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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麵對小妖精,我也不願透露內心的隱痛分毫。雖然我們相識多年,他已能從我的聲息中辨認出蛛絲馬跡,但他所想象的真相從未被我親口證實。語言隻是風,風吹不散我內心的黑暗寒冷。我需要的是光,但那光源早就衰微了。黑暗怎能照亮黑暗,寒冷怎能溫暖寒冷呢?
那隱痛就像一個毒瘤,它秘密地在我的內心迅速膨脹,大到任何人的心髒所能承受的極限。很久以來,我幾乎每時每刻都能感到它的壓迫。我必須選擇忽視它的存在,否則我就無法呼吸、連一分鍾也堅持不下去。我無時無刻不在尋找能忘卻心中的毒瘤的方法:讀書、看劇、健身、跟不同群體的人聊天等等。在疫情爆發之前,我還喜歡各種聚會,周末不是在家準備舉行聚會,就是在去參加聚會的路上。當所有這些方法都不奏效時,我就默誦《心經》。一般人可能很難理解:為什麽看似不知所雲的心經能給瀕臨崩潰的人以莫大的安慰,其實道理很簡單:心經說萬相皆空,我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虛幻不實的。既然一切都是空幻的,那麽執著和憂慮又有何意義?我們應該放過一切啊!讓一切都如風飛逝的念頭的確可以讓我苟延殘喘一會兒。所以有人說宗教是精神鴉片,這句話是非常貼切的。。。但是,隻要從鴉片帶來的幻覺中清醒過來,我就又很清楚地知道:放過一切的同時就等於放棄了生命!那時,胸中的毒瘤又開始壓迫我的心髒,令我難以呼吸。
是的,我渴望陽光。不是要照亮我自己的光,而是要能照亮他的。我多希望那束照耀得玻璃大樓金光閃閃的光能照射到他的身上啊!我祈望那束光能完全驅散吞噬了他的黑暗和寒冷,給他光明與溫暖,讓他在陽光下歡笑,健康快樂地奔跑,為了這個我已經祈禱了無數次。但是我們卻如此孤獨,我無法企及他,我不敢觸碰他,甚至不敢對他高聲說話,唯恐我不祥的聲音像冷風一樣摧殘他。我們是密林中的兩棵樹木,我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我的根已經深深地紮入地下,我的枝頭高高地伸展在天空,藍天、白雲和陽光都屬於我,但我卻隻能心碎地看著萎縮在巨樹陰影下的弱小的他無助地漸漸枯萎。上帝啊!我多想將我的命運與他交換!把我的位置、把我的能量都傳給他吧!讓我代替他枯萎死亡。我已經曆過太多嚴酷的風風雨雨,走過太多春夏秋冬,看過無數煙柳繁華,而他的生命卻從未沒有真正開始。可是我並不相信上帝,我從未感受過上帝的仁慈。即使有上帝存在,我也認為他隻會冷冷地看著我們這些樹木殘忍地內卷,我永遠無法理解也無法忍受他的冷酷試煉。而我腳下可憐的小樹啊!很多時候,我多憎恨自己的過分粗壯強大,我想正是我的橫行霸道奪走了你的養分和陽光。可是時至今日,即使我自戕了,也無法為你爭取到你的生命所需的,因為我無法阻擋你身邊張牙舞爪的樹木的瘋長。你的根盤太弱,而且你缺乏奮爭的勇氣,那是我沒能教會給你的。。。
要開小組例行早會了,我急急忙忙在睡衣外麵披上了一件西服外套,用手撥拉了一下短發---雖然每天的會議通常不隻一個,但隻有這清晨9點鍾開始的早會需要打開視頻,這是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好讓同事們有類似於麵對麵打招呼的感覺。很多時候,我連臉都懶得洗了,開會時盡量讓自己遠離電腦屏幕上方的攝像頭,這樣一來就隻在Boom Meeting Room裏留下一個朦朧的小影像,反正不會有人在乎的---在過去的5年,我一直做著質檢工作,工程部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其人數在10~15人之間不停變動,而我的工作相對獨立與人無爭,盡管我常常心不在焉,也能憑著多年的工作經驗養成的敏銳目光、還有天生善於與人周旋的性格輕鬆勝任。唯其如此,我常得以用旁觀者的心態冷眼觀看流水的暗流洶湧。
