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葉（2）～貝葉的童年故事

2020.11.21 貝葉的童年故事

 

這篇小說雖然以貝葉的秋夢為序曲，但我並不真的想寫什麽愛情故事。在我看來，正如激情四射的詩歌隻能出自年輕的心靈一樣，純粹的愛情也隻能是荷爾蒙旺盛的青壯年人靈肉交融而生的故事。那些完全沒有肉體接觸的柏拉圖式的愛情或者枯木逢春式的忘年戀，因為缺乏性的吸引力，總是不自然的甚至是令人惡心的。秋夢之所以讓我覺得那麽不堪，就是因為她的單戀帶著濃厚的中年危機的色彩。我對秋夢感到的深切羞恥的同時還伴隨著對更年期的恐懼，令我在她之後把對愛情的幻想徹底埋葬了起來。如今時過境遷，時間已經衝淡了一切，午夜夢回，那曾令秋夢魂牽夢繞的人也隻是夢中的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而已。

 

但是昨天晚上關於貝葉的夢還是繼續影響了我。今天早上在去爬Mount indefatigable (不知疲倦的山）的路上，我像是被一股無法自控的衝動驅使似的跟幾個同車的山友聊起了我的童年。後來，我還用一種故作高深的腔調來談論詩歌、宗教和哲學。我說：我已經很多年不寫詩了。寫詩是年輕人的事，我這個年紀更喜歡宗教和哲學。

 

這些裝腔作勢的話語令我後來回想起來不禁麵紅耳赤。其實，當我滔滔不絕地向人展示自己的青少年記憶時，我已經同時感到自己正被一雙眼睛靜靜地審視著，在那雙能穿透一切的眼睛的注視下，我覺得自己像是被剝光了衣服似地裸露在陽光下。那種感覺令我既羞愧又煩躁，於是就更喋喋不休地努力用記憶的碎片拚湊出一個有吸引力的故事。那些記憶的碎片本身到底有多少真實性其實是很可疑的，而它們被我用思想進行篩選整合、又用略為誇張的言語修飾之後，變成了一個像貝葉一樣孤獨陰暗，敏感多情又非常聰明的天才少女形象。

 

而就在我像一個畫家畫著一幅在荒涼貧瘠的深山中獨自芬芳的空穀幽蘭那樣描述貝葉的故事時，我意識到那雙靜靜地審視著我的眼睛所流露出的悲憫之情也隨著我被自己的思想和言語撩撥得越來越高漲的熱情而越來越濃鬱。於是我漸漸明白了那個滿懷激情地講述故事的人其實就是貝葉自己，而我已經退隱成那雙冷靜悲憫地凝視著她的眼睛。

 

貝葉的回憶熱情洋溢，使得聽到她的故事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受到了感染。在聽眾的讚歎聲刺激之下，貝葉的故事就益發繪聲繪色。她用傷感的語調說起自己的父母在文革時被下放到鄉下的曆史，說起一家人在那個靠近中越邊境的貧困小山村住茅棚的慘況，說起自己每天來回4小時赤著腳走路上學，餓到要揀掉在地上的別人吃過的甘蔗渣吃。當然少不了說起在那極端困苦的環境中的愛。她說起了最愛自己的外婆，並打開手機向聽眾展示自己寫的關於外婆的故事：

 

那情不自禁高聲讚歎之女子，乃號貝葉者也。其父母皆為俊傑，惜命運坎坷，壯年時卷入文革漩渦，被趕入南蠻深山老林之小山村。貝葉長於牛棚茅屋中，父親為之取名竹君，以竹子明其堅強不屈之誌。竹君不負父望，外柔內剛，雖然體質柔弱，性格卻頗為堅韌，且自幼天資聰穎。其母出身於書香門第，外公乃是清朝秀才，外婆亦粗通文理。因貝葉酷似其母，被外婆愛如掌上明珠，故小名貝葉，意為葉家之寶貝也。六歲時，某日有一老者騎馬至茅屋旁之荔枝樹下歇息。其時天氣炎熱，貝葉為之恭奉白茅根茶。老人見貝葉秀氣文雅，深以為異。又聽其名為貝葉，乃對外婆歎也：貝葉者，乃古人用於抄寫佛經之葉子也。令外孫女秀外慧中，似與佛有緣，惜命中注定與父母兄弟緣薄。若能出家，專心於琴音佛典，定能芳名傳世。否則，恐為癡心所誤，終將流離海外，終生難得安寧矣！外婆聽其胡言亂語，如被剜心頭肉，連聲斥之。後來，外婆臨去世時，將貝葉喚至床前，殷殷囑咐道：“外婆知汝癡愛詩文，然若必曆經千辛萬苦方能做詩人者，非吾之所願。吾寧願汝不做詩人，在天佑汝得摯愛之人相伴，一生如詩也！”貝葉含淚點頭，心如刀割。

 

