆。

 

我可以稱“朕”,但我還是他的皇後。我隻想過他猜忌我、防範我,我隻擔心失去他、離開他,但他是愛著我的。因為這道聖旨,我現在所說的話,就是聖意。即使我有卑鄙的野心,夫君這道聖旨,也給了我合法的權力。但他太明察秋毫了,他了解我。

 

我即使稱“朕”,與他一樣受到大臣的擁護禮遇,哪怕我當上了南北的女皇,我還是不能像他那樣揮灑自如。他張大了一個口袋,讓我探出頭去,原來世界無限。

 

唉,他如願以償,給了我最大的一次考驗。那以後,就是全新的宮。

 

“皇後,既然如此,事不宜遲,請早決斷。”杜昭維催促著說,他沒有再追問到底皇帝麵托了我什麽。他的本能反應,就是遵照聖意。他是最模範的大臣,正如天寰是最合格的皇帝。

 

上官先生溫柔地望著我,仿佛明了我內心的掙紮。他淡淡附和道:“皇後……請您吩咐。”

 

阿宙一聲不吭,凝視著我,身體略微僵直。倒是七王推了推他,他才笑了笑。

 

寂靜長空裏的星星,全都向我注目了吧?我感覺自己瞳孔裏像有碎星閃動,它們貼著眼眶,又熱又澀,讓我有點兒感慨。我坐了下來,所謂手握權柄,就是這樣的滋味……

 

我緩慢而誠懇地把自己想過許久的話說出來:“國猶如家,雖然眾人都一心為家,但總要有人說了算。現在何去何從,請按照我的意思去努力。我雖年輕,不應自專,但皇上的囑托我義不容辭。有一點我是不會答應的。皇上隆寵許我稱朕,但我總是元家媳婦。元家廟堂,我若稱朕,雖蒙皇上恩準,為諸公容忍,我卻不能麵對太廟裏元氏列祖列宗。”我把目光投向每個人,最後落到那雙鳳眼裏。

 

我將聖旨卷好,從容放回袖子,行步在座榻之間,審視眾人,道:“洛陽城,不過是一道堡壘。我之所以要死守洛陽,因為這裏是鬥誌所係。東都若覆,則百姓失望。到了此刻,解圍鄴城,接應皇上,乃保國第一要策。皇上以七葉至尊,不惜以身軀為我等牽製梅樹生的數萬精銳。就算贏得十萬座洛陽城,比起皇上來,孰重孰輕?蕭植目下受到重創,將士水土不服,歸心似箭。若梅樹生不折回接應,他們無力在河南再起攻勢。梅樹生孤注一擲,就是認準鄴城,恰恰說明皇上才是目下最大的目標。總之,現在不急於打蕭軍,而是要迎皇上。”

 

“梅樹生不回頭,蕭植也無可奈何。可是,蕭植的性格,絕對會對梅有猜疑。若兩人不和,則是南朝自毀長城。”上官先生說。

 

“他們恐怕早就有了縫隙……”我喃喃。那封由馮副將帶回去的仿造梅樹生筆跡的書信,不知是否奏效?我繼續說:“梅是江南人。此局,非我不可解。明早我和上官先生,以趙顯為先鋒,率領七萬人馬北上鄴城。剩餘人馬,由五殿下指揮。七王和杜昭維負責當我們的後盾,安撫百姓,供應糧草。山東的沈謐配合五王行動。如果王紹、薛堅聯軍進攻順利,五王你也要等待我這裏的命令,不可急躁冒進。如果薛王那邊有閃失,那麽五王更是隻可壓著蕭植的尾巴打,千萬不要和他死戰,隻要保持大戰前的疆域就好。”

 

上官先生低聲道:“皇後,你這些日子太過辛勞。若再置你於鄴城風沙,皇上不會讚成的。至於對五殿下的安排,我認為倒是良策。”他故意把“良策”兩字說重了。

 

阿宙一皺眉頭。我以為他會反駁質疑,但他卻緊閉雙唇。

 

我含笑對上官先生說:“我要去,不是為了救皇上,而是為了我南朝在那裏的數萬子弟。先生若要勸我,除非把我這一生從頭抹去,讓我生在北朝。”

 

上官先生頓了片刻,笑出聲來。舊羽扇跟著他的頭顱自在搖動,“是我愚昧,皇後之意決絕,我聽便是。英雄業績之後,瑣碎繁多。我現在就和趙將軍一起準備明早出發……隻有屈指可數的時辰了。”

 

趙顯對安排自己救駕很滿意,他拖著刀經過阿宙,迅速瞥了他一眼。阿宙沉思著,毫無察覺。

 

眾人陸續散去,隻留下阿宙兄弟。元旭宗默默等待阿宙,阿宙直立不動。終於,七王的身影也消失在夜色裏。我托著腦袋,坐在榻上,等阿宙先說。他按了按自己的肋部,“你的安排我不同意。”

 

“嗬嗬……”我笑了笑,“你跟我,到底不能光明正大。你連不同意,都要背著人對我說。”

 

阿宙不悅,“我和你說的話,是不願意別人聽著。我不同意,因為你的計策是要放虎歸山,是手軟。不說你有私心,但你以為北朝的將士都該白白犧牲?我隻管我進攻,薛王聯軍的進展,與我沒什麽大礙。沈謐如今在山東一舉殺了數萬南軍,我即使不猛打蕭植,沈謐帶著的那幫兄弟,又怎麽肯住手?”

 

“沈謐殺了數萬南軍?”我一震,反問阿宙。

 

阿宙輕描淡寫,“是,沈謐事先有請示過我。近月因長江以北連日大雨,江河暴漲,沈謐為保存我方力量,利用山東地勢高低走向,故意挖開水堤,河水一瀉千裏……這是前幾日的事,戰時消息來得慢。”

 

啊!沈謐果然有所“作為”了。但他所駐守的州城外,恰是山東人口最稠密的地帶。此水一淹,吞沒十萬南軍,可百姓和農田怎能幸免?我拍了一下幾案,“你……你們……淹死那麽多敵人,固然省力了,但萊州附近的百姓怎麽辦?為何他們偏要一同殉死?”

 

阿宙眼皮一動,冷冷地道:“那就管不了了。戰爭期間,生靈塗炭,在所難免。我這雙手,就不知道結果了多少人的命了。”

 

我握住他的手,不知不覺使勁兒掐住他的虎口,“北朝的百姓就是百姓,南朝的百姓就不管了?阿宙,沈謐此人……你用不得。你若用他,我就要開始提防你。你會變得殘酷、自私,你的血都變冷了,我不想你是讓我望而生畏的阿宙。”

 

阿宙俊美的臉上顯出嚴肅的表情,他毫不相讓,“不管你說什麽,‘慶父不死,魯難不已’。首要就是要除掉蕭植。”

 

“好一個懂《左傳》的殿下。昔日魯國慶父,並不隻是臣,他也是莊公的弟弟。你作為皇弟,莫非對我不服,要率先違抗我的策略?”

 

阿宙彎腰,冷靜地瞧著我的眼睛,低聲回答:“我不是故意違抗你。但殘酷、自私、冷……我們家的人都是那樣,我不過轉變得晚些罷了。那個在鄴城的萬歲哥哥,在你我還在四川做孩童嬉戲時,他就比現在的我好戰、殘酷百倍。但你呢,望而生畏了?你說自己是元家的兒媳。我聽到你說謝絕稱朕,還發誓要拖著你這把單薄的骨架去鄴城……我不禁有那麽一個念頭:原來你到長安後變心,就是因為我比大哥傻。我傻,因為我把你看得比什麽都重要;我傻,所以從來不想試探你、提防你,我隻想如何讓你更幸福、更輕鬆。而你,是天生的皇後。你根本不需要我那些……”他鬆開我的手,“我要用沈謐,我以後一定會攻下建康。你怕我搶去皇位,對吧?大哥何嚐不擔心我們三兄弟?他寧願你當女皇,也不會讓兄弟來攝政。他居然在那道聖旨上用了父皇的私印……為什麽?大哥瞧不起我母親,口口聲聲都是嫡庶。在他心裏,我隻是父皇與一個妾情欲的產物。所以,父皇的印信,被他用在向他的正妻賞賜愛情的詔書上。而他的正宮,還要壓製我……我不如蕭植,但我會永遠不如他?”

 

他語氣逐漸激烈,聲音還是壓抑著的,烏黑的眸子牢牢地凝視著我。因為他說過,他對我說的話不想旁人聽到。經曆了戰爭,我更想要將心比心地思考。

 

阿宙有自尊,這幾年來他的自尊不斷受到打擊,可能到了他自己都無法忍受的地步。我怔怔地看他,心中內疚。我痛苦的時候,阿宙比我更痛苦。我們一起長大,而我隻顧自己在廣闊的新的原野奔跑,我忘記了他曾在石竹花原野留下的夢。我掏出絲巾,擦掉阿宙鼻子上的汗珠。我一點兒也不生他的氣。在宮城裏,最可貴的就是彼此真誠。阿宙一直有一份真。這是他成年後,讓他本能地羞愧的地方。而我應該感謝他的不加掩飾。絲巾順著他的發際溜下去。他的輪廓多麽美麗,青春在這烈火般的外殼下燃燒。是我錯了。他不會變得冷酷,不會變得冷,也不會變得假。一份星圖,一個沈謐,對一個人骨子裏的真,是無能為力的。

 

我短促歎息,“……相反,你要是如蕭植一樣,你會恨自己的。狡猾的人過日子,總以為算計了別人,實際上是圖謀自己。蕭植當年是我祖母口裏的驚鴻,而現在的他隻是欲壑難填的老狐狸。我給了他昭陽殿寶庫的鑰匙……這是個莫大的誘惑。倘若你殺了他,就白費了我的心思。這次他失敗而去,南朝元氣大傷,也活不了幾年了。他會被埋沒在昭陽殿的珠寶瓦礫裏。而你二十歲,擁有旭日一樣的未來。山東之事,你們認為是對的,而我從民心來看,是錯的。南朝尚未被征服,北朝濫殺的名聲已經傳播開了。你的大哥是不會如此做的。不是你比他傻,而是他比你世故。好了……不要生氣了。想想我們在鎮子上重逢時候的雨,想想森林裏我吹你聽的屬於我們的歌。阿宙,你還執著於違抗我的想法,執著於自己的前進?天寰不在,我和你隻有一個人能掌舵皇朝。聖旨既然出現,我不會讓給你,你也對付不了的。”

 

阿宙搖搖頭,他好像累了。他焦躁地把我的絲巾奪過去,放在自己的衣襟裏。惠童牽著玉飛龍,在門口一閃。我叫住了他,對阿宙提議道:“我明天就要走了,現在也睡不著,我們帶著白馬去寺廟後溜達溜達。惠童,你跟在後邊,我說不定有事要吩咐你。”

 

馬蹄踢踏,打在漢朝留下的石板路上。鬆濤陣陣。雖然洛陽大火的時候燒毀了好些樹,但這片鬆林因為寺廟的神靈庇護,居然安然無恙。

 

阿宙穿著草鞋布衣,但在石板上的影子高貴秀逸,就像天寰。我說:“你的身影就像天寰。他在這段日子瘦了,你們更像了。”

 

阿宙用草鞋挑著草木裏的蟲兒,情緒開朗起來,“我們倆的樣子都像父皇。”

 

我吹了一下哨,“其實天寰對你就像對兒子一樣,羅夫人給我講了好多你小時候的故事。聖旨上用你父皇的印章,是因為天寰對文成帝十分追念,常常把這枚印章隨著帶著。用這印章是‘父子不相忘,帝係不變更’的意思。我是外姓,請你這元家男子再仔細想想,對不對?”

