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戰中國戰俘的悲歌--評哈金新著《戰爭垃圾》zt
(2006-11-11 19:4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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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戰中國戰俘的悲歌--評哈金新著《戰爭垃圾》—
哈金去國二十年了,十五年來用英語寫了許多詩集和小說。貫穿這些優秀作品的是作者熱愛故土和受苦受難的同胞的情懷。曾獲1999年美國 “全國書籍獎”的長篇小說《等待》深情地為一代人無名的期待和幻滅譜寫了一曲感人的挽歌。2002年推出的長篇小說《狂人》為幾代知識分子的受難發出椎心泣血的呐喊,呼應著魯迅的傑作《狂人日記》。今年10月6日上市的新著《戰爭垃圾》(War Trash)的題材是鮮為人知的在韓戰中被俘的中國官兵的悲慘命運。
一
《戰爭垃圾》是用回憶錄形式撰寫的長篇小說。回憶錄的作者俞元是當年從朝鮮遣返的一名戰俘。1949年大陸 “解放”,當時俞元是位於成都的黃埔軍官學校政訓班二年級學員。軍校被人民解放軍接管,全體在校的軍官和學員被送入 “西南軍政大學”,接受思想改造一年。結業後,俞元被分配到駐防成都的180師任下級文職軍官。他對自己的出路感到稱心如意,因為上級已宣布該師將長駐成都,他既可就近照顧家住市內的寡母,又可在來年等未婚妻從四川師範學院舞蹈專業畢業後就結婚。
不料好景無長。1951年春節前,180師突然奉命移防,北上參加 “抗美援朝,保家衛國”, 其中不少是國軍舊部。俞元身不由己,黯然告別寡母, 未婚妻更是難舍難分。
部隊經過短期訓練,學習使用蘇式武器,接受“美帝紙老虎一打就垮 ”的宣傳教育。180師的番號改為“中國人民誌願軍”的一支部隊,俞元也化名為“馮炎”。3月17日黑夜,俞元隨軍寸步難行地從鴨綠江大橋上摸進了瘡痍滿目的異邦。部隊訓練不足,裝備落伍,給養匱乏,經常枵腹徒步行軍,盲目向前方推進,上有敵機轟炸掃射,下有強烈的炮火猛攻,死傷枕藉, 遺屍遍野,為“人海戰術”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潰敗後打遊擊又得不到當地人民的支持。不消幾個月,全師就傷亡過半,師長逃至北韓。幸存的五千餘官兵陷入敵軍包圍,彈盡糧絕,束手就俘。
俞元左腿重傷,開始了他的戰俘生涯, 先在釜山戰俘收容中心的醫院接受治療,然後從醫院轉移到釜山港外海巨濟島上龐大的戰俘營。這裏收容了八千名中國和北韓戰俘, 其中半數就是180 師的官兵, 包括師政委裴山在內。
由於台灣國民黨當局介入,動員戰俘前往 “自由中國”,從而展開了國共雙方的戰俘爭奪戰。親國份子公開下手殘殺拒絕前往台灣的戰俘,親共份子竟然也暗中殺害了在被對方刑訊中暴露政委身份的自己人。俞元從此陷入了這場殘酷鬥爭的旋渦。他並不熱愛共產黨,但是他熱愛寡母和未婚妻,便表示願意遣返中國。可是,麵對來自親國份子的暴力和死亡的威脅,他又被迫表示願意前往台灣。後來,臨到甄別時他卻改了口,於是被送到一個親共遣返派控製的營地。這裏的中共黨員幹部已建立了以裴政委為首的軍事建製,發動群眾和親國民黨勢力進行鬥爭,希望盡多的戰俘得以遣返。
作為舊軍人,俞元深知自己不受黨組織的信任,在學習會上受到批判。但他既想回歸祖國,就必須向黨組織靠攏,參加各種親共反美活動。在北韓和中國戰俘發動的幾次聲勢浩大的反美鬥爭中,由於他懂英語,在黨組織領導下擔任翻譯官,兢兢業業,逐漸得到領導的信任。1953年2月底,裴政委的親信常明接到美軍命令需前往釜山戰俘收容中心辦理“重新登記”,可能有去無回。裴政委惟恐失去親信,便派俞元冒名頂替。替身的詭計被美軍識破,俞元麵臨嚴懲的威脅,便坦白交代,再次表示願去台灣,於是又回到反共親國的營地,在這裏也受到批鬥。
懷著回家與母親和未婚妻團圓的希望,在決定何去何從的最後關頭,俞元又選擇了遣返回國的行列。等待著他的卻是另一種命運。1953年9月,兩萬二千名戰俘當中,隻有八千人遣返。他們以為自己在“保家衛國”的戰場上出生入死,在戰俘營裏還繼續和敵人進行頑強的鬥爭,一定會受到祖國的熱烈歡迎。不料祖國卻認定他們貪生怕死,叛黨叛國,全部開除軍籍,黨員一律開除黨籍,以儆效尤。“學習班”上,人人還必須坦白交代和檢舉揭發被俘期間所犯罪行,然後根據情節輕重和認罪態度好壞,或判刑勞改,或從輕發落,從此打入另冊。“一失足成千古恨”,被戰俘們視為黨的化身的裴政委也不例外:
最使我感到驚訝的是,級別最高的軍官裴政委的遭遇也並不比我們大家強。換言之,他和我們都是共產黨棋盤上的棋子,雖然裴製作了他自己的棋盤又把他的人放在上麵,仿佛他玩的遊戲和黨玩的遊戲是等同的。實際上,他不過是一個小卒子,和我們當中任何人大同小異。他也是戰爭垃圾。
這時候俞元才獲悉母親已在一年前去世,未婚妻與“戰爭垃圾”斷絕關係。難友常明的未婚妻也嫁給了他在北大的一個同班同學,本人連生活出路也沒有,後來貧病交加,含恨去世。俞元還算幸運,受到寬大處理,1954 年被分配到長春一所中學當英文教師,夾著尾巴做人,直到年老退休。他在中學任教兩年後,和同事中一位品貌俱佳的女教師結了婚,家庭生活十分美滿。後來一兒一女都考上了大學。兒子畢業後又來美國深造,在美國成家立業。
二
在不堪回首的曆史背景上,哈金用真實細致的筆觸刻劃了小說主人公靈魂的受難,在身心飽受煎熬的同時, 從天真的幻想一步步走向覺醒的曆程。
俞元在 “保家衛國”的戰場上經過出生入死的考驗, 在戰俘營接受黨的領導, 自以為應當得到親共派”組織”的信任。但是事與願違,連他申請加入一個所謂“聯合共產主義協會”的群眾組織也遭到拒絕。他開始對自己的靈魂進行拷問:
為什麽我如此急切地尋求他們的認可?為什麽為了加入那個組織而耿耿於懷?也許我害怕孤立,不得不依靠一個團體才感到安全。為什麽我不能獨來獨往而不跟從任何他人?除了自己,一個人應當不依靠任何人。
在親國派控製的營地,他同樣感到孤立無援:
你們這些人和共產黨有什麽區別?在哪裏我才能置身於我真正的同誌們當中?為什麽我總是孤身一人?什麽時候我才能在一個地方感到在自己家裏一樣?
繼《等待》和《狂人》之後,哈金讓《戰爭垃圾》的主人公,在另一個特定的曆史時期,經曆了漫長的身心受難的等待,從而展示了一個善良的小人物靈魂深處的痛苦,悲哀,和絕望。
哈金善於運用令人玩味的細節折射主人公經曆中命運攸關的事件。俞元出征前夕,未婚妻要求和他同房,希望留下一個愛情的結晶。終宵纏綿之後,她拔下夾髪的玉簪,掰成兩半兒,把一半兒給他,作為永遠相愛的信物。這半根玉簪伴隨著俞元度過了戰俘營中的日日夜夜,用溫馨的記憶和美好的幻想撫慰他寂寞和痛苦的身心,鼓舞他力求生還的鬥誌。到頭來,他的等待和夢想都是一場空,恩愛的信物成為一刀兩斷的象征,俞元把貼身藏了三年的半根簪子寄還當年的未婚妻。
俞元到戰俘營不久就被反共份子強製文身,在下腹留下“反共”刺青,使他精神上受盡煎熬。回國以後,在“戰俘遣返中心”聽候處理期間,他終於請一位醫生將“反共”字樣改為“反美”。可是這個烙印刻骨銘心,戰俘營的悲慘經曆耿耿於懷,他非得把他的故事寫出來不可。退休後,73歲的老人來美探望兒子一家人,隨身帶來有關當年戰俘生活的資料,用英文寫下血淚斑斑的回憶錄,終於完成了多年來的夙願。他希望有朝一日他的美國孫男孫女和他們的父母會讀到這個回憶錄,“這樣他們才會感受到我腹部刺青的全部重負。”我們仿佛聽到千百年前慘遭宮刑的司馬遷的悲鳴。
哈金意味深長地給俞元在地獄般的戰俘營的受難注入一線光明。他初到戰俘營時,常去天主堂望主日彌撒,為美國神父翻譯過讚美詩,並從他那裏接受了一本英文《聖經》,而且時常獨自閱讀。他為此受過親共份子的嚴厲批評,《聖經》被沒收。但是他認識到他和神父的接觸肯定喚醒了他心中的宗教情懷。後來,在冒名頂替去辦理“重新登記”時,他又向美軍索取了一本英漢對照的《聖經》,帶回反共營地。這裏大多數戰俘整天下棋,賭博。俞元天天獨自讀《聖經》,特別是《舊約》中的《訓道篇》,更加深了他對人生虛幻的感受,不再患得患失, 而以自由的心靈麵對未來。
《戰爭垃圾》首先是一部動人心弦的小說,同時也是一部怵目驚心的曆史。作者在書後的“作者題記”中寫道:“這是一部虛構的作品,其中主要的人物都是虛構的。然而,許多事件和細節卻是真實的。”為了確保曆史的真實性,哈金參閱了23部有關韓戰的中,英文著作。成千上萬“最可愛的人”蛻變成“戰爭垃圾”,這是中國現代史一個不能被遺忘的重要組成部分。“保家衛國 ”不過是一場為時三年的局部戰爭,但是“一沙一世界”,哈金為淪落異邦的萬千中國戰俘譜寫的悲歌, 它何嚐不是神州大地上億萬中華兒女 “ 風雨蒼黃五十年”的家國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