“Bob剛剛在Slack發了信息,他有電話不能進來,誰想主持會議? ”(英文,下同)有人問。Bob是工程部經理,聽說他不來,整個Zoom room的氣氛就像被掀開了蓋子的熱水鍋,本來憋悶的蒸汽立即被釋放了。很多人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
“我來吧!我正好把議程的界麵打開了。”Michael 立即說。他進入工程部的時間並不長,還不到一年,但他有博士學曆和超過10年的經驗,又值壯年,廢寢忘食地做了一個項目之後,就儼然成了工程部最得力的成員,深得上司信任,他也把自己當成了頭目。本來比他先入公司5年的Rick不覺已落了下風,我留意到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不甘的嘲笑。在Michael進入公司之前,本科畢業的Rick是把升任組長當成目標的,天天都顯得精神抖擻,每逢開會都搶先滔滔不絕地發言,很多雜事比如安全監察員等都搶著做,還積極修讀與管理有關的課程,主動幫助後入公司的新成員等,近來他自覺升遷無望,已經疲軟了下來。以前很少休病假的他最近頻頻身體不適,不知是否已開始另謀出路。
Michael 先給了Dinesh一個下馬威,追問他今天的計劃是什麽。Dinesh也是這公司的元老之一,他曾驕傲地告訴我,他在孟加拉國有名的達卡大學獲得了電腦碩士,移民到加拿大之前已經在母國的大公司工作了二十年。可是這個每年齋戒一個月、頭發花白、身材瘦弱佝僂的可憐人卻因為日益反應遲鈍、工作進展緩慢已淪為最低級的碼工。每次開會輪到他發言總是神色緊張閃爍其詞,看到他苦苦地企圖解釋為何解決一個小蟲需要那麽長的時間都讓我心生不忍。但是,有時候這個氣急敗壞的人也會把過錯盡可能地推給資曆更低的人,而且隻敢撿最軟的柿子捏。看到他把新人當成替罪羊的狼狽相,真是麵目可憎、令人鄙視。
此刻,隻聽到Michael在逼問他:
“Dinesh,你前天說過Jira issue 1335 應該可以在6個小時內解決,但是剛才你卻說還沒做好,你覺得你還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完成?”
“我的部分已經做得差不多了,但是有一個小部分與Ying做的有交集,他做的好像有點問題,與我的有衝突。”他期期艾艾地說。
“我的部分已經通過了測試,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麽問題?有問題為什麽沒有及時找我?”Ying是今年新畢業的華人大學生,剛進公司不到半年,這時著急地辯解道。
“我想過找你,但是你不在線!”Dinesh說。
Ying急得大叫:“真的?可是我昨天一整天都在!”
Dinesh嘟囔了半句,被Michael截住了。他冷冷地說:“現在並不是要追究誰的責任的時候,我建議你們另外開會討論,解決問題!”
Michael又點James的名,問他硬件測試的進展。James是組內另一個兢兢業業的人物。雖然他放在Zoom的固定頭像是一個滿頭金發、光彩照人地站立在雪峰上的帥哥,真人卻已白發蒼蒼。身為資深工程師的他現在連周末都不敢休,因為他領頭的項目已經比原計劃拖延了3個月。上次我見他時,他握著鉗子剪切電線的手微微發抖,臉色萎黃、看起來衰老不堪。這時他聲音不穩地說:測試還是不太順利,還需要繼續調試。。。
好不容易熬到會議結束,我已頭痛欲裂。我習慣性地點開了微信,隻想喘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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