 

阿宙默不作聲,臉上泛出一層紅暈,映著鬆月,特別好看。

 

他問我:“喂,在林子裏,你怎麽會吹驪歌呢?大家都聽去了。”

 

“讓他們去聽吧。驪歌,是我最喜歡的北朝曲調了。這永遠不會變。”我微笑道。

 

阿宙突然止步,“鬆林後麵是什麽?是一個石窟?”

 

“嗯,是一個……跟我來吧。”

 

我帶著阿宙來到鬆林後的一個石洞,裏麵有尊古人鑿的羅漢。因為是百姓自發供養的,因此羅漢雕得不出眾,就像個大腹便便的莊稼漢。下麵還放有一盞祈願用的小蓮花燈,微弱的火苗在內跳動。阿宙端詳了一會兒,“這羅漢好。”

 

“好?”

 

“嗯,這羅漢像真人。”阿宙的嗓音悅耳,“……山東決堤是我考慮欠周。我用沈謐,會注意節製他。沈謐才高自負,有不諳世事人情的地方。我也不喜歡他這點。等到打下南朝,我會叫沈謐歸山。這樣,你也不用煩惱了。”

 

“煩惱總是有的。”我的聲音在石窟裏回旋,像個小女孩兒,“做人,即使有幸福也是暫得,知足常樂。沒有煩惱,我就不是人啦。羅漢不是人,人是不能永遠笑的。怪了……”我蹲下身子,瞅著蓮花燈上的字,“這燈是趙顯大將軍送來的。”

 

“他?”阿宙好笑,“別是跟猴子同名同姓的吧。”他也蹲身。

 

那燈的花瓣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八個字:“少死弟兄,巴人趙顯。”弟字還少了一點。

 

阿宙摸了摸下巴,“真是他……這猴子居然也來這一套,他不是說什麽都不信?”

 

我望著燈,麵前浮現出趙顯總是快樂的麵龐。誰沒有煩惱?趙顯對戰爭,並非那麽熱愛。

 

我不禁脫口而出:“羅漢麵前,不打誑語,我但願你不死,但願你看不到我死。”

 

阿宙開玩笑道:“我不篡位,也不自殺。所以,大概死不了。”他想了想,看似隨意地說,“猴子都獻上蓮花燈,我也要獻點兒禮物加把火。”

 

他在衣帶裏麵摸著,拉出一卷東西,胡亂塞給我,“小蝦,替我燒了吧。羅漢麵前,不打誑語,我但願自己永不變心,但願小蝦能平安返回。”

 

我低頭,竟然是……一張完整的敦煌星圖。我“啊”了一聲,連忙回頭。玉飛龍在石窟外吃草,我命令跟著我隨時侍候的惠童轉悠得足夠遠。除非我扯破喉嚨,他才會聽見。

 

我沒有再問阿宙,他的眼裏赤誠,鳳眼上翹。我重重點頭,把星圖丟在蓮花燈裏,那火一下子躥起來。我用匕首劃開手臂,忍痛把幾滴鮮血滴入火中,默念有詞。阿宙急忙捉住我的手臂,用衣襟擦去血跡,“虧你是金枝玉葉,就那麽不愛惜。人家趙猴子獻蓮花燈,我獻上星圖,你倒好,沒有東西獻,你就獻血?你這不是虔誠,你明明是個邪教主。”

 

我開懷大笑。阿宙也笑,他不再有親密的舉止,隻盤腿坐望著羅漢的麵龐。好像和我原本就是無涉男女之情,卻青梅竹馬的朋友。

 

不知過了多久,惠童的聲音在洞口回旋:“皇後,殿下,有人來了。”

 

我和阿宙雙雙走出石窟。這時候,一個紅衫女子撲向阿宙,摟住他,“元君宙!你沒有死,你活著!”她哇哇哭起來,那身衣服有點兒破了,肩膀上還露出一個大洞,可見玉雪肌膚。

 

是李茯苓。我記不清多久沒有見過她了,她不如以前那麽圓潤,倒更見漂亮了。

 

阿宙慌忙推開她,動作並不粗暴,像把她當做妹妹,“你怎麽能來?”

 

李茯苓應該與她的小哥哥一起在山東沈謐軍中。能一路到洛陽不被抓住,也算是有福氣有膽子的丫頭了。李茯苓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嘟噥了半天,我和阿宙才聽清她的話。她說:“我是送信來的。我就不相信你死了……能親眼看到你,我……我……沈先生讓我帶信給你,他要率先過江。王紹和薛堅已到九江,沈謐不能等蕭植南下滅掉他,才去與他們會合。”

 

我和阿宙互相瞧了眼,阿宙沉吟著。建康確實是虛城,皇帝和蕭植,甚至文武重臣,都在北朝境內。我拉了拉下擺,完全沒有再注意李茯苓接下去的話。

 

阿宙快步向房屋走去,我與他並肩,“沒想到那麽迅速。”

 

“沒有想到的事,恐怕還會發生。”上官先生翩然出現,還有七王跟在後麵。七王的臉色特別難看。而上官先生雖然一貫沉著,眉目間卻還是難釋重負。

 

阿宙直截了當地問:“先生你指什麽?”

 

上官先生回顧七王,並不做聲。隻待我、阿宙與他一起走進了議事的廳堂,他才說:“我擔心王紹出爾反爾,會有意外之舉。”

 

“他會反?”阿宙幾乎是跳起來。

 

琅琊王紹,他本來就是南朝人,倒也無所謂反不反的。

 

“方才七王告訴我,他嶽父寫信請求讓王菡回家去看望生病的母親。當時七王留守洛陽,凡事可以做主。雖然七王妃說為了避嫌不要答應,但他還是不忍心,打發王菡用別人的名義回家去了。現在他才想起來對我說。”

 

阿宙咬了咬銀牙,“小七真是,現在才說……若王紹有異動,我們來不及對南方的薛將軍、沈謐提醒了。”

 

“莫擔心,天寰未必不知道。他曾說王紹是陰險反複的人……”我說。

 

上官先生證實我的想法。風穿過他的薄衫,屋子裏似乎有株夜櫻靜悄悄地開著。他對我和阿宙安慰道:“我們隻能盡好各自的職責了。人有天命,國有國運。天道酬勤,王道在君。”

 

我微笑,“是啊,從睡足精神開始吧。上官先生,五殿下,皇後旨意:你們請各自安歇吧。”

 

月明深處,我夢見了劍水星紋。風波起,如李茯苓那破碎的紅衫,化作故國的亂紅一片。

 

我醒了,無以解憂,隻能望向天邊孤單的蒼狼星。

 

 

 

  第二十三章  取舍

 

千山萬嶺,蒼紫一片。嵐翠時分,綠絮如雪。本該荒蕪的廢都郊外,也在盛夏裏顏色鮮明。冉冉斜陽,照在連城的白骨之上,美得詭絕人寰。鄴城的風沙,並沒有來歡迎久仰其名的我。倒是鄴城的野花還殘存著才子佳人時代的風韻,燦爛明媚。 

 

我們在十裏外安營。夜幕降臨,四野死寂。這個戰場毫無洛陽城攻守的激烈,倒像是詩人們夢遊時所見的模糊城郭,有一種夾雜著絕望的蒼涼。城內的天寰一定通過瞭望者知道了大軍的蹤跡。但對我來,他會怎麽想?他好嗎?他對於錯綜的戰局又有什麽看法呢?他像我期盼他一樣期盼我嗎?他對於南北戰爭還是繼續自信?他正在鄴城的哪個角落?他能聽見我的心聲嗎?

 

我盼望著黑鴿子能到我的營帳前來安慰我的相思。但連它也不見蹤影,我空等到深夜。鄴城被圍,我的使者進不去,他的使者出不來。我還是不甘心,又派了一名斥候,企圖讓他利用黑暗作掩護,穿越南軍的封鎖。

 

刁鬥之聲,好像敲擊在人們的心房。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兵戈之鬥,提早結束。梅樹生的軍隊,沒得到蕭植送上的糧草。而鄴城裏的人,同樣平靜,並無反擊的意圖。

 

梅樹生成為孤軍。是因為蕭大將軍在洛陽受挫,照顧不到。更有可能是我的離間計,隔絕蕭梅通信的辦法奏效了。反正,那些自認為清醒的人,定會嘲笑這支孤軍深入的白衣軍。他們似乎鐵了心要留在鄴城,將它圍得死死的。活像一條垂死的巨蟒纏住獵物,寧願同歸於盡。

 

嘲笑別人的人,往往才是真正的傻子。我懷著痛惜的心情,目睹了白衣軍最艱難的時刻。戰爭猶如雙刃之劍,人們用它互相折磨。南軍為饑餓和疾病困擾,北朝禦軍們也不會好受。元天寰南征北戰,多是先發製人,攻勢淩厲,極少有這般死守的窩囊。我到鄴城之前,被熱烈的感情所激動,但今夜恢複了理智。我有一種奇妙的感覺:鄴城好像並沒有皇帝的存在,是靜止的死氣沉沉的堡壘。直到現在,天寰沒有給我們任何指示,太不尋常了。

 

上官先生撩開帳篷,坐在我的麵前,“夏初,你認為何時進攻好?” 我被他問得一震,恢複了振奮,捏著拳頭,“什麽時候都能進攻。但是先生你真以為把南軍消滅幹淨是好主意?”