此後，貝葉即不甚以詩文為意，然而每當誦讀心動之文章時，自會過目不忘。又每每出口成章，令人驚異。某夜獨行，夜黑不見五指，又值狂風大作，貝葉心驚之下大聲呼叫：“風啊！請把這無邊的黑暗吹散！”呼聲為當地教師聽聞，當即讚道：“貝葉出口成詩，將來當做詩人也！”貝葉銘記外婆囑咐，當即對曰：“不！貝葉不願做詩人，但願一生如詩。”此對答在家鄉傳為佳話，然而日後每當貝葉自覺以此為借口偷懶而蹉跎歲月時，往往自愧不已。

 

貝葉於荒山農村中自由長大，日後果然別離家鄉親人飄揚過海掙紮求生，印證了荔枝樹下那老者之預言並非胡說。幸得夫君至為癡情，視貝葉如珠似寶，摯愛之情比外婆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外婆之殷切祈望亦未落空。可見世間之事果然神秘莫測，雖然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然而冥冥中或已自有安排！貝葉性格雖然堅韌，卻又繼承了母親多愁善感之秉性，平日容易看花落淚，對月傷懷。幸而遵照外婆臨終之殷殷囑咐自在生活，雖然曆經風霜依然健旺。若依其本來性子耗費心血折騰詩文，恐其薄柳弱質早已不堪重負矣！

 

外婆去世僅一年，同樣愛貝葉若掌上明珠之父親亦離開人世。貝葉曾揮淚寫下兩首詩，懷念此生最摯愛之二人：

 

其一：

陰曆七月，稔果熟了

 

這是真的！稔果！

有人突然驚呼

在慶賀七夕的晚會上

一筐熟透的野果

紫脹著黑裏透紅

頂一圈花蒂

纖細的絨毛清晰可見

 

濃濃的山野氣息

引來陣陣感歎

有人說起了故鄉

仲夏之夜

我的雙眼湧出熱霧

是家鄉的瘴癘霧霾嗎？

一瞬間便將我席卷淹沒

 

我看見自己瘦弱的身子

在荒山野嶺上狂奔

身後有團團狂蜂

緊追不舍

陰暗的鬆樹林下

有條色彩斑斕的蛇

盤著一堆鮮豔的蘑菇

我幼小的赤腳踏在樹根岩石上

饑餓的眼睛隻顧搜尋

躲在葉子中的稔果

 

我給沒牙的外婆

遞上一顆熟透的果子

她咂著嘴，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年

我們南方大饑荒

山禿了

水幹了

人餓死了

觀音菩薩飄來

擠出一滴奶汁

滿山遍野便長出了稔果

 

甜甜的稔果

是神仙的救命奶水呀！

稔果熟時

正是七月十四鬼節

那一天的稔果會特別甜

到了最深的黑夜

鬼魂們會在喜歡的稔果上

咬出一個指甲狀的牙印

 

外婆抓出一把稔果

放到我的手心

指著一顆有淡淡月牙印的果子說：

大慈大悲的觀音稔果

養人也喂鬼

有鬼魂牙印的稔果

你千萬不要貪吃啊！

外婆將來死了

也要回來吃呢

 

我從手心中

選出一顆沒有牙印的稔果

放進嘴裏

奶水般的稔汁

溢出了我的眼眶

 

其二：

我對風說

 

風啊！

請把這無邊的黑暗吹散！

 

多少次在夢中

我嘶聲呐喊

蓬頭赤足狂奔

想抓住你

被夜色湮沒的身影

 

不要怕啊寶貝

你緊緊地把驚悸悲鳴的我摟入懷中

充滿血絲的眼睛滿是愛憐

黑夜並不可怕呀

聽！

風沙沙吹過荔枝樹葉

還有布穀鳥鳴

像不像天在歌唱

 

但我隻聽見那是哭泣的聲音

從門外黑暗的世界

發出的聲聲悲歎

 

南蠻之地多是熱霧彌漫

當你推開木門

瘦削的背影漸行漸遠

我便仿佛看見

鬱結成團的瘴癘之氣

張牙舞爪騰騰翻滾

將你席卷

 

無數個深夜

急促的敲門聲驟然響起

痛苦呻吟的病人向你召喚

你翻山越嶺奔波在窮山惡水間

赤裸的腳後跟常年受寒露侵蝕

皮肉綻裂血水斑斑

 

風雨交加的夜晚

我總是躁動不安

噩夢連連

直到你濕漉漉地歸來

你身上冒出的清涼水汽

頃刻之間安撫了我驚悸的心

我流出當晚最後一滴淚水

在你的懷裏微笑安眠

 

你總是說

我是你的陽光

照亮了你的生命

為什麽

我沒有辦法趕走吞沒你的黑暗

 

於是

在一個星月全無的深夜

我靠著斑駁的大菠蘿蜜樹

等候你從漆黑一團的山外歸來

風輕柔地拂去我臉頰的淚滴

我用稚嫩的童音

向風哀號：

 

風啊！

請把這無邊的黑暗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