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問:“你怎麽、怎麽、什麽時候偷拍的?” 話剛出口就覺得不對,那可是我腦海中最隱秘的腦電波啊!不是什麽針孔照相機之類能偷拍到的呀。接著,圖像旁的天書跳入眼簾,我脫口驚問:“這些是什麽符號?”
“靈符。” 他陰陽怪氣地說。我怪叫了一聲。“這是你意識深處聯想到的詞語。語言比圖象抽象含糊。顯然你思考時用的語言很特別,是某種難懂的方言。” “是客家話。”我心想。他又說:“隻要稍作轉換就可以變成漢字,但我早就沒有興趣做這些了。讀別人的心聲太無聊了。大多數人想的東西都很煩瑣,甚至是猥瑣的,很多時候都是不知所雲,沒有意義。離真相更是十萬八千裏。”
我不以為然地咕噥了一聲:“真的嗎?” ,他冷笑道:“當然。就拿你來說吧:因為你迫切地期待某個人,我一出現,隻是稍微加上一點暗示,你就想當然地把我當成了他。”
我又怪叫了一聲。雖然心中早有預感,聽他親口這麽說還是像挨了當頭一棒。他沒理睬我,繼續說:“後來你因為害怕,就忘記了本來的目的,忘記了你原先是多麽想看看靈器的。這說明什麽?說明人憑感覺得到的印象是極不可靠的,人的意誌也很薄弱,很容易受到情緒影響。還有,人的大腦還很虛榮,老是自以為是,喜歡自我欺騙,不喜歡接受痛苦的事實,總是想找痛苦最小的出路。這可能是人自我保護的本能,卻是認識真相的最大障礙!”
我聽得垂頭喪氣,同時強烈地感到他的結論似是而非。可是我一時想不清楚謬誤在哪裏。所以我說:
“不是這麽悲觀的吧。雖然人腦也會迷糊,有時會看不清事實,但如果一直堅持下去,就會越來越接近真相的。就現在來說,假如我不是這麽渴望有靈器,因為愛我的兒子所以這麽渴望有靈器這個東西,我一開始就可能很清楚你不是我要見的人,就不會跟你來到這裏。那樣的話,我也不可能看到這個靈器了。所以比起表麵的感覺和印象來,愛的本能,特別是母愛的本能,不是更高一籌嗎?不是超越了你所說的虛榮大腦,自我欺騙,自我保護那些東西嗎?”
他反唇相譏:“你所謂的愛的本能,其實不過是你冠冕堂皇的幻覺而已。給自己的愚昧衝動插上動人的標簽,正好說明了人腦是多麽虛榮和虛偽。如果你的兒子真的看了你這些胡思亂想,你以為他能看出什麽偉大的母愛嗎?”
“他看不出又怎麽樣?就算世界上誰也看不出,連上帝也看不出,那也是真的!是最真的真相!” 我激動地、發泄般地喊道。
他連聲冷笑,不屑於再說什麽。經過那麽劇烈的擔驚受怕情緒激動,我也累壞了。我們沉默不語。他仰望著黑沉沉的夜空,似乎在等待著什麽。空氣越來越沉悶,風掠過鬆樹的嗚鳴聲越發淒厲。我冷得發抖,感覺到暴風雨即將來臨,就站了起來,說:“快下雨了,我們快走吧!”
他卻轉身向四合院走去。那房子看來是十分殘舊了,久無人煙,門鎖也不堪一擊。文弱的他隻一腳就把門踢開了。然後他說:“如果下雨了,你就進裏麵去躲雨。今晚會有雷電雨的,所以我才要來這裏。”
“為什麽一定要來這裏?” 我轉身想往屋裏走,他卻在樹根上坐了下來。我隻好雙手交叉抱著肩膀,哆嗦著等他回答。
“一般人平時的念頭是十分無趣的。” 他卻自顧自地說。“不值一提。結論才有價值,胡思亂想根本不值一提。偉大的思維波漂浮在空中。一定是那樣!”
“什麽偉大的思維波?”