 

上官先生搖頭,“不,我認為倒可以給他們一條生路。”他目光灼灼,直視前方,“鄴城裏麵有三萬左右我軍人馬。鄴城外的南軍,還有五萬之多。你我帶了七萬人,若裏應外合,我們蠶食病餓的南軍,並不特別費事。鄴城會成為一座大的墓坑。今年開始的南北之戰,如果必須以一個王朝的覆滅為代價,那梅樹生的人是一個都不可放過。”

 

他用羽扇輕輕撥開準備撲向油燈的飛蛾。我仔細聽他說下去。他幽幽地看我一眼,神色淡極如煙,“不過,我有句不當講的話。流年不利。今年的戰爭不宜繼續。若按照你的想法——南北朝暫時停戰,這數萬人馬就不能屠滅於河北之地。不然,你將完全失去在南朝人心中的地位。明白了嗎?”

 

我當然懂。我探身問他:“先生為何此刻才重提不宜繼續戰爭呢?”

上官先生道:“因為在此刻之前,我還沒能看清形勢。王紹一定會倒戈的。此人是我的族舅,我在四川山居時專門琢磨他。他的性格驕傲反複,同蕭植一般多疑,這也是他二人多年互相憎恨的原因。進攻他的故鄉建康,他這個琅王氏子弟,完全可以用兩湖之地主人的身份徐徐前進,觀望局勢。薛堅對北朝死忠又勇猛,若他能攻下建康,王紹在他之後進入建康安撫人心,不僅得到好名聲,而且也不背負太大的罪名。可王紹偏偏充當急先鋒,比薛堅更積極地進軍,這就是反常。天寰也是多疑的人。王紹借皇帝在鄴城親征的機會,用搪塞孩子的理由將兒子王菡騙回自己身邊。即使他沒有企圖,將來天寰騰出手來,何能忘記此事?七王妃明禮,她必定是有預感,所以才勸說七王不要放她哥哥走。為人女兒,她總不能直接說:我父親打算背叛。是不是?”

 

 “先生令我茅塞頓開。”我嗟歎一聲,“王紹是希望阿宙擊潰蕭植並殺死我的叔父,而他自己輔佐繈褓中的雲夫人之子登上皇位。北朝殺戮太凶,喪盡人心。那麽,所有的南朝人都會奮力投到望族王氏麾下,眾誌成城,抵禦北軍。他隻要偽裝一些年份,挾天子而令諸侯,勵精圖治,便可建立一個新的南北割據局麵。王紹野心勃勃,竟至於此。”

 

上官先生薄唇一翹,笑道:“夏初,你把我這軍師的話都說完了。”

 

 “呸,我不信我把你的心思全說完了。”我笑起來,愁緒盡散。

 

上官先生搖頭,“我還有些囉唆的。梅樹生此人,觀察他的布陣,總覺得他是個偏執的聰明人。我到鄴城後,輔佐天寰與他打過不少次,勝負互有,覺得他過於信賴意誌。好像給士兵灌輸信念,不給他們吃飯穿衣,也能讓他們投身於複仇的偉大功勳裏。他打仗,用人之奢侈,不惜生命,超過少年就為天子的天寰。可是,南朝人總是南朝人。如果他們在南朝的土地上保家衛國,如果他們不打鄴城不捉北帝,就必須死,那他們會無怨無悔地長久戰爭下去。而情況是:這些人是在江南的水土裏滋潤出來的,他們的家鄉、親人都在千裏之外。他們關心的是從軍能帶來多少好處,而沒有梅將軍那種高遠的誌向。白衣複仇,最為可笑。你的父皇去世那麽多年,而你在北朝為女性第一貴人。複仇的理由,能說服誰呢?”

 

 “按照先生所說,梅樹生是不切實際的人。我有一策略……”我話還沒說完,遠方鼓聲澎湃,有人來報:“報皇後、軍師,南軍俘虜我軍斥候,已經遣返。”

 

被捉住了!這梅樹生夠敏銳。我直起身來,等候那個斥候回來。

 

他毫發無損,到了我的帳子口,下跪道:“皇後恕罪,小的有辱使命。”

 

 “見到梅將軍了嗎?”我問。

 

 “見了,他……他說:回去,向公主問好,向上官青鳳致意。兩軍對壘,縱然要奉薄酒一杯,也是捉襟見肘。送上南朝製作的杏幹一碟,給二位品嚐。”

 

惠童捧過小碟,經過上官先生身邊,他冷不防摘了一片,噙在嘴中,慢慢咀嚼。他的臉變得柔和,像昭陽殿前的春雨綿綿。惠童道:“小心有毒。”

 

上官先生隻是笑。我飛快地從惠童那裏搶來一片,酸甜適中,就是太幹了。我道:“先生,不如你做得好吃。”

 

上官先生眼睛一亮,到書案前提筆飛書,束好信劄,對那跪著的斥候說:“辛苦你再回去一趟,把我這製作杏脯的好法子告訴梅將軍,說我和皇後都嚐過了,謝謝他的厚意。”

 

那斥候驚魂未定,聽軍師又要他去奈何橋一遊,臉色煞白,隻得咬牙而去。

 

我望著上官先生,和他心有靈犀。我膝行挨近他的身邊,沉吟片刻。上官先生側臉問:“夏初,你想要勸梅樹生投降?”

 

我點點頭,“此事極難。但我下定決心,打算一個人去見梅樹生。他了解我,我也開始了解他。若能保存我軍和南軍數萬人的性命,及時阻止錯誤的攻勢,我就知足。”

 

上官先生凝視我,“我陪你去。”

 

 “不……你是軍師……”

 

上官先生清雅的臉上掠過激烈的感情,他好像在和自己搏鬥,血色湧上他的耳朵,“我要陪著你一起去。我不讓你一個人去。你忘了……十年未到,我的生命還是由你支配著的嗎?”

 

我一愣,他已跑到帳門口去了。我覺得十分不好意思。不是兒女的嬌羞,而是慚愧我的推辭。我走到他背後,“好吧。有你陪我,如虎添翼。軼,你本該是鳳,因為你名字中就有翅膀……”

 

斥候不到半個時辰便回來了,滿麵紅光,“皇後,軍師,梅將軍說笑納了,還賞小的一段杭緞。”他跪著不動,似等著我們再下命令。我令惠童賞賜他一錠黃金。

 

上官先生與我商量妥當,對斥候道:“你再去一次,帶去這封信。還有,送上五箱藥材。”

 

我見那斥候緊張興奮,不禁道:“快去快回,我特別指派你去,留下藥材,別丟了命。”

 

我知道梅樹生不會殺他。但我對小人物有了喜愛之情。小人物缺乏偽裝,喜怒哀樂都生動,因此能感染人。

 

黎明前最黑的時候,斥候不辱使命回來了。梅樹生表示答應我們的建議。他這般爽快,我倒是有點兒驚奇。上官先生帶有一種憐憫解釋道:“彈盡糧絕,人的心思,總會比平日更會走捷徑。”

 

他抖摟青衫,上麵原就不染灰塵。我則養精蓄銳。我們相對沉默的時候,聽見了漳水流動之聲。粗聽是隱約縹緲的,但漸漸響起來,就像阿宙他們追趕蕭植軍隊的千萬鐵騎行進,就像王紹的無數戰船衝破迷霧。我什麽都聽得見,就是聽不見天寰的動靜。我睜開眼睛,“先生,我想到天寰……他的病……”

 

上官先生動了動唇,他瞧了瞧我,什麽都不說。

 

我們與梅樹生選擇見麵的地方是在兩軍之間,在離鄴城五裏的地方由雙方各搭建一個帳篷。兵貴神速,茶才涼透,最簡陋的“行宮”便修好了。我與上官先生上馬,隻帶著一隊精銳。上官先生的騎術比昔日精進了,他在馬背上的身影,勾起了我的回憶。走到半路,忽然起了霧。因為是夏天的北方,所以這樣的濃霧罕見。上官先生的馬匹和我的馬匹幾乎同步,步伐都不曾加快或者減慢。對這次會麵,我有諸多揣測,心情像迷霧一樣。走了許久,有悠揚的琴聲傳來,在霧中引路,橘黃色的燈火若隱若現。琴聲宛若低吟,壓抑辛酸,在絲絲纏綿裏保有一種雪鬆般的高潔。上官先生聚精會神道:“此曲乃履霜。憂國之人才能彈好履霜調。可惜,他生不逢時。”

 

“皇後、上官先生到。”

 

 

 

琴聲戛然而止。橘黃的光圈裏,梅樹生出現了。他比我印象中更黑瘦,目光炯炯,經曆了那麽多場苦戰,依然鬥誌昂揚。他喚我:“公主。”

 

數月不見,我和他都是在刀尖上磨了一回。雖然和此人從未親近,但我對這個深入北境,困住蛟龍的人,平添了一份敬意,“梅將軍。”

 

彼一時,此一時。當日太子尚在,南師正健,而今日死者成灰,犬牙交錯。我不敢看輕他。他的話,曾讓我迷惘於過去的恩怨。此刻,他的每一句話,關係到的不隻我一個人,而是無數的生命。

 

 “公主比以前憔悴,想是勞心過甚。”

 

 “將軍何嚐不是?”我笑答。上官先生對他點頭,神情如玉。

 

 “我隻盡臣子本分。北帝神出鬼沒,我的手下一天天減少。洛陽風雨之前,北帝竟然鑽入我的圈套,把自己關在鄴城內,丟給了我一大誘餌。我本有必勝的把握,可鄴城久攻不下,而南朝的接應斷絕。我走了,前功盡棄;但我守……明日就該和你們交手了吧?上官先生加上趙顯,平日我是不會怕的,現在我仍舊無所畏懼。但是士兵們疲乏了,他們唱著江南的茉莉鄉歌,口裏咀嚼的是草根。雖然酷暑快結束了,但是每天都有成百的年輕人倒下去,口吐白沫,毫無尊嚴……”

 

上官先生歎息一聲,眼光親切,好像梅樹生是他的一個兄弟,“將軍不聞河邊無定骨,春閨夢裏人?”

 

我坐下。門口兩個南朝來的衛兵,都是半大的孩子,有一個飛快地朝我一瞥,羞怯而敬畏。南軍營壘雖遠,骨笛聲淒涼,撩動我的惻隱之心。我道:“梅將軍,我的來意,以你的聰慧不會不知道。明日你若不求和,我定要進入鄴城不可。既然是沒有輸贏的懸念,何必如此執著?我見過蕭植,他對任何人都沒有多少真誠。雲夫人被他手下的陳氏殺死了。我的叔父,隻剩下行屍走肉。如今,建康有北軍逼入。元君宙正壓著蕭植,驅他出北境。你放下屠刀,我就放你走。我以死去父皇的名義發誓:入秋之前,我會平息這場倉促的戰亂。等到和議簽訂後,你手下的弟兄全都回國與家人團聚。”

 

他冷笑了幾聲,“你是皇後,而不是女皇。隻要北帝活著,他就會進攻。南朝免不了這場浩劫。”

 

“在錯誤的時候進行錯誤的戰爭,才叫浩劫。在恰當的時候統一天下,這是幸事。梅將軍,記得我對你說過天下嗎?一人之天下,一家之天下,於我光華,就隻是‘天下’二字。天下不屬於元天寰,也不是元家或者炎家的風水寶瓶。天下,是天下人的。我時刻以此為念。他在錯誤的時候進攻,我會不顧一切地勸阻。而他能在適當的時候結束**的統治,我絕對會輔助他。關於父皇之死,他也許隱瞞了一些。誰沒有隱瞞呢?譬如你……將軍,妙瑾公主在北朝避難,給了我一卷吳夫人收藏的文書……”

 

上官先生飄然出去,將那兩個衛兵也叫開,略帶吳音,詢問著他們什麽。

 

梅樹生臉色一沉,像被什麽東西錐心,他擰起眉頭,“我不懂公主指什麽。”

 

“嗬嗬,將軍裝糊塗。反正,雲夫人死了,蕭植雖然懷疑,但他難以置信。那嬰兒,還在建康吧?”我大著擔子試探。男女私情過於微妙,而梅樹生寡欲的外表,和雲夫人的妖豔實在是天壤之別。雖然吳夫人留下的文卷,暗指此大將軍親密之人曾被雲夫人羅織裙下。但在梅樹生變臉色之前,我還不能確定。

 

我是存心裝作有足夠的把握來試探他。他在感情上比較單純,我一旦使詐,聰明的梅將軍也上當了。他痛苦地摸了摸眉頭,“此事一言難盡。我喝醉了……而雲夫人設計於我,並不是喜歡我。她本是想利用我控製大將軍,但我死也不肯,她又有孕。我以後一直小心翼翼,不再靠近她……”

 

這就是他關心太子的原因,因為他覺得有愧。雲夫人的情人不止一個,梅樹生即使上鉤,做了幾次錯事,也不能說孩子就是他的。不過這男人經曆的女人少,所以不像風流男子那樣善於為自己開解。其中玄妙,我不想追查。再聰明的男人,有時也會在美人秋波裏失守自己的城池。我委婉道:“將軍,別說了。阿雲自作孽,不得活。她死了,秘密無人糾纏。我離開洛陽之前,早將那卷東西燒掉了。我一輩子都會保守秘密。”我說著,用手指撫他的手背。他因追憶往事而顯得麻木,並不拒絕我的手。

 

 “而且,我還要給你一個許諾:如果有可能,我會保證那個男孩子活下去。孩子總是無辜的,他以後能處於青山白水之間,不是少了煩惱?”

 

梅樹生不做聲。他雙手交叉,臉部表情變得安寧,眸子不停地轉動。

 

我蹲身在他身邊,靠近他的耳朵說:“樹生,別死心到黃河了。我父皇不喜歡死心的人。你繼承他的遺誌,而我是他的骨肉、繼承人。”我用誘惑的聲音描繪著,“你怕什麽?元天寰正在城內病著,這是他第二次大病了。我還很年輕,江山必定是我的。我兒子也是我的一部分。我會保護你的名聲、你的鄉人。除了我,還有誰能做到?元天寰實質上已經下旨讓我攝政。我若能輔佐人,我會做個賢妻良母。如無人可以輔佐……你看看這個。”我將一卷圖畫從匕首鞘中取出,用刀拉開裝裱的背麵,請他看。

 

我給他父皇的詔書。我觀察他,我沒有誘惑他,我正誘惑我自己。君臨天下,若沒有愛情,哪個女人能抵抗這種誘惑?我不過是個凡人。

 

梅樹生看了許久,站了起來,哈哈大笑,“公主,祝賀你。你開始懂得利用人心,那是多麽美妙的事情。精彩如章德太後,她一生都會用別人的心。今後在你的宮廷生涯裏,會有比這次河南河北之戰更大的風波。”他轉為正色,“我不會那麽容易服輸。雖然你是遺詔裏的主君,我隻有投降,才能保住其他人的未來。但我是個頑固的石頭人。我的防線,不會因為失敗、受騙、被算計而崩潰。要讓我服從,在這裏須先勝過我。”

 

“你指什麽?”我問。

 

他指了指背後的兩台古琴,“打仗,何必非要戰場?兩琴,便可決一雌雄。上官青鳳,能否在這裏勝過我?我從未和他正麵交手,他是北帝的優美影子罷了。”

 

“將軍叫我嗎?”上官先生微笑步入。他的姿態超凡脫俗。梅樹生胡說,誰能有那樣奢華高貴的影子?他的眼光跟著我們落到古琴上,細細鑒賞,“‘玉雁’、‘玉鶴’都在將軍身邊?”

 

 

“玉雁”、“玉鶴”,傳說中的名琴,梅樹生兼而有之。而上官先生一眼辨出,英雄正逢敵手。 上官先生手滑“玉鶴”,梅樹生抱住“玉雁”,二人早就有默契,他們幾乎同時動弦,鬥起琴來。

 

上官先生弦音泠泠,手下有金石之聲,高遠曠古,猶如東山名士賦閑撫琴。梅樹生撥動隨意,琴聲清美孤絕,咄咄逼人,好像蛟龍出海,又好像雲夢澤內的神鬼呼喚,神秘莫測。

 

我閉起眼睛,仿佛看到水邊的白鶴振翅,穿透雲霄。突然十麵埋伏,平沙落雁。那鶴婉轉穿過風雨,催開了滿山野花。正在此時,一隻黑雁俯衝到花叢中,烏雲密布,風雨襲人。鶴臨危不亂,悠揚展翅,用高亢的鳴叫喝退了雷公電母,在周旋中,殷勤遮護住初開的花蕊。

 

 

 

 

琴與鶴,琴與雁,在虛幻的景象裏輪番上場。我的心情,不時變動。仙鶴的白羽朱頂,在陰影下化成青色。青色四溢,不久就染上琴、山川、大地,把鶴奇跡般地變成綠鳳。

 

一弦定江山,而另一弦啪的斷了。勝負已定,上官青鳳,殺人不見血。

 

“我輸了。”梅樹生淡淡地道,“先生原來準備用此陣法……我心服口服。”

 

 “風雨替花愁,風雨罷,花也應休。”上官先生眼角濕潤,“將軍之苦,軼懂了。”

 

梅樹生仰天狂笑,拉了拉自己殘破的衣襟,“國君昏聵,大將猜疑,才會有今日的地步。我早就告訴義父,北朝乃一雄獅,不可貿然激怒。我們遠道北上,勝利來之不易。最初偷襲得手,就不要大舉強攻洛陽,也不要使用和戰場無關的心思,先會合我一起殲滅北帝,而後滲透至北國腹地。可是他不聽……直到洛陽風雨,兵敗如山,他又限令我折返,斷絕糧草。我先是懷疑由於雲氏的挑撥,他才如此。後來才知道,軍中有人誣告我與北朝暗通款曲。先生,公主,何有此事?天地知,日月明,我對南朝一片赤誠之心,日日夜夜死咬北帝。我若有異心,早該放下武器,何必在斷魂的古鄴城佯裝?蕭植自有野心,卻要我們做忠臣良將。雲夫人死,皇帝受驚,還是沒有能抓住戰略要害……我壯誌成虛,此生成空,先帝……看看這一切!”他說不下去了,狂笑噎到了他。

 

我和上官先生都不是心腸冷硬之人,可我對梅樹生,隻有一種旁觀的憐惜,沒有多餘的情分。

 

梅樹生抱著琴在霧裏告退,臨行前,他對我耳語:“公主,莫忘了您的諾言,莫忘了您答應盡快給南北和平,哪怕是暫時的。”我點了點頭。

 

他又用更低的聲音告訴我:“明日我就會向你們交割。我們隻向公主一個人屈服,而不是對北朝投降。藏好遺詔。北帝有病,而他有幾個野心勃勃的兄弟。南朝滅的時候,便是他們預備謀反,或者你收拾他們的時候啦。”

 

他沒有再提那個深宮裏可能是他的骨肉的孩子,他的麵容顯得十分堅毅。那種難堪的往事,終於到被他拋棄的時候了。

 

我望著橘黃的燈遠去,梅樹生一行,就像行走於地獄的鬼影。我問上官先生:“他會怎樣呢?我曾想要招降他,但高官厚祿,似是對他的侮辱。他不會投降……明日他會去哪裏呢?”

 

上官先生苦笑道:“南軍交割的時候,他就會自殺。他就是那樣的一個人。你記得當年我們初遇的時候,你和我談起天下的話題嗎?我們那時候太年輕了,而天下的話題,不是人人可談。有誌向,但沒有環境,有勇氣,但沒有後盾,天下真的就是空談。比起梅樹生,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幸運……”

 

我恨不得此刻就是天明,但我隻能把這幾個時辰熬過去。

 

我們進入鄴城,居然沒有費上一兵一卒。南軍用友善而疏遠的眼光觀察我,而我命人分配給他們食物和藥品,多少拉近了距離。梅樹生不見了,他沒有遺書,但他卻把我父皇賜給他的書用綢帶紮係,還送給了我。我摸著那卷書,知道他已不會對人間有所留戀。

 

天下,是一個人人看得見的池子,人人似乎對它的興亡有責。可即使有才之士,也往往在命運的倒錯和他人的掣肘中被天下淹沒。

 

趙顯顯然對於和平拿下鄴城很高興,他用誠實的態度管理那些俘虜,既不顯得高高在上,又不虛情假意地客套。上官先生和我坐上馬車,由禦林軍的一位將領引入鄴城。夏日午後,能清楚地看到昔日繁華的銅雀台的台基,漳河水脈脈流情,今古皆同。

 

那將軍對我畢恭畢敬,行叩首之禮,“皇上在行宮內,請皇後與上官先生去見駕。”

 

他的神色安詳,我急迫地問:“聖駕可安?”

 

“聖駕安康,每日黃昏都會禦車巡視城內。”

 

禦車?夏天的黃昏,涼風初起,還用坐車?真是皇帝本人?我更憂心,不願再讓人窺我心思。

 

上官先生對行宮熟悉至極,到了一溜兒館舍之前,百年出現了。我好像有一百年沒有見到這少年了。不等他下跪,我就說:“快帶我去!”

 

百年臉色蒼白,沒有驚喜。他回頭,深深望了一眼上官先生,然後乖乖地領著我穿堂拂柳,打開了一扇扇門。我聞到熟悉的氣息,雖然微如幻夢,卻動人心魄。漳河水穿過堤壩,溢滿了我的心房。帷幔撩起,這屋裏還有夜的影子,藥的苦澀。

 

我顫抖了,不禁喊道:“天寰?”