“生命終結的時候,人的思想才是最偉大的。”
我不再理會他的瘋言瘋語,突然想到幾個重要的問題,趕緊問他:“你的靈器到底是怎麽追蹤到我腦子裏的東西的?這個靈器是你發明的嗎?為什麽從沒聽說過這個東西?”
他沒有回答。驟然間天邊電閃雷鳴,照出遠山一抹黛色。他一躍而起,迅速把靈器放進包裏,罵了一聲苯蛋,喊道:“佛香閣!我怎麽沒想到!” 飛奔向鐵門,用力猛踢,鐵門發出刺耳的嘎嘎聲,門鎖卻很堅固。
“快!來推我一把!” 他轉到牆下,回頭大聲叫。我跑到他身邊,緊張地問:“幹什麽?你要趕去哪裏?”
“快!快!”他連聲急催。我心慌意亂,不由自主地彎下身子。他重重地踩到我的背上,爬上圍牆。然後躍一而下,不顧我的鬼哭狼嚎,急奔而去。
那天晚上我瑟縮在空無一物的老屋裏,身上蓋著從窗子扯下的腐臭窗簾和舊報紙,在鬼影僮僮的噩夢中提心吊膽地渡過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在拚命地把一塊大木墩從屋角拉到圍牆邊的時候,不小心刮傷了手背,留下一條很深的傷疤。看著這條疤痕,我有時會想:如果沒有它,我會不會把那一晚的經曆當成一幻夢呢?畢竟人的記憶也是不可靠的。這條醜陋醒目的傷疤的存在,似乎就是為了提醒我,那一晚的奇遇是真實的,並不是我的“通靈” 夢囈的後續。
那個在我的博克上留言的網友沒再出現了。我便一直疑惑著,那天晚上的怪人到底是這個網友本人呢,還是另一個人?如果是後者,他是怎麽知道我的名字的?原先的網友又為什麽從此消失了?我無從得知。
我開始熱切關注大腦神經方麵的研究成果。據我所知,現存的大腦掃描儀遠遠比不上我那天晚上見到的“靈器” 。掃描儀隻能記錄腦電波的強弱,並不能儲存人腦中一閃而過的圖像和語言,更沒有遙控功能。那個靈器是怎麽樣捕捉到我的腦電波的呢?它是不是也能夠遙控人的思想?那個怪人為什麽沒有把這麽先進的靈器公諸於世?他到底是瘋子還是天才?種種疑問如影隨形地糾纏著我,使我疑惑重重。
另一方麵,經過那天晚上的奇遇,我思考問題的方式終於改變了很多。我不再像以前那樣輕而易舉地根據自己的印象下判斷,或者一旦下了結論,便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我會更警惕視角的盲點。深刻認識到真相比表象複雜,使我的內心變得謹慎平和。在對待兒子的態度上,我把自己從教導員的角色調換成觀察聆聽者。然後我發現,他的悲觀是出自對不可知的世界的謙卑。那樣的謙卑雖然很軟弱,卻是小心翼翼地用細致的觸角更敏銳地感受著周圍的世界。
當然,這樣的認識這並不意味著,我跟兒子之間的矛盾就解決了。在他流露出悲觀失望的情緒的時候,我仍然會忍不住生氣煩惱而出言責備。他也沒有如我心中暗暗希望的那樣變得開朗合群。但是我們逐漸達成了某種程度的默契,在心生失望的時候,能放下自己的期望,轉去理解對方的初衷,籍由諒解得到內心的平靜。
值得慶幸的是他學會了用音樂去宣泄過分激烈的情緒。雖然很多時候他彈的琴聲並不怡人,技巧既不是十分嫻熟,感情也過於濃烈,聽起來生澀難忍。但是每當他彈琴時,我心裏總是覺得很安慰,因為我相信當他最終能駕駛音樂的時候,音樂也會沁入他的心靈,從而使他最終成為一個內心柔和細膩而又誠摯的人。
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不時地會在心中呼喚那個不知名字的怪人:
“你好嗎?”
“你現在在哪裏?”
“你探測到什麽了?為什麽消失無蹤?”
“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
既然腦電波是電磁波,既然他知道我的腦電波的頻率,某一天他就會聽到我的呼喚的,然後他會回答我全部的疑問。我這麽希望著。