 

他沒有回答我。我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一具修長的軀殼。確切來說,無論那身體的線條有多漂亮,但當身體的主人靜止不動時,那隻是一個皮囊。天寰的俊美,在於軀殼裏的魂魄,在於他生動的一個眼神、一個微笑。而此刻,褥子上的褶皺,就像一道道浪花,環繞著傳說裏的英雄,讓我驚恐萬狀。上官先生說著什麽,百年也在說話。但我已置若罔聞。我愣愣地注視著那具軀殼。

 

天寰在哪裏呢?麵前這具優美的軀殼,到底是誰呢?

 

我雙腿打戰,仿佛要呐喊出自己的靈魂,又叫了一聲:“天寰?”

 

浪花頓時退去,水裏浮現星辰。他吃力地轉過頭,白皙的臉因為病態而發紅,眸子的水霧顯得比往常脆弱。不再完美的活生生的東西,那就是他隱藏在身體內的光芒。

 

他瞧了我許久,俊秀的臉貼合枕頭,露出一個孩子般舒心的笑。他用含混的語音,親切地對我說:“夫人,你怎麽又來了啊?”

 

我撲上去抱住他,捏著他滾燙的手,把手放在我的臉上。

 

天寰似覺得陽光刺眼,他稍稍扭開頭,那雙帶著薄繭的美妙如雕刻的手,在我的臉上變得柔軟。他病得很重,持續地發燒,讓他的臉頰都消瘦下去,手指上的骨頭硌著我的臉。我爬起來,四處尋找水,還是上官先生遞給我一個水罐。我俯身,水撒了。我想喂給天寰喝,他搖了搖頭,依然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皇上連日高燒,病勢危險。先生,快想想法子……”百年懇求道。

 

上官先生扶著天寰的頭,他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雙唇微動。天寰又搖了搖頭,他雖然發燒,但腦子並不糊塗。他隔著上官先生的胳膊,又瞧了我一次。這時,日光在他的黑眸裏形成一個狀如蝴蝶的光斑,凝固起來,堅定而耀眼。他從喉嚨裏叫我:“光華。”

 

這次,他的聲音非常清晰。

 

“我在。”

 

天寰費力地看看我和上官先生,又笑了一次,帶著某種對生命的蔑視,“放心,我不會死。還不是我死的時候。”

 

“別說話了。在我的麵前,不許提那種字。”我命令道。

 

其實我太高興他肯說這話了,不管真假,現在他可是救了驚慌的我了。天寰靠著上官先生,昏睡過去。上官先生冥思苦想了半天,對我道:“找我隨身的藤箱,那裏麵有柄鑲嵌薩珊寶石的刀,你取來給我。”

 

我嚇了一跳。百年警惕地問:“先生意欲何為?”

 

上官先生神經質地抽動了下嘴角,“給皇上放血。”

 

人的每次冒險,當然是為了勝利。可冒險,是勇者的特權。

 

我現在愛上了冒險,也鼓勵起冒險。這次,我不是為了勝利,我是為了自己的所愛。

 

我親手把刀交給了上官先生,放下垂幔。把我、他、上官先生圍在狹小的錦帳中。

 

我守護了好幾個月,現在,輪到命運來守護我的愛了。

 

 

 

  第二十四章 移宮

 

劫後餘生的蟾蜍,在子夜時分咕咕嗚咽。天幕上亦是燦燦蟾孤,點點星多。天寰的熱度仍舊不見消退。他躺在床上,手指微微抽搐,劍眉不時一擰,臉上潮紅,令人觸目心驚。

 

上官先生束手坐在床沿,凝視著天寰,好像恨不得用自己的生命去減少他的痛苦。他不時伸手去探天寰的額頭,輕聲喚道:“師兄,師兄?”我倒不怕天寰的病容,隻怕他那樣的呼喚。開始天寰還有所反應,到了後來,他似乎完全失去了神誌。我懇求道:“先生,不要叫他了,讓他好好睡。他太累了……太累了……”像他那樣俊美如神、驕傲自負的男人,這樣無助虛弱,聽任擺布,簡直是人生無常的玩笑。我有一種強烈的憐愛,好像母親對嬰兒的保護欲。天知道他是如何堅持到我們趕來的。因為他信任我和上官先生,就把生命都交給我們。幸好是我們在他的身旁。

 

“隻要今夜能熬過去……他一直不出汗,怎麽辦呢?這次他病情未愈,遭遇傷寒,才會燒成如此……”上官先生看著天寰幹裂的唇。

 

百年在門口道:“皇後,趙顯將軍來了。”

 

我不願臣子見到皇帝的狼狽樣,便拉下帷幕,走了出去。趙顯憂心忡忡地朝帷幕內張望,他並沒有多嘴,而是把一封信給了我,“皇後,剛到的消息。”

 

我撕開一看,便冷笑了幾聲。上官先生在帷幕內問:“如何?是琅琊王紹反了嗎?”

 

“是的,他是朝秦暮楚,已在建康改南朝的旗號,號召眾人合力抗擊北虜。”我接著看下去,我最關心的,是薛堅的去向。薛堅與王紹應該是齊頭並進的,若王不滅薛,怎麽能囊括南朝都城?若薛遭難,意味著我們將失去天寰辛苦謀來的四川、湖廣。即使我想主持求和,一時間也難辦到。王紹絕不會聽命於蕭植,南方地區,將是一片混戰。

 

我看完後不禁長出一口氣。上官先生從帷幕裏探出半個身子來。我說:“奇怪,薛堅並不在建康城內,他率領軍隊退守到京口。現在王薛均按兵不動……是等什麽呢?”

 

上官先生眸子一轉,若有所思地瞧了瞧病人。

 

我沉吟片刻,對趙顯道:“將軍今夜還是出城去。三天之內,我們就必須回到洛陽。”

 

趙顯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指著帷幕,“皇上的病情能行嗎?”

 

鄴城離戰線太遠,不便指揮。天寰的病情,三天之內也該明了了。刹那的工夫,我飛快地做好了幾種安排。我搖頭,“皇上不過是等閑風寒,回鑾時就會好啦。我不許人議論皇上的病情,蠱惑人心者,定斬不饒。梅樹生軍的俘虜數目不小,現在就要防患於未然。首先,不許他們留在鄴城。你回去,把他們以小隊分割開來。從現在開始,每過一個時辰,就派出一隊武裝士卒,分批將他們送到沿路各州縣的監獄關押。嘴上就說是預備要送他們回去,切記莫給他們吃飽,但也千萬別餓死了人。”

 

趙顯使勁兒點頭,道:“皇後,臣有句話要跟您講。”

 

我跟他走到門廊下。趙顯跪下,伸出手掌,刀光一閃,他手臂上現出一道血口。

 

我驚訝,“將軍這是幹什麽?”

 

趙顯的藍眼睛淚光閃閃,他仰麵對我一字一句道:“臣跟著皇上從四川來,並沒有立下過大功,無法報答皇上皇後的恩情。臣手下的人馬,永遠效忠於皇上皇後。臣不知道對錯,隻是皇上皇後的一把刀。皇上不在,皇後還有皇子。皇後……臣以血發誓,哪怕天塌下來,趙顯也會萬死不辭的。”

 

我不知自己是感動,還是惆悵,安慰他說:“謝謝你,趙顯。你不僅是臣子,也是我的朋友,皇上的徒弟。我就知道皇上他不會看錯人。不過,皇上真的是偶感風寒,你可別亂了陣腳。”我的尾句,含有告誡意味。趙顯不敢再耽誤,立刻告辭,快步出門。

 

我回頭,上官先生星眸閃爍,他與我對立於門口的屏風處。燈影閃動,他嘴唇動了數次,才說成話,“夏初,萬一……我是說萬一師兄不能熬過今夜,你也要堅強地活下去。這是他的希望,何況你們有太一。不僅趙顯,還有我,都會堅決支持你的選擇。如果天寰不在,你有兩條路:你可以當太後攝政,也可以暫繼位女皇。我明白,讓你稱帝,絕非天寰的意思。但為你考慮,因為太一過於年幼,且先天殘疾,你當女皇,更不容易受到牽製。一旦你公布遺詔,你就是名正言順的南北朝主人。南朝再對你北伐,就是師出無名。而元君宙……以他目前的實力,還是會接受的。”

 

我雙手攀住他的肘部。他的臉,從前的曉風殘月尚存,兼有戰場上磨煉出的男子氣概。我本來尚有茫然,他的話,好像一盞燈,讓我對自己的前路更清楚了。“先生,隻要太一在,我就不會稱帝。你對我推心置腹,我最知道。可我還是女人……沒有了他,我等於死去一次,但我還能活過來,我會堅強。可若連太一都失去了,就是我看破紅塵之時。天寰孜孜不倦於江山統一,我為他心神交瘁。蕭植、王紹等輩,無不為權力折腰。但對於他們周圍的親人,卻是一種深切的痛苦。江山,權力,不等於幸福。如果天寰能熬過去,我還是會努力把今年的戰亂了局。等待最佳的時刻,再次進攻南朝。如果天寰不能……我們必須封鎖消息,一直到洛陽才能發喪。元君宙呢……若我不稱帝,他是不會要殺掉我的。可我記得你當年說的話,如果他要害我,我就先發製人。男女之間,是可以有情。但‘責任’二字,遠高於情。”

 

上官先生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耳根,柔聲道:“夏初,你真的長大了。”

 

我閉上眼睛,眼淚順著臉頰淌下來。命運不知要把我逼到哪裏去,我愛的人,危在旦夕;愛我的人,我不得不防。隻有這樣一個知己,能在此刻陪著我。可是,人隻有一生,我隻有一身,又叫我如何去報償他呢?

 

我回神,用袖子擦幹了淚。這種時候,哭泣是最忌諱的。我對靜默的上官先生說:“先生,讓我一個人來守著他,好嗎?不管是生是死,我隻想和他在一起。天明的時候,你來敲門。讓百年守在門口,不要再驚動別人。你去給洛陽、長安寫信,說我們和皇上會合,禦駕即將返回。”

 

上官先生遲疑地望著帷幕。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毫不猶豫地轉身,幫我合上了門。

 

我將門閂扣死。天寰還是昏睡。他“嗯”了一聲,好像在拚命壓抑自己的痛苦。我解開衣帶,燈光灼灼,帷幕上出現了瘦長的人影。我將盤發鬆開,青絲逶迤到赤裸的身軀上。我上了床,掀開被子,把他緊緊抱在我的懷裏。這是最原始的暖和的辦法了。這個人,總是讓我依靠。在少女最美好的年華裏,有好多次,他有力地擁抱著我,在黑暗裏把我帶到癲狂極樂的邊緣。回憶越是甜蜜,當麵臨失去的時候,就會變得越苦澀。繼父皇之後,我依賴著一個男人給我的美好記憶。如果再沒有了他,我算是重蹈覆轍。

 

我閉上眼睛,他是我的,隻屬於我。對我來說,沒有過去的男人是可怕的,他們不會懂得珍惜。當我愛上他,他和我就是個新的開始,他的過去對我毫無意義。天寰滾燙的身體乖乖貼著我。我就像抱住了一棵燃燒著的大樹。隻要我心裏還有清涼的泉水,我一定能把它裏麵的火熄滅。我摸著他的臉,不斷親吻他的額頭。他的氣息同樣是火熱的。他微微呻吟,好像並不安心。他是一個十二歲開始,就時刻麵臨黑暗,對抗死亡的男孩子。當人們在金鑾殿朝拜那個沒有笑容、目光孤絕的少年的時候,誰知道他在黑暗裏的痛楚,陽光下的眼淚?

 

我那樣地愛著他,他那樣地愛著我。但之前的幾年,我們何嚐像今夜這樣毫無保留地親近?

 

他要是死,我不甘心。我對懷裏的男子說:“你睡吧,我不許他們靠近你。現在的你,我才看得見。但我不要你睡太久。你答應給我天下,你答應帶著我們母子走下去,你答應給我全新的宮,我相信了你。我等你兌現諾言。發燒怕什麽呢?這回會把從前的陰影都燒掉。你是無敵的君王,一定能成就霸業。”

 

我更緊地擁抱他,燈油化成濕熱的芳馨。帷幕內的我們,處於明暗交織的光線裏。他無法帶我去仙境,我不準他離開塵世。我的心有力地跳動,身上滿是汗珠。我咬著牙,死死纏繞著那棵樹。即便我自己的清涼越來越少,我寧願把自己也燒毀。

 

好久好久,我昏昏欲睡,精疲力竭。我伸手,他身上的薄袍竟濕透了。摸到他的衣襟裏、胸膛上都是汗珠。我高興極了,匆忙爬起來找水。夏夜,人身無寸縷都不覺得冷。我像個孩子一樣抱起他的頭,用嘴把甘甜的清水灌入他的唇。

 

“天寰,天寰。”

 

他微微睜眼,長長睫毛下的眸子中有層濃霧。他好像不認識我,也不再記得我。但他的身體卻不抗拒,靠在我的臂彎裏。我俯身,用被子把他裹起來,說:“睡吧,可你一定要恢複清醒。若你不能思考,你就不是你。我寧願你死去,也不要一個讓我擺弄的皇帝。”

 

我靠著他,又怕他喘不過氣,不時地端詳他。他繼續出汗,呼吸不再急促了。

 

我終於睡了一會兒,夢裏半池暖綠鴛鴦睡,滿徑殘紅燕子飛,子規鳴叫,催促歸期。

 

我睜開眼睛,黎明到來了。謝天謝地,他還活著,高燒退了。我在晨光裏穿起衣服,這時候我才感到靦腆。還好他不知道,還好他一直睡著。我瞥了他一眼,在打開門前,忍不住又小心地吻了他的麵龐一下。

 

天寰病勢穩定。因為虛弱,他根本不能理事。按照我的命令,大軍如期離開鄴城。我和天寰同處於禦車內。他常常在睡。我則處理著從洛陽送來的各種折子,寫累了就眺望下窗外。

 

銅雀台暮雲空鎖,鐫刻在我的印象深處。千古興亡,幾度春秋,斷腸雖不是我輩,亦足以傷懷。

 

上官先生常來探望,他與我商議對策。他謀劃,我決斷,配合默契。天寰迷迷糊糊的時候,我們定了諸多計策。至於我們的對策是否讓皇帝滿意,並不在我的考慮之內。既然現在他病著,由我全權處分軍國事。我若是猶豫顧忌,怕擔責任,才是對他的不忠。

 

阿宙一直追著蕭植打。蕭的力量能還手,還不時有小勝。但他分身乏術,無法對付處於建康附近的勢力。使我吃驚的是,我們才到洛陽,阿宙的軍報已到,裏麵說沈謐勢如破竹,已經用薛堅接應他的船渡過長江。

 

我親筆寫信給阿宙,上麵有一句用朱筆圈出,這是我的意思,也是上官先生的意思。我寫了“無論如何,不惜代價,先除掉王紹。本宮令你與沈謐便宜行事”。

 

將在外,不由君,隻能隨他們去自由決策。沈謐好像是有股子狠勁的人物,我雖不喜他,但不能因人廢將。是戰是和,怎麽戰,怎麽和,就看他們的下一步了。

 

禦車才到洛陽,天寰由上官先生送入行宮休息。上官先生唯恐旅程傷了天寰,所以要與留在城內的神醫子翼先生一起診治。我孤身出外,麵見眾人。張季鷹老先生不告而別,隻留下一張畫——激流中有人坐一艇子,往大山深處而去。還寫有一行字:“上官先生,寄語吾外甥,此畫甚好”。

 

他的外甥,不是古稀之人。雖然張先生乃一代高士,此畫是好,但是並不能因地製宜。

 

我心裏想著,卻沒有在留守大臣內找到七王。我問杜昭維:“七殿下呢?”

 

杜昭維麵色尷尬,指了指西邊的茅屋,“長安宗寺已將七王妃押解到洛陽,七王自覺有罪,所以自求和王妃一起被圈禁。現在,隻等候皇上皇後發落。”

 

我歎息一聲,原來如此。南北朝的夾縫裏,南北男女,正如天寰所說——互認為異域之人。破冰雖然需要時日,但悲劇總不該在我眼皮下上演。我提起裙裾,不要人跟隨,往茅屋走去。

 

我推開竹門,“七弟,七弟妹?我是大嫂,我回來啦。”

 

七王聞聲而來。七王妃蓬頭垢麵,臉色萎黃。他們雙雙下跪在我的麵前。

 

元旭宗懇求道:“皇後,臣弟有罪,自求降為庶民,永生圈禁。但王妃……她確不知曉其父背信棄義的陰謀。求皇後饒她一命。臣弟考慮再三,夫妻同患難,不願和她離絕。”

 

王螢珠淚雙垂,半晌才拉著我的下擺,“皇後,我……您給七王另擇良配吧。我與父兄同罪,對於任何發落都無怨尤。”

 

我拉他們兩個起來,問:“七弟,你心裏能有別的姑娘嗎?七弟妹,你會為你父報仇嗎?”

 

他們搖頭。我笑了一聲,“弟妹你讓我另外給你夫君擇偶,那也要看當夫君的願意不願意。譬如我……”我想起不久前的事情,“我要給皇上再納妃,但皇上不樂意,也是枉然。至於處罰,王螢本乃南朝姑娘,既然事先沒有與父合謀,有什麽大罪?北朝有連坐法,但七王乃皇上愛弟,王妃又是出了名的賢德。要是皇上連坐你們,這家還成家,國還成國嗎?”

 

我收起笑容,正色道:“我寬免你們的罪過。不過……”我話鋒一轉,“七王你待罪之身,如今不要參議軍政。王妃你也要隱居一段日子,暫不要拋頭露麵。”

 

他們都是明白人,一點便通。不被拆散,便是喜出望外,哪能不奉命行事?

 

天寰在洛陽又臥病數日。他錯過的這幾日,便是史上精彩的數章。阿宙在山東與蕭植互設奇陣,龍爭虎鬥。雖然我不能親眼目睹,但我明白蕭植非等閑之輩,老當益壯。而阿宙了得,初生牛犢不怕虎。要帝王業,家邦寧,何止這千百場龍虎戰?雖然阿宙不能渡江,但數戰揚威,可雪前恥。建康城內,更是一場好戲。沈謐雨夜帶著數百勇士突擊建康外大營,將不可一世的琅琊王紹斬首,除掉了我們的心頭大患。雖然王氏殘軍在此後死守建康,但兩湖、徽州穩落在薛堅將軍的手中。

 

南朝軍民如我所料,雖然沒朝廷統帥,但各地民兵紛紛自發戰鬥,抵禦北軍。薛堅雖然強力,但有了王紹分裂聯軍,他以不到十萬人馬,在如此蜿蜒曲折的長江沿線,逐漸顯出力不從心。

 

天寰在床上躺著時,我在他身邊慢慢訴說。我故意隱瞞了一些,他也幾乎沒有回答,但眼神認真,顯然聽進去了。我本不想他分心,但他在病中,若不能得知戰況,更會心焦。

 

我想要求和,又不失去來年進攻的有利地勢。數年後,我們能更穩妥、更充分地取下江南。但形勢微妙,北軍似占有上風。我先求和,會被看成保守,錯失良機。南朝不是傻瓜,他們不會不知道我的緩兵之計,所以未必接受求和。事關重大,我不敢貿然。

 

這一日,天寰竟然能坐起來了。我從無家可歸的百姓們居住的帳篷回來,便見他一個人靜靜地靠著隱囊歪著。百年立在邊上給皇帝梳頭擦臉,見了我,欠身退出。

 

夏日裏最後的晴光灑在天寰的臉上,他的皮膚因為病中不曬太陽,呈現出空靈的白皙。他的眼睛稍微凹陷下去,鼻子更顯挺秀。他隻瞥了我一眼,足以令人自慚形穢。

 

“光華。”他叫我。

 

我答應著走到床邊,幫他綰起發髻,用玉簪別好。他對我笑,酒窩倒是變深了,眸子波光瀲灩,蕩人神魄。大病初愈,他似乎是一個與世無爭,與兵火無涉的畫中人。

 

他精神好多了。我們總那麽四目相對,怪不好意思的。我幾乎忘了要說什麽。他忽然拉了我的袖子一下,我順勢就挨到他的身旁。天寰說:“讓我看看你。”

 

我溫存地抱住他的腰,閉起眼睛,仰頭給他看。他說:“睜開眼睛啊,讓我好好看看。”

 

我睜開眼睛,鼻子發酸,覺得這些日子全是委屈、疲倦、煩。還是此刻,比什麽都好。

 

他的手指撫著我的鼻尖,“辛苦你了。”

 

“我什麽苦都能受,隻要不失去你。”

 

“你怎麽可能失去我呢?我去地府,閻王就要換人了,他不會讓我去的。”他笑盈盈地調侃,話音格外好聽。

 

我還沒有回答,上官先生匆匆來了。他見我們相依偎,不禁後退回避,但他大概想起自己為何事而來,隻能垂首站立。天寰鬆開了我,麵上坦白無邪。我要站起來,他又拉住我,讓我與他並肩坐在床頭。不問政事那麽多天,他居然能以驚人的速度重新投入紛繁的國務中去。軍國大事,是他本能的一部分。他對上官先生道:“唔,南朝那邊有何不妙嗎?”

 

上官先生掂量著軍報,大約在衡量是不是該讓才恢複的天寰知道。我對他點點頭。

 

天寰笑了一聲,“鳳兮鳳兮,經曆那麽多,我還怕晴天霹靂?”

 

上官先生一言不發,把軍報遞給天寰。我跟在邊上才看一眼,不禁失聲。

 

天寰手指一抖,他抓住軍報,又瞅了一遍,才把軍報放到我手上。

 

天寰仰麵躺下,沒有說一句話。我一陣心疼。

 

現在本不是好時光,這個消息倒算是陰天炸雷。在九江的北軍將士泣告朝廷:大將軍薛堅因夏季連續作戰,英年病死於大營內。之前他退出建康,就是因為染疾,但薛將軍不許走漏消息。將星隕落,今年當真不吉,天不助我軍。

 

天寰長歎一聲,幽幽地道:“薛堅啊薛堅……現在就死,你對朕言而無信,實乃你的不忠。”

 

他的眼角湧出一滴淚,語調淒切,黯然神傷。薛堅是天寰最信賴的大將,失去了他,好比折斷了天寰的數根手指,怎能不痛徹肺腑?我勸慰道:“天寰……”

 

天寰看著我和上官先生,恢複了鎮靜,說:“罷了。你們不是想息兵嗎?這是你們的天賜良機。王紹有變,我想過,因為藍羽軍的經曆和那幅仕女圖,我始終看輕此人。但我沒有料到他不顧利害,不等時機成熟就動手。當初我並不讚成七弟和王氏聯姻,原因就在於我無法太信任他。不過,若王紹這次不反,一旦我統一天下後,就準備暗中賜死他,而後給他風光的葬禮,保持他家族第一流的地位。爾虞我詐,不能說他有什麽對不起我。光華既然赦免七王妃,我不反對。但七弟不選擇和此女離絕,他與七弟婦必須由王府官隨時監視,不得隨意出入宮廷。化幹戈為玉帛,有那麽容易?仇恨是難以消除的。我不願看到有殺父之仇的婦人在我的妻兒左右。此事已定,不準再議。”

 

他說到這裏,有些累了,隻得停下,目光如冰山融雪,清澈寒冷。

 

“師兄這話說得不對。誰是我們?”上官先生說,“不是我們要求和,事到如今,不得不停戰。若不惜屠戮百萬婦孺,荒蕪千裏農田,不惜士卒虎將前仆後繼,不惜北國用盡國庫。那今年我們是還能堅持鬥下去的。但師兄所要的,並不是如此強扭的瓜,而該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統一。秦始皇不可謂不強,但秦國之興亡,師兄當引以為戒。王紹反,因為他知道了師兄兔死狗烹的算計。薛堅死在他的忠,因為他知道師兄的一貫作風,不願違背聖意……”

 

“先生……”我打斷上官先生的話。先生說的是事實,但天寰正痛心之時,我不忍心。

 

上官先生搖頭,口氣緩和了,“師兄,我言辭直率激烈,請別怪我。我先告退。”

 

上官先生徑直而去。我摸了摸天寰的額頭。天寰注視他的背影。

 

“天寰,我和你,才是我們啊。我求和,可有一分私心?你知道我沒有。薛堅猝死,沒有可代替他的人。當務之急是拉短戰線,保有從四川到湖北的土地。隻要君宙再逼緊蕭植一些,我保證他們會來求和的。我們順水推舟,先休養數年也不遲。我們並沒有白白失去。”

 

天寰盯著我,“我沒有責怪你們,方才隻是至親至交之間的實話。我不會把責任推給別人,我是皇帝,我有主責。薛堅之死,讓我的既定戰術破局……”他望著窗外的藍天白雲,低聲說,“我不是萬能的,我也有不得不低頭的時候……”

 

我陪著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我預備授命薛堅的副將代他職務,隻是那個人未必能獨勝大任。其實以目前的局勢,還有一個人選……可我不敢用……”

 

天寰薄唇一揚,冷笑道:“沈謐?”

 

我點頭。天寰合上眼,手指輕撫被褥,說:“光華聽好了,既然天下的博弈還有數年才見分曉,我就一定要康複。在回長安之前,我會專心養病。關於代替薛堅的人選,若三日之內,五弟寫信來推薦沈謐擔任這個職務,你就把信退還給他,直接下令讓薛堅副將代司其職。等戰爭結束沈謐回到長安,我會立刻借機殺掉他。若三日之內,阿宙沒有推薦他,那麽你就任命沈謐代替薛堅,以他是文人為由,授權薛堅副將節製他。等我到長安,再派人去監視。”

 

我很快領悟了皇帝的旨意。阿宙如果飛快推薦沈謐,那麽他確實有借機坐大的嫌疑。但因此殺掉沈謐,難免兄弟不和。七王暫時禁錮,五王再有隙……唉,天下的事,何其難也。

 

我等待天寰睡熟,悄然退出。上官先生正立在薔薇花下,抱著袖子對我道:“適才得知,五王又大勝一場,蕭植軍被推到長江北岸。如果我猜得不錯,數日之內,南朝使者將來洛陽求和。因為謝家與你的關係,他們大概會派謝弘光來……關於薛堅的繼任人,他怎麽交代?”

 

“沈謐如何呢?”我問。

 

上官先生重複著“沈謐”二字,“五王已經快成了當世的霍去病。用他的手下沈謐控製兩湖和四川,乃錦上添花。隻不過,從此就成了大家的心病。可現在不用沈,還真是沒有人。”

 

“那麽就用他,心病不是不能化解的。沈謐有才,又建新功,不用他,不僅可能喪失土地,而且會顯出北朝內的猜忌。蕭植和梅樹生的合作,就毀在猜忌上。古雲:用人不疑。最近幾天,前方的來信你一個人過目就可以。我即刻下旨用沈謐和薛堅副將共同領軍。”

 

我轉身要離開,上官先生叫:“夏初。”

 

薔薇的花影罩在他的麵容上,讓人看不清。他問:“你就不怕背負惡名?”

 

我肩膀一聳。頭頂碧空如洗,我心坦蕩。我輕蔑地一笑,“先生,人生在世,不能為了‘名’活。隻要我覺得值得,我什麽都願意做。文烈皇後美名絕代,章德皇後惡名萬年,她們倆到底誰開心一點兒呢?我不學任何一個榜樣。天寰獨一無二,我也要配得上他。”

 

上官先生沒有告訴我阿宙的來信說了什麽,天寰也沒有再問我。我按天寰的辦法,任命了沈謐。他不辱使命。因為他的能力,阿宙的功勳,南朝使者在秋天伊始的時候來了,正是謝弘光。

 

北朝不想再打,南朝無法再打。為了求和而來,正中我的下懷。點破一層紙,雙方達成了和議。北帝得到南朝賠償的一大筆軍費,阿宙駐軍山東,沈謐駐軍湘州,而南朝也得以保留了他們大部分的領土,收回所有的戰俘。天寰基本沒有參與商議求和的細節,他好像打定主意保重龍體,經常手拿一卷經史細細翻看。

 

回長安的途中,我處理完瑣事,他正在看《論語》。我啞然失笑,“皇上如此淵博,怎麽去看啟蒙之《論語》?”

 

他笑了,“我以前看過、背過,但總覺得漏了什麽。”

 

我沒有說話。秋風起,想長安的宮中月花、桂香隨風飄蕩,該是多麽美好。還有那最可貴的——我的兒子。

 

這次回到太極宮,總覺得宛若夢裏。我衝入殿堂,謝夫人把太一放到我的懷裏。孩子瘦了些,大大的黑眼睛瞪著我。我端詳他,“我是誰?太一,你不認得我了。”

 

“家家,家家。”太一忽然說。他摟住我的脖頸,不哭也不笑,就那麽用帶著清香的光臉蛋蹭我的肩膀。我心裏酸楚,那麽小的孩子,就已經懂得離愁了。

 

天寰走過來,把他抱了過去。太一這回聲音震天:“爹爹!抱抱,抱抱。”

 

天寰對我一笑,柔聲對太一道:“我不是正在抱著你嗎?”他抱著孩子,舉到頭上,慢慢地搖晃。太一咯咯笑起來。

 

謝夫人擦著眼淚,對我道:“崔小姐在帝後入宮之前就返回私邸了。皇子因為她走哭鼻子了。崔小姐也哭,舍不得這孩子。但她說大臣之女,世受皇恩,不能冒功,所以早早回去了。”

 

我嗟歎良久。謝夫人又偷偷告訴我:“如雅這幾個月常來宮內,同崔小姐倒也合得來了。他二人雖然不論婚嫁,但我看是有戲……”她喜上眉梢。

 

我說:“那可好了。話說此次洛陽和議,是謝家弘光來定的。”

 

“我知道。關於和議,城裏議論紛紛,不提也罷……”

 

我沒有追問,直到數日之後,天寰親自到薛堅家吊祭之時,我才召見謝如雅問清楚了。

 

天寰回宮後,我照舊不動聲色,他也沉浸於對薛堅的追憶裏,說了許多往事給我聽。

 

“……他本來是我打算自己百年之後,留給後繼之人用的。”他說到這裏,我也感到遺憾。我趁機便說:“關於你的那份詔書,我極明白。即使你垂危的那個夜晚,我也從不曾想稱帝。不過,我勸降梅樹生的時候,用了我稱帝的話,來迷惑他的心智。在此向你告罪。”

 

他拉著我的手,低頭吻了一次。天寰道:“從此我再也不提、不想你稱帝的事了。對我來說,那道檻兒,算是跨過了。雖然這次大戰損失了那麽多……但也有許多收獲。我,你,都在改變……”

 

他話還未完,百年傳道:“萬歲,崔大人到偏殿覲見。”

 

天寰撫摸我的鬢發,“在這裏等我,哪兒也別去。”

 

他步伐優美絕倫,隻是這一次病後,宛若浮雲。

 

我抄寫佛經,預備送給寺院為亡靈超度,寫著寫著卻想到謝如雅告訴我的情況:雖然和平了,但這次戰爭讓百姓怨聲載道。北朝各級官員,有不少人把矛頭指向我。說是皇後偏袒南朝,貽誤大好機會。又趁皇帝重病期間一意孤行,給南朝媾和的繡球。他們擔心我從此會走向共治北朝的道路,害怕我用豔容顏來竊取元氏權柄。

 

我早就知道如此。雖然事實存在,但我不可能讓每個人去了解事實,那才叫不近人情。如果我是北朝遠離戰場的一員,對於付出重大代價的一次休戰也會滋生不滿。我思索間,見方才給皇帝奉茶的惠童站在我背後,臉漲紅了,我問:“你聽到什麽?”

 

他靠近我訴說。我一愣,“……皇上他要發罪己詔?”

 

天寰說過,他不會讓我們來承擔責任。但他因此發罪己之詔。他是皇帝,足夠勤勉。勝負乃兵家常事,戰和更是權宜之計。他為何偏要發平生第一道罪己詔?為了給我平息物議?

 

天寰打算在中秋節發詔,而我不能聽之任之。對這個人,一味地勸說並無用處。所以我選擇了另外一種方式。一個月後,我主持完中秋宴席,便把我的一道奏表送給了尚書省。

 

我要求自降為昭儀,暫時移居到桂宮。我當然知道我這道奏表的效力,一石必定激起千層浪花。

 

降為昭儀,是我自願的。他們總以為我是皇後,對自己的地位無比珍視。但那不過是名分,就像頭上的花冠,華而不實。我在乎的,是我總是皇帝的妻子,他隻有我一個女人。

 

北朝國法:非皇後不得居於正宮殿堂。我也不能違例。

 

群臣似乎被我的先發製人嚇住了。他們對此不可理解。同情,理解,居然都向皇後湧來。我慶幸自己沒有讓天寰率先發罪己詔。我隻對為此而不快的天寰道:“你的罪己詔,沒有必要。”

 

“難道你請求自降,就有必要?”他微微而笑。把我當孩子,最令人著惱。

 

“有。我自降為昭儀,比你從神自降為有愛妻的尋常丈夫要好。”我說。

 

他愣著瞧了我許久,喉嚨沙啞了,“那麽,既然你喜歡,從今夜起你就回到桂宮去吧。”

 

我驚訝於他的話,但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當即遷居到桂宮。桂宮的夜裏,比當年冷,簡直就是一座廣寒宮。雖然生了火,但我因為雙腳寒冷,難以入睡。我隻在桂宮住了兩夜,皇帝給我的賞賜,就足夠宦官們折騰了。從膳食到衣服,從被褥到紙筆,全被搬來。我不禁對圓荷道:“早知道那麽費事,我就不該到這裏來。”

 

“那說明皇上念著皇後,不出幾天,群臣們就會懂得收斂,皇上會來請皇後回去。”她自信滿滿。我撲哧一聲笑了,這丫頭把國家大事當成兒戲。不過曆史的長河中,有多少事情,倒也就和兒戲一般不能當真。

 

桂樹落花滿地,我踩上金色花絮,茜紗燈裏,裙影飄飄若仙。

 

掌燈時分,禦前會議結束,聖旨下達,詔不準皇後炎氏自降之請,即日回原宮居住雲雲。

 

此事不能皇帝親口對我說,必須過尚書省,由內宮總管傳達。帝後雖為夫妻,但有的事情,必須做給臣子們看。看來我讓一步,男人們倒是沒轍。我對張老宦官道:“時候晚了,我回去會影響萬歲休息。桂宮本是我的故地,讓我在此再歇息一夜,便返回太極宮。”

 

那天的夜,香醇如米酒。我因為手腳涼,沒有睡沉。迷糊中,聽見窗戶輕搖。我起身,大黑鴿子蹲在窗台。我摸了摸它的翅膀。半夜三更來,什麽消息都不帶,是戲弄我不成?還是皇帝想念我呢?我嗔怪著披起綢披風,抱著黑鴿子在黑夜裏徘徊。玉紗燈旁,宮女們酣睡,有一個張開嘴。我搖搖頭,讓她別出聲。我步行到桂宮那座廢棄的舊殿門前,還未推動門扉,門自動開了。天寰站在裏麵,俊朗麵龐,含有意蘊深長的詩意,他穿了一身淡色龍袍。

 

我一愣,笑了,撫摸著黑鴿羽翼,“我就曉得是老男人來了。”

 

天寰拉著我進殿,放走黑鴿,又鎖上殿門。廢舊的殿堂裏,燃起燈光。他發如黑漆,目如秋水,雪白肌膚,比絲質的衣袍更顯光滑。他側過臉,說:“明兒就是中秋呢。”

 

“所以我明日就要回去。和你、太一,一起過團圓的夜晚。我在桂宮回想這幾年的時光,夜裏一會兒苦,一會兒甜。我是怕翻來覆去擾了你,才留在此處。”

 

天寰目光明亮,坐在我的身邊道:“月圓的時候團聚,沒有新意啊。倒不如在月缺的最後一夜,與你相守。”他聲音縹緲,“那夜在鄴城,我夢到了銅雀台上的洛神。怎麽今夜,我隻有你這一片光華了?”

 

我臉一熱,舉頭望著他。此人美如斯,勝於月光。金戈鐵馬,是隱蔽在端雅後的星輝。

 

“你該知足。能有這片光華,是你的幸運。”我踮腳,親親他的笑渦,“你本來可是萬年孤獨的人。”

 

他點了點頭,道:“光華,我想告訴你,你父皇的事。”

 

“我不想知道。”我回眸,“我知道你沒有殺他。”

 

“我是沒有殺他,但我見過他。我之所以隱瞞,因為怕告訴你,讓你動搖了心誌。現在想,我是可笑的。你堅強,什麽也不能動搖你的決心。我不該把那些藏在心裏。老朱,本來是章德皇後手下一位武藝超群的侍從,受她信任,教你父皇武功。但章德皇後當年為了權力,血洗宮廷,用了年輕的‘驚鴻’,就是後來的蕭植。冤假錯案,使老朱的親人全都被殺死。老朱輾轉逃亡到北方,反變成了我的師傅。我知道了這件往事,對你父親極感興趣。所以在南北開戰之前,故意讓老朱去敵營,邀請你父親與傳說中的名士東方琪見麵,交談數句。記得雨水如酥,青山翠穀。他來了,騎著白馬,戴著鬥笠。遠遠望去,神采如陽光。我沒有出門,與他隔著茅屋交談。我擺出南北朝的局勢,勸他不要與北朝為敵。他隻說,天下一統,可能會給百姓帶來更大的傷害……他不讚成。也許他知道我就是北帝……他反而勸了我不少人生哲理。從那天起,我就記住了這個人。戰爭開始,他被皇叔所害。背後的人,應該是南朝的既得利益者,而不是我。我有機會殺他,但我不會對一個那麽光明的人,做不光明的事……”

 

他說得並不仔細,我也不願意聽到更詳細的,就如我父親對我母親所說:“過去的,都過去了。你是我的,我不讓你再受一點兒傷害。”

 

天寰抱住我,“明天開始,就該是全新的宮了吧?”

 

我望了望天,“再過兩個時辰,就是新的一天了。我不知道你怎麽變出全新的宮來。”

 

天寰微笑,水墨畫一般的美,在燈下,鮮靈起來。也許本來的他,該是活潑而開朗的。

 

他的舌尖觸到我的耳垂,“傻孩子,我怎麽不能?兩個時辰,足夠了。”

 

他抱起我來。他帶我穿過那遙遠時空裏修建的秘道。黑暗中我微微喘息,怕自己跌下去,離開他的懷抱。等我看到大殿裏的爐火寶帳時,我的眼睛已適應了黑暗。我在火光裏呻吟:“天寰……”

 

這應該是太極宮,卻不是我們常常做夢的正殿。殿堂雖不大,卻金碧輝煌。朱紅色垂幔上繡滿了盛開的海棠,不知道多少銅鏡倒映著畫中的巫山。龍涎香在青銅鼎裏燃燒,一縷翠影在珠簾內縈回,染到他的瞳子裏。他慢慢地親吻著我,好像邊品嚐香酒,邊與花神蹁躚。情絲纏綿,把心神都關在唇齒廝磨裏。

 

我在他投入的愛撫裏,就像隻春日活蹦亂跳的小鹿,隻想撒開腿,踩過芳草,踏過野花,飲那從高山上流淌下來的初化的雪溪。搖晃中,我發絲散亂,渾身都跟著龍涎香飄浮起來。腳不再冷了,血氣在狂暴中,湧滿了全身。

 

我自己也成了一汪春溪。不是冰的,而是溫泉般,流淌在逶迤的春光裏。

 

他解開我的衣扣,好像這是儀式。我也拉開他身上的桎梏,把赤裸的全身貼在他和田玉般的皮膚上。在令人眩暈的火光裏,他的手觸過我,打開那些我自己都從不敢正視的半青澀半成熟的秘密。我不住地顫抖,蜷縮在他的膝蓋上,求救般地摟住他的肩,輕咬著他的喉嚨。

 

他把我放到一塊白狐皮的地氈上,脫去了自己剩餘的遮蔽。我不願在這美好的火光裏閉眼。一切都是自然的,溫暖的,美麗的。他將淺色龍袍揚手拋開。夜光杯在火旁,閃爍著淺淺的充盈著熱血的光澤。在光明裏,他還是像神,每個分寸都讓人驚歎。但他又是個人。神褪去外殼,大腿上不會有那麽明顯的一道傷疤。神即使再俊美,也不肯引領普通的女人分享他的秘密。

 

他全神貫注地俯身,曲起修長的腿,腿上陽剛的肌理頂住我的膝窩,卻讓我的心軟了。我羞赧而快樂,勇敢地仰視他。他撩著我的長發,忽然問我:“知道我以前為什麽不在燈下這樣抱著你嗎?”

 

我迷惘。他彎腰親了我一次,舌尖帶著酥麻的誘惑。紅火映在他的臉頰上,笑渦就像海棠花蕊。他輕輕答道:“對別的女人,我是不願意。對你,我是不敢。光華,你長得太豔麗了。即使沒有光,我都無法……”他用手摸我的睫毛,迫使我不得不閉起眼睛來,“男人,迷途而不知返,就是‘惑溺’。我是皇帝,從小就知道,我不能也不該被任何人惑溺的。哪怕我好久之前就愛慕你。”

 

我用舌頭咬齧他的指尖,自己的足尖也在戰栗裏舞蹈。我將身體打開,問:“現在我們怎麽辦呢?”

 

我已迷路了……天寰在蓬萊般的香霧裏,不再回答我。他攬住我的腰,開始了一個深吻。

 

三十六宮,起了銀白的風。桂花在風裏婉轉成歌。我衝出冷宮,跑出迷宮,赤足在花的原野裏旋轉。眼前的光束色彩繁多,引我歡暢,引我啜泣,引我狂歌,引我瘋狂。

 

從黑夜到黎明,我和他,迷途而不知返。神魂授予,成就了愛的契約。

 

全新的宮,從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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